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与太子妃十分恩爱,可是我只是太子侧妃。
我是镇远将军家的庶女林襄,同我的名字一样,襄者,助也,不过是一枚助力的棋子,否则一介庶女,又怎能担起侧妃之位。
出嫁那天,看着身上的粉红嫁衣,我想到那个人对我说过,”林襄,以后你嫁给我,我要让你穿上比凤凰花还红的嫁衣,风风光光的娶你进门。”
强压下眼底涩意,侍女替我披上盖头,坐上了喜轿。
去太子府的路很远,朦胧里我有些困倦,半梦半醒中,还是那个人,对我说,”林襄,等我取了军功,就回来娶你。”
可是我做了太子侧妃。
而我喜欢的少年郎死在了疆场。
侧妃进门自然没有什么特别正式的,或者是怕林坤吃味,偌大的太子府似乎与平时并无二致。
我被引到了一处僻静小院,掌事嬷嬷笑着说,”此处便是娘娘的居所,娘娘要是缺了什么,便对底下人开口。奴婢有事,先行告退了。”
嬷嬷退下后,我一把掀开盖头。此处院子虽然地处偏僻,好在还算干净整洁。我乐得清静。
侍女茜雪替我换下喜服,服侍我洗把脸后,重新穿了件家常衣服,又梳了个寻常发髻。
我正想休息,茜雪提醒道:”小姐,该去给太子妃请安了。”
当妾就是这点不好,要天天给主母请安。
我又想起那个人对我说的话。
“林襄,以后你嫁给我,你只要安安心心享福,我伺候你。”
我到太子妃居所后,太子回府了。林坤一改见我时的疏离面孔,笑意盈盈地迎上太子。
我福身在旁,低头听着他们的柔情蜜语。良久,林坤才揽着太子的胳膊,懒洋洋地让我起身。
“快到晚膳了,你先回去吧。”林坤道。
我便再次福身,缓缓退去,至始至终,太子都没有看我一眼。
走在回程路上,我心里只觉讽刺,林坤与太子如胶似漆,却三年无所出。林家人急了,想出把我送去的昏招。
只是我这般身份,良娣已经足够了,缘何抬我为侧妃,瞧太子对我的态度,可是实在瞧不上眼的。
劳累了一天,我吩咐茜雪备下热水。
周身暖意盎然,我细细思索怎样才能勾得太子一次,反正生下来的男孩也是给林坤养,与我何干。
脑海回想与那人相处的点滴。
“林襄,成亲以后,你要是愿意,给我生个孩子,男女都行,只要长相随你。”
今天总是想起你。
苏琅,我亲爱的少年郎。
当天晚上,太子在林坤处歇息,一连三月,皆是如此。
太子从未踏足我的栖霞院,怕是连我的姓名也不知晓。
我幼时也曾见过太子,那时我待在宫学,与太子那群贵胄子弟一起学习。只是我身份低微,除了苏琅没人愿意与我玩耍。
苏琅是平阳伯的嫡次子,出身显赫,但他从来不像旁人一样捉弄我。在我被弄得全身狼狈时,只有他不嫌弃我。
“林襄,以后你要是嫁不出去,我娶你。”
他认真地说,从头顶的杏树上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小心翼翼地替我簪上。
花香流动在少年少女鼻尖,涌起莫名的情愫。
在宫学的那段昏暗时光,苏琅带给了我唯一的光。
苏琅总是想着征战报国。
我看着他比小姑娘还白皙的脸庞,暗暗发笑,心想这小白脸真受得了边塞风沙的苦。
只是没想到他后来真的去了,而且死在那里,连尸骨都没有寻回。
在他死后的第三年,被他亲手簪过花的少女嫁给了别人。
我望着铜镜中美丽却陌生的面庞,任由侍女涂抺上胭脂水粉,装扮成一副美人图上的样子。
今日是太子诞辰,我绣了一个荷包,图案是君子竹。
苍翠而俊秀的绿竹,足足费了三个月的工夫。
我忽而想起,我其实从未给苏琅绣过如此好的荷包。我知道,无论我绣成什么样子,他永远会欣喜而珍惜地收藏起来。
再没有那样的人了,从前在苏琅面前任性恣意的少女随他一同去了。
现在的林襄,不过是一个循规蹈矩的木偶,小心翼翼地苟活。
我偷偷看向上席恩爱不已的太子夫妻。若苏琅还在,他也会这样对我的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望着眼前觥筹交错的场景,我饮下一杯水酒,被辣得咳嗽了一声。
“林侧妃可是身体不适?”太子仍是望着林坤,不知是问我,还是问她。
林坤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如箭般刺向我。
我起身离座,低头恭敬地说道:”嫔妾惶恐,近来偶感风寒,扰了殿下和娘娘的兴致。
“无妨,”林坤依偎在太子怀里,”林侧妃早些退下歇息吧。”
「是。」我离开了这里。
夜深露重,我吩咐茜雪回去取件大氅,自己则漫步在花园里。
真是意外,原来这里也有杏树,我静静立在树下,仰头望着点点杏花,回忆像潮水般漫上心头。
「你怎么在这里?」身后太子的声音传来。
我忙向他行了一礼。
「嫔妾看着杏花开得正好,便心生好奇。」
「起来吧,」太子背对我,「春寒料峭,以后小心些。」
此后他便停住了。气氛有些尴尬,我正想找个机会溜走。他又开口了。
「宫学里也有杏树,」他声音有些低沉,「林襄,你以前在宫学的时候头上总是簪着杏花。」
那时候,林坤总是有数不清的时兴首饰,而我只有几根土气的银簪子,我不愿意戴,便总是簪几朵杏花,也显得清新可人。
原来太子是知道我名讳的,我一时讶然,一抬头,发现他也在看我。
漆黑如夜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容颜。
此时,茜雪匆匆赶来,我向太子道一声万福,准备离开。
太子并不挽留,颔首应许。
看着树下他萧索的背影,我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第二日请安时,林坤一反常态,竟示意我留下,似有事要与我商讨,只是许久不开口,她的随嫁高嬷嬷使了个眼色,林坤才不情愿地开口。
“过几日便是春猎,”林坤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侧妃也去吧。”
「嫔妾不善骑射,若去了,只怕给娘娘添乱。」我从来没骑过马,也没去过什么围猎,只有苏琅和我说过皇家围猎。
那时候,苏琅神采奕奕地同我说。
「林襄,以后我带你去骑马。」
「可是我不会骑马,我怕从马上摔下来。」到时,我一定又会被嘲笑的吧。
“别担心,到时候我抱着你,要摔,我们俩一起摔下来。”苏琅温柔地替我拂开额间碎发,”大不了我俩一起被笑啦。”
我害羞地别过脸,不去看他。
未曾想过我们会没有以后。
林坤冷哼一声,不再看我。高嬷嬷笑了笑,”二小姐,大小姐知道你有些风寒之症后,特地命奴婢准备了些上好的药材给您送去,想必二小姐很快就会康健如初。”
“谢过娘娘好意。”林坤哪里会记得我怎样,不过是些托词罢了。
“林襄,你不要不识好歹,”林坤突然发难,”若不是我的不足之症,哪里会轮到你来接近太子殿下。”
“二小姐,不要忘记老爷送你来的原由。”高嬷嬷冷漠地提醒。
“是。”我低下头,掩去眼底恨意。
“既然如此,二小姐快快准备下春猎所需,三日后春猎就要开始了。”高嬷嬷看着林坤,对我说。
三日之后,我要去春猎,可是那个说带我骑马的少年去哪儿了?
去围猎场的路有些颠簸,林坤似乎有些不适。到达后,我与林坤一同去见太子。
太子状若无意地扫过我,将目光投在林坤身上,拉过她的手,怜惜地说道:「坤娘,你自小体弱,还来围猎陪我,此番舟车劳顿,真是难为你了。」
“怎么会,”林坤展开笑颜,顺势倒在太子怀里,”为了殿下,坤娘心甘情愿。”
见此情形,我悄悄退出营帐。一个模样青涩的年轻侍卫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心翼翼的神情与苏琅当年很像。
“小兄弟,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我笑着问他。
“不,不,”他有些害羞,”贵人,你是太子府上的吗?”
“是,我是侧妃林氏。”我好奇地看着他。
小侍卫不好意思地说:”是了,娘娘,殿下吩附我带你下去歇息。”
“谢谢,”我垂首道谢,”还未请教小兄弟姓名。”
“啊,啊,”他红了脸,”娘娘,叫我流云就好,我最近才到殿下手下,娘娘之前可能没见过我。”
“无妨,”我跟在他身后,”我也是最近才进府的。”
初来狩猎,我有些好奇,当然,我不会骑马,只得枯坐在营帐里,待在窗边双手托腮,遥望无尽远山,看久了,也会有些枯燥。
收回目光,我转身准备离开,却没想到后面正站着太子。
「殿下万福,」我忙行一礼,”殿下来了多久了?茜雪是越发懈怠了,殿下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是我叫她不要声张的,”太子扶我起身,透过薄薄衣料,小臂上传来男子陌生的体温,有些热,”见你看的出神,我不愿打搅你。”
“殿下来找嫔妾所为何事?”我不动声色地收起手,太子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你风寒痊愈了吗?”太子关切地望着我,”许久不见你出来骑马散步。”
“嫔妾谢过殿下关心,”我躲开他的目光,”嫔妾从未习过骑术,况且这林子里恐有毒虫野兽,嫔妾若贸然外出,恐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你现在想出去骑马吗?”太子朝我伸出手,”我教你。”
苏琅也这么对我说过,他曾详细地同讲围猎的种种,我万分期待苏琅说过的围猎,只是当我真正来到围猎,斯人却已不复了。
高嬷嬷的话犹在耳畔,纵使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又如何?
我顺从地挽过太子手臂,”嫔妾愿意。”
换过骑装后,太子命人牵来一匹黑马。他似乎心情不错,眉目含笑,将我抱上马上后,翻身坐在我后面。
“这匹马名叫踏雪,”太子右臂横在我腰际,手掌紧贴于我左肋,陌生男人的气息包围着我,我心跳得很快,他察觉到后,轻声与我交谈。
我僵住了身子,他低头注视着我,对我说:”别紧张,踏雪性格乖顺,很听话。”
“来试试牵缰绳。”太子拉过缰绳,我小心抓住,一只温热的手掌履上我的手背,教我怎样熟悉这动作。
寂静的山林里,只有男子的絮语,偶尔夹杂着女人的应和。
我一不小心太过用力,踏雪猛地一震,我向后倒去,耳畔感受到一阵阵的温热吐息,整个人几乎陷在了太子的怀抱里。
“殿下,”我有些抗拒这亲密的触碰,”天色将晚,我们现在回去吧。”
“不急,”太子的怀抱有些发紧,”现在还有几个时辰呢。”
“可是太子妃要是许久不见殿下,会着急的。”我搬出了林坤。
是错觉吗?太子似乎有些不悦,腰间的大手松了不少。
「那我们回去吧。」头顶传来他不冷不热的声音。
回到营地后,太子温柔地将我抱下马,嘱托道:「以后要是想骑马,不妨吩咐流云,这匹踏雪以后就是你的了。」
「嫔妾谢过殿下。」我转向太子,看到他身后,林坤正双目含怒地注视我。
「原来殿下和妹妹去骑马了。」她走向我,牵起太子的手,十指紧扣。
“坤娘,你自小体弱,还是不要贸然外出。”太子语气带了些责备。
“坤娘,我还要去父皇那里,”太子松开与林坤相握的手,”你和林侧妃先回去吧。”
“是。”林坤几乎要哭了,满含泪珠的美眸狠狠瞪了我一眼。
不知为何,我开始觉得林坤和太子没有传言中的那般恩爱。
目送太子远去后,林坤抑制不住地流下眼泪,带着哭腔冷笑着。
“林襄,你不要得意,”她指着我,”等你生完孩子,看我怎么对付你。”
“太子妃慎言,”我对她行了一礼,”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来日登基,后宫只会多不会少,娘娘想要后位稳固,少不了助力。”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冷哼一声。
「娘娘此言差矣,林襄与娘娘皆是林氏女,林襄与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襄,愿作娘娘的助力。」我看着她逐渐平静的脸庞。
「好,好。」林坤笑了出来,模样有些颠狂。
林坤,不过也是可怜人罢。
太子永远不会属于一个女人的。
晚上,我第一次随太子和林坤出席了皇家宴会。
上座的皇帝有些年老体衰,没过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苏琅很是崇拜这位陛下。他和我说过,陛下年轻时,一人一骑,独入敌营轻取匈奴主帅首级,也曾以三千兵力巧胜三万匈奴蛮夷。
「林襄,待我成了陛下那般的英雄,我可以风风光光的迎娶你了。」
苏琅,你知道吗?无论你成不成什么英雄,我都愿意嫁给你,只要是你就好。
侧妃位置在太子夫妇后面,我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与林坤缠绵的背影。
许是篝火太旺,烧得我那如一潭死水的心有些沸腾。
宴席间,我瞧见有个侍从附在皇帝耳边通报了什么。那个昏昏欲睡的老人,霎时睁开了混浊的双眼,恍若昏睡的雄狮苏醒。
太子长相随父,可是我觉得不过是皮囊有些相似。我遇见的太子气质儒雅,略显优柔寡断,而皇帝显然是杀伐果断之君。
“刚刚探子来报,匈奴人又不安分了。”皇帝语气轻松,仿佛是在抱怨家中宠物淘气。
苏琅就是数年前那场与匈奴人的战役中失踪的。那场战打得匈奴元气大伤,献玺称臣,安分了许多年。苏琅若是知道战果,一定是会很欣慰的吧。
“陛下,”一位将军起座行礼,「乌骁请愿出战,定让那匈奴蛮子像上次那样有来无回。」
“好!”皇帝拂胡大笑,「乌将军英勇不输当年呐,赏!」
「儿臣也愿意随乌将军前往。」太子亦起身行礼。
我被隐藏在他的阴影之下,听到他的话语,心脏莫名紧张了起来,不自觉想到了苏琅。
「好!」皇帝欣慰地看着太子,「不愧是吾儿。」
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涌起莫名担忧。
春猎当场结束,太子即刻动身前往边塞。
林坤埋首在他怀中嘤嘤哭泣,我看见他脸上平静无波,却动作轻柔地安抚林坤。
「坤娘,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安心在家等我。」
太子忽地看向我。
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转身离开,太子的声音在远去,似乎夹杂着淡淡愁绪。
流云忽然找到我,他对我说太子想见我。
「娘娘,您去和殿下道个别吧!」流云有些结巴,「殿下,殿下很想看到娘娘。」
流云便带我来到太子帐前,林坤已经不在这儿了。
「殿下,侧妃娘娘来了。」流云进去为我通禀。
「请她进来。」是太子的声音,略显冷淡。
「娘娘请,」流云退到帐外同我说,「我就在待在外边。」
「有劳了。」我向他点头致意。
一进帐子,我便有些后悔,太子想见我,可见到太子,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心里不由有些慌乱。
偌大的地方只有我和太子两人,他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
「林襄,我马上要走了,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太子轻挑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正视他的目光。
对上那双漆黑而火热的双眸,我生出一丝不安。
我不知道说什么。
「愿殿下此去平安。」我只想到这一句话。
倏地,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太子紧紧抱着我。
「林襄,照顾好自己。」太子声音有些沙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林襄,等我。」
太子得胜回朝时,已是半月之后。
原来匈奴的那场叛乱,是新单于挑起的事端。
李朝的军队像四年前那样,大败匈奴。
回程的队伍在簇拥的百姓之中缓缓前行,满城都洋溢着热闹的氛围。
当年,我挤在围栏上看遍了队伍里每张脸,唯独没找到苏琅。
满城欢乐里,只有我一个人失魂落魄。
我的苏琅一定是故意躲起来,然后等我回家之后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的。
我静静待在房间里,等来了平阳侯嫡次子苏琅战死沙场的消息。
肺腑是撕裂般的疼痛。
我紧紧抓住胸口,从那里摸出半块同心玉。
明明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与我说好了的。
「林襄,这块同心玉,你一半我一半,待我回来,我们就把同心玉合在一起。然后,」他故意停住。
「然后怎样?」我好奇地问。
「然后我们就成婚。」他倏地凑近我的脸,我一时害羞地怔住,待他吻上我唇时才反应过来。
唇上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还没有细细体会,我就一把推开了他。
「苏琅!」我有些生气,对他的担心烟消云散。
「林襄,」他把我搂进怀里,「我告诉你,这玉佩是我娘给我的,她老人家要是知道我把玉佩分成两块铁定生气。你可得好好替我保管。」
「我娘要是知道她儿媳这么可爱,一时高兴,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头顶传来少年清朗的笑声。
我望向他,看见少年人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
半块同心玉仍在,却不会再有人去合上另半块了。
我时时带着那半块玉,仍然期待与苏琅重逢的那天。
可我已不再是当年林家的小小庶女了,我终究没能等到说要娶我的少年郎。
太子府前,林坤和我静静侍立。
良久,只有皇宫方向有一马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内侍,表情凝重地对林坤耳语了几句。
林坤屡时脸色大变。
我听得不太分明,隐隐约约猜到是太子受了伤。
「跟上我。」林坤眼角含泪,神情悲伤,仍不忘叫我跟着她。
我同她一道去了皇宫,在太极殿里见到了卧于榻上,昏迷不醒的太子。
林坤眼泪汪汪地质问着太医。
皇上和皇后安抚着林坤,叫她不要太过心急,反倒打搅了太医。
我看向流云,朝他使个眼色。
他悄悄靠近我,压低声音告诉了我来龙去脉。
本来战事一路顺利,谁知那新单于奸诈,派来投降的使节竟意图行刺乌将军。行刺失败后,单于为了撇清关系,灭了使节满门。
而太子为保护乌将军,臂膀上硬生生受了那刺客一剑。
剑上涂有匈奴毒药,需要匈奴特产的凝露花才能解。
凝露花是长在戈壁滩上十年才长成的奇药,十分难得。
单于倒是殷勤地献上解药,可是此等反复之徒的东西,不敢轻信。
我外祖是和匈奴做草药的商人,我母亲临死前曾给我留下一只凝露花,说那是我外公于匈奴求得的千金不换的奇珍。
我母亲死后,她留给我的珠宝首饰被奴仆们偷走盗卖,除了那枝凝露花。
我吩咐流云出宫去找茜雪,把凝露花带来。
莫约一柱香的时间,流云不负所托成功把东西带到。
我带着那只凝露花询问太医是否可用。
太医大喜过望,忙声向皇上皇后禀报。
凝露花果然见效,不到半个时辰,太子开始悠悠转醒。
皇上一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林坤正要向前抱着太子哭泣,便被皇后娘娘指使几个奴婢拉到殿外。
「多亏了侧妃娘娘的凝露花,」太医感激地看向我,「否则臣真是束手无策。」
「好!」皇上抚胡说道,「林氏,朕重重有赏。」
「父皇母后,」太子看着我,「儿臣有话想单独和她说。」
皇上若有所思看了太子一眼,暧昧地笑了笑,和皇后一起出去了。
「你救了我。」太子强撑着想直起身。
我忙坐到他榻边,扶他躺下。
「我不过只是献上了一只凝露花,其他事情都是太医做的,是他们救了殿下。」我冷静地向他解释。
「不管怎么样,你也算出了一份力,」太子拂上我的手,「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心愿。」
我垂下眼眸,盯着小手上他的大掌。
没有迟疑多久,我说出了心中所想。
「嫔妾想要殿下的一个许诺。」
我并没有明说这个许诺,只说日后想好了再告诉他。
手上的大掌温润暖和,肌肤相贴,可我竟觉生出一股冷意。
刚想抽出手,太子便紧紧握住。
「林襄,为何总是这样对我避之不及?」他注视着我的双眼,带着不解。
若没有苏琅,太子的确是个很好的夫君。不止对青梅竹马的元配夫人体贴入微,对我这样的妾室也没有丝毫苛待。
可我遇见了那样明媚阳光的少年郎,说要娶我的少年郎。
一眼万年,我心里再不能容下旁的人了。
是苏琅让我懂得,原来我这样卑微且平凡的人也值得拥有一份真挚的感情。
自母亲去世后,我再没有体会到过那样纯真热烈的爱。
见惯了后宅的阴私龌龊,我只能小心把自己隐藏在无人知晓角落,可是苏琅看见了我。
「你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我时苏琅这样问。
因为我在这里发现了一只无人看管的小猫,每天我都会偷偷从饭食中带点东西喂小猫。
看着这只可怜兮兮的小猫,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原来你在喂猫,」苏琅惊喜地发现那只小猫,伸手去摸,「你喜欢猫吗?我很喜欢猫。」
「你不嫌它脏吗?」我怯怯地问眼前的华服少年。
「唔?」少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猫,「其实也不脏,那我们去给它洗个澡吧。」
说罢,他抱起小猫往池边走去。
他走的很快,我拎起裙摆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我叫苏琅。」他抱着猫,发现我在小跑后慢下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迟疑了一瞬,抬头迎向少年善意而带着几分笑容的脸庞,忽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林襄。」
我与他便是因着一只猫结的缘。
那小猫有了一个新朋友,而我也有了一个心上人。
只怪我年少时遇见了太惊艳的人,从此红尘纷扰再不能入怀。
「殿下,」我直视太子的目光,「嫔妾觉得现在很好。」
太子的手终究还是放开了。
「嫔妾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我福身退到殿外。
只见他阖眸,眉峰微微蹩起。
三日后,匈奴的新单于为表忠心,亲自来到长安觐见天子。
我推脱身体抱恙没有随太子前去宴会。
「好。」太子没有多言。倒是林坤有些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自太子夫妇走后,我便回房休憩。
望着窗外一日复一日单调的景色,我感到枯燥。
茜雪有些发觉我的无聊,便提议说西市有个说书人总是有些说不完的奇趣逸闻,茜雪未进府时总爱听他讲的故事。
我看着这小姑娘有些雀跃的表情,想到她年纪轻轻,也要同我这般枯守,不免可惜,便点头应充。
想做的事,想见的人,如果当时不去做,不去见,兴许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换上幕篱,行走在人群间,茜雪颇为活泼地为我指引路线,她原是在西市长大,离家后是第一次回来。
「小姐,我们到了。」茜雪指着一间不起眼的茶肆对我说。
此时一个小童撞上我,我差点跌在地上。回过神才发现装着同心玉的荷包不见。
撇见街角闪过那小童的身影,我赶忙追上前,大喊道:「站住!」
转过街头,我看到了小童,他被一名颇为高大的胡人男子抓住了手,动弹不得。
我连忙向他致谢,正欲向从小童手中拿回荷包。小童见势不对,放声大哭,呜咽着。
「他们抢我荷包!」小童哭喊着。
路人开始围了过来,开始指指点点。
胡人男子仍旧抓着小童不放手,沉声用汉话回应。
「你说说这荷包里有什么?」
小童涨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一个词。
「金币。」
「不对!」我大喊,「那是半块玉佩!」
胡人男子抢下小童手中的荷包,倒在手上,同心玉慢慢滑落。
小童夺路而逃,周围人也四散而去。
我欲接过,却见那人怔怔地看着我。
「姑娘,你认识平阳伯嫡次子?」
「苏琅吗?」
「是,」胡人男子惊喜地说,「我汉名叫陈钦,是苏君的朋友。」
茜雪匆匆地跑来,提醒我,「小姐,说书先生已经开始了。」
她又看了一眼陈钦,提议说:「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要不去茶铺仔细谈谈。」
我点头应充,一同去往茶肆。
那说书人神采飞扬,讲的是个忠臣被敌俘虏,坚守二十年不投降,最后回到故国的故事。
我问陈钦是否相信这样的故事。
「若没有实在的事,」陈钦转了转眼珠,「这故事只也怕编不出来。」
我饮了一口茶水,示意他继续说。
「比如说苏君。」听到他的话,我心猛地一跳,装作若无其事。
「他真是陈钦平生最敬仰的人了。」陈钦满怀感激。
「姑娘,苏君没有死!」陈钦激动地说,「我马上就要面见天可汗,我要把匈奴人囚禁苏君的事情告诉他。」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穿了陈钦的脑颅,鲜血溅在我脸上,周遭人乱作一团。
我赶紧拉过茜雪,躲在桌子底下。
除了一刹那的震惊之外,我从混乱奔走的人群中收回视线,看向瑟瑟发抖的茜雪。
京城的护卫队很快赶到这里,秩序渐渐正常,我也和茜雪钻出桌子。
「末将见过侧妃娘娘。」护卫队的统领忙向我行礼。
「末将这就派人护送娘娘回府。」统领擦着汗,有些头痛。
「有劳将军了。」我和茜雪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上,茜雪静默的侍立在旁。
我掀开帘子,假意欣赏窗外风景。
「茜雪,」我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谁叫你把我带到西市的?」
「陈钦吗?」我问。
「娘娘何出此言?」茜雪脸色大变,跪在地上。
「还要我说的更清楚些吗?」我喝道。
「明明我身上还有其他更值钱的首饰,为何那小童只偷了个不起眼的荷包?」
「为何这么巧我会遇到苏琅的朋友?」
「为何这么巧,那个茶肆里说书的情节和苏琅的这么像?」
「这每一件事情单独发生都很正常,可偏偏全让我遇到了。」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我厉声质问。
「我只是为了让娘娘相信公子还活着罢了。」茜雪泪流满面。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相信你?」我横眉冷对,我的少年郎岂能这样被他人当作利用的工具。
「娘娘,奴婢是公子派到您身边的,」茜雪跪伏在地,「奴婢知道公子与您情意深重。」
茜雪是我从宫学回府后林家派给我的贴身婢女,当时只有她愿意主动侍奉于我。我一直记着这份情谊,却未想到这后面还有苏琅的影子。
我与苏琅的事情,我同他小心谨慎地隐藏的很好,如若不是主动提起,旁人断不会知晓。
「娘娘,平阳侯知道公子滞留匈奴,上报朝廷,可陛下迟迟不肯有所动作。这才让奴婢把娘娘带到西市和陈钦见面,」茜雪流着泪,「奴婢也不知道为何那陈钦会被射杀。」
陈钦会死,无非是因为祸从口出,无论是陛下还是单于,都不希望这件事这么快被公之于众。
匈奴和李朝纷争多年,李朝一朝把柄在手,需要一个缓冲时间来达成和匈奴的谈判。
陈钦也好,苏琅也罢,都是两国之间的交易的筹码。
天下为棋盘,天下人为棋子。
生在这棋盘,焉能不入局。
「想让我去求太子。」我感到马车慢了下来,太子府快到了。
「奴婢恳求娘娘。」茜雪用力磕下头。
我看着她,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
终于,在马车停住的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
你是他们的无足轻重,却是我的全部。
下了马车之后,我刚站稳脚步,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宫中宴会结束这么早么?我心想,太子为何这么快就回府了。
「林襄,你没事就好。」太子紧紧抱住我。
「娘娘,殿下一听到您消息,便马不停蹄的从宫宴上赶了回来。」流云对我说。
「匈奴副使遇刺之后,父皇就结束了宴会。」太子仿佛在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殿下,门口风大,还是先和娘娘进府吧。」流云提醒太子。
太子才不舍的松开,牵着我的手进了府门。
他的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
在屋子里,太医已经待了许久,仔细给我检查,确定我无恙后,太子方才让他回去。
太子抱着我,身子都激动地有些发抖。
「林襄,我真的很怕,」太子声音低沉,「我怕我会失去你。」
我从未想到他会与我说这些话,愣住了。
「殿下,嫔妾听到那个匈奴副使说了些话。」良久,我抓住他的衣襟,对他说话。
「他说,匈奴扣押了我们的将士,长达四年之久。」
「他还说,他要上报陛下,他说完,就被射杀了。」
太子抱着我,用下巴轻轻抵住我的脸。
「此次宴会上,父皇对匈奴单于说了此事,匈奴人否认了。」脸颊上传来男子温热的吐息。
「不管怎样,我都会向父皇要求彻查此事,将士们为我朝出生入死,我们不能教他们心寒。」
听到太子的话,我闭上眼,渗出泪水。
「殿下,是天下人的明君。」
陈钦一死,反倒坐实了匈奴人扣留我方将士的事实。
匈奴人理亏,答应了送回将士们的要求,并订立条约,双方友好往来,互不侵犯。
对我来说,苏琅要回来了。
我望着窗外白云悠悠,心情格外愉快。
想到太子对我还有许诺,我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我去见了太子,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我会来。
站在书桌前一笔一画认真书写着什么。
对于我的请求,他顿了顿笔,沉声道句好,似乎毫不意外。
他处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听到他痛痛快快地下了旨意,心情轻快起来。
「臣女谢过殿下。」我接过旨意,没注意到太子的手有些发抖。
从此以后我就不是太子侧妃林襄了,我是苏琅的意中人林襄。
苏琅回来那天,我站在城门口,站了许多,终于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少年。
滚滚沙尘中,一人一骑的轮廓逐渐清晰。
我心情激动起来,忍不住向他挥手示意。
苏琅翻身下马,向我跑来,一把抱起我。
还好,少女终究还等到了说要娶她的少年郎。
太子番外
父皇的所有孩子中,我是最肖他的,又是嫡长。
从小,他对我便是格外严苛。
我从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我总是拼尽全力去成为父皇眼中的好儿子。
我有些累。
孩童爱玩的天性支配我让身旁的小内侍不知道从何处寻来了一只小猫。
抚弄小猫柔软的毛发,我也在繁重的课业间以喘息。
「弘文,」一日,父皇像往日般在书房一边写字一边问询我,「今天的课业很好,你一定很累了。」
「那只猫听话吗?」父皇话锋一转。
「儿臣有罪。」我自知大难临头,忙向他请罪。
「何罪之有?」父皇越是语气平淡,我越惶恐。
「儿臣不该欺瞒父皇。」我语气有些发抖。
「错!」父皇猛地将镇纸甩在地上,啪的一声,那镇纸裂成两截。
我慌忙跪下,准备接受父皇暴风骤雨般的责备。
「弘文,为君者,断不可将喜恶暴露人前,」短短一瞬,父皇平静了下来,「喜怒也须不形色,刚刚父皇也冲动了。」
「那个小内侍父皇替你处理了。」父皇将我扶起身,态度温和,一副慈父模样。
「儿臣多谢父皇。」我心下一片灰暗。
我没想到我会再遇见那只猫,以及她。
那日从藏书楼途经冷宫,我听到了熟悉的猫叫,我便以毛笔落在那为由支使小内侍去拿。
他走远后,我悄悄溜进冷宫,果然,我的小猫就待在那里。
一个簪着杏花的小姑娘照顾着小猫。
我很想走上前,但是父皇冷漠而威严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
我只能偷偷地待在暗处看着我的猫和杏花姑娘。
春光明媚,那小姑娘头上的杏花如少女面庞般粉嫩娇艳。
想到小内侍快回来了,我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离开冷宫。
我一直记得那姑娘,是那日的杏花太过美好,而这深宫过于寂寞,让我生出想要采撷的冲动。
幸运的是,我在宫学里又遇上了那枝杏花。
林将军家的庶女,名襄。
「林襄,林襄。」我反复念着她的名字,唇齿间都仿佛溢满杏花的清香,思及襄字含意,又不免有些惋惜。
我后来常常独自去往冷宫看望小猫,或是那个姑娘。
林襄总是静默无言,只有在面对小猫的时候才会展开笑颜,娇妍明艳。
要是她也这样对我笑就好。
不知为何突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杏花姑娘被旁的人发现了。
她对着那人笑,偶尔流露出女儿家的娇羞。
林襄,你知不知道,我比苏琅先认识你。
加冠后,母后开始筹备我的婚事。
我总是不可抑制地到想那枝杏花。
身为太子,不可能迎娶一个庶女为妻。
我头回生出了若我与她只是普通人该多好,或许就不会错过,或许那个和她一起照顾小猫的人就会是我,或许她也会对我笑,对我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憨。
母后为我选择的正妃是林襄的嫡姐林坤。虽为姐妹,可二人性情大相径庭,只有面容略有相似,那张脸总是在提醒着我的爱而不得。
林坤幼时即与我相识,一次在冰湖旁,我差点跌入湖中,为了拉我一把,她不慎落入湖中,从此落下不足之症。
她是因为我才落下病根,于情于理,我都该娶她,况且,她也爱慕于我。
林坤是个合适的太子妃,出身高贵,性子单纯,一心只想着我,和这样的女孩相处起来不会太难。
更何况,林坤的不足之症不会很快为我生育子嗣,到时候,纳侧妃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与她,缘分未尽。
我还是摘到了那枝杏花,只是她神情郁郁,冷漠疏离。
我问她要不要去骑马,她犹豫着答应了,挽上了我的手臂。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亲近,我让流云牵了平日里我最喜欢的马来,我和她共乘一骑。
她第一次骑马,甚是生疏,不小心惊了马,跌在我怀里。
这样的意外,我很是受用,仿佛这是恋人间一次寻常的约会。
可她偏偏要提醒我,提醒我是太子,她是我的侧妃。
和她在一起时,我常会忘记我的身份。
平日空闲时,我偷偷雕了枝杏花玉簪,插在她的乌发间必然很好看。想象着她簪着杏花簪浅笑吟吟的样子,心情不自觉的变好了。
在她献凝露花救了我之后,父皇敲打我,为君者,是不能有偏爱的。
林襄是例外,我抑制不住地偏爱她。
表面上我顺从父皇,内里我还是抑制不住那汹涌的爱意。
听到她有危险,我毫不犹豫地奔去看她。
冲动过后,回想起父皇阴沉的神色,我知道他容不下林襄了。
在林襄自请出府后,我答应了。
那只杏花簪终究还是没有送出去。
我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她簪着杏花簪同我浅笑吟吟的样子。
她会幸福的,只是她的幸福从此与我无关。
以后的我,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帝王。
这天下海宴河清,也算护得她一世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