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养了我十年,他对我情深义重。如今他死了,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我却要风光大嫁,嫁给杀死他的凶手。
1.
我的义父,天下首富周从楠。
在一个深秋的夜里,义父被人暗杀在破庙外。
庙里死了一地将军府的侍卫。
2.
整个周府哀声一片。
管家周伯提醒我节哀:「少主,御赐之婚拖延不得,你要保重身子,才能替爷报仇呐。」
哦,对了,周从楠是被暗杀的,我还得嫁去将军府替他报仇。
望着周伯恳切中不失关怀、关怀中燃烧着复仇的火苗的双眼,我不由地淌下两行眼泪。
拿帕子遮了泪,更恳切地拒绝道:「周伯,我不嫁,我要在府里守着义父。」
周伯大为感动,吩咐下人:「府上新丧,不便行喜事。明日送珂姑娘回侯府,将爷备下的嫁妆都带上,让姑娘风风光光出嫁。」
3.
周从楠尸骨未寒,我却要风光出嫁了。
我曾是侯府的庶女。
十岁时,我被土匪劫走。周从楠救下我,收我为义女,从此殷殷教导,将我训练成他得力的杀手。
我在退婚和出嫁刺杀仇人两个选择上摇摆了一个晚上。
然后,拿出个木刻娃娃丢给黑骑军。
那个木刻娃娃,胸口钉着暗钉,被火焚烧过,背后歪歪扭扭地写着「周从楠」三个字。
和周从楠死法相同的巫蛊诅咒娃娃,让众人愤慨震怒。
木刻娃娃上的暗钉是贺一的。
「这木刻分明是爷……」贺一极力辩解,话未落音,我的剑已然划过他的脖颈,只几滴热血溅在我的脸颊。
我十岁才学暗杀,论武艺,自然是比不得从小训练的贺一。
但这一杀招极快又准,是周从楠亲手教我的。
黑骑军黑压压一片站在院子里,是周从楠多年来养下的暗卫。他们看似平凡,平凡到每一个人走在街上你都认不出来。
只一双精亮的眸子和生满老茧的手,见证过无数被暗杀的尸体。
他们看地上的尸体,也看我,个个神色晦暗不明。
我不能容他们思考,将那木刻娃娃抛向空中,挥剑一劈为二,立下重誓:「此生若不能为义父报仇,杀了宋允厚,命如此木!」
杀了宋允厚!
我借机发作,杀一儆百。黑骑军此起彼伏的声音,渐渐汇成一片,整齐而洪亮。
那晚去了四波人,都没有得手。
因为宋允厚不在将军府,他进了宫。
将军府入了刺客,虽未成事,却不知为何传入宫中。
圣上兴奋地连夜爬起,要问罪兴隆山周府,刺杀朝廷命官之罪。
关键时刻,宋允厚求情说:「刺杀无妨。周从楠已死,苏珂是黑骑军少主,她嫁后,相当于困在将军府,想必兴隆山再难成事。」
听说圣上当时的表情很是扭曲:「爱卿还要娶苏珂?」
宋允厚说:「为圣上排忧解难,末将万死不辞。」
圣上到底疼惜爱将,这几句话传到我这时,还添了一道圣旨:婚期不变,苏珂死生不得合离,若有自戕行为,祸及侯府。
我闹了这么一出,原以为能激得宋允厚退婚,来兴隆山剿杀刺客,我再趁乱离开周府。
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4.
这赐婚,是不久前宋允厚亲去宫里求下的。
周家几代商贾,是大庆行走的银库,祖辈还曾钱多到捐了个驸马,攀上了皇亲国戚。
银子和权势尽收囊中。
这些年避开京都,盘踞兴隆山,可惜府里的黑骑军实在让朝廷忌惮。
所以他决定先策反我。
宋允厚来策反我时,我正在江心亭中写「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界时男女老少众生平等,这世间一夫一妻,皇帝不再是天子,而是子民的公仆。」宋允厚说。
我停笔看他,这一句话,后来我曾在周府藏书阁中看到。
「周家祖上留下许多奇谈怪论,有些说法的确令人向往。可多年来,想施展抱负改变天下的才子比比皆是,天下还是这天下,你可知为何?」
我没有出声。
周从楠是我的天下,旁人的天下,与我何干?
周从楠曾在书房里写过这几字给我看。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望我:「人人平等,你想不想?」
我不敢回答,只垂手而立。
他将笔搁在一旁,望向雕花窗外:「阿珂,我做得到。」
他眼底的光芒实在让人动心。
我低头不动声色地写完最后一笔,才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法子,用对了法子,西域的葡萄也自然可以酿成葡萄美酒。」
「众生平等,那……」宋允厚停顿了下,「你的平等呢?在周从楠画的大饼里吗?」
这一句话击中了我。
「嘴上说平等,用的却仍然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如何酿出你的天下大同?他们到最后,都只想做皇帝,不想做公仆。」
我默了半晌,轻笑一声:「哦?将军想救我出火坑,可有什么法子?难道是迎我入府,做将军夫人?」
宋允厚也笑起来,线条分明的下颌柔和了些:「你若上了我的鱼钩,我娶了便是。」
我一怔,想起幼时和宋将军府比邻而居的日子,有些恍惚。
默了半晌,我才叹气道:「苏珂不过是一枚棋子,将军得不偿失。」
晓之以幼时情,动之以堂堂理,宋允厚却没能策反我。
倒不是因为周从楠给我画了个饼,而是他给我吃了个饼。
饼里的毒药,一年之期未得解药,穿肠烂肚而亡。
整个黑骑军,个个都吃了这个饼。
宋允厚说得对,周从楠从来不想做公仆,他只想和仆人做,比如我。
4.
宋允厚策反我不得,另辟蹊径,去求了皇帝赐婚。
若嫁了我进将军府,兴隆山和侯府这打着我的名义的结盟,不攻自破。
御赐之婚,就是周从楠也没了法子。
周从楠发了很大的脾气,他筹谋多日,是要送我入宫选秀的。
我小心翼翼地跪在书房外,偶尔见到房中蹦出来几片薄瓷胎。
摔了许久,他召我进去。
书房里一片狼藉。
我默默地收拾,他忽然起身将我按在地上,揪着我的后颈,把我的脸往那碎瓷片上按去。
我硬着脖子抵抗着他的力道,不敢多做挣扎,只得哭道:「义父、义父……」
周从楠掐着我的后颈,把我翻转过来。
我手撑摁在碎瓷片上,刺痛传来,掌心立刻粘腻起来。
他迫我望着他,笑意越发的温柔:「怪不得非要叫我做义父,原是还想着嫁人呢!手段倒是好,也不算辱没了我的教导!」
我轻声解释:「宋允厚他自己找我的。」
周从楠松开我,冷哼一声,勾唇笑道:「哦?」
我将受伤的手拢在衣袖下,跪着地上,调整了下呼吸:「他想策反我。」
「用什么?」
我想起宋允厚的那一句话「你的平等呢」。
但我只道:「他说许我后半生荣华。」
周从楠语气缓和了点:「那日怎么不说?」
「这京都碍着义父的面子想求娶我的公子爷不少,阿珂本就没当回事,也不敢拿这种事叨扰您。」
周从楠哼了一声:「你这曲意迎合的本事,我看着都差点被你骗过去。」
我以额抵手背:「义父,阿珂从未有二心。」
我也想有二心,可惜我没有二命来装我的二心。
周从楠信了我,但又不全信。
所以他蹲在我身前,笑着说:「收拾了,来羽泉池。」
我浑身一震,终于不可抑制地抖起来。
那晚,在羽泉池腾起的热气里,周从楠对我很满意,喂我吃了一颗解药。
最动情之刻,他吻着我,说:「阿珂,那宋允厚怎会真心待你,不过是牵制我的幌子罢了。将来事成,我必保你一世平安。」
我虽为庶女,好歹出生侯府,我这一世若不平安,全因被你保着。
见我不出声,周从楠冷笑道:「他宋允厚娶得,我周从楠难道还辱没了你!」
我忍得很辛苦,终是没忍住。
脸上也不知是泪还是温泉水,我勾住他的脖子,轻笑:「义父,宋允厚可是求娶我为正妻,我就是给义父为妾,也要被别人唾沫给淹死了。」
周从楠掐住我脖子:「不准叫我义父!」
他掐得我几乎窒息,我在他手下、在他身下,是被疾风暴雨鞭打的小舟,可以随意拿捏、打碎。
5.
周从楠所说我并非不知,宋允厚要娶我,不过是拿我做牵制他的棋子。
他飞鸽传贺一回来,筹谋在我出嫁之日暗杀宋允厚一事。
贺一是被我想法子调离京都的。
只因宋允厚策反我的前两天,见过我一面。
那日协助贺一刺杀两江总督时,总督设宴在江畔画舫,我蒙面冒充画舫的姑娘弹琴献舞,拖延总督,以便贺一刺杀。
宴席间人数众多,虽酒后慢慢散去,有一人却一直端坐不肯离去。
虽多年未见,我也一眼认出,那是我的小哥哥。
我少时顽皮为追一只翠鸟,跌落后院莲湖中的围墙下,几经挣扎却随着流水泅到了后院比邻的宋家。
长我几岁的宋允厚在湖边钓鱼,鱼钩勾住了我的鞋袜。
吓得没了魂的我抓住他的鱼竿,哭着喊小哥哥救我。
少年也脱了外套裹着瑟瑟发抖的我,脱下我的鞋袜查看被鱼钩划伤的脚踝。
他的乳母发现后,惊道:「怎可脱了姑娘家的鞋袜,人家姑娘是要出嫁的,这传出去……」
少年打断她,朗声道:「这是我钓起的妹妹,我娶了便是。」
我假装没看见贺一的眼色,这宋允厚的命怕早已是周从楠名单之一。
献舞时用长袖将杯酒触破,酒杯炸裂,酒水四溅,那人立起。
我便低低福一福身子,招来婢女,赔罪道:「公子随这婢子去,换一身衣裳吧。」
宋允厚离去之前,特意回头瞧了我一眼,眼中满是迷惑。
引他离去后,贺一迷晕总督后,凿穿画舫,我和总督一同落水,我潜水离去,总督身亡。
贺一后来质疑我为何要引宋允厚离去。
我答:「主子说杀谁,我便杀谁,何必多生事端。」
我将贺一调离,独自回去复命。
周从楠虽不知我与宋允厚幼时相识,若知前有我有意放走宋允厚,后有宋允厚来江心亭中找我,加上赐婚一事,我怕是也没了活路。
他的狠厉,我也是从小便知道的。
5.
我被土匪劫走时,恰好碰到周从楠因马突发急病,耽误了脚程,夜宿在林子里。
土匪头子认得兴隆山周从楠,要进献几个好苗子给他。
周从楠掀开轿帘,下了轿子。
一身浅色衣裳,衣摆绣着同色的周家家徽。
他浅浅笑道:「也可,挑几个年纪小的,回去给周伯做义女。」
这家徽我认得,周家在京都不小,我也曾跟嫡姐在宴会上见过他。
席间有人高谈阔论,谈起周家祖上的一本奇闻妙谈。说是一本奇谈怪志,里面却有一些奇怪的风俗,例如人人平等,例如一夫一妻。
那人被众人嘲笑,连酒都买不起,还谈什么人人平等。
却是周从楠,起身道:「兄台倒对我周家祖上推崇得很,这壶酒请兄台喝了。」
有人送上一壶酒,却意外的沉重,那人砸开泥封,里面却全是银子。
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意,我想求救,偏偏我在他口中年纪小的范畴内。
身旁一个姑娘先于我,扑上前跪在地上抱住了周从楠的脚。
周从楠低头,皱了皱眉,语气不急不缓:「放手。」
我们被土匪劫了多日,狼狈至极,衣衫褴褛。
那姑娘带着哭腔浑身颤抖,满是血污的手揪住周从楠的衣摆不肯放:「救我……要多少钱,我爹都会赎我。」
周从楠这辈子,一恨哭哭啼啼弄脏他得衣裳,二恨别人拿钱羞辱他。
这姑娘两件事占齐了,周从楠一脚踢在她胸前。
小小的身体便如破布头一般轻飘飘地落到了我的脚下,她猛地一口血咳出来。
周从楠勾起嘴角,十分为难道:「这等不好调教的性子,我怎么救?」
那姑娘天真地哭道:「我爹、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哦?」周从楠慢慢地朝她走去,他每走一步,嘴角的笑意就更明显,那明明是一个笑容,却带着森森的寒意。
他越靠近,就越笑得好看,他越笑,我就越抖得厉害。
土匪头子不敢劳动周从楠动手,飞快地抽出一把刀,一刀割断了那姑娘的脖子。
血,鲜红的血,粘腻的血如泉水般一股股从她翻起的伤口处冒出来。
流到我脚下,粘上了我的靴子,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全身都在抖,我怕得不行。
但我已经引起了周从楠的注意,只得咬牙跪直了身体,磕磕巴巴道:「阿珂,跪谢义父救命之恩。阿珂什么都能做,愿伺候义父,给义父养老送终。」
土匪头子沉着脸喝道:「放肆!周公子年轻有为,胡说什么!」
「谁准你叫我义父?」周从楠瞅我一眼。
「公子救了阿珂,是阿珂的再生父母。」我说。
周从楠含着笑到我跟前来,扇子挑起我的下巴。
土匪头子凑过来,说:「这是苏侯爷府上的。」
「苏侯夫人在围猎时,为救皇子,推下马车的就是她?」他笑得风轻云淡。
「正是,苏侯爷说了,怕她留着东窗事发,干脆发卖了去。」土匪头子三言两语,我一颗心冷得跟掉在冰河里一般。
周从楠的目光回到我身上:「爷倒要看看,你是怎么给爷养老送终的。」
他说我惯会曲意迎合,将来是个拿捏男人的好手,可以好些培养;有朝一日,也圆了我给他养老送终的梦。
当年死在周从楠脚下的姑娘若是知道,留下来长大后仍然是干着引诱男人的活,会不会觉得还不如卖去窑子里。
窑子的姑娘要的是别人的钱,我要的是别人的命。
孽造多了,多多少少,影响下辈子投胎。
7.
大婚当天很平静,我从侯府出嫁。
宋将军早早回房,挑了我的喜帕,却将那喜帕蒙住我半边脸,道:「那日画舫上引我离开之人,果然是你。」
我悠悠道:「将军恩将仇报,我留了你的性命,你却杀了我义父。」
宋允厚道:「难道我不是救你出火坑?」
我半真半假笑道:「每一枚棋子将军都要娶回家?」
宋允厚笑声中带着促狭之意:「夫人貌若天仙,我心向往,故而求娶。」
他侧脸轮廓坚毅,身姿有行军之人特有的挺拔和稳重,说起谎话来,却跟混迹风月的浪荡公子没什么两样。我懒得戳破,只笑了一声。
宋允厚追问我两件事:其一,那日画舫之上,总督身上的受贿名单;其二,兴隆山黑骑军布防以及为朝中暗线名单。
我摊手:「这两样东西都在兴隆山。」
他自是不信。
接着他脱去喜服,坐上床榻。
我退坐到床内侧,屈膝看着他。
他却闭目在床铺外侧躺下:「哪日你愿意说了,我便不再留宿房中。」
瞧着仅着中衣的宋允厚,我咬咬牙,捏紧衣袖下的匕首,抽出。
刺下之时宋允厚翻身弹起,带得房内置物架和屏风倒了一片。
房外传来脚步声,有侍卫试探道:「将军?」
「下去吧。」宋允厚道。
我心跳如擂,吞咽下紧张:「宋将军躺在刀尖上,哪能安眠?到底图的什么?」
宋允厚瞧着我,平静道:「那日画舫你引我离去,黑骑军刺杀时,你在兴隆山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也是着意提醒我防范。我知你不会杀我。阿珂,你今日这般是在怕什么?」
他第一次叫我阿珂,叫得这样自然。
我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仍然淡淡道:「将军想说什么?」
「我本以为执意娶你,周从楠背后的势力会弃了你,可黑骑军在朝中的暗线仍然活动频繁,看来有点弄巧成拙,有人更想借你手除掉我了。你就先在将军府再做几日傀儡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实在是有些不解,他要娶一枚弃子何用?
「睡吧,我不动你。」宋允厚叹气,「我若不宿在新房中,怕是圣上问起不好交代。」
宋允厚将油灯剪断,房内陷入黑暗。
我想了许久,可夜色里,宋允厚呼吸声悠长沉稳,让人没由来地心安。
不知不觉,竟也沉沉睡去。
8.
我被囚在将军府里,弹琴写字,看书作画,偶尔收到周伯递来的暗信,左不过是叫我耐着性子等几日,他安排内应外援,好杀了宋允厚,替周从楠报仇。
可惜宋允厚按捺不住,日日在我房中良久。
他防守太严,我不得不透出点口风:「将军放心,周从楠一死,黑骑军自然解散。」
「为何?」
「黑骑军人人身上有蛊,若无药可解,最多只两年寿命。」
宋允厚倒不显得惊讶,只立即追问:「你身上也有?」
「自然。」
宋允厚沉默了片刻,又道:「黑骑军既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为何在周从楠死后没有军心溃散?」
「黑骑军是周从楠从小养着的,纪律森严,除了几个分支首领,倒没人知晓这一层。那几个分支首领,有两个那日跟周从楠一起死了,还有一个前几夜被我杀了,只剩下周伯。周伯操控他们,绰绰有余。」
「周伯没有解药吗?」
「我不知,解药需周从楠的血亲制。」我放缓了声音,垂着眼帘,柔柔道,「宋将军,阿珂也算救过你一次。念着少时的情谊,既只有一两年寿命,也跟您讨个人情,我不想再做棋子,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晒晒太阳。」
宋允厚煞有其事地点头表示赞同,尔后起身:「大隐隐于市,我命人择一处僻静的院子给你。」
这将军,怕不是个木头。
9.
大婚半月有余,侯府派人递信说,我爹苏侯爷对我思念得紧,已经让我娘去宫中求了公主,求了道折子,允我回门。
我爹摆了酒宴等着宋允厚,我拖着正服重重叠叠的衣摆,缓缓跟在宋允厚后面。
回府之时,我爹叫住我,要等一等表少爷:「你姑母有新婚礼送给你。」
侯府哪来的表少爷?我正疑惑,才发现一陌生男子唯唯诺诺地在一旁不知候了多久。
他朝我拱了拱手,递过来一只镶玉金镯。
爹示意我伸手,那陌生男子给我扣上镯子,缓缓道:「珂妹妹,新婚可还愉快?」
我惊得后退一步,张开口却哑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听得到自己牙齿相撞的声音。
周从楠!
是周从楠的声音!
犹如落了冰湖中,我背后汗毛都竖起。
他的目光落在我后退的裙摆下,嘴角下沉。
我太熟悉他这样的表情了。
宋允厚过来扶了我一下,忽然道;「你手怎的这样凉?」
「怕是着了风寒。将军公务繁忙,听闻新婚之夜也去了宫中,想必也没什么空闲陪珂儿,」我爹说,「过几日好些了,再回将军府罢。」
宋允厚蹙眉望我一眼,拱手道:「当日圣上传诏,允厚自当以国事为重。阿珂,你是随我回府……」
「我……我想留几日。」我打断他,想将手抽回,他手下干燥温暖,拿着我的手腕,很是不解,「早上还好好的……」
我爹截断了宋允厚的话:「候府有大夫,将军公务繁忙,请吧。」
大概是我爹的话过于急切引起了宋允厚的怀疑,他迟疑片刻,忽然朗声笑道:「苏侯爷,您求的折子是允阿珂回门。她若要留宿侯府,怕是还得去请一趟折子吧!」
9.
回门之后,宋允厚将我看得更严。
莫说周从楠和侯府,就是我院子外其他的小厮侍女也不得近身。
他带些小玩意来看看我。有时是些话本子,有时是一尾好琴。
婢女们都开始在底下议论,说是宋将军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将军府何时治下这样松懈,稍一套话才知,城外匪患,宋允厚出城治匪好几日了。
我盘算着,这几日偷闲怕是要结束了。
果然,夜里我这院子便走了水,婢女匆匆将我唤醒,带我去其他院子的时候,婢女被趁乱迷晕,我被人点了穴道,带出将军府。
将军府外不远处,那人将我放下,周从楠熟悉的身影站在桥下石栏处。
他转过身,还是易容的那张陌生的脸。
他伸手搭在我腰间,一边慢慢摩挲,一边道:「听闻你大婚当夜刺杀宋允厚为我报仇?」
「阿珂无用,没杀得了他。」我顺从道。
周从楠带着凉意的手从我的腰间忽然挪动至我脖颈处,陡然收紧,迫我在夜色中望着他冷酷的笑意:「你杀了贺一,毁我大半黑骑军,又是什么理由?」
夜刺将军府后,朝廷派人清查兴隆山,的确毁了不少黑骑军。
我仰望着他:「义父死了,黑骑军死伤大半,朝廷才能放松警惕。阿珂是为义父促成丢卒保车这一着棋。」
「那贺一呢!」
我定了定神,慢慢道:「他早就对您不满,私底下多有抱怨。我那时不知您还活着,不过是一时怨愤,顺便杀鸡儆猴镇镇军心。」
周从楠手下力道松去,改为轻抚,我松了口气。
他悠悠一笑:「听闻这两月你伤心得很?」
「义父还活着,阿珂欢喜得紧。」我说。
「错了,阿珂,不是义父。」周从楠声音带笑,「从今往后,我便是侯府的表少爷,你的表兄。将来你新寡回侯府,我还可以迎娶你」。
新寡。
一阵冷意蹿起,我缓了一会儿才道:「我如今已经是宋允厚的正妻,义父不嫌弃阿珂?」
「那日在温泉我给你吃的是冷情蛊,可解你体内之毒,但你若与男人欢好,必定心脉俱断。」周从楠笑道,「你如今完好无损,我嫌弃你什么?」
我浑身冷透,明明早已心灰意冷,眼窝却有酸涩之感。
我勉力弯起嘴角,夜色里大概也看不出表情:「义父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宋允厚把你当棋子,明知你是我的人,哪敢近你的身?我听闻,宋允厚对你颇为关照,日日一同进膳。这几日,你寻着机会,把这镯中的药下在宋允厚酒中,放出信号,黑骑军自来接应。界时,我令人将叛国的信件送入宋允厚书房,再引三皇子来,必定可拔除这一祸患。事成之后,我便跟你成婚。」
周从楠敲了敲我手腕上带着的镯子,轻声调笑:「你体内的冷情蛊还未解,你暂不能动情,等事成,爷再好好疼疼你。」
我暗暗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刺刺的疼。
我仰脸望着他,柔柔地笑道:「我要你亲自来接我。」
他伸手在我微嘟的唇上轻抵,笑道:「好,就依你。」
话未落音,我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10.
宋允厚连夜赶回。
侍卫在假山后寻到被迷晕的侍女和我,以为是吸入过多的烟雾才晕倒。
见我无事,宋允厚将我安排在他院中,便又匆匆离去。
到第二日傍晚才回府,宋允厚差人来说匪患已除,叫我一同去用膳。
他兴致极高,酒越喝越开心:「阿珂,前日我寻到了一位苗族姑娘。」
「将军寻苗族姑娘作甚?阿珂陪你喝酒不够尽兴?」夜色渐浓,我叩开手镯机关,倒酒时投入宋允厚酒中,起身端到他嘴边,哄他喝下。
宋允厚忽的拿住我的手,怔怔地望着我:「今日怎的跟入了魔似的,只想、只想……」
看着他极力克制的眉眼,心中有些奇怪,他这情形倒像中了暖情的药?
只一个念头闪过,他已吻住了我。
如同站上云端,他轻柔也极富耐心,好似我是他心爱的珍宝。
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心口涌上,我下意识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忽的,他推开我,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轰然倒地。
我转身望向门外,几道黑影闪过,外面响起呼啸的信号声。
一刻钟后,周从楠越墙而过。
11.
一炷香后,三皇子带的人冲破将军府的大门。
看到的却是被身中数箭的周从楠,以及毫发无损的宋允厚。
三皇子脸上浮起刹那的惊惶,然后对宋允厚道:「我带护城营从外经过,见里面有打斗之声,将军无碍吧?」
宋允厚朗声笑道:「无碍,不过是抓住了兴隆山周从楠,也拿到了两江总督受贿名单,此案牵连甚广,三皇子怕是得回避了。」
12.
我蹲在周从楠身前,对他微微一笑:「义父,今日这战,对阿珂可还满意?」
他心知落败,脸色灰白,嘴角淌着血,狠狠地盯着我:「你到底还是背叛了我?」
我不是被宋允厚策反的。
我是被你那夜在温泉里逼反的啊。
人死后肌肉松弛,加上淤血和火燎,并不能辨认尸身。周伯和贺一太过冷静,伤心是伤心,却完全没有惶然无措之感。
我早疑心,破庙里死的不是周从楠。
他是周从楠,哪那么容易被我设计,死在破庙之外。
是的,周从楠是我引去破庙的。
将军府的人,也是我引去的。
我守灵痛哭,杀贺一倒也不全是为灭口,不过是制造声势,打消周从楠对我的疑心。
大婚当夜,我刀刺宋允厚闹出动静,只是为了让将军府上的暗桩将我复仇的行为传出去。
「义父不也背叛了你我父女名义?」
周从楠冷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咳出一口鲜血,忽然伸手掀开我的宽袖,我手腕上,一根鲜红血线直达心脏。
我皱了皱眉,不知这是何时出现。
周从楠的脸终于变色,眼尾通红,揪着我衣襟,却大笑起来,形容癫狂:「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宋允厚竟然对你动了情,自愿引蛊上身!」
我不明所以,看向宋允厚。
他上前,将我拉开,一刀横在周从楠脖子前,冷冷道:「来人,叫大夫照料着,别还没审案就先死了。」
他话毕,忽的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13
周从楠没等到审案,便死了。
他撞在了宋允厚的刀上,临死前,他说:「活该你我都死在一个女人手上。」
宋允厚捂住胸口,满脸痛楚,却勉力道:「至少,我从不骗她。」
我有点慌,扶住了宋允厚。
那镯中的药粉我早已调包,宋允厚喝的只是白酒。
将军府的眼线已全被我拔除,仅剩的几个黑影,就是为了引周从楠入瓮。
他入房时,整个房间都燃着迷香,若不是这迷香,谁制得住周从楠呢?
我说:「你、你莫不是误吸了迷香?」
迷香怎会吐血?
在房内他吐血时,我以为他作假迷惑眼线。
宋允厚靠在我身上,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对不起啊。娶了你,要害你守寡了。」
14.
宋允厚带回府的苗族姑娘告诉我,我手镯中的药粉,入酒是剧毒。可若从手镯镂空处沁入我体内,不必下入酒中,便是催动冷情蛊的引子。
周从楠倒是做的两手准备,若我给宋允厚喝下毒酒,便按计划接应我出府。
若我不忍心杀宋允厚或不能成事,这药粉几日已可入我身,是使宋允厚失去理智的暖情药,一旦与我欢好,便引蛊入身,心脉俱断。
我惨然一笑,这十多年得曲意奉承,又何尝入过他的心。
「那将军他,为何会……」
「前几日,我看出姑娘身上被下的蛊。将军让我在他身上种了蛊,一旦与姑娘接触,便可引蛊入身,却不会立刻断了心脉。这种解蛊之法,须得将军对你用情至深。他今日引蛊入身,沁入你体内的引子,催动了蛊发作。」
我一怔。
「既解了蛊,他、他为何还不醒?」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姑娘的解蛊之法,将军中蛊后还能活几年。可多了这味引子,谁也没遇到过呀。姑娘可同将军多说会话,让他走得快活些。」
15.
他睡得人事不知,我同他说什么话呢。
外头又是兴隆山被清扫,侯府也受了牵连,又是三皇子被贬,闹得满城风雨。
宋允厚听了会开心吗?
我不太爱讲话。
守着他日子久了,开始还讲几句话,后来也只撑腮瞧着他。
直到一日,我趴在床头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