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在确定要和陈熙儿分手后,我们约好了,好聚好散,一起最后来爬一次泰山。
我不喜欢爬山,当然我相信每个胖胖的死宅都不会喜欢爬山,但熙儿很喜欢,她健身教练一般的好身材离不开她爱运动的习惯,有时候和我吃完夜宵给她打电话时她甚至在西湖跑圈。煲完一小时电话粥后,兴高采烈地发给我一张用跑步路线拼成的「C❤Z」图片。
女人啊,幼稚 ~
但说来也心酸,我们两个人彼此为了共同的未来,忙了这些年,到最后好不容易有一次旅游,居然是庆祝分手。
火车抵达泰安镇时,熙儿已经歪着头在火车站台下等我了,她穿着白 T 加超短热裤,脸上画着淡淡的妆,简单的装扮在她爆炸身材的加持下变得无比青春,引得路人侧目。
我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面会是什么气氛,是像陌生人一样僵硬还是像老夫老妻一样恩爱,不过现在来看,似乎还好,分手的体面依然能够保持。
但显然我把问题想简单了,女人就是女人。
夜幕降临,我和熙儿两个人在黑暗弥漫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刚开始还好,不咸不淡地聊着彼此的生活,我还讲了几个不错的段子,逗得她咯咯直笑,但讲到后半段没什么词儿了,毕竟要分手了,我的情绪也不是很高。她自顾自说了很多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包括自己大学第一次恋爱就被外国男人骗了,对方有老婆有孩子;包括这些年和我相处时受的委屈,很多时候我的白目和逃避让她只能自己面对读博期间 boss 疯狂 pua 造成的失眠和情绪垃圾。
她说她知道不该瞒着我签出国,但机会只有一次,她想去更大的世界,而且她也是真心想带我也去。
「我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们这些年也没有钱,最缺的就是变好的机会,我以前一直想着不论你是生病了还是怎么样了,都要带你一起出去。」她在黑暗中回头看我,眼角泛光。
我不敢看她,只说天不早了,我们休息第二天还要早起爬山。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拦了一辆路边的电动三轮,把我们送到泰山脚下,山脚的山霭弥漫,空气里有泥土的清香,师傅只收了我们 2 块钱,说送到这只要 2 块。
我牵着熙儿软软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走,她说走呀胖刑,我说好的媳妇儿。
她还是笑,如瀑的黑发时不时划过我的胖脸,对我仍然喊她媳妇的行为,不置可否。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给我留面子,还是她对我依然有意思。
途中会经常看到一些全身汗透下山的中年人,缓慢向下移动仿佛是冬眠才睡醒的熊,显然他们是昨夜通宵爬山看了日出,我问了几句这里离山顶有多远。
「差不多 5 到 6 个小时吧。」他们故作轻松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心里却一阵一阵的发凉。
其实我这些年正儿八经的爬山经验只有高三时一次爬黄山的经历,在北京广告公司常年通宵加班伏案又缺乏锻炼,我明显感觉到小腿肚已经有点隐隐的抽筋。
但熙儿在旁边鼓励我,走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快走两步回头看我:
「你快来,这里的风景很好,胖刑,过来我给你拍一张。」
「别停别停,前面就有个大平台,我们在那歇一歇脚。」
她是生物学女博士,平日话不多,即便我和她说我妈甲状腺结节的事情,她也只会用化学原理和我分析,这其实是因为我妈年轻时甲亢的必然趋势,让我不要太在意,不是癌就行。
但今天熙儿的态度特别温柔,像是回光返照的病人一样,每句话都带着笑,脸上带着光。
那种样子,我只在我们刚确立关系那个月见过。
差不多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爬到了山腰,此时我整个人已经要虚脱,精神上也几近崩溃,时不时想伸手进右边口袋摸我的月陨补充能量。
熙儿似乎看穿我的想法,直接悄悄把我手打落:
「爬个山,又不是打怪兽拯救地球,你变什么身啊……」
我只好惺惺作罢。
然后我往左一看,发现一辆旅游大巴从盘山公路上晃晃悠悠的开了上来。
我心态瞬间有点崩塌:「不是,熙儿你不是负责做攻略么?怎么没和我说有旅游大巴到山腰,我们为什么要从山脚开始爬啊?」
她支支吾吾:「我这不是希望体验下完整的泰山嘛,没想到你体力那么差。」
我也不好多说,刚好山腰大平台有个休息区,我让她过去休息休息,我去上个厕所。
结果这时网文编辑的消息发来「周刑,你今天新书上架啊,怎么就更新了 3 章?」
我:「啊,这个……我存稿不是很多……」
编辑:「快想办法去,如果上架首日成绩不好后面推荐就难了。」
我:「明白……」
厕所出来后,在休息区转了 2 圈没有看到她,就发了个短信说明了情况,搭上最近的旅游车返回了泰安。
不知道是不是山上网不太好,熙儿的短信一直没有发过来,我想着她会不会生气,然后转念又想,马上都要分手了,还怕她生气干啥。
我就近找了个网吧,开始码字,一打开后台,首订成绩还行,同天上架的小伙伴都爆更了七八章了,盟主都快 10 个了,没办法,的确是得肝。
就这样埋头写着写着,没有注意到下午两点的天突然黑了。
直到一声巨大惊雷打破我的入定状态,我才发现窗外已经是大雨倾盆。
泰山的山路很陡,很多地方没有栏杆更没有路灯,我第一时间心想坏了,这下她怎么下来,于是我赶紧借了把伞,想去山上接她。
结果我一出门就意识到坏了,这波啊这波水都到小腿了。
我俩本来下一站是青岛的,所以行李箱都寄存在公交车站的寄存点里,但我一眼看去,在突然形成的车站湖泊里,漫山遍野的行李箱在漂浮。
我这时也顾不上太多,只好先划水过去把我们的行李箱找到捞上岸,然后找到路边一处高地上的肯德基门口避雨。
上山的路暂时别想了,天黑的可怕,时不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路口有形形色色的下山的落汤鸡游客,能见度越来越低,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安然下山。
我问同样在避雨的肯德基小哥:「这是什么情况?」
小哥:「暴雨,每年六七月都有这么大的暴雨。」
等了差不多一小时,熙儿浑身湿透地下来了,她和另外三位游客共同顶着一件雨披,可是也只能护住头顶,她看到我,把雨披收进背包,和游客朋友告别,满眼写着失望。
「你怎么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呢?我一个人下山多危险啊,要是我脚滑掉下去怎么办?」
「我也是临时有任务,不是我想的,我也没想到这么大雨。」
「算了反正我马上要出国了,我的一切也和你没关系了,对么?没关系了。」
「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两个人和昨晚一样,陷入了突兀的沉默,下一站是青岛,但我不觉得这个状态还能撑到旅行结束。
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查看了下手机,然后对我说:「我们去青岛的票改一下吧,有一趟凌晨 1 点的硬卧。」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一方面不清楚她为何突然又不生气了,一方面又有点恼火:
「不是说好了晚上八点的票么,怎么改凌晨 1 点?」
熙儿又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我买票时忘记买你的了,只买了一张我自己去青岛的票。」
我站在时间的水流里,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唤醒了我的记忆。
她没有给我买去青岛的票,是因为她觉得只会有一个人会需要去青岛。
她负责路程安排和天气,她知道今天其实下午有雷暴雨,所以她背包里带了雨披。
她非常清楚路上哪里有平台,哪里有地方休息,因为她不是第一次爬这座山。
她穿着方便爬山的白 T 热裤,应该是提前来泰山踩了点,所以能提前几小时来高铁站接我。
我们上山的路其实是平时下山的路,没有那么陡,她反着爬,所以路上才有那么多下山的游客。
同时她让三轮车司机开到山脚,而不是开到半山腰,是为了消耗我的体力。
我猛然想起她那句话:
「我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们这些年也没有钱,最缺的就是变好的机会。」
黑暗中陈熙儿最后一次回头看我,眼中泛着凶光:
「我以前一直想着不论你是生病了还是怎么样了,都要带你一起出去。」
……
当我再次从深深的梦境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休眠仓里。
这里就像是 EVA 里的战斗舱一样,明明四周灌满了蓝色的液体,我却依然能在水下呼吸,就像我和我的祖先一样来自海里一般。
「周刑船长已苏醒,是否接管所有驾驶数据,启动船长管理模式?」
我熟练地点了确定,一大串数据流像百川归海一样汇入我的脑海。
从休眠仓中出来,一个矮胖矮胖的机器人像跑堂的伙计一般朝着我屁颠屁颠移来,笨重的履带在金属地面上发出稍微刺耳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催的设计师的恶趣味,可能是考虑到这艘船的 2 位船长都是中国人,机器人移动的时候永恒循环着《北京欢迎你》的 BGM。
「吃了么您呐,船长,是老规矩来一份瑞克与莫蒂限量版川香酱炸鸡?还是来一份十成熟不要配菜的豪客来黑椒汁菲力牛排?」嗯,这口流离的京腔普通话就是设计师的第二个恶趣味。
我没什么胃口,便示意让机器人小管家给我来了一杯纯地球酿造的冰镇可乐。
一口入喉,就像那个没有空调的大望路幸福里小区 803 的下午,一切都回来了。
而睁开眼,窗外是永夜一般浩瀚的宇宙,没有地球,也没有月亮,只有遥远的行星光点,就像我小时候仰望星空的画面一样。
这是我们离开地球的第 3 个 100 年了啊……
飞船的一切数据良好,在航道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外星生物的袭击,唯一几次意外也只是系统动力方面的故障,这一趟星际之旅显得异常空虚和漫长。
我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月球人需要挑选船长,如果任由普通人在这样漫长的星际旅行中正常生活,这种仿佛时间静止一般的牢狱生活能把人逼疯,船员很快就会陷入自相残杀的混乱之中。
回头望去,休眠仓尽头是我这艘船荷载的 100 万地球人休眠仓,他们将在我们抵达新的家园前一直保持这种沉睡的状态,从我这个角度远远望去,像是耶路撒冷的白色墓地。
正想着,脑电波传输到中央,系统恰如其分地播放起《辛德拉名单》中的 Jerusalem of Gold:
山林的气息美酒般清爽
钟声和松柏的芳香在风尘中弥荡
沉睡的树丛和石垣
还有那横亘的城墙
把这孤独的城市
送入梦乡
我们坐在干涸的水井旁
眼看着喧闹的市集渐渐空旷
再没有人登上老城的圣殿山
拜倒在神圣的哭墙旁
风在石缝间吼叫得无比疯狂
再没有人沿着杰里科的小道
去观赏死海的波浪
今天我为你幸福地歌唱
时代也向你颁发最高的奖赏
你最卑微的诗人也比我伟大
你最年幼的儿子都比我强壮
你的名字在我的唇边上
——《Jerusalem of Gold》
「真好听,但是这样直接读取脑波是不是太那啥了啊,万一我在想小电影呢?」
赞叹系统的人性化之余,我不由分说地开始突然思念地球。
想念穿着短袖 T 恤走在大马路上,暑气蒸腾,天空如镜,我牵着一个叫陈熙儿的姑娘的手,在路上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她说啊你慢点你慢点你今天是怎么了?中彩票了这么高兴?我说没有没有,每天看到你就很高兴啊,只是我平时都装着很冷静,我怕你觉得我见到你就高兴显得没见过世面,其实这才是老夫的完全体形态。
然而一回首,不知不觉间,三百年已经过去了。
我走到船长休眠仓区域,不由分说地开启了副船长休眠仓的生命维持系统。
「警告!休眠期未到,不能开启休眠仓!警告!!!」
我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别着急!我不打开,你给我把休眠仓的冻结雾气散了,我想看看副船长是否安好。」
「船长,规矩您是知道的,一百年换班一次,执勤期间船长和副船长永远不得见面,这是这三百年您第三十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五次探视副船长,我们的休眠仓系统非常稳定,还请您放心。」
「嘿,你一个破系统跟我来劲是吧?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
「眼见为实对吧,这些您已经说过太多次了,不必解释,这就给您显示。」
雾气散开,我像凝视宇宙的尽头一般凝视那张熟睡的脸。
「瞧瞧这蠢货的傻样儿,睡得跟头小猪一样。」
眼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休眠仓上,就像数万光年之外,亮如白昼的流星雨正像恐龙末世一般落在已经被我们遗弃的地球上一样。
二十二
在一切结束后,我见到了幕后的对接人,也就是操控一切的月球人。
他恭喜我通关,成为船长,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作为胜利者,我们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不论你是要花不完的金钱,还是数不尽的美女,还是成为地球的主宰,我们都能帮你实现,这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瞬间。」对接的月球人显然是个话痨,他似乎在来地球的途中开了很长时间的长途飞碟,此时憋坏了对着我滔滔不绝,口沫飞溅。
我抬起头:「能让死者复生么?」
月球人显然没想到船长会提这么没品的要求,他摇了摇头:「很抱歉,死者复生违反时空法则第四条,我们的技术还实现不了。」
「那么,你们能让时间倒流回到三天前么?」我想了想说道。
「这……理论上当然可以,但是,一切又要重来,你有可能会死,这一切值得么?」
我点点头:「值得。」
「既然下定决心,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规则还是一样,祝你一切顺利,这是她让我转交你的一封信,请收好。」月球人还挺可爱,站直了身子,给我敬了个礼。
在我穿过时间甬道消失在空气里之后,他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有男人味的船长了……」
我一屁股跌落到那间已经 14 天没有打扫塞满外卖盒的出租屋的床上。
摊开捏在手心里的那封陈熙儿的信,那是一封打乱了章节的里尔克的诗。
天花板上若隐若现地悬浮着这样一行字:
放弃选项(随机):余生看不见月亮
初始金额(固定):6000 万人民币
yes or no?
此刻有谁夜间在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我打开手机,点开陈熙儿的头像。
想了一小会,最后还是选择发了一行小字:
我爱你。
此刻有谁在这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这世上哭。
在哭我。
我推开门,一拳打碎消防栓,掏出里面的灭火器。
那个死宅已经死了啊,现在你们要面对的。
可是月球战舰的船长周刑。
此刻有谁在这世上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我一脚踹开隔壁王阿姨的房门。
她拿着手机正在和老公一起欢呼庆祝,此时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我左手微屈,右手拿灭火器在手背上比了个美少女战士的经典姿势:
「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此刻有谁在这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这世上走,
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