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露馅
时日匆匆,含瑢在天剑宗为期半年的入门修习即将迈向尾声。
这段时间她开始思量是否要继续留在天剑宗,当一个受宗门庇佑的弟子。
抑或回到渡生门,虽然渡生门已不再认她为主。
探了探腑内所剩无几的灵气,含瑢低低一叹,眼中有两分彷徨。
一旁的秦露薇见她这几日魂不守舍,以为她在忧心入门决选之事。
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剥着橘子道:「你在愁什么?怕决选失利,留不下来?」
含瑢没有说话。
这时,秦露薇重重地「啧」了声,将剥好的橘子塞给含瑢,「你且放心吧,前几日大师兄去求了掌门师尊,想让你拜在掌门师尊的座下。」
含瑢一愣。
她的底细裴景清不是不晓,却还要将她大剌剌地晾在天剑宗掌门的眼皮子底下?
莫不是因为她弄丢了他的玉佩,他在趁机报复她?
一想到这玉佩之事,含瑢就一个头两个大。
先前她想起了玉佩,找温玹索要,温玹却说来了天剑宗花销过大,将玉佩当了。
好家伙,他是直接做了她几次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累得她连夜苦想,甚至都想造个假的,最后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找了裴景清。
几道通传后,含瑢苦等了四五天,才终于见到了裴景清。
可不知为何,裴景清对她很不待见,她刚提到玉佩二字,他便甩她一记冷眼,道了句「你不必再说」,便一转身拂袖而去。
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冷得冒冰碴子。
含瑢碰了个大钉子,之后玉佩之事便不了了之。
哪想数月之后,裴景清竟冷不丁地想将她塞到掌门座下,含瑢除了倒抽一口冷气,就是觉得他定是怀恨在心,在暗中整她。
如此一来,含瑢哪里还坐得住?
可她要见一次裴景清,至少要道道通传,预约个好几天。
而后天便是入门决选的日子,含瑢暗中着急,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秦露薇。
秦露薇察觉,横她一眼,「你干吗?别看我,我可不会给你和大师兄牵线搭桥。」
然而当日晚膳过后,在内门紫云峰的一座凉亭里,含瑢终于又见到了裴景清。
秦露薇先行去了紫云峰另一侧的药圃,让含瑢和裴景清谈完事后再去找她。
时已至黄昏,红霞落在紫云峰上,团团紫气霞雾萦绕着崇山峻岭,一番远山荡阔。
当裴景清来到半山腰的避风亭时,远远便看见一抹窈窕的身影。
紫衣长裙,乌发及腰,她不擅梳头,又发量极多,平日总是半绾半披,灵动又妩媚,每个回眸都是风情。
此时,她站在凉亭边,面朝山崖,踮着脚向下瞧。
似乎好奇,似乎又有些恐高,瞧了一阵后,她缩缩脑袋拍了拍胸口,犹自长嘘了一番。
就这样,裴景清站在凉亭外,不知看了多久。
待含瑢见天色已晚,有些忧郁地回望山林时,竟发现身后不远处站了个人。
她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人是谁后,才松了口气。
却也有些抱怨,「你怎么来了也不吭声?」
闻她语气熟稔,好似在船上相处一般,裴景清撇开脸,面无表情道:「找我何事?」
连个正眼都不给人,更别谈有个好脸色。
含瑢见他又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便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不由也冷下了脸,「再过几日我便离开天剑宗。」
裴景清却只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顿时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四周只有山风穿林之声,和嚁嚁虫鸣渐起。
见裴景清依然爱搭不理,含瑢忍不住烦躁起来,想他在后面一顿倒腾,面上却摆着一副脸冷,她本就怀着被坑的气来,当下一愤,便道:「所以你也不必把我安排到你师尊座下,我一妖女,受不得他老人家的照拂。」
此言一出,含瑢一闷,立刻就后悔了。
是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
「你说什么?」
夕阳下,裴景清猛然抬头,声音低得可怕。
含瑢心中大呼不妙,只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她一边说,一边疾步向外走,甚至运了几分灵力在脚下,真真是足下生风,脚底抹油。
可裴景清终究没有错过她的失言,几乎是下一瞬,含瑢察觉耳后风声微动,她略一侧身,躲过一掌,却避不开那一掌所含的威力。
顷刻之间她便被掌风掀倒在地,恰巧地面又不平坦,有几块山石凸起。
膝盖重重一撞,含瑢闷哼出声,想要爬起,却又不能。
她浑身冷汗地回头,只见裴景清已站在她的身后。
霞光笼罩着青年冷峻的面容,他眼中的局促在她回头的一瞬已收敛干净。
他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有着浓重的冷意。
「厌凉,你是多久恢复的记忆?」
含瑢心中一窒,还在垂死挣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时另一道掌风猛然落在她身边的石块上,转眼山石变齑粉,她身侧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坑。
炸裂的山石碎片划过她的脸颊,含瑢甚至来不及觉得痛,便感到颊侧有一道热流淌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一抹鲜红。
她万没想到裴景清会翻脸如翻书,此刻理智告诉她应该服软脱身,可她心中却忍不住戾气上涌。
她抬起脸来看向裴景清。
裴景清瞳眸一缩,方才挥出的那只手,收紧在了身侧。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
含瑢坐在地上,一把抹去颊侧的血,朝他轻轻一笑,「清源道君怎知我就失去了记忆?」
闻言,裴景清愣怔一瞬,陡然明白了过来,顷刻间他怒火蓬燃,「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含瑢冷笑,没有说话。
裴景清似乎气极,握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含瑢见他又想挥出一掌的模样,赶紧道:「动手之前先想想,我若死了,你那露薇师妹还能不能活到明朝。」
「妖女,你竟然下毒?!」
面对裴景清的咬牙切齿,含瑢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她当然没有给秦露薇下毒,可她若不这样说,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裴景清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歹毒又狡诈,他面色铁青地盯着她,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
含瑢见他应是不敢痛下杀手,便吃力地从地上爬起。
她拍了拍带土的衣裙,发现左膝跌破了好大一块,鲜血湿透了裙摆,也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
当下她好不狼狈,连走路都成问题。
但依然硬着一口气,冷冷道:「那块玉佩被沈南月弄丢了,等我找到了自会还你。」
本是铁青着脸的裴景清猛地一愣。
含瑢没察觉他的异样,只道:「若寻不回来,我也会重金赔你。」
四十一、发现
她没有欠人的习惯,不论是谁,包括她一向不喜的裴景清。
说罢,含瑢转过身,吃力地向回走。
这时,裴景清恍然一顿,追了过来,他一把拉住含瑢的胳膊,「你说什么?那玉佩怎么了?」
他的眼中有着无与伦比的认真,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含瑢莫名,不耐地加重了语气,「玉佩丢了!我会赔你!」
说罢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可裴景清却不肯松手。
他看见了她膝上的血渍,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含瑢没料到裴景清会一直拽着她,又兼左腿疼痛,站得吃力,拉扯间她脚下不稳失了平衡,一个意外向后仰去。
裴景清一惊,是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捞她。
含瑢亦是一惊,以为他要将她就地摁死。
她立刻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推开裴景清,整个人更是直直地向后栽去。
裴景清见状也顾不得她的推拒,双臂一揽,又一旋身,当了那个躺在地上的肉垫。
「砰」的一声,两人跌在地上,周围扬起了不少尘土。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含瑢睁开眼,发现自己稳稳地趴在一人身上。
晕眩了几息,她吃力地撑起半身,这才察觉因为跌倒,左膝的疼痛愈加明显。
此时含瑢灰头土脸,又郁又怒,她忍不住捶了一下裴景清的胸膛,「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含瑢而言,这一捶,是恨不得能在裴景清身上捶出个窟窿。
可对裴景清而言,她这一拳,虽没有皮肉之痛,却意外酸软,落在他心窝某处。
他看着那只抵在胸前的手,脏兮兮的都是泥土,又见那满腔怒意的娇容更是沾了不少泥屑,还有一道血痕刺目。
他目光定定,忍不住伸出手,擦拭她脸颊的血痕。
含瑢一惊,用力拍开他的手,怒道:「你又想干什么?!」
此刻她像极了一只失去利爪的狸花猫,漂亮凶狠,却是在暗暗强撑。
胸腔再次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躁意,他揽在她后背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悄悄收紧。
可却不敢再多看,裴景清移开视线,仰在地上,不再言语。
含瑢委实不懂裴景清在想什么,只得恨恨地又捶他一下,便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
然她左膝实在太痛,蹭了几次都没爬起来,幸而这一次裴景清没有翻脸,是一动不动地任她折腾。
远远看去,山林野地里,他二人的姿势暧昧至极。
这让惊慌失措跑来的秦小师妹,也不由大吃一惊。
「陆小乔!你竟胆大包天地把我师兄——」强了?
从未想过她家生人勿近的大师兄会被人摁在地上摩擦,秦露薇大惊之余,竟忍不住暗搓搓地兴奋了一把。
含瑢立刻白她一眼,「你且再看仔细点?」
含瑢瘸着腿努力站起,那厢裴景清见秦露薇忽然出现,也顺势起身,将含瑢带了起来。
待他二人终于站好,也几乎没个人样。
秦露薇眼力甚好,一下便看见了含瑢裙上的血,脸上的伤。
她立时不可置信地看向裴景清,「大师兄,这是你做的?!」
裴景清有些不自在地侧开脸,没有说话。
含瑢立刻露出苦相,弯身扶住左腿,「好疼。」
秦露薇见状,迅速上前扶住含瑢,「你的腿怎么了?师兄伤着你了?」
含瑢模模糊糊地「呜」了一声,跟着就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跑来了?」
先前秦露薇让她完事了去找她,她就在紫云峰另一侧的药圃。
可现在秦露薇却跑了过来,还一脸的惊慌失措。
顿时,秦露薇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即刻大变。
她人微颤,唇也抖了起来,「我在药圃后面,看见了齐师兄……齐师兄的皮。」
清月峰大弟子齐峥,是天剑宗八大长老之一清岚长老的座下爱徒。
前些日子他刚刚结婴,给清月峰挣了好大一份脸面。
却不承想,现下竟在紫云峰的密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裴景清当即就准备前往查看,并让秦露薇带着含瑢先行回去。
可含瑢听了秦露薇的描述,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有些发沉。
她看向裴景清,「我们也一起去,若真有什么,三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含瑢面色严肃,说出的话却着实可爱。
她那一瘸一拐的模样,只会是个累赘,但裴景清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没有拒绝。
秦小师妹已被密林中的一幕吓破了胆,她扶着含瑢,却更像躲在含瑢身后。
这紫云峰是个人迹罕至之地,除了一块药圃,就是几座荒僻的凉亭。
现下秦小师妹也想跟在裴景清的身边,毕竟他们三人中,就数裴景清的武力值最高。
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下,夜路并不好走。
裴景清干脆将含瑢背在身后。
含瑢未曾想到他会这般好心,怕他一个不爽,半路将她丢下山去。
是而这一路上,她的胳膊都紧紧地缠在裴景清的脖子上,但凡滑下去两分,她就自动自发地锁住他的脖颈,时而力道还不受掌控。
然裴景清却没吭一声。
不久后,三人来到了紫云峰的另一侧,此时天已尽黑,药圃里的两间茅屋和一个小院在夜色中还可得见,但药圃后面的密林,便是森森一片。
秦小师妹本不想再进密林,可含瑢坚持跟去,她又不愿一人留在药圃里,便也跟了上去。
这时,裴景清燃起了绿色的灵火,含瑢看着瘆得慌,道了句,「不能换成橙色的?」
他们在城镇相遇时,裴景清走进街边陋屋,用的便是橙色灵火。
裴景清顿了顿,换了橙火。
三人一路向密林里走,没过多久就在一块大石后发现了齐峥。
堂堂清月峰的大弟子,此时除了一颗干瘪的头颅,脖子以下只剩一张薄薄的皮。
裴景清走上前去查看了一番,再回来时面色沉重。
秦露薇一脸惨白地躲在含瑢身后瑟瑟发抖,而含瑢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情晦涩不明。
四十二、心悔
齐峥死了,死于魔修之手。
吸骨食髓,吞灭神魂,是魔修一贯的手段。
裴景清将秦露薇和含瑢送回住处后,便奔去主峰将此事报告给他的师尊,亦是天剑宗掌门。
秦小师妹受了惊吓本想让含瑢留下陪她,可含瑢却坚持要回自己的住处。
回到房间后,含瑢潦草地包扎了一下膝上的伤,便再次翻过院墙,来到另一侧的宿楼。
此时入夜已深,众人早已歇下,但温玹的房间依旧无人。
这一夜,含瑢躺在床上,睁着眼一动不动。
许久她终于闭上眼,可杂乱的思绪依然不休。
过往诸事,当下疑窦。
原著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展现,和当她身陷其中后的乾坤倒挪。
而那些纷乱之事,终归又变成了一道桀桀笑音,回荡在她识海深处——
「你将是我,重回临渊的容器。」
三轮明月向西时,含瑢从噩梦中惊醒。
冷汗挂满额头,她甫一睁眼,就见床前竟坐了个人影。
而那人手中,似还拿着一物,在她脸颊擦拭。
「谁?」
含瑢第一个反应就是向后躲,转眼明月出云,月光洒满房间,含瑢看清了来人的脸。
她顿时愕然。
对上她的眼,那人尴尬地收回了手,低低道:「我不放心,就来看看。」
含瑢被吓了一跳,湿了半身冷汗,却不买账,「不放心什么?怕我就是那个魔修?」
闻言,裴景清握紧了手中巾帕,「你不是魔修。」
含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只弯身向床下爬。
「你做什么?」裴景清见她身上有伤还在折腾,不由发问。
含瑢瞪他一眼,「大半夜的,当然是点灯。」
裴景清一顿,回身弹指,点燃了桌上烛火。
屋里一亮,含瑢顿时安心不少。
再看裴景清似乎是第一次进女子房间,而且还是夜半偷来,此刻他满面局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盒。
「这药,不会留下疤痕。」
含瑢看了眼那没有巴掌大的小药盒,嗤笑一声,「就这点儿?」
说罢,在裴景清疑惑的眼神下,含瑢拉起了裙摆。
向南之地,终年夏日。
含瑢睡觉时,仅着一件薄裙,一双白玉一样的脚便豁然暴露在裴景清的眼前。
他立刻想挪开视线,却又有些挪不开。
脸是侧过去了,但眼珠子却动不了。
顿时,裴景清分外局促,昏暗的光线下他俊颜通红,人已有些坐立不安。
但含瑢却全无那些被人看了脚,不嫁就跳湖的礼教束缚,她毫无顾忌地将左膝一露。
只见膝盖上潦草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水浸透了大半,乍一看去还有些骇人。
顿时,裴景清面色一紧,眼中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懊恼。
他立刻挪到床边另一侧,伸出手想要帮她处理伤口。
可含瑢却将腿一收,「干吗?要再补一掌?」
她倒是个会看人下菜碟的,但凡对方露出一丝软弱,她便再欺一头。
裴景清的手顿时停在空中,抖了抖,又收回。
颇有些巴巴的味道。
他低声解释,「我当时并没有想……伤害你。」
最后三个字低若蚊蚋,含瑢瞟他一眼,冷笑不语。
紫云峰上,她若没有及时躲开,那一掌便是拍到后背,而非仅被掌风扫到,摔在地上。
在含瑢眼里,现下裴景清的解释,好比掩饰。
可在裴景清看来,这一夜他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那块玉佩被他拿出又放回,在手里不知握了多少次,当下还放在他的胸口。
他的确没有想过真的伤她,在惊觉被欺骗的那一刻,他只有被戏玩的羞恼。
他只想抓住她,狠狠问她为什么。
可当他看见她的脸颊被碎石划伤,他忽然明白,她失忆是假,可失去修为却是真。
「厌凉,你并非魔修,只要你愿意从头开始,依然可以回到正道。」
所以,这也是他想让她拜在掌门师尊座下的原因。
然含瑢听着却觉得可笑,她一面自己拆绷带,一面讽道:「正道?我一个妖女高攀不得你正道。」
这一句话又将裴景清堵得哑口无言。
他闷了半晌,低低道:「我知道,你没有给秦师妹下毒。」
这半年来,她的一举一动他皆看在眼中,她并非心恶之人,否则以秦露薇的脾性,也不会后来处处维护她。
见裴景清难得这般伏低做小,含瑢胸中那口恶气顿时消了不少。
她并非计较之人,现在暴露了身份,也不愿和裴景清结仇。
而且是她骗他在先,总而言之,勉勉强强,算是扯平了。
含瑢摆了摆手,「知道就好,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裴景清却坐在床前没有动,他抿了抿唇,似有些紧张道:「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
含瑢正拉着一段布条,扯得伤处血肉模糊,她亦痛得频频抽气。
见裴景清主动开口,想他应是久经历练,善于此道,便挪了挪腿,「好,你来。」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爽快,裴景清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小心地接过含瑢手里的布条。
接下来,这昏暗的房间里,不时响起女子细微的惊喘。
「啊,痛……」
「你轻点呀……」
「血流出来了。」
「你到底行不行啊?疼死我了!」
裴景清盯着那膝上的伤处,英挺的鼻梁不停冒着汗珠,他本就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一分力,可含瑢却频频呼痛,他便更加不敢使力。
结果扯得那伤口一片血肉模糊,迟迟处理不好。
含瑢亦疼得满头大汗,见他笨死,忍无可忍地一只脚踹了过去,「你松手。」
裴景清本专注于她左腿的伤,恍然看见另一条腿袭来,便下意识地接在臂弯。
一瞬间含瑢便失了平衡向后仰去,两条白生生的腿露在外面,薄薄的衣裙落在腿根,堪堪遮住重点部位。
含瑢气极,「你笨死了,放开!」
还去踢他。
忽然之间,裴景清周身僵硬。
昏黄的光线里,他看着那床上女子衣衫散乱,皱着细细的眉,眼里含着吃痛的泪。
那一双腿踢在他的身上,半点不痛。
只有要命的酥麻。
他克制地挪开视线,挨了几脚也不吭声。
从床尾拿来薄被,他迅速给她遮住,有些手忙脚乱地拿起玉盒。
「这玉骨膏不够,我明日再找师尊要些。」
含瑢没有理他,只把受伤的腿又从被子里挪了出来。
裴景清看了那腿一眼,已是坐不住。
他站起身来,背对含瑢,「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罢便迅速离开。
含瑢看着裴景清的背影,莫名觉得他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啐了一口这个笨手笨脚的男人,认命地继续自己处理伤口。
而裴景清则在离开房间后,背靠院墙,长长地嘘了口气。
他看了眼腰下无法遮掩的部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用手臂遮住了脸。
四十三、许诺
裴景清走后,含瑢又弄了半晌,因着怕痛最后也没处理好伤口,便将左腿一伸,倒头睡去。
天将亮时,她睡得正香,却感觉有人在轻碰她的面颊。
迷糊中,她皱着眉头睁开眼,心恼,这还让不让人睡觉!
却在晨曦中,看见一青衣少年坐在床前。
含瑢揉了揉眼,「温……玹?」
「嗯,瑢瑢别动。」
他正用巾帕一点点擦拭她的脸,然后取来玉盒,沾了些膏药在指尖。
颊侧一阵冰凉,含瑢看着那玉盒正是昨夜裴景清送来的。
再看自己的腿,左膝上的伤已被处理妥当。
「你怎么来了?」含瑢哑声询问。
温玹的手顿了顿,掀眸向她,「应该是瑢瑢告诉我,怎么受了伤。」
一瞬间含瑢便想到了齐峥之死,她看着温玹,声音有些发沉,「昨晚,我们在紫云峰发现了清月峰齐峥的尸体。」
房间里有一瞬静默,然那少年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听着谁人的尸体就像听见路边的阿猫阿狗般,他只关心一件事情,「瑢瑢的『我们』是谁?」
含瑢一噎,潜意识并不想将裴景清扯进来,便道:「我……我和秦露薇。」
温玹的目光落在床头的小玉盒上,「那秦露薇可还好?」
含瑢点点头,「她只是受了些惊吓。」
听闻这话,温玹垂下眼,轻轻一笑,那笑容极淡,在那张漂亮的面容上竟让人觉得有些模糊。
「昨夜你在哪里?」
屏息几许,含瑢终是忍不住问出口。
温玹不语,将指尖药膏拭净后,便开始为含瑢宽衣。
含瑢一愣,「你做什么?」
「瑢瑢昨夜也吓着了吧?身上跌得都是泥。」
昨夜仓促又兼受伤,含瑢回房后没有来得及沐浴,只潦草擦拭了一番便就寝。
可她换了寝衣,身上也无明显的污迹,温玹如何看得出?
在她疑惑的眼神下,温玹微笑,以手为梳,帮她整理了一下蓬乱的长发。
她的发间有小片碎枝,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我帮瑢瑢宽衣沐浴吧。」
不知何时,房间一侧的浴桶已经盛满了热水,含瑢望去,顿时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还在忐忑纠结时,他已步步从容,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进了浴桶,因着膝上有伤,含瑢只得将左腿放在桶沿上。
温玹帮她洗了发,擦了身,看见她身上几处瘀伤,他轻轻擦拭,没有说话。
待到洗最后挂在桶沿的那条腿,他拧干了巾布,小心地避开了伤处,仔细擦拭她放在臂弯中的小腿。
含瑢泡在热水里,看着温玹的一举一动,低声道:「齐峥死于魔修之手。」
这时,温玹停了手中动作,他抬头向她,「瑢瑢想问什么?」
含瑢顿了顿,「是你吗?」
温玹低眉一笑,「瑢瑢觉得呢?」
「我不想猜,我只想知道你的答案。」
她从水中坐起,无比认真地看向他。
她不愿从一些只言片语中揣测真相,她只想听他说,她愿意相信他。
温玹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言说,脸上散漫的笑意淡去。
又拧了巾帕,他将她如玉般的脚指头,一个个擦干净。
末了,他轻轻一吻,「不是我,瑢瑢。」
听闻这话,含瑢重重地松了口气。
她眼底的紧绷顿时松缓下来,她向他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温玹,我要起来。」
水声哗啦作响,温玹俯身将她从桶中抱出。
又拿来挂在旁侧的大巾子将她团团裹住,再将她抱回床榻。
坐在床上,含瑢沉默半晌,轻道:「温玹,我想回渡生门。」
温玹正在给她拭发,想了想,低道:「此间事还未妥。」
「温玹,你恨厌凉吗?」
她回头望向他。
温玹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与厌凉之仇,绝无可解,他自然是恨的,可她不是厌凉。
「温玹,我是含瑢,不是厌凉,就算回了渡生门,我也不会变成厌凉。」
这半年来,她已约莫猜测到了他的心思。
对温玹而言,她是一抹异世飘来的幽魂,虽占了厌凉的身体,但谁也不知,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消失。
含瑢无法向他解释书穿之玄谈,更怕世事走向,同那书中所述一般。
她回身抱住温玹的身体,「你现在喜欢的是我,不是别人。」
那般坚定有力的话,像宣誓着她的主权,旁人不允觊觎一分。
温玹愣了愣,蹲下身去,微微仰视那张认真无比的娇颜。
「那瑢瑢呢?可会一直心悦于我?」
看着那容颜潋滟、眉宇间却有两分小心翼翼的少年,含瑢低下头,吻了吻他的眉心,「自然。」
她的吻滑到他的鼻尖,伸出小舌轻轻一舔。
在他蓦然急促的吐息下,她又辗转到他的唇上,「温玹,我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床帐落下,那仰望的少年狠狠握住她腰肢,将她推倒在床上。
那艳丽又残忍的妖兽,隐藏了利爪后如何光鲜动人,将他身下的女子迷得爱意难当。
他亦深深沉浸在这份怎样也尝不够的蜜意里,并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将累累白骨埋葬。
聪明又漂亮,还披着一副弱质少年的皮囊。
他在她身上挥汗如雨之时,贪婪又小心,放纵又狠辣。
在她身后,他捏碎了那只玉盒,咀嚼着独属于自己的甜美,将她一次次送向情难自抑的巅峰。
在她沙哑的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里,他满是汗水的额头抵着她,哧哧低笑——
「瑢瑢,我怎会负你?」
四十四、诱逼
朝露日晞时,天剑宗主峰的正殿外,已候了一人身影。
不多时一名弟子走出,向那等候的男子说:「大师兄,可以进去了。」
男子颔首,走入殿内。
大殿穹顶高檐,古剑锐意,袅袅檀香直上青霄,青霄下一长须老者正坐主位,闭目不语。
见座上尊者,裴景清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景清见过师尊。」
闻声,那长须老者睁开了眼,看着座下爱徒,「何事而来?」
齐峥之事昨夜裴景清已赶来通报过一次,然几个时辰后,天还未亮,他又来了落云峰,不过这一次,他似乎面有赧色。
「师尊,上次您给徒儿的玉骨膏,可还有多的?」
那玉骨膏名字虽不显,但实乃外伤灵药,炼制也十分不易。
裴景清身为掌门座下弟子,也只有不到巴掌大的一小盒,想着昨夜含瑢腿上的伤,那盒玉骨膏至多能抹两次,是而一大早他便等在了殿外。
然云阳尊人却是不语。
那站在殿中的青年,是他座下首徒,亦是宗门寄予厚望的一辈英才。
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子,品行端良,行事稳重,在修真一途上向来勤勉,不到一甲子便到了元婴后期。
登临化神指日可待。
可当下他却心有旁骛,云阳尊人看着殿中爱徒良久,只道:「近日可有漏身?」
裴景清一愣,顿时俊颜通红。
他低下头,不敢直视座上师尊,许久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闻言,云阳尊人闭上眼,沉声一叹,「景清,你道心不稳。」
「爱、恨、嗔、欲、杀,当你心执一念,便生心魔,为师已算出你天劫将至,当下你应勤勉于修,而非世俗红尘。」
裴景清满面羞愧地低下头,「徒儿谨遵师尊教诲。」
待日头高起时,裴景清回到山下,再次来到含瑢的居处。
这一次他的脚步有些踌躇,他看着手中另一个稍大的玉盒,眼中浮现一抹挣扎。
他可以将玉盒放在她的房门外,可最后,他还是选择上前敲门。
却不承想,他还未走近,那扇房门便被人从里打开。
裴景清一愣,停下脚步,目光怔怔。
他看着那出现在门扉后的少年,心中蓦地一沉。
然那少年却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出现,他将房门一掩,理了理微敞的衣襟,朝他弯唇一笑,「瑢瑢现下还未起,清源道君若有事,可午后再来。」
闻言,裴景清一动不动,握着玉盒的手骨节泛白。
少年亦看见了他手中之物,却只挑眉轻笑,「这玉骨膏确是好东西,可惜我家瑢瑢现已大好,若清源道君坚持赠药,那我便代瑢瑢收下,道君你说可好?」
听闻这话,裴景清的眼底浮现一抹愠怒,「沈南月,你是沈家人,与她之间根本不可能!」
沈家内门相残,也门规森严,不允与外姓通婚。
在裴景清看来,沈南月就是一做派浪荡的富家公子,压根就不能对含瑢负责。
同样,以含瑢的性情为何会倾心于沈南月,裴景清委实不能理解。
可那少年却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瞧道君这话说得,我与瑢瑢两情相悦,何来欺她一说?」
话到此处,他微微凑近裴景清,「至于沈家,道君与其关心在下,不如想想云阳尊人,他老人家可会同意你天天围着一个还未入门的女弟子转?」
沈南月走后,裴景清站在门外久久。
待含瑢起床时,屋外已空无一人,只余一个小玉盒放在台阶上。
临渊向南无四季,天剑宗所处的南部灵脉,更是盛日高阳,日头一出便炎炎暑气袭人。
除了几处峰顶有凉意,山下城镇一到午时,皆闷热难当。
此时人们大都无精打采,便是最热闹的霖水镇,亦是叫卖声小,往来行人稀疏。
烈阳下,街市尘土微扬。
众人正是昏昏欲睡时,忽见一青衣少年,出现在长街一头。
那少年步履从容,衣袂不沾半点尘土,头顶烈日皆成他眉间暖阳,三步阳春,不若仙门弟子高冷,亦非外道修者多妖邪之态。
众人望之无不心叹,虽看不清那少年面容,但皆被其清雅之姿吸引。
凡夫俗子,亦慕仙人颜色。
却怎知那少年绝美的皮囊下,是仙人还是妖魔?
转眼长街尽头,那青衣少年已不见踪影,烈阳依旧,方才那抹如莲隽影,仿若一场梦幻清凉。
此时霖水镇郊的一处山洞里,水声滴答,腥臭扑鼻。
阴暗潮湿的洞中不时响起低低的呻吟,并伴着湿冷黏腻之物爬行的声音。
温玹站在山洞里,拿着一方巾帕掩着口鼻。
他略带同情地看着三名被蛇藤缠绕在山洞一角缓慢吸食的男人,摇了摇头,「又过了三日,沈公子还未想好?」
这时,困在山洞中的另一名男子,慢慢抬起了头。
那男子被下了禁制,一身元婴修为施展不出半点,他被困在这山洞里已有近半个月光景,每日都看着自己的属下饱受非人的折磨。
「你……你究竟是何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盯着山洞里的陌生少年,对方看似文弱,却行径妖魔。
根本不给人相商的余地,直直将他一行人逼入死地,再提出要求。
「我是谁不重要,我想做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大公子也想步这三人后尘?」
少年侧身向他,轻轻一叹。
那张漂亮的面容上透着几分慈悲,似在为那三人的不幸叹息。
可随着叹息而来的,却是从湿冷的泥土里钻出的一条条滑腻的蛇藤。
蛇藤兴奋嗜血,沿着沈家大公子沈随风的双腿向上爬,最终爬到他强捺惊恐的脸上,跃跃欲试。
「大公子不愿意配合,也无妨,左不过我再麻烦点,亲自去趟沧州沈家。」
沈随风眦目躲避,急喘道:「你与父亲到底有何仇怨?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温玹摇了摇头,颇感对牛弹琴,「都这个时候了,大公子竟还在问我这种问题。」
他缓步走到沈随风的面前,微微倾身,「大公子,若沈家没了沈敬,那下一任家主会是谁?」
沈随风一愣,他盯着那语带诱哄的少年,面露怔然。
片刻,他的目光又移向不远处被蛇藤肆意穿透肉体的三人,其中一人的眼珠被蛇藤的尖刺顶出,那人痛得浑身发颤,猛一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的舌头已寄生成了一条蛇藤。
男人终是咬了咬牙道:「就算我将父亲请来,他身边有化神期长老二人,他亦有秘宝在身,修为远在我之上,你如何能动得了他?」
温玹闻言,却是幽幽一笑,「这就不劳大公子费心。」
沈随风挣扎一瞬,「好,我答应你。」
温玹轻叹,面上笑意愈发温和,「大公子早些答应,又何苦受这几日的磋磨?」
说着一条蛇藤猛然立起,刺破沈随风的左脸。
沈随风惊痛,「我已经答应你了!」
「可这些日子,我等得很烦躁呢,大公子切记,我一向没有耐心。」
随着温玹的身影消失在山洞中,那三个被蛇藤吞噬的男人已皮肉无存,山壁上连点血渍也没留下,那三人仿若从未出现在此处。
只有沈随风跪在地上重喘不已,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那条小小的蛇藤已钻进了他的皮下,现在不知游走在他身体哪处。
而他的时间则只剩下不到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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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身: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