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叶檀,出身将门,在叶家被先皇灭了满门之后,我爬上新君的床榻,成了大陈最受宠的皇后。
1.
前朝有人又要往后宫塞人了。
当晚,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皇上还没来,也没有御前的人来传旨。
一桌珍馐凉了又热,凤仪宫里伺候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种情况以前从没有过。
自从陈睿安登基,力排众议封我为后以来,他日日都来陪我用晚膳。
风雨无阻,至今已有三年多光景。
眼看天色渐暗,我终于起身挑了一碗凉透了的燕窝粥,用膳盒装了,拎着去了德政殿。
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
德政殿里点了灯,我特意让人先进去通传。
很快,御前太监高留笑呵呵地迎出来,冲我行礼道:「皇后娘娘,您终于来了,陛下等了您好半天了。」
我拎着膳盒推门,宫装下摆还没摆顺,就差点被地上乱糟糟扔着的奏折绊倒。
桌案后那人抬头看了一眼,见我没事,又装模作样地低头看折子。
我将膳盒放在桌上,沉木相击发出一声闷响。我将燕窝粥端出来,没说话。
那粥早就不能吃了,黏糊糊一坨像是泡白了的肥肉,不管是燕窝粥还是肥肉,都是陈睿安最讨厌吃的东西。
陈睿安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随即揽着我的腰一扯,我整个人便斜坐在他腿上。
他抬手捏捏我颊边的肉,眼底带着笑:「生气了?」
「哼!」我偏头冷哼。
我这般放肆,却取悦了他。
他蹭蹭我脖颈,湿热的吻细细密密落下来,他含着我耳垂,笑得欠揍。
「檀儿,我就爱看你这般吃醋的样子。」
「放心,我把折子都打回去了,我不要那些个女人。」
我腰身渐渐瘫软,神智还保留了一丝清明——这话,我以前就听过。
掌下压着一封半开的折子,上面的墨迹都被我掌心的汗浸得濡湿,但还是能看清楚写的什么。
「子嗣繁茂,乃国之根本。」
许是察觉到我的不专心,陈睿安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伸手抢过那封折子扔出去,和门口那堆混在了一起。
他喘息着,灼热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急切地想要安慰我。
「檀儿,我们也会有孩子的,很多很多孩子。」
案头的灯烛爆了个烛花,情到浓时,我指尖顺着他背部的线条游走,轻声开口:「皇上,楼绩是有功之臣,纳他的女儿为妃是必须的。」
陈睿安止了动作,眸光沉沉地盯着我,半晌没说话。
夜凉如水,我感觉到周身裸露的肌肤一点点失温,唯有和他贴合的地方滚烫。
于是我用力,抱得更紧了些。
次日我醒来时,陈睿安已经去上朝了。我裹着被子假寐,脑袋里思绪纷乱。
自古,纳功臣之女入宫就是朝堂制衡的惯用手段。况且这楼绩张狂,将他的女儿收进后宫也可作为一个筹码,日后或许可以有助于陈睿安约束楼绩。
想到这儿,我睁眼,询问边上伺候的锦荣姑姑。
「姑姑,我是不是一个很贤德的皇后?」
锦荣姑姑是宫里的老人了,以前一直在伺候当今太后,自我入宫后,陈睿安不放心,便拨了她来伺候我。
锦荣微微颔首回答:「您是奴才见过,最受宠的皇后。」
2.
我在初见陈睿安,乃至后来相伴长大的数年间,从来没觉得他会当皇帝。
那年我十二岁,率人从西平扶着三叔的棺椁回京。
这一趟,足足走了大半个月,到达京都时已是深秋。
在城门口等着迎接我们的是二皇子陈奕安。
我挺直了腰板,装得冷静持重,心里却在犯嘀咕。
我不是很清楚太子和二皇子到底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只是记得走之前祖父嘱咐我,太子会在门口亲迎,让我见了人就行大礼。
于是我下马,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陈奕安将我扶起,面色哀戚地向我介绍身后的官员。
介绍到他五弟陈睿安时,扭身发现介绍了个寂寞。
他五弟早跑没影儿了,官员只说有人跟着伺候。
我们一行进城,向叶家宅院走去。
我一路都很新奇地张望,街边的男女老少见我们持刀带剑还抬着棺材,都吓得不轻。
我不理解。
那里面躺着的是我三叔,是以五千轻骑驻守着庆城三个月,护了满城百姓,宁死不降的叶家三郎。
这般好的一个人,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长途而来,叶家又逢新丧,皇上本该设宴宽慰体恤一番。但可能因为扶棺回来的是我,年纪尚小,且没有挂职,只是占了个叶家长孙的名号。所以皇上并未传我入宫,只派了个太监前来传旨宽慰,并赏了些东西。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声音尖细,举止傲慢的太监就是御前内侍高留,也是掌握着整个东厂的大宦官。
三叔的殡仪是在二皇子的帮衬下办的,因为三叔还没娶妻生子,所以便由我来守孝。
我一连在灵堂跪满了六日,二皇子每日也要来挨着我跪个把时辰,神色比我还要难过。
我还真哭不过他,我的眼泪,早在西平就流完了。
我抬头透过灵棚看向夜幕,星子并不亮。
小姑姑总说京都千好万好,可我没觉得。进京几日来,我只觉这里天太小,人太挤,丝竹声太吵闹。
于是,我趁着二皇子哭得悲切,偷偷溜了。
京都的这处叶宅,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循着记忆,推开了一处院门。
宅子无人打理,荒废得厉害。
我爬上院中的那棵大榕树,我记得以前上面有一窝鸟,三叔带着我爬上去掏过鸟蛋。
鸟窝我没看到,反倒是脚下一滑,爬树无数的我翻车了,摔了下去。
眼看门牙就要磕没了,右脚脚踝钻心的疼,我就这么头朝下不上不下地吊在了半空中。
原来是因为入秋,叶子落光了,但树上垂着许多树藤,我挣扎间,树藤缠住脚踝,救了我的大门牙,却也让我陷入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况。
等到脚踝疼麻了,我试着利用腰腹的力量蜷起上身去扯脚上的藤。
无用,我也彻底脱力。
长时间的倒吊让我头脑充血,呼吸不顺。
现在,我宁愿门牙漏风。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人推开,然后我就听到一声尖叫。
陈睿安抱着只烧鸡,就这么闯了进来,一转身就被晃晃悠悠吊着的我吓了一跳。
3.
后来,我想象那个场景。
大约就是半夜里,前院还在停灵,后院有人自挂东南枝一样恐怖。
迷迷蒙蒙中,我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匕首。
于是我想让他把匕首给我割断藤条,奈何舌头充血僵麻,只能「呜呜呜」地瞎喊。
陈睿安一看我还活着,第一时间采取了救援行动——他也爬树上了。
奈何他爬功显然没我厉害,爬不了这么高,最后还下不去了。
蠢死了!
好在他还不至于蠢死,懂得呼救。
于是等到侍卫听到呼救声来救我们时,我差不多已经快要晕过去了,而他的烧鸡也凉透了。
一盏茶后,我俩并排坐在榻上,一人分配了一个御医——我接脱臼的脚踝,他给身上的擦伤上药。
我此时才知,他就是那天二皇子介绍了个寂寞的五皇子陈睿安。
对于他,我表现出了嫌弃。
他眉头皱得老高,表示不理解:「我明明救了你的命!」
「切!」
我冷哼,决定教教他:「你要善于运用身边所有的东西来当做武器,例如你那把匕首,用来砍藤,我能更早得救,你也不必受伤。」
陈睿安眨眨眼,拔出了匕首。
好家伙,没开刃。
「我拿来吓唬人的,砍不动藤。」
好吧,现在我觉得他更蠢了。没有杀伤力的武器,能吓唬到个锤子!
御医退了出去,我觉得好奇,他怎么会出现在荒凉的后院。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二哥实在哭得太假,我看不下去。明明他从来都没见过你三叔,却装出一副君臣情深的样子,刚刚你一走,他就不哭了。」
他还真敢说,也不怕我告状。
我反问他:「你怎么不学着你二哥那样装样子呢?」
「我又不当皇帝,装那做什么。」
他说得还真是……有道理呢!
三叔的棺椁停灵七日,然后便奏着哀乐吹吹打打出殡,和我那战死的父母以及祖母埋在了小南山。
我麻布孝衣瘸着一条腿忙了一天,中途几次抬头,都在二皇子身后看到了陈睿安。
从小南山下来时,天色已晚,于是我便留二皇子在府里住了一晚。
只是饭吃到中途,我想起来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于是我悄悄起身,路过陈睿安,跑了出来。
等到陈睿安反应过来,他心爱的假匕首已经在我手里了。
我拎着他的后领,翻墙出来,用那把匕首,威胁他指路带我去一个地方——悦来楼。
小姑姑说悦来楼的糖酪包很好吃,我大老远来一趟,怎么也要带点土特产回去。
悦来楼倒是还开着,还没倒闭。只是糖酪包没了,小二说,原来的那个厨子老了,两年前就回乡了。
我很不开心,大手一挥要了两坛子酒。
酒还没入口呢,就被陈睿安抢过。可惜他劲儿没我大,于是一坛酒我俩就一人揪着一边。
我有点懵:「你干嘛?」
「母妃说,身上有伤不能饮酒。」
我晃了晃脚腕,非但不觉感动,还觉得他扭捏唠叨,一点儿男儿的样子都没有。于是便故意吓唬他:「你喝过西平张大爷酿的烧刀子吗?」
他摇头。
「那是最烈的酒,喝一口腹中如火烧,三九天都不会冷。就你这种的,闻一闻估计就醉了。我祖父他们上战场,身上伤口足足有这么长,白肉都在外面翻着。」我夸张地比了个长度,「军医就含一口烧刀子,然后喷在伤口上,几天就好了。」
他果然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啊,你母妃骗你的,越是烈的酒,对伤口才越好嘞!」
我甩了另一坛酒给他,逼着他跟我对饮。不知道来回了几下,我们就都醉了。我喝醉了撒酒疯,向酒楼后厨要来了一块磨刀石,磨了两个时辰,愣是把他那把匕首给开了刃。
我教他,最好见点血,才能吓唬到人。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就够义气!
当然,最终这把匕首他也没能带回宫。
据说是被二皇子身边的侍卫给搜去了,因为开了刃的匕首属于利器。
陈睿安当时也反抗过,抱着匕首不肯放,但是没用。反而还被二皇子斥责了一顿,连同我俩私自出去喝酒的账也一并算在了他头上,罚了个禁足。
这个唯一和他亲近些的哥哥,对他也没多好。
所以我离京那天,他没能来送我。
我骑马走在队伍前头,一步三回头。
好歹喝了酒就算是兄弟了,他一点儿也不仗义。
真可惜,我好想在他面前炫耀一下我的玄铁弯刀,想告诉他,这种才能吓唬到人。
4.
过往数年,短短几盏茶也就回忆完了,然后便是慢慢熬日子。
十日后,楼绩的女儿楼冰雁入宫,封为楼美人。
是个不高不低的位份。但估计,他爹和他爹依附的人不是很满意。
楼冰雁入宫第一夜,据说闹腾了很久。侍寝嬷嬷要了三个,洗澡的花瓣一箩筐。
可惜啊新人入宫,皇上却一连三日没回后宫,我每天晚膳的地方也改成了德政殿。
第三日酉时,我冒雨去德政殿,高公公趁着迎我进去的功夫,压低了声音满脸担忧:「娘娘,陛下这几日太过操劳了,得空了,还是该去后宫中转转的。」
你直接说去杜冰雁宫里转转得了。
看来,这楼绩搭上的竟是高留。
还真是屎壳郎遇臭虫,臭一窝了。
「公公放心,本宫自会规劝。」
我进去的时候,陈睿安正窝在案桌后面揪毛笔上的毛。墨汁沾了一手,活像个傻子。
「皇上,高公公刚刚让我劝你去后宫里多走走。」
闻言,陈睿安脸色沉了下来。
他自然不是傻子,他这几日故意装作很忙也是因为在意我的感受。他爱我,这点我一直知道,否则他也不会为了我当皇帝。
当晚,皇上还是没来后宫,次日,楼冰雁终于忍不住了,趁着请安的空,来我宫里给了我个下马威。
只不过她的这个下马威,有点要命。
她装得恭顺,亲自三跪九叩地奉了一盏茶给我。一般正常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动手脚,奈何杜冰雁的脑子就和他爹能打大胜仗一样不正常,竟然真的下毒了。
这毒发作慢,直至众人请安离宫后我腹中才开始绞痛。
所幸我也不是全无防备,重金从宫外买来的解毒药丸贴身携带,可解这世间十之八九的毒。
陈睿安下朝得知消息赶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下被血污了前襟的宫衣。
他又怕又气,我即便昏睡着也能感受得到。
当晚,皇上临幸了楼冰雁。
长春宫一夜春风,我的高热直至黎明才退。
侍寝次日晋封是惯例,一早,一封圣旨,两份赏赐——一份入了长春宫,一份入了凤仪宫。
陈睿安赶在上朝前来看我,我迷迷糊糊的还没彻底转醒。他很不开心,在满屋华贵的赏赐中抱着我,眉间尽是疲倦。
「檀儿,我好累。」
刚刚宠幸完新人,他说这话好像有伤风化。
有温热的水渍滴在我脖颈处:「檀儿,我以后一定更用心护着你。」
我咳了一声,挣扎出些力气,想逗逗他:「你要真想护着我,就该装作一点也不爱我,这样才没人找我的麻烦。」
他抱着我的胳膊先是僵了一瞬,然后用的力气更大了。
「那是有谋略、懂隐忍的皇帝才能做出来的事,我没那么大出息,只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让你无忧也无虑。」
我要的从来不是无忧无虑,我也知道他必是护不住我。
就像初见时我最需要的是一把匕首,可他的匕首没有开刃;后来叶家最需要的是一车粮草,可他也只能送来自己府库里的存银。
说起来,可能就是因为那件事,才让他后来对我情根深种,困了一辈子。
毕竟当时我美女救狗熊,自觉帅得跟天神一样。
5.
三叔战死的一年后,京都发生了件大变故。
二皇子起兵谋反了。
还没打到城门口,就被内侍总管高留给伏击了。
谁不当个笑话听呢,这么大个大陈,皇子谋反,清君侧的不是将军王爷,而是个太监!
被这番变故吓了一跳的皇帝终于得空从美人身上下来,看着殿前记得名字记不得名字的皇子整整齐齐站了两排,觉得这么些儿子再养在身边很危险,于是大笔一挥,封了王爷,让他们自去封地。
晋王母妃得宠些,挑了富饶的漳州;宁王母家权大,去了风景如画的湛州。
轮到禹王陈睿安,只剩了又穷又苦的明州。
西平就在明州的地界上。
按例,陈睿安会去封地上的每一处巡视。他来西平之前,特意给我捎了一封信,信上详细说了他的行程,还说要尝一尝我口中的烧刀子。
我很开心,特意去城中和张大爷打好招呼,留了上好的一坛子。又转去和刘大娘说,我京都的朋友要来,让她往炊饼里多放些肉。
城中乞儿的头头敲着碗,一脸羡慕地问我:「你还有在京中的朋友呢?」
我高傲地点头:「当然有了。」
虽然是个小傻子。
陈睿安来西平的时候,祖父他们自然少不了一顿招待。我看他并不爱吃烤羊肉,次日一早,就拉着他去了城中。
长街上闹哄哄的,刘大娘、张大爷、黄秀才三个人又吵起来了。
据说是因为张大爷的酒太烈,客官喝了二两撒酒疯,跑去刘大娘的摊子上吃了霸王餐;而刘大娘烙炊饼时油烟太大,脏了黄秀才写信的雪白宣纸。
我忙着拉架,最后这烧刀子也没喝上。
真是尴尬。
我站在长街思索哪家还有烧刀子,陈睿安盯了我半晌,最后拿出来一把匕首递给我。
「再帮我开个刃吧,这次不会被抢了。」他最起码已经是明州的王了。
我都气笑了,好家伙,还真把我当铁匠了!
变故是在陈睿安来明州的第三个月发生的。
当时北狄执政的老单于突然发兵,打破了边疆维系一年有余的平静局面,祖父他们匆忙应战。就连我都每夜去城中巡防,给陈睿安写信的时间越来越少。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粮草补给却跟不上。
我日日站在城门,盼着押送粮草的军队抵达。
十日后,陈睿安率领一队府兵而来,三口大箱子里没有粮草,全是雪花银。
陈睿安带来的是他能够筹到的所有银钱,可如今有钱也没处买粮食。思来想去一夜,我有了个计划。
距离平城数十里外的凉州城,乃是大陈、北狄还有西域诸国往来贸易的枢纽,如今还算平静。我决定带着银子前去碰碰运气,临走前,把银子的主人陈睿安也拐走了。
祖父一定会责罚于我此番冒险的举动,陈睿安是个很好的挡箭牌。
我们带了一队侍卫一路西行,十分顺利地混进了凉州城。凉州城鱼龙混杂,还有不少北狄的暗桩,为了节省时间,决定兵分两路前去打探。
可我们还是小瞧了北狄暗桩的手段,陈睿安身份泄露招来了杀手。等我得知消息赶去的时候,陈睿安带的侍卫被缠住,而他已被逼入险境。
我握紧玄铁弯刀,千钧一发之际打落了已挥向他门面的剑。
陈睿安手肘处受了伤,汩汩冒血。
我想也没想,扯下束发的发带为他止血。见他脸色青白,我抹了把脸上溅上的血,十分贴心地安慰他:「放心,死不了……」
话没说完,利器破空,我将他扑倒,生生用后背扛了这道暗器。
那暗器上的毒蔓延得可真快呀……陈睿安唤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我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再醒来,人已经在西平了。
陈睿安守在我床边,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他的下巴处居然隐见青茬。
军医说我身上的毒已解,也没发热,只要好好休养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陈睿安重重松了口气。
我最怕他人为我担忧,觉得需要扯点什么话题缓解一下气氛。于是我笑笑,说:「怎么样,我的玄铁弯刀耍起来可吓人?」
「吓人个屁!」
陈睿安却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谁允许你救我的?」
我:「……」
难不成剑都到你脸前了,我还得先写个奏折?
「你救我,你考虑过自己吗?人命可只有一条,不能随便拿来作践!」
他说完这句话就气呼呼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莫名其妙。
我叶家所有人,金戈铁马驻守边疆保护着他陈家的国。祖父保护他爹,按照辈分我保护他也是应该的啊!
此事过后,陈睿安将我照顾得很好。后来他干脆也不怎么回王府了,整日在平城同我厮混。
小姑姑开玩笑问他还要待多久,他看着我说要待很久很久。
西平的风沙有些大,拂过鬓角。我一套拳法打完,扭头却见他耳尖红如朝霞。
6.
楼冰雁在赌。
她赌那一盏下了毒的茶要不了我的命,她赌陈睿安为了保护我会给她位份和赏赐。
她赌赢了,短短几个月,她就坐上了妃位。
陈睿安当皇帝以来,后宫人很少。除我之外只有楼冰雁和杜婉两个妃位,杜婉是太后的侄女,同样根基深厚。
年关将至的时候,楼绩从西平回来了。
陈睿安在乾清殿摆了宴席,犒劳功臣。我那天特意穿得朴素,将旁边本就珠光宝气的楼冰雁衬得更加珠光宝气。
楼绩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他的副将。
那人跟在楼绩身后摇着羽扇从殿外走进来,我透过烛光看清了他的脸。
身侧的陈睿安身形一顿,杯中的酒洒出些许,我的四肢都在因为激动而颤抖。
脑海里不断重复一个名字:肖君昊!
我就知道单靠楼绩那个蠢货不可能打得了胜仗,眼下得知他的副将竟是肖君昊,那就一点儿也不稀奇了。
可是,肖君昊不是已经死了吗?
身后两个美人在窃窃私语。
「你看那人,长得好吓人啊。」
「是啊,还学风流公子摇扇子,也不看看自己的尊容。」
一道又长又紫的刀疤愣是生生把一张俊秀面容毁得彻底。
「这是臣近日新得的副将,不可多得将才啊!」楼绩介绍。
我望向立于殿中的他,冷不丁撞上一双眼尾上挑的眼。那眼中的狡黠和倨傲如此熟悉,扫清了我心中所有的怀疑。
肖君昊是前右相肖明之子,祖父曾评价他:智近妖。
肖明与我父亲曾是宫学同窗,近乎知己,后来两人一个去疆场,一个仕庙堂,两家关系依旧很紧密。
肖君昊小小年纪就有谋略,甚至一度成为二皇子的秘密幕僚。这事被肖明发现,一怒之下将他送来西平,让祖父管教。
因此,我和陈睿安得以和他相识。且因他虚长我几岁,又满腹经纶,祖父便让他以先生的身份教导我。我自是不服,每每拉着陈睿安捉弄于他,却是少有得逞。
后来右相肖明还是没能逃过朝堂争斗,被高留一党诬陷下狱,全家无一生还。肖君昊远在西平,若我祖父使些手段助他假死或可逃过一劫,但他还是执意回京,走之前跟我们说他一定会为父亲洗刷冤屈。
可数月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陈睿安在宴上饮了不少酒,当晚宿在我宫中。
待安寝后,他抱着我,眼中的醉意退了七八分。
「檀儿,你看到了吗?他还活着!」他语气不无激动,「我今天差点忍不住拉着他问问,问问他这些年都经受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到楼绩手下任职,可曾受了什么苦……」他说到最后,声音沉闷下来。
我知他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过得并不轻松,他常常做噩梦,醒来后彻夜彻夜睡不着。
我知他怕。
陈睿安从前是个很惜命的人。
他的母妃在刚进宫时也得过宠,可惜后来被皇后残害,失了宠,阖宫上下均被株连丧命,而他母妃为了保护他也差点送了命。陈睿安从有记忆开始就见识过太多后宫争斗,所以他深知只有守拙才能活命。
一开始他的母家杜家也曾起过夺嫡的心思,只是他随着年岁渐长看起来实在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最终也只能歇了心思。
本来依他的心思,他受封王爷后就会离京都远远的,平平安安过一生。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遇到了我,爱上了我,为了我又回了京都。
前朝有杜家外戚以及权臣事事掣肘,后宫有如楼冰雁这般妃嫔,身侧还有高留这厮如蛇蝎相伴。
万仞宫墙,也只有我俩互相相拥取暖。
不,现在,肖君昊也回来了,于我们多少也是些安慰。
7.
次日京都落了雪,一大早,梨儿就欢快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两三枝开得正盛的红梅。。
「娘娘,梅园的花儿开得好艳,一朵连一朵就像云霞,咱们去赏梅吧。」
雪后初霁,红梅娇嫩欲滴,我却独独爱那色比雪更白的白梅。只是白梅树少,我一路寻,一路看,反应过来时人已在梅园深处,梨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树后突然闪出一个人来,在我惊呼出声前,那人抬头看向我。
竟是侍卫打扮的肖君昊。
他没有唤我「皇后」,而是叫了我的乳名:
「阿檀。」
我本来还在苦恼该怎样避开宫中耳目单独见他,眼下自是又惊又喜:「君昊哥,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和我们联系?你这些年在哪儿?怎么会给楼绩当副……」
问到最后,我突然惊觉。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这宫中到处都是高留的眼线,他刚从西平回来,怎么能轻易进宫?
肖君昊走近了些,惊落一树积雪。
我却无端紧张起来。
「阿檀,看到我活着,你不开心吗?」
「我自然开心。」我点头:「皇上也很开心。」
肖君昊笑笑,问了一句莫名的话:「这个皇后你当得可还开心?」
不远处有脚步声渐近,是楼冰雁和一众嫔妃也来赏梅,梨儿适时捧着一大束梅花回来。
「参见皇后娘娘。」楼冰雁分外敷衍地行了个礼。
我空担了一个皇后的虚名,无权也无势可用来倚仗。
我无意与她过多纠缠,回宫的一路上,肖君昊最后问我的那句话却仿佛嵌在我脑子里:
「阿檀,我肖家全府三百二十口、你叶家儿郎均是因他陈家皇室而死,你真以为我们三个还能回到从前?」
这话,我也同陈睿安说过。
二皇子因谋逆而被高留的东厂所伏,母家也跟着株连,太子一家独大,大半个朝堂均是他的门生或幕僚,与弄权的权宦高留渐成鼎立之势。
党派之争,军权与钱财自是首要。
叶家历来就有祖训,从不沾染党争,太子见拉拢不成,便想让皇后的兄长镇南将军程昱取我叶家而代之。
那年我刚及笄,初冬落雪时,陈睿安启程回京给皇上祝寿。
恰逢北狄结束内乱,新单于急于开疆拓土,派出十万大军攻打平城。祖父和叔叔们率兵抵挡,多次写信向京中求援,在平城即将失守之时,程昱方才率人来援。
可那时祖父和叔叔们已然被围困,程昱到来后只是固守,以为防有诈为由不肯援救。
我逃出平城,一路打马进京求援,却被告知陛下寿诞,停朝七日。
前线战士饮冰卧雪,京都皇室却歌舞升平。
真是讽刺。
我只得再回到平城,谁知刚刚入城就被程昱的人围攻,寡不敌众,最终被制服。
我是在陈睿安的禹王府醒来的,祖父和叔父已然战死在前线,而叶家也被冠以拥兵自重、谋逆的罪名,程昱顺利地接手了整个西平以及军权。
我重伤,心急如焚却下不了地。
一开始,程昱的人多次前来禹王府讨要我,我时睡时醒,不知道陈睿安究竟是怎样保下我的,只知道后来程昱的人不来了,陈睿安也不在府中了。
大约半年后,陈睿安回来了,说要接我进京,还说要娶我为妻。
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我一口咬在他脖颈处,血混着泪流入口中,咸得发苦。
「陈睿安,你皇兄害我叶家数口,你父皇听信谗言致我叶家军蒙冤,这般大仇,你真当我们两个还能回到从前?」
8.
手中的针线滑落不自知,我望着案前插花的梨儿怔怔出神。
肖君昊回来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竟能在宫中来去自由,还买通了我身边的人。明明地龙烧得火热,可我还是觉得冷。
今年的冬季可真冷啊,大陈闹了寒灾,冻死庄稼牲畜无数。
启平四年年关,就在我的不安中度过了。
正月十六刚一复朝,朝中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老对头北狄再次易主,新单于耶律云起主动派了使臣前来,说是要亲自来朝参拜。
耶律云起曾是老单于最不被看好的王子,可他的部落在他数年的统领之下,兵强马壮,他的声望也一步步走高。
这番来朝参拜,耶律云起将姿态放得足够低,但有很大的可能是来打探我朝虚实的。
耶律云起来访,自要设宴款待。
我对北狄向来没有好感,心中烦闷多喝了些酒,借故离席。
走了没多远,却在假山后碰到肖君昊耶律云起在一起密谈,看他们的样子甚是熟悉。我心中疑窦丛生,更加不安。
「皇后娘娘,偷听可听够了?」肖君昊发现了我。
我只得从藏身之处出来,这才近距离打量起北狄的这位新单于。
「皇后娘娘似乎很好奇?」肖君昊语气揶揄地开口。
我没看他,看着耶律云起缓缓开口:「我只是好奇,好奇云起王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踩着您大哥的尸体上位的?」
「手段?」耶律云起摇头:「我只是万事都以部族为先,丰草养牧,减少征战,时日一长自然万众归心。」
我心中一惊。
「娘娘,离席太久怕是失礼,皇上……也在找您了。」
回去的路上,肖君昊凑近我,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说:「万事利民乃国之根本,蛮夷亦知。」
呵,安知不是蛮夷受了你的指点。
陈睿安果然在找我,我和肖君昊先后落座,高留弓着身子低着头,视线却在我身上落了落又看向肖君昊。
我如芒在背,却见肖君昊摇着扇子依然自在。扭头,撞进陈睿安担忧的眼,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才惊觉,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得殷红。
9.
凛冬过去便是春。
京都下第一场春雨的时候,长春宫传来消息,楼冰雁遇喜了。
可谓平地一声雷,炸得前朝后宫均沸腾。这是陈睿安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皇子的话,朝堂局势就又该是另一番天地。
得知这消息时我正在修剪盆景,剪刀一歪,生生将根正苗红的一枝也剪断了。
竟似在我心上开了个口子。
看来,一直以补药为名送去长春宫的避子药被换了。楼绩摆明了是高留的人,所以换药的只可能是高留。
高留的手竟已伸得这么长了。
流水一般的补品赏下去,晚上陈睿安却来了我宫里。
我早已睡下,他悄悄地进来,自己脱去衣袍,钻进被子里隔着一层寝衣拥着我,很快,后背就捂出了细汗,再装不下去。
「楼妃刚刚有孕,皇上该多去陪伴。」
陈睿安听出来我话中的醋意,闷声低笑:「醋了?」
我顿时火大,想要甩开他缠在我腰间的手,却被他反手抓住所在头顶,覆了上来。
他将头埋在我脖颈处,却只是重重呼吸,没了下一步动作。
「檀儿,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呼吸搅得我心乱,抬眸却见陈睿安神色疲惫。本该是初为人父的欢喜一点没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眉间总是罩着阴郁与不安。
「若是这个孩子在你肚子里该多好……」他声音有些哽咽。
一滴泪隐入鬓间。
次日,太后居然罕见地召我和杜婉一同前去请安。吃过一盏茶后,她叫来自己的太医为我们请平安脉,太医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们哪儿哪儿都虚后,太后每人赏了个方子,药材中多是滋补之物,甚至还有些有助孕的功效。
太医说,那药不必日日吃,承宠后饮一服就好。
后来陈睿安在我这里留宿,叫水之后还真有黄门把现煎的药送了进来。
只不过那药半道被陈睿安截去喝了,理由是,只要他补起来,不虚了,我有孕就是迟早的事。
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荤话,恼得去推他的胸膛,这厮却把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喝完,他还和黄门说是我喝的。
这人真是……恬不知耻!
10.
楼冰雁遇喜,楼绩推迟了回西平的日子。
三月伊始,春猎如期而至。
我追着一只野鹿渐入密林深处,三箭离弦都没能射中。我不免有些丧气,随即下马,漫无目的地散起步来。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有人!
我立马警觉起来,箭搭在弦上,缓缓靠近声源。
不是刺客,却是数十个衣衫褴褛、灾民打扮的人。离我最近的妇人看见我手中的箭,吓得尖叫起来,瑟瑟发抖地护住怀中的孩子。
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围场?
我收起箭,走近了些询问才知,这些人都是家乡受了寒灾逃难至此的。进不了京都城,只好在城外乞讨,看见围场草木茂盛,便偷偷溜进来想挖些野菜果腹。
我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两个月前朝廷便派了人前去赈灾,灾民早已被安置妥当。」
「赈灾?」那妇人激愤起来:「二两薄粥,一天只得一碗,碗底的米粒清晰可数!众人不服,那些个狗官就干脆撤了粥棚,天理何在!」
我怔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行宫的,在营帐后被人拦住去路。
肖君昊素衣短摆,脸上的疤分外可怖。
他逼近我,字字如刀:「皇后娘娘可曾瞧见了?京都城的城门便是一道分水岭,外面的灾民进不来,就尚且可粉饰太平。」
我的推测被印证:「你是故意让我看到那些灾民的?肖君昊,你究竟想做什么?」
「如今的大陈已经烂透了,我不介意取而代之。」肖君昊嘴角还在噙着笑,这般大逆不道之言由他说出来如此轻描淡写。
我语气冷下来:「我可是大陈皇后,你就不怕我现在就叫人来抓你?」
「你是叶檀,你不会。」
肖君昊甚是笃定:「你知道的,凭陈睿安他根本拯救不了大陈,拯救不了这天下黎民百姓,而且……」
他的声音犹如鬼魅:「而且……阿檀,你会帮我的!」
他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我心中又惊又气,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一抹明黄的衣角一闪而过。
11.
我再无心春猎,次日便谎称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宫。
陈睿安三天后回宫,陪他一道的是肚子还没碗大走路就得扶着腰的楼贵妃。
忘了说了,楼冰雁还没生下儿子呢就被封为了贵妃。
背后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哈。
楼冰雁他爹虽然是个行军打仗的,但她从来没有像我一样在军营里待过,身子弱得跟个小鸡仔似的。行宫里的风多吹了吹,她就嚷嚷着肚子不舒服。
陈睿安在长春宫陪了她整整两日。
梨儿很担忧。
我表示理解。
虽然他说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托生的肚子也有点岔劈,但毕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稚子无辜,所以他紧张些也是正常。
风雨吹开了窗柩,明明刚才外面还晴空万里,现下居然开始落雨了。
这天,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第三日,陈睿安来陪我用膳。我隐隐闻见他身上沾染了一股药香,看来楼冰雁病得不假。
吃了没两口,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年关时闹的寒灾,灾民可安置妥当了?」
陈睿安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嗯,受了寒灾的州县沿路均设了粥棚,况且春暖花开,土地耕种,生产已然恢复了。」
「可曾有灾民暴乱?」我攥紧拳头,丝毫不觉语气已经开始咄咄逼人。
「未曾。」他答。
心中涌上浓浓的失望,柳、永二州暴乱,官府派兵镇压,血流成河。
可是这些,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以前所有的奏折可都是我俩一起批的……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带着奏折来我宫里批阅了。
我在他面前向来不懂掩饰心事,一点儿食欲也没了,筷子被重重放下。
凤仪宫上下顿时紧张起来。
「真的?」我不死心般继续逼问。
他不言,皱眉看了我半晌,离去前,冷声道:「母仪天下只是个空言,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你又何必如此苛责于我。」
帝后不合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前朝后宫,而我则被禁足一个月。
禁足期还未满,朝堂上就又出了大事。
杜威上奏折,弹劾户部尚书赵永申结党营私、通敌卖国。仅凭几封从赵永申家中搜出来的密信和五万两银票,杜威联合他一派的朝臣,在大殿上逼迫陈睿安定罪。
据说陈睿安在大殿上摔了折子,提前退了朝。
这件事本来陈睿安是交代过瞒着我的,却被梨儿打听到告诉了我。
我不顾禁足的禁令,赶去德政殿的时候被告知皇上被太后请去了慈安宫,于是我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慈安宫。太后素来不喜我,甚至为了眼不见为净还免了我的请安。
这次也不例外,我没能进去,只好站在门口等。
赵永申乃是探花郎,为人正直清廉,因为不肯依附逢迎,因而先帝在位时他于仕途不顺。后来他一步步被我和陈睿安扶植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任不久就清查了不少贪官。
哪有什么通敌卖国,不过是挡了杜家中饱私囊的路。
过了很久陈睿安才出来,看见我,他愣了愣,神色莫名,倒也没有怪我禁足期私自出来,替我拢好披风:「天气冷,你怎么等在这里?」
「皇上,赵尚书他……」
陈睿安避开我的视线,兀自拉着我往回走。隔了很久,他才说道:「证据确凿,一个免职已是从轻处罚。」
若是寻常通敌卖国的罪名,免职降奉简直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处罚了。可是我们心里都清楚,这都是杜威的构陷!
「可是皇上,您明明知道的,以赵侍郎的为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明明就是小人构陷啊!」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我愣了,陈睿安在我面前,从未自称过朕。
他察觉到话说得过重了,和我解释:「檀儿,母妃和舅舅态度坚决,若是硬碰硬,怕是都保不下来他的命。」
说完,他避开我的眼睛,匆匆离去。
赵永申被罢官,流放永州。
陈睿安当年之所以能够在半年之内除去太子,当上皇帝,就是借助了高留和太后母族杜家的势力。因而后来,宦官弄权、外戚横行都是可以预见的局面。
大陈从先帝在位时,就已从内里腐败。
他想过改变,我们曾夜里在长春宫掌灯,对着官员的名册一个个挑选可用贤才;我也曾寻找当年活下来尚且衷心的叶家军暗中扶植。
可是这些筹谋,奏效都太慢了……
陈睿安纵然当年只是装傻守拙,但他不是天神,面对高留和太后一党,能护我在后宫的尊荣体面已是不易。
我不怪他,只是这种无力感很令人崩溃。
12.
永州山高路远,我能做的也只是让梨儿联系了以前的叶家旧人一路上暗中护着赵尚书一家。
这边梨儿还没带回来消息,楼冰雁和杜婉就闹开了,说是二人在御花园赏花时发生了口角推搡起来,楼冰雁摔了一跤,动了胎气,落了红。
一时之间,太医院几乎全体出动守在长春宫外。
我因为禁足期未满,倒也乐得清闲不用去处理这些事。于是,趁乱,我让人给肖君昊送去了一封密信。
是夜,我早早就熄灯就寝了。
黑暗中,更漏声清晰可数,桌上的茶凉了两盏后,窗柩被人轻轻推开。
肖君昊依旧是一身侍卫打扮,落地无声。
「阿檀现在胆子是越发的大了,约人直接就约到自己寝殿了。」他轻笑。
我蹙眉,只觉物是人非。从前肖君昊说话也刁钻,但尚有风度,如今乍见此人更添了几分邪气。
「你要我怎么帮你?」我开门见山。
「看来阿檀已经想通了,要与我一起谋这大陈江山了?」
他的这话说得无比刺耳,我冷喝:「少废话!」
话音刚落,只见肖君昊神色一凛,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袖箭已然离弦射向窗外,很轻微的血液喷射的声音,窗外之人应声倒地。
是一个眼熟的扫洒宫女。
肖君昊叹了口气:「此人是高留的暗桩,看来就算陈睿安费了那么大的劲,如今你这宫里也不是铁桶一个。」
我惊讶他竟连这么一个普通的暗桩都识得。
「这个暗桩死了,高留肯定会有所察觉。」我忧虑。
「放心,我的人随时可以顶上来。」
我惊诧于肖君昊的谋划已经如此周密,但转念一想,这样的他才不负「智近妖」的评价。
「你也不必惊讶,这盘棋从当年我离开西平假死逃生时就已经开始下了。」肖君昊说得坦然,「当年假死后我流落于大陈周边各个小国,一边易容给众多皇室当幕僚,一边培养自己的眼线人脉。一年前我只身入北狄,选中了现在的耶律云起与他达成同盟。我在教他壮大部族、笼络人心同时,又为楼绩出谋划策重创耶律云起大哥的狼师,然后耶律云起上位,我也成了楼绩的心腹。阿檀,从我肖家灭族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一定会报仇,这仇,我的仇人不仅仅是高留一个人,还有陈家皇室。所以,阿檀,你拦不住我。」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问。
夜凉如水,孤月挂枝头。
我攥紧衣角,心中乱如麻。
正如肖君昊所说,我拦不住他,与其被动,我不如为自己和陈睿安争取最大的主动权。
如果祖父还在世,他一定会告诉我,我做的究竟对不对。
13.
两个月后,大陈欲结束与北狄长久的对峙,主动提出和谈。
然而使臣却遭遇对方刻意的挑衅,和谈失败,两国关系紧张。
数天后,北狄联合月氏、南潇等国同时出兵攻打大陈,边塞告急。
楼绩带着肖君昊连夜行军赶回西平。
先皇在位时,大陈的边疆除却北狄外均较为平顺,因此,朝中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到了陈睿安继位,朝中可用的武将甚少,大多是如楼绩这般靠结党上位之人。
因而如今多国同时进攻,大陈竟没有什么抵抗之力。
平南王被南潇生擒。
征东将军被月氏将领重伤,三天时间连丢两城。
……
等到肖君昊追击北狄军队被围无祁山的消息传来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拿出尘封已久的玄铁弯刀,去了德政殿。
这把玄铁弯刀是我十岁时三叔送我的生辰礼物,当时这把刀比我人都高,我拎都拎不动。可后来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能耍得虎虎生威,更是用它救了陈睿安的性命。
其实此刀还有一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叫「平狄」。
「平狄」与「平敌」同音,我当时觉得气派极了。
陈睿安已经一连三个通宵没睡了,案上的军报堆积如山。
他仿佛已经预料到我会来,我还没开口,他眼中已经染上了难过。
我告诉他,我要出征,去西平。
良久,他轻声问我:「你去西平,是为了我大陈的江山,还是为了救肖君昊?」
「为了我叶家儿女肩上的使命。」我亦回答。
「若朕不同意呢?」
我笑笑,跪了下来:「陛下,你拦不住我。」
对于我出征西平这件事,朝堂上竟然没有什么人反对。那些老得胡须全白的文官竟也分析起了边疆局势,他们现在想起我叶家个个擅战,曾经军功累累了;至于权宦高留和外戚杜家,则是抱着我万一死在战场上皇后之位就可以空出来,楼冰雁和杜婉就有机会成为继后的心思,巴不得我早些走。
真是可笑,国危矣,他们竟还抱着这番心思。
出征的前一天,陈睿安来我宫里陪我吃了最后一顿晚膳。饭桌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安寝后,他紧紧抱着我,一夜无眠。
及至天明时,他哑声开口:「对不起啊檀儿,当初为了从大哥手中救下你,我夺了权篡了位,你说你我两家有血仇,终究是回不到以前了,我不信,我封你为后,给你无上荣宠,专心政事,可惜啊,你想要的盛世大陈我终究给不了你。」
他的这些话可谓道尽了他的这四年帝王路,只是字句没提让我活着回来。
我出征时,无人来送,与十二岁那年离京时一样。
这次,我没回头,我好怕。
14.
等到我日夜加急行军,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西平时,肖君昊已然被困数十天。
这次北狄来势汹汹,楼绩才惊觉这个表面文质彬彬的耶律云起比以往的任何一任单于都要诡计多端。
一个肖君昊,一个副将,不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险。
所以,我只简单修整半日后,便率人前往无祁山营救肖君昊。楼绩给兵倒是痛快,只是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我自诩对西平的每一处地势都足够了解,对北狄这个老对手也足够了解,出发前已经做好了多方准备。
然而,很多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满。
我被围了,和肖君昊一起被围在了无祁山。
肖君昊也是无奈,失笑:「你猜,现在楼绩会不会在大帐里拍腿狂笑,笑我们蠢,送死还一个接一个。」
我耸肩,出发救他前我也没想过会阴沟里翻船啊!这要是被叔叔们和小姑姑知道,肯定要骂我丢了叶家的脸。
楼绩笑的时候拍没拍大腿我不知道,反正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我被困的消息传回京都,陈睿安很是着急,下了死命令让楼绩出兵,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救我,甚至还不顾一众朝臣的反对御驾亲征。
陈睿安都已经亲自来了,楼绩再狂妄也没有胆子公然抗旨,只得亲自带兵援救。
北狄自然不会让我们轻易被救,这么多天耶律云起对我们围而不杀,为的就是以我们为饵,吊到楼绩这条大鱼。
这下好了,一个楼绩不够,还再饶一个皇帝。
赚翻了!
两军交战,刀剑无眼。
耶律云起真的是个天生的掌权者,北狄狼师在他的训练下愈发勇猛。而我大陈的军队,随着肖君昊一声令下,楼绩的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死于身旁自己人的刀下。
我知道,那些反水的人是我用了四年时间改头换面安插在楼绩军中的叶家军旧人,而这些人在我的授意下现在听命于肖君昊。
记忆跳回肖君昊来我宫中与我密会那次。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问。
「阿檀,我需要你带兵出征北狄,假意被擒,届时陈睿安必定会不顾一切逼迫楼绩出城营救,同时将可用的叶家军旧人交给我。耶律云起答应给我十万铁骑,只要西平城破,便可剑指京都城。」
从我答应肖君昊的那一刻起,这就是一场局。
西平易守难攻,而叶家军旧人人数太少,若无北狄军队的配合很难成事,因此引楼绩出城就是关键。
一个肖君昊不够,那就再来一个我。
可是我终究是低估了自己在陈睿安心中的位置,我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御驾亲征,只为救我。
刀光剑影中,马蹄声铮铮。我奋力挥动着「平狄」奔向那抹明黄色的主人。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凉州城,只是这一次,利器破空,我终究没能和当年一样替他挡下那一枚暗器。
血色在我眼前炸开,陈睿安回望着我的方向,终是颓然倒地。
楼绩这一战败得彻底,西平终于被打开了缺口。
三日后,我和肖君昊亲率北狄的十万骑兵,一路上避开大陈防守最严密的岗哨关口,夺了陈氏的国。
权势滔天的高留被踹倒在地还不忘指着我的鼻子骂,声音尖细得刺耳:「叶檀!你身为我大陈皇后居然联合奸臣,通敌卖国……」
他话还没说完,舌头就被利刃贯穿。
他弄权,我卖国,谁也没比谁高贵。
肖君昊俯身欣赏着高留的惨叫,利刃洞穿右眼,又和着血划开褶皱如树皮的老脸。
他在泄愤,在报仇。
15.
大厦倾塌,曾经的权势富贵终究也尘归尘,土归土。
肖君昊跟我说,陈睿安或许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一定是一个好丈夫。
血色染红衣角,身侧是金戈铁马,而他倒在我怀中,眼神温柔。
他说:「檀儿,叶家和肖家无辜者的性命,我终究是弥补不了。我这一辈子啊,想做的都没做成,若是肖君昊真能还你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那么我的死就是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离宫前已经派人去害了楼冰雁肚子里的孩子,只有我死了,只有陈氏血脉都没了,肖君昊的皇位才能做得安稳。」
「檀儿啊……人命可只有一条,你要好好珍惜,好好活着。」
百足虫死而不僵,如果陈睿安或者他的孩子还活着一个,那些人就会打着他们的旗号复辟大陈。
他可真狠啊,连这一点都算到了。
16.
耶律云起答应肖君昊增援十万铁骑还有一个条件,就是明州十二城。
不过,他给了三天时间可以撤离百姓。
以肖君昊的智谋和手段必然会是个好皇帝,他予我承诺,不出五年必定会夺回明州十二城。
天下之事,合则聚,不合则散。
他与耶律云起从前是同盟,往后便是敌人。
这便是帝王之路。
平城百姓拖家带口一路南下,我逆着人流进城,撞到一个人。
是那个当初敲着碗羡慕我还有京都朋友的小乞丐,只是如今的小乞丐已身着绫罗,还娶了妻妾。
我却再没有了京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