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会员日家宴

同一个宿舍，同一瓶面霜——罗勉举着这面占小便宜大旗已逾三年，这面旗帜所指，是他那位家境富裕的软柿子室友李奇。

偷用面霜只是初级阶段，三年间，罗勉乐此不疲地经营着一整套薅羊毛「守则」。「守则」里衣食住行，巨细靡遗。比如李奇出差的时候，可以穿他几件贵一点的衣服出去约会，只是别一时兴起在朋友圈发自拍就行；比如一起逛街，遇到买三件送一件的活动，就撺掇李奇为他的那三件买单，自己则打包送的那件；比如偷吃薯片，空气包装拆了无法还原，不吃，只吃屉盒装的，从盒尾吃起。比如电费均分的情况下，自己把用到用不到的电器都打开，就算是赚了；又比如，打车，跟李奇同行的时候，永远使用那张流量见底的副卡，永远打不开滴滴……诸如此类——这是在横向上。

纵向上，「守则」内容常常与时俱进，因为蹭的行为可以一以贯之，而蹭的内容却根据需要年年不同，例如三年前，罗勉比较专注的是蹭网费，而现在，他开始把精力投向蹭会员。

知乎会员，优酷、腾讯、爱奇艺视频会员，百度网盘、迅雷的超级会员，甚至是罗辑思维的听书会员，都是罗勉的目标。这些会员的账号和密码，是罗勉在一次「借用」李奇的 kindle 时，从一个本地文档里发现的。真是狡猾，藏在这里，他当时觉得有些委屈，便用手机拍了照保存了下来。

在这个时代，有对象与没对象的生活是两个阶层，同样，有会员和无会员的生活，如果你体会过，也完全是两个世界，中间的区别类似于网络上的富人区与贫民区。

如果你买了会员，每一个平台的开屏，都会显示类似——「尊敬的会员，您可以免费订阅本专栏。」「尊敬的会员，我们已经为您自动跳过片头。」「尊敬的会员，已为您提速。」——这样的欢迎语，罗勉很是受用。而李奇记事本里所包涵的平台之多，让罗勉过足了网络富翁的瘾。

在所有的账号前，李奇都标清楚了平台名称，大多都是上面所说的常见那几个，唯有一个，列在表格最末，叫什么「黄门家宴」，罗勉从来没听说过，搞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一个平台和服务。

看名字，大概是那种不对外开放的会员制餐厅吧，类似于神秘的下北泽。账号名字是一个昵称，叫作「托塔天王」，密码是六位数字，此外，还有一个微信群二维码，只要扫码进群，报上托塔天王和密码，大概就能享受一顿佳肴。

但没进群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罗勉起初还有些忌惮这个未知，贪小便宜的往往也贪生，能活多久活多久，这是在占这个世界的便宜。直到他发现李奇有一个视频会员号到了期没再续。在罗勉看来，尽管那个账号不属于自己，但一个便宜，之前可占，现在不可占了，也觉得是一大损失。所以他想要从其他地方弥补。

那一天，罗勉加入了微信群，一位「元始天尊」叫他报了名讳和密码，之后一众「太上老君」、「持国天王」、「碧霞元君」之类的人物纷纷欢迎他。说他交完会员费也没露过面，这回是终于来了，会员日家宴设席本周六，菜谱是黄门八味。

「元始天尊」发在群里的八道菜品的名字，个个显着一个字——贵——这又是爱占便宜的人喜欢的，把罗勉高兴坏了。

周六，阳光上东，1 栋 1903 室。

一张圆桌由血红色的天鹅绒桌布罩着，周边围着的八把木椅上，托着八个人，对付着八道菜品。

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咀嚼和吞咽声，大家吃得异常认真而仔细，像是精巧的机器，将食物分门别类解构开来，各归其位。如果他们不是食物的信徒，就是在把这一餐当作人生的最后一餐。

罗勉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但架不住菜好吃，索性心无旁骛吃到结尾，才发现，大家已经都收了筷子，盯着他。

「太上老君」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顶着一头十五块钱的老年离子烫，笑着对罗勉说：「吃好了吗？」

罗勉赶紧擦干净嘴上的油水，礼貌地笑：「很好很好，谢谢款待。」

大家都笑起来，好像很为罗勉的满意而开心。

穿着西装的「碧霞元君」接着说：「真的很羡慕你，大哥，可以成为这一次的超级会员。我等了好久了，都还没有轮到。」

罗勉心想，还有这种好事？超级会员，听起来就是有礼品的那种，他就着话头往下说：「不用羡慕啦，兄弟你也有机会的，说不定就是下次咯。」

「碧霞元君」依然失落：「我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好运。」

这句话一出来，餐桌上的气压瞬间降低，似乎连吊灯的照度都下降了。事实上，罗勉甫一落座，就感觉他身边这七个人有些异样，他们的眼神里，总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抑郁气息。

高中生模样的「元始天尊」打破了沉默，忽然问了罗勉一个令他胆颤的问题：「后事都交代好了对吧？」

罗勉愣了半晌。

「什么意思？」罗勉是慌的，但也是笑着的，这个问题太荒诞。

「按照咱们的会员章程，如果……你别生气，我是说如果，你对这个世界还有所眷恋——这也是人之常情啦，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比如，还养着宠物，或者……哪笔情账未结清，我们是可以等的，我想这也是你迟迟没有露面的原因吧。等了这么些天，我想你应该都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各自看着，确认着，不约而同地朝罗勉点头。

罗勉的笑僵在脸上：「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持国天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头发都掉光了，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他来到罗勉身边，安慰着他：「我懂你的感受，越到这个时候越紧张，上一次我好不容易爬上楼顶，一阵风吹过，我脑子想的就不是往下跳了，而是回去添衣。其实我知道，添衣不过是借口，我懦弱的借口。所以，我们才一起来到黄门，在大家的互助之下，我相信，我们会顺利完成自杀这个过程的。」

罗勉觉得胃袋骤然缩成一团，刚刚吃进去的全都要还出来。

世界上存在想要自杀的人，也存在想要实施自杀却下不去手或者没有条件的情况，那就会存在一种团体，自杀互助小组。这个事实罗勉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李奇看着那么一个充满希望的人，竟然想要自杀，还加入了这种自杀互助小组。

「搞错了，大家，这件事情我看大家都误会了，我本人并没有想要自杀，可能……我是买错会员了。」事到如今，罗勉赶紧将自己摘出去。

但一切似乎都已经晚了，大家认定罗勉现在的每一次解释与退缩，都是死亡来临前的犹豫不决。按照大家的经验，这种犹豫不决来自本能，事后会给自杀者带来更大的痛苦。所以，既然是会员朋友，他们自然是有义务帮助罗勉克服障碍的。何况，互助的意义或者说某种强制条款就是，只有你帮我，我才会帮你，在自杀这个选择上，他们跟罗勉不同，一个比一个义无反顾，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个生态。

「其实不可怕的。」元始天尊说：「你完全不会知道自己将在什么时候，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或许事情就发生在你吃饭的餐桌上，或者睡觉的床上。我们的会员人数比你想象得要多，来自自各行各业，所以， 『协助』的方式也很多。」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罗勉已经坐不稳了。

身边这些人的眼神充满了友善和关切，他们认定自己是在渡人，罗勉意识到，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从这个杀人链条里脱离开来。只能自救。

「那好吧。」罗勉说：「不过，我确实想起来还有个包裹没拆，我不想带着疑问和困惑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获得的困惑已经够多了……」

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由「太上老君」传达出大家的意见：「年轻人，那个包裹代表的，与其说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困惑，不如说是欲望。俗世烦恼种种，皆自贪痴嗔，生而为人，无法断绝，唯一的法，就是放手，了去无之后，只剩下平静，哪还有困惑？你说呢？」

说什么？全是放屁！罗勉快要骂娘了，但他害怕他们就地执行被自杀，想想还是只能采取缓兵之计。他哭丧着脸，说：「您说得真有道理。」

大家很满意。

「手机交给我们吧，最后的时刻了，什么都别想，清净离开吧。」

碧霞元君再次抱了抱罗勉，说：「我们地下相会。」

从黄门到住处，共计 26 公里，这是一条凶险四伏的路。罗勉完全不知道死亡会以什么姿态到来，事实上，当他刚踏出单元门，就差点被一只高空坠下的盘子砸中脑袋。

罗勉拔腿便跑，沿着马路，想着借一只手机报警，便迎来了第二次 『协助』——他瞅见街角一个在打电话的行人，正要开口借电话，那人忽然发力，将他撞倒在车流前，一辆私家车差点压上他，把他骂个半死，罗勉再回头，那路人已经遁了。

第三次，罗勉看见一辆巡逻的警车，庆幸着，正要追过去，一脚踩在路面上一只下水井盖上，井盖居然塌了，他半截身子陷下去，额头撞在井沿。

再醒过来，是在医院，头包得像猪头，稍微动一动就头痛欲裂，估计撞出了脑震荡。五次三番的险情洗礼下，此时的罗勉已经草木皆兵，护士就在一旁忙碌，他口干舌燥，也不敢请人家递杯水来，怕有人在水里掺玻璃渣。医生是更不敢相信的，也许人家的昵称是「广目天王」，也说不定。

直到李奇的到来，罗勉才卸去装死的伪装开口说话，生死面前，羞耻和面子都靠边站，他抹下脸面，向李奇认错。

「奇哥，是我不懂事，偷了你的会员。现在黄门的人都以为是我要自杀，他们都搞错了，想自杀的人是你啊。」

李奇沉默着。李奇向来就是个内向寡言的人，这就是罗勉觉得可以从他身上占到便宜的原因。

罗勉感觉自己应该再坦诚一些，他坐起身子，拉住李奇的手：「没错，我以前也占了你很多小便宜，我在这里跟你郑重道歉……等这事儿完了，我全都赔给你。」

李奇对罗勉的自白有些不习惯，他抽出手，磕磕巴巴地回：「倒是……没关系……」

「那是这样。」罗勉死死盯着李奇：「你去跟那帮人解释清楚，就说，是个误会，把这个误会解除了，我就不掺和了，你们就……继续你们的……好吗？」

李奇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自杀互助是非法的，黄门为了不被暴露，维护所有会员的利益，它……是没有退出机制的。」

「搞什么啊。」罗勉急了：「你的意思是进了这个黄门，就出不去？就算是像我这种串错门子的？」

李奇有些惭愧：「嗯，轮到你了，就必须得完成自杀。你死了，他们开心，也放心。」

罗勉不知是改笑还是该哭，他颓然地躺回病床，空望着天花，半晌，想到了什么，激动地弹了起来。

「哎，不对啊，想自杀的人一直是你，理论上说跟我没关系啊，既然你本来就想死的，这个机会，我还给你，你代替我给他们交代，这个安排，不是合情合理吗？」

李奇低下了头。

罗勉推了他一把：「这个安排，你应该也会喜欢吧。」

李奇越加惭愧了：「罗哥，请你相信我……我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会员费次次都全数交齐。可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当时站在路边的银杏树下，研究落在头上的一片叶子……我想，是上苍想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所以把她赐给了我。」

罗勉在李奇那双平日里总是晦暗无光的眼睛里看到了火光，那火光很炽热，一下子摧毁了他活命的希望，他相信，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说服李奇重回自杀之路。

那就只有动手杀人了。

只要李奇死得刚好，黄门就会认为这位真会员是如约自杀了的，义务完成，该干嘛干嘛去。罗勉这样想着，环顾着这间隐蔽的单人病房，一个计划由心中逐渐成型。

晚上，心地善良的李奇躺在一旁的陪护床上熟睡着，罗勉偷偷从针头底下摸出一只注射器，那是他白天趁护士不注意偷偷留下的。

注射器滋滋作响，抽进了一管空气。

罗勉的眼睛在李奇身上扫了一遍，找到了下针的目标——颈动脉。只消空气入管，钻入右心室，阻塞肺动脉，李奇便会因缺氧而亡，这是很常见的自杀手法。

罗勉屏住呼吸，针头插入了李奇的身体。就在他要推入的那一刻，病房门被安全员撞开了。

李奇忘了告诉罗勉，他送罗勉入住的，是知名的会员制医疗机构。他所躺的单间，是好心的李奇特意为他付款订下的，拥有独立医护，全天候隐藏式监控系统，以及直连公安系统独立安保的，超级会员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