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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邪

被囚禁十余年后,我的母妃吞金自尽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不堪受辱,却不知那些生金是我偷偷塞给她的。

这是我们母女联手设的局。

她以命作注换我的通天路。

冰冷的宫阙,终于成了我的掌中物。

1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在冷宫默默无闻苟了十几年,没想到在今日声名大噪。

大名鼎鼎的谢镜竟然亲自来冷宫寻我,还被我的皇姐抓了个正着。

谢镜,字子鉴,谢家嫡长公子。

我皇姐文宁公主的梦中情郎。

不用看我都知道皇姐此时的表情。

唉,第一万次,我在心里感叹男色就是祸水。

我恨恨地瞪了谢镜一眼。

谢镜不动声色地将没递出手的东西藏进袖中,淡定拱手行礼:「见过文宁公主。」

「谢郎,你来这贱……皇妹这儿,作什么?」文宁一边强自欢笑,一边试图用眼神凌迟我。

我木着张脸,假装自己是个死人。

谢镜:「下官不过遥看此处桃花开正好,想过来采上几枝赠与家妹。」

他意有所指:「不曾想凑近一看也不过如此。便罢了。」

文宁瞬间转怒为喜。

两人在我面前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文宁叽叽喳喳,谢镜适当捧哏。

我的大脑逐渐放空,眼神盯着鞋尖。

终于,文宁发觉自己在木头眼前秀优越没意思,强拽着谢大公子去她宫中吃茶点去了。

我长舒口气。

气还没舒完,冷宫里唯一的艳色在我眼前倾塌。

娇娆的桃花枝砸在我脚前,被故意走近的老奴踩进泥里。

文宁派人毁了我的桃树。

它不是我的人生中第一件被毁去的所有物。

我已然习惯。

我脚步一顿,绕过了它的残骸。

真烦,今年夏天吃不到桃子了。

更麻烦的是,我还得去应付那一位。

祂一定在我殿中气得跳脚,骂我不争气。

2

祂果然在发火,殿中一片狼藉。

我淡定地走上前捡起凳子,轻门熟路地找出工具修理它。

祂愤怒至极:「蔚蓁,你是废物吗?!」

「就现在,随便拿些什么来供奉我!我弄死那群狗东西。」

「不。」我断然拒绝。

等文宁派来的人都走了,我才出了殿门。

废弃的偏殿后方,是我开垦的秘密菜地。如今夏天没了桃子,更得精心侍弄它。

日暮西垂。我回殿中点起一根蜡烛,珍惜地拨了拨灯芯。

刚刚点燃,一阵邪风吹灭了它。

继续点、继续灭。

如是反复再三。

在我发火之前,祂沉声问:「蔚蓁,你是不是嫌弃我是邪神,才不供奉我?」

我不理祂。

「算了,我不杀她就是了。你别不高兴。」 祂别别扭扭地用腕足卷起枕头轻轻砸在我身上。

我挪开枕头:「我没有不高兴,别担心。」

我的尾指激动地颤了颤。

祂越来越听话了。

快了。

邪神显然不是很相信我的说辞。

祂犹豫再三,伸出一根腕足递到我身前,声音悲痛:「你好久没吃荤的了。吃铁板烧吗?」

「炭烤也行。」祂说着说着自己好奇了,「我还没尝过自己。要不炭烤?」

大可不必。

我的良心隐隐作痛。

3

被笨蛋邪神缠上,得归功于文宁。

那时候我还不满五岁,生活在宫外,还是个快快乐乐的小姑娘。

阿娘会偷偷摸摸带我出去吃小零嘴,阿爹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骑大马。

直到尹皇后和蔚文宁出现,我才知道,阿爹不是阿娘一个人的夫君,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父亲。

他是天下之主,是尹皇后名正言顺的丈夫,也是蔚文宁孺慕已久的父皇。

蔚文宁打小就痛恨我。

她比我稍长几个月。但我还没有出生,就夺走了她的父亲所有的期待和宠爱。

尹皇后把我们母女带回了宫。

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结束在朱红色的宫门阖上的那一刹。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可怕的事,以至于被蔚文宁关进阴森的冷宫,我都不觉得恐惧。我只是抱着膝盖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墙壁。

蔚文宁的婢女在一墙之外绘声绘色讲着在这间殿内惨死的妃嫔往事。

阵阵阴风刮过,宫女的声音越来越紧绷,时不时还会颤抖和顿住。

我一点不怕。

我早已亲眼目睹比鬼神更可怕的事。

祂便是这时候来的。

当然,用祂的话来说,这叫降临。

祂的腕足缠住多嘴的宫女,一拧,颈骨断裂的声音响起。

祂高傲地对我说:「凡人,我收到你的祭品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信徒。」

沉浸在悲痛之中,满心无神论的我:?

我问道:「你是?」

「我是神明!」祂挥舞着触手得意地问,「需要提供抛尸服务吗?只要向我献祭,我就可以帮你做到哦!」

我诚恳发问:「人不是您主动杀的吗?」

怎么还管杀不管埋?

邪神沉默了,祂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

我:……

我惹上了邪祟,我惨然地想。

但好消息是,祂好像不是很聪明。

4

邪祟没有杀我。

祂说,将来,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

祂还说,名满天下的谢公子是我未来的夫婿。他会成为我的裙下之臣,为我赴汤蹈火。

可惜十年过去了,我还只是苟活在冷宫,活得比宫女还不如。

所谓谢大公子,更是见都没见过。

我只听说,我的皇姐和他青梅竹马,对他一往情深。

这种男人,只会成为我的麻烦。

可惜邪祟不死心,祂总是能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谢镜吃剩的桂花糕、谢镜最喜欢的茶盏、谢镜绣了云纹的苦茶子。

……

我:!

一看就贵得要死、贼拉滑溜的布料放在我床边时,我只想除魔卫道、除了这个不要脸的邪祟。

我叉着腰破口大骂,让祂滚蛋:「您去找别的信徒吧,我不会成为您幻想中的人。」

邪祟的腕足气得四处乱飞舞:「你大胆!」

「只有全天下最厉害的信徒,才配得上我这样厉害的神明!」他的腕足颜色变成了得意的淡粉色。

给我气笑了。

「显然,那个信徒就是你。」祂语气坚定。

我不是很认可祂对我以及对祂自己不适当的自信。

我警告祂不要再惹是生非。

我说:「我只想顺顺利利地活到及笄,然后出宫嫁给一个不好不坏的人。」

嫁给一个纨绔子弟也好,甚至和亲也好,只要能离开这座宫廷,我都心满意足。

每一次,我都这样说。

不论是谁问我。

我是冷宫里扶不上墙的烂泥,从不向往天光和春鹤。

5

没想到在及笄前,我还是见到了谢镜。

彼时,尹皇后命我去她殿中。

一如既往,她先让我跪着领略她的威仪。

她令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着领我前去的小宫女如何被生生缢死。

求饶、尖叫和血迹。

尹皇后笑着说:「你瞧,真可怜,又有人要因为你和你娘死掉。」

看着我识相地流泪,她才兴致缺缺地起身:「去吧,她想见你。」

我垂着眼跟着她往殿后走。

殿后是皇宫最高的楼阁,四面挂着层层白幛。风一吹呼呼作响,像是狐鬼的哭声,十分瘆人。

我的母亲,当朝珍贵妃就被囚禁在这里。

她听见声响,立即扭头望向门口。

当着我的母亲的面,尹皇后手下聋哑的仆妇把我按在地上,拆下我的发饰,剥光我的衣服,像是乡野摊贩杀鸡除毛一样在我身上粗鲁地摸索。

确认身上不藏有任何利器,她们才放我去母亲身边。

十年了,我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羞辱。

我平静地望着阿娘。

别哭。

其实她早就已经哭瞎了眼睛,流不出一滴眼泪。

娘向我伸出双手,以便能第一时间抱住我。

一炷香过。

尹皇后问:「接下来的一年有什么大事会发生?」

她走过来,纡尊降贵亲自掐住我的脖子:「林箬,你想好了再回答本宫。」

娘点了点头,目光锁在她的手指上。

皇后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我的皮肉,血顺着她火红的丹寇流下来。

「您放开她,我会说的。」我曾经古灵精怪、浑身小脾气的娘亲卑微地伏在地上,哀求她的宿敌不要再折磨她的孩子。

接下来她要说的我自然不配听。

我被赶出了凤鸣殿。

我就是在此时初次见到谢镜的。

深红的宫墙,浅碧色的天。他身着绯色的官袍,容仪俊秀,肃肃如松下风,从那头信步走来。

而我衣衫凌乱,脖子上满是血色的掐痕。

我们擦肩而过时,犹如蒲草倚上玉树。

哪里都不相配。

我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真晦气。

6

这段初遇实在糟糕,连我们的 cp 头子邪神都沉默了。

祂萎靡不振了好几天,直到今日谢镜来寻我,才勉强振作起来。没想到这一切都被文宁毁了。

夜深人静,邪神用腕足尖尖戳了戳我:「我今日瞧见谢镜往袖里藏东西了。就是文宁过来的时候。」

「什么?」我睡得迷迷糊糊。

祂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偷出来了!」

我无语地睁开眼。

是一小盒药膏。

手指捻一点,膏体细腻,清清凉凉,药香中混着淡淡的木樨香。

「是治疗外伤的。」邪神语气荡漾,「那天他看见你脖子上的伤了。」

我赶紧泼冷水:「这只能说明人家人美心善,对我心怀怜悯。不然,他看上我图什么?」

「图我处境艰难,还是图我人㞞志短?」

邪神沉吟片刻:「说不定你们人类的爱情遵循田忌赛马原则,上等的人得爱下等……」

祂惊恐地匆匆闭嘴。

晚了。

我冷着脸把它给我压被角的腕足绑在一起并打了个蝴蝶结。

笨蛋邪神笨拙地想给自己解开,腕足忙乱地动作着,却把自己彻底缠成了一团。

「救、救救我。」

啊!我深吸口气。

夜半,没用的公主给她没用的神明大人解开缠在一起的腕足们。

哈哈。

祂自觉丢脸,用触手尖尖举起膏药盒子借花献佛:「镜子照不清楚,我给你涂药吧。你脖子上的伤还没好呢。」

我颔首,伸手拢起长发,露出脖子。

黑雾状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雪白的脖颈。

夜深了。

祂漂浮在我上方,触手四泻而下把我笼罩起来,隔绝了透进屋内的月光,像是一座惊悚的囚牢。

但只有我知道,内里最娇嫩的触手们正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哄我睡觉。

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像这十年的每一个夜晚,我很快睡着了。

这次,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十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没有遇见震撼登场的邪神,而是遇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他走近,小大人一样厉声呵斥正在恐吓她的宫女。

他把她从黑暗中拽出来,让她别害怕。

他说:「我是谢镜。」

7

公主的及笄礼都很隆重。

文宁长于我,及笄礼自然在我之前。

约莫出自炫耀的心理,她特地派人「请」我去观礼。

她打扮得极漂亮,长裙迤逦,站在人群中,像一只骄傲的凤凰。

尹皇后如今膝下只有她一个,恨不得将国库都砸在她身上,奉首饰的执事都足足安排了百人。而按礼制,人数当为三。

文宁挺直了脊背,得意地望向我。

她走过我身边,压低嗓音:「蔚蓁,你瞧瞧,我的及笄礼耗资甚巨。皇家如此奢靡,这怎么是好?」

「不如,你的及笄礼就别办了吧?」她的语调上扬,眼角金粉描成的凤凰笑成一条线。

我学着她也压低了声音:「姐姐。」

人生第一次,我喊她姐姐:「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你会喜欢的。」

我扯出一抹笑。

我猜这抹笑一定不那么讨人喜欢,因为蔚文宁竟然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不少命妇的目光都扫向她。

「你做了什么?」她恨不能以眼为刀掏出我的心肺。

可惜乐声奏响了,预示着仪式即将开始。

文宁住了嘴。

乐作,下一步是宫嫔奏请皇帝升御座。

御座上的那个男人拎着酒壶,披散着头发,一眼都不曾瞧她。

一壶酒罢,他将壶砸在脚下,施施然起身欲离去。

文宁惊慌地看向母亲。

「陛下!」尹皇后开口唤,她撑出个笑,眼带威胁,「宁儿的及笄礼,您作为君父……」

皇帝冷笑着打断她:「朕算哪门子君父?」

他指着御座:「这位置,还是皇后坐吧。」

尹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乐声戛然而止。

尹家长媳看了皇后一眼,低下头率先跪倒,额头重重叩地。转瞬间,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文宁抖着嗓子含泪喊了声「父皇」,得到一个充满厌恶的眼神。

尹皇后闭了闭眼,拽着文宁跪了下去:「臣妾不敢。」

皇帝没理会她,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是尹氏掌权十余年来,皇帝第一次当面给皇后难堪。

在她女儿的成年礼上。

满座噤若寒蝉,没人敢再提及笄礼。

文宁猛地扭头看向我。

我笑着用口型说:「生辰吉乐。」

8

后来发生的事堪比闹剧。

受了刺激的文宁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母后,都是她,都是她捣的鬼。」

我惊慌地往旁边躲,却还是「不慎」让文宁长长的丹寇划破了我的侧脸。

我捂着脸,泪花在眼中盘旋:「皇姐何故如此?我素日……」我难以启齿般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讷,脸也涨得通红,「我不曾有幸得见天颜。」

迎着尹皇后探究的目光,我怯懦地抖了抖,随即膝行到她脚下,四肢伏地行了大礼,声音哽咽:「母后明鉴。」

「您知道,我不敢的。」我拽住她的裙踞,仰起头哀求地望着她。

她知道的,我久居冷宫,从来不被准许见皇帝;

她知道的,我胸无大志,从来都只奢求能出宫。

尹皇后别过眼神,众目睽睽之下,她到底还是要留几分体面,她不轻不重地呵斥了声:「宁儿,不许胡闹!」

文宁哭得梨花带雨。

文宁,今日,朝野上下所有有品阶的命妇都在此地。

她们看见你极尽豪奢,看见你不得君父喜爱,看见你失礼、狠毒、愚蠢。

从今往后,她们看着你的目光将永远带着几分讥讽。其中不乏有人能嗅到时局的变化,她们将告诫府中儿郎,绝不可尚文宁公主。

比如,谢家。

文宁,帝后撕破脸是我送给你母亲的礼物。

而这,才是我送给你的贺礼。

你且收好。

9

一切结束后,文宁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名受损,一连几天都忙着要再办场盛宴挽回颜面。

她腾不出手,便派了个嬷嬷说要来教我宫规。

邪神跃跃欲试:「需要我解决她吗?」

祂的声音带着蛊惑:「把她作为你的猎物献祭给我。这样你既解决了她,还能用她来向我交换些别的。」

我:「那我用她换皇位。一锤子买卖,干不干?」

邪神颓了下去。

祂在殿内撒泼:「你就是嫌弃我废!」

我:「确实。」

邪神愤怒地决定今晚不给我压被角,让我在倒春寒的夜里被冻死。

10

幼年意识到惹了邪神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利用祂反杀回去。

可惜我很快发现,祂空有神名,却并不能对这个世界的「实在」进行过多干涉。

比起我幻想中的所谓主宰者,祂更像是异时空的旅者,靠着与和我强行签订的契约羁留于此。

甚至于,我想要什么,都要与祂进行「等价」的交换。

在确定交易中我需要付出的上限是什么之前,我绝不会放纵自己去轻易向祂索求。

秉承给一棒槌要加一甜枣原则,我哄道:「我开玩笑的,你最厉害了。我只是担心她死在这更麻烦。」

「这样吧,我和你做交换。喏,这是我亲手做的草环,和你交换今晚的压被角,好不好?」

邪神瞬间转怒为喜。

祂思考了一会儿,由着触手们左右互搏、彼此厮杀。最后,胜出的触手得意地把草环戴在了腕足尖端。

「哈!很好的贡品,我很喜欢。」邪神陶醉地转圈圈,「我想到了,我还可以干些别的。」

知道你很喜欢,触手都变粉了。

我急着复盘最近发生的事,没把祂的话放在心上,随意摆了摆手:「嗯嗯,你去玩吧。」

没想到到了夜间,文宁派来的嬷嬷毕恭毕敬地表示要伺候我梳洗。

我吓了一跳。

她游魂般地向我走近,目光呆滞,口中喃喃着「伺候殿下」。

邪神得意的声音响起:「我们族中厉害的神明都会精神污染,不过我技艺不行啦。只能控制她一会儿哦。」

看出来祂技艺不行了。

因为在我阻止了嬷嬷后,她站在那里疯狂复读「伺候殿下」,声音阴森,调子拉得老长,俨然有念一晚上的架势。

我和邪神相对沉默,最后不得不打晕了她。

邪神尴尬地将触手蜷缩起来。

我笑了笑,勾住一根要往后躲的触手:「大人,这个被您污染的嬷嬷,还算不算我的祭品?」

邪神颔首。

「那么,我想要交换一刻钟,在我生辰那晚。」

「请您帮我,像控制这个嬷嬷这样,控制几位随从。一刻钟便好。」

我要去送别我的阿娘。

她将死在我生辰的那天晚上。

11

四月二十六是我的生辰。

同往年一样,没有人给我献上贺礼。

或许是存了几分疑虑,又或许是单纯的惩戒,尹皇后闭口不提我的及笄礼。

我静静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此时,在凤鸣殿高阁中的阿娘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正望着天光,度过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天黑得可真快,仿佛就是眨眼间,暗色就吞噬了光明。

邪神用触手团团缠绕着我,飞向阿娘所在的地方。

只要祂不想,没有人能够看见祂。

「最多只有一刻钟哦。」祂叮嘱我。

怕引起皇后注意,阿娘穿着和往日一样的衣服,安静地坐在圆台中央。

看见我,阿娘惊慌地看了一眼四周:「蓁儿?你怎么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她奋力想站起来,但常年的监禁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健康和活力,她只能无力地待在原地,朝我摇头。

我快步走近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没人会注意到我们的。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有法子带你走,你走不走?」

阿娘眸色哀伤,她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离开这个世界。」

「我厌恶这个世界。」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蓁儿,为你死是娘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你别恨我。」

阿娘再没有看我一眼。她掏出藏匿起来的生金,毫不犹豫地就想吞了下去。

她当真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我拽住她的手:「还有一刻钟,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这是这十年,也将是此后的无数年,我唯一能够拥有的和母亲自由说话的时间。

请和我再说说话吧。

我的眼泪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阿娘温柔地给我擦了擦眼泪:「别哭,我只是要回我的世界了。」

12

阿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自一千多年后穿越而来。

这是当年母女分别时,她匆匆附在我耳边说的话。不过彼时,她是为了宽慰我,证明自己超级厉害,绝对能斗得过尹皇后。

可惜,这个世界上,最先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是尹皇后。

阿娘的故事有个俗套的开头。

意外穿越成古代闺秀的女大学生遇见了微服私访的皇帝。皇帝喜爱她与一般俗世女子不同的自由和洒脱,谎称是游商,同她做了一对俗世夫妻。

商人行居不定,阿娘从未起过疑心。

「我那时就想着要避开历史上有名的那些人,安安稳稳地生活,最好能衣食无忧。温文尔雅的游商,多合适呀。」阿娘苦笑着说。

可她不知道,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她就站在了悬崖的边缘。

宫墙深处靠着母家和铁血手腕独揽大权的敌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发动致命一击。

母亲直到被抓到凤鸣殿,都以为是因为自己抢了皇帝的疼宠。

她憎恨自己识人不清,表示可以带着女儿永远离开京城,隐姓埋名地生活。

尹皇后轻蔑地笑了:「谁说我抓你是为了没用的情爱疼宠?」

她递过厚厚一沓的纸。

里面有证明阿娘曾在某一年性情大变的证人证词,还有这些年母亲不慎说出过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话语。最致命的一句,来自一年前她对阿爹的劝告。

她说:「要进入小冰河期了,其后气温降低,粮食减产,恐怕多有动乱,你外出要注意安全。」

这些都一一应验。

尹皇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阿娘:「夫人是谪仙降世不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

阿娘的脸色变得煞白。

阿爹总是说阿娘嘴硬,得理不饶他。可天底下,哪有人的嘴硬得过刑具。

几道刑下来,她很快招出了自己的来历。

发现丈夫养了外室后,尹皇后得到了此生最大的礼物。

一个来自后世又熟悉历史的人。

一个最了不起的先知。

撬开她的嘴,她就能真正做到算无遗策。

所有人都怜悯皇后在皇帝心中还不如一个外室。只有尹皇后自己知道,她有多感谢懦弱无能又有眼无珠的丈夫选对了珍宝。

真可笑,这个男人竟然只和这样的珍宝谈情说爱。

13

一刻钟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吞食生金而死是极痛苦的。阿娘不愿让我看见她死前面目狰狞的模样,言辞激烈地逼我走。

阿娘说:「蓁儿,你可以复仇,但不要永远活在仇恨里。」她眷恋地摸了摸我的脸,「阿娘爱你。」

她以轻柔但不容置疑的力道把我往外推了推:「别回头。」

但最后离开时,我还是食言了。

我忍不住回头看。

阿娘倒在榻上。

她背对着我,瘦弱的脊背剧烈地颤抖,提前塞了布团的嘴只发出几声沉闷的呜咽。

我突然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夜间阿娘总会躺在塌上,温柔地用臂弯拢着我,同我说很多新奇的小故事。一声声笑语荡起风铃,织成一个个甜蜜的梦境。

可这次闭眼后,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能在第二日清晨给她心爱的女儿一个早安吻。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渐渐地,塌上的阿娘不动了。

夜风吹起四周的面面白幡,像极了灵幡。

邪神团着我离开,祂问:「冷不冷?」

「不冷。」我没有心情回复祂,蜷缩在祂的身体里,「回去吧。」

邪神把我放回自己宫殿的塌上。

祂犹豫了一会儿,伸出触手碰碰我的脸颊:「我可以污染一点你的精神……」

「不要试图控制我!」我愤怒地打掉祂的触手,「哪天我发现我的精神被你动了手脚,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我的语气像是淬了冰,带着森然的杀气。

这是我的底线。

邪神吓了一跳。祂从来没见过像刺猬一样,还把刺对准了祂的我。

可祂没有生气。

祂避嫌一样远离我,所有触手把自己团成团团龟缩在右上角的屋檐上:「没有,我只是想送你一场好梦。

「你好难过,我听见了你的灵魂哭泣的声音。

「别生气,对不起。是我不好。」

此时,我应该高兴的。再一次,祂为了我退了一步。而距离我彻底掌控祂,又进了一步。

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在此刻,我不愿意做一个时刻都在算计的可怜人。

我流着泪朝祂张开手臂:「抱抱我。」

祂受宠若惊,火速飞过来,触手四散着张开,像一朵大花。

我收回了眼泪和手。

倒也不是非要抱抱。

邪神:?

「晚安。」我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邪神帮我压住被角,轻声说:「每一颗星星都会回到自己的世界和轨道。」

祂摸了摸我的头发。

「晚安。」

14

翌日,我一边给自己做晚膳,一边等人。

尹皇后素日御下极严,但这天宫里还是各种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

无他,帝后二人打了起来。

据说,尹皇后拎着瓷瓶砸在皇帝的脚边大骂:「能花言巧语哄女人为你去死,怎么自己不随了她去?」

皇帝当场发狂掐住她的脖子,两人扭打在一起。皇帝早被寒食散掏空了身体,两人打得难分伯仲。

宫人们不敢拉开这对全天下最尊罪的夫妻,全都无措地看着。

我心下可惜,怎么没打死。

皇帝来时,我正好做好晚膳。

近几年尹皇后对我放下戒心不管不问后,他便在背地里和我见过面。很多事我都是借他的手办的。

皇帝披头散发,披着斗篷,里面是宽大的衣袍,想来是刚吸食完寒食散。

我在心中冷笑。

看见我手中的稀粥和脸上的烟灰,皇帝簌簌地落下泪来。

「你母亲,薨逝了。」

我手中的碗「啪」地掉在地上,随之坠落的还有我的眼泪。

他走上前抱住我,我们二人抱头痛哭。

哭了会儿,我抬手擦干自己的泪:「阿爹。」

我像小时候一样唤他,扬起个笑:「阿爹,不要难过,想来我很快就可以见到阿娘的。我们母女很快就能再见。」

皇帝很快反应过来:「朕会保护好你,决不让你步箬儿的后尘。」

我心中几欲作呕。

当年,他也是这么跟阿娘说的。

可那年太子夭折后,尹皇后彻底没了顾忌,把阿娘囚在凤鸣殿时,这个男人只是别过了头。

现在知道愧疚和悲痛了,有什么用呢?

我没接他的话,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阿爹,给蓁儿置一套好些的衣裳吧。我想体面地和阿娘相见。」

我面露凄然:「女儿,苟活不下去了。」

皇帝怆然后退了两步,看着我伏坐在地上哀泣。

我们相对着沉默了很久,他说:「你阿娘走的时候,手上握着当年我送给她的耳铛。我把它给你时,就料到你会带给她。可我没想到,她拿到后,竟再无了念想。

「她再撑一撑,或许我……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那毒妇想到你。」他搀扶起我,面露决然,「朕还不至于连自己的骨血都护不住。」

皇帝急匆匆地离去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

15

秉持信什么不能信男人那张破嘴的原则,我龟缩在冷宫放冷箭,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拱火的机会。

既然皇帝往前迈了一步,他就再也别想退后。

邪神最近累坏了。祂的触手每天都软趴趴的,透露出被掏空的疲惫感。

无他,为了完全把自己隐匿在背后,我委托祂代我向暗桩们传递消息。最近这个信息传递频率属实有点过高。

邪神瘫在我的塌上,祂竖起一根触手朝我「弯腰」示好:「累了累了,休息了。」

我说:「要帮忙揉揉吗?」

邪神矜持地把触手递过来:「好的,那我还能再干一会儿。」

我用手搓揉着祂的腕足。

邪神哼哼唧唧,变得粉扑扑。

「阿蓁真好。」祂满足地说。

我的心一颤。

祂单纯到说有点笨都抬举了。

有时,我会怀疑,祂真的是生而知之的神明吗?祂知道这个世界的所有秘辛,却好像半点不懂人心。

幼时,我同祂互相交换睡前小故事。

我的故事不过是些随口编造的奇闻异事,祂被我哄着说的故事,却是这座皇城里某些人的真实经历。

祂大概不是一个诞生了很久的神明,那时比如今还要稚嫩些。祂会挤在我的旁边,缩小身体,给自己盖上小被子,兴奋地催促我:「今天还交换故事吗?」

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在欺骗一个稚子,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强烈的负罪感。

我不得不一遍遍强迫自己回忆祂降临那夜的场景:脖颈断裂的声音,消失的宫女……

然后在心里默念,祂是一个没有名讳的邪神。我不需要对利用祂心怀愧疚。

可我那时没有料到,祂竟然会陪伴我这么多年。

我忌惮祂,又依赖祂。

躺平伸直了所有腕足的邪神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一跃支棱起来:「好了,供奉结束。说出你的诉求吧。」

祂体贴地飘到窗边,一副马上就可以动工的架势。

唉,神明太笨蛋了也不好。

死去的良心开始攻击我。

在反悔之前,我火速开口:「大人,一切事毕,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邪神难得有些犹豫,祂抠了抠窗台:「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痛下决心似的,祂也火速说:「明晚你就能收到。」

啊,应该是我的生辰礼吧。我没有多想。

每一年,没有人会送我生辰贺礼。

但有个笨蛋神明会。

虽然祂送的东西都很奇怪。

16

这次祂送的确实也很怪,怪到我忍不住喊了一句:「你不要过来啊。」

墙头的谢镜手一撑,利落地跳了下来。

「谢大人来做什么?」我警惕道。

谢镜用怀念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语气温柔:「我来给你送错过的生辰礼。」

我:?

啊啊啊啊啊!我恨不得把邪神的触手拧成麻花。

我不敢想象祂对谢镜做了什么。好好的高岭之花怎么一副要打包白送的样子。

谢镜掏出了一把小小的烟花棒,递给我:「要玩吗?」

我避开他的手:「抱歉,我不喜欢玩这些。」

谢镜黯然地垂下眸:「是吗?小时候你说过最喜欢烟火。我那时跟你约好,等你成年时要送你一场烟花。」

完了,邪神是进化了吗。

这怎么还能给人增加不存在的记忆。

我一脸「我和公子素不相识,你怎么胡说八道」的表情。

谢镜笑了,他说:「我是谢镜,但不是这一世公主认识的那个谢镜。」

「我是那个,如果神明大人不曾出现,与公主在幼时便相知相识的那个谢镜。」

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幼年的谢镜厉声斥责那位在说鬼故事的宫女,并朝我伸出手:「没事了。要站起来吗?」

如果没有邪神,这才是我们的初遇吗?

这个谢镜尽力解释道:「公主可以把我理解为,另一种可能性世界中的谢镜。」他说,「在那个世界,我们……」

他沉默了半晌,笑道:「我们的关系很好。」

我懂了,这是原本世界轨迹中的「谢镜」。那个如邪神所说,同我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谢镜。

我试探道:「在那个可能性的世界,我们的结局是怎么样呢?」

实话说,我不是很相信我们能够恩爱到老。

我和谢镜,是一类人。

果然,谢镜没有直接回答我。

他只是说:「不论结局如何,臣都是心甘情愿的。殿下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他随便寻了个凳子,施施然坐下:「我来一趟不容易,请公主赏脸陪谢某玩一次烟花吧。」

他歪头看向我:「毕竟,谢某确实给公主送了份大礼。」

我略有所悟地点头。

怕被人看见火光,我们在殿中点燃了小烟花棒。

谢镜大概花了不少心思,这小烟花棒燃起来极其漂亮,一点一点地闪开,像炸起的小星子。

他的眼睛里映着星星,也映着我。

当然严格来说,那也不是我。

他在看那个他爱着的「蔚蓁」。

小烟花棒上的星星一点点寂灭,最后彻底落在地上。

谢镜望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起身请辞:「臣去给殿下准备礼物了,就此拜别。」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谢镜也不在意,他笑着说:「殿下,不论何时,谢镜都会是您的利剑、您的尺规。」

他朝我一拜:「殿下珍重。」

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果然是邪神带他来的。

17

邪神回来时,我坐在床边发呆。

祂的情绪并不怎么高,看到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逗祂:「怎么,你不是巴不得我和谢镜喜结连理吗?费尽心思把谢镜弄过来,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邪神是个老实人,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确实,我应该高兴。」

「这是我欠你的。」他一鼓作气地说,「如果当时不是我半路截胡,你早就认识谢镜啦。」

「然后你们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他捧着你登基,你们顺顺利利地……」祂的语气低落下来,「对不起。」

「我一直在想办法弥补你,真的。你别讨厌我。」

邪神变成了伤心的青蓝色。

祂素日没心没肺,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色泽。

我坏心眼地欣赏了一会儿祂的新皮肤,才慢吞吞地说:「没关系。」

邪神围着我转圈圈,试图用触手把我晃晕:「真的吗真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个小姑娘记仇得很。你说没关系,就真一笔勾销不许反悔了哈。」

「这样啊,那我再想想。」我坐下来状似思考。

邪神也在思考神生,内容大概是关于伟大的神明为什么总是要说一些专坑自己的屁话。

我扭过头看祂时,邪神正用触手往自己的脖子上缠,试图把自己吊起来。

如果那能叫脖子的话。

「你在干吗?」

「在自杀。」祂语气沉痛。

「扑哧。」我没忍住,大声嘲笑。

邪神告诉我,祂找到了原本世界轨迹中与我相知相爱的「谢镜」,把他拽到了现在的谢镜身上。

「不过我比较菜。」祂老老实实地承认,「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个『谢镜』已经不存在了。所以顶多他能出现一小段时间。不过他答应我,会尽可能影响现在的谢镜,让他帮助你。」

「他一定会,嗯,爱,对吧?你们人类用这个词。」邪神说,「他会很爱你。」

不知道我的脑子是怎么想的,一瞬间它叛变了原本的决定,控制着我的嘴问:「那你开心吗?」

邪神身上色彩开始急剧变化,最后变成茫然的白。

「我觉得自己很奇怪。」祂的触手尝试着接触彼此,确认是否健康。

祂最后说:「如果你高兴的话,我也高兴。」

笨蛋。

我摸了摸邪神的小触手。

为了捞回「谢镜」,祂显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原先一些粗壮的触手全部都断裂了。

我说:「谢镜再也不会成为那个爱我的谢镜了,可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我不会怪你。」

邪神没听懂,他继续空白中。

最后,祂「哦」了一声,尾音带了一点点上扬。

18

冷眼观帝后相争了一段时日,我打算出手,最好把朝中所有势力都拉下水。

水越浑,我才越好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按捺不住。

文宁以尹皇后的名义欲在六月初六宴请朝中大臣未婚的子女。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还纡尊降贵来了我这儿。

「六月初六,你也去。」她抬了抬下巴,身旁的宫人递过一个箱子,「赏你的。」

我维持烂泥人设,低眉顺眼地伸手去接,做出一份感激不尽的模样。

文宁面色有一瞬间变得复杂,她道:「你不是总想着要出宫吗?届时好生打扮,多留意适龄的才俊,成了婚也好出宫立府。当然,不该妄想的也别伸手。不然本宫剁了你的爪子。」

文宁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邪神警惕地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套浅碧色的宫装,还配了合适的头面。它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问题。

「她转性了?」邪神咋舌。

「不是转性,是她要搞事了。因为这件事很重要,她甚至愿意跟我卖个好。」我在脑子里复盘最近发生的事情。

文宁的到来让我愈加有了紧迫感。此前没有及笄礼对我而言并不完全是坏事,因为这意味着我还不算正式成年,不会很快谈婚论嫁。但文宁甚至是尹皇后显然重新注意到了我。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动作要快点了。

我想了想,提笔写了张字条递给邪神:「请把这个给谢镜。」

祂慢吞吞地接过,第一次在传递信息时问我:「这里面写的什么呀?」

我看着祂的触手尖尖卷起又舒展开又卷起,表露出主人不自知的焦躁。

糟糕。

对邪神的驯化,似乎过了头。

「没什么,投石问路罢了。」

六月初六,文宁的宴会很是热闹。男客和女客中间虽隔了一方小湖泊,但距离并不太远。这边抚琴刚歇,那边就开始吟诗作对,都铆足了劲吸引对面的主意。

我躲在一旁欣赏「孔雀开屏」,顺便盯着文宁看她要作什么妖。

老实说,文宁虽然蠢笨,但实在美丽,一身舞艺更是将她的美貌衬出十分。

她跳了首颇为大胆的西域舞,明艳中带着风情。她的眼睛一直在往对面瞧,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心仪谁。

可惜对方是个瞎子,一直低着头喝茶,半点不曾抬头看。

宴会过半,那人更是推脱身体不适,离席而去。

文宁的笑僵在脸上。不久,她偏过头叮嘱几个贵女负责场子,自称要去换身衣裳匆匆离去。

我的眼皮一跳。

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中浮现。

天色渐晚,场中早已有婚约或两情相悦的男女悄悄往两旁环廊走。那边走过遮挡的屏风可以通向供客人休息的园苑。

我假意要回居处,往那边走了一段。途径一处,一只手突然从门内伸出,把我拽了进去。

「别出声,殿下,是我。」

「谢大人?」

「机会难得,长话短说。殿下,我只问您一句话。」谢镜审视着我,「您是否有谋大位之心?」

我试探道:「大人何出此言。」

谢镜说前段时间,他一觉醒来发现枕边放了一封长信。一封不论是字迹还是行文习惯都明显出自他手,但他却毫无印象的信笺。

信笺里介绍了冷宫中那位他曾起过怜悯之心的公主,蔚蓁。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信中对她的评语。

「多谋善断,堪为明主。」

这八个字,谢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日。

当今唯有一子,多年前便已经夭折。尹后掌权后,后宫还活着的皇嗣,明面上便只有文宁公主和冷宫那位。

虽说前代也有过女帝,但文宁不堪大用,这位据说更是胆小怕事。此前,谢镜已经将目光盯向了宗室旁系。不承想……

谢镜正色问:「帝后时隔十年陡然相争,背后是否有殿下的手笔?」

我意识到,或许这就是那晚「谢镜」说的礼物。

到收礼的时候了。

我颔首。

谢镜面色复杂:「臣明白了。」

他轻轻扣了扣窗,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

谢镜等了几息,才朝我道:「殿下现在可以出去了。您放心,不论如何,此间谈话,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反问:「谢大人不走吗?」

谢镜确然是个妙人,闻弦音而知雅意,但他不愿多说:「臣还要处理些私事。」

他说此话时,眉眼间像是挂了霜,又像是隐晦地给了我答案。

我哼笑一声:「谢镜,今儿个可只有你试探了我。我真心相待,谢大人却顾左右而言其他,实在不坦诚。」

谢镜无奈地摇了摇头:「臣去处理与文宁公主的私事。」

「如何处理?」

谢镜神色淡淡:「谢氏纵使不站在殿下这边,也绝不会与尹后结盟。」」

得到满意的回复,我告辞请去。

埋过门槛时,我听见谢镜低声说了句话,他像是特意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镜自幼读圣人言,有报国志。宁在枝头抱香死,不愿侍奉入紫宫。」

我的脚步顿了顿,心想,这下邪神嗑的 cp 算是彻底完了,也不知祂是何心情。

19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走后,谢镜一直凝视着我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才错开眼。

他没有彻底说实话。

那天早上醒来,他除了看见信笺,脑子里还出现了些零零碎碎的画面。

他看见浑身是伤的蔚蓁接过他递过的伤药低声道谢,看见她捧着桃子侧头问:「谢镜,你吃不吃?」

也看见身着帝服的她回眸朝他伸手:「谢镜,一直站在我身旁吧。」

谢镜荒谬地觉得,好像真的有个深爱着蔚蓁的谢镜,接过了她伸来的手。为了这一句话,把自己困死在了重重宫墙里。

怎么会有谢镜那么傻呢?

谢镜收回思绪,敛眉垂首检查自己的衣装是否妥当。他推门而出,沿着宫道走向原本文宁公主给他安排的休憩之处。

他突然想起,不久前的一个春日,也有一个公主与他在宫道擦肩而过。

他说不好在她那个冷淡的抬眼里,他是否有过片刻心动。

大抵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专程备了伤药去送她。

只可惜药没有送出手就不慎丢失了,也可惜,春天已经过去了。

20

我刚回冷宫,邪神就急匆匆地问我:「阿蓁,谢镜是什么意思啊?」

我故意逗祂:「意思就是,就是……」我勾手指逗祂上前听,祂果然上当,眼巴巴地盯着我,我说:「就是不告诉你。」

邪神无能狂怒。

祂小小声地问:「意思是他不愿意娶文宁,但也不愿意日后同你在一起吗?」

「没错。」

「可你若登基,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我登基,尹氏之祸刚过,朝野上下如何能容后宫干政?」

谢镜不是耽于功名权势之人,公主的驸马也好,女帝的后宫也好,于他而言都意味着选择放弃毕生抱负龟缩在一方后宅里。这会要了他的命,困在宫墙里的鹤,能活几时呢? 

邪神若有所思。 。

祂突然说:「对不起。」

我莫名其妙:「不是说好的原谅你吗?」

邪神飘远了,把自己藏起来:「不是因为这个。」

奇奇怪怪。我没有深究。

文宁大概真的干了些了不得的事,谢镜被逼得没有办法,连夜向我投了投名状。当然,明面上谢家还是保持中立。

帝后之间的斗争持续了几月之久,在隆冬之际终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是年十二月,尹家长媳告御状,状告公爹尹相、姑母尹皇后下寒食散毒害今上。

今上沉迷吸食寒食散不是秘密。但因为强烈的致瘾性,这药早就被禁止。如今证据确凿,其罪当诛。

御史带头奏请废后,诛尹氏。除了尹氏的死忠,朝上的官员都避开了尹相的眼神,保持缄默。

当日,皇帝下诏废后,并追封已逝的珍贵妃为后,谥号昭元。

尹后和她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我深吸了口气。

邪神把一根腕足搭在我的肩上:「别害怕。」

皇帝所在的乾清殿围满了守卫。皇帝控制不住自己,又在吸食寒食散。我懒得理他,听着外面的声响。

尹家多年经营养了不少私兵,不久,尹后带着一批人马抵达乾清殿。她拽着文宁。文宁面色惶恐,但还是乖顺地站在母亲旁边。

「请陛下立文宁为太女。」尹后拿着一张写好的圣旨朝御座逼近。

皇帝癫狂地嗤笑了一声:「妄想!她也配?」

很好,很会拉仇恨。哈哈,爷说的缓兵之计真是说给狗听了。

尹后和文宁果然大怒。

幸好此时,邪神飞速飞来,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挺直了脊背。

下一刻,有人单骑一马当先踏破敌军的防线:「臣谢镜领南军救驾来迟。」

他的背后是大批的兵士,冷冷的寒光照得尹后面色如雪。

胜负已定。

尹皇后扭头看向皇帝。

他已经过了药劲,睡眼惺忪,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

她冷笑:「谢镜,你就看上这样的明主?」

谢镜没有理会她,他朝我单膝跪地:「殿下,臣幸不辱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二人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伸手扶起他:「子鉴辛苦。」

我看向尹皇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以敌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你的对手,是我。」

当年我发现可以通过邪神知晓很多秘辛并联系到那些人,我就在准备这一天。

林氏女嫁为尹家长媳、长宁及笄礼帝后当面撕破脸、母妃营造出为情而死的假象逼迫皇帝正式宣战,还有无数大大小小安插在朝廷官员和后宫中的暗桩……

多年筹谋,只为今日。

我太了解我的敌人,她精于算计,心肠狠辣,是出色的权谋家。我只有一击的机会,必须一击致命。

在很多年前,那个被赶到冷宫的孩子就在心里刻下了一句话:「苦海无涯,唯有自渡。」

她要隐忍,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要对得起母妃至死也不肯对皇后说出的秘密。

母妃说:「蓁儿,你才是那个天命所归。自你以后,大昭出了三代女帝,自此闺秀也能上朝堂,巾帼无需让须眉。我的毕业论文就是研究的你,可我没想到,那个让我心疼又惊叹的女帝竟是我的女儿。」

你要受很多的苦难才能够爬上去,但你要相信,光明可以靠自己争来。

冷宫的烂泥底下是被埋了很多个冬天的笋,她一直在等待破土而出扶摇直上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

21

众所周知,成大事者禁逼逼赖赖,趁着人病就要火速噶了她。

说完那句「是我」后,我就利落地拔出佩剑,亲自杀了尹后。

一剑穿心,她的血溅在我的脸上。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对她说:「我杀你,只为私仇。」 

什么后宫干政、清君之侧,只是场面套话,我杀你的根本缘由只是我们立场相抵。这是作为对手最后的尊敬。

尹后嗤笑一声:「愿赌服输。」她最后看了文宁一眼,眼中有愧疚闪过,但唯独没有后悔。

权极一时的皇后,就这样沉静地闭上了眼睛。

文宁扑在母亲的尸身旁,哭得撕心裂肺,谁敢上前动她母亲的尸身,她便不要命地冲上去,用手、用牙齿、用素日最看不上的撒泼手段,去保护这个一直在保护她的人。

文宁公主的封号并没有被剥夺,兵士们不敢硬来,只好把她和尹后的尸身一起囚在偏殿。

我去见她时,她已经将母亲的尸身收拾妥当,正用着炭盆里捡出来的细炭往自己的眉上仔细画。

她冷冷地说:「蔚蓁,你别以为自己多厉害。我母后会输,不过是因为她生了个贪图情爱享乐的我罢了。但凡太子哥哥还在世……」

我没时间和她掰扯,开门见山:「你母后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大昭与我都容不下你。但念在你有一半皇室血脉,我给你几个选择……」

「你不用说了。」她扶了扶鬓角站起身,

我点头表示知晓,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一股刺鼻的烟味从身后传来。我回首看,身后火光大盛。

她选择了玉碎。

22

大变后,皇帝很快下诏立我为太女。他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这年岁末,他终于倒下了。我前往寝殿侍疾。

皇帝的眼神已经变得浑浊。他屏退所有人,只留下我说要说些体己话。

皇帝重重地喘了口气,开始追忆多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的日子。

他说那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他手里握着阿娘死时握的那对耳铛,含恨道若是不曾娶尹氏女便好了。

他喃喃:「阿箬,原谅朕。」 

我冷笑了一声:「您应当说,若是当年不曾隐瞒身份招惹我母亲便好了。」

皇帝惊愕地看向我。

借着昏黄的烛光,我凝视着他。他的面容已经彻底被沉沉的病气和暮气笼罩,让人半点想不起来他年轻时那副温文儒雅气度不凡的模样。

又或者,那副样子才是骗人的假象。

龙袍下的男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自私自利,毫无担当。

他娶了尹氏女却又不肯给她皇后应有的宠爱与体面。他骗婚我母亲却又在事发后放弃保护她。

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他可曾有一项做得好过?一切悲剧的根源,难道不是他吗?

「陛下,有些话,是阿娘让我带给你的。」

「阿娘说,她的丈夫只是一个文雅的游商,他早在十年前就不幸离世了。」

我掰开他的手,取出了那对耳铛。

皇帝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只发出「咳呵」的气声,不久,那口气也绝了。

我站起身抚下他睁开的眼皮,转身痛呼:「陛下崩了!」

丧钟一声声从宫内传到宫外,宣告着属于这位帝王的时代彻底结束。

23

办理国丧、准备登基,哪项都是大事,我忙得脚不沾地。

我隐约觉得邪神最近怪怪的,但实在无暇细想,只在睡前模糊问过几次。祂说没事,我也就作罢了。

只是这多少提醒了我,当初决定好要送给邪神的礼物是该兑现了。

趁着这日空暇,我一把揪住偷偷摸摸不知道要往哪里遛的邪神:「邪神大人,最近忙什么呢?」邪神别别扭扭地不肯回答。

祂藏着事。这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按捺住不快,问祂:「你有没有想过,离开皇宫?」

邪神一愣。

我认真道:「这么多年,我坦诚同你说,我利用过你很多次。没有你,我绝无可能这么快就坐到这个位置。」

邪神着急忙慌地反驳:「才不是!如果按照正常轨迹,阿蓁也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的。」

他说完才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警惕道:「你问我想不想离开皇宫做什么?」

我说:「你是神明,何必一直屈居小小的宫墙?。」

权力能把人变成比鬼神还可怕的怪物。它让人越来越吝啬付出,却越来越贪婪于被爱和被给予。先皇如是,尹后亦如是。

从各个方面来说,此时放弃邪神,一定是一个会让我损失惨重的决定,但我不打算改变它。

走吧,在我伤害你之前。

我早就做好了邪神撒泼吵闹的准备,并早有预案。

但我没想到,听到了我的驱逐令后,邪神安静地漂浮在我身前。

祂用两根腕足温柔地搭在我的双颊旁,轻轻地说:「我们神明从来不是用语言来判断对方的心意的。」

祂快活地笑起来:「阿蓁,你的灵魂在说『请不要抛弃我』。她好可怜呀。」

祂得意地宣布:「我可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神明,当然只需要世界上最厉害的信徒!」

我恼羞成怒:「别在这瞎扯,我不是和你说笑!」

邪神敷衍地应和了几声,快乐地围着我转圈圈,用一种梦幻的语调道:「我想了很久,我发现我很高兴你和谢镜成不了了哎!」

「对不起,但是我确实开心哈哈哈。」

我的心一跳,情不自禁开始打量起祂的腕足们。

这是不是有点过于重口了。

虽然也不是不行。

不对,我在想什么。我在心里默默给了自己一逼兜。

此时,邪神震声道:「所以,我决定赔偿你一个君后,并且可以买一赠 n。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你在说什么?我表情空白。

24

接下来的一刻钟,我的视觉和世界观一起被揉了个稀巴烂。

邪神当着我的面,给自己捏吧捏吧出了一个人形。

祂扔给我一个凿子:「要亲自来给我刻上五官吗?」

我深吸口气,强自淡定道:「我,手艺不佳,你还是自己来吧。」

救命,这是否有些过于惊悚?我借口还有事务,匆忙赶去前殿。然后就发现,工作确实好玩,工作使我快乐。

我完全把邪神忘在了脑后。

直到一声不满的「阿蓁」传来,我才回过神来。位于前殿的大多都是我的心腹,此时正朝着我挤眉弄眼。

不过他们能听见邪神的声音,是不是邪神真的把自己搞成功了。我一边往后走,一边应声。不想,祂竟迫不及待地朝我冲来。

不对,现在是他了。

眼前人眉目俊秀,身如玉树,披着我的大氅。这对他来说显然短了,半截小腿露在外面,晃眼的白。

显然,他里面什么都没穿。

我沉默了,但我后面的心腹们更沉默。

无他,这张脸实在是越看越像某人。他们偷偷将目光转向殿中垂首不语的谢大人。

什么莞莞类卿文学。

我深吸口气,转身道:「你们先退下。」

然后一把拽过干了好事的某邪神走到后面的寝殿:「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好看吗?」邪神嘀咕,「不可能啊,我可是按照……」

我打断他:「按照你喜欢的样子捏就好,你不必像谁。」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有点脸红,「我从不美化未选择的人和未选择的路。你不必心怀愧疚。我既然允了你留在我身边,那便要的是你,而不是旁的谁。」

邪神也脸红了,他乐呵呵地笑:「好哦。」

我起身去卧榻躺着,给他留足够思考和发挥的空间。

不过,我突然想到什么,转身道:「不过,还是符合一下人类的审美比较好。」

在给自己腰后捏小触角的邪神:?

果然很有说的必要。

邪神遗憾地去除了一些非人的特质,他兴致勃勃地问:「虽说要按照我喜欢的,但阿蓁以后就是我的伴侣了,阿蓁喜欢的也很重要。要不然我多捏几个吧?」

我:「多捏几个?」

邪神得意洋洋:「这就是我的优势了。我可以把自己切片成好几个人,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行。不过,当君后的那个就选我最喜欢的那个我好了。」

我:「这不好吧?」

邪神:「可你是皇帝哎?」

请你不要诱惑我,我是女人,不是圣人,谢谢。

25

出了三年孝后,女帝封了一位出身平凡的男子为君后。

据说二人在女帝尚在冷宫时便相识,扶持至今。

世人皆道帝后情深,只要有君后在,女帝的眼睛都离不得他,却不知这是因为君后不是人,我得时刻盯着他。

我附耳低声道:「陈叶,触手露出来了!」

一根腕足从他的衣裳下摆处探出头,朝我摇头摆尾,像小狗的尾巴。

陈叶吓一跳,急急忙忙把它收了起来。

陈叶是邪神让我给他起的名字。随我母亲姓陈,随我的名叫叶。

「其叶蓁蓁。」这四个字,邪神,啊不,陈叶念叨了好几天。

他同我说:「阿蓁,陈叶是为了你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好,神明也好,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眷属。」

我将爱你,信任你,依赖你,扶持你,直到你生命的尽头。再让我将你的灵魂塑造成我的同族,与我相伴到时光寂灭之时。

这便是你契约并独享了邪神要付出的代价。

原世界线番外《以情为镜》

1

谢镜死在二十九岁那年,死在他最爱的人怀里。

刀光袭来时,他想都没想,死死挡在了蔚蓁身前。

剧痛和大量的失血让他的意识变得模糊。他看不清蔚蓁的表情,只隐约听见她喊太医的声音。

他奋力握住蔚蓁的手,想叫她别担心,突然感到有水滴滴落在他面颊上。

「她哭了。」迟钝的思维半晌才把这个结论传导给身体的主人。

谢镜心想,别哭啊。

这一次,我总算是保护了你。

2

谢镜和蔚蓁自幼就相识。

在谢镜看来,蔚蓁是个可怜的姑娘,明明贵为公主,却过得那般凄惨。

他永远忘不了初遇那晚她望向他的眼神,忘不了她笃定地说总有一天她会报答他。

每次入宫,谢镜都忍不住躲开宫人,悄悄溜进冷宫,给蔚蓁送吃送喝。

她会轻声说谢谢,小口小口地吃,特别可爱。

因为蔚蓁,自幼家教严格的谢小公子学会了爬狗洞和翻墙,学会了在宽大的袖中藏东西。

他沉浸在呵护一颗幼苗成长的骄傲中。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年小小的冷宫里藏了多少尹皇后的耳目。

他每次的小恩小惠,给她带来的是无尽的麻烦。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过,她只是告诉他,下次若要来要提前告知。

为了留住世界对她的最后一点善意,她拼尽全力地努力着。

3

宫墙深深,相见的机会稀少而困难。

春风一年年拔高少年的身量,他逐渐开始接手谢家,得知了不少秘辛。

他愈加怜爱冷宫那个姑娘,总担心她会被尹后害死,忽略了他爹看他像看傻子的眼神。

蔚蓁成年那天,她的母妃吞金自尽了。

谢镜想尽办法混进冷宫想要安慰她,却撞见了另一面的蔚蓁。

他看见她对着皇帝哀求哭诉,转头就面无表情,眼中全是算计。

在逆境中长大的蔚蓁,从来不是什么小白花。

谢镜为此感到幻灭,又无可自抑地心动。

那是人生第一次,他准确地意识到他爱慕什么样的人。

他会怜爱脆弱的花,但只会折服于高飞的鹰。

后来,他看着蔚蓁一步步往上爬,看着她从任人欺凌到与尹家分庭抗礼,看着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他子鉴。

他记得她每一次成就,也记得她疲惫的神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希望自己是她唯一歇息的港湾。

蔚蓁登基后,给了谢镜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问他是要做谢大人还是要做她的君后。

厚重的冠冕朝服下,谢镜看见了一个孤独的少女。这一刻,他忘记了他所有的抱负,他只柔声问她:「陛下想要我如何?」

她犹豫地问:「谢镜,你能一直站在我身旁吗?」

谢镜说:「荣幸之至。」

就这样,他交付了自己的一生。

4

婚后不久,谢镜察觉到,所有人对他的期待变了。

谢家不再需要他成为一个多谋善断的家主。他们劝他笼络住女帝,最好让陛下尽早诞下带有谢家血脉的子嗣。

谢镜心下怅然。

这种痛苦在意识到蔚蓁是个优秀的君主后愈加强烈。

蔚蓁给了谢镜一双人的承诺,给了他君后的荣宠,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不会再同他分享朝野时事,不会给他干涉前朝的机会。

理智上,他理解这是因为谢家势大,蔚蓁忌惮它会成为下一个尹家。

可是情感上,他无法接受曾经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人,在成为最亲密的关系后,反而有了隔阂。

「至明至高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每一个难眠的夜晚,谢镜总会想起这句话。

天家夫妻,大概就是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

在被宫墙禁锢四年后,谢镜揽镜自照,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生了白发。

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情才同蔚蓁笑着说,谢镜容色不若从前了。

他知道他说的不是容色,而是他鲜衣怒马踌躇满志的少年时光。

蔚蓁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她珍重地握住他的手,「我不会负你。」

爱她这样说,也恨她这样说。

她不是薄情人。

可她先是君,其次才是他的妻。

而谢镜的背后,让她先考虑君主身份的东西太多了。把这些利益纠葛都抛去,留给谢镜的爱又太少了。

5

死在蔚蓁怀里时,谢镜觉得自己舒了口气。

他没有被漫长的痛苦折磨得与蔚蓁离心,没有对不起她,也没有对不起谢家。

他死了,蔚蓁无论如何都会善待谢家。

至于他自己的那些付出与牺牲,总归是他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

她一滴泪,便还清了。

6

谢镜没想到死后会被一个自称神明的家伙抓住。

祂说祂不慎破坏了另一个世界的蔚蓁与谢镜,让他们没能相遇。

祂霸道地把他塞进那个世界的谢镜的身体里,让他去给蔚蓁庆贺生辰。

谢镜又一次见到刚及笄的蔚蓁,这一次,他有机会送给她一场心心念念的烟花做成年礼。

拥有了神明的蔚蓁比他记忆里的蔚蓁过得好得多,提起神明时,眸中带着不自知的依赖和笑意。

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蔚蓁。

于是所有的相爱相依化作一句简单的「关系很好」。

小烟花棒的火光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印在她的脸上。

谢镜想,不曾相爱也好。

蔚蓁会有一个一心一意只爱她的君后,至于谢镜,也能选择成为谢大人。

做她的剑,做她的尺规,做那些作为君后不能做的事情。

他日青史,明君贤相,名字依旧列在一起。

可那时,谢镜依旧是谢镜,而非某人的某某。

回到谢家,谢镜开始提笔给自己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写信。

长长一封信,无一字风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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