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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月

【1】

私牢里的血腥味,浓得像要从空气里滴出来一样。

我披着一身轻薄红纱,在阴暗的私牢里穿行过。

那些鹰犬都低着头不敢看我,至于被锁链锢身的牢中人,更是没那个绮丽心思了。

一路走,我命令下得飞快,手像拨琴似的在空中轻点:这个剜心,那个剥皮,剩下没什么印象的通通腰斩——走到最里边,我脚步顿住。

私牢最里边,是一间阴暗的小牢房。里头的人面容清隽,眼里带恨地死死瞪着我,和记忆里那个玉面公子,都要对不上号了。

我拢了拢半落到后背的红纱,轻声说:「至于宋止清——手脚折断,丢出去吧。」

交代完这些,我不顾牢房里头一片惨叫谩骂,腰肢轻摆,款款而去。

 

【2】

合欢烛未燃尽,我钻进纱帐,被男人捉住脚,掀倒在床上。

「去哪里了?」王爷阳骞自上而下俯视我,像要把我看透。

我知道,恐怕我刚出去他就醒了,便也懒得隐瞒:「去牢里了。」

阳骞问:「都交代了什么?」

「腰斩、剜心、剥皮。」我掰着指头一个个算,看他的脸色,「太狠了?」

阳骞说:「不是太狠,是不好看。」

「他们本就是匪帮。」我怕语气太硬,赶紧搂住他腰,脸蹭进他怀里撒娇,「我会小心的,不让消息漏出去让你难做——反正都要死,谁管他们怎么死的?」

阳骞抚摸我的长发:「真就这么恨?」

「他们死了,就不恨了。」我在他怀里,眉眼间作楚楚可怜,「王爷,我这样的人,你真要娶进府里?」

阳骞说,你可见过西北的烈马,南林的花蛇?

越桀骜不驯的越迷人,越狠毒美丽的越让人冒着死的危险,想贴近一些。

我含笑听着。

 

可在十年前,我听到的不是这些话。

我的仇人,拿着鞭子站在我面前,眼神冰冷。

他说,马不听话得打,人不听话,就得死。

他曾眯着眼睛掰开我的嘴,看见一颗格外尖利的虎牙。

「利齿,反骨,驯不熟的。」一身野气的男人取过铁锥塞进我嘴里,生生把那颗牙敲碎,连血带肉取了出来。

「这样就好了。」他笑起来,看着满嘴是血的我,心满意足,「就这样教,才能放到止清身边。」

九岁的我嘴里满是自己的血腥味,被他倒拎着提起来,血呛进鼻子里,那一刻我涕泗横流,真觉得自己要窒息而死。

我被他们抓来之前,过的本不是这样的生活。

我是余杭茶庄的独女,父母伉俪情深,虽不是显赫豪门,但也衣食无忧,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父亲好游山玩水,去西南考察茶种时,带上了我和母亲,然后……我们就碰上了劫匪。

父亲和家丁皆死于乱刀之下,母亲抱我逃走,最终被匪徒追上。利刃寒光一闪,我熟悉的、总是娴雅微笑着的母亲的头颅,就在暮色里飞了出去,护着我的,只剩一具余温尚存的无头尸。

匪徒头领,就是宋业——宋止清的哥哥。

他把我带回去之前,我没想过,我竟要受那么多生不如死的折磨。

我恨。

我被他扛在肩头的那个瞬间,就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要活下来。

活下来,然后把他们全部杀了。

这就是支撑着我苟活了十年的,全部信念。

 

【3】

动刑那天,我没去。阳骞请了绣娘到别苑,要为我的喜服量体裁衣。

绣娘拿着金丝量尺贴着我的身比划,尽会说好听的话——貌若天仙啦,纤腰堪握啦,这些奉承我早就听腻了。

我对着一双婢女手扶的铜镜,打量里面那个红妆女子,肤胜白雪,柳眉杏眸,是挑不出毛病的一张脸。

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不知道自己好看的。

被掳后第一回听人夸赞我生得好,还是从宋止清那里听来的。

少年手捧书卷,倚坐轩窗,说:「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我以为他在考我,便接下去:「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宋止清一笑,宛如池面推开水波。他说,阿芜,我是在夸你好看。

那年我十三岁,在山上听到的多是斥骂,头一回知道,原来自己在别人眼中,倒也是个美人。心头一转,我故作懵懂地贴近少年面颊,眼神无辜:「真的?你看清些。」

止清的脸上顿时一片飞红,一路蔓延到耳根,少年羞怯到以书掩面,结巴道:「自然……是真的。」

我笑起来,说止清少爷真好,阿芜还没叫人夸过,听了这话心里欢喜。

止清脸还是红,说,那这种话,我以后多说一些。

我笑得甜:「好啊。」

那时我是真心实意的开心,倒不是为了那几句便宜夸赞。而是我知道,我费尽心机做的那些事有了回报,止清大概对我真动了感情——我得让止清喜欢上我,才能在这炼狱里争得一些活下去的希望,总有一天,能手刃宋业,为全家报仇。

宋止清是宋业的弟弟。当年宋业看我念过书,又与弟弟年纪相仿,便在自以为驯服了我之后,将我带到了这里。

止清住的庄子小桥流水,竹林掩映,竟不像是这山中炼狱该有的风景。

止清也不似这匪帮里会养出来的人——清秀、有礼,土匪窝里竟出了个书生。

这落草为寇的匪帮头子宋业,竟抱着一颗让弟弟考取功名,走清白仕途的心。

真可笑。

我当时只道,匪帮里的人还想入仕,真是天真。

但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天真的,是我自己。

 

【4】

阳骞回来,一身脂粉气。水莲香,是去了潇湘阁。

我不动声色地为他更衣,伺候他入浴。

手按在他后颈上,阳骞闭着眼睛享受,往下滑时却被他捉住手指,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揉捏把玩。

「阿芜,」他问,「那群人里,留了条活口?」

我说,是。

「是那二当家?」阳骞的眸光瞥过来,「你心软了。」

他不动声色:「毕竟相伴数载,想必曾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小儿女,真要留情也难免。」

我这回真像动了怒,半嗔地将手抽出来:「王爷也不必贱看了我,别说当年被掳上山后我只有一颗报仇之心——且说之后,是他亲手将我卖为军妓,就是再热的心肺也要凉得彻底。」

阳骞默不作声。

「他素来有抱负,折了手脚,叫他活着却万事不能为,沦为街边行乞或干脆寻口枯井投了,不比杀了他更痛快?」我从后环住阳骞,脸在他赤裸的后背轻蹭,柔声道,「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呢。」

阳骞这才大笑起来,一把将我拽进浴桶里。

「阿芜,你真是本王见过心肠最狠毒的女人。」他扯开我被水沾湿的衣衫。云雨情潮间,阳骞意乱情迷地咬着我的耳朵问,「阿芜,你说,你这么狠,本王会不会有一天也像他们一样死在你手里?」

我搂着他的背,呢喃:「怎么会呢,王爷……是对我最好的人。阿芜不会害王爷的。」

阳骞满足地笑起来。

 

【5】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十三岁的苍鸣山,我来了初潮,血流不止。平日里我见不着女人,不知这是女子成人标志,只知道流血会死。死了,就报不了仇,就什么都没了。

我光着脚,拿着自己换下来染血的裙衫,一路哭着去找止清。他已经睡下,被我摇醒后见了血裙,也慌了手脚,要点灯去找宋业想办法。

我拽住他的衣衫不许他去,怕若真是什么不治之症,按宋业的性子,恐怕会先把我杀了了事。

我哭着说止清,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止清咬咬牙,在我面前蹲下,说,来,我背你下山。

山路陡峭,天上一轮濛濛的毛月亮,白天熟悉的石头林木,在夜里通通化作精魅一般可怖。偶尔林间沙沙响,也像是有野兽尾随,我趴在十五岁的少年背上,心想自己恐怕真要死了。

止清额角渗出冷汗,边往山下赶边安抚我,说没事的,阿芜,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

在山下镇子上,止清背着我找到了一家挂了「医」字灯笼的医馆,急切的拍门声惊醒出诊的一对老夫妇,许是我们形容狼狈——我哭得满脸是泪,止清背我下山时被夜路绊倒,也是灰头土脸。两人这模样吓了大夫一跳,赶紧把我们迎进去,烧热水、把脉问诊。

一通折腾下来,老大夫表情古怪地叫妻子进来,顺手把在一旁紧张守着的止清拽出了里间。老妇为我擦干眼泪,笑眯眯的:「小姑娘,哭什么?这是好事。」

她取出几条月事带,教我怎么叠,脏了如何清洗。事罢问:「你娘亲不在身边?这些事未曾教过你?」

我被戳中心事,脑中满是残阳血色里,娘亲飞出去的头颅与护着我的无头残尸,眼泪掉得更厉害。老妇被吓坏,安抚不住,只好叫止清进来。

他以为我还在害怕,蹲在我膝边。少年清隽的脸上满是关切,握紧了我的手柔声安慰:「阿芜,别怕,大夫说了,这是女子都会经历的事儿,不会死的。」

他又问,阿芜,你流这么多血,疼不疼啊?

那张仰望着我的脸,满是不作伪的心疼。我伸手抚上他额角,那里有一道刚摔倒时蹭破的伤口,止清和我不一样,他是宋业护得好好的一块玉,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我说,我疼。

当然疼,前仇未报,后情又起,我费尽心思叫止清喜欢我,琴棋书画,谈吐修养,还有他说好看的这张脸,都足以迷了山里养大的十几岁少年的心窍。可这份喜欢,像月色一样,清的,纯的,照在我千疮百孔的身上,叫我疼得入骨。

他慌了神,起身为我熬红糖水,熬着熬着竟红着眼掉了眼泪。然后又伸袖揩掉,侧对着我,不好意思让我看他落泪模样。

「阿芜,我方才只觉得急,现在才后怕——」止清越说越止不住泪,「怕你真的死了,你要是真死在我背上,那我……」

我暗自嗤笑,旁人的死,竟能让这小公子哭成这样,真是没出息。

但嗤笑之余又心酸,我何德何能,靠满腹算计,骗来了少年月色里的一滴泪。

红糖水甜腻的香气里,我被这难得的温情惹动了心绪,终于忍不住轻声问:「止清,你当真不知道,苍鸣山寨做的是什么勾当吗?」

我还想问,止清,你当真以为,我是家道中落,被父母卖进来做你的婢女的吗?

坦坦的月色里,止清沉默下来。红糖水翻滚,「咕咚咕咚」,像熬着我一套饱受苦楚的心肝肺肾,在我凝视的目光里,止清终于开口说话。

他只说,「阿芜,我以后会一直对你好的。」

于是我明白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还安之若素地做着山庄里清白的小少爷,懦弱地以为只要装作不知道,就与他无关。他还是可以念书,求仕途,喜欢我。

我的眼睛突然就像两口干涸的井眼,再也流不出眼泪。

即便他恐怕会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真心为我流泪的人。

 

【6】

在阳骞身边伴床三年,我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他急于求子,流连花丛,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前不久他京中好友来访,隐晦提醒阳骞莫要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我反唇相讥:「大人这把年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

那人气得嘴唇煞白,事后我被阳骞一通训斥,当然,最后只消滚上床去,泄了火便没事了。

到了第三年,他终于不能再苟且于余杭,被召回京里。别苑的那许多妾,最后带回京中王府的,也只有我一个而已。

我趾高气扬,端的是红颜祸水的架势进了王府。当夜用膳,我打定主意要给阳骞府里的莺莺燕燕一个下马威。这群人个个朝雍容端庄上使劲,我就偏做妖艳的妲己,往阳骞身旁一靠,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

阳骞不在意这个,环顾桌上,面色沉下来,问,栀芙怎么不在?

栀芙,是府里最年长的郡主,年方十七。

王妃说,栀芙与先生今日去看湄潭卧梅,怕是要晚些回来。

阳骞正要发怒,却听外间一串急促脚步声,珠帘掀起,露出一张清纯如雨后栀子花的脸。那少女手握一把红梅进来,亲昵地将梅花呈给阳骞,说:「听说父王要回来,栀芙没什么好献宝的,便专程去湄潭折了一把梅花回来赠给父王。」

她撒娇道:「栀芙知道,父王最喜欢梅花了。」

甜美天真,浑然天成。

撒起娇来,与我平日里含着勾引心思的做派全然不同。

珠帘又动。他们口中的「先生」出现,一身青衫,身长玉立,儒雅至极。

栀芙一看他来了,眼睛便亮起,小女儿家的心仪瞒不了人,二人站在一起,一个清纯,一个儒雅,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其他人早已习惯「先生」的存在,寒暄纷纷。唯有我如遭雷击,僵坐地看他向阳骞推手作礼——他二人曾离得那样近,一个在别苑,一个在私牢,却未曾真的碰过面。

三年前,我亲口命令折断手脚的人,重新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回,他成了郡主的教书先生,王府里的幕僚。

十五岁那年为我流过泪的少年,二十一岁亲见我覆灭苍鸣山的人,此时正站在我面前含笑看我,同其他与我素不相识的人一样,叫我一声,「拜见夫人。」

夫人,一作对主人的妻妾称,二作,结发之妻意。

他恐怕早已不记得,山庄里梨树下,春月梨花,覆肩似雪,他在那样的月与花之下,说以后要娶我为妻。

可今时今刻,我二人一坐一立,恭谨如生人。

我呆坐当场,如芒在背。

 

【7】

王府里,我的厢房被安排得偏僻。难得的,我没有异议,而阳骞回来首夜,自然是去了王妃房里。

轩窗未关,巧的是外头竟也是一树梨花。可惜如今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光秃秃的枝干里镶着月亮,显得寂寞孤凉。

窗外突然站了一个人。

止清站在窗外,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我。

我笑吟吟地走过去,手搭在窗棂上:「大半夜的,来爬主子小妾的窗,这在你们读书人那里叫什么?」

止清翻身进窗,一把打横捞起我往床上走。被他按在红鸾被上时,我还有闲心抚他下巴,调笑:「若你以后真当了郡主的夫君,按辈分,我也算你的小娘了——我们真要偷欢,那可算乱伦。」

止清的手贴在我咽喉上,双眼发红:「苏芜,你住口。」

我笑开了,面如芙蓉般娇媚。

我不怕止清恨我、杀我,我只怕他真把我当作生人,只要他今夜肯来找我,终归是我赢。

我双手攀上他的后颈,将止清压向我,唇贴在他耳畔如爱侣呢喃:「呵,男人的脑子里,想来想去都是这档子事——宋业是怎么死的,你亲眼见着了吗?行刑阁主刀工好,肉片得薄,一身肉片下来,喂了七条野狗,吃得那群畜生眼睛都红了。」

我的唇移到他眼眸上,轻轻摩挲,「就和你现在的眼睛,一模一样。止清,你恨不能将我啖肉食骨,嚼碎了咽下去吧?」

止清贴在我喉咙上的手指越收越紧。

我呼吸困难,笑意却不减:「你恨我吗?止清。」

止清看着我,坚冰般的一双眼睛。

我与他呼吸相闻,红鸾被,合欢烛,远看近似一对痴缠爱侣。可这方寸之间,爱恨翻涌,白骨堆积,那么多条人命家恨早已像无形屏障,将我们远远隔开。

这一世,都翻不过去的。

我抚摸着止清的脸,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止清,你恨我,一定没有我恨你多。」

 

【8】

我这一生看过最美的烟花,是在山腰上,止清带我去的。

春日灯节,止清带我下山。我们去了镇上的庙里求福,夜里止清给我买一盏花灯,金线刺绣,是镇上最好的一盏。

上山路上,止清问我,在菩萨面前许了什么愿望。

我骗他说,许愿止清能更喜欢我一点。

一句谎言,竟让少年又红了耳根。

我笑问他许的什么愿,心里却并没有那么想知道——无非是一些儿女情长。

止清不说,只牵着我慢慢往山上走。头顶是一轮满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远远的,突然听见一道烟花升空声,蓦然回望,竟见小镇放起了烟火,一束一束,飞上夜空,猛地绽开,宛如垂下万千丝绦。

我与止清并肩站在山上,头上是满月当空、烟火笼罩,脚下是万家灯火,汇成一片人间喜乐。这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孑立,而他牵着我的手,温热的、紧密的。

烟花绽放声里,止清说:「阿芜,我想你能活得更开心一些。」

我怔住,止清来抚我的眉头,柔声道:「不知道为什么,阿芜,我总觉得你过的不开心。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我问他,真的吗?

止清说,当然。

「那你娶我吧。」我说,「你娶我,带我走,我们离开苍鸣山,我就开心了。」

止清宠溺地揉揉我的发,说:「好,你说什么都好。」

当夜我们回到庄里,满树梨花开得似雪。止清以茶代酒立誓,他说,等他做了官,就娶我为妻。

那晚我们睡在一起,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兽,手胶在一起不愿放开。都是头一次如此接近男女之事,气氛灼灼,我闭上眼睛,心想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

但那双温热的唇,最终只在我额上碰了一下,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颤抖。

我睁开眼,撞进止清含笑的眸。

「阿芜,你还小。」他珍重地亲了亲我的手,「以后时间还长,我们不急。」

我靠在少年怀里,满鼻清香,干净安逸。

可我自己知道,提起娶亲之事,并非为了少年的一句誓言——止清下个月就要被送去余杭的书院念书了,只有离开苍鸣山,我才有获救的机会,所以,我必须让他带上我一起走。

而我在菩萨面前许的愿望也并非让止清更喜欢我,而是终有一天,我要血洗苍鸣山,为家人雪恨。

 

【9】

没过几日,我就被宋业叫去了寨里。

寨子与山庄相隔开,宋业平日不管我,但凡叫我去寨子里,必然是要「立规矩」。

我一进门就跪下,头伏得低低的不敢抬起。余光里,是一盏被踩扁的精致花灯——正是止清给我买的那盏。

宋业说,过来。

我赶紧趴在地上,膝行过去。宋业扳起我的下巴,眯起眼睛打量,鄙夷一笑:「到底是长开了,已经知道勾引男人了。」

「你和止清在庄里干的那些事,真当我一点也不知道?」宋业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爬我弟弟的床,你也配?」

我被这一巴掌扇得头昏耳胀,嘴里渗出血腥味,下一秒我被他像拎一只鸡仔一样倒拎起来扛在肩上往里间走。

我尖叫着捶打男人的肩膀,却被一把掼倒在破木床上,结实粗野的男人压下来,不带怜惜之情地掰开我双腿。

那只带着汗味的大手死死捂住我绝望尖叫的嘴。我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淌着眼泪,眼睁睁看着宋业随手从旁边燃烧的火堆里,取出一把被烤得发红的火钳,然后照着我白皙的大腿根,面色狠戾地狠狠按了下去——

嘶嘶的铁烫皮肉声,刺鼻的焦糊味,还有从身到心的,蚀骨剧痛。

我痛苦地睁圆了眼睛,叫声被埋在男人铁一般的手掌心里,疼到了极致,竟是叫不出来的。

「牲畜,就该打上印子,对马、对猪、对驴,都如此。」

宋业狰狞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过了几天好日子,就以为自己可以当人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他对奴隶的,最深刻的占有和羞辱。

我像一只垂死的麻雀,在小小的刑台上被开膛破肚,目眦欲裂,不能阖上。记得的,只有老旧的木房,还有从那破窗里,透进来的、泛着死气的灰白天光。

一切结束后,宋业把我像一块旧抹布一样丢下。

我木然地坐在地上,明明不远处就是火堆燃烧,可我只觉得冷,无论多紧地环抱住自己,还是冷得刻骨。

直到第二天早晨,止清才找到我。他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我,一堆已经燃尽熄灭的炭火,还有,一床狼藉。

「阿芜——」

止清慌忙解开外衫,颤抖着披在我身上。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外衫却滑了几遭。

止清最后只好笼着外衫把我紧搂在怀里,用他的脸贴着我的。

他叫我阿芜,让我说句话,让我别不理他。

最后又掉了眼泪,滚烫的,蹭在我脸上,竟像是我在哭。

「阿芜,」少年紧紧抱着我,说,「是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阿芜。」他一直在道歉,我漠然地听着,最后险些笑出来。

有用吗?说了这么多,他却连去质问宋业的勇气都没有。

我早该知道,少年的誓言,像雪一样,有多纯洁,就有多脆弱。

 

【10】

我如愿以偿,跟着止清去了余杭。

说是求学,但在余杭的二层小楼里,我与止清过了好一段荒唐日子。为了冲淡那日梦魇,我对他的身体渴求强烈。那些之乎者也的书卷早被随手丢到一旁,每日我们除了吃睡就是痴缠,小楼里满是少年人贪欢的痕迹。

偶尔噩梦惊醒,无论多晚,止清总会抱着我哄我入睡,他比我活得更像惊弓之鸟,好好的一个清隽少年,愈发憔悴下去。

入夏那天,我让止清带我去了余杭的一处院子。那里已经荒凉,野草蔓出来,大门上被孩子涂画。寻常人难以想象,就在五年前,这里还住着一家活人,男主人文雅,女主人娴静,他们有一个独女,天真烂漫不知愁为何物。

止清揽着我,没有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要来。

他不敢问,我知道。

我挣开止清,走进去,折了一支荒院里的夹竹桃。记忆里娘亲说,这是怀上我那年,她与父亲一同栽下的。

止清为我将花别在耳畔,我扬起一抹笑,问他好看吗。

这是那天他找到我之后,我第一次笑,止清脸上泛起受宠若惊的喜悦,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看。

我主动牵他的手,两人穿过余杭的大街小巷,回到我们的楼里。那夜我为他洗手作羹汤,都是相伴数年来止清喜欢吃的——他吃东西的口味、选衣裳的喜好,还有,挑女人的眼光,全都是我一点点培养的,从十一岁的止清认识我开始,他的世界里就像多了一只手,把他引到一个既定的方向去。

苍鸣山上,他看到的只有我,而我能利用的只有他,我们之间,又有什么爱情可言?

我唯恐有人盯梢,挑了夜深,换了身衣裳从后门出,一路疾跑至衙门,击鼓鸣冤——余杭苏氏小女苏芜,五年前全家被苍鸣山匪贼所害,如今侥幸脱身,求青天大老爷出兵剿匪,为我一家枉死冤魂讨个公道——

我字字血泪,声嘶力竭。被人带进衙门后,我看见一身官袍端坐其上,那父母官面容宽厚,和蔼亲善,让我喝杯茶,将这五年折磨慢慢道来。

我绷了许多天的泪再止不住,迫不及待地要将苍鸣山路线、布阵都说出来,可还没说几句,就觉得眼皮沉重,手脚也像被抽掉了力气,逐渐动弹不得。

完全阖眼晕过去之前,我朦胧间只听见一声嗤笑,鄙夷万分。

「匪就是匪,一点善后小事都做不好。」那声音嘲笑道,「就这么一个小丫头,竟也看不牢。」

 

【11】

我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没算到我父母的死,竟然是官匪勾结。

再次醒来时,我被关回了山寨的地牢。

地牢暗光里,止清像是唯一的一点光,他和宋业站在一起,却避开了我的眼睛,没有再看我一眼。

宋业说,不听话的狗,最后都是被打死的。

他抽出自己的刀,叫止清:「哥哥干这么多,就想为你换个官位,谋个清白的好前程,不用再像我们这些粗人一样刀里来血里去,你却不争气,被这么个货色迷了心窍!这样狠不下心,以后怎能去官场里混?」

宋业指着我,冷声道:「把她杀了。」

止清站在我面前,将刀丢下。

「我不想让她死。」止清说。

我最后一点希望死灰复燃——我就知道,止清再懦弱,对我也还是存着一份情的。

他曾经说,阿芜,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

他曾经说,阿芜,我以后会一直对你好的。

他曾经说,只要你能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曾经说,等他做了官,就娶我为妻。

宋业怒目圆睁:「你要是下不了手,就由我——」

「我是说,她不能就这么死了。」止清居高临下地俯视我,「她骗了我这么多年,如今落得这样狼狈下场,比起就这么干脆死了,不如送去军营里——反正,也已经被别人用过了。」

逆光里,我看不清止清神色。只是他每说一句,就像有钉子凿进我的肺腑,刺出一个个血洞。

「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止清轻声问,「阿芜,你说对吗?」

我说不出话,无神的眼睛里,空茫茫地倒映出止清的身影。

时光流转,身份也变了几遭。此时此刻,我抚摸着止清的脸,一字一句说:「止清,你恨我,一定没有我恨你多。」

 

【12】

那夜,止清最终没有杀我。

回京后,阳骞来找我的次数变少,倒让止清钻了空子。日日夜夜,白天他当郡主眼中风度翩翩的先生,夜里就成了我的帐中客。

二十四岁的男人与十几岁的少年终究不同,夜里我咬着止清的肩,眼角濡湿。我笑他像一头发情的兽,在仇人身上也能享乐。止清冷眉冷眼,道,他的仇,总是要报。

「怎么报?」我指间缠着他的青丝把玩,眼波如丝,「在床上报?」

他就俯下身,狠狠堵住我的唇。

但我知道,止清有自己的谋划。在王府里,偶尔也看见栀芙带他见一些位高权重之人,太子都成了他的知交。止清为入仕准备的书不白念,那些人对他颇有赏识之意,就连我都看得出来。

一日我在王府湖里游船,偶遇他、栀芙,与太子。三人有说有笑,他为栀芙拂去肩上落花,站在一起,颇为养眼。我托腮懒靠船边,被太子瞧见,男人眼睛顿时亮起:「竟不知皇叔府里还有这样的佳人。」

我一笑,也胆大,朝那边掬水泼去,分寸拿捏得好,未近他们身半分,却惹得太子移不开眼。调转舟头回去时,那露骨眼神还黏在我身上。

夜里,止清又来,隐隐带着怒气。我手指搭在他唇上,问他为何动气。他一口咬在我指上,说:「少去招别人。」

我笑嘻嘻的:「这又何妨,说不定我勾搭上了太子,还能帮你美言几句,为你登上仕途推波助澜。」我反倒为他规划起来,「等以后啊,你就当了大官,迎娶郡主,功成名就,儿孙满堂——哦,等我色衰爱弛,再寻个借口把我杀了,岂不是报了仇,真是一大快事。」

止清脸色难看:「你胡说什么。」

「这算什么胡说,」我说,「你也不必心里有负担,反正我伺候过的男人也不差这一个。」

他不想再听,一把又将我按在身下。我还是笑:「真的,你哥哥杀我全家,我也将他千刀万剐了,两相扯平,互不相欠。看在故交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你不是很想迎娶郡主?」

止清不愿听我说话时就爱来欢好这一套,与年少时调了个个儿,需索无度的人反成了他。肢体交缠间,他的手摸到我冰凉的脚,动作突然顿了一顿,终于松开我,不做声地把我腿曲起,将脚捧在手心里捂热。

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天一凉,脚就冰冷,烧多热的炉子都不管用。每当这时候,止清就用他的体温为我暖脚。身上顶轻贱的地方,在少年止清眼里,金贵得跟什么一样。

我沉默地伏在他肩上,也住了嘴。

良久,久到我以为止清已经睡着了。才听见他在我头顶上说:「我许多年前就说过,我想娶的人,是你。」

我垂下眸,声音却还是轻快:「可是,我已经嫁人了呀。」

我贴在他身侧,轻声说:「年少时说过的话,都是不作数的。」

他抱紧了我,不再说话。

 

【13】

京城与余杭气候有异,回来后不久,阳骞就病倒了。

他这几年身体本来就不好,此次一病更是如山倒,御医轮番来,也没见什么好转。反而是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我有空时也去陪他,可王府里女眷真多啊,我根本就配不上什么好位置。只有在他瞧见我的时候,会叫我去身边。

阳骞搂我时的手臂力气,一次比一次松下去,明明比几年前相遇时长不了几岁,病后却明显看出了老态。有几次他屏退其他人,枕在我膝上,我给他剥橘子,然后塞进他嘴里。阳骞躺着往上望我,说,阿芜,你还是这样娇艳漂亮。

我笑着点他的眉间,撒娇道,那王爷可要快点好起来,春色不待,等再过几年阿芜老了,可就没人享用了。

阳骞笑起来,没笑两声又开始咳嗽。我赶紧给他拍背顺气,他拉住我的手,示意我他没事。握着握着,又开始回忆旧事,说起我们相遇那年,在余杭潇湘阁,美人如云,舞纱轻扬,满面芙蓉开,他一眼就看见我了——多美的一张脸,眼睛却偏是冷的,细看起来,一股子笑里藏刀的狠劲儿,就那一眼,他就定下我了。

我含笑听着。阳骞双眼已迷朦——就这么一段初遇,自他病后不知已经念了多少回。恐怕老人、病人就是喜欢回忆旧事的。何况现在的阳骞,又老又病。

他说,那时我就想,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样一朵又美又毒的花儿啊——后来你说你要报仇,我也应了,苍鸣山那样的匪帮就这么打了下来,你穿着红衣点火烧了那一整座寨子时,衣裳和火一样红——阿芜,你知道吗?你狠起来的时候,最惑人。

阳骞眯着眼睛,像是要透过我的脸,看见自己想象中的一道幻影似的——他渴望征服烈马、迫近花蛇的快感,或许只有那样,才能让这个老人,感觉到自己还在年轻着。

可现在,他只能苟延残喘地握着我的手,抱着一段回忆,念了又念。

我知道,阳骞恐怕真的要不行了。

腊月里,王妃率领全家去京城卧佛寺斋戒半个月,说是为阳骞祈福。

在出发前两天,我突然开始干呕不止。我留了心,在外找了个大夫进来看——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怀孕了。

阳骞早已无法与我行房事,这个孩子是谁的,我心知肚明。

晚上止清来,我将他推开,直白告诉他,我们有了个孩子。

但是,下一句我又说,我要将这还未成型的孩子堕了。

止清脸上的喜悦还未收,就被仓皇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来抚摸我的肚子,明知道里面的骨血甚至不是个人样,却还如此谨慎又期待。

我漠然道,要真生下来,谁都知道它不是阳骞的孩子,我难道要抱着孩子一同寻死么?

止清笃定道:「不会的。我们的孩子,不会是私生子。」

我挑眉:「怎么?你不会是觉得阳骞快不行了,赌他这条命吧?等阳骞一死,你就要让我当妾?止清啊止清,你想得倒好,既要娶他女儿为妻,又要收他小妾为妾,你可真是……」最后一句,我甚至骂不出来,只觉得荒谬。

「我说过,我要是娶妻,也只会娶你一人。」止清看着我的眼睛,「阿芜,你信我。」

我冷笑:「都是寄人篱下,你要我拿什么信你?」

止清牵着我的手,放在他心窝上。里头的一颗心,勃勃跳动。

可惜,我早就不是会听信这一套的小儿女。

我甩开他的手:「我没打算同你商量,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要——」我讥讽道,「我和你的孩子,你自己想想,难道都不觉得恶心么?」

我捂着自己的肚子,每说一句心都似在油锅里滚过一遭,明知里头压根没有一个成型的小人儿,却恍惚间以为真有这么个孩子在我身体里。

我字字泣血,把那些丑陋的往事挖出来给他听,告诉他这样的血脉一生下来就要背上多么耻辱的烙印。

止清看着我,双目通红,他伸手想拉我,却落了空。

我冷冷看着他,目光一如多年前,那场暴雨里,我看着跪在我眼前落泪的止清,语调平静,不悲不喜。

我说:「止清,我们各走各的,就当前程往事都尽了,放过彼此吧。」

止清说:「阿芜,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信我?当年,你要是肯跟我走……」

我按在他唇上,止住他的话。

「脚下有仇,就绊住了,再想逃也不能逃。」我说,「现在,你应该比我体会更深。止清,如果我现在让你带我走,你肯么?」

止清沉默地看着我。屋外一道闪电劈过,雨像从撕破的口子里落了下来,止都止不住,瓢泼大雨,一如当年。

 

【14】

我说过的,我对止清,没有一句真话。

所以那句,我恨他比他恨我多,是假的。我早就原谅他了,在很早很早以前。

被运往军营的那天,路上也下了暴雨。荒野之间,一人一马孑立雨中,闪电劈过,照亮熟悉眉眼。

止清念书,但也习武。更何况,那两个看车的匪贼都是宋业的手下,自然是不敢对他下死手的。

生死之战,谁留手,谁就输了。

茫茫雨夜里,我看见刀光剑影,血与雨混作一块,染脏了我赤裸的脚背。止清提刀朝我走来,一步一步,然后将我打横抱起。从他身上,我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为了我,止清第一次杀人,少年抱着我的手臂,甚至都在颤抖。

他寻了一处破庙,蒙了尘的菩萨低眉敛目,俯瞰人间尘世。我看见他手臂上的刀伤,血一直渗出来。我沉默地扯了一块他身上的衣物为他将伤口扎住,那块布料却很快被血洇湿,看着吓人。

止清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搂着我,紧紧的,像是抱着什么怕失去的珍宝。

他说,阿芜对不起,我刚刚说的那些都不是真心的,我不想让你死,我才说那些话……

我被他搂着,面色平静,我说我知道。

他又哭了,我没见过这么爱掉眼泪的男人,就算后来,我也没见过一个人为我掉过这么多次泪。

止清哽咽着说,阿芜,我又没有护好你。

他像是真的悔极痛极,可我内心早已了无波澜——他护得住我又怎样,护不住又怎样?若是我一直对他人有所指望,那我的仇该由谁来报。

我这才认清,若不走上绝路,又何谈逢生。

止清却想不明白,他还在说,他带我走,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他不要入仕,我也不要想报仇,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厮守终身,好不好?

我额抵在他肩上,身子一抖一抖,他以为我也在哭,安慰良久扶起我的脸来看,才发现我是在笑,眼里并无半分泪意。

我说:「止清,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想报仇,你没吃过我的苦,凭什么让我不要报仇,凭什么以为我要的是和你厮守终身?」

他怔怔的,眼看着我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在菩萨空渺的注视下,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要往庙外走。止清慌张地跪着拦住我,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我漠然地低头看着他,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止清,都说强者自渡,你扪心自问,我们如今的落魄模样,谁又能自渡,更何谈渡人?既然都无能为力,不如,分道扬镳,你走你的路,也放我去报我的仇。」

「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要从苍鸣山那里算回来。」我留给十六岁的止清最后一句话,是,「日后相见,灭你满山,莫怪。」

 

【15】

去卧佛寺的路上,莫名的,我就被请到了王妃的大轿上,里头坐着的除了栀芙郡主,还有止清。

我听他们聊天,也捞到了不少消息,比如止清得了赏识,过了元月便要封官。再比如,王妃说,栀芙过了年也将满十八,再不嫁,就是个老姑娘了。

话里话外,暗示意味十足。

我置身事外嗑瓜子,却又突然被王妃点到名,「芜夫人,你说呢?」

我装傻:「说什么?」

王妃正色:「你看栀芙与止清先生,配不配?」

我笑起来,朝红着脸的栀芙促狭道:「当然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王妃高兴了。而止清撩起眼皮,淡淡看我一眼,不辨喜怒。

又说了一会,我有些坐不住,怀着孩子,坐久了总觉得腰酸。正难受时,腰后突然被塞了一张软垫。我抬眼,止清面色坦然,似乎不过是顺手一递:「芜夫人看着腰不好。」

栀芙和王妃都看过来,我也装得生疏:「老毛病了,多谢先生。」

王妃看样子也只是怕成婚的事提得太正经,随手抓了个女眷来作陪,这回完成任务了也不为难我,请我回到自己轿上。刚倚下不久,止清竟进来了。

他递来一罐药膏:「栀芙给的,说是活血化瘀用。」

「她自己不送,叫你送?心可够大的。」

止清说:「她被王妃留下了。」

我「哦」了一声。

止清将药膏在手心里捂热化开,才叫我自己掀开上衣,将后腰露出来,打着圈儿地给我揉按。我说:「你倒是大胆,不怕被撞见?」

止清反问:「到了这时候,撞见又如何?」

我收了声,被他揽进怀里。他的手贴上我小腹,我说,摸不到的,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

止清盯着我的肚子,像能盯出什么花来似的。

我转移话题:「栀芙是个好姑娘。」

他「嗯」了一声。

我又说:「你真想好了?」

这回他多了点反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忧心:「真能行吗?这次要是输了,那可没有翻盘的余地。」

止清亲亲我的额头,轻声道:「为了你和孩子,我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话说到这里,我就不问了。几天前的夜里,止清对我说,他的仇就快报了。

只是,不是冲我。

那一刻我就明白,止清已经知道了。

 

【16】

八年前,我报官后反被辱时才得知,苍鸣山寨如此猖狂,是因为背后势力。

与止清破庙分别不久,我淋雨倒在荒野里,被潇湘阁阁主救起——明面上,潇湘阁是余杭最大的青楼,实际上,这是一个江湖组织下面的情报处。

阁主告诉我,苍鸣山不光买卖人口,这些东西下边藏得更深的,是军火生意。

而背后的首脑,就是阳骞。

幸运的是,才第一眼,阳骞就看上了我。

而阳骞肯灭苍鸣山,倒也不是什么爱情故事,说白了,我只是他的幌子。太子将即位,眼睛早盯上了这位不老实的皇叔,为了断尾求生,将自己摘干净,阳骞早就有灭口的打算。这时,我出现了,于是苍鸣山灭,他阳骞,则是剿匪有力,冲冠一怒为红颜。

所以,真要论报仇,我的仇人要算上他。

而我说将止清折断手脚丢出去,不过是用了止清当年要留我一命的同样法子,阁主派人救下了他,只是我没想到,他竟也知道了背后的事,并为报仇进了王府。

苍鸣山灭后,与阳骞的私仇不在潇湘阁插手的江湖事中,我与他们渐渐也断了联系。

在嫁给阳骞前夜,阁主最后来问过我一次,是否就此收手,他们可以让我全身而退。

我说,我不想退。

若不能将阳骞这样的人彻底根除,这世上,谁知道还会有多少个炼狱般的苍鸣山,多少个做人傀儡的宋业,多少个身不由己的止清,和多少个被人折辱的苏芜?

潇湘阁给的毒药,无色无味,积年累月后毒发,就是天下再精湛的名医也查不出来病因,更别谈救治。

所有人都只以为,阳骞上了年纪,又好酒色,总要毁在那个从余杭带回来的小妾身上。

虽然这么说来,倒也没错。

而止清选的,却是另一条路——利用郡主,结识早就想扳倒阳骞的太子,然后用收集到的证据,葬阳骞满门。就像当初阳骞灭苍鸣山一样。

我倚在止清怀里,想到无辜的栀芙,倒并不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

毕竟血仇不落在自己头上,谁都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蚀骨之痛。我这颗被仇恨泡过的心,早已不会对谁产生恻隐。

若是日后还有人找止清和我报仇,那也是我们该受下的。仇一旦起,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哪怕对很多人而言,仇恨的开端不过是一次无妄之灾。

 

【17】

留宿卧佛寺当夜,太子就差人来请止清,说是有事相商,第二日天亮了就下山。

止清走前的那个晚上,带我去看了一次卧佛。

其他人早已睡下,寺庙里万籁俱寂。佛祖卧躺人世,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浑不在意。我们爱的恨的痴缠的这一生,于佛祖看来,恐怕只是一阵云烟。

止清说,我这一生,其实只见过三次佛。每一次,我都许了愿望。

我静静看着他。

「第一次在镇上寺庙,我许愿,希望你能开心一些。」止清牵着我的手,缓声说,「第二次,我被你留在破庙,雨里我跟菩萨说,阿芜说强者自渡,我不仅要当自渡的人,还要强到能渡我的阿芜。」

月光照下来,我看着止清的侧脸。他十一岁时,我们相识,一点点看彼此从孩童长到少年时,阔别五年又三年。那个为我掉过眼泪的少年,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胸有城府的男人,我忍不住问:「止清,你现在还会为我哭吗?」

止清笑了,像听见一个傻问题。

他揉揉我的发,说,阿芜,是你那天教我的,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我不说话,被他搂进怀里。月色里我们相拥,止清贴着我的耳朵说,就在刚才,我向佛祖许了第三个愿望。

「我许愿,你和孩子平平安安,等我回来。」止清说。

我弯了眉眼,说,好啊。

那夜我枕在止清怀里,做了一个好多年没做过的美梦。梦里月色皎白似水,苍鸣山梨花开了满树,仿若人间雪。

少年止清拉着我,说阿芜,我们就停在这里吧,哪儿都不要去了。

就停在这里吧,后来注定要发生的那些痛苦、隐忍和恨意,都不会再有了。

醒来后止清已经走了。我搂紧他的枕头呆坐了半晌,然后爬起床,从行李里,取出用纸包扎着的一服堕胎药。

我喝下去,等它发作。很快,腹如绞痛,冷汗不止,我死死咬住止清留下来的枕头,不敢让痛苦的闷哼声传出去。

这样的切肤之痛,竟比过往任何一次都疼,疼过木屋烙痕、衙门失身,还有那许多次折磨,我以为自己早已对痛感麻木,原来并非如此。只是在以前受疼的时候,身疼却心木,可这次,想到我亲手堕了我和止清的孩子,那疼从心底泛出来,简直要把我扎透了。

我和止清的孩子,堕下来不过一团未成形的血肉,我用一块素布捧着它,闷在枕头里哭得声嘶力竭,我都不知道,今生竟会有这么多眼泪要流,像是把之前数年未流的泪都一次流尽。

在卧佛寺,我于厢房中闭门不出数日,日日抄诵地藏经,为那个早夭的孩子祈福。山下风云变幻,已不在我关心之内。待到第九日,房门被敲响,一人拿着止清的信物来接我下山——明日,就是正式拔弩相见的日子,止清提前差人带我离开避祸。

「夫人想去哪?」那人问我。

我带着一个小红木匣子,神色平静。

「我要回苍鸣山。」我说,「告诉止清,去梨花树下找我。」

 

【17】

山寨三年前被我一把火烧了干净,山庄却是保存完好,只是经年日久,蛛网都结了起来。我站在荒草丛生的院里,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止清的人被我安排在庄外看守,我挽起袖子,打水将家具都擦干净,蛛网也被扫落。花了三天功夫,才总算是把山庄收拾完,恍惚间这里也有了年少时的影子。

第四天,我在梨树下立了个小小的坟,将随身带的红木匣子放了进去。

不多日,听闻京城的事进展顺利,止清有功,被封官,正从京城来余杭。他提前差了人来苍鸣山,说要准备喜堂和喜服,在这里与我完婚。山庄里立刻堆满了绫罗绸缎,珍宝喜烛,红彤彤的一堆,喜庆得不得了。

接到止清明日到的消息后,我提前换上了准备好的嫁衣,持一把刀,一壶酒,到了梨花树下。以酒祭过那小小的坟头后,我在月光里,倚着树干,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血溅出来,弄脏了我的喜服。

好在喜服也是红色,沾了血,也看不出来。

我靠在梨花树下,疲惫地阖上了眼。

十四岁那年,止清在这颗树下说以后要娶我为妻。二十二岁这年,我穿着与止清的喜服,割腕于这颗树下。

止清不知道,我早就倦了。阿芜从九岁起就好像死了,我的命,是靠复仇之火燃烧的余烬,不过一具残破的行尸走肉,靠着最后一点仇恨活着。等仇人都杀绝了,火灭了,就空落落什么也留不下。

我是一只破竹篮,被捞起来的那一刻就什么都落尽了,爱人、孩子,这样满的东西,怎能在我残破的生命里留住呢?最终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止清不知道这些,又或许,他还是以前那个止清,明明都知道,却不敢说。

但,这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逐渐黯淡下去的瞳孔里倒映出满院的清朗月光,意识朦胧间,仿佛头顶光秃秃的梨花树一瞬间开满了花,如雪如月,笼在我头上,铺满了我整个视野。而少年止清,一身青衫,搂我靠在他怀里,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阿芜,睡吧。」他的声音轻又缓,似从另一个不存在的世界传来,「睡着以后,我们就回家了。」

我在月色中、梨花下、止清的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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