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我乖,」我抬手,腕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轻轻勾住那人染血的手指,「你痛不痛?」
他低头,动作缓慢地推了推金丝眼镜,即使我已成为南谭笼中囚雀,他也依然尽力掩饰眸中疯狂的神色,似乎想在我面前保留最后一分体面。
那张病白的脸上带着挥不散的郁色,眉间阴鸷令人心惊胆战。
薄唇微抿,红得偏紫,更显他面色苍白,令人压力倍增。
「我问你,」他声音嘶哑,像最华贵的布料被恶意撕破,带着阴暗潮湿的压抑感,如同在暗处高举起来的蝎子尾巴,「去哪儿了?」
我不说话,只握紧那只修长又冰凉的手。
南谭缓缓蹲下身,空着的那只手抚上我的脖颈,冰凉的触感像条毒蛇在我的皮肤上蜿蜒行进,声音又低又冷,浸满恶意,「去见……他了吗?」
「没有。」我拉住他的手晃了晃,像以前他还没撕下面具的时候那样。
「怎么办呢……」南谭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颤抖着微微使力,气息不稳,胸膛起伏,压抑着极大的怒气,「我……不信你啊。」
窒息感猛地袭来。
我艰难地抬起手摘掉他的眼镜,扔到一边。
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中此刻是未来得及收起的恐怖情绪,愤怒、不甘和浓烈的嫉妒。
南谭却莫名像是忽然清醒了似的,骤然松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在墙边。
「不是的,乖乖,我不是……」他手足无措,甚至有些不正常的迷茫,「你知道的,我、我不正常……我……」
重新获得空气的我狼狈地喘息片刻,然后毫不迟疑地爬过去,扑进他怀里,吻上那片形状漂亮、触感冰凉的薄唇。
「哥哥,」我捧起他错愕的脸,心疼地在他微红的眼尾上亲了亲,重复道,「我乖的。」
我是你的金丝雀,至死都是。
2.
我叫顾意,是个有钱人的私生女。
有钱人家里藏污纳垢、钩心斗角,但日子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
可惜,有钱人两个月前出意外死了,继母和她那个窝囊废儿子联手将我赶了出来。
可喜可贺,我那个不知道在哪条红灯街宿醉的未婚夫从头到尾也没露过面。
否则南谭可没办法在路边把我捡回来,锁在这儿。
我抬脚轻轻抵上南谭的胸口,像是拒绝,又像邀请,脚踝处细嫩的皮肤被锁链磨得微微发红,他半跪在床边,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似乎比昨晚正常得多。
「意意,你不能再逃了。」
那双骨节分明、轮廓漂亮的手,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此刻正轻轻握住我纤细的脚踝,他笑得温和,抬头时眸子里却又冷又疯,危险意味十足。
「我真的,」南谭手指轻拨,锁链应声而扣,清脆的响声刺激得他眼中的疯狂更甚,声音中带着一种诡谲的愉悦,「好担心啊。」
我活动活动被锁好的脚踝,满意地轻笑出声,乖巧道:「好,哥哥。」
南谭眸色沉沉,长臂一伸将我箍进他怀里。这种对我极度需要甚至渴求的感觉,使我不由得满足地喟叹出声。
南谭啊,你最好,永远别打开这把锁。
你乖一点,我也就乖一点。
3.
小阿姨把请柬拿进来的时候,南谭正在往我的面包片上抹草莓酱。
「不去吗?」我咬下一口面包,漫不经心道,「顾家的?」
「嗯。」南谭低低地应了一声,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温声道,「意意想去?」
「我去不得吗?」我细致地擦干净嘴角,「哥哥,我很听话,不会乱跑的。」
「意意,」他忽然笑开,眼睛弯弯,显现出最温柔的样子,薄唇轻启,话语威胁,「该不会是想见你那位未婚夫吧?」
「未婚夫吗?」我歪头,「姓许还是姓李来着?相比于晚宴,他的葬礼我会更加热衷点。」
南谭目光沉静地看了我半晌,扯起嘴角虚假地笑了一声,轻飘飘的、尾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性感,「好。」
「吃好了吗?」
我点点头。
他走到我旁边俯身,我顺从地勾住他的脖子,被他横抱起来。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呢。
A 城的九月向来如此,热风卷着烫人的太阳光一股脑地贴到人身上来。
我穿着素净的白纱裙,跟在南谭后面上楼。路过有认识我的,都假装没看到,快走几步后对我俩指指点点。
因为我在他们眼中素来高傲蛮横,是大家口中的坏女人。
更因为我被顾家赶了出来,是 A 城人都知道的事。
南谭眸色阴沉,唬得那几个小女生赶紧跑开。
我轻轻提起裙子,脊背挺直,脚步未停,经过他身旁时轻嗤道:「理她们做什么?」
嫉妒我,所以厌恶我、唾骂我,可又想成为我。
小丑罢了。
「换个宿舍。」
「什么?」我刚走到楼梯转角,听了这话一时间有些怔愣,回身看他。
他还拎着我淡紫色的行李箱,因为天气炎热,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开了两颗,男人白皙的皮肤和好看的锁骨若隐若现,袖子挽起,露出的小臂结实有力,隐隐能看到青筋微凸。
南谭扶了下眼镜,然后平静地抬头看我,声音清哑,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他重复道:「不用再上楼了,换个地方。」
他这人皮肤是不同于常人的病白,眉间还是斥着阴郁,此刻薄唇微抿,目光沉静,那双格外黑的眸子里映着我的身影,丝毫看不出他情绪失控时的疯癫乖戾。
我身后的光洒在他身上,更衬得他此刻干干净净。
我恍然间觉得,面前这人像是某种历史悠久、追究不出具体年代的瓷器。
「你答应我,让我住寝室的。」
我享受他对我的需要,却不代表允许他一次性就尝到太多甜头。
男人嘛,惯不得。
「嗯,」他换了只手拎箱子,右手来拉我,「只是换个寝室,意意。」
像上个世纪贵族舞会上的邀请。
鬼使神差地,我搭上那只手,跟着他下楼。
走到一半,我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孩子,好像是跟我同寝室的人。
怪不得她们说我高傲,我向来不关注讨厌的人。
不过……这他也记得吗?
我低下头,又看见他拎箱子的那只手,还裹着纱布,隐隐透出血色。
是前几天我从别墅逃跑被他抓回去那次,他气得发疯,眼底是几天没睡觉导致的红血丝,看得我心惊,最后却到底不舍得碰我,一拳打到玻璃柜上,碎片扎入皮肉,鲜红的血液划过白皙的手背。
然后呢?
我茫然地回想了一下,然后他慌张地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用另一只完好的手,也就是现在拉着我的这只,轻缓地盖住了我的眼睛,力道柔和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他说:「意意,别怕。」
明明伤的是他,痛的是他,可他却说,意意别怕。
南谭,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4.
南谭给我换成了学校里的小别墅,四人寝室,各自有单独的房间。
西边这一片都被辟出来作为别墅区。
我站在一栋门口有着大片吊钟海棠的别墅前。海棠开得热烈又漂亮,花香扑面而来。
和我小时候一样。
「你的在另一边。」南谭停好车后追上来道。
我摇摇头,「我就想要这栋。」
他的手紧了紧,我觉得有些好笑。
「哥哥,」我抬眼看他,笑得无害,「是害怕了吗?」
南谭不说话,薄唇紧抿,嘴角向下,眸中晦暗不明。
「没关系的哥哥,」见他这样,我愈发恶毒地提醒他,「就算哥哥再丢下我一次,我也……」
「顾意!」南谭气息不稳,情绪失控地低吼道。
他的嘴唇都仿佛失去了血色,脖颈处青筋暴起,眼中阴鸷和暴躁交杂,整个人显得病弱又暴戾。
好像连头发丝都带着恨意似的,不知道是恨我,还是恨他自己。
我没来由地烦躁起来,「然后呢?要干什么?继续把我抓回去关起来?」
南谭闭了闭眼,强忍着攥紧拳头,声音又开始染上不正常的情绪,尾音像裹着毒刺,「乖乖,我们会一起死的,对不对?」
「南谭,」我简直气笑了,「你十年前怎么不说这句话?你现在又凭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
「南谭!」我被他扛在肩上,挣扎不开。
他又开始发疯了。
南谭大步流星,很快走到车前,将我小心翼翼地放进后座。
我挣扎累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往后座上一躺,装死。
果然,二十分钟之后,车又在那栋熟悉的别墅前停下,我直接打开车门冲了进去。
「砰」的一声甩上门,「我自己关上好吧?!我自己囚禁我自己!」
「……意意,」南谭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有些闷,「我想进来。」
这男人囚禁都囚禁了,还他妈的总要装出一副尊重我的意思来。
「难道我不让你进你就不进吗?!我好大的本事啊哥哥。」
「嗯。」
「……」我气得呼吸急促。
「那你就等着吧!」
「嗯。」
「……」
他妈的!我抓起枕头扔到门上。
「意意!什么声音?你磕到了?!」
「那他妈是枕头!」
「好。」南谭顿了一下,应该是「我在他的领地」这个认知极大地安抚了他的情绪,他甚至有心思提醒我:「意意,不要说脏话。」
我又气笑了。
十年前,十年后,都是一样的烦人。
5.
我和南谭的相识应该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我还和母亲住在一起,门前是大片大片的吊钟海棠,芳香热烈,灿若朝阳。
我们总是搬家,这次的家我很满意。
友善的邻居、漂亮的花圃和情绪稳定的母亲。
那段时间我是真的过得很快乐。
直到某一天,我在某一栋房子后院的丛丛玫瑰花朵后面看到了他,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漂亮的小男孩。
红色的玫瑰花簇拥在笼子旁边,白色的蔷薇花枝顺着笼子盘旋而上,守护着笼子里那个如白玉雕琢般的瓷娃娃。
我想我一定是被那眼睛蛊惑了,那双漂亮又平静、清澈又阴郁的眼睛。
那之后几天,我都会去找他,抓着一大把吊钟海棠和用捡瓶子的钱换来的糖果,去看望我唯一的朋友。
我有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朋友。
我要拯救我唯一的朋友。
砸开笼锁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好快,我很害怕那个叔叔回来看到我弄坏了他的东西大发雷霆,
但我更害怕我的朋友会如我偷听到的那样,被卖到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最近赚了好多钱,如果被叔叔发现了,我就用我所有的钱跟他换我的朋友。
「哥哥快跑!」
我摔在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上,像是森林里断在地上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胳膊。
「不行!我们一起!」他要拉我,可他饿了这么久,早已瘦得不成样子,又哪有力气来拉我呢。
我稍微活动一下崴到的脚踝,就痛得直吸气。
「哥哥你跑!去找妈妈来救我!」我听见后面黑暗深处的脚步声,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掰开他的手,「我家在海棠花街 320 号,我等哥哥!」
小哥哥迟疑着,听到叔叔的咒骂声时一个激灵,哭着点头道:「好!你等我!」
「我等你!」
他跑得很快,很快就要消失在森林深处。
我有些慌,再次和他确定,「哥哥!你要回来!」
可能是跑得太远了,或者我太紧张,又或者是因为叔叔追上来得太快了,
在我被木棍打晕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听到小哥哥的回应。
那之后很多个晚上,我都在想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回来找我。
为什么母亲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这样一个孩子敲响 320 号的门?
为什么之后我在海棠花街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他都……没有来啊……
你骗了我啊,哥哥。
你怎么能骗我呢,哥哥?
十一岁的我,头一次感到了极大的委屈,甚至是羞耻。
而这根埋在我心底的刺,仿佛拉开了我不幸人生的序幕。
因为被那个混蛋盯上,所以我们之后搬家搬得更为频繁,在人们的指点和生活的挤压之下,母亲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甚至恶劣。
她斥骂我是她一切不幸的源头,别的孩子得到夸奖、爱抚,我只得到羞辱、殴打。
她会半夜冲进我的房间揪起我的头发拖到阳台;会在吃饭的时候把汤面直接扣在我头上;会在我想要出门上学时把我扒个精光,在我一次又一次的磕头恳求下才没有打开那扇外面就是马路的房门。
最开始的时候会感到很难过,因为我经受的这些都没有理由。
只是她想这样,而我是她的女儿,而已。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啊……是她在校长办公室,扇了我一巴掌,要我下跪,给那个欺负我的同学道歉。
在那个同学和他家长轻蔑又嫌恶的目光中,我几乎麻木地、没有迟疑地、仿佛演练了千百次似的……从二楼跳了下去。
在一片惊呼声中,我闭上了眼睛。
真的……好累啊……
再醒来,我就不是袁意了,我成了顾氏集团的二小姐,顾意。
顾家很大,有专门照顾我的小阿姨,可她对我的母亲和我昏迷时发生的事都缄口不言。
我经常坐在门口,但母亲再也没来看过我,再也没有。
那一年开始,我所有的鲜活好像都得消失无踪。
我成了一张不会说话、不会高兴却带着锋利棱角的黑白照片。
我时时向外望。
门前,再也没有那片热烈得像朝阳一样的吊钟海棠了。
什么,都没了。
6.
顾娉婷的订婚宴在九月十九。
我拎起那张邀请函的时候,有点想笑。
多难看的嘴脸啊,我的姐姐。
妹妹前脚刚走,你怎么就和妹妹的未婚夫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呢?
「小姐,」燕燕是新来的女佣,说话总是拘谨,「那条裙子被人临时买走了。」
「嗯。」我不甚在意,在垫子上继续做瑜伽动作,这场订婚宴上,只要南家继承人站在我身边,穿什么衣服对我而言根本没什么所谓。
「小姐,这是您的信,」燕燕把一封厚厚的信放在茶几上,然后恭敬道,「我去做饭,您今天想吃什么?」
「午饭随便,」我吐出一口气,换了个姿势,「先做一份水果沙拉,我一会儿要吃。」
「好的。」
我到底还是把住进寝室的计划延期了,真可惜。
自从上一次故意惹怒南谭之后,他半强迫性地给我请了一个月的假。
「非常尊重人的南先生,请问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你可以选择是停一个月还是半年,意意。」
再多跟南谭待一段时间,我想自己会被气得起码少活十年。
真是可喜可贺。
「小姐。」做完一套动作后,效率很高的燕燕捧着沙拉回来。
我不喜欢坐在餐桌旁边,我喜欢抱着碗,窝在某一处吃饭,比如被窝、沙发。
十二点的报时钟声响起,今天的例行电话里,南谭说临时有个生意要谈,让我不用等他吃饭。
皆大欢喜。
最近每天两个小时的通话已经将将磨光我的耐心,能不见面最好,省得我吃一肚子气。
「打开。」我努努嘴示意燕燕打开信封,然后坐到沙发上叉起一块苹果。
一沓厚厚的照片被放到我面前的茶几上,燕燕跪坐在地毯上,将照片一张张排列开来,看清照片上的人后,我的嘴角渐渐抿平,手下一松,银制叉子和玻璃碗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直到最后一张照片,我看见那女人胳膊上的针孔时,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一把掀翻玻璃碗。
水果混着白色的沙拉酱,落到紫色的地毯上发出闷响。燕燕一抖,慌张地跪好,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照片上是我的母亲。
我那位该有九年未见的母亲。
如今披头散发、眼睛浑浊、酗酒、吸烟,甚至……注射毒品。
想提醒我污泥里生长的过去、卑劣不堪的出身吗?
好,好得很。
我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只觉得怨毒的情绪占满了整个胸腔,那口恶气梗在喉头。
我的好姐姐啊,你真是,太知道我讨厌什么了。
这么令人作呕的手法,真是想让我不看出是你都难啊……
从小到大,我最厌恶的顾大小姐,你怎么可以这么有恃无恐、趾高气扬地活着啊……
你凭什么?
「燕燕,」我声音低涩,盛怒之后却格外平静,「你说……我的裙子,被谁买走了?」
燕燕声音发慌,赶紧答道:「店长说是顾家的小姐强行要拿。」
顾、娉、婷。
我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闭眼。
许久,梦呓般轻声道:「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很喜欢那条裙子的。」
「啊……」燕燕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小姐刚才不是……」
看到我面无表情地斜她一眼,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关系,」我皮笑肉不笑,低声道,「去,告诉陈姨,我喜欢的那条裙子没了就没了,让她亲自再给我挑一条。」
「……是。」
我假寐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望着钟表轻轻默数,三、二……
燕燕送来了我的手机。
我冷笑一声,接起后乖巧道:「哥哥。」
「嗯,」南谭大提琴似的声音隔着电流声,沙沙哑哑地传过来,显得格外性感,「我听说,你喜欢一条裙子?」
「啊,不是很喜欢,但是哥哥……」我声音轻缓,逐渐发冷,一字一句道,「我不喜欢别人抢我的东西。」
「好。」
我竟然听见电话那边隐约传来那个窝囊废狗腿的声音,然后是不知和谁的争吵声。哈,难不成今天的「生意」就是和顾家谈的吗……
片刻后,南谭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声哄我,「意意,拿回来了。」
「啊……」我窝进沙发里漫不经心地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笑容泛起故意,恶作剧般道,「可是别人碰过的东西,我就不稀罕了。」
「好。」意料之中的纵容。
我忽然间起了心思,得寸进尺地恶意道:「被弄脏了的裙子,就烧了吧。」
「好。」还是同样没有片刻犹豫的回答。
南谭对我,没有底线。
我终于笑出了声,带着真实的愉悦和无比的畅快。
哥哥啊哥哥,这可真是一场最有趣的游戏。
7.
晚风吹得我头发飞扬,清凉之下,醉意却愈发明显。
这次秦家晚宴,我是偷偷溜进来的。顾家人总说我是疯子,因为我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没有理由且不求结果。
南谭不喜欢我抛头露面,陈姨说他是为了保护我,可是啊……
我冷笑一声。
保护?又有谁敢动南家的人呢?
不过是同那些所谓的公子哥们一样,不想将自己随手豢养的雀儿带到明面上罢了。
我偏不如他的意。
我向来不喜欢喝酒,尤其是这种加了料的酒。
我漫不经心地摇晃着高脚杯,整个人散漫地倚靠在阳台上,看宴会上的人们觥筹交错、各自为营。
「漂亮的小姐,」男人油腻一笑,「让我们为这片夕阳干杯。」
「好。」我轻笑一声,然后将红酒尽数倒在了他的头上。
「你他妈的!」男人跳脚大骂。
我没忍住笑出声,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坐上阳台,微微后仰,像一只偶然栖落于此的候鸟,又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风筝,于风中摇摇欲坠。
头脑被酒精麻醉,我整个人此刻都麻木又无畏。
所谓醉生梦死。
「为夕阳干杯!」
我大笑,一摆手将酒杯砸到地上,摔个粉碎。
宴会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众人不由得侧目而视。
又是一阵风袭来,我背对着夕阳,长发凌乱,风吹起头发丝遮挡了视线,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向我这边奔来。
我笑一声,轻轻抬腿,后背轻仰。
转瞬之间,膝盖就被急迫又刻意放软的力道按下,我顺着这力道往面前人的怀里扑过去。
满怀的冷冽香气。
我软软地把胳膊搭在对方的宽肩上,仗着醉意肆无忌惮道:「呀,好巧啊,哥哥。」
南谭将我笼在怀里,语气不好,「你喝了多少酒?」
「啊,一……二……三……」我掰着指头数数,打定主意当个无赖。
「南总,这位是?」
有个打扮性感、气质妩媚的红裙女人在他身后站定,语气不善地沉声问道。
「你管我是谁!」我瞪她一眼,猛地一窜,紧紧勾住南谭的脖子,像被入侵领地似的,龇牙咧嘴地恐吓道,「南谭,我的。」
南谭任由我在他怀里张牙舞爪,只箍着我的腰防止我摔倒。
「你怎么不说话!」那女人的眼神让我心里不舒服,我气得拍他一掌。
「是你的,乖乖,」他有些无奈地附和我,「你该睡觉了,我们现在回家好不好?」
那女人似乎从没见过南谭对谁这样温声软语、捧在心尖尖上似的样子,一阵怔愣。
我小人得志,大着舌头耀武扬威,「听见没!我,我俩,要回家了!」
南谭把外套往我身上一裹,头也不抬地冷声道:「秦夫人,我们可能得改日再聊了。」
「您忙。」 秦夫人回神挂上得体得笑。
「秦家大门,」南谭将我打横抱起,经过油腻男人的时候声音愈发阴鸷,「进的人,未免太多了些。」
「……」秦夫人笑容僵住,狠戾地瞪了那男人一眼。
我却得了纵容,愈发得寸进尺,「你怎么还跟她说话!」
南谭一边走,一边用下巴轻轻蹭蹭我头顶,哄道:「不说了。」
「不行,」酒劲儿上来,我醉眼蒙眬地抓住他耳垂捏捏,「你得跟我说话。」
「好,只跟意意说话。」
「哼哼,」我莫名有些得意,「你现在一定很生气吧?因为我在外面撒泼让你没面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你拿我没办法,哼哼。」
南谭笑出了声,胸膛微震,隔着衣服传到我身上。
「不,」他迈出大门,很快将我小心翼翼地放进车里,赞道,「哥哥高兴得很。」
我靠在后座上,昏沉间只觉得这人不可理喻,陷入沉睡的最后一刻,感觉到一个轻柔又虔诚的吻落在我额头,带着某种压抑的疯狂和隐忍的爱意。
「乖乖,好孩子应该有奖励。」
8.
南谭和我,姑且把我们俩的关系称之为包养吧。
说实在的,虽然不太了解别人家是怎么包养的,但想必不会像南谭这个疯子一样。
我捧着自己的行程安排一阵无语。
南谭,我的金主,一周之内给我报了六个培训班。
这是疯了吗??
「舞蹈我能理解。」我艰难开口,「这个道法是什么?」
燕燕沉默片刻,试探道:「或许,是为了……让小姐跳舞时更有灵感?」
她已经在说胡话了。
「怎么?我要一边跳舞,一边唱大悲咒吗?」
「……小姐,大悲咒是佛教,不是道教。」
她这人真的不会看眼色,还不如继续说胡话。
「南谭雇你,是让你来我面前多嘴的吗?」我心情烦躁地翻个白眼。
燕燕手一抖,瓷碗砸在地上,紧张道:「对不起,小姐。」
「我难道是土皇帝吗?」我有些无奈,准备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吓人了,「你怎么每次都吓成这样?」
「不是,」燕燕讪讪地吐吐舌头,见我没生气,继续道:「你不是土皇帝,你是土皇帝的女朋友。」
9.
顾夫人邀请我参加晚宴。
这回,邀请函送到了我,而不是南谭手上。
她在同我求和。
我笑着站上二楼阳台,缓慢地撕碎那张薄薄的纸,碎片落在刚出门的顾家司机头上时,看着真是好不畅快。
我知道南谭最近在打压顾氏,光凭那个窝囊废顾世熙,绝对撑不起这个摊子。
不知何时,看他们不痛快,仿佛成了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十几年来时时压抑、处处扭曲,如今只有看他们痛苦、愤怒,我才能得到片刻喘息与快乐。
司机抬头看我,我笑得充满恶意,做作地同他招手。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因为下一秒,燕燕就捧过来了我的手机,屏幕闪烁。
「顾意!」刚接起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尖锐愤怒的女声,「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我笑得愈发轻蔑,嘲讽道:「那还等什么呢?我的姐姐。」
「你……」
没等她再说,我一松手,手机直直从二楼砸下去,随着其四分五裂,令人作呕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手机正好砸在不知所措的司机身前,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吓了一跳,紧张地擦了擦汗,没敢看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大门。
「呀,」我还是笑吟吟的,心情愉悦,「手机坏掉了。」
燕燕斟酌着问道:「要让陈姨给小姐挑一个新的吗?」
我漫不经心地睨她一眼,她一惊,自知不妥,赶紧低头。
「你去挑一个吧,」懒得和她计较,「又不是什么都要麻烦陈姨。」
「是。」
「南谭啊……可不是会养个废物在我身边的人。」我懒懒道。
「……小姐,先生只是关心你…………」
我点点头,又笑嘻嘻道:「可我有时候不需要他太关心我,懂吗?」
「……好的,我懂了,小姐。」
南谭是个实打实的疯子,疯子养的金丝雀也不会多好相处。
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绝顶般配。
10.
十一假期后,我很顺利地搬进小别墅。
南谭向来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只是在车上时就摆出一张死人脸,阴沉冷漠,颇现疲态。
难得的情绪外露。
虽然说我一直只将这当成一场游戏,但见他如此,心情不免略有异样,同时矛盾地产生一种餍足的被需要感。
简直,甘之如饴。
「哥哥,」车停在寝室门口,我故意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笑,「我会想你的。」
他还是那副平和中难掩阴鸷的模样,轻声细语像是情人絮语,又全是威胁:「不然?」
我有些无趣地撇嘴。
「意意,是有别的人选吗?」
他的手轻轻划过我脊背,温柔又似恐吓。
「不一定。」我得意地挑衅他,他甚至连遮掩都不遮掩,眸色骤然阴冷,嘴角落下。
「得取决于哥哥的表现呢。」我笑得肆意,食指轻轻勾住他的眼镜。
南谭眼皮半垂着瞧我,箍在我腰上的胳膊又紧了几分,半晌,他顺着我的意思,下巴轻抬,我的手指正好勾下他总戴着的金丝眼镜。
那双眼睛睫毛长卷,眸色略浅,一瞬不移地注视着我。
他平缓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皮肤上,烫起一片鸡皮疙瘩。
「哥哥,」我强压下微乱的心跳,不甘示弱地笑嘻嘻道,「摘眼镜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亲我了。」
南谭睫毛轻颤,缓缓凑过来。
这时候,我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那片精致却略失血色的薄唇上,柔软又发凉,是上次的印象。
我闭上眼,
却只感觉到额头被轻轻贴了一下。
我疑惑地睁开眼,南谭却没有解释的意思,神色恹恹,只轻轻放松对我的钳制,示意我可以去了。
我只觉得一阵无名火起,冷哼一声,就甩开他的手,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刚要头也不回地离开,左手却忽然被握住。
我回头,南谭病白的脸上表情淡淡,眸子蒙着阴沉沉的霾气,手却不肯松开。
此刻的他一种病弱又锋利的美。
我刚要开口讥讽,却看见他甫然低头,轻轻地、朝圣般地在我手背落下一吻。
额前碎发触在我皮肤上,我只觉得呼吸微窒,心中不由得又是一动。
秋风渐停、人声骤静。
他的目光又软又热,像某种刚出笼的糯米糕,黏在我身上,又丝毫不显得腻,声音沙哑低沉,一种颓丧的虔诚。
「去吧,My Aphrodite。」
11.
四人的小别墅,目前算上我刚刚住进三个人。另外两个女孩子还算好相处,就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顾意,你们系没要求交征文吗?」曲温抱着电脑瘫在沙发上,绝望地说道。
「不知道,」我专心致志地刷淘宝,「反正我也不会写。」
「你不怕扣学分吗?!」曲温震惊。
我歪歪头,往嘴里扔颗樱桃,「那我让南谭给 A 大捐栋楼?」
「姐姐好拽,我好爱。」曲温星星眼。
「达咩,」颜许义正词严,「富婆姐姐是我的,雨女无瓜。」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南谭。
「喂?」
「意意,在干吗?」
「在讨论你要不要给 A 大捐栋楼给我加学分。」
南谭轻轻笑起来,声音隔着手机,显得缱绻,「好,讨论完记得通知我一下。」
「行。」
「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仔细思索一番,懒懒道:「有点想吃陈姨腌的泡菜,和燕燕烤的蛋挞。」
「好,明天给你送过去。」
「不用那么着急,」我翻了个身,听着他的声音昏昏欲睡,「过几天就可以,陈姨上次腌的吃完了,得重新弄。」
「好。」
此时此刻,我躺在大学寝室里,盖着厚厚的毯子,吹着空调,旁边是爱吃的水果和刻意放轻声音的室友,手机那边是让人安心的说话声。
我竟久违地生出一种幸福感。
困意席卷而来,我便由着它沉沉坠入梦乡。
平淡又温馨的日子,让我短暂地忘记自己是个卑劣又恶毒的疯子。
南谭仿佛也变成了个正常人。
我们两个,正常又平凡。
这是我意识消失前最后的想法。
空调不知何时被关了,我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坐起身。
「早上好,小姐。」
说真的,我要撤回南谭正常了那句话。
哪个正常人会在大早上四点把保姆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宿舍啊?!
就因为蛋挞?
我茫然地环顾一圈。
燕燕了然开口:「小姐,陈姨没来,她年纪不太合适,不能住在这里了。」
「什么?」我捕捉到关键字眼,「住?」
「对呀,」燕燕热泪盈眶,「先生为了让我更好地照顾小姐,让我走后门进了 A 大的英语系。」
「……」
南谭,我真是小看你了。
12.
我被绑架了。
准确地说,应该是被报复。
因为很明显,他们并不打算打电话给南谭来赎人。
顾娉婷穿着深绿色的缎面吊带裙,在这间小小的仓库里,像裹了一身阴间鬼火,姣好的面目森冷,透着一种诡异的狰狞感。
后脑隐隐作痛,我却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
顾娉婷蹲下身,我看清了她眼中的阴狠。
「嘘——」我压低声音,笑意不减,故意道,「我不告诉你。」
「你!」
她一个巴掌扇过来,我被打得趔趄倒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艰难地翻了个身,嘲笑出声:「什么呀,姐姐,只有这点本事吗?和你那个窝囊废弟弟一样啊。」
「顾意!」顾娉婷怒吼,随即想到什么,又意味不明地平静下来,「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有没有本事了。」
顾娉婷是个没脑子的,往往一个人越无知就越大胆。
她绑我的时候一定没有考虑到南谭会对顾家做什么,甚至她可能想不到,南谭会识破她的手段。
我盯着她越笑越开心,
姐姐啊,顾意这条命,换顾家家破人亡,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是我死了也能笑着闭眼的程度。
仓库的铁门被大力打开,有个略跛的身影慢慢走进。
「交给你了。」顾娉婷冷笑一声后带着那几个壮汉走了出去。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在黑夜中格外明显,我的笑意渐渐冷却。
「小袁啊!」
我又听见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只觉得窒息发冷,条件反射地向后缩。
「真是好久不见啊。」
他摘下大衣帽子,露出那张有着狰狞刀疤的脸,逐渐和我记忆里那个混蛋重合。
「别他妈过来。」我一阵恶心反胃,咬牙道。
「妹妹,还记得万叔叔啊?」他又走近几步,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新鲜泥土的气味儿。
「怎么?这回哥哥不在,只剩下你了吗?」
「我说,别他妈过来!」
万志麟猛地冲过来扼住我的脖子,「妈的,贱人,你害得老子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儿,还敢冲老子大吼大叫?!」
我被掐得喘不过气,恶狠狠地瞪大双眼,怨毒地瞪他,在他那双三角眼里,我甚至能看到自己满面通红青筋暴起的恐怖模样,活像只厉鬼。
「操!」万志麟又猛地一撒手,歪歪扭扭地站直身体,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贱种!十年前就该弄死你!」
我发疯般地低笑,挑衅道:「弄死我?用你被我打断的腿,还是划花的脸?」
「操!」他随手抓起一根铁棍抡在我肚子上。
我被打得骤然弓起后背,腹部绞痛,疼得一身冷汗,疼痛却又好像刺激到了我某条神经,让愈发癫狂地大笑,「废物东西,给你这么多年时间,也只能……咳咳……只能靠着一个女人抓到我……没用的窝囊废。」
「闭嘴!」
又是一铁棍,我吐出一口鲜血,更怨毒地嘲讽笑道:「万志麟!你个废物!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贱货!」万志麟又高高抡起铁棍,却突然停住,随即喈喈怪笑起来,「小袁啊,这么多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啊。」
「虽然没有小时候可爱,」他蹲下身,恶心又油腻地掐住我的脸,像在查看什么货物,「但也是越长越漂亮了,越来越像你妈。」
「别他妈的提我妈!」我啐他一口血沫,「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死丫头!」万志麟站起身开始解衣服,阴笑道,「老子让你看看老子是什么东西。」
我不住地往后退,浑身发冷,汗毛倒竖,「你他妈别过来!」
「哥哥!南谭!」
万志麟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怪笑道:「十年前就没回来,十年后你还想着他救你呐?」
「你他妈的别过来!」我颤抖着摇头,惊惧交加,泪流满面,「哥哥会杀了你的,哥哥会杀了你的!」
「你与其想那个怂货,不如想想怎么讨叔叔高兴,贱货!给老子过来!」
他又朝我抓过来。
「哥哥救我!哥哥回来!回来啊——」我近乎声嘶力竭地哭喊。
和十年前一样,
孤独、无助、绝望。
不同的是,这一次,这个混蛋倒在了离我咫尺之处,倒在了我面前,
一根铁棍击中了他的后脑,
我甚至一时间忘了呼吸,怔愣着看向门口那个逆着月光的身影,像从天而降的神明披了一身月色银辉做成的披风,落在我最不堪的夜里。
「哥哥。」我轻轻开口,声音破碎。
对方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我却猛地闭上了眼。
十年来,我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哥哥跑回来,拉着我的手,喊我妹妹。
可是如今我又不敢睁眼,我怕他不是他,我怕我其实早已死在多年前那个雨夜,我怕这一切都是梦。
「意意,」我落入一个清冷带着血腥气的怀抱,他声音颤抖,「我来了,哥哥来了……」
我终于,号啕大哭。
13.
「谁说不是呢?那人抱着她冲进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活像个杀人犯!」
「哎哟,那眼神真看得我后背发凉,好像我多说一个字他就要给我活剐了似的,疯子……」
我从浑身剧痛中醒来,听见两个护士的小声对话。
「南谭……在哪儿?」我艰难地出声问道。
「你醒了!」小护士注意到我,「南谭?是那个疯……呃……那个抱你来医院的男人?」
我瞪了那女人一眼,「他在哪儿?」
「好像在 406。」
「给我拔针。」我坐起身,命令道。
「不行!你身体……」
我没兴趣再听她啰嗦,三下五除二撕开胶布拔掉针头,跳下床。
「你疯了?!站住……」
「滚开!」
我打开她们来拉我的手,冲向电梯去四楼。
南谭……
我看着电梯门上倒映着的我苍白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的南谭,他可能生病了。
一种无法控制情绪、无法真正快乐的病,所以他才时而暴躁、时而阴郁,大多时候清醒又浑噩,无法入睡又容易失去理智,和平时冷静的他大相径庭。
刚到四楼,我就听见一声闷响。
护士长捂着额头被人从一间病房扶出来,人群窃窃私语,对那间病房指指点点。
「离远点,离远点,听说这人不正常,是个神经病,砸死人都定不了罪吧。」
「那不也得赔钱?这疯子……」
「他家可有钱得很,听说是个什么集团的……」
如有所感似的,我猛地推开追上来拉我的人,冲过去挤过人群。
终于站在病房门口时,果然看见那个正在砸东西的人。
病号服上点点血迹,气息不稳,胸膛起伏,手背上已经青肿一片,面色苍白,嘴角紧抿,眼下青黑,眸光阴冷暴戾,眼里都是红血丝。
他微微低头,额前碎发遮住了他的神情,显得颓丧又危险,周围的医护人员皆不敢上前,生怕再被他砸出来。
就像前不久玻璃柜碎裂的那次。
阴沉、暴躁、不安、冷漠、狠戾、理智全无。
「哥哥!」
他顿了一下,缓缓抬头看我,眼睛里暴戾尽散,剩下的只有令人心碎的茫然和无助。
「乖乖……」
我扑进他怀里,他甚至有些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才回抱住我。
「袁意?」
「是我,是我,哥哥,我是袁意。」
我安抚似的摸摸他的头发,和他确认我的身份,用我最不喜欢的那个名字。
「袁意……我救了你了吗?」
「你救了我,」这无助的语气激得我一阵鼻酸,声音哽咽,只记得不住地点头,「你救了我的,哥哥。」
南谭搂得更紧,生怕我消失不见似的,「那就好,那就好……」
「哥哥,我在的。」我紧紧地搂上南谭的脖子,和他强调,「哥哥,我是你的金丝雀,至死都是。」
许久,南谭好像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颤抖着点头,声音沙哑,带着隐忍的难以窥探的不明情绪应道:「好。」
像某种凶兽受伤的呜咽,不安又试探,听得人心里难过。
14.
南家人找上我,其实在我意料之中。
南谭并不是自己白手起家,他家里有很大的基业,任他挥霍两辈子也足够了。
作为老来子,从小就被家人如珠似宝地捧着。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这辈子都不会和我有什么交集。
这样一个宝贝,在近段时间频繁发病,他们不找上我才怪了。
「双相情感障碍?」
「是的。」南越点点头,递给我一本夹子。
里面是她弟弟从开始到目前的所有的病情报告。
躁狂、抑郁不定时发作,随之会有焦虑、强迫、妄想、紧张等症状出现,且患者极其抗拒医生。建议保守治疗。
我放下报告,平静地点点头,道:「知道了。」
南越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平淡。
「袁小姐……」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字,我一阵厌恶,皱眉打断她。
「好,」南越歉意又温柔地笑笑,丝毫没有别的大小姐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顾小姐,我想,阿谭最近的状态你也看到了,他可以不接受医生的治疗,但我也不太希望,他再受到更大的刺激了,你能理解我吗?
「母亲早逝,父亲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我就这一个宝贝似的弟弟,实在不想让他再出什么事。
「十年前把他送到国外养了足足七八年才见好,我父母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几年的天伦之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行吗?」
许久,我仍有些喘不上气,右手攥紧裙子,满手心的汗,艰难地开口道:「你说,送到国外?」
「是的,」南越眸子哀伤,显得脆弱又美丽,「他那时有很严重的应激反应,甚至到了失声的地步,只能把他送到国外最好的疗养院,恰好我们的舅舅是这方面最好的医生,一直在照看着他。」
我只觉得一阵窒息,浑身乏力,像溺水的人濒死时一样。
我忽然感觉很累,眼睛酸涩,却忍不住笑出了声,眼泪大串大串地掉下来,打湿了夹子里的纸。
南谭啊,不怪你,不怪你的,你那时候,一定回头了的。
一个记着我只提过一次的名字,记了十年的人,怎么会不来救我呢?
是我自己走到死胡同里,还要一刀一刀地往你心口上捅。
「顾小姐……」南越非常歉疚,忙给我递纸,「很抱歉和你说这些话,但是我……」
我摇摇头,笑道:「我不。」
「什么?」
「我说我不,」我没接纸,用手背擦干眼泪,「我不会离开他,也不可以接受他进行什么所谓的保守治疗。」
「你……」
「他生病了,他得看医生。」我一字一句道,「我不接受他要在抑郁躁狂中度过余生,我要我的南谭,知道什么是快乐,且享受快乐。」
「但他不会配合的……」
「是他想不快乐的吗?」我再次打断她,越说越哽咽,「他没办法快乐,他没办法了!你们口口声声说着要救他,却一个个比他放弃得还要早!」
南越本来被打断的怒气,便被这声哭腔打散了。
「你是个好女孩,我知道你心疼阿谭,」她轻轻抬手,替我擦眼泪,「但是作为他的家人,我们已经努力了十年,这十年不是在白纸上写几画,是真真切切地哭过、求过、痛苦过的十年。
「父亲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才多久啊,头发就全白了。那么骄傲的人,拉着叔叔的手的时候,脊背已经是佝偻着的,他说求求你,帮帮我的儿子。
「可是再也找不到什么方法了,情况愈演愈烈,我们只能尽力让他过得顺心、平安。你如果能站在我们的角度,就会明白了。」
我偏头躲开她的手,「我不站在你们的角度,我只会站在南谭这边。」
她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
「我会治好他的。」
「舅舅就是这方面顶尖的医生,可他已经去世了。」
「没有他还有别人!」
我气得又忍不住流泪,病情报告上湿了一大片,想到还要继续治疗,我又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去擦。
南越要来帮我,我赌气地一拽,桌子又太小,一不小心夹子就翻到了地上。
报告飘飞,我赶紧去捡,南越也顾不得形象,赶紧蹲下身。
不经意间瞄到一张照片时,我停顿了一下。
「这是?」
南越温声答道:「他就是舅舅,和阿谭很像。」
我点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又捡起那张照片看了看。
「他们的眼睛其实很像。」南越也跟着起身。
「有一点,」我回忆起摘下南谭眼镜的时候,「摘了眼镜之后很像。」
「是的。」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第一次摘下他眼镜的场景,「可是南谭,不是不近视吗?」
南越摇摇头,「随他吧。」
我不置可否。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我赶紧接起。
「意意!」
「哥哥我在。」
「你在哪儿?」南谭那边的声音很嘈杂,隐约夹杂着斥骂声和喇叭声,他声音低低的,十分沙哑疲惫。
「我来买蛋糕,哥哥,你在哪儿?你跑出医院了是不是?」我抓起夹子就往外走,和满脸担忧的南越点头示意,「我可以照顾好他,你走吧。」
「你和谁在一起?」南谭的声音警惕又慌张。
「是南越,碰到她了,我告诉她不用担心你。」
「好……不要让她来。」
「别怕,哥哥,你在哪儿?我不让她来,我一个人去找你。」
「我在河杞大桥,」南谭的声音又低下来,「意意,我想见你。」
我打上一辆车,「哥哥别动,我马上就到了。」
「好。」
令人心疼的乖巧。
「我很想你。」
我只感觉一阵鼻酸,「我也是,哥哥。」
「我爱你。」
「嗯,」我盖住眼睛,笑着流眼泪,「我也爱你,哥哥,等着我。」
「好。」
原来这十年的漫长时光,
我过得惨淡灰暗,我的哥哥也没能活在阳光下。
这么些年,明明最盼着他不好过,知道之后却再开心不起来。
南谭,南谭啊。
15.
我想休学陪他,但被他拒绝了。
南谭箍紧我的腰,把脸埋进我颈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意意,去做你喜欢的东西。」
「去跳舞,去做舞台上闪闪发光的人。」我猛然想起,小时候我蹲在笼子外面,和他说我长大了想在最大的舞台上跳舞的事。
「求你,别让我觉得我耽误你。」
于是我便再也没办法狠心坚持自己的决定了。
「好。」
那之后我的生活三点一线,练舞、医院、回家。
同时,我也在尽可能地还原南谭这十年的病情发展。
只是舅舅的死,使我遇到了很大的难题。
他的离开,仿佛带走了生前大部分关于南谭的东西。
我找不到更多的他对南谭的诊断和治疗过程的文字记录,像是被人为地抹干净了一样。
后来找到南越,她说南谭多年前因为抗拒就医情绪强烈,且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所以损毁了大部分的资料。
事情进行到这,似乎到了一个很难出现转机的时刻。
但我依然三点一线,练舞、调查,回家。
我时常在半夜醒来,看见南谭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毛,月光凉凉地落在他脸上,苍白羸弱,还像那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男孩。
月色如水,我轻轻抚过他皱起的眉头。
哥哥,既然十年前是我打开的笼门,
那么十年后,我也能打开。
16.
我并不敢告诉南谭我在给他找医生的事。
因为我明白,能让南越放弃治疗弟弟的情况,一定很糟糕。
糟糕到她再也不敢给他找医生。
「小姐,」燕燕递给我一个文件袋,「这是你要的资料。」
我点点头,示意她回避一下。
许久,我终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文件袋。
南谭十三岁时患双向情感障碍,严重影响语言功能,趋近失声。
从昏迷中醒来后,由舅舅谭阳接手精神治疗。
很长一段时间,不允许家人探视,后转入希妮尔疗养院,情况逐渐稳定,却在十五岁时骤然恶化,发展成严重的暴力倾向,抑郁躁狂不定期发作,且出现自残行为。
在动手攻击一名护士后,在谭医生的建议下,转为封闭治疗。
十八岁成人礼,被父亲接回。
但抑郁症状严重,自我封闭,无法交流。
不久,谭医生突发意外去世。
……
我似有所感,颤抖着手翻开下一页。
同年,南谭的精神状态得到极大改善,自残行为减少。
最后一页是他的主治医生的介绍。
我手指轻轻掠过那格外熟悉的眉眼,和谭阳照片下,被人以力透纸背地画上的一个鲜红色的叉。
在我之前,南谭十分厌恶有人近身,更遑论碰他。
于是也没有人能发现,他后腰处那片可怖的烧伤疤痕。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甲陷入手心。
因为那不是明火,是他妈的电烧伤。
是电击,会导致精神失常状态加重的一次又一次的电击。
南谭于十五岁后愈演愈烈的病症,是谭阳为了一己私利故意纵容甚至推波助澜的结果。
无法说话的南谭,就在这种混蛋的手底下,过了那么多年。
那畜生怎么敢!
怎么敢!!
我喘不上来气,胸膛急速起伏,只觉得有人扼住我的喉咙,心脏一阵绞痛。
那间暗无天日的禁闭室,差点要了我哥哥的命。
在我盼着他来拯救我的每一天,他在禁闭室里接受一次又一次加大的电流击过全身,濒临死亡。
那种强度的电击会造成精神错乱、记忆缺失,浑噩颓丧。
可他一次也没有忘记我的名字:袁意。
我再也忍不住,滑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十年来,「南谭」两个字伴着怨恨刻入我的骨血;而「袁意」,也在那片黑暗之中一直存活于他的唇齿之间。
原来这段难堪的岁月里,我每一声呼喊,他都应了。
17.
南谭这个阶段抑郁症状减轻,生活逐渐回归正常。
快入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再过几天就穿不了裙子了,所以我开始着手筹备婚礼。
为了让准新郎好好休息,只好由我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从婚纱到场地,从喜帖样式到伴手礼,甚至连蜜月都早早地安排好了,在法国巴黎。
南谭偶尔也会蹭过来,从后面一边紧箍住我的腰,一边把下巴放在我颈窝,轻轻吐气道:「意意,你总不让我插手,不会是在瞒着我做什么吧?」
我偏头看过去,就被他捉住,浅浅地啄一口。
「我的意意,」他声音磋磨,眼神缱绻,那双点漆的眸子仿佛是最勾人的毒药,薄唇总是失着血色,叹气般强调道,「不可以骗我的。」
到这时,我就垂着眼皮寻过去,去讨他的吻。
哥哥,我只骗你这一次,就这一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还以为一切都会像我所预想的那样顺利。
直到我假装出去买菜,其实是刚和南越沟通好巴黎那边的医生后,拎着一袋蔬菜回家的时候,
我自顾自地喊累,念叨着早点去巴黎,而且到那边一定不做饭云云。
他没有应声。
我抬头,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是我出门前藏在花瓶里的,巴黎那位医生的资料。
我的声音一瞬间梗在了喉咙里,思绪戛然而止,
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连人带家具都镀上一层金边,却又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啊,」南谭没再听到我接下来的话,便抬起头来,甚至心情愉悦地挑了下眉,「好呀,去巴黎吧。」
我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还带了淡淡的笑意。
没有受到刺激,没有情绪激动,安安静静的,好像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在期待在巴黎的蜜月之旅。
我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握在把手上的手紧了又紧。
南谭放下那沓报告,习惯性地推上眼镜,并不刺眼的反光却晃得我差点湿了眼眶,只能低头掩饰。
「意意,」他走过来,还是那件常穿着的针织衫,踩着拖鞋走过来,「别难过。」
我被他搂进怀里,额头相贴,对方眼底没有被隐瞒后的恼怒委屈,只有无尽的温柔和爱意,让人忍不住落泪的爱意。
「不哭了,」他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拭去我的泪水,「没关系的,意意,那些东西本来也是我给你看的,我都知道,那这就不算没告诉我。」
我曾经想过,南越都查不出来的他那些经历,是怎么被我轻而易举地拿到手的呢?
是了,谜底显而易见,我只是自欺欺人,当然是当初把它们藏起来的、事件的主人公愿意松手,所以它们才到了我的面前。
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在我面前摊开来看。
一阵风来,从未关好的门缝里挤进来,钻上我的脊背,我仰头,轻声唤他:「哥哥……」
「嗯。」南谭应我,又笑起来,「没关系的,意意,我总会听你的。」
「我生病了。」
「我治。」
「我会好的。」
要怎么才能说出这些话来呢?仿佛他只是感冒了,答应我去打点滴。
姐姐怎么劝说也不进医院的南谭,终究受了我的逼迫。
我实在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明知他那么多年的痛苦挣扎,却还要逼他走进噩梦般的岁月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被绑架不是他的错,被虐待不是他的错,他没错。
但我不能看着他下半辈子也被恶劣又难挨的情绪折磨,继续做这场苦难的主人公。
我控制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南谭便手忙脚乱地哄,「你很好,意意,你是想救我。」
「哥哥,我爱你,」我扑进他怀里不住地点头强调,带着浓重的鼻音重复道,「我爱你,你很好的。我只是……哥哥,哥哥……我只是……还想让你能真的开心……」
「我知道。」南谭揉揉我的脑袋,温声道:「我懂,我明白的。」
18.
「真的等你回来才发请柬吗?」我趴在南谭肩头耍赖,故意不让他好好收拾。
他没办法,只能一手搂我,一手拿手机和助理确认行程。
「哥哥!」我恃宠而骄,夺过手机,「你不许总跟这个人说话!」
南谭气笑了,「顾意,这是个孩子都有俩了的四十岁男人。」
我冷哼一声,蛮横尽显。
「好意意,」南谭亲亲我的额头,「还在因为我不带你去巴黎生气?」
「没有,」我义正词严,「是因为你早上没有给我早安吻。」
南谭便认真地轻轻落下一个吻。
「很快的,意意,第一阶段只需要三个月我就回来了,」他的吻落在我眉尖、脸颊、唇角,哄孩子似的,「我不像你再看见我发病的样子了。」
我叹一口气,终是点点头。
南谭是在某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踏上行程的,说什么也不要我去机场送他,便只好在家门口分别。
我还是那身穿惯了的家居服,他西装革履,我笑他不像是个病人,像要去收购医院。
「意意,不可以偷偷跑出家喔,外面坏人很多的。」他俯身,笑着哄骗人。
我也不接话,手下使力,领带勒得他干咳几声。
「哥哥,不可以忘记打电话喔,我未婚夫也很多的。」
南谭眸子微眯,唇角还勾着笑,却满是威胁意味,声音又轻又缓,「哥哥不会忘的。」
我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推他出门。
19.
已经到了年末,不过才多久,外面就已经飘起了雪花。
南谭出国之后的第二个月,我瘫在壁炉旁的摇椅上,抱着手机听他说话。
「疗很顺利……」
「可能会提前回去……」
「冬天了记得加衣服……」
昏沉之间,我听他絮絮叨叨,字里行间透着想念,于是轻轻哼声回应。
即将陷入梦乡之际,我挣扎着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对面沉默一瞬,温柔的声音才慢慢传过来,「不会超过这个冬天的,意意。」
我梦呓般道:「再早一点吧……哥哥……我想你了哥哥……」
「嗯,我也是。」
20.
母亲死了。
那个漂亮又冷漠的母亲。
很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她终于死了。
她之前无数次发疯的时候,总会说,死了就好了;能拉着我一起死,就更好了。
想必此刻,她是很高兴的吧。
葬礼上我穿得很漂亮,是很久之前她随手扔给我的那条裙子的样式,披着她生前最喜欢的那件卫衣外套,还留有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我笑得也很漂亮,来吊唁的邻居连连说我颇有她当年的神韵。
所有人都想安慰我,但看见我脸上灿烂的笑容之后又讪讪地收起话头。
我看着那张遗照,是很多年前拍的了,那时她还很漂亮。和现在不同,那时候是很鲜活惹眼的漂亮。
一点也不像个疯子。
真好,真好啊。
我十一岁之后,就没再见过这样的她了。
剩下来的,只有否定、辱骂、殴打、抛弃。
「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可真恶心啊。」
……
我跪坐在遗像前面,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相片,冰冰凉凉,和她的人一样。
也是这段日子,我曾偷偷地来看过她。
不是顾娉婷之前和照片一起寄过来的那个地址,她搬到了这个很普通也很烟火气的小区。
她最后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甚至在家里供了一尊小小的佛像。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在某人的打点下,邻里街坊都对她笑脸相待。
不用想也知道,是南谭的手笔。
说起来,南谭看起来也不像个疯子来着。
我笑着摇摇头。
「囡囡,」十分好心的阿姨摸摸我的头,「晚上来阿姨家里吃饭?」
「不用啦,我约好了的,谢谢阿姨。」我笑得乖巧,唇边旋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约了男朋友吗?」
男朋友?我刚才胡说的,根本没人约我,哪来的男朋友?
我顺着阿姨八卦的手指看过去,
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前,夕阳余晖勾勒出他温暖又熟悉的轮廓。
南谭。
应该是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他头发微乱,神情疲惫,身上还穿着那身去时的西装,皱皱巴巴的,只有领带、那条出门前我亲手给他打的黑色领带还算精致,规规矩矩地垂下来。
阳光映得他有些不真实。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我的笑便一寸一寸地僵住。
他拥住我,在我耳边低声哄道:「乖乖,是我来晚了。」
为这场葬礼,也为我十年来悲惨又挣扎的人生。
我想告诉他,我其实早就原谅他了。
张嘴才发现已经没办法顺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没来前还好,他来了,我才开始从心底卷起阵阵酸涩、无助和彷徨感。
耳边开始听不真切,只感觉到笼上一片阴影,是南谭把我外套上的帽子拉了上来,挡住我大半张脸。
几乎同时,我的眼泪就滚落下来,砸在我面前的地板上,砸在我手背上。
我的母亲也曾热烈地活过、爱过,温柔地呵护我、细致地照顾我。
也曾会为我考了一百分而精心准备一桌我爱吃的菜;也曾会连夜冒大雨跑三公里只为给我买一双仍然被那些富家子弟看不上的球鞋;也曾会期盼着我,把我视为她唯一的后半生的依靠……
已经听不清南谭在背后是如何与他们寒暄,我弓起脊背,头低得不能再低。
我会好好生活,你留下的花和金鱼我都会细心照顾。
糖醋排骨我还是学不会,但很幸运地找到了爱的人,而且对我很好,不会像爸爸一样。
我依然很想你,同这十年来的每一日一样。
……
妈妈,再见。
21.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新的一年马上就要来了。
小年夜是在南家过的,头一次见到了南老先生,我有些拘谨,南越笑着拉我说话,缓解尴尬。
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和乐。
晚上在外面散步的时候,南谭拉着我,慢慢地走,我们谁也没说话。
终于还是我沉不住气了。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愤愤停下脚步,「难不成我们要一直走,走到明年去?」
南谭竟然真的想了想,然后回复我:「嗯。」
我气得跺脚,他却笑了。
「意意,我们一起走到明年去吧。」南谭认真地看着我,神色温柔,「一直走,走到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年。」
我的气就消了,却还是嘴硬,「你就只说吗!?」
南谭笑,掏出那个我已经偷偷发现的、红丝绒的小盒子,单膝跪地。
「意意,」他还拉着我的手,眸子明亮,「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我假意哼一声,却没有任何迟疑。
南谭便小心翼翼地给我套上戒指,像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我想,我实在太愿意和这个人走到此后年年,共度余生了。
太阳东升西沉,爱意永不黄昏。
22.
婚礼很简单,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燕燕做我的伴娘,剩下的,只邀请了南家人和我的两个勉强能算是朋友的室友。
顾家已经没落,疯的疯,死的死。
当然,就算没有,我也不会邀请他们。
「主啊,我们来到你的面前,目睹祝福这对进入神圣婚姻殿堂的男女,照主旨意,二人合为一体,恭行婚礼终身偕老……」
神父的台词冗长乏味,我隔着头纱看他,一如多少次回首,还是那个令人心动的模样。
忽然觉得很庆幸,「还好你把我捡回去锁起来了。」我轻声道。
南谭垂眸,无奈道:「很抱歉,意意,我没有给我们这段故事一个很好的开头。」
「但我们有一个很好的结局,」我狡黠地笑,「而且强制爱这种戏码我其实也很喜欢啦。」
他就笑起来,阴郁尽散、眼睛弯弯,温柔宠溺。
「南谭,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当然,我愿意。」
「袁意,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
「主啊,戒指将代表他们发出的誓言的约束。」神父表情虔诚。
燕燕捧来戒指,南谭动作轻柔地给我戴上。
「那,」他伸出左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声音诚恳低哑,「这次换你来,囚禁我吧。」
我低头,也缓慢地把那枚小小的戒指套在他的无名指上,低低道:「好。」
戒指终于套好,我满意地轻轻亲了一口,这就是我的了。
「哥哥永远不许离开我。」
「好,」
南谭笑起来,眉眼弯弯,发誓般虔诚,「我做你的金丝雀,至死都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