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我重生了九次,被皇上杀死了九次。
所谓追妻火葬场,就是永远要把我追杀到火葬场。
1
今天,我被皇长子调戏了,皇上却要把我处死。
这还有天理吗?
眼睛长在皇子脸上,咸猪手长在皇子身上,他要瞄我,他要摸我,我一个小小的答应,敢不答应?
可皇上说,谁让你穿得花里胡哨,谁让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大晚上出门,谁让你长那么好看?
连皇后都看不过去了,劝皇上:「皇子他才七岁……」
「七岁怎么了?朕六岁就被太后……」
太后一口老酒喷出来。
皇上挥挥手,让太监把我拉出去。
接着,鼓乐齐鸣,盖住了我凄惨哀绝的哭声。
我被带到行刑室,太监端给我一杯酒。
酒液红红的,我哭着问:「公公,这就是鸩酒 1573 吗?啥味儿的?」
太监说:「佟答应,老奴没喝过,也不知道啥味儿啊,这酒药性强,喝下去就是瞬间的事儿,知道啥味儿的,都已经那啥了。」
我苦涩地点点头,颤抖着接过酒杯。
我一个小答应,入宫以来,没没机会得到过皇上的注意。他的身边,如花美眷,不分季节地盛放,一茬又一茬,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也不知道他最喜欢谁。
皇后吗?他对她很敬重,但那不像是喜欢。
上官贵妃吗?倾国倾城,恃宠而骄,漂亮脸蛋里藏的全是心眼子。但皇上把她宠上了天。她干什么坏事他都护着,她美得像野火,他宁愿为她做纵火犯。
晴妃吗?她身份高贵,出身庆人八大家族之首的絮尔佳氏,皇上对她很是看重。
玉嫔吗?虽然出身不如晴妃高贵,但从小读遍汉人的书经,才华横溢,她是唯一能跟皇上说上心里话的人。
……
但据说,她们都不是皇上心里最喜欢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宫里的禁忌,绝对提不得的。
「佟答应,别磨叽了,快些吧。」太监催促我,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扯出来。
我心一横,头一仰,毒酒入口。
辣。
2
我成了史上第一个喝了鸩酒,还能说出鸩酒啥味儿的人。
因为我,重生了。
离谱的是,我重生成了上官贵妃,就是那个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儿,宠冠六宫,美艳绝伦的大宠妃。
我躺在奢华的寝宫里,旁边睡着英俊的皇上。
我的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肚兜上。他睡得好香,像个无毒无害的小婴儿。
这还是昨晚那个因为「调戏」了他七岁儿子就要把我赐死的狗皇帝吗?
他醒了,睫毛一瞬一瞬,黑瞳仁迷茫了一会儿,慢慢聚焦在我脸上。
忽而,展颜一笑。
小酒窝长睫毛,美得无可救药。
「昨儿处理那个小答应,是敲山震虎,吓唬吓唬轲礼那个臭小子。」他聊起昨晚,「这么小就敢对朕的女人起歪心思,以后成何体统?」
吓唬皇长子吗?明明是吓唬我好吧!
我带着上官贵妃的记忆,突然明白过来——
皇上昨晚小题大做,真正目的是教训皇长子,压一压太后的威风。
可他教训儿子,却拿我这个小答应当了替罪羊。
「绵儿……」皇上温柔地唤上官贵妃的闺名,「看你脸色不太好,吓着了?」
那可不,直接被你吓死了。
「来,朕给你压压惊……」皇上一翻身,将我压在衾被中。
春宵苦短。
皇长子柯礼是皇上唯一的儿子,是太后的心头宝,太后特想让他当太子。
但这次当众「调戏」皇帝的嫔妃,丢人丢大发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品行不端,色性太重,被皇上送回上京去了。
后面只要有别的皇子出生,皇长子的太子之位基本就凉凉了。
无巧不成书,就在这时,我怀孕了。
上官贵妃的娘家,本是大茗汉人,早年投奔了庆人,成为庆朝立国的股肱之臣。
在庆朝是开国功臣,在茗朝人眼里,就是茗奸。
这样的家族,看似风头无两、烈火烹油,其实飘摇得很。
新主子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把他们一撸到底,踢到茅坑里去。
但如果上官家的女子生下皇子,那就不一样了,好歹有个靠山了。
上官贵妃高兴疯了。我现在和她共用一个灵魂,也得跟着她一起疯。
她特别小心,总觉得有刁民想害她的孩子,别人送的东西一概不吃,珍禽走兽、山珍海味都倒进泔水桶。
倒是把我给馋死了。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某一天,皇上亲手喂她吃下了堕胎药。
那晚的皇上特别温柔,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左手抚摸我的肚子,右手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
「乖,绵儿,来把药喝了。」
我泪如雨下。确切地说那不是我的眼泪,是上官贵妃的眼泪。
「皇上不想要臣妾为您生孩子吗?皇上您不爱臣妾了吗?」
「唉,绵儿,你兄长不肯交出军权,不听诏回京,朕再喜欢你,也很生气呀。」
哦,原来是忌惮上官家的将军们。如今天下局势平定,飞鸟尽,良弓藏,上官家这群走狗,确实可以烹了。
「可是皇上,臣妾是真心喜欢你的。臣妾十六岁就跟了你,咱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快乐时光……」
他没耐心听下去了。捏住我的嘴,强行把药灌进去。我不敢反抗,药汁如果脏了他的龙袍,是要杀头的。
喝完药,他松开我,抹去我嘴角的药渣。
「上官绵,皇贵妃的事,你以为朕忘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皇贵妃」。
皇上的后宫,品级完备,唯独皇贵妃之位空缺。
我感觉到,在听到「皇贵妃」这三个字时,上官绵的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那是恐惧的表现。
我正想继续挖掘她的回忆,一阵剧痛突然从小腹袭来,疼得我跪倒在地。
当晚,宠冠六宫的上官贵妃,在无尽绝望中,血崩而亡。
3
我又重生了。
这次重生在了玉嫔身上。
上官贵妃死后,玉嫔成了后宫最受宠的女人。
但我已经无所谓了,麻了。
天天面对着一个杀了我好几次的男人,我食不下咽,生无可恋。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会一遍遍重生成各种妃嫔,再一遍遍被狗皇帝杀掉?阎王爷跟我什么仇什么怨?
我的前世记忆完全丢掉了,就像是孟婆给我灌了汤,却又把我从奈何桥踢回人间来了。
其实,佟答应也不是我的本尊。那天,我刚刚重生为她的第一天,整个人还处于懵懂状态,就稀里糊涂领了盒饭。
玉嫔比佟答应安全系数高一点儿,至少皇上喜欢她。
做了玉嫔之后,我这才知道上官贵妃是多么可怜。她以为这些年得到了皇帝全部的爱,其实他只给了她十中之一。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利用。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上官家在庆人眼里只是条背叛旧主的狗,用完即扔。
这次重生,我开始对一个人感兴趣:皇贵妃。
她已经薨逝好些年了,在宫里是不能提的禁忌。她姓甚名谁,经历过什么,因何而死,葬在何处,都是个谜。
皇上在上官贵妃死的时候,用一种极其怨毒的语气提到了她。我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刺。
也许破解了皇贵妃的秘密,我就能从死亡循环的诅咒中得以解脱。
我开始小心打听皇贵妃的事情。
先从晴妃下手。
晴妃入宫早,又是庆人八大家族之首的絮尔佳氏,对皇宫秘辛知道得比较多。玉嫔又与晴妃相熟,两人每天凑在一起聊八卦,我再灌晴妃几杯酒,就套出了她的话。
皇贵妃的故事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很恐怖。
她是在庆朝元年秋天入宫的,直接册封皇贵妃。
本应是泼天富贵、顶天盛宠,可她入宫一百天,犯下了一千零八百条罪状。
之后便被拘禁在宗人府,在太监的监督下,她每天要刷二百个恭桶。
一年后,她死了。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马车运来几十个恭桶,太监催促着她,她一桶一桶往下搬,精疲力竭。就在这时,成堆的恭桶突然坍塌,砸在她的头上和身上。
她躺倒在横流的雨水和屎尿中,那张传说中倾国倾城的脸,脏污得看不出颜色。
后半夜,皇上竟然冒雨赶到了宗人府。他问宗人府太监:「平时你们几个人侍奉娘娘?」
太监战战兢兢回答:「三个……」
皇上道:「都给皇贵妃殉葬了吧。」
转身离去,从此不再过问。
晴妃问我:「玉妹妹,你知道,咱们姐妹俩为何受皇上宠爱?」
「为什么呢?」
「他有次喝醉,跟我说,玉嫔饱读诗书,外柔内刚,性子七分像『她』。而我,小巧玲珑,精致秀美,模样五分像『她』」。
我们受宠,皆是因为那个「她」。
「她」又是谁呢?「她」又来自何方呢?
近来我爱做梦,总是梦到春江,潮水,绿柳。紧接着却是断壁残垣,血流成河,婴儿哭啼,尸横遍野。
我前世的记忆,似乎在挣扎着想要回归。可我又摸不到头绪,一切过往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作为玉嫔的我,死于重生的一年后。
那时我依然受宠,即将封妃。在一次中秋夜宴上,我给皇上献上了一个「惊喜」。
我特意穿了晚茗时期扬州最流行的水袖纱裙,跳着江南伞舞,和着笙箫,幽幽唱道:
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
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
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
……
眼看着皇上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座下诸多妃嫔、王爷和将臣,表情也非常丰富。
豫亲王,啜着酒,眼中寒光翻涌。
投降了庆朝的汉臣洪华,竟暗暗用袖子抹泪。
皇后,则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舞毕,皇上默默良久,问我:「玉儿,你受谁指使,在这种场合,穿这样的衣服,唱这样的歌?」
无人指使我,我就是不想活了。
玉嫔饱读诗书,喜好钻研,我住进她的身体以后,也被她的灵魂影响了。
我常常跑到藏书阁,查阅宗谱、史料。庆朝立国十年,史料记载的都是干干净净根正苗红的发家史,可我仔细对比,结合野史传闻,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十年前,庆人南下征服江南的时候,可能在扬州干下了某种野兽行径。
我吟诵的这首诗,「兵戈」,「青楼」,「淮王」,「隋炀帝」,「二十四桥」……无不在影射那段被他们刻意掩藏的历史。
果然,这些庆朝人被触动了,回想起了自己造下的残暴罪孽。
晚宴不欢而散。半夜,皇上赏了我一件大礼。
三尺白绫。
我也算是求仁得仁。
4
这是第几次重生了?
我重生成了晴妃,此时她已怀七月身孕。
很好,我不用为狗皇帝侍寝了。
玉嫔死后,皇上消沉了几日,不过也就几日。之后他常来我这里。望着晴妃这张肖似某人的脸,久久不语。
他在我这,常常喝醉,就会说些不会跟别人说的话。他把玩着酒杯,醉醺醺、懒洋洋地:「当年,豫亲王攻克扬州,带来才貌超群汉女子一百零三,豫亲王自己留了三十名,睿亲王得十五名,辅政郑亲王得十名,肃亲王得五名,英郡王得三名……你猜,朕得了几名?」
我为他斟酒,笑道:「剩下全是您的吧?」
「没有。」他说,「朕只留了一名。」
「哦?臣妾想知道,何女如此幸运?」
他望向窗外,哑声道:「皇贵妃。」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了。
原来,皇贵妃是豫亲王从扬州掠来的汉人美女。
只是不知后来她做了什么,竟被发配宗人府洗恭桶。皇上也对扬州十分忌讳,玉嫔在晚宴上扮了扬州女子,唱了关于扬州的诗句,他就毫不留情赐她三尺白绫。
后来他喝多了,睡着了。
梦里喊了三个字:
「史江月。」
这听上去,像是一个人名。且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一个激灵,莫名其妙地,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那是千年前的初唐了。一位诗人来到扬州东郊,春天的江潮水势浩荡,与大海连成一片,月色如霜。
他提笔挥墨,便诞生了人称「孤篇压全唐」的那首《春江花月夜》。
史江月,春江花月夜,扬州,掠夺汉女,皇贵妃……断点的线索渐渐连续起来了。
当我还想继续探究下去时,家里出了事。
晴妃的父亲,也就是现在我的父亲,镇国将军絮尔佳·合崇,被下了大牢。
起因是,他被人检举,十年前攻打江南时,私放扬州、江阴、嘉定汉人十余万人出城逃亡。
我的身体里带着晴妃的感情,她父亲的遭遇令我心神紊乱,夜半早产。
我求见皇上一面,却被告知,产房凶险,皇上不便入内。
「晴娘娘,皇上在外头等着您呢,您用力生,生下个皇子公主,您父亲就有救了。」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我就是想救合崇一命,报他当年对江南的汉人一线恩情。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稳婆脸色不好,出去了。
她问:「皇上,保大保小?」
我亲耳听到,皇上冷静地说:「保小。晴妃长得像她,生下的孩子兴许也像她。」
看来,我是看不到孩子的模样了。
5
一个女人,如果你不能征服她,那你就会爱上她。
皇上对皇贵妃的独特感情,是我做皇后以后才明白的。
这次重生,手气不错,我抽中了皇后的牌,终于体验了一把后宫之主的滋味。
以前觉得做皇后很爽,不用争宠,甚至不用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只要不犯大错、不被废黜,把皇帝熬死了,自己就是太后。
可做了哈兰氏皇后,我才知道,如果你爱他,根本做不到眼不见心不烦。
深爱的人就在眼前放纵,你却没有打断他的理由。他永远对你相敬如冰,冰得你齿冷心寒。
庆人还未入主中原时,皇后哈兰氏便是当今皇上的侧妃。她陪伴皇上最久,知晓的宫廷往事也最多。
在皇后深埋心底的记忆中,我终于遇见了那位神秘的皇贵妃。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十年前的初秋,在江南苦战了一年的睿亲王凯旋京城,带回一百多个美貌女子,赠送给庆朝各大贵族。
皇上只留了一个女子,名叫史江月。一个俘虏来的汉人女子,竟直接封了皇贵妃,一时间荣宠至极。
史江月是江南富贵豪门出身的千金小姐,精致灵秀,美玉无瑕。
但皇上选她,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
是她身份特殊。
她的父亲是扬州督军史克隆,母亲是前朝藩王郡主唐麒麟。
扬州督军史克隆,是庆军的噩梦。睿亲王带领十万大军从北方一路杀来,所向披靡,却在扬州吃了大亏。史克隆率领扬州军民激烈抵抗,庆军数月攻不下城池,损失惨重。
在一起攻城战中,皇上的亲弟弟福郡王中箭阵亡。
皇上龙颜大怒,强令睿亲王务必在十五日内拿下扬州,不然提头来见!
睿亲王领了军令状,增兵五万围困扬州,以红夷大炮试轰扬州城。
七月五日,扬州城破,史克隆战死。
庆人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打碎江南汉人的脊梁骨,让他们乖乖投降。
可扬州城破后,很多人慷慨赴死,妇女拒辱自杀者不计其数。
史克隆的部下仍率余部继续鏖战。总兵刘照、骁将马魁退守江阴、嘉定,继续抵抗。
北方而来的庆军不习惯江南湿热,已疲惫不堪。
此时,投降庆朝的汉臣洪华给皇上出了个主意:
把史克隆的女儿娶来,以礼相待,以示庆人与汉人一家亲。
史江月是史克隆唯一的女儿,又是前朝藩王的嫡郡主,弥足珍贵的沧海遗珠。她对江南汉人和前朝文臣武将的影响力,不可小觑。
皇上思虑良久,采纳了这个建议,命令睿亲王火速找到史江月,将她带入京城。
睿亲王很是「火速」,他找到她时,她正准备投江自尽。
睿亲王把她从江水里硬扯上来,向她说明来意,希望她以大局为重,嫁给当朝皇上,以安抚江南军民之心。
史江月听完睿亲王「苦口婆心」的劝导,笑了笑,忽然抽了他一嘴巴子。
「我史江月,今夜对着滔滔长江、当空明月发誓。」她一字一句,「若我嫁畜生为妻,做庆狗之妾,便教我十年不得转世轮回,受尽飘零疲劳,生死折磨!」
睿亲王阴鸷一笑,「好,骨头跟你父亲一样硬是么?那本王便瞧瞧,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当夜,睿亲王下令:开始屠城,十日不封刀。
很多百姓还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就被砍成肉酱。
第二日,大雨滂沱,屠杀继续。一时间扬州城内血肉横飞,骨肉狼藉,妇女中容貌姣好者惨遭强暴。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屠杀没有完结的迹象。
几世繁华的扬州城,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城中积尸如乱麻。后来统计,仅被和尚收殓的尸体就超八十万具。
第十日,史江月终于跪倒在睿亲王袍摆之下,向他磕头。
「百姓何辜,我随你走,求王爷封刀!」
睿亲王哈哈大笑。
这些事,都是睿亲王妃后来悄悄讲给皇后的。她跟皇后抱怨,睿亲王那个色鬼,以带走史江月为借口,又抓了一百多名美貌汉女,其中三十人被他据为己有。
皇后第一次见到史江月,是在元清宫。当时,皇上、太后、皇后、朝臣、王爷们都在场,她拒不行下跪之礼,不认庆人为主。
太后气得要对她用刑,却被皇上阻止。他走下龙椅,来到她面前,摸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儿。
她倔强地别过头去,睫毛湿漉漉的。
皇后在一旁,皇上的神色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刻,她确定,他对这个史江月,动心了。
皇后心里一阵不安。
史江月被册封皇贵妃,举行了盛大的册封仪式。这场仪式,是给全天下的汉人看,给前朝的军民百姓看——
你们崇敬的史克隆将军的女儿,前朝郡主,都做了我们庆朝皇帝的女人,做了我们庆人的奴婢,你们还有什么反抗的必要?
效果确实显著。江南的反抗很快平息,史克隆的部下陆续投降。他们来到京城以后,与皇贵妃见了一面,相对而泣。
将军们说:「臣等死不足惜,我头可断,而态不可屈。只是可怜江南百姓,百万生灵,何其无辜!」
皇贵妃没有多说什么,向他们敛衽一礼,飘然而去。
后来,皇后就很少见到皇贵妃了。她闭门不出,整日诵经礼佛。皇上每夜都去看她,有时彻夜不归,有时待一会儿就走了。
两人之间相处如何,外人无从知晓。
只是皇上脸上的忧愁越来越深。
皇后的忧愁也很深。皇上有了皇贵妃之后,对其他妃嫔几乎抛之脑后。
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更有一次,皇上在皇贵妃那里过夜之后,神色异常,回宫以后不让人近身。后来太监发现,皇上胸口有刺伤。
这一下子,触碰到了皇后的底线。那个汉人妖孽,怎么闹腾都可以,敢伤皇上的龙体?不想活了?!
皇后找来患疫病而死的女人衣物、杯具,让宫女偷偷替换给皇贵妃使用。
很快,皇贵妃便病倒了,确诊为痨病。
痨病在当时相当凶险,宫里如临大敌。太后下令,将皇贵妃封宫禁足,不准皇上探望。
6
看上去柔弱如娇花的皇贵妃,生命却顽强如野草。两个月后,她竟从痨病中挺过来了。
没死成。
皇后大失所望。
但她意外发现,皇上对皇贵妃的热情冷却下来了。
他不再每天去看她,不再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她成了一个花瓶,真正的吉祥物,摆在庆朝皇宫最显眼的位置,却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无人擦拭。
大抵是因为,这几年江南形势彻底扭转。庆朝统治日趋稳固,江南诸镇纷纷归顺,一切又回到了改朝换代之前的平静宁和,痛苦渐渐被遗忘,繁荣缓慢回归。
皇贵妃史江月的历史使命,完结了。
如果她老实低调,不兴风作浪,也许还能在宫里平安到老。可她偏偏又搞事情——
她居然在前朝旧臣的帮助下,妄图逃回扬州!
皇帝的愤怒达到顶峰,他把她发配宗人府,让她在那里「思过」。
算是留了一分情面。也许「思过」到位,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是皇上忘了,自己身边有个睚眦必报的上官贵妃。对于抢夺了她宠爱长达一年的女人,她又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上官贵妃买通宗人府太监,对史江月百般「优待」,每天刷二百个恭桶。
一个生长在锦绣繁华之地、钟鸣鼎食之家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终于沦落到与屎尿为伴,为敌寇的主子刷恭桶。
太后、皇后都对此事装作不知道,甚至刻意隐瞒皇上。
直到一年后,史江月被恭桶给砸死了。
当时皇后吓坏了,太后也吓坏了,上官贵妃也吓坏了。
结果,除了殉葬了三个太监,啥事也没有。
皇上再也没有提过皇贵妃。那个让他沉迷、思恋、忧愁、纠结了一年的女人,从此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帝王到底是薄幸之人。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皇贵妃死后,宫里女人的日子愈发不好过。
从佟答应到上官贵妃,从李常在到玉嫔,再到晴妃……
皇上杀起自己的女人,跟踩蚂蚁一样。
皇后也开始惶惶不安起来,不知道龙靴哪一天就落到自己身上,把她踩个粉身碎骨。
这是我重生为皇后之后,从她的记忆里挖到的一切。
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难以形容。
皇贵妃和皇上的恩怨纠缠背后,笼罩着扬州数十万被屠杀百姓的冤魂。
这业障太深太重,永难散去,直到将他与她都逼疯。
爱不得,恨入骨。
我在无数次重生与死亡之中,已经看惯了皇帝的疯狂,体会了他的无常。我知道他的疯魔迟早落到皇后头上。我很好奇,皇上会用一种什么方式把这位嫡妻毁灭。
在我重生为皇后一个月后,太后突然染病。
痨病。
皇上立即下令,将慈宁宫封宫,除侍奉的二十名宫人以外,不准任何人进出。但同时,他又派我去给太后侍疾。
美其名曰:「辛苦皇后替朕尽尽孝心。」
这不就是让我陪老太后一起死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年我们怎么对待皇贵妃,今天他就要怎么回报我们。
给老太后侍疾的那段时间,我跟她闲聊,又从她嘴里套出了沉默的真相。
十年前,扬州十日屠城,确有其事。
睿亲王是屠城总指挥,谋划参与者包括太后和皇后的哈兰家族士兵,晴妃的父亲絮尔佳·合崇,上官贵妃的兄长上官庄秦,玉嫔、佟答应家族的将官。
所有人,都不无辜。
7
太后命硬,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硬是从痨病中撑过来了。
她自己没啥事,倒是把我给传染了。
我没敢声张,整日咳嗽,气色不好。某日夜宴,我选了一朵大红色的簪花,想提一下气色。
虽然我不在意皇上,但我身体里还有皇后的灵魂,我控制不了她争宠的欲望。
「今天是她的忌日,你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给谁看?没有良心的东西!」
当着众妃的面,皇上用折扇狠狠打掉我发髻上的大红簪花。
他拂袖而去,众妃也幸灾乐祸地散了。
留我一人,瘫坐在地。
凉风袭来,肺中奇痒,我捂着嘴一阵猛咳,白色手绢上点点血色。
他只记得今天是「她」的忌日。
却不记得今天也是皇后的生辰。
这大概是哈兰氏皇后人生中最后一个生辰了。
我狂笑,边笑边咳,撕心裂肺。
这是史江月的报复。后宫前朝皆为一体,她奈何不了那些手拿屠刀杀她父老乡亲的男人,就把咒怨寄托到了他们的女眷身上。
就跟当初,那些庆军对扬州女子做出的惨无人道的强暴行径。
我,哈兰氏皇后,病逝于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那晚太监数次通报皇上,皇后不行了,他无动于衷,独自在皇贵妃曾居住的宫里诵经。
他超度的不是皇后,而是皇贵妃。
9
一切还没结束。
我继续重生,没完没了。
这次,重生在了宗人府,一个刷恭桶的卑贱女子。
这个女人很奇怪。她疯疯傻傻,木讷呆滞,不会说话,每天就跪在水池边,一遍遍地刷恭桶,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
某天,一个神秘的男人来到宗人府。他径直来到水池边,蹲在女人身边,撩起绸缎长袖,拿起刷子,帮她刷起了恭桶。
他动作不熟练,污水溅了满身,可惜了那身明黄色的绸缎长袍。
她对这个不速之客恍若未觉,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刷恭桶,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如果仔细去听,仿佛是——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
男人说:「昨夜,睿亲王没了,喊着他扬州宠妾的名字惊惧而死。十年了,报应一点点降临在每个人头上。史江月,你该满意了吧?」
她停下手中的活路,池水里飘着两颗玉米粒儿和一根金针菇,不知是哪位老主子消化不好。
暗黄的池水,映照着她暗黄衰枯的脸。
当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咏絮之才……
扬州女孩子都是这么美。
可是,十年前的扬州十日,把这些美狠狠撕碎。
深闺日日绣凤凰,忽被干戈出画堂。弱质难禁罹虎口,只余梦魂绕家乡。
现今已无从考证,那年有多少扬州女子被庆军凌虐蹂躏。有的女子反抗激烈,手被长钉钉在门板上,任禽兽侮辱。
庆军攻城时,史克隆的二弟嘱咐妻子道:「吾决意死战到底,兵入城,倘有不测,尔当自裁。」
妻哭着点头:「相公放心,我辈未想复生人世矣。」
当夜,史克隆兄弟双双战死,家中女眷带着儿女投井自尽。
最后只剩一个史江月。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恍恍惚惚来到东郊江边。
殉节,是她作为史家人唯一的选择。
可是,贪婪的庆人,连死都不给她机会。
那夜,她对着滔滔江水,指着当空明月,发下毒誓:「若我嫁畜生为妻,做庆狗之妾,便教我死后十年不得转世轮回,做一个孤魂野鬼,受尽飘零疲劳!」
就是这个赌咒,让她在被恭桶砸死以后,灵魂兜兜转转十年,无法转世,四处寄居,怎么也逃不脱被庆人禁锢的命运。
因为当年她太天真了。她以为许了毒咒,亮明态度,庆人就会任她一死。可这些攻打扬州的庆人,他们不是人,而是禽兽。为了逼她就范,为了报复不肯投降的扬州军民,他们居然举起屠刀——
屠城。
一连屠城十日,江南名镇几世繁华的烟花古巷,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屠宰场。
史江月被睿亲王强迫着,整日站在城墙上,看手无寸铁的人民被庆军像杀鸡宰牛一样驱赶杀戮。血腥恶臭弥漫,到处是肢体残缺的尸首。由于天热,尸体蒸变,几天后就不能辨识,惨绝人寰。
第十日,她终于弯下膝盖,跪在睿亲王面前,向他投降。
她出身忠义之家,前朝皇族血脉。
她的母亲早在庆人进京时就自缢而亡。
她的父亲、伯父、叔父壮烈就义。
她的姑嫂、伯母、姐妹慷慨赴死。
她家满门忠烈,可歌可泣。
却只有她降了,偷生为万世罪人。
跟着睿亲王渡江北上那夜,乌云遮月,潮水怒号。
史江月站在船头,回首江岸,浓雾漂浮间,隐隐有无数黑影飘荡哭嚎,乍听是风声,细听是冤魂在哭喊。
他们骂她:「叛国!走狗!不得好死!」
之后每一天,午夜梦回,她都惶惶惊醒。
颐霖坐起身,轻抚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她下意识钻进他怀里,又狠狠将他推开。
耳边是颐霖无奈又压抑的叹息。
她做皇贵妃的这一年,就一直和皇帝这样互相爱着,互相恨着,互相依偎着,互相伤害着。
10
成为皇贵妃的第一天,她就决定杀死狗皇帝,然后自杀。
那晚,她坐在红烛前,袖中藏着一把利刃。
皇帝颐霖走了过来。她觑着他,他年轻儒雅,清癯忧郁,与那些威猛凶狠的庆人非常不同。
她握紧手中的刀。
他走到她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朕为扬州之事,向你道歉。」
她惊诧。
他,庆朝皇帝,竟亲口为扬州的事道歉?
「屠杀军平民,非朕所愿,也不是朕下的旨意,但朕的罪责不可推卸。朕强令睿亲王攻城,却未对军纪加以约束,以至于大军入城后,烧杀劫掠,犯下强盗罪孽。」
虽然他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悲剧已经酿成,国破家亡,山河染血,屠刀在繁华扬州砍下的伤痕已经无法抹平。
「那皇上可以杀了睿亲王,为扬州百姓讨个说法吗?」
他抱歉地说:「朕不能。」
她却松开了手中的利刃。她想,这是一个还算有良心的皇帝,如果能拿捏住他,京城的汉人俘虏、江南投降的军民百姓,生命安全都能得到保障。
之后的日子,史江月尽了最大努力,与皇帝和平相处。她也换来了他的保证:不会再有屠城的事发生,庆人不会再欺凌压榨汉人。
他每晚都会来看她。他读过很多汉人的书,与她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从宫廷馔饮到治国之道,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深宫里孤独寂寞的夜,一对仇雠竟成知己。
直到他和她无法控制住激情,第一次发生了亲密的关系。
激情的甜蜜过后,她骤然被巨大的痛苦笼罩。
她突然想起来,就算多么相知相爱,她与他之间到底横亘着血海深仇。
他最宠爱的同胞弟弟福郡王,是被她在扬州城墙上亲手射杀的。
而她的全家人,她的数十万同胞,皆因他的争伐而死。
这教她和他,如何能忘却,如何能释怀!
她第一次动真格刺杀他,是在嘉定惨遭屠城之后。
他被她划伤胸口,她举着刀,声嘶力竭:「你说过,不会再有屠城了!你跟我保证过的!你这个骗子!骗子!」
他又惊又怒,「你也跟朕保证过,江南诸城不会再有反抗,天下将归顺于朕。可嘉定投降后,再次造反,折损朕数万兵力,朕的臣属也被刁民斩首,不杀他们,难平心头之恨!」
「你恨什么?明明你们才是强盗,毁我家园,夺我河山,你们这帮强盗!」她持刀尖叫着冲向他。
他闪身避开,劈手夺了她的刀,将她推倒在地。
她伏地痛哭,「颐霖,你废了我吧,杀了我吧,求你了,我不要再做这个皇贵妃,为你粉饰所谓的太平,我太痛苦了,我没法爱你了!」
他亦哽咽:「史江月,朕也好痛苦,朕也没法爱你了,可是朕放不下,松不开……」
那之后,他依旧每晚都来。
两人有时抱头痛哭,亲吻,纠缠。有时互相咒骂,争吵,发泄恨意。
她和他,都疯了。
他们浸泡在这样的疯狂中,上瘾着,沉迷着,无法自拔。
直到史江月得了痨病,太后不让皇帝见她,他们才慢慢冷静下来。
那段时间,她不吃药,不就医,平静地等死。皇帝也不管她,可能他也在等她死。
她死了,彼此的折磨才会终结。
可她没死成,肺痨竟不治自愈了。
而这之后,他再也没来看过她。
史江月失去了利用价值,失去了皇帝的庇护,成为待宰的羔羊。
太后和皇后给她安了一千零八条罪状。
她在宫中一年零二十九天,平均每天要犯三条罪状,她觉得自己真够厉害的。
皇上最终没有废黜她,将她赶到宗人府「思过」。
上官贵妃怕史江月闲着,安排了一个刷恭桶的工作。
史江月得势时,曾教训过上官贵妃,说他们家是汉奸走狗,卖主求荣。贵妃娘娘全给记在小本本上了。
11
我叫史江月,死于屎尿中。
我乃宦门淑秀,自幼珠环翠绕,生长于富贵,安享于温柔。
却在繁华退尽后,眼见了人世间天地间最惨烈的事情。
后来,苟且偷生,嫁贼做妾。再后来,身为奴婢,受尽凌辱,被盛满屎尿的恭桶砸死。
史家人,没有一个像我死得这么可笑。
而就算这样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可我在扬州东郊江边发下的赌咒,让我十年不得解脱。
十年间,我无法超生,无法轮回,灵魂反复在皇帝身边的女人身上寄居。我懵懵懂懂,忘记了一切,骨子里却带着无法磨灭的仇恨,间接直接地,她们都被我害死,祭了扬州八十万冤魂。
直到如今,我的灵魂回到本尊身上,才终于回想起一切。
十年前,我并没有死。即将下葬时,突然「诈尸」,活了过来。
可我的脑袋被砸坏了,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会说话,不认识任何人,每天就坐在那里刷恭桶。
皇上请了大师来看,大师说:「她的魂魄走失了。」
「去哪了?」
「不晓得,看不出来。」
「怎么唤回她?」
「无法唤回。」
「为何?」
「陛下……她是扬州史家人,征服不得,唤回不来的。」
皇上闭上眼,痛叹三声:「扬州!扬州!扬州!」
十年间,我什么都不会干,什么都不懂,只会刷恭桶。太监们对我极其照料,搬恭桶的事他们操劳,我只需要刷一刷就行了。
十年间,每年颐霖都来一次宗人府。他远远站着,看我勤勤恳恳地刷着恭桶。那时我没有意识,现在回想起来,他看着我的目光,多么的哀戚绝望。
十年了,我的赌咒,也该解除了。
十年了,多少苦痛也已忘却了。
十年了,屠城十日的历史,被抹除干净了。
十年了,百废俱兴,江南应该又恢复了车马纷沓、长塘丰草的繁华景象了吧。
十年了,我终于听说,睿亲王死了。那个扬州屠城的罪魁祸首,喊着他扬州宠妾的名字惊惧而死。
可悲,可笑,可叹。
该死的都死了,我该满意了,我该瞑目了。
我放下刷恭桶的木刷,站起身,望向宗人府外的天空。
京城的夕阳也如此美丽,我竟第一次发觉。
料想当年,我在扬州的少女时光——
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裨滕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忽然,颐霖从身后抱住我。
「史江月,你醒了是吗?你的魂魄终于回来了是吗?你说句话,你给朕说句话,你骂朕也好,你用刀刺朕也好,你要怎样都好,你好好地,你回来好吗?求你回来!」
颐霖啊,这十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呀。可能,我也太想忘却仇恨,与你好好在一起,才一遍遍重生在她们的身上,陪伴你,守着你。
可每一次,冥冥中注定的,我们都迈不过扬州那道坎。
每一次,冥冥中注定的,我们都在相爱相恨中结束缘分。
你得到了一切,权力,江山,全天下汉人的臣服。你可以忘却仇恨,我却不能。
我失去了一切,故国,家园,尊严。见过了扬州十日,血流成河、尸山遍野的一幕幕,这辈子平静不下去,忘却不了,原谅不了。
12
我的痨病再次发作,来势汹汹。
皇帝将我接回宫中,找太医为我会诊治疗。太医说,十年前沉疴积攒,伤及根本,无力回天。
当着很多人的面,高高在上的皇帝竟哭了出来。
我斜靠在床栏,扯扯他的胳膊,「颐霖,丢死人啦。」
阳春三月,我感觉自己的日子快到了。我对颐霖说:「能不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你说,你说。」
「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想回扬州。」
「不行!」他冷冷驳回我,声音忽又软了下来,「十年了,你就不能忘了扬州吗?就在京城陪朕不好吗?扬州早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扬州了,朕还是曾经那个朕,你就陪着朕,求你了,求你了……」
「对不起啊,颐霖,咳咳咳……」我缓了一阵,这病令人生不如死。「我出身扬州史家,生是扬州人,死是……」
颐霖气得七窍生烟,踢翻了凳子,拂袖而去。
我无力与他争辩,很累了,倦倦地睡去。
等我醒来,感觉身下颠簸。发现自己正在一辆宽阔的马车中,颐霖抱着我。
他撩开窗帘,我看到马车驶出京城高大的灰色城墙,奔往初春的原野。
我躺在颐霖怀里,费力地喘息。
肺腑已经衰弱到无法收缩扩张,生命在我的一呼一吸中如流沙般溜走。
「颐霖,我们这是去哪?」
「扬州。」
「真的吗?你带我回扬州?」
「骗你是小狗。」
我刚想笑,又剧烈咳嗽起来。
他轻抚我的胸膛,帮我顺气。「史江月,撑一撑,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可以撑住的,一定可以撑住的。
可我的目光越来越模糊,都看不清颐霖的脸了。
「颐霖……」我声如蚊蚋。
「嘘,别说话了,费命。」
「颐霖颐霖……」
「听到了听到了,又怎么啦?」
「到了扬州,你准备把我埋在哪?」
很久的沉默。
「埋史家祖坟?你不是一直念叨着你史家忠烈么。」他语气酸酸。
「颐霖,我嫁给你了,我是你的女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史家老祖宗们没给我留位置的。」
「对,你的我的女人,你该跟我葬在一起。那现在怎么办?唉你这女人真是麻烦死了。」
「把我葬在扬州东郊的长江边吧。就是《春江花月夜》里写的那个地方。」
十年前,我正想在这条江水边自尽,被睿亲王拖了上来。我对着那条江、那盘月,许下毒咒,开启了十年的生死折磨。
可我还是深念着那里。烟花三月下扬州,想一想就心潮澎湃,浮想联翩。
「好,你说葬哪,就葬哪。每年三月,朕就去扬州的江边,给你喂鱼吃。」
我勾起唇角,第一次感到,好纯粹的幸福。
「颐霖,我给你背首诗吧,《春江花月夜》。」
「求你了小祖宗,省点儿力气吧。」
我不管他,兀自念叨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
这诗太长了,我念不完了。身体变得轻飘飘,眼前灰黑一片。
耳边隐隐有颐霖的抽泣声。
颐霖,别哭啊。诗里说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来年你到扬州来,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江还是那条江,史江月还是史江月。
唯独不会再有恨了,我是爱你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