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资助了个小少年。
又乖又容易害羞。
我最喜欢听他讲的话就是,「姐姐,你别欺负我了。」
然而这天我却听到有一群人喊他「野哥」。
而这个少年把人踩在脚下,满脸狠戾,「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1
我和许漠北离婚那天,接到了江野打来的电话。
他说,「我爸死了,以后你不用给我钱了。」
我一愣,犹豫片刻适才问道,「那你要不要来找我?」
江野是我资助的贫困生。
几年前我看他的时候,小少年还没有我的肩膀高。
而如今再来我才发现,当年的小少年已经高过我一个头顶,除去那身略显破旧的衣服,整个人是意外地挺拔帅气。
我想了想,他好像也应该到了考大学的年纪。
「今年高几?」
「开学高二。」
果然。
接他去市里的路上,我和他说,「回去我就会给你联系学校,直接上高二能跟上进度吧?」
「不用,我不上了。」
「那你要干嘛?」
「找份工作赚钱,不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以为是江野懂事,不想麻烦我,于是开玩笑道,「我资助你到现在也有五年了,不管你考的好坏,总得给我看看录取通知书吧?」
闻言,江野嘴唇轻抿,「钱我会打工还你,不会让你吃亏。」
听到这话,我嘴角的笑容隐去了。
许漠北在和我离婚时,也说了同样的话。
他说,「房子和车都留给你,分给你的钱也足够你衣食无忧。我们夫妻一场,我不会亏待你。」
于是,跟我结束了三年的婚姻。
「那感情呢?」
我踩住刹车,扭头看向江野,「我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你的身上,现在你跟我说,不会亏待我,那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又算什么,我对你的感情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我怒吼完,江野直接傻了。
「上,我上还不行么。」他轻咳一声,「那个,你……别哭了。」
我哭了吗?
我一摸眼角,居然还真是。
在个小孩儿面前掉眼泪我多少觉得有点丢人,随便擦了擦继续开车。
江野也没再多说话。
学校找的还算顺利。
当然也得感谢我前夫给我留下的高昂离婚费。
我直接给学校捐了钱,把江野安排到了最好的班级。
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我自觉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责任,对江野也处于放养状态。
他平时上学忙,我加班也晚,两个人虽然同出一个屋檐下,见面的次数不算多。
不过每天我到家,客厅的灯总亮着。
江野也都会从房间出来跟我打个招呼,说句「晚安」。
虽然只是很小的事,但也填补了我失婚的狼狈和寂寞。
这天难得项目结束,下班得早。
同事张琴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这段时间忙这个项目,我都没时间给我儿子去学校送饭。」
我有点奇怪,「你儿子不是上高中了么,学校没有食堂啊?」
「高中正是关键时期,学校食堂的营养哪儿能跟得上。他们天天上晚自习到夜里九十点,回家还要继续写作业,强度这么大我们当家长的也不能松懈。」
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我们家似乎也有一位马上要考大学的小少年。
我如今也算是他半个家人,总不能把人接过来一点情感支持都不给。
觉得有点内疚,我给他们班主任发了个信息询问放学时间,准备接他回家。
到的时候,学校门口已经站满了接孩子的家长。
喧嚣地讨论着孩子的成绩、准备的营养餐、考试压力什么的。
我搭不上话,低头看了会儿手机,门终于开了。
一群穿着校服的少年走出来。
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小萝卜中,我看到了我们家清脆的小葱。
他身姿挺拔,走路时微微低着头,旁边的学生全都三五成群。
只有他孤身一人,略显凄凉。
心下微涩,我开口喊他,「江野!」
江野先是一愣,随即看向我。
男孩原本半垂的眼眸猛地睁开,里面闪烁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光。
他大步朝我走过来,「安姐,你怎么来了?」
「项目结束了,顺路接你放学。」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野好像特别开心。
他问我,「你以后每天都回来接我吗?」
「还每天,你可别得寸进尺啊。」
然后江野又笑了。
我扭头看向他,右边的脸颊居然有个清浅的小梨涡。
我从不知道原来江野还有酒窝。
他说,「不用每天,夜里危险,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心瞬间就被击中了。
我突然意识到,不管江野表现得多成熟,他终究都是个需要被人疼爱的孩子。
2
那天之后我突然萌生了那么点责任感。
还当真跟个学生家长似的关心起他的课业情况。
但是江野的学习成绩比我以为的要……差多了。
就这分数,这么说吧,我把答题卡扔地上踩两脚都比他考的多。
江野在低着头,「我还是退学吧,这个成绩即便是读下去也是给你费钱。」
一米八几的小伙子,在我面前可怜兮兮地跟个小鹌鹑似的。
当时我就动了恻隐之心。
我们家孩子这么乖,肯定都是老师的问题!
昧着良心安慰,「以前你们学校教学质量不好,现在能考到这个成绩不错了。到时候我帮你联系补课老师,还有两年肯定没问题的。」
出来之后,连我自己都鄙视自己的虚伪。
想了想,我还是拨通了闺蜜林娜的电话,问她周边有没有熟悉的老师可以辅导高中课程。
「我认识是认识,不过你问这干嘛,我记得你家也没高中生啊。」
「现在有了。」
我把事儿跟他说了一遍之后,林娜连说了七八个「卧槽」,「你啥意思,玩儿养成呢?」
「养什么成。」我无语,「江野还小呢。」
我说完,就听到门口飘出来一道声音,「我不小。」
我跟闺蜜同时沉默了。
几秒种后,林娜发出狼叫,「安安,你听见了么,弟弟可不小!」
我怕江野听见,慌忙挂断电话。
扭头,「你怎么还没睡?」
江野穿着灰色 T 恤,手里拿了个杯子站在客厅满脸无辜,「我作业还没写完,出来喝口水。」
看了眼时间,都已经 12 点多了。
现在小孩可真惨。
「有不会的题?」
「嗯,有点难。」
就他这个成绩,做啥啥不难。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江野,在学校没人欺负你吧。」
江野:?
我记得高中有的男孩很坏,专门欺负那些家庭条件差,嘴笨老实的小孩。
江野简直就是被霸凌的范本条件。
我正色,「要是有人欺负你,比如跟你要保护费,你得告诉我。」
江野眸色一软,应了声「好」。
隔天我也不知道江野几点睡的,等我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餐厅桌子上依旧放着江野做好的早饭。
之前我提醒过江野,他不是我的保姆,不需要做这些家务。
但江野每次都是答应了后,第二天依然如故。
慢慢我也习惯了,毕竟我也乐得生活便利。
一天的好心情维持到中午,我接到了许漠北的电话。
大概是林娜传出去的风声,刚接通许漠北就问我,「江野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他的身份,现在把他接过来是故意恶心我?」
「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我冷笑,「毕竟离婚你也给了我不少钱,我用着心难安。他养父被你们折腾死了,我继续替你养这个弟弟,不是正好?」
许漠北顿了片刻,才说道,「安安,离婚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样我都没意见,没必要把江野扯进来。」
「你说的扯进来是指什么,是指他知道真相后跟你争夺家产?」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漠北往外呼了口气,「江野虽然年纪不大,但也马上成年。你们孤男寡女,我不放心。」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真是难为许总操心我这个下堂妇了,您日理万机,可不能耽误了您奶孩子。」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但是心里却难受的厉害。
我不能否认自己对许漠北的感情。
将江野接过来,也只是单纯的为了报复。
因为江野……是许漠北同父异母的弟弟。
3
林娜找了高级教师帮江野补习,但是效果十分不理想。
「江野的基础很差,我测试了他的知识结构,还停留在初中的水平。」
老师私下询问我,「你确定他上过高中?」
我不确定。
这个问题在接江野回来时我就已经发现了,以前的高中只有他的入学证明,但找不到任何课业记录。
其实我不在意,我要做的就是砸钱,把他绑在我身边恶心许漠北。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江野养父去世跟许漠北有关。
当初江野是被许家丢到边远山区的,后来那个养父勒索过许漠北,他还派人打残了对方的腿。
前阵子许漠北的父亲病危,许家需要推一位新的主事者,就在这个时候养父去世了。
这很那让我不多想。
几天之后,村子里就有人联系了我,说到找了当初的一位老村长,比较了解江野的个人情况。
我和他通了电话,老村长跟我说,「他读个屁的书,都是给校长塞钱挂个学籍,就为了骗你的钱。他们一家子没个好东西,老子混蛋,儿子比老子还混蛋。小丫头,我听说你把他接走了?你趁早把他送回来,这小子烂到根了。」
电话挂断,我还处于状况外。
现在的我,怎么都无法把江野,跟那个辍学骗我资助款,「烂到根」的小子相提并论。
最近的江野表现很好。
学校拿了我不菲的捐赠款,这天还特意给我打电话,说江野的期中考试有了跨越性的进步——从倒数第一,考到了倒数第二。
我琢磨这倒数第一的学生是有多差劲,居然连江野都考不过。
当然虽然心里腹诽,但还是准备给点奖励,譬如放学带他吃顿夜宵什么的。
我站在学校外头,下课铃刚一响,就看见从学校里头冲出来几个男孩。
其中背着黑色书包,穿着一身校服迈着长腿朝我走过来的,不是江野是谁。
「怎么这么快出来,是不是翘课了?」
江野眉眼带笑,「没有,单纯腿长。」
不错,都会开玩笑了。
有几个男孩凑过来跟江野打招呼,朝我探头探脑,「江野,这是你姐?」
「嗯。」
「真好看。」
然后我看到江野就像是自己被夸奖了般点了点头,回了句,「谢谢。」
我觉得好笑,「人家夸我长得好看,你谢什么。」
「与有荣焉。」
小屁孩,语文考的分不高,话说得倒是一套一套。
我走在江野旁边,月光拉长了我们的身影。
男孩身姿挺拔,我又想到了村长的话。
他说江野烂到根了。
我弯了弯嘴角,倒真宁愿江野烂到根了,那样至少我对他的愧疚还能少一些。
和江野散步回家的时候,意外见到了一个人。
许漠北。
他抽烟站在我家楼下,见我回来捻灭了手里的眼,大踏步朝我走过来。
没搭理江野,他朝着我说,「我们谈谈。」
我皱眉,「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许漠北伸手想拽我,被江野拦住。
他一句话没说,但是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和平日里乖巧的模样完全不同。
他们四目相对。
眉眼神似。
只是江野比许漠北的五官更锋利。
许漠北这才正视江野,他先松开手,「我是她丈夫。」
我纠正,「是前夫。」
许漠北重新看向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聊聊。」
后面加了句,「单独聊。」
我还是答应了。
看了眼江野,「你先上去吧。」
江野收起了所有的狠戾,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又剩下了我跟许漠北两个人。
「老爷子时日不多了。」
许漠北又点了根烟,跟我说,「之前我就和你解释过,那个女的怀孕那件事没那么简单,我是被仙人跳了。你跟我闹,要跟我离婚,我都答应。你把江野接过来,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现在是什么时候,夫妻一致对外的时候?」我冷笑,「你说仙人跳,许漠北,有人脱了你的裤子强迫你跟她上床?」
「你现在非得和我这么说话?安安,你查过江野么,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你被保护的太好了从小性子就单纯,我不想你被伤害。江野这个人,不能留。」
「能伤害我的只有你!」
我怒吼,胸腔起伏的厉害。
半晌我才冷静下来。
我看着许漠北,「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家了。」
说完我扭头离开。
大门没关,江野站在门外等我。
「还好吗?」
表情里满是担心。
「没事。」
江野又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没事之后才点了点头。
见他准备回房间,我叫住他,「江野。」
他回头。
我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信赖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江野盯着我看了很久,才说,「安姐,所以你是要背叛我了吗?」
4
这几个月,江野的进步很快。
他很聪明,虽然没上过高中,但是学习能力不错,连请的补课老师都跟我感慨,说江野是他教过最有悟性的。
我把老师说的话告诉江野的时候,这孩子露出一排小白牙,「总不能让姐姐的钱白花。」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江野居然从当初的倒数第二,一跃进入了班级的……中下游。
家长座谈会是我去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了钱的缘故,老师在班上对江野劈头盖脸一顿猛夸,整得我居然还真有种自家儿子是天才的骄傲感。
出来了之后,江野从书包拿出了个东西,「送你的。」
「什么?」
我拆开包装,里面是个木雕。
而上面居然是……我的脸。
我惊呆了,「你雕的?」
江野笑得有些腼腆,「有些手生,不如你本人好看。」
我甚是欣喜,想到什么我拽过江野的手,上面果然添了几道痕迹。
「疼么?」
「我个大男人,疼什么。」
明明才一点点年纪,还在这边装。
我感觉自己有什么地方被击中了,我看向面前的少年,郑重道谢,「我很喜欢。」
那天之后,我对江野的内疚不停袭来。
因为江野从开始,就是我布下的棋子。
时间长达五年。
我和许漠北算是商业婚姻,利益为主。
当初资助江野,只是为了在利益博弈中获得平衡。
一旦我家庭倒了,至少我还有江野可以对许漠北进行钳制,维系我体面的婚姻。
但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我自己爱上了许漠北。
当那个女人大着肚子找我示威,叫嚣着要将孩子生下来时,我还是崩溃了。
许漠北说,「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的,非黑即白的理想主义不存在。你期待的爱情我给不了,我能做的只有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你一个稳妥的婚姻。」
所谓婚姻,就是我必须接受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清醒,随后是无尽的悲哀。
对他,也对我自己。
我离婚了,江野这颗棋子终于发挥了他该有的作用。
但是我又失算了。
因为我现在居然也出现了不该有的怜悯。
年三十那天是江野的生日。
「过了生日你就 18 岁了,是个成年人了。」
烛光在他的脸上跳跃,江野抿唇微笑。
我心思微动,「你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
江野看向我,「希望每一年的生日,姐姐都能在我身边。」
说完,江野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慢慢我的笑容也止住,和他对视。
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慌忙移开了视线。
谁都没提刚刚气氛的异样。
切蛋糕的时候,江野说,「其实这是我的假生日,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没料到江野会突然说这句话,「啊」了声。
江野继续说道,「我是我爸年三十那天捡到的野孩子,取名江野。我没有生辰,户口登记的时候就直接定了当年农历年的三十这天。」
「那他……对你好吗?」
「小时候不好,因为我打不过他。后来就好了,因为他瘸了,我也长大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想到了江野小小一团缩在墙角,被他父亲打骂的样子。
「对不起。」
「为什么和我道歉,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江野眨了眨眼,语气颇为郑重,「谢谢安姐……资助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还重新给了我一个家。」
5
因为江野那句话,我一夜没睡。
我改主意了,我琢磨要不我就不曝光江野了吧。
他前面的 17 年太苦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原来连我的出现都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一场骗局。
初五那天,我带着江野登山祈福。
结果走到一半我就不行了。
「要不还是你自己上去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江野二话不说蹲在地上,「我背你。」
「你别开玩笑了。」
江野就蹲在我旁边不肯走,最后我没办法,双手搭在他肩上。
男孩猛地起身,我吓得尖叫,他却发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声。
有路过的情侣看见这幕,女孩抱怨,「你看别人的男朋友,又帅又体贴,再看你。」
我想解释我俩不是情侣。
江野却故意似的把我往上颠了颠,我吓得慌忙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爬到山顶的时候,江野已经满头大汗,但脸上并不见倦色。
我忍不住感慨,「年轻真好。」
江野歪头看向我,「你重返年轻有点费劲,但是你可以……」
「可以什么?」
「可以找个年轻男人。」
我开玩笑,「等我找个比你还小的,你叫他姐夫?」
江野盯着我,没接我这茬。
我舔了舔唇,撇开视线。
下山我没让江野背着,拉着江野的胳膊慢慢往下蠕动。
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野哥?」
我跟他一起回头,看见了三四个跟江野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
说话的男生头发挑染得五颜六色,跟个鸡毛掸子似的。
「卧槽,真是你啊野哥,你怎么在这?」
几个人走过来,「强子说你跟个女人跑了,我还不信,你到底去哪儿了。你不在我们这帮人……」
「你认错人了。」
江野阻止了他未说完的话。
鸡毛掸子被江野这句话噎住,脸上有点错愕。
江野也没解释,拉着我离开。
往下走了几步,我停下,「真认错了?」
「没有,我只是不想搭理他们。」江野跟我坦诚,「他们都是不良少年。」
这人真的语气让我有点想笑。
「那你是什么?」
江野露齿,「我是好学生。」
嗯,数学考 27 分的好学生。
距离江野开学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许漠北的父亲去世了。
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前期我们准备的物料都已经准备好,什么时候发布许漠北的黑料。
里面很大一部分,是涉及江野的私生子身份的。
思来想去,我还是敲了敲江野的房间门,「和我聊聊?」
我问江野,「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江野看着我没吭声。
我咬了咬牙,「是……我的前公公,就是许漠北的父亲。」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听我说完,江野终于开口,「他死了?」
我微愣,江野的反应并不在我的预期。
我点了点头。
他又问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这下,我确定了江野早就知道许漠北父亲的事。
「这件事,你还知道多少?」
「你问的什么,是问我知不知道,其实你是因为报复许漠北,才把我接来的这件事;还是在问我知不知道,你当初资助我,其实是因为我是许漠北的弟弟。」
我觉得自己所有卑劣在这一刻,无处遁形。
「你别紧张啊姐姐,我不介意的。」江野笑了笑,「想让我做什么,姐姐直接说就好了。」
6
许家丑闻发出来了。
江野身份曝光。
这个新闻连着许漠北父亲的死讯拉低了企业股价。
而私生子身份这件事,也成为了黑暗中打响的第一枪。
隐藏在丛林中的所有猎人们竞相出现,开始围捕许氏集团。
恶性竞争、资源垄断、婚内出轨,犹如一把火席卷整个商界。
许漠北被顶到了风口浪尖处。
其实按照道理,事情进行到这里,我已经成功了。
我该感到高兴的。
但是心里却越来越不安。
我清楚地直到,这股不安来自于江野。
最近我变成了走钢丝的人,总觉得对江野有所亏欠,跟他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
这天我收拾东西,无意中在角落里捡到了一张没撕掉的发票。
上面依稀可以看到,品类写的是……木雕定制。
这是什么东西?
突然想到之前江野就送给我一个木雕。
所以,当初江野给我的木雕根本不是出自他之手,却骗我说是自己雕刻的?
甚至还为了让我相信,故意在手里划了疤痕。
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此时我又想到了老村长的话。
他说。
江野,烂到根了。
我这才发现我跟江野相处了半年,我好像从来就……不了解江野。
开学将至,我和江野的关系也持续僵化,我开始犹豫要不要让江野住校。
摇摆不定的时候,许漠北居然主动联系了我。
电话中,他开宗明义,「仙人跳的始末查出来了,那个女的,是江野雇的。」
「这不可能。」
「你觉得都到现在了,我有骗你的必要么?」
「那你就编个像样的理由,他哪来的钱雇……」
话未说完,我顿住了。
不对,江野有钱。
江野没有念高中,将我打给他的学费全都套出来了。
如果是用在了这个地方,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即便是江野骗了钱,却还是穷光蛋一个了。
我有些烦躁,「你告诉我这些到底要干嘛?」
「我只是想说,江野比你想的要心思深沉的多,他早就知我们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他的养父就是被他打瘸了腿,才落得终身残疾。」
被江野打折了腿?
但不是……
许漠北索性直言,「在我找的人去之前,他爸就已经是个废人了。」
耳朵嗡嗡作响。
我完全没了反应的余地。
许漠北说,「安安,你被人利用了。」
7
电话挂断,我原本就不够用的脑子更乱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拙劣的在所有人面前演戏。
而他们全都虚伪地对我的表演拍手称好,其实什么都明白。
高二下学期,我代替江野申请了住宿。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江野站在我的门口,质问我,「你离婚想让我陪你度过空窗期,我来了;你想让我认真学习考个大学,我学了;你想让我公开身份,我也公开了。我都这么听话了,为什么你还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是……」
「是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对吗?」
「江野,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我扯了扯嘴角,「我只是你的资助人,会让你把学业读完,但也仅限于此。」
江野离开后,房子空了下来。
晚上回家也没有了那盏等我的灯。
但我还在关注江野的学业,老师跟我说,江野现在的表现……很不好。
他又成了班级倒数。
上课睡觉,下课约架,可能还和几个女生早恋了。
没错,是几个。
有一次老师把我喊到学校,谈对被打学生的医药费赔偿问题。
那是我时隔两个月第一次见到江野。
他比以前高了,嘴里叼着根棒棒糖,头发长得遮住了眼尾。
我气急了,把他的棒棒糖揪出来,「江野,你准备荒唐到什么时候?」
「你在乎吗?」
他在故意激怒我。
「江野,这招对我不管用的。」我看向他,「你还年轻,没有任何人值得你拿自己的前途当赌注,你这样只会让我讨厌你。」
江野沉默半晌,才回道,「我想要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那天之后,江野的老师没再联系过我。
但是我发现江野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五一假期,我瞒着江野去了趟他的老家。
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原因。
或许是想看看江野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吧。
没想到才到村口,就被一句洪亮地「姐」雷了个里焦外嫩。
回头一瞧,是那天我在山上见到的鸡毛掸子。
我琢磨我们好像也没那么熟吧。
但显然鸡毛掸子不这么想,热情洋溢地把我带进了村。
嘴里还叨叨呢,「其实我早就见过你照片,一直都想见本人,那天匆忙一瞥都没得及打招呼,就被野哥吓跑了。」
「你见过我照片,什么照片?」
「就你跟村长还有野哥站在一块拍的,你穿着件嫩黄色的裙子,头发散着,贼好看。野哥天天揣身上,护身符似的。」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五年前我资助江野的时候,因为好奇许漠北的弟弟长什么样,曾来过一趟。
当时村里为了感谢我,还拉着江野拍了照片。
但我没想到江野一直带着。
掸子跟我说,「还好有你,不然野哥都不一定能活到这么大。」
8
之前来的两次都是匆匆走过,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江野的家。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才切实知道什么叫做穷。
「野哥他爸经常打他的。」掸子在我旁边,跟我说,「要不是因为拿到了你的资助,留他一条命还能赚点钱,他爸早打死他了。不过还好后来野哥长大了,把他爸给……」
话没说完,掸子慌忙捂住嘴。
我就装没听见,没吭声。
掸子这才松了口气。
我知道掸子想说啥。
他想说还好他把他爸给打残了。
关于江野,我还有太多的事没有看明白。
比如他为什么要辍学,将钱花在了雇人勾引许漠北上面;
比如他的养父到底是怎么去世的,给我打那个电话是不是刻意为之;
再比如他到底,在想什么。
六月江野放暑假。
我久违地去学校门口等他。
明明才过了一年,我还站在同样的位置,但是一切都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江野低头出来,看见我脚步顿住,适才朝我走来。
沉默维持到了进家门,江野才开口,「我买了今天去回老家的车票,收拾了东西就走。」
这次换我呆住了。
「你没和我说要回去。」
江野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你只是我的资助者,这儿又不是我家。」
这个小孩真的很有气死人的本领。
我承认那一刻我所有情绪都被他挑起来了。
我把手里的书包往地上一甩,看向江野,「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江野没想到我会突然发火,他愣住了。
我怒吼,「对,没错,我利用你报复了许漠北,是我不对。但是江野你扪心自问,我除了动机不纯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对于被资助者来说,资助者的动机很重要吗,难道不是只要每个月钱按时到账就可以了么?我都不认识你,为什么不允许我有点不好的心思?」
「我,我没说怪你……」
「你就是在怪我!」
我忍不住又哭了,袖子使劲儿抹了抹眼角,「你来的每一天,我都把你当弟弟对待,我给你找学校、给你找老师,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么?你呢,嘴上说着感谢,说当我是家人,但你真的把我当过家人看待吗。江野,你爸怎么瘸的,你有没有念过书,你为什么要给我打那个电话,这些你和我说过一句实话吗?」
江野手足无措,高大的身子僵在原地,「我、我只是担心你不喜欢……」
「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又知道了!」
江野不敢再讲话,委屈巴巴的看着我。
「算了,你走吧。」
江野不敢动,「我……把票退了。」
「你不是说这儿不是你家么?」
「是,这里就是。」
9
我也没想到,莫名其妙的冷战时隔几个月,居然会在我丢人的眼泪中这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在我的逼问下,将也终于和我说了实话。
「你说的没错,那个女的是我雇的,因为我想让你跟许漠北离婚;那通电话也是我故意给你打的,想让你把我接到北京。」
「你来北京干嘛,读书?」
「想给我妈讨个说法。」
江野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妈,是许漠北一家害死的。」
现在我终于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
当年江野的母亲是许漠北家的保姆,但是被酒后的男主人强迫。
「许漠北他爸给了我妈一笔钱,让我妈把我打掉。但是我妈没答应,带着我逃回了现在的那个山村想隐姓埋名,后来还是被许家知道了。」
我心脏忍不住跳动,「然后呢?」
「他们来人说要跟我妈谈谈,我妈信了,告诉了对方地点。没想到被来的人打死了,就在我面前。」
江野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躲在衣橱里,看着这群人踢打她的头。等我跑出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没气了。再然后,我就被养父捡了回去。」
那一年,江野六岁。
谁说孩子没有记忆的,「我永远记得,我妈在血泊里的样子。」
所以,江野拼了命要走出来。
我没想到事情的真相远比我以为的要残忍。
「我故意让你知道许漠北出轨,挑起你们对立的情绪,向你示好想借你报仇,我……对不起。」
「你不需要和我道歉。」我心里也不舒坦,但是看见江野垂着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才 18 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已经是他能力范围内做的,最好了。
我想帮江野翻案。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要找到江野母亲当年去世是许家指使的已经很难了,特别是许漠北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
我看想江野,「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把你母亲置于死地呢?」
不过就是个私生子而已,顶多算是丑闻。
「我在收拾我妈遗物的时候,拿到过一个东西。」
江野想到什么,跑回房间给我了个文件,「我看不懂,但我总觉得这个很重要。我妈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这个。
我拆开,里面居然是十几年前的一份财务报表。
上面的支出非常诡异。
江野年纪小对公司经营并不了解,但许家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笔的流水。
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洗钱。
如果要是这样,许漠北的父亲穷追不舍就很能理解。
江野的母亲发现了公司的秘密,于是许漠北的父亲想让她闭嘴。
「给你母亲惹来杀身之祸的,不是你的存在。」
我看向江野,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而是这个。」
10
现在再追究为什么江野的母亲要把这玩意带在身上已经没了意义。
或许是想翻盘,又或许是想有朝一日给儿子争取更好的物质条件。
但现在,它确实成为了我们扳倒许家的唯一抓手。
我们把资料上交,一切自有定论。
于是在江野的那个暑假,发生了很多的事。
首先是许氏集团涉嫌非法交易,正在被立案调查;
其实是即将一无所有的许漠北,主动提出只要我现在收手就同意和我复婚。
让我不禁感慨。
男人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虽然事情过去了,但造成的影响还在。
比如江野神仙都难拯救的成绩。
一模考试下来,江野居然荣获班级倒数第二。
「还不错啊,这不是还有个垫底的么。」
江野脸色有点诡异,「他……缺考了。」
怪不得。
「这就是你高二早恋的后果。」
「我没早恋。」在我的眼神逼迫中,江野败下阵来,「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我错了。」
我也没打算秋后算账,但是学习并非一朝一夕,利用一年时间冲个重点,我们都知道难度很大。
难得,江野终于不淡定了。
「如果我什么都考不上怎么办?」
「我钱多,养你呗。」
江野弯了弯眼角,「那算了,我还是自己努力吧。」
什么意思?
瞧不上我呗!
高三那年江野选择了住校。
理由是我耽误他学习。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当初我让他住校,他跟我闹别扭。
现在我允许他回家了,他反倒臭矫情。
高三那年,我总共没见到江野几面。
每次见面都觉得他瘦了一点。
甚至不知何时,原本双眼 5.0 的学渣眼也架起了眼镜。
六月高考那两天,我就跟老妈子跟同事借鉴菜单,生怕这孩子吃外头的东西拉肚子。
结果满满爱意惨遭嫌弃。
「吃你做的,我怕拉得更厉害。」
无言以对。
考试结束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能上个专科吗?」
结果江野嘴角抽了抽,「你真当我这一年在学校搞对象去了?放心吧,能圆了你看见被资助贫困生录取通知书的梦。」
说实话,我是真一点不信。
出成绩那天,我坐在电脑前紧张得双手颤抖。
连我当时高考都没这样。
当我第二次输准考证号输错的时候,江野用力敲了下我的头顶。
「还不到 30,就得帕金森了?」
放肆!
我发现江野自从上回跟我「冰释前嫌」后,越来越目无尊长了。
他弯腰在我身边输入了准考证号,按了回车键。
我看了眼分数。
居然上了一本线。
我人傻了。
「这是你自己考的?」
「不然呢,姐,你是不是忒看不起人了。」
我高升欢呼,但是几秒钟后,我愣住了。
「你叫我什么?」
「姐。」
江野嘴角倾弯,眼里闪烁着笑意。
不是疏离的「安姐」。
不是刻意的「姐姐」。
而是,「姐。」
那一刻我该死的眼眶又湿润了。
那天晚上,江野塞给了我个礼物。
是个手刻的木雕。
和当初送我的那个有些神似,但坑坑洼洼远没有那天给我的精致。
他脸上带着难为情,「这个才是我雕的,以前那个是我买的。我……嫌丑没好意思给你看。」
所有的一切终于都有了解释。
我把木雕捏在手里,心潮微动。
「谁说的,我觉得这个比那个好看。」
春去秋来,我的少年长大了。
往后我将陪伴他度过每一个生日。
不论是以什么身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