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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隐月(下)

1

冷宫到我隐月阁的距离不长,可是我却走了好久,居然看见贤妃,她安然无恙。 对,她肚子完好无损。 迎春见了,就要上去拼命,被珠儿和许尽忠死死拉住。 

贤妃声音依旧温柔,可是如同鸠酒含毒:「没想到吧?这不过是我跟皇上的一场戏。」 我慢慢看着她,眼里露出嗜血的光。 

这一刻,她和我都不用藏了。 

她轻笑:「皇上替你把你过去都洗了。我还真的小觑了你这个洗脚贱婢。」 我怒视:本宫确实曾经给娘娘洗过脚,可那又如何?臣妾这才发现,愿意一个人脚脏可以洗,但是心要是脏了怎么洗都是徒劳。 

她没料到,我此刻会回击,就像没有享受到痛打落水狗的快乐,愤愤道:好厉害的一张嘴,可惜你姐姐曾为贵妃,左右到了最后不过是把破扇子,被弃捐箧笥中,何况是你这个无才无德无背景的。皇上用完之后,定然会腻。 

我一字一顿:那贤妃你也未必是皇上心里那皎皎明月,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贤妃你能不能永远出入君怀袖。

说完,我从她身边走过。

一直走到了三姐的合欢殿。 迎春和珠儿进去收拾遗物,我让许尽忠陪我去那棵梨树前,我诧异为什么刚才冷宫里,我肩头会有梨花花瓣。 可是不重要了,我轻轻和许尽忠说:许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从此这宫里再无小七。

2

之后的日子,一切和以前一样,一切又和以前不一样。

就好像我不去看伤疤就不会疼。

受委屈波澜不惊,被安慰反而泪如决堤。

所以当封珏把我升为四妃中的淑妃,我觉得他是在弥补对我的亏欠。

这是开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事。当然,更绝的是,他让我迁居最好的宫殿,把三姐留下的孩子,没有丝毫顾虑,就放我名下抚养,赐名为仁。

可我选择跟封珏一直怄着,执意要留在隐月阁。

封珏每每过来,我每每都不冷不热,面对他的示弱,我推说只想把这个他唯一的子嗣平安养大。 直到花落花开,秋去春来,他冷不丁开口:淑妃,朕要动丞相府了。 我没在意他说什么,只顾着逗仁儿,根本没抬头。

好一会,才发现他一直等我回话,才淡淡无谓:既然时候到了,身上背着国仇家恨,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何况您是皇上,不用征询臣妾意思。 他盯着我,想看我眼中是否有波澜:那可是你爹。

 我冷笑:生而不养,那人不配叫爹,所以,养大我的只有娘,臣妾从小也只认得娘,何况,皇上能成为九五之尊,皇室之中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不都是正常,何必顾忌臣妾的意思? 封珏没想到我这么决绝,先是有点挂不住脸,愣了好一会,反而长长舒了口气:既然这样,就当朕替你报仇了,我撇过头:谢皇上,可是臣妾斗胆,这报仇的结果,能不能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他上前一步:朕若真那么做,我们能重来吗? 我后退两步:皇上将人心口上划了一刀后,能恢复如初吗?就跟当初说好让臣妾和你配合演一场戏,皇上却和贤妃演了戏中戏。若那杯毒酒是我喝了,臣妾还有命和你重来吗? 

封珏眼中一下黯然了希望的光,可犹自不死心,伸手想抓我:小七…… 我如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皇上,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这是你的帝王之道,为何要说与臣妾听见?后宫参政,可是死罪,请皇上不要以爱之名,害臣妾。

现在仁儿倦了,臣妾也乏了,你去看贤妃娘娘吧,她快临盆了吧。 他手伸到一半,只好颓然放下了。 转身离去。

从宫女到淑妃,裙钗依旧天色同,遥想当年初入宫,为固宠,也为安康,却不知道这红墙绿瓦,却是一个吃人之地。

我生由不得己,身也由不得己。

不想如果当初,也不求来日方长。

只愿和仁儿暂时可以偏居一偶,有一抹寻常阳光。

3

帝王之身,身不由己。

初承雨露,让我觉得自己在封珏心里与众不同。

所以虽然出身低贱,一直谨小慎微,可我原本的脾气有着一股折磨别人,更折磨自己的执拗。 我压根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 像是这一切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封珏放下尊严,立刻曲意逢迎。 

当然,我也不会做宁为玉碎的事,我只是清楚的知道,与虎谋皮,这深宫里的谋虑,不能采用以玉攻玉,因为玉会碎,反过来虎皮不会。 

一个月多月的相处,迎春已然变成了我的左膀右臂,如影相随,生怕我有闪失,连我睡下她都铺了被褥在外殿守着我。 我于心不忍,让她在里屋,睡在一张软塌上。

我和封珏这般光景,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在我又一次辗转反侧后,她语气平静地问:七小姐,就这样一辈子吗?

是,我不想把迎春当成外人,所以私下她还是称呼我为七小姐。

迎春的意思,肯定是让我报仇,可如果要报仇一定要通过封珏的手。 道理都懂,所以她才不明白我为什么迟迟不肯行动。

因为,有些事得推翻重来,就像我得逼着自己明白,对一个无情的人有请,从一开始就输了的现实。

我没理她,只是看向那盆芙蓉,既然屋里开得徇烂,那就没必要去选在树上开花, 花开,不能开得太肆意,人活,不能活得太妄为。 既然只有君臣,没有夫妻,

那就一定要在无形之中,尽量去除有意而为的痕迹,自然而然,不动声色就达成,才是上乘的与虎谋皮权术。 我沉默半晌才说:迎春,你当初就是教训的我不够狠。

所以姐姐才会替我死了。 迎春眼里闪烁着锋芒:七小姐,那就请振作起来。奴婢这条命,本该跟着三小姐一起去,留着就是不甘心。 我点点头。 

她又提醒我:七小姐,后宫的女人,靠得就是子嗣,否则位份再高都是虚的。 我贴了贴仁儿:我懂,所以我说了,我只求仁儿他一生顺遂。 迎春眼睛瞪圆:可小姐你知道,昭纯宫那边一旦得子,肯定是要争嫡的。 

我轻轻笑,眼神阴鸷:那就看她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如果贤妃按兵不动,我自是对她无可奈何,只可惜,她的心气,一定会去绸缪,只要她为自己孩儿打算,那就是她露出破绽的时候。 

一切静待时机。

她为封珏出谋划策,赴汤蹈火,可是却没有晋升。

看来,她在封珏心里也不过是所有棋子中的一枚罢了。

我眼瞅着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吩咐:明天咱们去德妃那。 迎春愕然:小姐,她曾出卖过贵妃。

她压着声音,那怒意从鼻腔里冒出来。

我低头边理着棋盘,边说:迎春,这步拉拢的棋必须走,因为我不走,贤妃也会走。皇上跟前能说上话的,除了我和贤妃,也只有她了。

4

德妃住处在紫禁城的最西北。

我到她住处,才发现偌大的宫殿门口上居然没有一个牌匾。 德妃不是将门之女吗?其父听闻是镖旗大将军,率兵南征北战,建立了卓越功勋。只是这种人,马上运筹帷幄,马下自知之明,等德妃进宫,便早早就卸甲归田,免生后患。 门口很冷清,所以我进去的时候,没人阻拦,只看到青灯古佛,左右都是抄录后,堆放的经文。 缕缕烟雾里,有个女子穿着衲衣,敲着木鱼。

细看之下,遮不住的是那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木鱼声停,她徐徐开口:这里不接待任何人。 我行了礼,迎春抢在我前头:淑妃是贵妃的亲妹。 德妃身影微动,片刻就平静地将木鱼和经书放好:那就随意坐吧。我曾听阿瑜提过你。 我笑了笑:我姐临死前,托付了遗物给德妃娘娘你。 

德妃听到死字,忙转身,满脸不可置信:阿瑜没了?我不信!她还没原谅我,怎么可以死。 

我把棋子,连同棋盘递给她:这是姐姐留给你的,我想德妃娘娘肯定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盯着她,细细看她的反应。 德妃看见棋盘,一下泪如雨下:阿瑜,曾和我说过和恩断义绝,可我送她的棋具,她却一直留着。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可现在物归原主,她一定是放下了。 

我看得出,德妃不似做戏,可为何活着的时候互相不复相见,或许有些事,关系越是好,越不能化解吧。 

果然,德妃情难自禁:我当时只是怕阿瑜心有所属,为了她安全,才想断了她念想,我和她互相扶持了这么久,我岂会害她。 

她忽然狂笑起来,笑完后说:也好,初年表弟肯定在忘川河畔等她良久了。 德妃一颗一颗抚着黑白棋子,像是体会三姐在上面留着的温度。 

当她再抬头的时候,声音已经由悲变恨:你告诉我,阿瑜到底怎么没的。 

我不假思索:姐姐的死,贤妃脱不了干系。 德妃目光一冷,扯断了佛珠:我就知道是这贱人,当初就是她害我们,现在还不肯把手。本宫天天念经求佛,就希望阿瑜可以日日顺遂平安,如今看来阿瑜还是走了,那还求着这些无用的泥胚子干嘛?

她说到最后,自称本宫,我便知道,三姐为什么临死说德妃会护着我。 她们其实都早就彼此原谅了,只是都无法原谅自己吧?

携手同心,难得做了知己,所以越亲密,反而分寸不可差失。自以为熟,结果反易生隔离。

唉。

我走出德妃的宫殿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为什么,人要等到死后,才变得纯净透彻?

曾经,亲如姐妹;曾经,渐行渐远;曾经,分道扬镳;曾经,反目成仇;

如今人死了,所有的情绪,亲切,信任,友好,淡漠,不解,厌烦,憎恶……都成了追悔。

德妃如是,我何尝不一样?

5

德妃是个急性子。

她知道三姐还有留下一个孩子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就过来回访。

一副配套金镶玉的长命锁,一串巧夺天工的小铃铛。

仁儿本来哭闹,她伸手抱过去,小家伙像是心有灵犀,拽住德妃的衣裳就睡着了。

德妃额头轻轻磨蹭了仁儿许久,才把他递给迎春。

接着就约我散步,我发现,她在紫禁城行进的路线习惯,真的跟三姐如出一辙。

果然,到了御花园的亭子,她就坐下,声音平静无波:妹妹,宫里现在什么形势。

我轻轻说:贤妃也有孕了。

她目光晦涩:皇上的雨露真是不挑人啊。

我一下瞪大眼睛,吃惊她说话这么不忌讳。一个避世的嫔妃,一语双关,提起封珏和贤妃,直接可以阴损成这个样子。

德妃这话里话外,胆大妄为的作风。

在拂晓的霞光和梨树的疏影里,我在她身上看见三姐的模样。 我愣神之际,德妃已经点明:现在皇上是打着仁儿的招牌,扯了你姐姐的旗子,把你架在火上烤啊,那些肚子里有货的,可不得红了眼! 我忙撇了话锋,开起玩笑:那姐姐既然出世,就帮我,分些雨露,皇嗣绵延,也好替仁儿和我分担点。 

德妃点了我一下头,冲着我笑:死丫头,说话果然和阿瑜一样,个顶个的刻薄。 可笑声即刻冷冽:他不配有我的孩子。 我大吃一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她居然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说出来。 

这将门虎女,果然不能被她初见时候,清尘脱俗的外表骗了。 想必自己入了宫中做了笼鸟,爹爹又是被杯酒释兵权,她必然是有怨的 那如果姐姐和她表弟的天人永绝,和封珏脱不开关系。她必然也是有怨的。

露怨晨曦花怨秋,人怨岁月展离愁。 我只好敷衍:那姐姐这事也由不得你。

她笑了,笑得讳莫如深。

随后起身和我说:你跟我回宫,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知道了。 等到了德妃宫里,她从自己的枕头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说:这好东西,女子一旦喝了,就很难有孕,何况我日夜相伴,早就伤了根本。 我忽觉眼熟,一惊,抓过来一闻。 顿时头顶如一道惊雷劈下。 德妃看出异样,关切问道:怎么了? 我忙回答无碍。

怕失态,忙和德妃告辞。 转身,拖着这从上到下都僵硬的躯体,憋着一口翻涌的血气夺门而出。 走到半路,我才狂笑了起来,终于按压不下,那口郁结在心头恶气,化成污血吐了出来。 好毒! 当时受辱的场景,历历在目,原来贤妃逼着我喝下的茶,是杯绝子汤。

她真的是把一切算绝了。 不但是想要我性命,甚至已经预想好,万一沈昭仪心软,她也要断了我有子嗣的后路。 看来贤妃早已知道我的底细,否则何故至此?,

我趴在宫灯上不停喘气,恨不得立刻去昭纯宫,将她挫骨扬灰。 迎春不知何时找了过来,一把抱住我,我缩在她怀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天,我第一次在宫里病倒了。 梦里又回到那个场景。

被打了板子后,扔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暴室里。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口一口用着手,把沾了水的馒头,往喉咙里硬塞,咳嗽一下,就冒血沫。

窗口,赫然出现贤妃那如鬼如魅一样的身影。

她又冲我笑!

我一下惊醒,抱住自己!

裹着被子,还冷汗澄澄。

为何这么算计我?

我从来只求到了宫里,能安度此生,甚至庆幸三姐当时做做样子的欺辱。 可现在,我忽然想明白了,尤其是看见一旁的仁儿。 我知道他是我现在仅有的依靠,也知道他没了三姐,我便是他亲母。 所有的安慰和劝解,我都懂,可我为自己不值得!

我就是个寻常女子,即便我和仁儿已经是彼此依靠,可我还是奢望能做一回母亲,就跟每个女人,生来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儿。 可现在忽然自己发现,早被人做了手脚,很难再有自己的骨血的时候,让我如何接受? 

这早已不是在伤口上捅刀这么简单,这是在伤疤上重新剐肉,并且用火钳烫上去。 人生在世,我当时刚入宫,生如蝼蚁,确实由不得自己。 可明明有一百种法子,为什么偏偏要让我绝了有自己孩子的希望?

现在让我白日看着仁儿笑,午夜梦回,又叫我捂住被子哭,这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残忍。 我红着眼,拼命抓着自己头发。

终于,仁儿的啼哭,让我接受了现实!

贤妃,你逼我的。 既然岁月纤毫必现,我不堪其扰,定是睚眦必报。 那天开始,报复二字,刻在我心里,周围群狼环伺,早已无处可逃,那就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危亡之际,从来都是一条彼此势不两立的不归路。 我再也不会被动出手了!刀俎,鱼肉也该换换位置了! 心意已定,我抱着仁儿,让迎春去拿牛乳酒。

可是她拿了,却没有立刻去给我,反而把杯子攥紧,声音发抖:主子你要做什么?

6

我没说话,只敛着眸子,静静看着她。 

迎春带着哭腔:七小姐,不到半岁的孩子,碰了酒会起疹子啊。

我压着心口的翕动:我知道。 迎春见我心意已决,把盛放牛乳酒的被子给我,然后自己忍着泪,别过头去拿玉碗。

我看着仁儿,有点呆滞,他毫无防备,自己慢慢爬过来,一个不稳,滚到我腿上,没哭,反而傻乎乎地笑。

我把汤勺递到仁儿面前的时候,迎春大口喘气,忽地拉住我的手,哽咽:主子,奴婢求你了,看在三小姐的份上。

我没看她眼神,我怕我自己心软。

咬牙看着仁儿干净的眼眸,冷然:他身为皇子,时时可死,步步求生。生在皇家,举步维艰便是他的命。这点算计都挺不过来,日后还想做天子?

我生气的甩开迎春的手,可手却抖到实在不能把汤勺递到仁儿跟前。

我气不过自己,怨自己狠不下心,居然拿不稳汤勺,于是连人带物跌落在床。抱着迎春主仆哭了起来。

不料想,仁儿闻了酒的香气,居然自己爬到碗口舔了起来。

我大惊失色,劈手把碗打翻。

却狠心不去喊太医。 我在赌。 而且赌对了。

果然,仁儿当晚就起了红疹。 我昼夜不眠,一向乖巧的仁儿,开始啼哭不止,我以传染之名,除了德妃,封珏等可以远远观望,别人一概打发回去。 我衣不解带,整整守着仁儿三天,总算有所好转。 封珏听到太医说无恙后,进屋,后面跟着德妃。

我第一次扑到他怀来:皇上,我别无他求,只求仁儿好好活着。

封珏忙轻拍安抚我:淑妃,没事没事。 我哭得全无形象,声声泣血:皇上,你肯定骗我。这是痘症。请你下令,找钦天监 你就让臣妾的命换仁儿的命!! 封珏眼里升起了无尽怜惜:胡说,你和仁儿一个都不许有事。太医说了,不是痘症,否则我和德妃怎么能进来看你? 同来的德妃,眼中有着一抹轻易不能察觉的恍惚,却宽慰着:妹妹三天三夜,不得入寐,看来是说胡话了。

太医见病势已去,直接为仁儿行针,接着又让迎春珠儿强行给他喂药。我随着仁儿哭得撕心裂肺,晕了过去。 等醒来,我惊起,左右摸着,身旁空无一物,失声问:仁儿呢? 早已坐在一旁的封珏,眼中布满血丝:仁儿没事了。 德妃在旁,也异样憔悴:不过,你倒是把皇上吓坏了,不顾我们这些嫔妃劝阻,非要陪你一天一夜。

我刚想说谢谢皇上垂怜。

可德妃话锋一转,却面露笑意:当然,后面太医给你诊断出喜脉,皇上就更不愿意走了。

我一惊,看向封珏:真的?

他冲我点头,眼中流露出为人父的喜悦:朕想等你醒来,第一个告诉你。

封珏还想说什么,却被德妃打断。

她冲着封珏跪下:皇上答应,等淑妃醒来,知道这件喜事后,就去批阅奏折。所以请皇上言而有信,以国为本,顾忌龙体,这里一切都有臣妾照看。

封珏犹豫了下,拍了拍我手,依依不舍地说:朕批完奏折就来。 我趁着德妃恭送封珏的时候,摸着肚子,心里诧异自己怎么会有孕。 忽然想起,那日挨得十下板子,打到吐了一地,连那杯水都吐了出来不少,所以没伤到根本吧? 很好,那我的筹码就更多了。 德妃回来,插上门栓。

遣散所有人之后,她盯着我,压着声音就开门见山:你?疯了吗?

她目光看向酒盅之时,我就没必要争辩了,反而承认:姐姐,我必须争。

那你也不能拿孩子做武器啊。他何其无辜?!她举手想打我,却始终舍不得落下:罢了,都是命。

深宫之中,从无天真。

紫禁城不能有完全的真心,否则,不是芳华早逝,就是绝情长远。

这道理三姐懂,德妃也懂。

而我更懂,我不想三姐那样死得情烈,也不想德妃活如枯骨。

此中无法话输赢,只能靠算计。 良久,我抬起头,对着德妃浅浅地问:姐姐能帮我吗? 她无奈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没资格拒绝你,可你这样值得吗? 我笑了起来:自愿入局,甘心为棋。 我的病,好得很快,毕竟只是累倒的。 而这场病的痊愈,顺带让我和封珏冰释前嫌,他破天荒的为我大修椒房。 这又是头一遭。

我养着一个,怀着一个,已经是皇后不二人选。

7

宫中表面越风平浪静,私底下就意味着越波涛汹涌。

封珏这几月一直来我这里用膳,用他自己的话就是,他不想错过仁儿开口叫爹,也不想错过我十月怀胎。

我笑了啊,不戳破。

昭纯宫那边不也怀着吗?封珏却总是十天才去一次,想必贤妃快恨出血了吧。

不过君王的情义,朝夕令改,听听罢了。

我害喜得厉害。

吃什么吐什么,所以到了后面,封珏就被我吐得没胃口了。

趁着着他替我拍背的时候,我问了句:这孩子好像害怕托生到臣妾这里,皇上,臣妾由不得想,如果有人动我和仁儿怎么办。 

他没有片刻犹豫:又胡说八道,你已经是妃位,有人敢动心思,直接杖毙。 

我听完,斜斜靠在他怀里,温柔如猫,不再撒野,反而摇尾卖乖:皇上,臣妾想把仁儿送到德妃姐姐那。 他捧着我的手,小心地哈气温暖,声音沙哑而试探:留在你身边不好吗?你到底是他亲姨娘。抚养他肯定是视如己出,尽心尽力。

何况,仁儿病着的那几日,你不管不顾,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莫非你还是对朕心有芥蒂? 他此刻的口吻,不像君王,而是像极了一个寻常人家丈夫试探妻子的口风。 

我依偎地更紧:臣妾可不敢心有芥蒂,臣妾只是不想分身乏术。仁儿有点闪失,那皇上觉得臣妾还有命活吗? 我没说得太明。 封珏知道我意有所指。 他想了下,从后面环抱着我:都快三个月了,胎像都稳了,别胡说。

不过他瞥见一桌子我碰都没碰的菜肴,到底还是答应了:你现在的身子确实心有余力不足,而仁儿又开始到了开智的年纪。你既然觉得德妃合适,那朕就依了你,当然,朕会让德妃搬去永安殿,多叫人看护,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是吗?苍蝇飞不进,可人的心思如发,就怕无孔不入。 端午还是出了事。

之前因为贤妃母子平安,龙心大悦,赐名封礼。

当然,那段时间是最平静的时间,贤妃那里估计怕死了我在她生产的时候,动什么手脚。

所以,大夫,稳婆,医女,都是她母家精挑细选的。

我觉得她实在多虑了,我即便恨毒了她,却还没有良知泯灭到对胎儿动手。

何况这胎儿有一半的骨血是封珏的。

不过她防着我,却对邀宠从来不含糊,好几次封珏在我这里用膳,抱着仁儿没有逗多久,王总管尖锐的声音就会响起,每每都是那句:贤妃娘娘身子不适,还请皇上移步昭纯宫。

得了便宜还卖乖,封珏就每每宿在贤妃宫中的陈修容那,她居然也是个有福的,怀了身子。 贤妃生产很顺利,等到了满月,封珏居然宴请前朝的群臣,后宫嫔妃都到场庆贺,还每个人都赏了粽子。

临尾声,我身子久坐不适,一旁仁儿又在德妃怀里啼哭。 我实在受不了宴席上,凭空受着好几道目光,如同冷箭,让我浑身难受,于是就禀了封珏准备离去。

而德妃顺着我的词,跟着说要安抚仁儿,也不管封珏答不答应,拉着我离席。

众妃见我和德妃起身,都跟了上来。

却不料,殿里热闹,居然没听到春雨润物之声,被拦住了去路。

我正准备让许尽忠冒雨回去拿油布伞。

不料身后抱着仁儿的乳娘惊呼一声。

还没转身看清楚怎么回事。

就见乳娘一个踉跄。收势不住,朝着阶梯跌落,众人惊呼中,我离的最近,忙伸手去拉。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伸手的那一刻,忽觉身后暗力涌动,有人趁乱恶狠狠地顺势推了我一把。

我直接朝着前方扑将出去,凭空乱抓,只想有根救命稻草,凭着触觉,抓到了身后那只黑手。 那手快速抽离,但我的护甲还是划过她手背。 我此刻身形虽然跌落,可心里已经明镜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暗算。

是我轻估了对方,可以不顾皇家颜面,做下此等脏污之事。

只叹吾命休矣。 殊不知,我护着仁儿,有人护着我。 德妃在我倒下的刹那,飞身而出,身手矫捷,居然一把将我推向身后想拉住我的迎春和珠儿。 我幸免于难,可德妃直接从阶梯上,滚落下去,最后直接摔得不能起身,

我看见她额头有鲜血冒出,那殷红色,别说我心惊,连乳娘手里的仁儿惊恐大哭。

立刻六神无主,只大呼救命! 此举,惊动了还在席间的封珏。 他早已不顾天子身份,惊恐地跑了出来,看见这一切,脸涨得通红,虽然没开口,可喉结不住上下移动。 这种后宫的把戏,居然丢人丢到国宴上了。 封珏二话不说,连宴席都不管不顾,命人找藤椅抬起德妃,拉着我直接起驾回宫。 我跟在他身后,瞥见满朝文武皆大惊失色。

这是皇家天大的丑事,即便聪明人都知道三缄其口,可这事必须查出来。

我惊魂初定,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真没想到,什么人,这么不带脑子,居然敢在国宴上动手。 只要一击不中,那死得便是她。

果真是又丧心病狂,又愚蠢至极。

8

德妃在太医的诊断下还好只是外伤。

她在贵妃榻上,勉力起身,如风中残烛:皇上,臣妾这身子反正也是无福之人,只是,仁儿,和淑妃妹妹腹中的才重中之重,这事必须水落石出,否则此风一涨,人人皆危,后宫也永无宁日了。 

她说到最后,已无力气。 封珏此刻怒到脸上青筋凸起,拿了一柄宝剑,青锋出鞘,只说一句:谁做的,自己认了,朕还能给她一个全尸,否则不仅将她碎尸万段,她全家老小,都要跟着满门抄斩。 我环顾四周,果然无人回答。 于是盈盈起身,下跪:皇上,那人推搡臣妾的时候,臣妾的护甲应该抓伤了她。 

一查下来。 意料之中,是三番两次和我作对的周美人。 封珏看着她,根本不问她手上的伤怎么来的,只说:为何要这般?这话明明已经被定了罪。

可周美人却还狡辩:臣妾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这伤是臣妾剥粽叶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不眨心不跳,我暗笑,这周美人的脸皮之厚,倒是我小觑了她。 不想珠儿站出来跪下开口:奴婢虽然不曾看见周美人推淑妃娘娘,可是奴婢却瞧见娘娘要跌到的时候,周美人在身后,奴婢觉着,按照周美人末等的位份,不该离的淑妃娘娘太近。 周美人眼中一丝害怕,顷刻又淡定:人挤人,也是凑巧。

封珏盯着她:周美人,你还要争辩?

她忙跪下,举起右手: 臣妾敢对天发誓。 我笑了,走上前,猛然钳住她下巴,看尽了她的恨意。 将死之人,岂会不恨?我根本不在乎。 反而迎着她的目光说:行,王总管你来闻闻她的手。 她瞬时起来慌张。 王总管听命后,上前一吸鼻子,疑惑道:怎么有一股药草的味道。 

我冲着周美人,对她慢悠悠道:这是我用来稳定胎像的艾草。你这毒妇?还要继续辩解? 她居然不假思索开脱:臣妾和陈修容走的近。修容也熏艾。 陈婕妤居然帮她开脱:臣妾确实也在保护腹中皇儿。 我真想为周美人的蠢鼓掌,自己死期已到,还要拉个垫背的。

于是转身噗嗤一笑:你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王总管,你告诉她证据吧。 王总管看着她,语气森冷:周美人,你还是认了吧,这熏香其中有一味药,是皇上才有的龙涎香,老奴从小伺候皇上,这鼻子不会有错的。难不成,陈婕妤也是合谋?

周美人就是铁证如山,慌了神:不停说着皇上赎罪。又把自己那些和我的过节拿出来说。

可是就算额头磕出血,封珏也压根不理她。 她忽然瞪向我:贱人,就是我推的,我要为我那枉死的孩儿报仇。我就算化成厉鬼, 也要诅咒你和你腹中孩儿……啊! 她的诅咒还没说出口,封珏已经拔剑结果了她。

我近在咫尺,吓得腿下软塌下去。 还好珠儿眼疾手快,出手托住我,而封珏就此顺势捂住我的眼。 我耳边听到他的声音如三九寒冰:将这贱人立刻拖去乱葬岗,喂了野狗。周家一门老小,不管是白发高堂,还是襁褓婴儿,都一律处死。

在场所有嫔妃,除了德妃镇定自若,别的都和我一样,吓到需要下人搀扶。 封珏旁若无人,抱起我,直接把我抱到他的步辇。

起了銮驾后,封珏伸手扳正我的脸,拇指轻轻擦过我眼角:不怕,有朕陪你。

我靠在他臂膀里问:皇上的话还算吗?

空气在此刻安静下来,静到远处寒山的乌鸦叫声都灌入耳中。 我和封珏都知道我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死了周美人算什么,当时下脏手的,可不止她一人。 他只看见我的柔弱,却低估我的狠辣。

良久,他叹了口气:算。

有这话我还是不放心,继续紧逼:仁儿得了红疹,德妃姐姐可是找了太医,用了特制香包才好转,其中有用金银花露熬制的药丸,那推搡之人是谁,想必按照您的鼻子也知道是谁,皇上也预备放过吗? 他转头看着我,仿佛隐忍着怒气:宫里的嫔妃不是没有安分的。

我品了品他这话的意思,明白他是要去母留子。

我被擦去的眼泪,继续流出来:所以臣妾还要提心吊胆等吗?

封珏深潭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温柔却似命令:小七,朕知道你委屈,也知道她可以不惜你怀有身孕对你出手,而你却要容她生下孩子,可是她怀得到底是我的骨血。 我狠狠咬住自己嘴唇,在他怀里痛哭: 那臣妾懂了。 哭我的不甘心,也哭封珏的为君之道地无可奈何。 封珏抱得我很紧:小七,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 这句话很重,都说为母则刚。

可真正为母则刚是要等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算起,之前生产的过程,反而是最脆弱的时候。弄不好就是母子俱损,一尸两命。

当封珏以陈修容胎位不正,禁足的那一刻。

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只是,这回我主动做了那把刀。

9

所幸,等的日子并不长。 陈婕妤死的那天,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端。

像极三姐生产那天。 我挺着七个月的身孕镇在那,所有嫔妃都不敢有怨言的站着。 月色清冷,那挂着的弯钩,见证的从来都不是圆满,而是悲离。 端午的时候,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依旧恍如昨日。 现在是梅花飘雪,殷红的血落在地上,分不清哪个光景更夺目。 陈修容在里头哭喊着求见皇上。 我却冷冷地发话:血腥之气,岂可冲了万金之躯。 我就是要所有人知道,别仗着自己有皇嗣,敢撩虎须。 到最后,陈修容的丫鬟跑出来抱着我腿求我开恩。 开恩?

我那颗怜悯之心早就随着这颗宫中参天的梨花树一样,月坠花折。

三姐产下仁儿,孩子还嗷嗷待付,一个个不是都急着动手,一个个不是都冷眼旁观?临到指头上,就想开恩了?

我直接让人扯开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丫鬟,命人拖出去杖毙。

贤妃刚想出声求情,我横了她一眼,说道:修容不懂事,姐姐也跟着坏规矩吗?

她看着我,眼里第一次有了惧怕的光芒。

唇寒齿亡,我就是要她害怕。

我冷哼一声,和在场所有人说:宫中不是第一次诞下皇嗣,之前的贵妃娘娘,现在的贤妃姐姐,以后我淑妃,生产时,敢在血房求见皇上。小小的修容倒是胆大妄为。 渐渐地陈修容的声音弱了,停了,没了,月夜,雪地,只留下所有人的呼吸声。 在场之中,有人撑不住。 哭了,晕了,甚至倒了。 此刻婴儿啼哭响起。 接生嬷嬷抱出来说是个公主,

我不经意看向放心不下的贤妃,她的目光里不再有愤恨,鄙夷,害怕,反而有了丝许物伤其类的怜悯。

我半年之内,反守为攻,断了她左膀右臂,她如此聪明,应该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封珏到来的时候,陈修容已经白布遮面抬走。 雪也掩盖了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胆战心惊的嫔妃,忽然就开始齐齐道贺。 唯有,贤妃良久走上前:皇上,请垂怜公主。

这一幕像极当初我冷宫出来,看见襁褓里的仁儿一样。 只可惜封珏没搭理她,更不可能让她抚养公主。

反而,直接将公主指给了在场一个无子的嫔妃。

随后就不看一眼走了,如此凉薄,这公主将来的命运估计也逃不开和亲。 当然陈修容的结局好多了,不但风光大葬,甚至死后还晋封成了陈贵嫔。

她的死,荣耀了自己母家,封珏把她亲爹提成了五品刺史。

封珏那天问我:他是不是人面兽心,虚有其表。 我回他:臣妾笑里藏刀,心如蛇蝎。不知皇上觉得臣妾配在圣驾左右吗?  冰天雪地之中,他的怀抱这样温暖,他的心跳宛如擂鼓,我真的看着他完美的侧颜,如同妻子看一个官人,他能否拓开一方天地,止我眼泪,也免我心酸? 可惜,那天封珏没有陪我回宫,只是送我到门口。 他走的时候,我们彼此忽然觉得尴尬,生疏。 我仰头,那弯新月也不在,我转身,我忽然明白封珏的感受,深宫寂寞,不止是我,还有他,一切渐行渐远,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

10 

为了冲淡陈修容产女而殁的悲凉。

封珏决定大封六宫。

于是德妃成了皇后,贤妃成了皇贵妃。 而我依旧是淑妃。 他曾给我看凤印的图纸,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只求在淑妃的位置上,安稳度日。 可封珏却在我诞下皇子后,赐名封义,并立了他为太子。 看似我未晋升,其实我一家独大。 周岁宴的时候,德妃,哦不,是皇后来道贺。

义儿看见她,就两眼放光,小小年纪,刚会说话,就会霸道地掰开仁儿的手,要独占皇后的怀抱,甜甜地撒娇:母妃抱! 皇后一把抱起,差点没站稳,我忙扶住她,坐到床榻上。 皇后咯吱地义儿发疯,大人小孩都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她指着我问义儿:你叫我母妃,那你叫她啥? 义儿看向我,露出没牙的小嘴:娘亲。 皇后又问:那你喜欢母妃还是娘亲。 义儿眼珠转得飞快,直接小嘴亲了她一脸:自然母妃,母妃比娘亲好看! 把皇后乐得放肆大笑:阿瑾,要不一并连义儿都放我名下吧。

我知道她开玩笑,可是一旁仁儿却当了真。

他扯着皇后的衣袖:母妃,我们一会就把皇弟接过去吧,我们那地大! 仁儿这话一出,直接乐得满屋憋笑的人,都哄堂开怀。

我轻轻冲皇后说:姐姐,谢谢你把仁儿教得这么好。

皇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不知何时到来的封珏笑骂:行吧,皇后若喜欢就都要过去吧,我跟淑妃再努力便是了。 皇后看他到来,立刻收了笑意,甚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抱着仁儿就走了。

封珏摸着脑袋,一脸疑惑问我:皇后怎么还给我脸色看。

我捂嘴一笑:臣妾觉得,姐姐是吃味了,要不今儿个晚上,你去和皇后努力?

他一下就明白我话里涵义,不尴不尬起来。

还好,义儿一把抱住他裤腿,甜甜叫了一声父皇,把封珏龙袍当成口水巾。

封珏直接抱起,用胡根扎义儿,大人小孩都咯咯直笑,才化解尴尬, 我曾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我也希望周美人和陈修容的下场,可以泯灭有人的争宠夺嫡之心。

可惜,有的时候一转身,明明还和人人笑颜如花。却未曾知,身后刀剑可以让人泪盈满眶! 命运的帷幕,从来不是笑颜,而是悲戚。 这皇宫中,其乐融融的一幕终于成了回忆。 

安稳不到三年。

却因为皇后那封仁和皇贵妃那的封礼同时的中毒,如同平静湖面砸下巨石,掀起万丈波澜。 

尾声

一切矛头直指我。

是个人都明白,三子之中,只有我的义儿没事,怀疑到我头上无可厚非。

这次,莫说李贵妃跑去封珏大哭大闹,跪晕在后宫的养心殿前.控诉我有夺嫡之心。

连同她母家大哥,已经高升成了新一代的丞相,也是率领群臣,长跪在金銮殿中,说我妖妃惑主,逼着封珏给个说法。

最让我害怕的是,一向和我情同姐妹的皇后也疑心是我做的,闭门不见,对我失望透顶。

封珏别无他法,下令对我的隐月阁封宫,挖地三尺开始彻查。

当然,这还不够,为了平息前朝后宫的怒火,又让贵妃的哥哥,李丞相亲自断案。

我这里的亲信,一个接着一个被提审。

先是珠儿,接着是迎春,最后是许尽忠。

皆不放过。

每个当着我面被拉走,去都是完好无损,返都是遍体鳞伤抬回来。

可惜,就算这样,都没问出个所以然。

到了最后索性一并提审,就连我都被拉过去。

李丞相知道动不得我,却笑盈盈的当着我的面,拿他们三个轮流开刀。

递给了我一把椅子,让我坐在慎刑司观刑。

我在那拼命哭,死命吼,回应我的除了那三人的呻吟,再无别的声响。

那声音夹杂着过堂风,如同阴曹间的鬼哭,瞬间我死心了,并且怒极反笑起来,原来贵为太子之母,不管我说什么或做什么,依旧是无用的。

一天一夜,李丞相熬着我。

他的歹毒果然和他妹妹是一脉相承。

等他折腾够了。

不论我如何歇斯底里,不论我指责他们无凭无据,甚至不论我以义儿的前途,以我的未来,甚至以国之根本威胁――他都是一笑置之,沉默不语,不以为然。

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法让这场噩梦结束。

最后,我放弃尊严,扯住他的袖口,哭求他收手,一切冲着我来。

李丞相只说让我自重,他只是奉旨,行了皇上的意思。

当着我的面,继续对我身边的早已满脸血污的人用刑。

一切直到,忽然有人来报:义儿落水。

我瞬间明白,他们不过是声东击西,不断折磨我身边的人,来耗损我心力,真正意图,是要我和我的义儿,母子俱损。

于是,我直接发疯一样拔下自己的金钗抵在喉咙处,李丞相才放我出了慎刑司。

可等我披头散发跟疯子一样地跑到了锦鲤池边,义儿已经昏厥过去。

刚满三岁的他被许太医的银针扎醒后,却只会笑,不会哭了。

封珏赶来的同时,一旁王总管见我跌坐地上,抱着义儿哭得肝肠寸断。他忙扶住我,跟我耳语:淑妃娘娘一切都过去了,另外两位皇子没事了。

我愣愣看着他,再望向封珏。

我冲着他撕心裂肺哭喊,甚至有着大不敬的冲撞:皇上,她们的孩子都没事了,可是有事,没证据也要用我的孩子抵命吗?

说完,我不省人事。

等我醒来,早已过了一天一夜,有人来报,说一切是已故陈修容的贴身丫鬟做的。

她要替自己主子报仇,所以想把义儿溺毙,现在事情败露,就悬梁自尽了。

我压根不信,抱着只会傻笑的义儿,头也不抬地问:这里面如果没有里应外合,一个被遣去刷恭桶的宫女怎么能有通天的本事摸进我隐月阁?

于是封珏对义儿的乳娘进行严刑逼供。

那乳娘受不住,只大呼冤枉,咬舌自尽了。

接着是负责通行的侍卫,没问几句,挥刀自刎了。

最后是医治的太医,更绝,人都没传唤,已经服毒谢罪了。

一下子,义儿落水,成了无头案。

而这无头之案审理的官员,给出的结论居然是巧合。

我笑到癫狂,飙泪,破口大骂:真的是好多个巧合。

巧合是什么?

巧合是仁儿跟礼儿可以同时中毒!

巧合是我所有的亲信去了半条命。

巧合是堂堂太子,身边的宫女,侍卫,甚至是太医都出了差池。

我哀凉地看着封珏:皇上,所有的巧合都聚合在一起的时候,那所有的巧合早就成了蓄谋已久。

封珏抱住我,握紧拳头,第一次红了眼,他和我承诺:淑妃,后宫你来清理,前朝有我收拾。

当封珏给丞相订了污蔑之罪而流放巴蜀的时候,我已经拿着把皇贵妃贬为庶人的诏书扔到她头上。

我根本就不和她废话,当着她面,把她昭纯宫所有人,都押进了慎刑司了。

可我没动皇贵妃。

因为封珏说,要留一个干净的皇子继位。

显然这个道理不止封珏明白,皇后和我明白,以李贵妃的聪颖,自然更明白。

对,因为她太明白了,所以她才可以为了她的礼儿不顾一切,生生做到极致。

昭纯宫,所有的人,都有去无回。

可宫中的主人,却丝毫不在意,反而压着声,跪着却笑得如同得胜者:你随便杀,蝼蚁之命罢了,就算要我的命都可以拿去。反正我的目的达到了,实话告诉你,封仁是重罪之臣的孙子。自戕之妃的儿子,我根本不会蠢到对他动手,而是你肚子里出来的那个,才是威胁。

我没想到一向九曲心肠的她,居然没等我开口问,就直接认下了罪。

她刻毒地瞪着我:我死不要紧,如果可以为礼儿换得天下,值了。

我哑然失笑,悠悠说道:本宫还是唤你一声你贤妃更习惯,哪怕你现在什么都不是,我还是喜欢这么称呼你。你真觉得自己对一切了如指掌,胜券在握了吗?

她沙哑着嗓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我走到这一步,只要你的封义傻了就行了,我还会在乎别的吗?

我面无表情看着她,既然她都把面具摘了,那我也同样没必要顾忌了。

我和她的新仇旧恨,确实可以算算了。

我让许尽忠死死按住她,自己一把扯过她后脑勺的头发,逼视:那你这么深谋远虑,你能告诉本宫,义儿落水是变得真痴呢?还是我找了秘药让他暂时变傻?

贤妃瞬间不再挣扎,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不可能。

我笑出声来,如阴间鬼魅:怎么不可能,你明明吩咐陈修容的丫鬟,溺毙义儿,可是为什么义儿只是傻了?你是觉得傻和死没区别吗?只要不能继承大统,就是你得逞了,对吗?那本宫,不妨告诉你,从一开始,皇位就不会是义儿的。

贤妃听我这么说,明显惊恐起来。

我很享受她的这幅样子,循序渐进,一点点击破她的心防:我再告诉你,你觉着仁儿是真的跟你的礼儿,吃了你找人做手脚的御膳而中毒?还是皇后让他喝了他从小就不对付的牛乳酒,只能留在东宫避风?

不是只有她贤妃才会工于心计,我同样会,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贤妃颓败的表情展露出来,看着我说:你……你为了算计本宫,拿两个皇子做诱饵,你好狠毒。

我不理她,自顾自:贤妃,所以当初仁儿红疹我都可以设计,现在假装中毒又有何难?你对你的亲生骨肉下手,皇后又未尝不可以让仁儿也躺上几天,本宫又为何不可以故意疏忽,让你的人带走太子。甚至下药让义儿痴傻?

心肠狠毒?跟谁学的?不就是和你贤妃学的,现在我不过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从我走上这条不归路开始,就注定了我要胜要赢要走到最后,就必须做得比贤妃更绝。

可惜贤妃即便知道自己一败涂地,还在死犟:可你没有证据,你奈何不得本宫,你治不了我的罪。

我缓缓地笑了,笑得分外狰狞:奈何不得?你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就算我知道是你做的,也拿不着你的把柄,可你不觉得身边的涂嬷嬷怎么不见了?

贤妃盯着我,她已经快撑不住了:涂嬷嬷不会招的。

我笑眯眯的和贤妃说:哦,是吗?徐嬷嬷可不像我身边那三个人,都是孤身一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挂念的。徐嬷嬷不一样,她一家老小,可都在你哥哥那帮忙管理相府。不过,本宫不明白,为何非要她招?有些事,只要画押就可以了。贤妃,能按手印的不止是活人,还有死人。

说完,我开始把玩起一枚玉坠,贤妃这时候,彻底被我击垮,开始疯了一样的冲着我磕头。

不仅仅是涂嬷嬷的原因,更因为是我手里的玉坠,她认识这个玉坠,那是封珏赐给她皇儿封礼的周岁之物,价值抵得过一座城。

她不顾尊严,爬到我面前,头已经磕破:你放过礼儿,他是无辜的。

我轻轻摇头:本宫可以留下陈修容的孩子,毕竟一个公主起不了风浪,可你生的却是皇子,留他性命,不是留个祸患吗?你说能留吗?

我起身,准备离去:黄泉路,奈何桥你,你马上和你的礼儿团聚。

贤妃忽然不再哭求,反而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阻拦我离去:淑妃,你站住,本宫用一个秘密换礼儿一条活路。我可以写认罪书,我只求礼儿不死,你可以把他养大之后,送去别国做质子!

我本想拒绝,可这个所谓秘密似乎是一个魔盒,吸引我去打开。

其实,我差不多知道,她要出卖谁,保住她的礼儿。

可我还是忍不住。转身给了她这个机会:本宫可以放你的礼儿一条生路,但是不管是什么秘密,你得先写下认罪书。

贤妃没得选,只能写了认罪书,又咬破食指按了手印。

一切就绪,她好像得了保证,开始狂笑起来,被发佯狂:淑妃,这个秘密便是,你身边一路走来的好姐妹珠儿,她是皇上的人。

说完,她眼一横,触柱而去。

在一声脆响之后,那鲜血淋漓,迸射到我面前的墙上,斑斑点点,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我的脸上、衣上皆是点点血水。

整个心似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敢动弹。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

贤妃,真的阴毒!居然到了最后一刻,还可以如同砍了头的毒蛇一样,咬了我一口。

我其实早就知道这场宫斗,封珏也在其中。

只不过,我不想去揭穿。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更好。

所以,我唯有装傻。

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对我枕边之人,心如死灰,

而珠儿被贤妃揭穿,很多事就在我心里瞬间得到了印证。

是啊,封珏怎么会不参与进来,他年少之时,如何当上皇帝的?不就是靠着右将军,左丞相,以及贤妃一家的忠心耿耿。

他从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把权利掌控在自己手里。

前朝他要削减,后宫自然他会要挟。

从一开始,我们皆为他的棋子。

那把刀始终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君王枕塌从来不容他人安睡。

从珠儿和我并排入宫那一刻,他就开始算到了今日。

他不要文韬,他也不要武略。

他只要贤妃一门,当他的一条好狗。

所以,珠儿可以不怕牵连地遛进暴室救我。

所以明明只有珠儿才有这个胆子换药,她却不动声色污蔑我的三姐换药。

所以珠儿来投奔我,沈昭仪的金钗只有她知道放在哪。

所以,珠儿可以冷静地发现是谁在我身后对我动手,却刻意不说那个人是谁。

所以相府的密函,仁儿的牛乳酒,义儿的落水,甚至这次的局中局,珠儿她都早已告知了封珏。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即便封珏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有那种芒刺在身的感觉。

我知道封珏从来不信任何人,可我不容许自己,将人心看得跟他一样悲观。

可惜了,就算是有救命之恩的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封珏的一双眼睛,用来时刻盯着我。

如今走到这一步,我想我和封珏真的已经迷了路。

终点永远到不了,也回不到起点了。

或许,他开始栽培我,只是因为他需要一枚棋子。

可惜这枚棋子有自己的思想,换句话说,如果他只是要一颗聪明玲珑的棋子,我,很适合。

但我不是一般的棋子,一招就能改变全局的棋子。

他算得了别人的心,却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那天雪夜,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和他长街同行,到最后却两两相望。

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是啊,帝后之间,有着太多的算计,执手到老都是笑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隐月阁的,封珏早已如夫君一般等候,见我颓然的样子,忙扶我坐好,替我拭泪。

他问我:贤妃认了?死了?

我没答他,我不想陪他演下去了,我开门见山,皇上,你放心,我此生不会动封礼。

他愣神:小七,你为什么忽然这样?朕告诉你,真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摇头:臣妾明白的,落下的棋子便不能再反悔。江山大统,基业长青,要看能否选好太子。

只是我把后面那句:「人心也一样,给了的真心是不容易改变的。」生生咽了下去。

封珏的眼底有了一线害怕,他伸手抱住我。

我在他肩膀上,深吸一口他的味道,希望这个拥抱是真心实意的。

于是把贤妃的供词给他。

我这么做,是想最后再给彼此一次机会,江山人心,在封珏这里到底孰轻孰重。

他楞了会,说了句大局为重,转身把认罪书烧了。

没敢看我的眼。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死心了,我和封珏再无可能了。

他还想解释:小七,我求你了,朕只有礼儿这个儿子了。这认罪书,不能让别人知道。

看来,即使是贤妃死了,一切就过去了。封珏还是认为,顺其自然,远比推翻重来来得好。

他忽然起誓:朕也可以把礼儿立在你名下。你放心,朕是天子,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得了吧,所谓的君无戏言,是若敢反抗,便是忤逆。

立我名下,我就得保他一世安康。

到头来,虚伪如他,心心念念属意的还是那个最合适为储君的皇子。

贤妃未必识得我,却认准了封珏。

可封珏错了吗?没错!

有些事没有对错,只有选择。

我却没有精力再迎合他,挣脱他怀抱后下跪:皇上多虑了,臣妾没得选。

是,我没得选,后宫所有的女人都没得选。

女人眼里的星眸笑颜,不过一朝梦醉;

而男人心中社稷江山,才是魂牵梦萦。

从此之后,

我在赌,封珏亦在赌。

他赢了,之后的十年内,我确实和礼儿生出了感情。

可是他亦输了,人算不如天算,他极力开枝散叶,以备后患,可所有之后的皇子不是早夭便是中庸。

封珏开始变得不理朝政,放权给我。

礼儿大了,身边止不住的闲言碎语,让这个我曾经不共戴天,死敌的孩子,不顾多年母子情分,养育之恩,和我生疏了起来

也是……贤妃母家,到底浸润了多年,百足蜈蚣死而不僵,那一干老臣在流放的李丞相指挥下,轮番不停荼毒礼儿,更是加紧脚步催促封珏立储。

终于,礼儿在某天,忽然改口不叫我娘,叫我母妃了。

他叫我放心。他说我是他的责任。

我苦笑起来,这一刻还是到了。

责任?

这皇宫里,每个人都要尽到自己的责任。

封珏尽到了,所以才有了这天下太平。我也尽到了,所以后宫从此不再有阴谋诡计,你死我活。

可礼儿,十四岁的他不该对我说责任。

我忽然恨起了封珏。

为什么不绝外戚,督朝臣!

铁桶江山,肱股之臣。

是福亦是祸。

武将以血肉性命保卫国家,文官十年寒窗方能站于朝堂,

远在边疆的将军府,近在京城的丞相,为天下为众生熬干生命与鲜血,难道因为身份尊贵,功高震主,就不能说一句公道话么?

家族立世,靠的是经世济民的本事,靠的是对皇上的忠诚,而不是一群借着江山社稷而希望自己家族长盛不衰的宗室和外戚。

历来深宫之内,三宫六院,佳丽三千,没有哪个女人可能一劳永逸地享有盛誉无限的荣光。

从前的德妃,现在的皇后,就是最好的例子,尊贵耀眼的背后,却往往预示着一个家族被屠尽的血淋淋的命运。

如今,早已不是我跟礼儿的矛盾。

而是殿堂之上,那帮贼人撺掇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皇子,来跟我对抗。

我很不明白,为何非要我十五年不沾血腥的手,重新拔刀?

于是,我只能先下手。

毕竟,我这把刀若不砍下去,那昔日礼儿黄袍加身,皇权在握,就会砍向仁儿,义儿,皇后,甚至是我。

没错,一夕之间,我就把支持礼儿的贤妃余党,连根拔起,屠杀殆尽,就连被贬的贤妃哥哥我也没放过,我让他看着自己的九族一个接着一个被斩草除根。

这一次我确信,贤妃一门,彻底给我挖干净了。

可惜,礼儿始终我下不去手,只是遂了贤妃的遗愿,送他去做了质子。

他哭喊说自己错了,说要见我,我闭了眼,冷了心,锁了宫门,只叹造化弄人,只求他北去安稳

可不想礼儿半路被截杀了。

是皇后做的。

她说过,谁若动敢仁儿,她一定会斩草除根,我做不到的事,她来做。

之前,不过是我一力护着,她才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想出手。

现在无人护翼,那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得到礼儿死讯的那天,我一夜白发,而封珏直接吐血病了半年。

病榻之前,他让我在仁儿和义儿中选一个当天子。

我回他:不管是选仁还是是义,都是没错的。

可惜义儿小时候傻过,现在虽然恢复了,可是反应还是有点迟钝

,那这个未来天子的位置,只能是仁儿。

我说,希望仁儿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以仁治天下。

千万别跟当初的四妃一般。

贵妃凄凉,德妃凶狠,贤妃奸诈,而我淑妃,更是杀人不眨眼,满朝文武,都被我斩草除根了,直到杀无可杀。

封珏没说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还要继续杀人。

我点头。

帝王之道,我烂熟于心。

封珏当初上位靠得是这些人。

那现在他若立仁儿为储君,这些人自然就成了仁儿的阻碍。

即便,礼儿已死。

即便,贤妃灭门。

可是,剩下的人里,就都俯首称臣了?

我不信。

我这个做母妃要为新帝铺路,必须让朝堂,没有一丝一毫死灰复燃的迹象。

何况我的手,早就不干净了,重新杀伐,不过是手上血污再多一点罢了。

封珏没再说什么,把玉玺递给我,说了句:那就做干净一点。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莫问君王仁不仁。

时间,就此,一年年过去了。

先是皇后走了,

接着是迎春,许尽忠也先后走了。

到了最后就剩下我,封珏和珠儿。

我让珠儿留他身边伺候。

他挣扎着要立仁儿为新王,我答应了。接着又想立我为后,我却拒绝了,我说皇后只有两个。

那就是被设计而死的三姐,另外就是对仁儿视如己出,将他春晖寸草抚养成人的德妃。

封珏总算服软了,他知道,我扶仁儿上位,势在必行,于是让我拟旨,为相府,为三姐,甚至为我正名。

一切妥当,他居然用一种从未有的姿态和我说:小七,我好孤单。

当夜,我陪他一起入眠。

这是十年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晚,我居然梦见了封珏。

太可笑了,明明他就躺在我身旁。

梦中的他站在云端,看尽千山叠峦,挥剑扫向万丈金光,他是人间九五之尊,无法被一缕情丝缚住脚步。

醒来,我想了下,把珠儿叫到身边,

三个人的事,三个人解决。

我转头看着一旁睁眼的封珏,说:皇上,我们之间,不要到了天人永别的时候,还留有遗憾。把话说清楚吧,臣妾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把龙椅上坐过的人,都会陷入了由权力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折磨之中?

封珏总算说了。

说了我进宫开始,他就知道我是来固宠的。

他又说了,纤纤玉手,实在让他不忍。

他还说,我从冷宫里走出来的时候是欢喜的。

他说我生子的时候,他是有私心的。

他最后说,你从一开始就选了仁儿,对吗?

我没否认:毕竟义儿像我,江山万里,怎及美人嫣然轻笑;反而仁儿像你,他出生就步步维艰,九五之尊的位置,从来不想与卿执手;那百年浮名,史书一笔。

有些事,仁儿做得到无情,可义儿做不到。

自古帝王之所以无情。是因为帝王若有情,死的必是帝王无疑。

这折磨是每个帝王必须经历的。

我不想让我的义儿承受这一切,我只想他做个闲散王爷。

他问我,为什么会变得心狠手辣,屠人九族。

我把贤妃的认罪书递到他面前。

他惊了。

对,没错,当初我让贤妃写了两份认罪书。

封珏张口欲言,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泪水。

我早就识穿了他把礼儿养在我名下的权宜之计。

可他是快身死之人,我是心死之人,彼此早已没有任何波澜,无需多说什么。

我临走,和封珏说。

皇上,你教臣妾垂帘听政,可知臣妾也有了杀伐之心?我三姐不能这么平白无故死了,贤妃说仁儿是罪臣的孙儿,戕妃的儿子。说他没资格坐在朝堂之上。

臣妾真不明白,一个为君者,到底是身世干净,还是心思干净?

所以臣妾必须要让仁儿当上新帝,为了姐姐,为了皇后,也为我自己。

这一局,我赢了。

封珏此刻已经说不出话了。

可我,还是没放过他:皇上,既然你选择了天下。

那我的姐姐,她一定不愿意和你合葬。

而德妃姐姐走的时候也特意和我说,她也不愿和你合葬。

现在,臣妾和你是最后一面了,不妨告诉你,臣妾同样不愿意跟你合葬!

皇上就和你的贤妃,你的礼儿合葬吧。

你我,生不能同心,死没必要同穴。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夜,封珏驾崩,珠儿服毒。

终于,只留下我一个。

深宫影影里,这就是结局。

最怕青春成枯骨,浓情为薄意。

1

我想该怎么告诉仁儿,我这个母后,这个姨娘,这个外戚之家,连祠堂都上不去唯一的亲人,为了让他接过这江山时,身边再无群狼环伺,把该杀的,不该杀的都杀了,

借着那张认罪书,让修家沉冤得雪。

我教导仁儿:如今,重权在握。要学会了先屠其家,再屠天下。

帝王之家,不过是徒有震世虚名。

若要掌握这世间主宰的权利。

就必须行不愿行的道、

就必须娶不愿娶的人。

甚至还要做尽平生不喜之事。

美其名曰:只为了这家国天下。

毕竟自古帝王皆要无情,否则便是江山易主。

不得不承认,封珏是个好帝王,制衡之术,让皇权巩固。

但是,我先让仁儿微服出游。

我想让他先看看大好河山,之后才可以背负社稷。

可他回来告诉我,他见过世间灼灼青山,杳杳星光。

见过白雪红梅,桃之天天。

可他带回一个千娇百媚的姑娘,还未封妃,就连着三日不上朝的时候。

可我质问他,我曾教你要做,合格的君王。

任世间诸多美色,皆是红颜枯骨,

你已经选好了后位人选。

我不是和你说了,任何女子,不能比得过皇后,任何女子全都不及可以睥睨她眼中的星辰璀璨。

他跪我殿前,说母亲,我只心悦她,只有她可以坐上后位,还有她姓许。

我惊呆了。

于是让那个姑娘陪我走走。

像极了和三姐,和德妃游历作伴的光景。

我和她说朱红色的宫门,描绘着金彩,在夕阳的余晖下耀眼璀璨,然而这深宫之中的阴霾,却足以将一切辉煌化作灰烬。

你不怕吗?

她愣了神,说她不怕,说是义父收留,爷爷奶奶养大,从未教过她怕这个字!

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许亿瑜。

我明白了,她和仁儿是注定的。

我回来后,和仁儿说,那就她了。

于是,从此宗室不敢造次,江山无虞了

2

仁儿把国家治理的很好,

只是他对义儿有太多抱怨。

就跟今日,

他说义儿做得太过了。

说没有弈棋这么耍赖的。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他说,他是亲弟,说他曾落水,脑子本来就慢,

他只愿义儿这个弟弟,能做闲散王爷,没有牵绊,闲散一世,安逸一世。

我说,那就不奇怪他恃宠而骄爬到你头上。

我说完,却看见他身后侍卫有点眼熟。

我问,这又是?

他说,是他过世母妃的侄儿。

他想做异性兄弟。他说塞北遇险,刘家的这个儿郎,一马当先,单骑迎阵。

从此他甚至愿意和他同塌而眠。

我说,你啊,越来越没有没有王的威严了了。

他说:母后,为什么王,就必须象征着上位者,就必须牵绊太多,就必须阻力太多,到最后要么权倾天下,要么,成为败者。

他说,他只想做一个仁慈的王。

跟他名字一样。

我笑了笑,这个仁,封珏取对了。

3

义儿,从外面胡闹回来,递给我两幅画。

上面两个女子,一个恬静似荷,一个孤傲如梅。

他说他苦恼,不知道选哪个。

我问,那这两个姑娘的意思呢?

他说对方姐妹同门,自小一起长大,所以想同侍一夫。

我笑了起来:这不是好事吗?齐人之福。

他气呼呼的说,那不是辱没了她们了吗?

他说只羡慕他的皇帝哥哥,为了皇后许姐姐,遣散后宫。

说完,就怪我偏心。

说我当初为了仁儿,不惜让皇后扶着,出现在金銮殿,只说了句,想收义女做郡主,去番邦和亲,就吓得那帮人,把头磕得乒乓作响。

我叹了口气,问他,这两个是,谁家的姑娘。

义儿说,沈家的,就是母后让我每年去封赏的沈家。

这两个姑娘,一个亲女,一个义女。

我楞了下,只叹气,跟义儿说:这事母后做不了主。

母后的债,你替我还了吧。

4

我选了合欢殿,作为颐养天年的地方。

那日春风卷起数朵雪白,缀上了我的肩头。

我抬头。

却见。

梨花又开,又落。

一声,小七,有手,上来拂去肩头。

回头,落泪。

我说,你来接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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