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一年,小阎王亲自来找了我。
他端过一碗孟婆汤,咬牙切齿地问我:
「都一年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喝?」
我固执地站在奈何桥上不肯动,扬扬手就把那碗孟婆汤撒进了忘川河。
小阎王似乎认命地叹了口气:
「前尘事难了,也罢,我陪你走一遭。」
1
前尘事?什么前尘事?
我明明没有喝孟婆汤,记忆却像被剥夺了一部分。
我只记得我是一个公主。
最受宠爱的安和公主。
我父皇舍不得我,硬是在宫里给我建了富丽堂皇的公主府。
站在公主府顶登高望远时,可尽享皇城一切好风光。
但是小阎王带我来到皇城脚跟。
他问我:「想起什么了吗?」
我看着肃穆的皇城门口,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造次。
除了我和小阎王这两个透明人。
小阎王披着黑色的长袍,苍白没有血色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金色的圈。
那个金色圈圈似有感应一般,冲着皇城门口的一块土地扑去。
小阎王示意我看金圈:「那日,你就死在这里。」
我蓦地瞪大眼睛,抓住小阎王宽大的黑袍,不可置信道:
「怎么可能?我是安和公主,皇城门内是我的家,我怎会死在这里?」
小阎王手一勾,金圈很快消失不见,他的双手藏在外袍里,声音似乎无奈又怜悯:
「安和,你难道忘记了,你嫁人了吗?」
小阎王挥了挥衣袖,扬手带起一阵风,我被裹在他宽大的袍袖里,再等睁眼时,已是一处府邸。
门前高高挂着几个字:将军府。
我怔怔地看着,明明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却有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魂魄也会流泪吗?
我像被什么牵引住一样,木木然径直穿过厚重的府门,走了进去。
小阎王看着我的背影,默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府内鲜有人迹,只有一两个洒扫侍女,累了便在石阶上打盹。
像是冥冥中有指引一样,我跟随自己的脚步,来到了一处小偏殿。
这大概是府内最偏最小的地方,连花都不乐意在这儿开。
我站在殿门口,竟有些犹疑,不敢进去。
小阎王看到了我的踟蹰,拉住我的手,低头看了我一眼,说了句:「进去吧,我陪你。」
殿内静悄悄的,很少有摆件,所有的家具都只是凑合。
我想起了宫城内,父皇不惜千金给我打造的公主府。
真是云泥之别。
但我无端感到头痛,像有爪牙撕扯我的头发一样。
小阎王见状,伸手捏了个符,扔在我头上,我顿时感到清凉不少。
但他下句话,却让我顿时呆在原地,半天僵硬得动弹不得。
「安和,这是你嫁人后住的地方。」
「你的夫君,是沈小将军,沈承。」
2
我看着这狭小的偏殿,又走了几步,仔细检查了殿内的陈设,甚至还拍了拍满是尘土的破旧椅子给小阎王看,大笑着说道:
「小阎王,你少唬我,我可是安和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会嫁人屈居于此呢?」
小阎王沉默了片刻,只是重复道:
「是啊,你怎么能屈居于此?」
我看着他这样子,突然感到害怕,我拉着他的手,求他告诉我一切:
「你说我有夫君,沈……沈承,他在哪里呢?怎么不在府里?我要找他算账,怎么能如此待我,我要拉他陪我下去,这样才算公平。」
小阎王摸摸我的头发,耐心地劝我:
「他不在这里,安和,你不要去想他。」
我看着他藏在黑色兜帽里的脸,那实在是一张极其苍白的脸。
也不知是不是与他混到了阎王这样位高权重的位置有关,他身上并无半点鬼气,反而像是弱不禁风的小书生。
算了,这显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毕竟哪个弱不禁风的小书生,能一个咒横扫千鬼呢?
我低了低头,换了句话:
「小阎王,我想回公主府,我想去见我父皇和祖母。」
小阎王抚着我头发的手,动作一顿,好半天才回了我一句:
「好。」
3
还没等走进,就发现公主府里面点着满殿的烛,照得整个宫室都亮堂堂的。
我的眼睛都要笑弯了,快乐地拉着小阎王,兴高采烈地就要往里面冲。
「你看你看,这是我的家,定是父皇叫人点了这么亮的烛,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殿里很静、很亮。
只有一个女子,未施粉黛,眉间藏痣,乌发倦梳,身披素衣,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地祷告着。
她面前摆着一幅画像,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
画上的我,发丝飞扬,高高举着一条银色九龙鞭,跨在马上,笑得明媚又张扬。
我钻到那幅画前,仔细端详,再得意洋洋地冲小阎王炫耀:
「怎么样?画上的人是我,漂不漂亮?哎,这画绘得真好,就是有点眼熟。」
小阎王的脸藏在兜帽里,有些让我看不清楚,他再开口时,声音哑哑的:
「这画很费心思。」
我又凑到那个女子前面,几乎要和她鼻子贴鼻子,眼睛贴眼睛。
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只听见有几句话,从她嘴里喃喃溢出:
「愿安和顺遂,来世平安,再无灾苦。」
我张了张嘴巴,想告诉她。
安和就在这里,安和听到了,愿你也好呀!
但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又看了看她,再钻回小阎王身边,下了个结论:
「由此可知,我生前定是十分受人喜爱的,就是不知道这是我父皇的哪位娘娘,在我死了一年后,还不忘来看我。」
我突然想到了祖母,一位想不起来的娘娘尚且如此挂念我,还不知道祖母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于是我火急火燎地往外跑,要去慈宁宫见祖母。
我的祖母正是太后,世人都说她威严自持,就连父皇都不敢顶撞她。
但她不许我和其他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叫她太后。
那时候,她让我的头枕在她的双膝,慢慢地摸我的头发,慈爱地唤我的乳名。
「央央,叫我祖母,我只是你的祖母。」
于是我不怕她,她是太后,但更是我的祖母。
只是一个在慈宁宫等我去见她,头发花白,唤我央央,给我备下乌梅糖的祖母。
我的脚步飞一样快,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
忽而有风,带着一道金光,小阎王挡在我面前。
「安和,该回去了,你不能在凡尘停留太久。」
我急了,掰开他的手就要往外跑。
「让我见一见祖母再走好不好?我死的这一年,她不知道该如何想我,我得去见一见她呀。」
小阎王脸上神色难辨,他让我看自己的胳膊。
本来就是透明的身躯,胳膊竟逐渐趋于消失。
「安和,再在凡尘停留,你会彻底消失的。」
似乎是叹了口气,他妥协道:
「听话一些,等下次,我再带你回来。」
4
奈何桥上。
孟婆其实是个梳着满头辫子的小姑娘。
她守着一口半人高的大锅,手上溢出幽绿色的光。
无根树做成的碗听从她的指挥,一只只「扑通、扑通」跌进大锅,又一只只「咕噜、咕噜」冒起。
孟婆手上幽绿色的光闪烁不断。
盛满了汤的无根树碗齐刷刷地「嗖嗖嗖」凑到奈何桥头。
那里排起了长队。
全都是来讨一碗汤,了却前尘事,寻求往生的人。
孟婆站在那口半人高的大锅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小辫子,朗朗道:
「诸位,喝了这碗汤,前尘三千烦心事,尽可抛诸身后,往前便是奈何桥,从此黄泉路上往生之道,一切自求多福。」
我偷偷摸到孟婆身后,伸手拦下一只无根树碗,里面是满满一碗汤。
我又猫着腰,悄悄来到忘川河畔,悄悄将孟婆汤倒掉一半,又舀了半碗忘川水上来。
孟婆汤、忘川水,都在于一个「忘」字。
但不知是哪一日,孟婆贪嘴喝醉了,伏在奈何桥上醉得神志不清。
那时候,她揪着她的小辫子,大着舌头说:
「安和,千百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你这样执着不肯喝汤的人,若有一日,你这奈何桥上的钉子户真去往生了,我恐怕会很想你的。」
「安和,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呢?喝一碗汤,不就什么烦恼都可以忘却了吗?」
彼时,我也困惑不解。
「我也不知道在执着什么,我没有喝汤,却记不起来。」
孟婆用力地拍我的肩膀,醉得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红酡酡一片。
「若实在不行,倒有个法子,万物阴阳平衡,孟婆汤和忘川水,混在一起,倒能催生出梦境,助你记起一切。」
醉酒之话本是无心之言,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就牢牢扎了根。
我将那碗混着忘川水和孟婆汤的水一饮而尽。
当天,我就做了个梦。
那梦境荒诞又真实,明明没有恶鬼,却让我倍感威胁。
那是我生前的世界。
我看见了我自己。
她头上戴着灿灿的金冠,身穿鹅黄色的如意云烟裙,站在养心殿,脆生生地求父皇:
「父皇,求您把安和嫁给沈承,安和要当他的夫人。」
父皇摸着胡须,含笑应允:
「好,朕的安和不能受委屈,朕还要叫沈承再不能娶别人。」
我看见那个穿鹅黄色裙子的我,眼睛里映出明亮的光芒,满心都是欢喜的样子。
这是以前的我。
我站在她面前,冲她挥挥手。
她看不到我,只是仰着头冲父皇乐呵呵地傻笑。
我顺着她的眼睛抬头,无意间碰上父皇的眼睛。
突然,像是有巨大吸力一样,我被他的眼睛带进了另一个场景。
依旧是养心殿。
只有父皇一人。
他坐在龙椅上自顾自斟茶独饮。
他把玩着白玉茶碗,漫不经心地抬头,阴骘的眼神扫着周围。
我明知他看不到我,却又感到那可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住我,让我心惊不已。
他扯着嘴角,无所谓地笑。
「安和,朕的好女儿,终于轮到你了。」
接着有声音朗朗从外面传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穿着鹅黄色如意云烟裙的我,快乐地「噌噌噌」一溜烟跑到养心殿。
「父皇,求您把安和嫁给沈承,安和要当他的夫人。」
我亲眼看见父皇眼底蓄起柔和的笑意,他像一位生怕女儿受委屈的父亲一样说道:
「好,朕的安和不能受委屈,朕还要叫沈承再不能娶别人。」
我被惊得后退,浑身发冷。
这是我未进养心殿前的一幕。
是我从未见过的,父皇的另一面。
突然,我看到养心殿的一角,像是琉璃一样,一点点碎裂开来,绽出细碎的裂纹。
这是梦境崩塌的预兆。
我转身想要逃离,却见一道金光嗖一下扑到那道裂纹上,急急地修复着。
小阎王步履匆匆,牢牢地把我护在身后。
他皱着眉,神情肃穆。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严肃的样子。
他仔仔细细将我检查了一遍,确认我好端端的,这才开口:
「安和,你又胡闹。」
我听不出半点儿责怪的意思,只是无端地对父皇感到恐惧,害怕面对接下来的梦。
我揪着小阎王黑色的长袍,躲在他身后。
「小阎王,我想回去,我害怕。」
他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
「安和,这是你的梦,是你的恐惧与不安,想要破解,唯有你战胜自己的心魔。」
「不要怕,安和,我陪着你。」
5
我出嫁那天,满城张灯结彩。
那时候的我,几乎要把快乐都写在了脸上。
火红火红的喜服,映得我的脸格外好看。
我看见祖母一直将我送到了宫城门口,再不能送了才罢休。
她连龙头拐杖都不扶,颤颤巍巍地握住我的手,满心满眼都是心疼,没说一句话就先掉眼泪。
她又急急忙忙将眼泪抹掉,甚至还要打自己手背一下,责怪自己不好。
「祖母不好,央央出嫁,这样大好的日子,祖母怎么能哭呢?」
我赶快抓住祖母的手,低低地说道:
「祖母,央央会时常回来见您。」
我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那顶精致的花轿。
祖母拄着龙头拐杖,急急追了几步,最后叮嘱了我一句:
「央央,不必挂念祖母,祖母一切都好。」
我看着那时候的我,低头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用力地朝祖母挥手,大声跟祖母告别。
「又不是不回来了!祖母羞羞!」
我怀揣着兴奋与希冀,笑着钻进了花轿。
花轿稳稳地向将军府抬去。
只留下宫墙门口的祖母。
这个雷厉风行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手绢在空中微微晃着,一直目送着我。
直到我的花轿渐渐成了一个小点。
我终于见到了沈承。
公主下嫁,臣子理应从宫墙处就开始迎接。
可是他没有。
他就不情不愿地跨在马上,脸色沉沉,杵在将军府门前。
要不是他身上穿着喜服,我定不会以为他是个新婚的人。
我默默地跟小阎王吐槽:
「我当时眼光怎么这么差?居然看上脸这么臭的一个人。」
小阎王看了看穿着大红喜服、笑得春光明媚的我。
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嫌弃的透明的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攥紧了我的手。
我低头瞅了一眼被小阎王紧紧握住的手,偷偷腹诽道:
「假公济私。」
但是显然,当时的我还沉浸在单方面的甜蜜里不能自拔。
我看见我拨开花轿的轿帘,连盖头都自己掀开,自顾自地跑到沈承旁边,宫人拦都拦不住。
我的眼睛晶晶亮着,艰难地仰着头,兴冲冲地对沈承说:
「阿承,我来嫁你啦。」
沈承依旧坐在高头大马上,不为所动,只丢了句:
「公主请自重。」
那时的我似乎不懂得何为礼义廉耻,依旧快乐得像只小麻雀。
「我是你的夫人,不需要自重了。」
小阎王看不下去,动了动手指,梦境随之流转了时间。
但记忆没有随之消失,它接二连三地归位到我的脑海里。
我看到我住在将军府最好最大的房间,但是沈承从来不去看我。
我看到我高举着新采的初夏第一朵荷花,一溜烟跑去,快乐地要给沈承看。
但他只是抬了一下眼皮,扔下一句:
「安和公主,请别烦我!」
语气生疏,像是在与陌生人说话。
可我是他的夫人。
我讷讷不语,满心热情被兜头浇灭,举着朵荷花站在他面前,一时手足无措。
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声音如蚊蝇,没有底气。
「可是,这是今夏第一朵荷花,荷花何罪?」
沈承的眼睛像淬了寒霜,直直盯着抱着荷花的我。
「安和,荷花无罪,我亦何罪。」
小阎王手指一动,场景很快更换。
他似乎见不得沈承欺负我,又似乎是怕我伤心,每次都像是带我逃离。
我很快明白,沈承真的何罪之有。
那时候,我的母妃早逝,但父皇把对母妃的爱,一分不少地给了我。
祖母疼着,父皇宠着,我就成了最嚣张跋扈的公主。
我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沈承也不例外。
他是我在皇家围场一眼就看中的猎物。
我的那些草包哥哥,没一个比他厉害。
他就那样跨在高高的马上,眼神淡漠,睥睨着围场里的猎物。
我甩着银色九龙鞭,骑在马上,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
「我是安和,你是谁呀?可有娶妻吗?」
他略略一惊,微不可闻地看向我,倒还是恭敬地回答:
「在下沈承,见过安和公主,臣暂无婚配。」
我一下子就笑开。
少年不知敛风采,只谓一心夺头筹。
当天就属沈承猎的猎物最多。
小山一样堆在一旁。
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哥与之相比,实乃令皇族蒙羞。
父皇在旁边抚掌大笑,称赞沈承好身手。
但我站在小阎王身边,分明看出了父皇眼里藏着的忌惮。
那个睥睨围场、锋芒毕露的少年,就这样成了我心里非嫁不可的好儿郎。
但是当时的我,还不晓得两情相悦的重要性。
沈承不喜欢我。
从初识到死去,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于是我兴高采烈地嫁进将军府,然后日甚一日地被冷淡。
甚至有一日,他又将我给他做的羹汤掀翻。
只因我看见他书房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
我看了一眼地图,随口说道:
「我们大梁实在是幅员辽阔。」
他声音低得听不出情绪。
「大梁掠夺了突勒的土地。」
我觉得「掠夺」二字实在刺耳,就说道: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他一挥手,就将我给他送上的一盏银耳羹掀翻。
我看见那只琉璃盏滚落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响声,接着碎裂,迸出细碎的光。
我没有大呼小叫。
我突然觉得累。
沈承,可能你的确,何罪之有。
6
在我嫁给沈承的第二年冬天,他带回来了一个姑娘。
姑娘娇娇弱弱,缩在白狐皮子制成的大氅里,只露出一张白瓷般的脸。
墨一样的头发未簪珠花,任由它垂在身后。
听将军府的下人嘀咕。
说这是沈小将军心尖尖上的人,是真正的好姑娘。
那姑娘出身寒门,来自市井,与沈承相识于微时。
但我分明记得,那日围场马上,我拽着马绳纵马奔驰,高声问沈承:
「我是安和,你是谁呀?可有娶妻吗?」
他回我的话,一字一句,我记得清清楚楚:
「在下沈承,见过安和公主,臣暂无婚配。」
暂无婚配。
嫁给沈承之后,我头一次发了脾气。
我拽着九龙鞭,不管不顾地冲到沈承书房,鞭子一甩,直直地冲沈承席卷而去。
沈承眼底一惊,毫无防备,堪堪躲过。
鞭子的冲势甩到书架上,百十本书「哗啦哗啦」滚落,带起一地狼藉。
沈承闪到一边,看着一边落泪又一边倔强瞪着他的我,大吼道:
「安和,你疯了吗?」
我的九龙鞭在空中甩得虎虎生威,带着猎猎寒风,硬是让他不敢近身。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端出了公主的架子。
「沈承,我是安和公主,你有几个胆子敢这样辜负我?」
「父皇早就下旨,你一生只能娶我一人,你要抗旨吗?」
沈承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愤恨与不甘。
他看着疯魔一般的我,嘲弄地开口:
「原来是你是公主,我以为你只是个摘花、做羹汤的妇人。」
我突然感到疲惫,九龙鞭收回到我手里,不再在空中张牙舞爪。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原来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洗手做羹汤的小家妇人。
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沈承,第一次感到后悔。
离开他的书房前,我最后说了一句话:
「沈承,若你当日说你已有喜欢的女子,我绝不会叨扰你半分。」
我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我,那个心如死灰的我。
突然感到心绞痛。
我跑到那个我面前,想要抱抱她。
但是她看不到我,她提着九龙鞭,背影坚定又倔强。
我还是同意了余思柔进门。
她跪在我面前,像江南春天里最嫩的一只柳。
她将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塞给我。
眼睛里带着泪,却又非常固执道:
「安和公主,从此之后,这就是您的孩子。」
说罢,就要一头撞死在我大殿内的柱子上。
还好九龙鞭的速度比她更快。
九龙鞭甩出,紧紧缠住她的腰,硬生生地将她拽了回来。
我实在是倦了。
摆摆手,叫侍女将那个婴孩送回到她怀里。
「这是你的孩子,就由你好生养着,别给我添麻烦。」
于是她就这样成为了沈承的二夫人。
余思柔成为二夫人的第一天,我接到了父皇的密诏。
我终于知道了那日养心殿中,我未到之前,他那句阴恻恻的「安和,朕的好女儿,终于轮到你了」是什么意思。
安和,朕的好女儿,终于轮到你了。
安和,朕的一枚好棋,该到你上场了。
他以祖母为要挟,让我监视沈承的一举一动。
我看到收到密诏的我一脸难以置信,反复确认是否为父皇的笔迹。
我将那封密诏看了个底朝天,翻来覆去找破绽,始终无法相信这是最疼爱我的父皇写出来的字。
当晚,我秘密潜进了宫。
外人皆看宫城巍巍,可我深知这是我的家。
养心殿内,父皇似乎是在特意等我。
我拿着那张密诏扔到了他脚下。
像是溺水的人急于寻求一根浮木,那时的我急于寻到他一句否认。
只要他说不是,我就会信。
「这密诏是真是假?」
他捡起那张密诏,眯起眼睛来看了又看,突然笑开,端起慈祥无奈的样子,像是饭后闲谈。
「安和,你还是这么轻易相信别人。」
我看着他满满当当的笑意,突然感到心底一松,也顺着他笑起来,像浑身卸下一块石头一样轻松。
我顺着坐在一旁的榻上,责怪自己的大惊小怪。
「是安和多疑了。」
父皇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我。
他突然之间又变了脸,阴冷的笑从他脸上露出,他对我说:
「安和,你不救你的祖母吗?」
我猛地抬头,发现梦里的场景已经随之改变。
我看到慈宁宫内,那个一生要强的老太太,正独自卧在床上。
有侍女守在她身边,时时监视她,不许外人靠近。
她看起来更老了一些,眉宇紧皱,神情痛苦,有一盏乌梅糖摆在床头小几。
有细碎的话从她嘴里零散溢出。
「央央……央央……」
父皇的声音陡然出现在我脑海,像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安和,你不救你的祖母吗?」
「安和,你不救你的祖母吗?」
即使是站在小阎王身边的我,也开始感到痛苦。
梦境的东南角天空,轰然崩塌。
速度之快,让小阎王来不及修复。
他把我牢牢圈在他黑色的外袍内,眼神凝重地盯着东南角的天空,对我说道:
「安和,我们要快点了。」
有金色的光在他手指上舞动,梦境随之延伸。
我看见我痛哭了一场,然后接受了父皇的密诏。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尊贵的安和公主。
父皇的宠爱、夫君的呵护,我都没有。
我只有祖母。
我只要祖母好好的。
我搬离了将军府内最大最好的房间,独自去了最小的偏殿。
那里门可罗雀,我却感到自在。
余思柔经常来看我。
将军府的下人们说得不错,她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听他们说,余思柔知道沈承娶妻的消息,原本已一头扎进江里寻死,誓死不打扰我。
但是沈承不顾一切地救她。
江水湍急,险些将他俩都卷走。
或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思柔被救起后,被诊断出怀了身孕。
稚子无辜。
她抚摸着怀里小小的生命,终于在沈承的劝说下,决定生下来。
那时候的她,就赖在我的小院里。
她虽看着娇弱,却一点都不娇气。
三千墨发被她松松垮垮地束在身后,她挽起袖子,专心致志地辟出一处小厨房,埋头给我做芙蓉糕。
她将自己忙得一头汗,就连脸上都是灰扑扑的。
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碟芙蓉糕,像个小兔子一样,期待地看着我。
最初的时候,我不为所动。
我对她冷言冷语:「二夫人,不必白费心思。」
她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掩藏好,还是柔和地对我笑。
任凭我如何冷落、无视她,她都义无反顾地每天到这小殿里来找我。
于是渐渐地,她就开始同我一起窝在小小的床头听雨。
我也会大赞她的芙蓉糕,央她再给我多做些。
她那个小小的孩子,还不会说话,她就成日里抱着他念叨。
「川川,这是你的嫡母,你要待嫡母好呀。」
但是沈承不许余思柔来见我。
他视我为洪水猛兽,避之犹恐不及。
他将她如珠似宝地护着,彷佛我是个渗透毒液的怪物,会随时露出獠牙,扑上来狠狠咬她一口。
思柔就趁沈承不在府里的时候,悄悄来看我。
她躲过下人的耳目,穿过曲折的回廊,猫着腰一溜烟就跑到我的小院。
她跑得脸上都红扑扑的,却喜不自胜地抱住我,开心得手舞足蹈。
「安和姐姐,我来找你啦,可有想我吗?」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突然明白了沈承为何会这样喜欢她。
我就握着她冻得冰凉的手,拉着她到内室,笑着责怪她不多穿几件衣裳。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我和思柔就这样缩在小小的屋里,捧着汤婆子,喝茶吃糕,捂暖看雪。
那时候我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好。
岁月悠长,大抵如此。
但是老天怎会让我如愿。
父皇的密诏,又一次来了。
7
这些时日里,我一直留心注意沈承的动静。
所幸他依旧照常上朝、下朝,与从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父皇在密诏里嘱咐我,沈承频有异动之心,让我仔细盯好。
最后,他补上一句:
安和,你祖母的命,系在你的身上。
月色寒凉,大地沉睡,大雪之后有些许霜降,四下静悄悄的。
我贴在沈承书房的窗前,凝神细听。
他的书房里点着烛,映得格外亮堂。
我听到有谈话声忽远忽近地传来,并不真切。
「十日之后,子时……十万人马……皇城门口……片甲不留。」
我的脸色一沉,闪身藏进浓稠的夜色。
可是小阎王领我进了书房,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沈承望向我偷听的窗户,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
我心底直觉有诈,急得要拉着小阎王去找那个刚离开的我。
小阎王摁住我道:「你现在说的话,那个安和也听不到啊。」
我又生气又着急,垂头丧气道:
「可我不想不管她,我那个时候,肯定很无助。」
小阎王的声音在我脑袋上方响起。
「安和,相信你自己。」
我抬起头,看着藏在黑色兜帽里的小阎王,他的头发乌黑发亮,几乎要和黑色的外袍融为一色。
偏偏脸又是极致的白,眼睛又是黝黑明亮,显出一种奇异的瑰丽。
我定定地看他的眼睛,问道:
「你怎么想?」
他抓我衣裙的手一顿,接着又收紧,好半天,有声音沉沉传来,像是压抑着无数的情绪。
「安和,我很心疼。」
就这么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让我像被什么击中一样,浑身都酥酥麻麻的,竟不知如何回答。
小阎王说得不错,我太低估了我自己。
但我也太低估了沈承。
我根本没有离开。
我猫着腰又腾到房顶,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片瓦。
透过房顶四四方方一块瓦,刚好将屋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沈承的幕僚跪在他面前,问道:
「将军,何时启程?」
沈承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椅背上,侧身看着书房内那幅羊皮地图。
「五日后,杀他个措手不及。」
我的心骤然一缩,无声地将那片瓦归于原处,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果然有诈。
我修书一封,将消息秘密传给了父皇。
月光照着窗棂,我站在窗前,抬头看着小院内那棵巨大的桂花树。
寒冬时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伸展着,扭曲出奇怪的形状。
我可以原谅沈承对我的不好。
毕竟是我咎由自取,我不再强求什么。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起反叛之心?
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恨?
竟要屠我皇族满门。
答案来得猝不及防。
第二日清早,我是被余思柔摇醒的。
她急得连头发都没有梳,裹了件织锦皮毛斗篷就来了。
她看着睡眼惺忪的我,突然之间有片刻失语。
我看着她这样子,心下一惊,直觉不妙,赶紧追问了下去。
余思柔绞着斗篷,支支吾吾地开口:
「安和,你快去前院看看,阿承……要起兵了。」
像是有山石崩塌的声音,我的脑子里「轰隆」一声,连滚带爬地就从床榻上起身。
余思柔抓起一件我的软毛云纹斗篷,急急地披在我身上,小跑着跟在我身后。
「天寒地冻,安和,多穿点衣裳。」
我却像什么都听不到一样,不管不顾地朝前院跑去,踉踉跄跄得险些摔了跤。
沈承五日后起兵的消息,已经被我传给了父皇。
现下他突然起兵,真是狡兔三窟。
待我赶到前院时,沈承已经集结好了兵马。
乌压压的铠甲、闪着寒锋的弯刀、吐着鼻息的健壮马匹。
沈承一身亮闪闪的盔甲,跨在高头大马上,手里一把长剑森然发亮。
像极了初见时,他在围场意气风发的样子。
只是现在,我成了他的猎物。
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揪住他的马鬃,厉声质问他:
「你为何要起兵谋反?你是大梁的将军,理应守护大梁的土地!」
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又抬起头,像是搏着最后一根稻草。
「若因为我是大梁的公主,你就因此憎恨大梁。沈承,那我不做公主了,你也不要伤我家人。」
沈承胯下的是一等一的烈马,因为我揪住它的马鬃,早就不耐,扬起马蹄就将我踹翻在地。
小阎王浑身紧绷着,一眨不眨地紧盯我被踹翻的方向,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
我伸手一探,他藏在袍袖下的手,早就握成了个拳头。
我就一点一点给他掰开,再将我的手放进去,故作轻松着对他说:
「哎,我上辈子属实是看错了人。」
沈承瞥了一眼摔倒在地的我,嘲弄地笑:
「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哪来的面子,足以因为你,让我憎恨整个大梁?」
他的眼睛里像是一潭死水,偏偏又有光芒在跳动。
「大梁版图的扩张,是踏在突勒的尸骸上。」
他慢慢地看向我,吐出的话似有千钧重,狠狠砸在我心上。
「安和,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大梁的公主。但有谁知道,我是突勒的世子呢?我身体里流着的,从来不是大梁的血,那是突勒的飞鹰、突勒的草原、突勒死去的人民。」
我浑身发抖,直直地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他的眼睛里突然带了怜悯的神色,甚至带了点遗憾说道:
「安和,你我立场不同,我不怪你。」
我恶狠狠地看向他,狠狠剜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向我的小院。
那里喂着我的小马。
还没跑几步路,就听到一声嘶鸣。
我脚步一顿,看到余思柔费力地牵着我的小马,正努力引导小马朝我走来。
她看到我,如临大赦,立刻冲我挥挥手。
我飞快地跑过去。
她紧紧地抱住我,有泪从她脸上滚落下来,她来不及擦,只顾着抱住我。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死死不撒手。
她亲自扶我上马,又将我的九龙鞭递给我。
我看着哭得眼睛都红了一片的她,轻声说道:
「你这样帮我,沈承会怪你的。」
她抹了一把眼泪,连带着眉间痣都跟着蹙起,眼睛是我从来没有察觉到的倔强。
「我做这个二夫人,本就是天大地对不住你。安和,我只盼你平安顺遂。」
我对她笑,说道:
「不哭,还要等川川唤我嫡母呢。」
我的小马是数一数二的骁勇。
它顺着小院的后门,一溜烟就往皇城奔去。
我伏在马背上,马蹄扬起沙尘,我心急如焚,低声催促。
快些,再快些。
我要比沈承先一步赶到。
整个皇城里人的性命,在此一搏。
我的小马很争气。
它很快跑到了皇城门口。
我看着熟悉的宫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终于回家了。
我冲着皇城门口的守卫大喊:
「安和公主回宫,快去通传父皇!」
说罢,我就要一路纵马进去。
但是守卫手里的长剑齐刷刷对准了我。
他们身后的宫门应声而落。
我看着对准我心口的长剑,以及坚不可摧的宫门,怒不可遏道:
「你们疯了吗?安和公主,也是你们能拦的吗?」
守卫的长剑并没有放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了定心神,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承今日谋反,此等大事,本宫必须给父皇禀告,尔等再阻拦,仔细脑袋!」
守卫似有犹疑,左右看看,交换眼色。
但是领头的那个守卫,梗着脖子,一锤定音:
「圣上早就下令,务必不能让安和公主入宫,吾等只是奉命办事,公主,多有得罪。」
远处传来马匹嘶鸣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沈承率领着大队兵马,正往这边疾驰而来。
我气得一脚踹在宫门上,大骂这些守卫死脑筋。
骂着骂着,就有眼泪流下来。
我拼死保护的人们,躲在宫门后面,连一个字都不肯信我。
父皇,既不信我,何苦当时步步做局,硬要我做这个棋子。
当初我说要嫁给沈承,你二话不说就同意。
这一步,你筹谋了多久。
大概你也没想到,我这么不争气,居然对沈承这样死心塌地,就算他厌恶我,我也要厚着脸皮给他看今夏第一朵荷花。
从前的泼天宠爱,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妨碍到你的利益,所以你任由我去罢了。
可是父皇,你何苦呢?
你压根无需如此费心。
我是大梁的公主,不是沈承嘴里只会洗手做羹汤的妇人。
我有自己的骨气和执着,他领回余思柔之后,我再也没有死缠烂打过。
我不能将大梁的脸面丢尽了。
即使我恨你,即使我不愿做棋子。
但是沈承起兵的消息一到,我立刻不顾一切地回来。
这里是我的家。
我必须保护我的家。
可是我的家,怎么能把我拒之门外呢?
我的眼泪怎么也收不住,不要钱一样落下来。
沈承和他的兵马由远及近,我渐渐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他的神情淡漠,看着颓然靠在宫门前的我。
他的嘴角扯了一下,似乎在嘲笑我的狼狈。
他举起了弓箭,对准了我的心口。
宫门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我扬起九龙鞭。
大梁没有不战而退的公主。
但是远距离作战,鞭子怎么敌得上弓箭。
有箭羽没入血肉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
沈承的箭准头极好。
一厘不差地扎进我的心口。
前几日刚下了大雪,这几天天气极好,大雪都融化了。
混在城门口,成了一摊泥泞。
我就倒在这摊泥泞里。
脏污的雪水滚落在我的斗篷上,溅起泥点。
这是余思柔给我亲手做的,今冬御寒的斗篷。
我就这样倒在那里,大睁着眼睛,亲眼看着沈承带着他的兵马闯进皇城。
方才还固若金汤的城门,不到片刻就被闯开。
沈承扬长而去,没有多看我一眼。
不知是谁的马匹,着急闯入时踹了我一脚。
我就又滚落到另一边,头发散乱,衣领脏污。
心口的箭借势扎得更深了些。
那是大雪初晴,极好的天。
我就死在那一日。
至死都在看着沈承,闯进我的家门。
8
我浑身发抖,守在城墙边,护着那个倒在地上的我。
但只是徒劳。
我的手指穿过她的身体。
她听不到我说的话。
我头一次明白了何为螳臂当车。
突然之间,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灰白色。
接着,大片大片的天空开始崩塌,碎成了琉璃碴子。
小阎王闪到我身边,急速捏着咒,有金光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溢出。
我看见那些琉璃碴子开始落下,到了半空中又变成了巨石大小,一块一块狠狠砸在地上。
梦境的坍塌,居然如此可怕。
有疾风将我和小阎王卷起。
他紧紧地抓着我,一边与狂风对抗,一边竭力带我朝天际飞去。
那里有走出梦境的唯一通道。
小阎王的外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就连脸都被割开了几道口子。
我明白我是他的累赘。
以他的能力,一个梦,绝对困不住他。
但他固执地拉着我,死死不松手。
我在空中往下看,沈承已经攻打到了养心殿。
城墙边上,那个小小的我,心口插着一支箭,裹在斗篷里,缩成一团,无人问津。
我突然想到了当初对沈承说的那句:「成王败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现在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我自己。
真是讽刺。
突然间眼前金光一闪,我眼前白晃晃一片,接着像是被丢出去一样。
我和小阎王摔在了奈何桥上。
我抱着孟婆眼泪哗哗,有重见天日的庆幸。
小阎王抱着一条胳膊,忍着疼给自己捏了个诀。
我围着他转来转去,仔细探查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检查之后我才放下心来,一屁股蹲在奈何桥边大喘气。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祖母。
我拉着小阎王问他:「我的祖母呢?我的祖母如何了?」
小阎王突然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静。
孟婆摸着她的小辫子,看着我的脸色,斟酌地开口:
「安和,你不记得了吗?你就是因为这个丢掉了记忆。」
我茫然地看着她。
孟婆看了一眼小阎王,又看了看我。
终于叹了口气,有幽绿色的光在她指尖跳动,接着钻进我的脑袋里。
最后,我听见孟婆叹息说:「安和,遗忘有时候也是解脱。」
但随着那束幽绿色的光钻进我的脑袋里,丢掉的记忆一点点归位,我的意识越来越清明。
我看到刚死的时候,我像所有魂魄一样,乖乖地站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讨一碗汤,好去转世往生。
终于轮到我了。
孟婆专心致志地梳她的小辫子,头也不抬道:「诸位,喝了这碗汤,前尘三千烦心事,尽可抛诸身后,往前便是奈何桥,从此黄泉路上往生之道,一切自求多福。」
我的心口还插着一支箭。
我端着无根树碗,刚要仰头喝下,就听见后面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
我回头一看,仅一眼,就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倒流。
我失手打翻了那只无根树碗。
全是穿着大梁服饰的宫人。
他们或胳膊卸掉,或单蹦着一条腿,或肚子上插着一把刀。
我浑身发颤。
我的父皇没了头颅,伸长了手,茫然地探着前路。
我的祖母没有了龙头拐杖。
她的脊背上有弯刀划过的刀痕。
她颤颤巍巍地走着,像一位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的心口像被钝刀子割肉一样疼。
我冲上去哆哆嗦嗦地抱住祖母。
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脊背,那里被割开的肉已经腐败。
她的眼睛被血水糊住了,看不清来路。
只能摸索着捉住我的手,颤抖着问我:
「央央,是央央吗?」
我早就哭得溃不成军,连声答应着。
祖母的手都是褶子,她摩挲着我的手,哭着说道:
「央央,我的央央受苦了。」
父皇走到孟婆处。
孟婆皱着眉,抓起一只无根树碗,将汤汁浇在他光秃秃的脖颈处。
他似乎被烫到一样,肩膀立刻耸起,整个身子朝一边扭动。
孟婆看了看排着长队的大梁服饰的人。
神色凝重,高声道:
「往生需要完好的身体,今日这碗汤,诸位是喝不得了。」
我的头疼得要炸开。
我捂着脑袋,痛苦地缩在小阎王身边。
这原来就是我遗忘的原因。
太痛苦的记忆,真的不如遗忘。
我看着自己的心口,发现早已没有箭羽。
孟婆看着我说:「你的身体,是小阎王一手修补好的。」
她顿了顿,又说道:
「只是你祖母和那些大梁人,如今依旧是孤魂野鬼。」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
我不能让祖母无处可去。
我抓住小阎王,问他有没有法子可解。
他脸色铁青,不肯理我。
我围着他打转,求他行行好,我日后必定感念他的大恩大德。
孟婆连小辫子也不摸了,她看向无尽的忘川河,有些不忍,但还是开口道:
「办法也不是没有……」
她还没说完,就被小阎王低声警告:
「孟婆!」
她看向小阎王,有些无奈道:
「安和理应知道,这样对安和不公平。」
我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直盯着孟婆,生怕错过什么。
她看向我。
「若有人肯祭身忘川,以己轮回之道相换,说不定会得忘川怜悯。」
我看向无尽的忘川,慢慢攒出一个笑。
小阎王着急地看向我,抓住我的袍角,连声劝我:
「你别冲动,安和,我已为你安排了最好的往生之路。」
「只要你喝下一碗汤,这些烦恼通通会被你遗忘,我保证你下一世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到了最后,小阎王的声音几近呜咽,他央求我:
「安和,我求求你,给我一点儿盼头,求求你,别这样。」
我看向他,看向千百年来无尽孤寂的小阎王。
我有很多不舍,但我也有自己的使命。
我已做了一世任性的公主。
我享了我的福气,就不能弃祖母和我的百姓于不顾。
从上一世的噩梦里醒来,这次我的选择依旧如此。
我纵身跳下忘川。
这真是无底的深渊。
我很快被忘川吞噬。
我实在是太累了。
最后的意识消散前,我只有一个念头:
祖母,央央累了,央央要回家。
这次的家,会给央央开门吧。
番外——小阎王篇
绵长寿命、泼天法力,以及无尽孤独。
这就是神。
而我是被诅咒的神。
我做阎王已有千百年。
我看着无根树发芽又开花,看着孟婆的小辫子编出三股五股的花样,看着忘川水干涸又泛滥。
日子似乎冗长又无趣。
很少有人敢打搅我。
神界与我联系少之又少。
那些神仙自视清高,不愿意与我这样的鬼神相往。
我乐得自在,成日里就窝在王椅上,看奈何桥来来往往的行人。
偶有罪大恶极的,就被我动动手指,丢进了油锅。
或许世间真有那些酸神仙爱说的「机缘」一类东西。
我在这场机缘里,遇到了我的小公主。
神仙皆要历劫体验众生之苦。
今年历劫的人选,就转到了我。
我成了一个穷书生,考了科举,在朝廷谋了个小官。
孟婆帮着我使了诈。
我瞒过了天界众神,带着记忆去历了劫。
皇家围场,百官相贺。
我就在这里遇到了安和。
她真像个小孔雀,神气又漂亮。
风扬起她的头发,她跨坐在马上,抓着马绳纵马奔驰,银色九龙鞭在她手里高高举着。
她高声笑着,张狂又大胆。
「父兄,安和承让了!」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撞进我的心里。
她与那些灰色的无根树、木然的魂魄、阴晴不定的忘川水不同。
她像是天生带着亮色,生来就要把世界点燃一样热烈。
于是千百年来,我第一次有了执念。
神界给我安排的历劫之苦,无非是仕途不顺、郁郁而终的读书郎的桥段。
兴许是老天罚我。
让我遇到了我真正的希冀与苦楚。
我深知按照神界的桥段,我在接到罢免官职的消息后,就该吐血身亡,落一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天命不可违。
我下定决心,这一世如此不堪的我,绝不能去打扰那样明媚的她。
我只将围场那日,骄傲神气的她画了下来,然后托宫里相识的画师带给她。
我特意嘱咐,不必说是我画的。
那画费了我很大的心力。
或许是急中容易出错,我改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都觉得,画上的她,敌不上那日她的一分风采。
我熬了几个大夜,生怕把她的样子忘掉。
颜料换了又换,终于勉强满意。
画刚送给画师,皇上贬斥的诏书就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份诏书,心里不为所动。
但是有鲜血从我嘴里大口吐出。
所谓天命,还是要装一装,给天上那些老神仙看的。
我依了他们给我设的天命,顺利历劫,回到了奈何桥边。
仍然是灰色的无根树、木然的魂魄、阴晴不定的忘川水。
只是我心里有了别的盼头。
我看着奈何桥边排成长队的行人。
第一次渴望见她,又害怕见她。
我不想看见她出现在奈何桥边,她该有更灿烂的生活。
我头一次因为一个小姑娘,有了恐惧的情绪。
我见过穷凶极恶的厉鬼,也见过罄竹难书的恶鬼。
他们獠牙森森,张着血盆大口。
但都不足以让我多看一眼。
生平第一次,我害怕见她。
我害怕见到她嫁人生子、子孙满堂。
又害怕见到她惨淡一生、草草收场。
但是那一天来得猝不及防。
我看见她站在奈何桥边,乖乖地和其他魂魄站在一起排队。
她的斗篷沾上脏污的雪水,胸口深深地插着一只羽箭。
她抿着唇,倔强又骄傲。
这样狼狈的她,偏偏又与记忆里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渐渐重叠。
那天,奈何桥边排满了穿着大梁服饰的人。
他们拖着残肢,脸上木然没有生机。
我看见她几近痛苦得发疯。
她的手颤抖着,犹豫着触碰祖母又瑟缩着收回,僵持在空中举棋不定。
她昏倒在无根树旁,我借机修补好了她心口上的箭伤。
再次醒来时,她丢掉了一部分记忆。
我的小公主,似乎原谅了所有人。
她忘掉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只剩下那些她骄纵的、快乐的少年时光。
但是她固执地站在奈何桥旁,赖在孟婆身边,就是不肯喝汤往生。
孟婆问她为什么。
她也茫然地摇头,说不上所以然,却仍然守在那里,硬是不肯喝一口汤。
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虽望她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我,但是我更希望她能有光明灿烂的一生。
而不是像我这样,日日与无尽的忘川水与油锅煎炸声为伴。
我带她去了人世一遭。
又亲身入了她的梦境,助她与自己和解。
她的梦境凶险,全都是生前的苦恨与血泪。
我以真身入梦,以半身修为作保,梦境坍塌的一线之间,生生地将她拽了回来。
她终于记起了一切。
她记起了沈承,记起了余思柔,记起了父皇的密诏,记起了自己是如何死去。
唯独没有记起我。
从始至终,她的记忆里都没有我。
我从来都只是她绚烂一生里的沧海一粟。
她只对着那幅画转了一圈,煞有其事地点评道:
「怎么样?画上的人是我,漂不漂亮?哎,这画绘得真好,就是有点眼熟。」
我为她精心安排了下一世。
那是平安和顺的一生,真正应了她的名字。
但她最终却选择为年少时的任性买单。
她纵身跳下忘川。
忘川吞噬着她的魂魄。
与此同时,无数散落的魂魄聚集,排在了奈何桥边。
那是之前断臂残骸的大梁人。
无数魂魄迫不及待地饮下孟婆汤,争先恐后地过桥往生。
但是生生世世,我都没有我的小公主了。
我将她的父皇丢进了油锅,又让他下了一遍刀山。
她以命换来的机会,那样的人,不该平白享受。
传闻那位人世间的帝王,坐拥天下,只是日日夜夜被梦魇困扰。
午夜梦回时,总是惊叫连连,一时成为怪谈。
我看着手里流动的金色光芒,默默不语。
像我这种人,似乎天生就该与泥沼、黑暗为伴。
上天赐我珍宝,又赐我刻骨伤痛。
原先我以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我守在无根树旁,用往后千百年的时间,看她一世又一世地轮回。
看她走上奈何桥,去度过没有我的每一世,再归于奈何桥,饮下一碗孟婆汤。
只是我没想到,最痛苦的不是绵长无力的等候,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嫁人死去。
而是没有盼头。
我的等候没有意义,只是一场枯等。
往后的日日夜夜,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不同。
无根树照旧开花又枯萎,奈何桥上仍旧魂魄匆匆,忘川水依旧或湍急或平静。
只是再也不会有一个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奈何桥上,凑到我身边转来转去,兴高采烈地连声叫我:
「小阎王,我来找你玩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