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皇后自有孕之后一直住在汤泉行宫养胎。虽说行宫里头空气清新、风景宜人,又没有争风吃醋的污糟事,但萧皇后长期郁结于心,离了牢笼似的皇宫也未见得多有欢颜。她已经没了两个孩子,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
结果小公主生下来是个死胎,萧皇后受了刺激,当即就昏死过去。一屋子心腹宫女、嬷嬷掐人中的掐人中,灌参汤的灌参汤,兵荒马乱间,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犹如浇到热灶上的一盆冷水,瞬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是产房外的石榴树下,一个小女婴正挥舞着双手哭得撕心裂肺。
谁也不知道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婴是如何悄无声息出现在戒备森严的汤泉行宫的,但无疑,她出现得恰到好处,她救了萧皇后一命,救了满屋子奴才的命。萧皇后的奶嬷嬷抱着她递到萧皇后枕边,笑着说,「娘娘快睁眼看看小公主,小公主好好儿的呢。」
奶嬷嬷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她扯着嗓子嚎了两声。陷入昏迷的萧皇后吃力地撑起眼皮,对上小女婴葡萄般灵动的黑眼眸,仿佛一下子有了力气,紧紧抓住了她小小的手掌,眼角有泪珠滑落,「我的女儿,好好儿的,好好儿的……」
行宫里发生的事情并没有逃过熙平帝的耳目。
「罢了,就当朕多了个女儿吧。」威严的帝王负手立在窗前,「她对皇后有活命之恩,封个公主也值当了。」
于是幸运的她,从一介小小孤女,摇身一变,成为王朝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帝后唯一的嫡女,长乐公主。也就是说,只要她不头脑发热去造反,一辈子都能逍遥自在横着走。小小的长乐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经琢磨着将来要挑一个貌比潘安、颜如宋玉的的驸马,还要在公主府里养一堆秀色可餐的面首,日日陪着她吃喝玩乐。
啊,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快看,小公主笑得好开心,真是可爱。」
呵呵,如果她们知道她在想什么,就不会觉得她可爱了。
她在汤泉行宫长大,从来没有人怀疑她的皇室血统,即使她和萧皇后和熙平帝的相貌并无多少相似之处。
萧皇后身边的那些知情人,总以为是他们小心谨慎死守了秘密,却不知这一切都是熙平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
萧家日益势大,又远在西北拥兵自重,熙平帝不可能允许萧皇后生下有着萧家血统的皇子,所以萧皇后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活着生下来。倒是纯妃,早早生下皇子,虽说挂在皇后名下占了个嫡长,却一直好好养在纯妃膝下,真是什么便宜都叫他们占了。
「他们赵家,尽出情种。」
无人的时候,萧皇后侧着身子靠在榻上哄她睡觉,一边喃喃说:「只有纯妃生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旁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垫脚石……可怜我那些死去的孩子,到头来,不过换得他一丝丝愧疚罢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只盼着,他的儿子同他一样,是个天下无出其二的大情种……长乐,你可千万别叫母后失望啊。」
小小的长乐在暖烘烘的炕上昏昏欲睡,一时竟没有听出萧皇后话中的意味深长。半梦半醒间,倒是想起纯妃的儿子,那个寄在皇后名下的皇子,赵煊。彼时仍然是赵家的天下,比她大四岁的赵煊,继承了赵家人特有的浓眉淡眸,小小年纪已是满身清华,风姿不凡。
像……像谁呢?
她记不清了,想来活了这么久,他们赵家的王爷、皇子她总归遇到过一两个的。
十岁之前,她见到赵煊的次数不多。
熙平帝对赵煊寄予厚望,尤其品行私德,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令人指摘的地方。而他们皇家都擅做表面功夫,所以赵煊隔三岔五便到汤泉行宫给萧皇后请安。但萧皇后总以身体不好为由避而不见,赵煊大多时候在殿外磕个头就离开了。
而她十岁之后,萧皇后不知怎的想开了,虽然依旧对赵煊淡淡的,却每次都叫宫人将赵煊迎到里头来。狭路相逢的时候,她不是爬在树上掏鸟窝,就是在指挥狼狗吓唬人,要么拿着毛笔在排排站的宫人脸上画乌龟,要么撅着屁股在地上挖坑设陷阱捉弄小宫女。这一世她的目标很明确,做一个合格的吃喝玩乐、随心所欲的女纨绔。
奶嬷嬷很是忧心,大约觉得她不仅长得不像赵家的公主,连气质风范仪态什么的,也没有一点像公主。纵着她的是萧皇后,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说了,「那些规规矩矩养在牢笼里的木头公主有什么意思?我们长乐是最尊贵的嫡公主,是遨游九天的金凤凰,想飞多高就飞多高,谁也约束不得。」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便是四书五经,也不过当个乐子,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便不学,萧皇后对渐渐长大的长乐唯一的要求,是多亲近亲近赵煊。
「你二哥哥将来是要做天子的,可你也知道,你二哥哥同你,并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不过啊,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多同他玩玩儿,他将来自然护着你。纵使你父皇百年之后,你依然是王朝最尊贵的公主。」
2
如萧皇后所愿,长乐成了赵煊的小尾巴。
她倒不是为着增加兄妹感情,只是听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相貌会越来越相似。公主的日子太舒坦了,她怎么着也得努力向赵家的血统靠近一点,把这个公主长长久久做下去。
可惜赵煊的生活太枯燥了,每日里不是读书写字就是骑射礼乐,永远在学习和准备学习中。
长乐打了第五个哈欠,再一次百无聊赖撑着下巴转手里的毛笔。
书房里只有赵煊一个学生,为君之道、治国理政的大道理,并不是每个皇子都有资格听讲的。长乐年纪尚小,又是公主,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打发时间,熙平帝没说什么,师傅便咬牙忍了下来。
老实说,师傅不大待见长乐,长乐看师傅也不是很顺眼。读书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师傅偏偏还一天到晚板着一张褶子脸,表情严肃,声音刻板,光是看着他就提不起学习的兴趣。还是赵煊好看,身姿兰枝玉树般挺拔,皮肤细腻光滑又雪白,尤其一根根冻玉似的手指,阳光下几乎透明。
她拿着毛笔在空中描绘赵煊垂首看书的侧脸,乌黑的发,嫣红的唇,掩藏在发间若隐若现微粉的、贝壳似的耳朵……
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师傅渐渐扬高的声音,「肃之,肃之?」
肃之是赵煊的字。
赵煊站起身,冲师傅拱手,「学生走神了。」
师傅就瞪了一眼长乐。
「……」长乐表示很冤枉,她什么都没干啊。
好吧好吧,吃点心不允许,喝茶水不允许,掷纸团不允许,现在连隔空画两笔都不允许了。她叹口气,趴在桌子上,听着师傅的讲课声,终于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在返回汤泉宫慢慢行驶的马车上,夕阳的余晖透过帘子的缝隙洒进车厢,照得她脸上尽是斑驳的光影。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赵煊总能悄无声息把她抱上马车,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说,「母后最近夜里总是睡不着,我们把师傅请过去给母后讲课,保准儿母后就睡着了。」
赵煊放下手里的书卷,微微笑着呵斥她,「胡闹。」过得片刻,他收敛了脸上的笑说,「长乐,你以后不要跟着我去书房了。」
她扬起一条眉毛看着他。
他端坐着,有条不紊地阐述,「第一,我知道你其实一点儿不想待在书房,你满脸都是『好无聊啊,什么时候下课』的表情。第二,我不习惯书房里有第三个人,你影响到我了。第三,男女……有别。」
长乐「噗嗤」笑起来,「兄妹之间谈什么男女有别。」
赵煊垂下眸子,看着她脚上晃动的红色缎面羊皮小靴,心头浮起淡淡的惆怅:不是的,长乐,其实你并不是我的妹妹。
起初,他对长乐并无多深的印象,于他,她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像,是奶娘抱在手里永远吃着手指的小女娃。后来,因为萧皇后渐渐的亲近,于是在汤泉行宫的内殿中,他见到舞刀弄枪的长乐,偷偷喝酒的长乐,整天嚷着及时行乐的长乐。和皇宫里千篇一律的公主不一样,她鲜活得浓墨重彩,调皮捣蛋,古灵精怪,还有一点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洒脱。
他觉得她很可爱,很有趣。
这个时候,她在他心中,还是个妹妹,只是个妹妹。然而这个认知没有来得及根深蒂固,他就无意中听到了一个秘密。是萧皇后身子不好的那几天,汤泉行宫里愁云惨雾气氛低迷,两个大宫女在偏殿中压着嗓子长吁短叹,被前来探病的他悄悄地听了个正着。
「娘娘真是命苦,说起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其实跟守活寡差不多……」
「就是性子太刚烈了,多少年了都不肯回宫。汤泉行宫再好,没有陛下,跟冷宫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凡娘娘肯软和一点,纯妃便是再受宠,也越不过娘娘去。」
「不怪娘娘不愿回去……孩子一个两个三个都保不住,换了任何一个当妈的都忍不了……亏得娘娘以为长乐公主是小公主,不然娘娘这条命恐怕早十年前就没了。」
「你要死了,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万一叫娘娘听得一句半句,娘娘还要不要活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啊,本是弃婴,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这段偷听来的秘辛着实让赵煊煎熬了一阵子,他想过将这件事情告诉纯妃或者熙平帝,可是最后都忍了下来。混淆皇家血统乃其君大罪,追究起来不知有多少无辜的宫人丧命,尤其长乐,恐怕要从云端跌入泥底,他不忍。
所以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这个秘密只能深埋,不能忘记。
当长乐抱着他的胳膊讨要值钱的生辰礼物的时候,当她冷不丁捏着他的脸感慨真好看的时候,当她在他面前脱袜子挽裤脚下池塘的时候,当她把尝了一口觉得不好吃的点心塞到他嘴里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会提醒他:她不是你的妹妹,你们不能离这么近,你不能盯着她的脚看,你不能吃她咬过的红豆糕。
还有一个声音会说:她是你的妹妹,你不许脸红,不许不好意思,不许心跳加速。
谁也不知道,看似淡定、波澜不惊的二皇子,每次和长乐公主在一起,内心都是慌得一比。
3
长乐在马车里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好吧,那我以后就不陪你上课了,老实说,我真是一点儿都不喜欢呆在书房——那你记得经常来汤泉宫找我玩儿。」
赵煊抬眸看着她,「既不喜欢……为何要勉强自己?」
「我这不是提前和未来天子联络感情嘛,我可是立志要做未来天子最宠爱的妹妹。」她笑嘻嘻扒着手指算计,「我要建一座最大最豪华的公主府,挑一个天底下第二好看的男子做驸马,然后把其他好看的男子都养在一个大园子里,哈哈哈……」
她活了那么多世,为着心中想要避免死于非命的执念,一世一世逼得自己循规蹈矩、委曲求全,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命运。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为什么不冲破桎梏享受生活?
这世间,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她偏不要变成什么样。
况且今生她是个公主,本就该活得随心所欲。
她坐到赵煊身边,撞一下他的肩膀,「如果到时候有御史参我荒淫无道,你要帮我兜着啊。」
赵煊眼皮子跳了跳,「长乐,不可用荒淫无道形容自己。」
长乐陡然兴奋,殷切地望着赵煊,「养十个二十个面首不算荒淫无道?那敢情好。」
「……」赵煊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挪,奈何衣裳一角被她坐在屁股底下动弹不得。他叹口气,企图将「荒淫无道」这个话题掩盖过去,便随口问,「为何……驸马是天底下第二好看的男子?第一好看呢?」
鉴美无数的长乐脱口道,「因为第一好看是你啊。」
一边盯着赵煊看,一边惋惜道,「可惜啊可惜,天下第一好看的男子是我二哥哥,暴殄天物啊。」
「长乐,暴殄天物不是这么用的。」
「啊呦,你可不就是天物嘛?」长乐忍不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啧啧称赞,「父皇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纯妃又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你这结晶简直倾国倾城了。」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捏赵煊的脸颊了,但无论多少次,他都没办法习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的年纪比他小,有时候他却觉得她把他当成小孩子。
他用力拽出衣角,坐着离她远了一些,板着脸呵斥,「长乐,我说了很多次了,不要……捏我的脸,我是你……哥哥。」
长乐很敷衍地点头,「下次,下次一定记住。」
其实她是记不住的,在她眼里,长得好看的男人分两类,可以调戏的和不可以调戏的。身为她的二哥哥,又是天下第一美男的赵煊,不仅划分在可以调戏的范围内,而且是重点对象。毕竟赵煊调戏起来既无心理压力又不用负责,简直就是白嫖。
不像十三阁的清云公子,听说光是露个脸过场子就要两百两,更别提其他服务了。钱呢,长乐也不是没有,只是十三阁向来只招待男客,她本就年纪不大,作男装打扮更显幼齿,人家都不拿她当回事。
所以公主殿下梦寐以求的美男环伺、半裸衣裳、饮酒作乐的生活还没能实现。
好在萧皇后已经允了她自由出门,京都繁华花样多,逛街买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只是饭后茶点,赛马打猎斗鸡走狗摇骰子才是长乐公主的主要节目。她身份尊贵,又是未来天子最亲近的妹妹,京都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都乐意聚在她身边玩。鲜衣怒马挥着鞭子横冲直撞的长乐公主按着自己的心愿,长成了京都小有名气的女纨绔。
她及笄那天,萧皇后费尽心思把她打扮得跟朵儿花似的,还满意得不得了,「我们长乐真是好看,仙女儿似的,恐怕今日过后,求娶我们长乐的人家要踏破汤泉宫的门槛了。」
前来参加及笄礼的夫人太太们也附和着萧皇后,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贤良淑德这种鬼话都说出来。长乐心里就呵呵了,撇去政治联姻,恐怕没有哪个人家愿意要她这样放浪形骸的儿媳妇。
不过不用担心,她是公主,是君,一道圣旨下来,凭谁也不敢抗旨,再不愿意也得把儿子恭恭敬敬送进公主府。仗势欺人的事情,长乐这些年没少做,早就驾轻就熟了。
是以,这一日的宴会散场后,长乐把她收到的一大堆价值不菲的贺礼装在一个百宝箱里,还丢进去几块金元宝,趁着月色朦胧,揣着嫖资高高兴兴去了十三阁。
十三阁依旧资源浪费不招待女客,长乐身材高挑,发育良好,便是束了头发、穿了男装,也能一眼瞧出是个俏丽的姑娘。当她打开百宝箱,珠光宝气一室光华的时候,十三阁的老板娘还端着架子矜持地说,「十三阁不做女人生意。」
但是当长乐把彰显公主身份的玉牌丢在桌上的时候,听过长乐公主声名的老板娘就换了一种态度,客客气气说,「贵客稍等,我这就叫清云公子出来见您。」
然而这一回,长乐还是没能摸着清云公子的小手,闻讯赶来的赵煊领着两队侍卫围了十三阁,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拎了出去。
本就脸色阴沉的赵煊,在下面人将公主的百宝箱奉回之后,眼神凌厉得能杀人,「你居然把我送给你的及笄礼拿到这里当……当……」
嫖资这种话,对着长乐,赵煊说不出口。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佩,通体碧绿,极为罕见,是他费了不少心思才得来的。因白日里有事耽搁了不能前来参加她的及笄礼,巴巴地叫人一早送到她手上。现在,这块玉佩同一堆俗气的金银珠宝混在一处,显然并没有受到特别优待。
4
十九岁的赵煊已经册封了太子,气质清冷、面容严峻、不怒自威,板起脸来的时候便是年过半百的大学士都禁不住心里打鼓。长乐却是不怕的,抱着手里的百宝箱,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清云公子出场费高,我这不是怕万一钱不够嘛。」
赵煊每每同长乐说话,都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十分憋屈。他脸色不虞地训斥她,「十三阁哪里是姑娘家来的地方?京都就这么大块地方,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便是公主,也不能这样任性,言官御史都不是吃素的……」
朝中众臣皆说太子平日里少言寡语,发表政见时从来是言简意赅。长乐觉得这个评论一点儿都不写实,赵煊啰嗦起来比长乐身边的嬷嬷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听着头疼,连连附和道,「是是是,以后再也不去了。只等我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学大姑姑和三姐姐一样,隔三岔五偷偷把十三阁的几个公子请到府里来就是了。」
赵煊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脸上黑了又黑。
长乐就拧住他的脸颊扯了扯,哄孩子似地说,「笑一笑,别浪费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虽说不笑的时候也顶好看,但到底不如笑起来赏心悦目。」
赵煊有些狼狈地躲开,太子的威仪摇摇欲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这算什么动手动脚,我要真动手动脚,嘿嘿嘿……」长乐猥琐地嘟囔着,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头,正是往汤泉宫回去的路上。她并未打算早早回去,连忙示意停车,又扬声叫后头的侍卫匀一匹马给她用。
她抱上自己的百宝箱,待得马车停稳就要跳下去。赵煊眼疾手快拉住她,「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再有两个时辰就关城门了。」
「有什么关系,京都哪个城门的守将不识得长乐公主?」
赵煊晓得她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但凡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便也不劝了,只斩钉截铁道,「我陪你一起去。」
长乐本是不愿意赵煊一同去的,但她不知想到什么,摸着下巴看赵煊,然后眼神越来越灼热。赵煊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尚能故作镇定问,「你看什么?」
「这么晚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揣着一箱金银珠宝确实不大安全,搞不好就被贼人劫财劫色了。」长乐热情地勾住他的手臂,眨眨眼,「很好,你保护我,我们一起去,别让人跟着。」
太子殿下表示内心有点小惶恐。
长乐是这一世开始有存钱的意识的。存在钱庄显然不靠谱,朝代交替,帝王更迭,谁知道她一睁眼的时候人钱庄有没有倒闭呢?所以她在城外西郊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秘密命工匠建了一个藏宝的石室。至于那群工匠,呵呵呵,早被她打发得远远儿的,外加威逼利诱并以为被喂了毒药,一辈子都不敢乱说话。
进了山洞,赵煊随着长乐走过长而曲折的逼仄小道。四周黑漆漆,一点光亮都没有,他脚下绊到石头,差点跌倒。长乐便牵过他的手道,「你跟着我走,我走惯了的。」
黑暗中,因为什么都瞧不见,触觉和嗅觉变得格外灵敏。青葱玉指的柔软和细滑,她身上若隐若现的淡淡木香,还有偶尔她的发丝拂过他脸颊的一点酥痒,都仿佛变成了灼灼的火焰,烧得他心上的一汪池水咕噜噜沸腾起来。他不由握紧了她的手掌,只盼着这条道儿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到了。」长乐松开他的手,在光秃秃的石壁上重重一按,便露出一扇石门来。里头就是她的藏宝室了,此刻偌大的石室只放置了四五个小箱子,多少显得有些寒酸。
赵煊还在为掌中乍然离去的温软怅然若失,长乐已经一脸凶相地叮嘱他,「你要记得,待你继了皇位——我活着的时候,你要经常赐我金银珠宝翡翠玉石。我死了之后,你也要时常往这藏宝室里填值钱的物件。最好将来你给你儿子、孙子、重孙子……留道遗旨,叫他们一直往这里头送金子银子,我便永世无忧了。」
他自是知道长乐一向想法异于常人,对她偷偷建了个藏宝室倒也没有多奇怪。他只是不解,「为何你……死了之后还要……」
长乐严肃地说,「留着下一世、再下一世花。」
赵煊的嘴角微微一抽,「下一世你怎么会记得这个地方?投胎做人,谁会记得前尘往事?」
「别人自然是记不得。」长乐昂起头,拍拍自己的胸脯,得意洋洋,「不过我呢,一定是记得的。喂,你别不当回事,我定是记得的,下一世我要来检查的。」
「下一世……」赵煊看着墙角一颗微微发光的夜明珠低声问,「你记得这里的藏宝室,那,我……你会记得吗?」
「我的记性虽然不大好,但挨得这么近,下一世我定是能记着你的,不过再下一世,再再下一世我就不敢保证了。」
赵煊不知怎的心里酸楚,一股热流几欲涌上眼眶,「下一世能被你记着也够了,我只盼着……」
下一世,他再不是她的什么哥哥。
5
他自知这样不对,非常不对。
有她比着,任是个天仙也入不了他的眼。张家的嫡女太虚伪,李家的幺妹太矫情,大学士的次女假清高,侯府的郡主太跋扈,将军的女儿又太粗鲁,总之,这世间的女儿家,没有一个能同她相提并论。
旁人瞧着一树桃花,落英缤纷,应邀而来的世家小姐们姹紫嫣红,个个人比花娇,他却瞧着满园子的莺莺燕燕好不烦躁。
长乐极有兴趣,挨在他旁边喋喋不休,「红衣服那个小姑娘长得不错,脸盘子圆圆,跟多富贵牡丹花儿似的。你别嫌弃人家丰满,我跟你说,就这种身材,好生养,摸起来手感也不错……绿衣服那个也不错,活剥可爱朝气蓬勃,难得发育不错……哇,白衣服那个瞧见没有,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小白兔似的,就是太瘦了,估计有点硌人……」
赵煊口气生硬,「你不去当人伢子真是可惜了。」
长乐笑嘻嘻,「过奖过奖,我自来有一双发现美的慧眼。不过二哥哥,今儿是为你挑老婆,你打起精神来啊,至少笑一笑嘛。我可是很羡慕你的,能挑一个大老婆,两个小老婆,四个小小老婆,太幸福了。」
他扫过园子里一众面容模糊的女子,生生把翻涌的气血压下去,淡淡道,「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长乐很八卦地凑过来。
赵煊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长乐十分善解人意,「我知道,定然是你喜欢的姑娘不够资格坐上太子妃的位置。太子妃的位子我听说早就内定了的,不过父皇说了,其余的空缺,紧着你喜欢的挑选,喜欢谁就要谁,多好。」
他垂下眼,看着脚下粉白的花瓣,轻声说,「要不了。」
长乐更感兴趣了,声音也不由自主低下去,跟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你堂堂太子,又长得如此模样,什么样的姑娘要不得?别欺负我不混世家小姐的圈子,我可听说满京都的女子拿你当梦中情人呢。莫非——」
她眼眸一亮,赵煊喉头一紧。
「莫非你看上父皇宫里的哪个小美人了?可是父皇多少年没充实后宫了,那些个老人都能当你妈了。难道……」长乐痛心疾首,「你瞧上的是某位臣子的老婆?哎呦喂,这可棘手了,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人有夫之妇。」
靠着脑补,长乐替赵煊盖了章。不过她自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悄悄献计说,「你只是太子呢,不能轻举妄动。待你继了皇位,站稳脚跟,管他谁的老婆,皇权压一压,便是不能明着迎进宫里,也能隔三岔五召进宫里……」
赵煊的后槽牙磨得「咯咯」直响,「长乐,你少胡说八道。」
他其实是气极了,恼她,也恼自己。但他素来冷清持重,满园子偷看他的佳丽们竟是半点不察,单以为太子殿下是在教育调皮的长乐公主。
便有自以为是的上前,沾沾自喜觉着是为长乐公主解了围。凑上来的是内定的太子妃,请安之后说了一堆官方场面话,然后秀一下自己的才华,「臣女新近做了一首诗,特请太子殿下点评一二。」
她解开腰间的精致荷包。按照一般流程,这首诗应该写在一张特制的香笺上,既体现了少女的品位又无意间秀了一手好字,同时还通过诗句传递了情意,正常情况下是能给太子殿下留下深刻印象的。
谁知荷包将将松开一线,竟有一条小蛇钻出,闪电般朝赵煊窜了过去。反应最快的是长乐,到底是啥场面都见过的老妖怪了,但也只来得及出手捏住蛇的……呃,尾巴,自然是被狠狠咬了一口。
啊呦妈呀,可疼死她了。
虽然此蛇无毒,但涉及太子殿下的安危,牵涉的范围就很广了,事情就很大条了。尤其东宫一干属臣欲欲跃试,誓要趁机揪出其他皇子党的成员。结果审到半夜,种种人证物证表明,这是一个想要上进的小姑娘和内定太子妃之间的宫斗大戏,她换了内定太子妃荷包中情意绵绵的诗句,原本想让内定太子妃在众人面前出丑,没想到却悲催地误伤了公主殿下。
赵煊对这群作妖的莺莺燕燕很是厌恶,真相水落石出后就甩手让纯妃娘娘去处置了。
他只心里牵挂着长乐,虽然当时太医说皮外伤并无大碍,但他依旧担心得很,恨不得飞去汤泉宫瞧上一瞧。夜已深,这个时辰长乐恐怕早已歇下,他不欲惊动旁人,只带着两个贴很侍卫,悄悄去了。
哪怕看一眼,看她可疼,看她睡得可好,便足矣。
6
赵煊小心翼翼掀开层层床帘,乌发披肩、身着雪白亵衣、盘腿坐在床中央的长乐公主仰起巴掌大的小脸,摇曳柔和的烛光中,四目相对,赵煊仿佛被人撞破心中隐秘,迅速转过了身子。
长乐趁机把手里的艳书塞到枕头底下,笑盈盈拉一拉赵煊的衣角,悄声问,「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怎么没听外头的人通报?她们睡得这么死?」
「我来看看你,不欲劳师动众,刚……把她们敲晕了……」赵煊不自在地握拳抵唇,清咳一声,只不肯转过身子。夜探女子闺房本就无礼,何况她还衣衫未整,更是冒犯。
「我又不是没穿衣服。」长乐不屑一顾,下床绕到他跟前。他垂下眼睑,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褐红毡毯,她赤着脚踩在上头,越发显得一双玉足剔透玲珑。他的耳根悄无声息红了,偏她还吊儿郎当开他玩笑,「你说你像不像来同我幽会的?哈哈哈哈。」
若真是幽会,想想还挺刺激的。
她胡说八道惯了,他却是心虚,绷着脸道,「看你的样子,手臂是不疼了,亏得我特特带了一瓶玉雪紫草膏,想来你是用不着了。」
玉雪紫草膏是除疤圣药,宫里头也就剩了这么一瓶,长乐爱美,自然是要的。她笑嘻嘻拍他马屁,「二哥哥对我最好了,不枉我英雄救美一回。」一边乖乖坐到床边,小心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藕臂,「来来来,快给我抹上。」
伤口看着并不严重,只几个刺破血肉的红点。赵煊挑了一点膏子,帮她细细抹上,纵然动作轻柔,但到底是新伤,隐隐泛起丝丝疼痛。
长乐抽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说,「你轻点儿。」
「你也知道疼!出头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园子里处处隐着侍卫,便是你不出手,那蛇也近不了我的身。若是毒蛇,你为此丢了性命,你让——让母后怎么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长乐听出他话里满满的疼惜,不免有些心虚。
她自然看出那不是毒蛇,若是毒蛇,她头一个就躲起来了。而且她和赵煊站得这么近,她完全就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你比我贵重得多。」长乐虚伪,趁机为自己刷好感,「我若有事,顶多是家里人伤心难过一阵。你就不一样了,身为储君,身系社稷安危,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天下就不太平了。」
她歪着头,一脸仗义,「若有下次,我还救你。」
丝绸般顺滑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落到肩头,露出弧度优美的雪白颈子,在寂静的深夜,烛光星星点点映在她的眼眸中,宛如蛊惑人心的精灵。他的目光落在她水淋淋的唇上,粉嫩柔软如花瓣,赵煊口中微干,喉结滚动,硬生生移开目光道,「你这么晚了不睡觉在干嘛?」
本是随口问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依稀想起掀开床帘的时候,她手里好像拿着什么。
长乐神色一僵,呵呵道,「我……我伤口疼,疼得睡不着……」她这一世一世累积的演技无人可敌,扁着嘴巴,迅速换上可怜巴巴的委屈表情,泪眼汪汪,「你知道我最怕疼了……勉强睡着,又梦到满屋子都是蛇,惊醒之后就不敢睡了……就越觉得疼——」
纵她再调皮再胡闹再胆大妄为,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赵煊听得揪心,忍不住将她拥在怀里,低声安慰,「没事了,不要怕。」
长乐在他的怀抱里眨了眨眼。
受伤回汤泉宫的时候,萧皇后也曾心肝肉似的抱着她怜惜了一番。但,女子的怀抱和男子的怀抱简直天差地别啊,瞧这厚实宽广倍儿有安全感的胸膛,听这强有力的心跳声,再感觉一下男子独有的体温和味道,长乐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赵煊的怀中抬起头。
已经察觉不妥的赵煊连忙放开她,手足无措想要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长乐一脸憧憬地说,「本公主是时候招个驸马了。」
7
长乐公主要选驸马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京都适龄的儿郎们,有一小半迅速有了未婚妻,有一小半忽然身弱体虚病重下不了床,还有一小半一夜之间八字过硬有克妻克子克全家的危险。长乐很是愤懑,「那谁谁谁,脸长得跟块砖头似的,我也没打算选他,他凭啥自作多情躺在床上装病?还有那谁谁谁……」
萧皇后一点不着急,「那些人没有做驸马的福气,理他们作甚?我们长乐,便是一辈子不嫁人又有什么打紧?那些嫁了人的,未必就过得好了。再说了——」
萧皇后凤眼微挑,霸气侧漏,「你若真看上了谁,别说他下不了床,便是只剩一口气了,也得跪着接旨。」
「这倒不必了。」长乐嫌弃地挥挥手,「我还真没看上个非他不可的。」
不料她没看上别人,别人倒看上她了。
是漠北的蒙古大汗,说是仰慕长乐公主已久,琢磨着公主年纪差不多了,特派使者前来求婚。这桩婚事其实非常适合长乐,漠北民风彪悍,长乐公主的放浪不羁在他们眼中算不得什么,反而显得天真浪漫、潇洒大方——这是那年轻大汗对长乐公主的夸赞。
既能送出烫手山芋,两国又能结秦晋之好,熙平帝举双手赞成。
但长乐不愿意,她的靠山她的大腿她的财产她的狐朋狗友全在京都,蒙古大汗便是长成一朵儿也不值得她背井离乡。况且漠北是蛮荒之地,风沙满天,空气干冷,哪里比得上京都风和日丽?
萧皇后更是舍不得爱女远嫁千里,听闻熙平帝的意思,当下换上中宫朝服,杀气腾腾往宫里去了。
那天是非常值得纪念的一日。
萧皇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能说服熙平帝,恼羞之下细数了熙平帝这些年干过的坏事,「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类似的话因为萧皇后的愤怒,滔滔不绝涌向熙平帝。健康状况本就日薄西山的熙平帝,气得一口老血吐出来,陷入了昏迷。
据说熙平帝昏迷之前拍板,「朕偏要长乐嫁去漠北。」
这种情况下,便是熙平帝不幸嗝屁变成先帝,新帝继位,也不能违抗先帝的意思。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皇帝爹挣扎在生死边缘,皇后娘终日以泪洗面扮可怜,中央人民群众惶惶不可终日,赵煊接手朝政忙得焦头烂额之际,长乐收拾了包袱,没良心地拍拍屁股走人了。
公主逃婚,蒙古蠢蠢欲动,熙平帝驾崩,赵煊的继位显得兵荒马乱。待得他攘外安内,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长乐已经在一个都是女人的土匪窝里扎了根。她凭借尊贵的身份震慑了土匪窝里的领导阶层,又凭借过人的智慧,成了土匪窝里人人喜爱的二当家。
女土匪的日常一点儿不亚于公主,可以隔三差五打劫商队,可以扛着大刀同男人争地盘,对了,最重要的是,看见好看的男子还可以直接抢回来。
「陛下,要不要派人将长公主迎回来?」
收到消息的赵煊沉默良久,最后摆手道,「不要声张,待朕想一想。朕……先去见一见母后。」
新帝继位,气死先帝的萧皇后在种种压力下并没有晋升为太后。她自在先帝灵前脱簪谢罪跪了三日后,就一直缠绵病榻,眼看着也快不行了。
「母后,找到长乐了,她没有吃苦,过得很好。」
「我知道她定然能照顾好自己。」躺在床上的萧皇后诡异地笑了,「她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养在深闺里三从四德的世家小姐不一样,她聪慧胆大,什么规矩也别想困得住她。赵煊——」
她直呼新帝的名字,「你喜欢她对不对?」
赵煊的一双眸子刹那间迸出凛冽寒光,他盯着萧皇后,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萧皇后低低笑起来,「别紧张,她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你喜欢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知道?」赵煊震惊。
「我当然知道,母女连心,我的女儿生下来就死了,长乐,呵,不过是个冒牌货。」
赵煊陡然反应过来,「是你,那时候是你故意安排我听到那两个宫女的谈话。」
萧皇后自认不讳,「呵呵,当然是我。还不止呢,你走错路无意间撞见长乐在温泉池中洗澡;长乐在宫中喝醉迷迷糊糊睡到了你的殿中……这桩桩件件,为了你的金玉良缘,母后可是费尽了心思。可惜半路杀出个蒙古大汗,不然我就能好好欣赏你爱而不得、饱受折磨的一生了——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京都的世家公子,每一次看到她和驸马恩爱都心如刀割,满心嫉妒恨不得杀了驸马。高祖当年尚能寻找容貌相似的替身,你却连替身都要不得。纵然满天下都知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她却是先帝亲口承认的女儿,是你的妹妹,哈哈哈……」
赵煊厌恶地看着回光返照的萧皇后,长乐何其无辜!
「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不会把长乐接回来。」赵煊弯下腰,冷漠地在萧皇后耳边说,「我有后宫佳丽三千人,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是啊,接回来,那帮迂腐的朝臣就要逼着她远嫁蒙古了。」萧皇后竟是一点不在乎,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你说,长乐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喜欢你呢?她自来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也不止一次说过可惜了你是她哥哥。对了,说不定她早就知道了自己和你并无血缘关系,满天下,有哪个妹子动不动就调戏自己亲哥哥呢?」
萧皇后临终前的话宛如魔咒,「你很想知道吧?唯有见一见她,亲口问一问她,你才能知道答案。」
那天夜里,赵煊梦到长乐。
年少的她在马车里晃着脑袋说,「可惜啊可惜,天下第一好看的男子是我二哥哥,暴殄天物啊。」
8
他其实只是单纯想见她一面。
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光是贴身使唤的大宫女就有十二个,但凡吃的穿的用的,无不是最好的。如今在那简陋的寨子里过活,也不知道习不习惯?他想着待会儿定要四下看看那寨子,实在不行,他便派人将汤泉宫的一应物件搬过来。
谁知他在山脚下等了片刻,长乐竟单人匹马疾驰而来,高声喊着,「二哥哥。」
多月不见,她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不曾瘦不曾黑,不曾落拓不曾沧桑。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不知怎的,心中酸楚,大约是他自己瘦了又郁郁寡欢的缘故。自她离开后,父皇驾崩,朝堂动荡,外夷虎视眈眈,他许久不曾有过欢颜。
而长乐,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你怎么下山来了?我还以为请见之后,会有人领我上山呢。」他顺手牵过她的马,松松系在路旁的一棵树上。
长乐狭促地用上敬语,「怎么敢叫您等?如今您是皇帝了,我不要命啦。」
她一笑,如春风拂面,叫他多日紧绷的情绪松散开来,他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淡笑。
「对嘛,就是要笑一笑。」她一脸老成持重地拍他肩膀,「我知道父皇母后接连过世对你打击很大,但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你看开一点。」
老生常谈的安慰,就好像那只是他的父皇母后,不是她的。
「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自己和你并无血缘关系。」萧皇后的话再一次萦绕在他耳边。
赵煊抬起眼眸,定定看着长乐,谨慎地说,「母后临终之前告诉我……」
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引得长乐好奇心大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丝半点宫闱秘闻。
他心一横,便说了出来,「她说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长乐怔了怔。
看到她的反应,他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忽然之间,却听得她若有所思地低喃,「原来她知道啊。」
赵煊豁然抬首,失声道,「你知道?」
「呃……」赵煊的反应有点大,长乐小心翼翼地说,「就小时候无意间听身边的宫女嬷嬷提起过。」
他不由自由往前跨了一大步,「你既知道,为何还……还……」
「还什么?」长乐茫然。
赵煊瞪她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从来不注意!」
长乐「噗嗤」笑了,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其实也不算胡说八道,「食色性也,你长这么好看,我很喜欢,控制不住啊。」
他此番前来,并未打算将自己的心意告知长乐,毕竟不管如何,他们在天下人眼中是兄妹。可是当长乐笑盈盈坦荡荡说着「我很喜欢」的时候,他情难自抑,不禁握住她的手,低低道,「长乐,我也……很喜欢你。」
长乐觉得她的喜欢和赵煊的喜欢应该是一个意思。
她小的时候见到赵煊,就对他很有想法了。
因他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好苗子,虽然名义上是长乐的哥哥,但她心里从来没把他当哥哥。她这把年纪了,赵煊在她眼里就是个养成系的少年郎,是个摸得着吃不到的小鲜肉。
长乐惋惜了很多年,现下忽然梦想成真,高兴得哈哈大笑,踮起脚尖在赵煊脸上亲了一口,颇有匪气地宣布,「好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9
赵煊觉得愧对长乐。
他既不能迎她入后宫,也不能经常陪着她,更不能将两人的感情公诸于世。忙起来的时候,反倒是她偷偷秘密入宫,常常叫他惊喜。有时候她扮作宫女,有时候是小太监,仗着他几个心腹的装聋作哑,总能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边。
他喜欢她冷不丁亲他一口,喜欢她缠住他刁蛮地不让他处理政事,喜欢她不规矩地坐在他腿上,喜欢她蒙住他的眼睛叫他猜是谁。他喜欢她,喜欢她做的任何事情,非常喜欢,非常……快活。
在他心中,她是他的皇后,可是他没有办法把这个位置给她。
朝臣们逼他立后选妃的奏折一日多过一日,他什么借口都用过了,拖到最后,终于挨不过,在几个人选中随意选了大将军的女儿为后。因着他的退步,朝臣们便暂时歇了劝他广纳佳丽充实后宫的心思,算是双方的妥协吧。
中宫已定的消息传出去,普天同庆。
他却辗转反侧,怕她伤心,怕她难过。夜已深了,像她从前被蛇咬伤那次,他特别想去看看她,哪怕看她一眼,看她睡得可安心,便足矣。
说起来,她口中的「土匪窝」,他一次都没有上去过。但他知道她住在哪个屋子里,她曾经得意洋洋炫耀,「最大最宽敞靠着一棵百年大榕树的屋子就是我的了。」
披星戴月,满身夜露,待得他翻上山,准确无误找到那间宽敞的屋子时,听到的却是丝竹管弦的热闹乐声。
长乐散着头发,衣衫半遮,慵懒地侧卧在铺着雪白毯子的贵妃榻上。她的身边,围着三五个貌美的年轻男子,有的弹琴,有的跳舞,有的给她捏腿,有的喂她喝酒,还有一个,被她勾住下巴亲了一口。
「味道不错。」她咯咯笑着,拉过那男子,双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却在这时,厅门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赵煊铁青着脸,怒不可遏盯着人群中的长乐。有一男伶上前质问,赵煊看也不看,一掌挥出,他便倒在了血泊中。其他人吓得如鸟兽四散,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唯有长乐远远地站着,连声说着,「冷静点,你冷静点。」她大约知道他在气什么,好声好气哄道,「你看,你不能经常出宫陪我,我也不能老是进宫找你,是吧。一个人待着又很无聊,我只好找他们一起玩喽,就像你慢慢会有三宫六院一个道理啦。不过你放心,我还是最喜欢你的,谁也越不过你去。」
「你最喜欢我?」赵煊面无表情重复着,一步步走近长乐。
长乐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泊,忙不迭地小鸡啄米,只差没竖起三根指头发誓,「对对对,我最喜欢你。」
她喜欢他,是最喜欢他,然后还喜欢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只要长得好看,她统统可以喜欢,可以拥抱他们,亲吻他们。
他喜欢她,却是只喜欢她。
赵煊满目血红,一字一字从齿间迸出,「你为什么最喜欢我?」
「因为你你……你最好看。」随着他的逼近,长乐不住后退。她明知这个回答有点不妥,可到底哪里不妥,又说不上来。因为赵煊确实是最好看的,这是大实话啊。
他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她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他没有说话,只有白光一闪,他腰间的匕首出鞘了。长乐反应过来的时候,赵煊的脸上已经多了一道深可见骨、血淋淋的伤口。
长乐脱口道:「你疯啦?」
她眼里有深深的惋惜,是看到一幅名画被撕毁的惋惜,是看到一枚玉佩被摔裂的惋惜,仅此而已。
赵煊掷下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随着他的动作,一团鲜血自他口中喷出。他丝毫不在意,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此一别,这一世他们再未相见。
长乐后来常常梦到赵煊满脸是血的模样,醒来总觉内心怆然,似在茫茫雪地中,有什么冒了出来,又好像只是她的一个错觉。也曾断断续续听说他的身体很是不好,太医常年随侍在侧。
10
赵煊一心扑在政事上,勤勉上进、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劳心劳力,仿佛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唯有这样,他才不会想起她,想起她那浅薄的喜欢怎样将自己置于这般痛苦的境地。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在睡梦中看到她和他的过往,看到她肆无忌惮地大笑,而他宠溺地望着她。
有时候,他渴望一睡不醒。
有时候,他厌恶天黑。
有一年的寒冬,他病倒了,太医院送上来的汤药又苦又涩,他只喝了一口便喝不下去。恍惚间想起小的时候,他也是怕喝苦药,她扑在床边上吓唬他说,「如果你不喝,我就嘴对嘴喂你喝下去。」吓得他连忙捧住碗一口饮尽。
一定是生病的时候太脆弱,他无比渴望见到她。
只是渴望。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见她了,他是帝王,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再站到她面前。可是她竟也一次没有来看过他,花丛间的动静,帘子后的声响,好几次,他以为是她来了,结果,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是啦,自始至终,她喜欢的只是他的皮相。如今,他皮囊已破,面容狰狞,她恐怕早早将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恨她的无情,也恨自己的多情。
他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与自我厌恶中耗得自己油尽灯枯。
他死的时候不过二十五岁。
他自始至终记得她说过,下一世,她一定会记得他。那么,就让她陪着他去一世吧。
他留下两道遗旨,一是藏宝,二是剿匪。
将军世家出生的苏皇后亲自领兵,杀上山来。千军万马剿一小小土匪窝,着实有点杀鸡用牛刀了,长乐一行人很快溃不成军。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为今之计,长乐只有亮出自己的长公主身份,果真震慑了战场上的所有人。
但不包括苏皇后。
趁她松懈之际,苏皇后一剑刺中她的心脏,咬牙切齿道,「杀的就是你,长乐长公主!」
苏皇后每说一句话,剑就推进一分,「因为你,十年来,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头,没有给过我一个笑脸。别人羡慕我独占宠爱,后宫清净,只我一人,没人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代表皇后的符号。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在他睡梦中喊你名字的时候,在他醉倒汤泉宫中的时候,在他恨你怨你却又没办法不爱你的时候。而今,我终于如愿了,哈哈哈哈……」
苏皇后的剑终于洞穿她的身体,她狰狞着说,「他既那么爱你,你就赶紧下去陪他吧。」
长乐倒在血泊中,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忽然记起自己的死亡是紧跟着赵煊的驾崩。她的眼前走马观花般闪现出许多画面,是每一世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陡然间她意识到,几乎每一世,他死后不久,就轮到她了。
他死,她便不能活了。
想通这个关窍,她微微笑了,下一世,她觉得她能好好活到老了。
作者:轻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