二十
晚间我是在月明星稀时到的家。
跑了一两个时辰,人累,马也累。
我和红骢马俱是灰头土脸,一身的烟沙。而不同之处,大概是我脸上能挂着憨笑,而它不能。
毕竟先前是我做得不厚道,是以现在我也不敢找赵赫还马,便悄悄地把红骢马拴在郝校尉家的马厩里,又摸着黑回了自己的院子。
在大漠上撒了一下午的野,我总算维持住了我宋氏小郎主处事波澜不惊的体面。
不就是亲亲脸蛋儿咬咬耳朵么?
有甚大惊小怪的。
话是如此说,然推开院门的一瞬,我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耳朵不听使唤,又开始隐隐发烫。
我故意重重地咳了几声。
没有人来迎我。
些许尴尬。
难不成桃金娘生我气了?
蹑手蹑脚地靠近开着的室门,我扒着门,脑袋伸进去瞧了瞧。
「郎君回来了?」
桃金娘只挂念着手下的竹香,并不看我,语气安宁一如往常。
他怎会这般平淡?
他怎能这般平淡!
好想不通啊,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羞涩难当不能自持吗?
我有些郁闷,却碍于面子不好直接问他。
憋着一口气蹲在门口。
倒不是羞恼,而是恐自己满身的尘土,弄脏了桃金娘辛辛苦苦收拾干净的房室。
我回来得也属实有些晚,他早已沐浴完换好了寝衣。
「郎君怎么不进来?」
桃金娘点燃竹香,瞧着我仍蹲在门口,碰了碰手边的食盒,温声道:「饭食快要冷了。」
突然一阵泄气,我索性蹲着不起来了:「……你喂我。」
于是他便提着食盒走到门口,拿了木勺,一口一口地喂我。
像是忘记了白日间发生过什么。
用过晚食的我坐在浴桶里,简直要抓耳挠腮。
又觉得自己也很是不争气,桃金娘稍稍一撩拨,便乱了阵脚,全然不似从前主动亲近他时那般自然而然。
该害羞的人,明明是桃金娘才对。
可现下,却是我在这里扭扭捏捏的,好没道理。
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干净,穿上干净柔软的寝衣,我急急忙忙去找桃金娘。
「桃——」
「郎君。」话还没说完,刚进寝房,桃金娘便打断了我,「听说您偷了赵护军的马?」
这才多久,怎地桃金娘都知晓了?
「啧」了一声。
「好兄弟之间的事,」我理直气壮地摇头,「怎么能叫作偷呢?」
况且还是从他眼皮底下,顺手牵的马。
「那就是抢了。」桃金娘一看我这模样,就知道是定然又做了坏事。
「方才郎君沐浴时,赵护军来寻他的马,妾只道您还未归家,遮掩过去了。」他总是拿我没辙,只好想法子帮着我描补,「他气得不轻,郎君想好怎样赔罪了么?」
「没有啊。」
回答得十分迅速又底气十足,我边说着,边朝桃金娘走了过去。
顺手替我披上大氅,他浅浅地叹气:「郎君怎么淘气到赵护军头上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又委屈上了。
「因为你呀!」趁着桃金娘不注意,我一把抱住他的腰,埋着脸磨来蹭去,发泄自己的不满,「都是因为你!」
「要不是桃金娘突然咬我的耳朵,我才不稀得去欺负他的马呢!」
桃金娘一时不察被我抱住,身体立马僵直起来,似是发出了些许奇怪的声音。
我顿住动作,细细去听时又没有,便以为自己听岔了。
「反正我不管。」继续发着小脾气,我抱着他不肯撒手,「你不能当白日无事发生。」
桃金娘有些挡不住我的歪缠,艰难道:「郎君先放开……咱们好生说话。」
「偏不!」我一口否决,不但没有放开他,反而愈发得寸进尺,不小心将桃金娘推倒后,仍与他紧紧相贴,「我偏不放开。」
桃金娘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一用力,直接将我从他自己身上举了起来,放在一旁。接着又迅速起身,将被子扯了过来盖在身上,只露出上半身,这才向我伸出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挟制着动弹不得。
拧了拧眉心,桃金娘头疼:「郎君——」
我仰头,十分不满看着他。
「咱们好好说话。」桃金娘并不放开手,生怕我又发浑了他遭不住。
好好说就好好说,我选择先发制人:「桃金娘咬了我,为何装作不记得?」
桃金娘语气还算镇定,脸上却悄悄漫起红晕:「……妾瞧着郎君那般惊慌失措,便以为您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了?」
我嘟囔一句,觉得太没有气势,随即又大声重复一遍:「谁说我不喜欢啦?」
好嘛,这下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二十一
其实桃金娘不必担心如何给赵赫赔罪,我有的是法子哄他。
赵赫长这么大,就宝贝两样东西。
一是他那匹红骢马,还是三年前我输给他的一匹小马驹。
这二嘛——
自然就是称手的好枪。
尤其是我阿翁早些年间,与氐贼作战时,缴获的那把虎湛枪。
他眼馋好久了,又不好意思开口要。
也是怕开了口被他阿耶吊着打。
这次回去了,就把那把虎湛枪给了他使,算作赔礼。
阿翁阿耶和我,都擅长使剑,那枪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扔着生锈,还不如给赵赫呢,反正他擅长耍枪。
再者,那把枪本来就是要给他的,只是阿耶一直想等到扶冠礼那日再赠予他。
不过算算时数,也该快了。
就让我先借花献佛,拿着哄哄他。
现在这个日头,估计赵赫已然去了校场,去他的院子肯定也找不着人。
从郝校尉的马厩里把红骢马牵了出来,我骑着便赶去了校场。
如我所料。
赵赫果然在那,和一堆兄弟围坐在一起,估计是刚操练过一番。
看见我,他是气不打一处来。
「格老子的,宋闵之!」赵赫真是气着了,看着我眼睛似要喷火,脸也愈发地黑了,「今儿个不整治整治你,我就不叫赵赫!」
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立刻下马躲他。赵赫哪肯放过我,速度极快地来撵我。
最后我俩围着红骢马绕来绕去,他抓不住我,被气个半死:「你……你跑个甚跑!」
「我不跑,那是个傻子!」
不甘示弱,就算是这时候,我也没忘了顶两句嘴。
「你还有脸跑?」赵赫喘着粗气,「赤云好歹是个女郎家,你那鞭子忒黑,竟也抽得下去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赤云不是匹马么?
何时又成了女郎的?
不过此时也无暇顾及这些小事,我估摸着他昨晚也气够了,今天再气也不好。
毕竟确实是我先使坏,哪能真那么过分。
见他又准备伸出手捉我,我赶忙「欸欸欸」两声,止住他:「虎湛枪作赔礼,要是不要?」
赵赫顿住,随即又继续撵我:「你又在搞甚花花肠子?」
「真就拿着虎湛枪当萝卜,把人当骡子哄!」
这话说得,真是难听得不行。
你赵赫之愿意当骡子,虎湛枪还不一定想当萝卜呢,也不想想,哪个骡子吃得上这么珍贵的萝卜。
「真不是哄你。」我边躲边解释,「真送!」
「五日后,咱们便启程回泺邑,到时候我亲自给你送去,成不成——」
「成!」
「且得再加十车草料!」赵赫答应得太快,我甚至有些没反应过来。
「行吧。」我一口允准了,见他脸上漫上喜色,和他说起正事,「你准备准备,咱们是时候回泺邑了。」
巡营巡得太久,小皇帝在泺邑,指不定张狂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是时候回去给他加个纲,封个印,免得又被撺掇着诛我九族。
倒不是嫌烦,主要也是为小皇帝好,谁愿意闲着无事天天扇他巴掌?
虽说氏族们也会劝他收敛,告诉他,没有宋氏他们还真不能过现在这般快活的好日子。
但陈嗣毕竟是个憨货,说话做事总不晓得动动脑子,尽搞出些愚蠢事。
赵赫应下:「明日便传令整顿,郎君无需多言。」
我「嗯」了一声,看着赵赫牵着他的小母马,突然便多了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你也是。」故作老成地开口,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也是要扶冠的人了,竟连个心悦的女郎也没有。」
「有甚出息?」
赵赫被我哽住,郁闷极了:「那女郎们不欢喜我,我能怎办?难不成是我的错么?」
「不是你自己的错,难道还是女郎们的错?」我鄙夷地看着他,「家不成,何以立业?」
其实我并不担心赵赫是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般挤兑他,不过是为了——
「我比你小了七个月,已然有了桃金娘,青梅竹马,感情极深。」
「你跟个木头似的……不主动些,哪里能知晓她们的好处?」说完,不等他顶嘴,我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
「我先走了,桃金娘还在家里等着我哩。」
走出没几步,赵赫在身后阴阳怪气,叽叽咕咕地开始教训红骢马:「委屈个甚?你是个儿郎大丈夫!不过抽几鞭子,怎就委屈成这副模样?嗯?」
「十车草料还不满足?小郎主这般大方,你还有脸委屈?」
……
咋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算了,不想了,不过才隔了一个时辰,我又开始念着桃金娘了。
他的耳垂凉凉的,轻轻含着却会慢慢发热。
像咬不破的梨膏糖,绵软得紧。
可惜他不肯叫我仔细舔一舔,要不今晚——不,一会子回去了再试一试?
听着好像极其不错。
我优哉游哉,骑着校场的马回程。
路走到一半,突然明悟,方才到底是觉得哪里奇怪。
呸!
小人赵赫!
你的马——
到底是公是母?!
二十二
来时桃金娘坐的马车,去时桃金娘骑乘快马。
一旬路程,缩为五日。
回到泺邑后,我并未回邸,第一件事便是带着赵赫和一行小将,去了小皇帝那里。
我宋闵还是讲规矩的。
先面圣,再归邸。
敲打陈嗣是顺手的事,倒也不是太重要,但不能不干。
这些时日,希望白谢王三家争点气,拘着些小皇帝,莫要辜负了身为家臣的责任。
陈嗣向来容易受人挑拨。
先主十三岁便成了婚,时隔一年,陈嗣便出生了,以嫡长子被奉为太子。后来先主英年崩殂,年仅十一岁的陈嗣又被立为天子。
阿翁说,陈先主要孩子的时候实在是太早。
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便已做了父亲,生出来的孩子也未必康健。
可这世道,十三四岁便成亲,却并非什么稀奇事。
尤其是百姓间,有甚者竟十一二便谈亲论嫁。
先主去得早,未曾亲自管教过自己的嫡长子,是以陈嗣散漫惯了,登基后又无人忤逆他,便愈发地长成棵歪脖树。
事实上,说得难听些,先主也不过一庸碌之君耳,就算是亲自教了,又能教他些甚么呢?
越长越歪,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我阿翁阿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任凭他自己疯长,阿翁说了,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命数。
可我也确实没有想到,陈嗣能蠢毒到这般不可思议的地步。
不知有多荒谬至极,他竟想着刨开孕女的肚腹,瞧一瞧里头到底是些什么。
我赶到时,宫人正要举刀,一位女郎被禁锢着挺起孕肚,已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赵赫直接甩出手中的长刀,隔空劈断了举刀宫人的项首,温热的鲜血喷溅,好些都沾在了女郎的衣裙上。
旁边两个宫人惊恐地看向这边,颤着手放开了女郎,噗通一声跪下,趴在地上迭声求饶。
「宋闵之!」
陈嗣气急败坏指着我乱叫:「你来作甚?」
我冷笑一声,阴测测地开口:「闵之巡营归来,自然是要先来拜会陛下的,也幸好——不然如何能见识到您的狠毒心肠呢?」
那女郎姓苏,得过几次宠幸,被陈嗣封了个美人,便被抛之脑后。
我知晓她,乃是早在六月,宫中便传出她怀了龙种的消息,不免便有了几分印象。
陈嗣也确实是阴狠。
虎毒尚且不食子,那肚腹之中的孩儿,乃是他的至亲血脉,不过为着些许好奇心,便要刨了苏美人的腹宫。
七个月的胎儿,若是生下来,也是养得活的。
早前听闻,临安室主曾落过一个七月的婴孩。打胎药灌下去,半日落下一团青紫,孩子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些什么。产媪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小团模糊的带血嫩肉,七个月的孩子,已然是知疼的时候。打胎药带毒,痛得他活生生地撕扯下了自己身上的血肉。
第二日那产媪便疯傻了,逢人便说要遭报应,临安室主落胎之事也没瞒住,皇室辛秘被传得沸沸扬扬。
陈嗣并非不知,然,竟也下得了手!
「你宋氏,不过是我陈国的客卿,有何资格管吾的家事?!」
还是看不清楚局势,小皇帝皇位坐得实在太稳,作为帝王,属实天真得有些可笑。
我好脾气地笑笑,朝他走过去,神情坦然极了——
「就凭我宋闵……拳头硬。」
心里怒气升腾,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陈嗣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我一拳挥倒在地。
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我只恨陈嗣还有用,不能立刻打杀了他。
拿捏着力度,不管他如何哀嚎求饶,痛哭怒骂,我面上带笑,仍是将之打了个半死,最后他瘫在地上如同烂肉。
我心里自然也有计较,使的尽是内劲,接下来几个月,陈嗣全身会痛得死去活来,可皮肉上却完全看不出来伤在哪里。
「陛下连日操劳,不幸染上了风寒。」我拍了拍铁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地开口,唤起刚刚那两个宫人,「将陛下扶回寝殿歇憩,要是乱说话,宋闵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两个宫人哆嗦着将陈嗣扶走,只留下跪坐在地上的苏美人,和那被断了头的宫人。
我走过去,发现她脸色苍白,似是动了胎气。
「苏美人!」
将她一把抱起,虽说是七个月的孕妇,然苏美人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倒是没费多少气力。
我急急忙忙吩咐赵赫:「快去寻医婢!」
抱着人去了偏殿,将她放置在床榻上,所幸陈宫算不得多阔大,不多时赵赫便将人带了过来。
医婢来得及时,只嘱咐要静养,又开了些安胎药。
我瞧着苏美人纤细柔弱的模样,蹙了蹙眉。
她年岁也太小了些,虽说时下女子十五六生产很常见,然接生时难产概率也是不低。
唤住将要离去的医婢:「某听闻,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尤其是年幼的女子,更是艰难。苏美人羸弱,可有甚法子温养温养?」
那医婢讶然,随即恭敬回话:「郎君心细,然妇人生产,现下并无万全的法子,全看个人的命数。」
「美人身体柔弱,更要多走动走动,且莫要再受惊吓。」
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看着医婢退去。
「宋郎君。」
闻声转身,苏美人轻轻唤我,她面色苍白,气息也轻短。
「今日之事,妾感激不尽。」
「美人不必在意。」我止住她想要起身的动作,「不过是闵该做的,何足挂齿。」
「不,要谢的。」苏美人执拗,一双杏眼望着我,「郎君的恩情,妾铭记在心,若有一天……但凭郎君吩咐。」
我救她并非求回报,但为她心安,我也没有开口拒绝,而是与她说起其它话来。
「美人宽心养胎,闵之会负责你的安危,今日之事,断不会再发生。」
话音刚落,她便怔怔地掉下泪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拿女郎们的眼泪怎么办,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干巴巴地安慰:「……美人莫哭,莫哭。」
好在苏美人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刚说完,她便破涕为笑。
「宋郎君与传闻中的玉面犼,很是不同。」擦去眼泪,她看着我道,「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
这倒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这般评价。
摇了摇头,我吩咐赵赫去寻几个武功好的女侍,留在苏美人身边护卫着,接着便向她告退:「闵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再叨扰美人了。」
苏美人低头代礼,语带歉意:「郎君慢行,恕妾不能相送。」
我摆手:「美人客气,闵之告退。」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
宫中烦杂之事已竟,也该归邸了。
二十三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
在回来的路上,我便收到了阿耶凯旋的消息。
可他若是年前赶不回泺邑——
我们就不能再继续等他了,桃金娘与我须得赶回信林旧邸,寻阿翁大母团圆。
骑着马慢慢归邸,一路思忖。
待回过神来,黑伯已然拉着辔头,好笑地看着我:「小郎主想甚呢?」
「老身喊了好几回,您跟丢了魂儿似的。」
「些许小事。」我随意应了声,接着问道,「桃金娘可安歇下了?」
「桃姬早已归邸,不过并未歇息。」
黑伯挂上揶揄的笑意,神神秘秘的:「有人寻她说话。」
我好奇极了,追问他:「何人?」
桃金娘内敛孤清,在泺邑并无交好之人,方才巡营归来,便有人来拜访,稀奇,实在是稀奇。
黑伯不肯回答我,只说自己不知晓:「小郎主好奇,自己看看便知,莫要问老身。」
我瘪瘪嘴,自己看便自己看。
利索地下了马,我大踏步进了府邸,刚绕过影壁,便听闻有人唤我——
「小婴奴!」
怎么听着像是阿翁的声音……
我顿住,抬眼望去,站在那里笑眯眯看着我的人,可不就是阿翁么?
「阿翁?」
揉揉眼睛,又使劲看了看,真的是阿翁!
「翁翁!」我张开手快快朝他跑过去,大声地唤他,「翁翁,我的好阿翁,婴奴好想好想你!」
算一算,我与阿翁,已是两年未见。
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战场上拼刺,阿耶是我的主将。
战事吃紧,我俩自然是回不了信林看望阿翁大母。
阿翁一把接住我,手掌慈爱地抚着我头顶。
他如今老迈,我又长大了太多,老人家已经不能再如从前一般,抱着我抛得高高,又稳稳接住。
「乖婴奴。」阿翁拍了拍我的背,声音苍老又温暖,「阿翁也好想你。」
我松开怀抱,细细看他,却愈看愈止不住心里发酸,一开口便带上了哭腔:「阿翁——」
……你的头发,怎的又白了这许多?
剩下的话,突然便说不出口了。
阿翁从前花白的须发,如今竟都全白了,看得我害怕,怕他们丢下我,不要我了。
不管我心里如何不愿承认,可阿翁大母皆已年逾七旬高龄——
我不敢想,一想便全是恐慌。
「婴奴不怕。」阿翁似乎洞察了我的心绪,他用那双温和宁静的眼睛看着我。
「阿翁在这里。」
心里霎时便安定下来,只要阿翁对我说不怕,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抛却那些扰人的烦忧,阿翁大母来泺邑团聚,我怎会不感到欣喜?只是他们事先并未来信告知,倒是吓了我一大跳。
「翁翁,大母在何处?」
见着阿翁,下一句必定是问大母。
我四处瞧了瞧,却没有大母的身影。翁翁在这里,那大母也肯定来了泺邑。
阿翁老了,打不动仗了。
自阿耶接下担子后,他便清闲了许多,得空做了我的开蒙先生,与大母也常常是形影不离。
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场面便是阿翁跟在大母身后打转,口中不住地唤着「卿卿」。
大母问他有甚事,阿翁便摇头,小孩似的调皮:「我叫着顽——」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大母又烦又气,直想要伸手打他。
阿翁便一把抱起小小的我,逃得风快。
「……写大字儿去喽!」
大母生生被气笑,阿翁惯会拿我当挡箭牌使。
虽说最后还是会被算总账,没跑脱过,可他仍旧乐此不疲。
阿翁是个温和宁静的老人,然大多数时间,却更像个小孩儿,尤其是与我玩耍时,可活泼得紧。
他是我的好朋友。
虽然除了捉弄大母,他也总是捉弄我。
就比如现在,我问大母在何处,阿翁又变成了老小孩儿,背着手转头,不肯告诉我。
「翁翁,好阿翁——」我拉着他摇啊摇,「你就告诉我吧——」
求了许久,他才愿意开口说一句:「你大母呀,寻桃金娘说话呢。」
「寻桃金娘说话作甚?」我不解,大母找桃金娘说些什么呢?
转了转眼睛,我猜,她们现在一定是在阿翁大母的房室里,背着我和阿翁说悄悄话呢。
啊这……
我也想听!
阿翁一瞧,便洞悉了我的想法,他拦着我:「你不许去。」
我不服:「为甚?」
她们之间,有甚么我听不得的。
「不为甚。」阿翁硬是不让我走,他顽皮起来叫我头疼,「你大母要我拦着你,我就要拦着你。」
不过阿翁是拦不住的,我一个闪身,直接从走廊翻了进去。
站定后得意地看着他,却没想到阿翁极其淡定:「你去罢。」
嗯?
突然这般好相与?
他老神在在地接了一句:「反正她们也该说完了。」
我赶忙朝西室跑去。
定然是阿翁使诈,可不能错过她们的悄悄话!
二十四
「……你是个好的,这些年辛苦你了。」
刚赶到院子外,便听闻大母的声音,幸亏我耳力极好,脚程也快,她们的悄悄话还未说完。
「都是妾该做的。」
我放轻脚步,桃金娘在柔顺地回话。
大母接着说道:「好孩子,再过段时间,待婴奴扶冠,便不必再忍了。」
「我和她阿翁都是过来人。」她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又带着歉意,「意思么,是再等等……也是怕她得了趣,便时时想着朝你要,你又向来是个惯着她的。」
桃金娘忍什么?
又什么得了趣我时时想着要?
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难道是……大母给了桃金娘什么好耍的玩意儿?
哼,心里开始不满。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会那么贪玩。
心里悄悄冒出个坏念头,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突然探出头大声喊了一句:「大母!」
桃金娘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平静地转头,脸上还漫着未曾褪色的浅红,无奈地看了我一眼。
大母却被我吓了一跳。
我跑到她身边,腻腻咕咕地挨着坐下:「你们在说甚么悄悄话,我也要听!」
「你这坏孩子。」大母嗔怪地看着我,想要打我却又舍不得,最后轻飘飘地拍了下我的手臂,「……突然出声,吓了人一大跳。」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你们刚刚说了些甚啊?怎的还唤翁翁拦着,不许我听?」
大母与桃金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只留我一个人满头雾水。
不管我如何追问,她们都不肯告诉我。
大母脸上带笑,被我摇来摇去,半天才愿意开口。我期待地将耳朵支棱过去,却只听到四个字——
「不告诉你。」
我霎时便垮下来,沮丧得不行。
又想着定然是阿翁将大母教坏了,不然她怎么也开始捉弄我了呢?
「好啦好啦。」大母见不得我垂头丧气的模样,好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管这么多作甚。」
我刚想反驳,她便打断我:「在大母这里,你多大都是小孩。」
悻悻地闭了嘴,看着阿翁走进来,接着便被大母开口赶人:「……自家去顽罢,我和你翁翁累了,要歇息,桃金娘也回去。」
是呀,还有桃金娘呀。
我乖乖地点头,转身离去。
走的时候,阿翁朝我挤眉弄眼地作怪,被大母一巴掌拍在身上。关上门本来打算偷听的我,立马便规规矩矩地拉着桃金娘溜走。
隔了几息,室内传来阿翁委屈的叫嚷:「卿卿!」
「我做错甚了?你怎的又打我……」
随着我愈走愈远,阿翁的声音也愈来愈小,不过我可无暇顾及阿翁挨不挨打。
桃金娘和大母的悄悄话,勾得我心里像是有只狸奴在挠似的。
磨人得紧。
我拉着桃金娘急急回了房室,又把门关得严实。
「郎君把门关上作甚?」桃金娘好笑摇头,伸手想要打开,「青天白日的。」
我止住他:「不要不要,就关着。」
说罢又压低声音,悄悄询问:「大母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桃金娘不回我,只是顺手开始替我卸甲。
待到铁甲被他放在一旁,他才悠悠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启唇:「……不说,不说。」
「说嘛,说嘛。」
趁着桃金娘转身,我跳到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耍赖皮:「桃金娘不说,我就不下去。」
可显而易见,这招对桃金娘实在不管用。
他早被我磨缠得习惯了。
自顾自地开始整理琐碎,也不管我还吊在他背上,在室里到处走着只做自己的事。
我不满被他忽略,肚子里又开始咕咚冒着坏水儿,思量着要做些什么,好引起他的注意。
扯开他的衣领,刚想使坏,又突然顿住——
这里……
有根细细的带子。
淡淡的杏色,很是眼熟,似乎与我身上的小兜兜出自同一块细软绸布。
随即改了主意,我直接扯住细带子,轻轻一拉。
「郎君!」
桃金娘又羞又气,侧着头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就知道他脸皮薄,流氓似的仍旧不放手,笑嘻嘻地捉弄他。
此时之前想要知道她们悄悄话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散了个彻底。
满心都是桃金娘今日穿了小兜兜。
还是和我一模一样,一块布裁制的小兜兜呢!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穿它的,怎的也不知会我一声?
他的小兜兜上面,有没有绣上一朵桃金娘呢?
好奇。
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桃金娘从背上捉住,转了个圈直接提到怀里箍着。
「郎君哪里学的这些坏动作?」
桃金娘面目绯红,抿了抿唇,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仗着妾舍不得打你,是也不是?」
我无辜地看着他,实诚开口:「还需要学么?我看着桃金娘,便无师自通了。」
桃金娘脸愈发地红润,眸子里也泛出媚媚的水意。
嗯,他的气消了。
我抱着他脖子,继续同他调笑:「桃金娘和我穿了一样的兜兜,想瞧一瞧呢。」
二十五
桃金娘的小兜兜,我自然是没看成。
且不仅没看成小兜兜,就连之前同他睡在一处的待遇也没有了。
桃金娘极认真地看着挂在他身上的我,若有所思:「祖老说得对。」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道:「妾便是太过惯溺,什么都由着你的性子来,郎君又是个调皮的孩子。」
哪里调皮啦?
我明明听话得很!
桃金娘也说过我最是乖巧听话的,怎么说变就变?
只是我没能来得及反驳,便被他接下来的话给整懵了。
「今夜起,郎君再不能同妾一榻歇息。」
桃金娘是认真的,我看得出来,虽说巡营前,我与他本就是分开睡的,可如今,我是一点都不想同他异榻。
「我不!」使劲儿在他怀里扑腾,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气坏了,「才不要和你分开!」
可桃金娘很坚决:「仅仅是睡了这么段时日,郎君便学了好些坏动作,若再继续下去,还不知道是个甚么后果。」
我噘着个嘴,老大不乐意。
他这般说了,便意味着没有再商量的余地。
接下来的时日,桃金娘虽仍旧日日晚间哄我入睡,可他也是真的不同我睡在一处了。
早知道,就不逗弄他了,偷鸡不成,反倒还蚀了把米。
可惜,没有后悔药给我吃。
……
阿耶来信,会赶在除夕前回来。
这几日难得松散,阿翁大母来了,黑伯又少拘着我,是以大部分时间都同赵赫在重苑里疯耍。
我向来说话算话,那虎湛枪早早地给赵赫送了去,又一再表示,不干赵赫的事,是我自己想要赠予他的。
这回真不是上眼药,我是真心替他开脱的。
赵毅郎将在我面前倒没说什么。
只是听说,我走后,赵赫被他阿耶拿着马鞭,从巷头撵到了巷尾,最后还是结结实实地被摁着挨了顿饱打。
「您又不是不知道!」赵赫抱着虎湛枪,笑得有些痴傻,「我自小便挨阿耶的打,早习惯了!」
「一顿打,换一把好枪,值!」
阿耶最多最多只打过我的手板心,所以我并不知晓挨打是什么滋味儿,看着赵赫挨打,也觉得他挺造孽的。
「本来就要送给你的,挨顿打实在划不来。」我摇头,表示不认同,「赵郎将对你,对自己,都太严苛了。」
赵赫一摆手,替他阿耶说话:「阿耶他也没错,你也知道,他心里有道槛,迈不过去。」
我便也不说话了。
赵郎将心心念念,忘不了年幼时那一把熟粟米,这把熟粟米,困住了他,也困住了赵赫。
「若不是那把熟粟米,他们不会没了,我也怕是早死在了……不敢忘,也不能忘。」
我见过醉酒的赵郎将,他伤了腿骨,一到阴雨天便疼得不能下地,也不能打仗了,被阿耶遣人强行送下了战场。
自此便和阿耶难得一聚。
那晚,我看着他抱着酒坛,满脸通红。
也是几年前的事了,只是我总记得极清楚,那样一个沉默寡言,坚实得像块磐石的人,在小了他近十岁的阿耶面前,哭得满眼通红。
他说他忘不了,便牢牢记着,他的命是阿翁给的,是阿翁的两个孩子给的。
从接过粟米的那一刻起,他在心中发誓,不论是他,抑或是他的后人,皆要生生世世,忠于宋氏。
赵毅郎将把自己摆在忠仆的位置,赵赫与我亲近不假,实则心里也与他阿耶一样的想法。
亲近却不敢靠近。
就像赵毅郎将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他教我骑马打猎,教我搭弓射箭。
我们丢下扎马步的赵赫,悄悄跑出去玩。
那时候我五六岁,极少见到父亲,更别提这个面黑如炭的伯伯。
初时还是怵他,他总是肃着脸,看着可凶了。
可这个伯伯却对我极其偏爱,比起赵赫,他反而对我更要耐心,有时我哪里做错了,他也并不动手,而是教我知道,哪里做得不对,又该如何做才对。
后来慢慢熟悉了,我就一点都不怕他了,看着烤麻雀给我吃的黑面伯伯,便情不自禁地喊了声「毅伯父」。
他下意识地「欸」了声,总是严肃的脸挂上笑意,可也只是一瞬,便立马回复了之前的模样。
「小郎主,不能叫伯父。」他腾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看着麻雀熟了,撒上一点盐巴,递给我。「要叫赵郎将。」
我伸手接过来,馋得要流口水,仍然不忘问一句:「那我悄悄地喊?」
他摇头:「悄悄地喊也不行。」
说罢,继续烤着要给赵赫带回去的小麻雀。
年幼的我不明白,为何他心里明明欢喜我亲近他,却又把我推开。
长大后,却明白了他的固执。
阿耶也明白,所以他并未阻止赵毅郎将将更多的心力放在我身上,投桃报李,阿耶对赵赫也付出了许多。
十一二岁时,阿耶在外打仗,甚至将赵赫也带了去,带在身边教导了好几年。
亦师亦父,阿耶与赵赫的感情极是要好。
说不羡慕是假的,毕竟这是连我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可也并不嫉妒。
阿耶说,赵赫是我的部下,但更是我的阿兄。
私下里,赵赫向来都是唤阿耶仲父。
所以虽然我老是欺负赵赫和他的马,但那是因为我知道,就像他阿耶对我阿耶一样,赵赫心里也把我当作阿弟看,就算自己被气得跳脚,最后都还是会选择包容我。
我习惯了和他打打跳跳,如今的状态,我们两个其实都很满意。
从回忆里抽身,赵赫还在爱不释手地摸着虎湛枪。
「今日还去重苑拉铁弓么?」
我实在瞧不下去他抱着枪黏哒哒的模样,看了看日头,也是下午了,不知还去不去重苑拉铁弓。
「不去了!」赵赫答得很快,提着长枪跃跃欲试,「我得找个地方,好好练练这枪!」
说走就走,他起身便迈开腿,我想起晨间大母的叮嘱,连忙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莫要忘了!今晚来我家——」
话还没说完,他人就不见了。
于是我便咽下了那句你阿耶阿母也要来……赵毅郎将最看重我阿翁相邀,怕是赵赫回去又得受皮肉之苦。
这回可不赖我啊!
我有些心虚,可这回真是他自家造打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