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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归位

我被亲弟弟校园霸凌了。

他将小绿茶护在身后,

却一把将我推下楼梯:你聋了吗?我让你向她道歉你没听到吗?

1

安禾一中,高二的一间教室里。

我被江舟,我理论上的亲弟弟堵在教室角落。

仅仅是因为我对江月向我发起的冷嘲热讽进行了合理反击。

然后……

然后江月就委屈地哭了……

江舟像是一只发了狂的小兽,他将我堵在教室一角:「你凭什么欺负江月!」

我悠闲地将试卷叠好夹在文件夹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我扫了一眼躲在江舟后面肩膀微微颤抖的江月。

江月红着眼眶轻声啜泣着,她拉住江舟的校服衣摆摇了摇:「阿舟,你别这样。」

「姐姐,」对着江月,江舟身上尖锐的刺瞬间收敛下来,他软着嗓音哄她道,「姐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这种从乡下来的小绿茶欺负。」

我懒得在这里看他们表演姐弟情深,试图用试卷推开江舟:「让让,你挡我路了。」

「你还想走?」江舟一张脸变得十分诧异,「今天你要是不给江月道歉,你别想完整地离开这里!」

完整地离开?

我嗤笑一声:你搁这儿跟我玩什么玛丽苏 buff 呢?

我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抱起试卷离开了教室。

「江满!你给我站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正大光明地无视过,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我无视身后江舟跳脚一般的喊叫,抱着卷子继续往楼梯口走。

江舟从教室里追了出来。

他紧跟在我身后,连续叫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应他之后,江舟像是失去了理智,他发狠地将我往前一推:「喂!我叫你站住你没听见吗!」

听没听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伴随着江月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的小身板被江舟这大力地一推,从楼梯口直接飞了下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有些惋惜:

我还没有给江舟一巴掌,然后极其有气势地回他:「首先,我不叫喂,我叫江满!」

真可惜,明明这桥段我已经在脑海里排练很久了。

2

我是被疼醒的。

我一睁开眼,便看到江舟和江月齐刷刷地站在我的病床旁边。

见我醒过来了,江舟向前一步,把江月挡在他的身后。

江舟一脸防备地看着我。

我将目光收回:他什么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吃了她呢。

见我不理他了,江舟反而别别扭扭地开口:「你,你脑子有没有毛病?」

我:……

你脑子才有病!

你全家脑子都有毛病!

「咔哒──」轻微的开门声响起,穿着小香风套裙的贵妇太太急匆匆地走进这间单人病房。

江母温柔的声音响起:「小满,你终于醒了!」

「你姐姐醒了也不叫我一声。」她责怪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江舟、江月,旋即一把拽过江舟,「你快给姐姐道歉。」

江舟脖子一梗:「我不!明明是江满先……」

他话还没说完,被江母一个眼风压下。

「对不起。」江舟不情不愿地开口。

江母:「阿舟年纪小不知道轻重,小满你是做姐姐的,就让让他吧。」

我沉默着扫过面前的三个人。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经常在村头看到这么一幅场景:

顽皮的小孩子犯了错,母亲总会拍一拍小孩的头:「快给叔叔道歉。」

每当这时,我都会不解地看向江爷爷。

「江爷爷,那个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爷爷总会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因为叔叔是外人,对外人更要讲礼貌。」

那时候的我听不懂江爷爷话里的意思,只是潦草地点点头。

现在我明白了:

在江母和江舟眼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哪怕我和他们血脉相连,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那个人走丢了十四年的人。

其实江母、江父、江舟、江家的养女江月,他们才是一家人啊。

我垂眸回应了那个毫无诚意的道歉:「没关系。」

3

我叫江满,圆满的满。

三岁时走丢,十七岁时被找回。

我的名字是江爷爷取的。

江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记忆里初见江爷爷的那天,村里毫无征兆地下了很大一场雪。透净的白色将青绿色的大山蒙上了白雾。

我已经两三天没有吃饭了。

三天前,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趁买包子的叔叔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了一个包子。

「哪来的小兔崽子不学好,偷东西!」粗犷的声音响起,我吓得丢下包子就往外跑。

寒风像针尖一般密密地扎过我的肺,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停了下来。

脚底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我低头一看: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我的脚底被石子磨破,火辣辣的疼痛传来。

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但我根本不敢停下来。

我害怕极了。

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抱我离开的那个叔叔:

「小宝贝要不要吃糖?」

见我不应他,男人左右环顾了一圈儿,见周围没人也没有摄像头,他诱哄道:「小宝贝是找不到妈妈了吗?」

我迷茫地抬头:「妈妈?」

妈妈去哪里了?我找不到妈妈了。

「来,和叔叔走,叔叔这里有糖,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我被诱哄着,搭上了他的手。

可他没有带我去找妈妈,我被他带到了一个很荒僻的地方。

他将我关到一个很黑很黑的房间里。

男人一改之前的和善:「不许找人!不许叫!不然的话你就再也看不到妈妈了!」

我害怕极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叫喊着:「|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于是,我趁男人晚上睡觉,从他的口袋里翻出钥匙,偷偷跑了出来。

4

我盯着眼前的垃圾桶,已经生了冻疮的双脚互相蹭着,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寒冷。

我将自己小小的身子埋进垃圾桶,努力在脏兮兮的垃圾桶里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

终于,我翻到了几个有些发霉的馒头。

我小心翼翼地将馒头拿出来,刚要放到嘴里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江爷爷的声音。

「是谁在那里?」手电筒的光穿过鹅毛大雪,直直地照到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馒头丢下,断断续续地说:「没、我没偷……」

得到回应后,江爷爷向我走近。

「哎哟!作孽哦!这是谁家的女娃娃被丢到这里了!」江爷爷蹲下,他脱下身上的绿大衣裹到我身上,「冻坏了吧?」

我抿着嘴角,下意识地往后退着。

「饿不饿?爷爷带你吃点儿暖和的东西?」

我不敢回话,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大雪飘落在我的睫毛上,将我的睫毛打湿成一簇一簇的。

江爷爷把他的绿大衣给了我,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正在缓缓降低。

他冷得有些抖,却怕惊到我,静静地等待我的回答。

小小的我感受到了江爷爷的善意,缓缓点头。

江爷爷将我带回家,他试图问出我叫什么,我的家人在哪里。

可一路慌乱地逃跑,我受到了太大太大的惊吓。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拼命地逃跑。

我只知道,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快跑!离开这里!不要停!」

村子交通不便,连续下了一天的大雪颇有要封山的意思。

江爷爷摸摸我的头,慈祥地说:「没事儿!想不起来就不想,咱们先吃饭!」

「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老是女娃娃女娃娃的喊。」江爷爷小声道。

「先叫你小满好不好?」江爷爷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爷爷没念过几年书,肚里没墨水。你别嫌弃这个名字。」

我重复道:「小满?」

「对!小满。圆满的满。」江爷爷乐呵呵地指着窗外的那盘圆月,「就像天上挂着的月亮似的,圆圆满满。」

5

就这样,我和江爷爷相依为命过了很多年。

慢慢地,我了解到:江爷爷的妻子因为车祸意外身亡,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村长看他可怜,给他安排了个打扫村子清理垃圾的活儿。

我的到来,使江爷爷本就不富裕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

即便是这样,每次我提出辍学打工的建议的时候,爷爷总是作势要敲我的头:「我们小满这么优秀,为啥不念书!小满不怕,爷爷供得起!」

我摇摇头:「可是……」

江爷爷乐呵呵一笑:「爷爷去工作了,小满乖乖去上学!」

我看着他的背影:江爷爷的背脊永远挺直,仿佛从来都没有被生活琐碎压垮过脊梁。

这些年来,江爷爷也试图找过我的家人。可村里的各个方面过于落后,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消息。

一年一年又一年,我渐渐长大了。

有的时候,我会盯着屋子外的虚无处发呆: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想一辈子陪在爷爷身边。

可是我忘记了: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那是一个大雪天。

老师将我从有些昏暗的教室拽出来:「江满!快!」

我有些蒙:「什么?」

「快!你爷爷出车祸了,快去见他最后一面!」

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身凉水,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将我吞噬。

我麻木地被老师带到一家离村子很远的一家医院。

淡淡的消毒水气息里,透过窗户,我看到以往脊梁挺直的江爷爷躺在病床上。他看起来好瘦小,瘦小到我突然意识到:爷爷老了。

医生从另一侧走出,他一脸疲惫地对着老师摇摇头。

老师推了推我的肩膀:「江满,你还有什么话要和爷爷说吗?快进去吧。」

我手脚冰凉地一步步走进病房,江爷爷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到来,他轻轻用手碰了碰放在手边的东西,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那是一个文具盒,粉色的塑料皮上印着一个卡通公主。

鲜红色的指印在粉色的塑料皮上格外显眼。

我的文具盒一直是江爷爷用红色的纸糊在木架上做成的。

同班同学用的都是更高级的方形塑料文具盒。他们没少因为这个嘲笑过我。

我不在乎,江爷爷给我做的就是做好的。

可江爷爷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段时间,他总念叨着:「等爷爷这个月工资发了,就给我们小满买新文具盒。就买那种长方形的、粉色的,漂漂亮亮的那个!」

离得近了,我听到江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着:「文、文具盒……小满的文具盒……」

我哭着握住江爷爷的手:「爷爷!爷爷是我!我是小满!」

江爷爷有些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小满?」

我颤抖着回应道:「是我,小满。」

江爷爷缓慢地眨眨眼睛:「小满、文具盒、爷爷买来了……」

泪水早已模糊我的双眼:「我不要文具盒,我只要爷爷。」

「傻孩子。」江爷爷长呼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良久,他像是想起什么:「衣柜、衣柜……」

我拼命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衣柜夹角里放着的是江爷爷用红布包起的一千块钱。

江爷爷说,这是给我们小满存的念书钱。

自收养我的那一刻起,江爷爷总是想着我。

哪怕到现在,江爷爷依旧想着我这个没有血缘的小孙女。

我握着江爷爷的手明显感到他松了力气。我转身大喊着医生,江爷爷却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拉住我。

他嘴唇嗫嚅,小声地说这些什么。

我凑近。

江爷爷说:「爷爷总想着要再陪陪小满。小满一个小女娃,跟着我苦了十几年了……我总想着,再、再陪陪她……」

江爷爷说:「我们小满……要像天上挂着的月亮似的……圆圆满满。」

我将爷爷的手贴到颊边:「不苦,小满不觉得苦。爷爷你等等再睡,再陪陪小满好不好?」

透过呼吸机面罩,我看到江爷爷努力地将嘴角带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拍拍我的手,一如小时候那样。

江爷爷总盼着我圆圆满满。

江满江满,圆满的满。

可如今,江满再也不能圆满了。

6

「嘀──」

病床旁的心电图仪传来一阵刺耳的声响。

我脑中的弦被人狠狠地扯断了。

我的手指不住地在颤抖,我只能用力握紧江爷爷那双带着厚厚老茧的手。

一场车祸,如此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我十七年以来唯一的圆满。

我垂下眼睫,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江爷爷走了。

可是我却哭不出来了。

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酸涩的情绪不断翻涌着。

眼眶被涌上来的情绪冲击着,胀胀地疼。

我麻木地重复着眨眼的动作。

数不清眨了多少次,可还是没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真没用,我想。

如果江爷爷知道了,他会不会怪我?

我将爷爷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给他掖掖被角,悄声走出病房。

守在一旁的老师见我出来,两步走到我身边:「江满,有件事情……」

我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看向江爷爷,压低声音:「老师,江爷爷睡着了,我去找医生来看看。」

眼见我真要迈步离开,老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江满!撞死江爷爷的人逃逸了。那个路口没有安装摄像头,警察正在全力调查,」老师拍拍我的肩膀,满眼欲言又止:「你,振作点……」

我低下头,视线落在手里的印着卡通公主的粉色文具盒上。

恍惚之中,我听到老师的声音传来:

「哎,江爷爷多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了……」

这是我经常能听到的三个字。

「这么小的女娃娃,被人扔在这山沟沟里,可惜了……」

「老江家的那个娃娃,念书可厉害了,就是……哎,可惜了……」

「老江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年纪轻轻就没了老婆,可惜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种魔咒。

仿佛命运将你狠狠玩弄一番之后,再装腔作势地同你道歉:

哎,可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恍惚的情绪里走出来的时候,察觉到了一束极其有侵略性的视线。

我回望那束目光:

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一只手拿着病例本,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扯着身旁男人的西装一角。

她身旁的那人西装革履,金色的金属眼镜框下是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见我向他看过来,他轻轻拂开女孩拽着他衣角的手,向我走近。

男人盯着我右眼卧蚕中央的小痣:「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这位小姑娘是不是在三岁的时候走丢过?」

我打量着身前这个男人,并没有说什么。

身旁的老师却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邻居家的小妹妹三岁时走丢,她右眼附近也有一颗小痣。」男人的目光从我卧蚕上的小痣上收回,「如果可以的话,能请你和我去做一份 DNA 鉴定吗?」

我的手抚过粉色的塑料文具盒,微凉的触感让我杂乱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

我是他口中的「邻居家的妹妹」。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我的爷爷去世了,因为一场车祸。」我开口,声线有些颤抖:「可是肇事者逃逸了。」

「如果你能帮我调查这件事,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记忆告诉我,我应当是来自一个实力不错的家庭。

这个男人既然自称是邻居,那他的来头必定不容小觑。

他有能力帮我更快地查清这件事情。

男人的视线从我身后的病房落到我手中带着血迹的文具盒上。

「阿淮哥哥,你在……」与男人一同来医院的女孩追了过来。

女孩看到我手上带血的粉色文具盒,小鹿似的清澈的双眼透出一丝惊讶,她握紧手上的病例本:「阿淮哥哥,马上要排到我的号了。」

宋淮轻拍她的肩膀:「我这边有个要紧的事儿,先让江舟陪你。」

江月有些抗拒地摇头,她撒娇道:「我想……」

宋淮却是没再接她的话,他看向我:「我会尽我所能。」

7

我在老师的帮忙下处理好江爷爷的后事后,便被宋淮接到了江家。

带着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江家坐落在市中心的别墅区。

颇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思。

我没有问以江家的势力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我,也没有问为什么是宋淮这个邻居将我带回我原来的家。

我抱紧怀里的书包看向车窗外。

书包里放着的是江爷爷用红纸包起来的一千块钱和一个粉红色的塑料文具盒。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跪坐在江爷爷的灵柩前,送走村里一个又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穿着黑色布衣的男人同他身旁的伙伴说:「老江走了,这小女娃连滴泪都不流……白瞎老江供她吃饭念书这么多年。」

说着,他斜眼瞥了我一眼:「白眼狼啊白眼狼!」

他的同伴接过话茬:「可不是嘛,咱就是说没血缘关系就是不行!」

那男人又道:「嘘!我可听说了,这小女娃来头可大了,看见她旁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没?那是接江满回自己家的!」

他的同伴一脸惊讶:「嚯,这么巧?老江刚走她就找到家人了?」

男人一脸唏嘘:「谁说不是呢……」

我安静地跪坐在灵柩前,竭力忽视那些刺耳的话语,目光一寸寸滑过江爷爷与我的家。

这么多年,我和江爷爷竟然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除了那个粉红色的卡通文具盒和江爷爷用红布包起的一千块钱,我竟然再也找不到其他能够证明我与江爷爷联系的事物。

宋淮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晚晚,到家了。」

我应声拉开车门。

下车前,我回头同宋淮道:「我不叫晚晚,您叫我小满就好。圆满的满。」

闻言,宋淮似乎有些愣,他眼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像是哀伤。

「我带你回江家。」

我不再回话,乖巧地跟在宋淮身后。

江家客厅。

江父拿着一份报纸坐在皮质沙发上,江母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

见宋淮领着我进来,江母的动作一顿:「晚晚回来啦。」

她语气温柔,仿佛我从来不曾走丢过,只是一个外出游玩后归家的人。

江母对着二楼喊:「阿月阿舟,出来吃午饭。

「阿淮也没有吃午饭吧,我让阿姨再拿一副碗筷出来。」

宋淮礼貌地拒绝:「谢谢江姨,但公司还有事离不开人,我得过去看看。」

江母笑道:「你这孩子。去忙吧,我就不留你了。」

送走宋淮,江母又张罗着我坐下。

「噔噔蹬──」

二楼木质的楼梯传来一阵声响。

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款款而来。

看身量,女孩儿要比男生矮半个头。

男生正钩着女孩的胳膊撒娇,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女孩嗔怪地看他一眼。

江舟含笑的眼神扫过客厅,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儿后落到我身上。

江舟一脸蒙:「妈,这人谁啊?」

江母轻轻一拍他的额头:「你有没有礼貌!我前天不是和你说了吗,这是你姐姐!」

「姐姐?」江舟乐了,他扭头看了一眼江月,真诚发问:「我姐不是在这儿呢吗?」

江母刚要开口,江父略带威严的声音传来:「江舟。」

江父明明没说什么,江舟却有些蔫了。

他老老实实地坐好,不情不愿地开口:「晚晚姐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刚见面江舟就给我来一个下马威,但我这人向来不在乎不重要的人对我的态度。

江爷爷说过,要讲礼貌。

我点点头:「叫我小满就好。」

「满?」江父的目光看向我:「过满则溢的满?」

我捏着筷子的手有些僵硬:「不是,圆满的满。」

江父:「你的身份证和后续事情也快办好了。这个名字不好,还是换成原来的名字吧。」

「谢谢您,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不想换。」

江父不是很赞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不想要了吗?」

我执拗地拒绝:「我不想换。」

这是江爷爷为我取的名字,是能证明我与江爷爷联系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我已经失去江爷爷了,我不想再失去江满这个名字。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江父沉默着,江舟在一旁乐呵呵地看戏。

江月……江月打见到我的第一面起就极其沉默,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江母出来打着圆场:「晚晚用了十几年的名字,你让她一下子换掉孩子肯定不习惯。就先依着她吧。」

「阿淮说晚晚读的理科,我和爸爸为你安排了安禾一中最好的理科班。晚晚和阿月、阿舟一个班,你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江母转移话题,询问道:「晚晚,妈妈这样安排可以吗?」

我攥着筷子的手松开些:「谢谢。」

江母松了一口气。

她刚要说些什么,江月甜甜的声音响起。

「山里条件不好,晚晚姐上学又迟了一年,肯定不适应安禾一中的教学方式。」

江月朝我露出一个笑容,嘴角的两个小梨涡像是混了蜜的冰糖炖雪梨:「不过妈妈不用担心,我和阿舟会照顾好晚晚姐的。」

江月这话说得挺对,我的确比常人晚上学一年。

我看了江月一眼:「那就谢谢你了。」

她还要说些什么,我抢在江月之前开口:「叫我小满就好。」

江月看了一眼江父的神情。

江月见江父没有什么异样后,笑着开口道:「好,小满姐姐。」

8

安禾一中。

班主任翻动着名册:「江满是吧。班里现在在上体育课,你先去三楼教务处领校服,换好衣服之后直接去教室报到就好。」

我礼貌地同老师说再见。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整栋教学楼安静极了。

我抱着校服从三楼往教室走。

「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在寂静的楼道里荡出了回声。

我的脚刚迈上一阶台阶,被这声音引得向上望去。

「噔噔蹬──」

白色的瓷砖传来有人略显焦急的走动声音。

是谁?

我抱紧校服往上走了几阶台阶,却看到了一张脸隔着金属扶手自上一层楼梯的空隙往下看。

我认出了那张脸──江月。

江月见到我后,原本慌乱的眸子渐渐变得镇定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定定地看着我。

半晌,她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

江月大喊道:「救命啊!有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同,江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慌乱。

这一幕实在是太割裂了。

我连忙冲了上去。

江月主动侧身,我得以看清她身后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楼梯拐角处,穿着安禾一中校服的女生躺在地上。

准确地说,是躺在一摊鲜血上。

鲜红色的血不断从她脑下浸出。少女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晕死过去。

自从江爷爷去世,我只要一看到鲜血便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打 120!赶紧打 120!

我强忍颤抖的手从口袋摸出一台智能手机,不太熟练地操作着。

江月丝毫不着急,她嘴角抿出两个梨涡,甜甜地朝我露出一个笑容:「小满姐姐,是她自己摔下来,对吗?」

「丁零零──」

「同学们,下课时间到了。」

「老师,你们辛苦了。」

安禾一中的下课铃声响起,远处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楼梯拐角处渐渐围来一群群看热闹的人。

江舟穿着球服,气喘吁吁地赶来:「姐!你没事儿吧!」

他一把推开我,握住江月的肩膀上下打量着:「我在楼下听到你的声音,姐姐你没受伤吧?」

江月顺势埋在江舟怀里,她肩膀小幅抖动着:「我没事,就是简洁……她,她下楼的时候踩空了,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江舟轻拍着江月发顶,阻止江月想要向后看的想法:「姐姐别扭头,后面一地血。你现在精神状态不好,我怕你被吓到。」

「你们聊完了吗?聊完天了能让开吗?一会……」

江舟却怼我:「江满你有没有良心?没看到我姐被吓到了吗?」

「你长了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吗?江月和后面那位流了一地血的同学谁更严重些?」

我将有些颤抖的手藏到身后,平静地回望江舟:「你们要聊天一边聊去,不要挡在这里影响救援。」

这动静太大,应当是惊动了教导主任。

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楼梯口被教导主任拿着大喇叭渐渐疏通出一条道路以便救护人员可以快速抵达现场。

为了不挡路,我早就退到一旁。

我刚刚开口本想提醒这姐弟俩,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护犊子的江舟给怼了。

教导主任拿着大喇叭持续输出:「回教室!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别在这里围着!」

这里有教导主任控场,我不再和江舟纠缠,抱着校服往教室走去。

高二理科重点班。

班主任用书拍拍讲台:「大家安静一下,我有三件事情要说。」

她示意我进来:「这是咱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江满。」

自我介绍过后,班主任道:「江满,你先坐到倒数第二排的空位置上。」

我点点头,找到班主任说的位置坐下。

「第二件事情,简洁刚刚失足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班主任一脸严肃:「我讲过多少次了!下楼梯的时候要小心!你们这群孩子就是不当回事!」

班级里瞬间变得吵闹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刚发生的那场意外。

「安静!」班主任眉头蹙得更紧,「第三件事,我再重复一次:明天数学模拟考,半个月之后期末考试。大家要抓紧时间复习!」

「行了,我还要去医院看简洁,你们自习吧。」班主任安排作为班长的江月管理好纪律,踩着小高跟匆匆离开教室。

我身旁的座位收拾得很整洁,却没有人。

我猜这应当是简洁的座位。

江月、江舟是同桌,他们坐在与我隔了一排的位置。

江月前桌扭头,她一脸八卦地问:「阿月,新来的那位同学是什么来头?你们都姓江,该不会她就是你家前几天找回来的那个姐姐吧!」

江舟一脸不屑:「她可不是我姐!我可没这么牙尖嘴利还不关心家人的姐姐。」

江月无奈地笑笑:「阿舟,别这样。」

「阿舟你忘了?小满姐姐她从村里来的,可能跟不上我们的进度。妈妈嘱咐过我们要多多照顾小满姐姐的。」

江月一脸诚恳:「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小满姐姐跟不上我们的学习进度就排挤她,我们是一个集体,要互相帮助。」

江月前排的女生吐吐舌头,似乎是不好意思:「阿月你也太善良啦。」

前排闹哄哄的,我却丝毫没有在意。

我与她们明明只是隔了一排,却好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线划开的两个世界。

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我垂下目光,把江爷爷送我的文具盒摆好放在桌上。

我轻轻拂过这个印着粉红色卡通公主图案的塑料文具盒:

爷爷总担心小满不肯乖乖把书念完。

这下您不用担心啦。

您看到了吗,小满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

爷爷,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小满其实不想打扰您休息的。

我只是有一点,有一点想您了……

9

「江满,你的卷子。」简洁护着打了石膏的右手,将数学模拟考的卷子放在我的桌子上。

满分一百五十分,小满同学荣获一百分。

全班五十个人,小满同学荣登倒数第二宝座。

倒数第一是没有参加考试的简洁。

安禾一中的教学方式确实和我以往的环境不同。单论教学进度,我就落后了一大截。

数学本来就是我的弱势学科,更别提安禾一中的重点班除了家境优越的精英子弟就是凭实力考进来的学霸大神们。这个名次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简洁见我半天不说话:「你没事吧?」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谢谢你帮我领卷子。」

简洁摇摇头:「我才应该谢谢你帮我叫救护车。」

我:「你和江月……」

提起江月,简洁的眼睫小幅一颤。

简洁的视线飘飘忽忽地落在我桌面上的文具盒上,她神情里闪过一丝惊讶,一脸欲言又止。

过了很久,她似乎是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简洁,老师让你去领牛奶。」教室前门传来江月甜腻的声音。

江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教室,她背对着阳光站在阴影处,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简洁明显一僵:「好。」

她再次小心翼翼地举着打着石膏的右手穿出课桌,跟着江月离开教室。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简洁一走,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将数学卷子叠好放在桌面上,起身向食堂走去。

安禾一中实在是太大了,我绕着绕着就迷了路。

当我迈入一条杳无人烟的小路时,才反应过来迷路了。

我正要原路返回,前方传来有人小声的呜咽声。

「你为什么要害怕呀,我们不是在玩过家家吗?」

小路旁一条巷子里,简洁靠坐在身后的铁网上,江月拿着一盒牛奶,用剪刀剪开牛奶盒子,旋即轻巧地一个转手──牛奶从高处倾泻而下,浇在简洁的头顶上,顺着她的脸颊淅淅沥沥地浸透白色的校服衬衫。

「呀,剪刀脏啦。」江月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地响起。

她弯腰,用剪刀的锋刃处擦过简洁的脸颊:「乖,别动哦。这把剪刀很锋利的,划伤你就不好啦。」

简洁抖着肩膀缩成一团,她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吟声。

「刚刚在教室,你想告诉姐姐什么呀?」江月握住简洁的手,很真挚地问,「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就应该要替对方保守秘密呀,你为什么要告密呢?」

简洁一把挣开她的手,摇着头往后退去。可她身后是铁网,再怎么退也离不开这一小方空间。

我靠着墙面小幅的呼气。

这里一时间竟然看不到什么人,手机也落在教室里,我该怎么救简洁?

我正着急着,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锃亮的光头。

我大喊:「教导主任来了!」

巷子里的动静停了下来,旋即传来铁网晃动的声音。

江月踩着简洁的肩膀翻过铁丝网跑了!

我连忙跑去扶起简洁。

我脱下校服外套披在她身上:「你有没有受伤?」

简洁抬眸看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简洁挣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巷子外跑去。

巷子瞬间空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被这么一闹,我也没了吃饭的兴致,索性回教室修订数字错题。

教室里依旧没有多少人。

江月、江舟姐弟俩在位置上坐着。

我将卷子拿出来,一片阴影投了下来。

江月露出一个笑容,嘴角边的小梨涡荡着层蜜:「小满姐姐,你哪里不会呢,我来教你。」

「不用了。」我一看见江月,脑海里便抑制不住地回放着巷子里发生的事情。

「小满姐姐,数学很难的,你一个人学效率肯定不高。」

说着,江月随意地扫开我桌面上的文具盒,抬手欲抢我的卷子。

我的声音有些抬高:「我说了不用的。」

江月怔在原地,她茫然地看着我,眼角却是渐渐变红,像是要哭。

江舟听到了动静,急匆匆往后排走。

他恶狠狠地将我堵在教室角落:「你凭什么欺负江月!」

我悠闲地将试卷叠好夹在文件夹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

我扫了一眼躲在江舟后面肩膀微微颤抖的江月。

我无视身后江舟跳脚一般的喊叫,抱着卷子继续往楼梯口走。

江舟从教室里追了出来。

他紧跟在我身后,连续叫了我好几声我都没应他之后,江舟像是失去了理智,他发狠地将我往前一推:「喂!我叫你站住你没听见吗!」

伴随着江月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的小身板被江舟这大力地一推,从楼梯口直接飞了下去。

……

「小满?小满?」

我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看着病床旁的江母。

她一脸歉意:「江家今晚举办了晚宴,阿月、阿舟他们……」

我明白她话里的欲言又止:我人也醒了,江舟歉也道了,时间不早了,他们要去参加晚宴了。

「我没什么事情,您去参加晚宴就好。」

江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像是在夸奖我的知趣。她带着江月、江舟离开了病房。

终于安静下来了。

我长出一口气,拿起放在桌子旁的卷子翻看着。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宋淮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他罕见地穿了一身运动服,乍一看像是一个在读大学生。

宋淮用右手轻扶冰凉的金丝眼镜框,温润的声音里有些许调侃:「这么拼吗小朋友?刚醒过来就要学习?」

我矫正他的称呼:「我不叫小朋友,我叫小满。」

这人不去参加江家的晚宴,跑到这里来干吗?

宋淮被我怼得一愣。他很快回过神来,瘦长的手指抽走我的卷子。

宋淮的视线扫过卷子,他喃喃道:「还挺专情,错的都是同一个知识点。」

我:……神 TM 专情。

「您究竟想做什么?」

闻言,宋淮正色道:「我查到肇事者的车牌号了。虽然十字路口没有安装摄像头,但距离出事地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因为之前丢了东西店主刚安装了摄像头。」

「只不过,那个车牌号是假的。」

为什么会用假的车牌号,这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宋淮:「还有……」

我专注地看着宋淮:还有什么消息吗?

「还有……我饿了。」宋淮无比真诚地说,「小满,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为了你忙到现在都没有吃饭。」

我:……您真的有二十三岁吗?

10

虽然同样从楼梯上摔下来,我却不似简洁那样惨,只是轻微脑震荡外加擦破了些皮。

我不想在医院待着,也不太想回江家。

宋淮将我带去了他家。

很奇怪,明明是和江家一样的房屋布局,可宋淮家的装修却不似江家那么讲究,处处透露着清冷。

就像宋淮这个人,看起来温柔近人,实则孤僻难以亲近。

宋淮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愣着干嘛?进来坐。」

我有些局促:「您一个人住吗?你爸妈呢?」

宋淮将运动服挽起,他随手打开厨房的灯:「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

「小满饿了吗?我给你露一手。」他明明是笑着的,一双桃花眼里还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那笑意只是浅浅地浮在表面,不达眼底。

不小心揭起了宋淮的痛楚,我慌乱地点点头,只想赶快转移话题。

「您会做饭吗?」我有些不放心,这人横看竖看都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我实在是不太放心,要不还是点外卖吧?

「小孩子乱操心,」宋淮将数学卷子塞到我手上,「去学习。」

我被他推着往书房走。

我堪堪在书房坐下,甚至连选择题都还没看完,厨房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我被炸得一惊,连忙往厨房跑去。

「怎么了?」

宋淮一脸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微波炉炸了。」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圈儿:「本来想热点饭来着。」

我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话虽是这么说,宋淮却无比利索地将围裙摘下。

宋淮弯腰将围裙系到我身上,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像一只诡计得逞的小狐狸:「那就麻烦小满了。」

……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您不好意思。

把这位大神送出厨房,我将冰箱里的菜挑了些出来,简单地做了一菜一汤。

宋淮用瓷勺盛汤,金丝眼镜框下的眉眼一弯,露出一个笑容:「没想到小满厨艺这么好。」

我有些无奈:「宋叔叔,您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笑的。」

对谁都一副温柔的样子,不累吗?

宋淮一愣,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了一个缝隙。

片刻,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安禾一中的学习进度要快很多,小满能适应吗?」

我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顺着答道:「其他的还好,就是数学……」

「你知道安禾市历年的高考状元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宋淮装作有些懊恼的样子:「啊,看来学校的宣传不到位啊。」

「安禾市高考状元辅导你功课,你做晚饭给我,怎么样?」宋淮微微歪头,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我。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不亏本的生意。

「还是说,小满忍心看我白天辛苦一天,晚上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吗?」

我额角一抽:您还舍得饿着自己?

我:「好。」

一本万利的事情,我何乐而不为?

宋淮这个人,虽然人看着虚伪了些,但在学习这方面,还是极其具有高考状元的学霸风范的。

我理解起来有些困难的知识点,他一一为我掰开讲解。

一份卷子讲完,已经过了八点了。

宋淮两根手指捏着我的卷子:「走吧,送你回家。」

我下意识地拒绝:「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宋淮却不等我拒绝,推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同在一处别墅区,宋家与江家离得并不远。

11

安禾一中。

洗干净的校服被人叠好放在我的桌子上。

简洁坐在座位上,背脊挺直。

我将校服收好,佯装没有注意到简洁一瞬间的僵硬。

简洁递过来一张纸条:

「昨天的事情,你能替我保密吗?」

我瞥了一眼这个女孩儿,她眼里有一丝倔强,还有显而易见的乞求意味。

「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一味地容忍霸凌者?为什么不寻求老师家长的帮助?

「其实我可以帮你。」

简洁垂下眼睫。

我可以看出,她其实有过一瞬间的松动,但她还是以沉默拒绝了我的提议。

简洁在害怕些什么。不,与其说她在害怕什么,倒不如说她在顾虑什么。

良久,一张纸条又被她推过来:

「我出身普通家庭。我拿什么和有实力、有背景的江家斗?我只想好好读书……」

黑色的笔迹将纸条压出痕迹,处处透露出主人的无奈与不甘。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理性告诉我:替简洁隐瞒这件事是不对的。

可是感性又告诉我: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江月校园霸凌简洁,如果因为我的冲动贸然将此事情揭露于众,无论结果如何,单凭我与简洁可以承担吗?

倘若,倘若因此毁掉简洁的一生,我又该如何呢?

我能够承担得起这个结果吗?

我久久地沉默着。

简洁又递来一张纸条。

她说:

「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

从那天起,除了必要的交流,简洁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

江月对这个结果似乎非常满意。

以至于她暂时停止了对简洁的校园霸凌。

她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这平衡像是镜花水月,轻轻一触便会破碎。

这种平衡,在期末考试成绩放出来那天被打破了。

得益于宋淮一个月以来的课外辅导,我的数学终于跟上了安禾一中的学习进度。

宋淮不愧是安禾市高考状元,无论是学习思维还是解题思路都新奇且优异。

物理是我的优势科目,期末考试物理卷子的难度之大,大到很多同学刚出考场便哀号一片。

而数学作为我的弱势科目,在宋淮坚持不懈的教导下,我答得也不错。

运气很好的是,数学倒数两道大题都是期末考试前宋淮讲解过的题型。

考完所有的科目,我便有了隐隐的预感:

我考得不错。

事实上,我考得的确很好,甚至超出了我原本的预期。

安禾一中理科有两个重点班二十个普通班。

期末考试,我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三。

江月比我少二十分,位居班级第二年级第五。

我凭借运气以及物理第二道大题的微弱优势,考过了江月。

「江月,你把成绩单分发一下,每人一份。」班主任捧着一摞纸踩着小高跟进入教室。

江月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她沉默着上前接过成绩单。

「这次考试,整体上大家考得还不错。江满进步尤其大。」班主任向我投来一个赞赏的眼神:「你准备一份演讲稿,下周一表彰大会演讲。」

「下周一这学期就要结束了,届时表彰大会和家长会同时在礼堂召开。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班主任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便要准备离开:「没有问题的话大家继续自习吧。」

「等等!」江舟指尖一弹手上的成绩单,他回头挑衅地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勾,吊儿郎当地说,「我要举报,江满期末考试作弊。」

12

「期末考试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全校只有三个人做出来了,一个是江满另外两个是年级第一第二。」

江舟不屑地一嗤:「一个月前江满还是班级倒数,怎么一个月后就变得这么厉害了?草履虫还有个进化过程呢,她的脑子是计算机吗?短短一个月进步这么大?」

江舟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着我:「还有,期末考试前一天我看到江满鬼鬼祟祟地往教务处走。碰巧那天学校的监控系统在维修,我合理怀疑江满偷看了考试试卷。」

教室里传来一阵唏嘘声。

有人怀疑,有人交头接耳,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同情江月班级第一的身份是被我以这种卑劣的手段夺走了。

班主任:「安静!江满,期末考试前一天你去教务处了吗?」

我如实回答:「去了。」

期末考试前一天,我的确去了教务处。

是简洁叫我去的。

她发信息向我求助:

「江月约我去天台,我怕她……

江满,你能不能帮我去教务处喊教导主任,求求你了!」

只不过我还没进教务处,简洁又发信息来报平安,说江月没有为难她,不用找教导主任了。

只是,这个原因我能说吗?

简洁显然清楚为什么会造成这个乌龙,此时此刻她正一脸紧张地看着我。

班主任继续问:「你去做什么了?」

我看了一眼紧张到无意识地拽着校服衣袖的简洁:「去找教导主任问题。」

江舟一脸不相信:「教导主任能解答你什么问题?」

我微笑:「解答如果我被人校园霸凌了应该如何自救的问题。」

江月神情一僵,她小幅地拉拉江舟的衣角:「阿舟,虽然小满姐姐一个月前的确是倒数,但我相信她是不会作弊的。」

江舟低头,小声地和江月说着些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是:姐姐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她抢走第一名的位置云云。

我漠视他们姐弟俩,视线停在班主任身上:「老师,那晚我的确去了教务处,可我没有偷看放在教务处的试题。监控坏了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清白。」

我继续道:「既然江舟同学怀疑我是偷看了试卷才做出物理第二道大题的,那么我想请老师出一道难度一样的题目,我和江月同时作答。」

老师还没说话,江舟不依了:「你做题就做题,拉我姐姐一起干什么?」

我平静地回望江舟:「你不就是因为我抢了江月第一名的位置才污蔑我作弊的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拉着江月比一场?」

江舟一张脸涨得通红,眼见就要原地暴走。

「好了!」班主任说:「就按江满说的来。」

不多时,班主任将题目打印在两张纸上。

她将题目递给我和江月:「你们分别背对着对方在教室前后墙的黑板上解题,限时半个小时。」

我在简洁担忧的目光中接过题目,拿了一根粉笔站到教室后门。

我凝视着手中的题目,开始分析题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寂静极了。

我甚至可以听到前面传来的粉笔与黑白碰撞的声音。

「时间到了!」半个小时一过,江舟率先叫喊道:「我姐做出来了!江满甚至都没写完。」

江月满满一黑板的解题步骤和我写了不到半个黑板的解题步骤形成鲜明对比。

江舟:「还『证明自己的实力』。江满,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不会写硬要写,我们江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江舟此话一出,引起一片喧闹声。

一位同学小声地议论着:「江满真作弊了啊!」

他的同桌附和道:「一样难度的题解不出来,这不是作弊是什么!我就说嘛学渣怎么可能一夜之间逆袭,原来是作弊了啊!」

我并不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将手上的题目递给班主任。

「老师,这道题少了一个必要条件,按照题目所给条件只能解到这一步。」

我话音刚落,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班主任仔细辨认着题目:「是少了一个必要条件。看来是我打印的时候太匆忙了,漏掉了。」

她仔细看着我写的解题步骤:「思路是对的,按照给的题干也只能解到这里。」

班主任又看了眼江月写的步骤:「江月,这道题你确实没解出来。你的思路到中间已经偏了,再算下去也是解不出来的。

「不过这也正常,这种难度在竞赛级别的题目不在我们高中学习范围内。」

江月脸色有些白,她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谢谢老师。」

班主任点点头,她扫了一眼江舟:「江满没有偷看试题,她有能力可以做出这种难度的题目。江舟,给江满道歉。」

江舟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

班主任的语调有些抬高:「江舟?」

我平静地注视着江舟,一字一句地重复着:「『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不会写硬要写,我们江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这句话我还给你。恶语伤人六月寒,希望江舟同学可以尽快学会什么叫『三思而后行』。

「我完全可以等三十分钟之后直接告诉老师这道题目少了重要条件不写任何解题步骤。但是出于我对题目以及对手的尊重,我还是写了。」

我勾起嘴角:「物理题并不是谁解题过程写得多就是对的,你都高二了,我以为你懂得这种浅显的道理呢。」

江舟怒视着我,胸膛来回起伏,像是被气得不轻。

我继续道:「以及,你污蔑我作弊的说辞有一个逻辑漏洞,不是数学测试考了倒数第一物理就一定不好。只是碰巧这一个月班主任没有举行物理测试罢了,你凭什么拿一个不具有充分说服力的事情作为你污蔑别人的支点呢?」

「哦,我忘了,」我的视线一一扫过刚刚跟风污蔑我作弊的人,「污蔑他人是不需要证据的,不过是人的主观意愿罢了。你说对吗,江舟同学?」

江舟别扭地看我一眼:「对不起。我不该随意污蔑你。」

旋即,他低下了头不再与我对视。

刚刚嘲讽我的人也面面相觑,脸红脖子粗地看着对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班主任叹口气:「既然误会都解除了,大家都回座位吧。」

「继续自习吧。你们别整天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班主任警告性地看了江舟一眼:「有这时间多给我刷两道题。」

见班主任离开教室,简洁拉拉我的校服衣角:「江满,你可真厉害。」

我礼貌回应:「谢谢。」

简洁:「谢谢你刚刚没有说出我的事情。」

我转头,欲言又止地看着简洁。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通了,我会和老师说这件事情。但是现在时机不对。」简洁咬唇,似乎在艰难抉择之下做出了决定,「我其实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下周一的表彰大会和家长会一起举办,安禾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部分都会到场,按照惯例,学校会请报社的记者和摄影师全程录制用于之后的宣传工作。」

「你想我在表彰大会上利用演讲的机会说出江月校园霸凌你的事情?」

简洁点点头,期待地看着我。

「且不说你手上有没有证据。就算你有,我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当众和江家对抗?再怎么说我身上都流淌着江家的血。」

简洁愣住了:「我以为你……」

我拍拍简洁的肩膀:「我很想帮你,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你借我的手公然打江家的脸,我需要一些时间考虑这件事情。」

13

江家别墅。

吃过晚饭,我回房间整理期末考试的试卷。

宋淮不知从哪里得知我考了班级第一的消息,发消息让我晚上去他家订正错题。

宋老师的原话是:

「谁说考第一名就不用补习了?再说了,这次考试数学这么简单物理又这么难,你考个第一名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咚咚咚——」

房间门被敲了两下。

「请进。」

江月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房间:「小满姐姐,我是来替阿舟道歉的。」

正常人看到一个柔弱小美人楚楚可怜地向你示好,肯定恨不得立刻原谅她。

可我不解:「错不在你,你为什么要替江舟道歉?」

江月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不按照常理出牌;「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是为了白天的事情道歉,那么大可不必。我还有事情要忙,请你先出去吧。」

江月见我要请她离开房间,心下着急,手上动作一个不稳,牛奶洒了一书桌。

江月见状,连忙拿纸擦拭着。

我担心试卷和文具盒遭殃,着急忙慌地要把它们从书桌上拿起来。

场面一时间变得极度混乱。

一片混乱中,江月见我要拿文具盒,下意识地向文具盒的方向伸手,却一个不小心把文具盒从书桌上扫了下来。

「哎!」眼见江月就要一脚踩上去,我有些着急,抬高了些音量制止她:「我的文具盒!」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江月利索地一脚踩了上去。

粉色的塑料文具盒被她这么一踩,完全变了形。彻彻底底回归本体,变成了一堆塑料。

我一把推开江月,从她脚底下拯救出我的文具盒。

江月被我猛地一推,踉跄了几步。

凭江大小姐的一贯认知显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为了一个文具盒大动肝火。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嘴巴一抿,眼角闪出泪花。

江舟被这动静吸引过来。

他甫一进屋,便看到江月在哭。

江舟把江月搂进怀里:「江满!你欺负我姐干什么!是!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和你道歉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抬起头,死死盯着江舟:「你跳脚做甚?我没对你姐做什么,是她莫名其妙进来替你道歉又莫名其妙踩坏我的文具盒。

「江舟,不是谁会哭谁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江舟皱眉,他看向江月,用眼神询问着。

江月委屈地点点头:「小满姐姐说得没错,可我是……」

「怎么了这是?」江母听到声音,也来到房间,「你们几个都在这里做什么?」

「妈!」江舟拉长了音调,向江母撒娇着解释。

江舟:「不就是一个破文具盒,我赔她一个更贵的就是了,她至于动这么大火气吗?」

「是啊小满,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改天让阿舟给你买个更好的。」

江母劝说道:「你是姐姐,要大度一些,不要生弟弟妹妹的气了。」

破文具盒?

买一个更好的?

我抿直嘴角:「不会再有更好的了。」

说完,我捡起被踩烂的文具盒夺门而出。

我抱着文具盒漫无目的地走着,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宋淮家门口了。

我有些懊恼:怎么下意识地就跑到这里来了?

刚要离开,宋淮像是安了天眼在他家门口似的,对讲机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我们的第一名今天倒是来得挺早啊。」

话音刚落,门开了。

宋淮穿着一件露出锁骨的白色 V 领毛衣,金丝眼镜框下的桃花眼露出些许笑意:「还没吃饭吧?走吧第一名,你的小宋老师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确实委屈狠了,眼尾被磅礴的情绪冲得通红。

可我哭不出来。

我自嘲一笑:可我哭不出来。

我嘴角微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小宋老师,我的文具盒被江月踩坏了,可是我哭不出来。」

你看,这个世界还真是奇妙。

有人明明悲伤至极却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但也有人,明明是毫无逻辑的两句话,不用多说却也能听懂你的话外之意。

宋淮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很快镇定下来,拉着我进入屋内。

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

宋淮领着我坐下,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做完这些,宋淮静静地坐在我身边。

我小口小口地啜着牛奶。

良久,我缓缓开口:「小宋老师,如果你明知一件事情是不对的,但要纠正它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你会选择去做还是置之不理?」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

宋淮温和地说:「遇到两难之事的时候我会选择抛硬币。」

「把选择权交给命运吗?」

宋淮摇摇头:「在你抛出硬币的那一瞬间,你就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我垂眸思考着。

我沉默着拿出手机给简洁发信息:「我答应你了。」

做完这些,我问:「下周一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来参加学校的表彰大会。」

一来我能进步这么大离不开宋淮这段时间的补习,二来家长会的位置是一名家长对应一位孩子。

江父在出差不知道会不会参加,但依我刚才不留情面的行为,江母肯定是不会选择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了。

我不想让旁边的位置空着。

宋淮挑眉,露出一个微笑:「荣幸至极。」

14

安禾一中。

我站在学校大礼堂后台。

白色的聚光灯将演讲台中央照得通明。

我站在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向观众席望去。

江父没来。

江母果然坐到了江月、江舟身旁。

宋淮临时有事,此刻才姗姗来迟。

我深吸一口气,向演讲台中央迈步走去。

身后的电子显示屏停留在我和简洁精心准备的「PPT」第一页。

我拿起话筒:「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

掌声轰鸣之后,我继续道:「很荣幸作为学生代表在此发言。我能在这次期末考试中取得良好的成绩,首先要感谢老师们的悉心教学,感谢小宋老师对我的耐心指导。」

演讲台下的小宋老师心有灵犀地与我对视,金丝眼镜框下的桃花眼微弯。

我们像是在人群中偷偷交流一个只有彼此才知道的小秘密。

我深吸一口气:「其次,我由衷地感谢学校可以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在公众面前揭发高二重点班江月同学对简洁长达一个月的校园霸凌行为。」

我听到台下整齐划一的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很快,人群变得骚动起来。

记者和摄影师手上的摄像机不停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江月一张脸变得煞白,江舟则一脸震惊地盯着演讲台看。

我用 PPT 翻页笔播放电子显示屏上的 PPT:「一个月前,简洁被江月从教学楼的楼梯上推下,简洁的右手因此骨折。第二天,她……」

话筒被噤声了。

后台操纵室里一阵骚乱:「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 PPT 关掉!」

我气定神闲地从口袋里拿出麦克风和小型投影仪,继续说道:「第二天,江月不顾简洁手上有伤,把简洁叫到小巷子里用过期的牛奶对她进行人格和精神上的侮辱。

「结合照片及录音,我认为江月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校园霸凌,倘若不加以制止之后必将酿成大错。

「最后,倘若我身边仍有此事发生,我将时刻谨记安禾一中团结友爱不忘初心的校训,团结爱护每一位同学,勇敢地拒绝校园霸凌。」

PPT 放映结束,我弯腰鞠躬:「我的发言完毕,谢谢大家。」

台下一片寂静,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情绪。

静得能听到针尖儿落地的气氛里,宋淮勾唇,不紧不慢地鼓掌。

紧接着一声、两声、三声……

礼堂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转身离开演讲台。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已经站在后台等候多时了。

教导主任被我这一出气得不轻,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我。

班主任将他拦在身后,她凝视我良久,缓缓开口:「江满,你为什么不早点和老师说这件事呢?」

班主任的语气里有责怪,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突然明白:原来是班主任把后台通向演讲台的唯一出口拦住了,我才能如此顺利地讲完,而不是被人强行从台上拽下来。

我鼻子一酸,乖巧地认错:「对不起老师,我们下次不会这样了。」

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这件事情老师来解决。你回家吧,有人在等你回去。」

顺着班主任的目光看去,宋淮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见我望过来,宋淮露出一个我无比熟悉的笑容。

他说:「我来带你回家。」

宋淮带我回宋家别墅。

他将车停好,侧身看着我,一双桃花眼亮得像星星:「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好消息。」

「我刚刚接到消息,肇事者已经被绳之以法了。」

我猛地抬头,盯着宋淮。

「就是那晚我们在江家附近碰到的穿着黑色卫衣的奇怪男人。」

「可是?」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江家?

宋淮点点头:「这也是我要说的坏消息。经调查,那个男人是江月生父。江月生父嗜赌成性,欠下了高额贷款。那晚他应该是来找江月要钱的。」

我问:「江爷爷出事那天,你和江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家医院?」

宋淮沉思片刻:「江姨带着江月、江舟来郊游。其间江月出去过一趟,她回来之后一直神情恍惚,江母不放心,拜托我带她去医院看看。」

宋淮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简洁发来消息:

「有一件事情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要告诉你。一个月前,初雪的那晚,我回老家看爷爷。晚上我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辆车撞飞了一个人,那辆车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停了下来。我看到江月一脸惊恐地从车上下来。

「事后我去事故现场看了一眼,一个老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手上紧紧地攥着一个文具盒。「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出那个文具盒来了。我一直都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我不敢。

「因为那天江月也看到我了。

「她威胁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在安禾一中的生活注定不会平静。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对不起,直到现在我才有勇气告诉你这件事情。」

15

我熄灭手机屏:「我要去江家。」

宋淮猜到了些什么,他没有说话,带着我向江家走去。

江家别墅此时灯火通明。

江父坐在沙发上,脸色严肃地看着站在客厅中央的江月、江舟。

江母坐在江父身旁,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江父气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儿!我什么时候教过你霸凌同学?公司的市值因为你跌了多少你知道吗!」

江舟护着江月:「爸,你干嘛骂我姐,这件事明明是江满的不对!」

江父气得颤抖:「你给我闭嘴!我待会儿再收拾你!」

我和宋淮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江舟冷嘲热讽地问:「哟,你还知道回来?」

我有些想笑:「做错事情的人不是我,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我直直看向江月:「一个月,前初雪那晚,你在哪里?」

江月的一张脸瞬间变得煞白,她慌乱地躲在江舟身后。

江舟极其护犊子:「你吓到我姐了!」

我用了最大的力气把江舟推开:「我问你初雪那晚你在哪里!你做了什么!」

江月眼里已经泛起泪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舟:「江满你不要太过分!」

我吼他:「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江爷爷死于初雪那晚的车祸,肇事者撞人逃逸,你知道这件事情对不对?」

我字字泣血:「你明明在那辆车上!你明明可以打 120!你明明可以救他一命的!」

江月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的骆驼,她回望我:「我在那辆车上又怎样?你爷爷不是我撞死的,是那个男人闯红绿灯撞死的!

「这关我什么事!你找他啊!你去找他啊!」

江舟不可思议地看着江月,他的神色有些崩溃:「姐你说什么?」

眼看江舟情绪失控,宋淮将我拉到他身边,「初雪那晚,江月的生父找到江月,江月上了他的车,那辆车撞死了小满的爷爷。」

江月情绪波动极大,她哭着控诉:「那个男人欠了高利贷!他找我要钱!我能有多少钱?我想跑,我想下车。可他不让我走,推搡之中他闯了红绿灯,撞死了一位老人。

「他既然抛弃了我,为什么现在又来找我?他说我的亲生母亲想我了。我是什么垃圾吗?他们想要就要像丢就丢?」

江月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江满,其实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我,你能在医院里遇到宋淮?如果不是我,你能回到江家?」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受害者向加害者道谢?

我怒极反笑:「你以为我稀罕来江家?十个江家,一百个江家都比不过一个江爷爷!」

江母出来和稀泥:「好了好了,我们都是一家人。阿月快给你姐姐道个歉,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啊。」

江月拉起我的手,眼角流下两行清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对不起,小满姐姐对不起……」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我走丢的时候你们在哪?我九死一生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的时候你们在哪?我整整三天吃不上一口饭的时候你们在哪?我为了填饱肚子在垃圾桶翻垃圾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家人?」我一字一句地质问,「你们也配?」

我一把甩开江月的手,力道大到江月被我甩了个踉跄:「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是已逝的江爷爷!是被你校园霸凌的简洁!」

我看向江父:「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江父放下手里的报纸,他长出一口气:「阿月,既然你的亲生父母已经找到了,那你就回到他们身边吧。」

江月难以置信地看着江父:「您不要我了?」

江父摆摆手,不再说话。

江月拉住江母的手:「妈妈,您一定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江母看看江父,又看看我。

她叹口气,沉默地将手抽开。

江月有些崩溃,她死死地盯着江舟,仿佛江舟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江舟却看着我。

少年人的眼角猩红,他嗓音沙哑地问:「小满姐,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我不知道江爷爷的死是她间接造成的。

「你来的那天,江月说你是来抢走她的位置的,我一直以为你在欺负她,所以我才……」

江舟将我框在怀里:「对不起,小满姐,对不起。」

我附耳小声地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江舟一脸惊喜:「真的吗?」

「你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不重要所以不在乎。

「所以我原谅你了。

「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情了,记者采访简洁,到时候我拜托她提一嘴你对我做过的英勇事迹。你猜,明天报道一出,江家公司的市值会跌多少呢?」

江舟脸上惊喜的神色瞬间消失,他松开我,求助般地看向江父。

江父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还没收拾你呢!敢把你姐姐推下楼梯!污蔑她考试作弊!你倒是挺有能耐!

「家规抄一千遍!明天滚去你爷爷家!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做人!」

江舟一张脸皱成一团,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江舟的爷爷是军人,老人家对子女管教向来严厉。

现下又发生了这种事情,江父把他送去爷爷那里,至少未来三个月内江舟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江父:「阿月,我已经派人联系你的生母了,她一会儿就来接你。」

江月跌坐到地上。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蹲下与她平视:「简洁已经准备起诉你了。江月,剩下的日子你就好好赎罪吧。」

江月恨恨地盯着我:「江满,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我平静地回望着她。

我的思绪不断跳跃,回到一个月前。

初回江家的那日,宋淮说我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玫瑰。

可是贫瘠的土地上要怎样才能开出玫瑰。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偶尔也会羡慕江月。

明明是姐姐,江舟却很宠她。

江父江母视她如己出,就连宋淮对她也有过下意识的温柔。

转念想想,我好像什么都没有。

父母说不上有多爱我,弟弟也把我当成陌生人对待。

我唯一的圆满,消逝在初雪的夜晚。

江月说她羡慕我。

可我早已分不清,我和她之间,究竟是谁羡慕谁更多一点。

番外一 关于初雪

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猛烈。

江母特意找了处远离安禾市的偏远地方散心。

她原本打算带江舟、江月郊游,却被这场大雪困在民宿出入不得。

八点,风雪正盛。

江月偷偷离开了民宿。

一个穿着黑色卫衣、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靠在一辆面包车旁。

见江月来了,男人摁灭手上的烟头。

男人被大雪冻得一抖:「上车说话吧。」

江月沉默地拉开副驾驶车门。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向后倒退,男人率先开口。

「阿月,爸爸其实很想你。」

江月靠近车门:「说吧,这次你要多少钱?」

男人嘿嘿一笑:「爸爸前几天输了些钱。不多,就一百万。」

「一百万!」江月不可思议地问:「我哪有这么多钱!」

男人的面色瞬间变得狰狞:「怎么可能没有?你的养父不是开着个大公司吗?」

车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

一位老人站在人行道口,他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塑料文具盒。

江爷爷刚领了这个月的工资,便想着要给小满买个新文具盒。

他一刻也等不及,兴冲冲地跑到镇上的超市,精挑细选买了一个。

雪越下越大。

江爷爷担心弄湿文具盒,他小心翼翼地将文具盒用绿大衣裹住,站在路口等交通信号灯变色。

这边,面包车缓缓停下。

男人的视线滑过车窗外的老人,他扭头哄着江月:「闺女,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去赌博了!」

江月冷笑一声,她向车门伸出手,竟然打算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男人见要不到钱,瞬间慌乱了起来。

「贱蹄子!你那么有钱!亲爹管你要点怎么了!」男人伸手拽住江月的胳膊把她往回拖。

江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拍打着男人。

争执之中,面包车失去了控制径直朝前冲了出去。

「嘭——」

挡风玻璃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

江月被吓到了,声音变得尖锐:「你撞人了?」

「停车!我要下去!」江月拍打着男人的胳膊,失控地喊着。

男人却自顾自地向前开着:「不能停!这里没有监控!我不能坐牢!」

他一脚油门下去,车子飞速行驶了几百米。

「我可以给你钱!一周之后来江家别墅找我!」江月眼角通红,似乎恢复了理智。

江月颤抖着说:「你现在立刻停车,放我下去!」

「真的?」

「真的!」

男人咬牙:「行!一周之后要是见不到这笔钱,你江家大小姐的身份就别想要了!」

面包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江月飞速打开车门从面包车上跳了下来。

雪大路荒,这附近倒是没几个人。

江月裹紧身上的衣服急匆匆往民宿赶。

应该不会牵连到我吧?

肯定不会的!这里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人看到。

江月这么想着,快步走入黑暗。

刚走没几步,江月停下了。

江月看到了她的同班同学——简洁!

简洁似乎刚从超市回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一脸无措地看着江月。

江月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简洁看到了!

江月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简洁却后退几步,跑了。

江月用颤抖的手戴上衣服帽子,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简洁躲在一处巷子里,她紧紧贴着墙壁,心脏怦怦直跳。

她躲了很久,久到四肢快要被冻僵了的时候,简洁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向巷子外走去。

简洁按照记忆往前走着,她来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零零星星地站着几个人。

简洁远远地看了一眼:

一个穿着绿色大衣的老人倒在血泊之中,他怀里的文具盒因为撞击掉落在离老人不远的位置。

地面被他用鲜血画出几道血痕。

不难想象,老人是如何在临死前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用尽最后几丝力气挣扎着攥住那个粉色的文具盒。

明明都那么痛了,他在想些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没有人能解答了。

或许,当几片飞雪落到他颊边的时候,老人在想:

我们小满,终于也有新文具盒了啊。

番外二 宋淮视角

记忆里,他是抱过江家姑娘的。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江满。

江叔江姨为她取了个小名,叫晚晚。

江家的小姑娘抱在怀里软软的一小团。

可是就是这么一小团的人儿,三岁时走丢了。

那天宋淮放学回家,听到父母在说这件事。

江姨得了抑郁症,她总觉得晚晚不是她的孩子,是江叔和小情人的孩子。

江姨带着晚晚去商场,逛着逛着就犯了病。

于是,晚晚丢了。

江姨的精神终于崩溃,江叔带着她去邻市最好的医院治疗了几年。

再后来,宋淮被父母送出国读书。

他回国的时候,江家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儿——江月。

江月乖巧可爱,笑起来的时候一对小梨涡格外惹人怜爱。

江姨很是疼她。

宋淮有时候还是会想:不知道晚晚怎么样了,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那时宋淮父母意外身亡,他一个人从国外孤身赶来。

他也才二十二岁,便要一个人挑起宋家的公司,一个人在对手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护住父母打拼半生的心血。

渐渐地,宋淮学会了如何戴上面具,学会了如何在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

宋淮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样多久了,直到遇到江满。

他看着江满跪坐于江爷爷的灵柩前。

任凭旁人说得再难听,小姑娘依旧背脊挺直,像一棵积雪压不弯的松。

宋淮透过她,看到了自己。

一年前的自己。

宋淮知道江满不适应江家,不适应安禾一中的环境。也知道江满不会轻易接受谁的帮助。

于是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让江满接受他那为数不多善意。

宋淮有时也会走神。

他想:我是在帮她吗?

好像也不是,也许是在帮一年前的自己。

渐渐地,江满也不似刚开始那么抗拒宋淮。

甚至有些依赖的意思。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是靠近,宋淮越是被江满所吸引。

被她的破碎,她的坚韧,她的不圆满所吸引。

越被吸引,宋淮越是怜惜她。

江满情绪崩溃那天,宋淮心疼得想要把她抱在怀里。

他的手指微蜷。

宋淮想了又想,只是把江满迎进屋子,递给她一杯热牛奶。

时机不对。

宋淮想。

她还是个小朋友,慢慢来吧,慢慢等吧。

等她学业有成,等她慢慢放下所有的防备,等她长大。

总之岁月漫漫。

宋淮总能等到他的小朋友长大的那一天,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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