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宫两年多,我和严栩常常见面。
我那时将自己当作他未过门的妻子,聊天时,常会给他讲自己以前在齐宫的生活,而他却总是听着我说,很少谈及自己。
更没有主动提起过他的母妃。
我那时初来北梁,因着钰妃刚刚过世,自己又是要嫁给他的,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过他关于钰妃娘娘的事。
但当时的他,也只温和地说了一句:「逝者已逝,公主未能与母妃相见虽说遗憾,但也不必太过惦念。」
在宫中和其他人叙话,偶尔谈起钰妃,宫人也都噤若寒蝉。
我曾猜想过,钰妃或许是梁帝的挚爱,所以她逝去后,宫中莫不是怕梁帝和严栩伤心,才没人再敢提起她。
毕竟除了赵皇后,就只有钰妃为梁帝诞下了皇子。
我未曾见过钰妃的画像,但想象中的她,必然也和严栩的性子一样,是温婉可人的。
我也从未想过,一个妃子,在宫中过的,竟能是这样的日子。
严栩双眼望着莲花河灯漂走的方向,继续道:「我八岁时,母妃许是耐不住常年的折磨,终于在一次从皇后宫中回来后,生了重病,差点撒手而去……」
我心中一惊:「皇后,竟对钰妃娘娘……做到如此地步吗?」
他苦笑了下:「也许父皇终究对母妃心中有愧吧,那次居然难得地训斥了赵紫芊,并罚了她闭门思过一月。」他自嘲一笑,「是不是很可笑,她将我母妃折磨得快要死了,居然只被罚了一个轻飘飘的闭门思过。本来太医已断定母妃时日无多,父皇竟然不顾诸人反对为母妃举国寻医……最后好不容易,请来了神医秀山先生为母妃诊治。秀山先生医术高明,母妃在他的医治下,也奇迹般地转好了。」
一阵冷风吹过,我微微打了个寒战,抬眼看过去,莲花河灯早已没了踪迹。
看着夜色下仿佛被浓墨浸染了一般的护城河,我轻声道:「人们常说,自古帝王多无情,陛下既为钰妃娘娘排除万难请来秀山先生,可见心中,也还是有娘娘的吧?」
严栩默了下,轻声道:「也许吧,可也正是他的这次举动,让母妃又燃起了希望……可是有时,希望多了,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掌事姑姑和我说,多少个夜里,她都落寞地坐在窗边发呆,心中不过是想着、盼着、等着,那个并不会来的人。」
我突然想起母妃的那句话。
想要的越多,摔得越惨。
我的母妃,在我记事起,后宫争宠,便似乎和她无关了。
她活得通透,父皇来了,她便欣然陪伴,父皇不来,她便自己看书写字读诗作画,怡然自在。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她一样看得开。
就连我,从小深受她的教诲,如今还不是被困在那一方天地中,寻不到答案。
严栩继续道:「许是父皇做了什么吧,赵紫芊在那之后收敛了许多,但却在母妃病愈后,立刻给我定了赵家的女儿为未来的皇子妃。」
我心咯噔一下,那个人,曾是我心中一直扎着的一根刺:「是……赵凌?」
他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芸儿,我从未喜欢过她。」
从未……喜欢过?
静了静心,我道:「所以你装作喜欢她的样子,是因为赵皇后吗?」
他没有答,等了一会儿,却像是下定决心般,转身对我道:「芸儿,在两国和亲之事敲定前,你或许不知……严漠在父皇的安排下,本要娶的,是左相的长女。可我其实早就知道,他想娶做皇子妃的,却是左相府的婢女佩儿。」
我愣了愣:「婢女?可他一个皇子,如何娶得了婢女做皇子妃?」
我想起了那晚严漠喝醉了伤心欲绝的模样。
伤他心的,居然不是左相家的大小姐,而是大小姐的婢女吗?
「那个佩儿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因家人犯了罪,才入了奴籍,严漠一直在想办法帮她家翻案。所以在北梁战败,父皇不得不与齐国求和,缔结秦晋之好时,严漠内心,其实是百般不愿的。」
他握了握拳头,眼神变得冰冷:「可赵紫芊却是欣喜的,赵家这些年,因着赵皇后受宠,在父皇的纵容下,于朝中拉帮结派,扩大外戚势力,与宦官勾结干政,说句威权震主也不过分。左相是朝中元老,一向与赵家不和,父皇本意让严漠和左相家联姻,为的,不过是平衡朝中势力。」
我轻声接道:「可是严漠却故意落马,为的只是不娶我,所以,陛下才会将与我和亲的皇子,改为你,是吗?」
他默了会儿,摇摇头:「芸儿,你……之所以会嫁给我,是因为我帮严漠设计了这一切。」
我呆呆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那时,急需一个摆脱赵家的机会。严漠不愿娶你,正好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
我默了下,道:「因为娶了我,你便不用和赵家联姻了,是吗?」
他愣了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如若……我能娶到齐国的公主,便不用和赵家联姻,而且有……你在身边做幌子,我也可以不用再日日见到赵凌,赵家也不好再安插人在我这里。很多事情,我做起来都会更加方便……于是我假意好心帮严漠设计了左相长女遭遇的那场意外,让他故意从马上跌落摔伤,再让他买通太医假装自己腿疾严重。严漠和赵皇后一样,一向是个感情用事之人,他一直想着的,便是帮佩儿脱了奴籍,光明正大地娶回宫,从此一人一世一双人。为了心上人,他接受了我的建议,卖力演了一出落马的戏。而父皇那时,最怕的便是齐国越境而入,这场婚事更是不敢出一点纰漏,这才让我有了娶你的机会。只是……你到北梁之前,我曾受命去了趟隆县,回来时,却听闻宫中进了刺客,在皇后宫中,我母妃为了护皇后,被刺客一刀刺死了。」
清门殿前的花园,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宫女,说的那些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只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回来时,她已被人敛了,父皇只对外宣称她是病死的,并让我以后莫提此事。」
我喃喃道:「这不会是巧合……那只能是……」
我抬头对上严栩,他的眼中含着淡淡的悲伤,「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没有给严漠出主意,让他不娶你,想必赵皇后也不会杀了她。」
我轻声道:「所以,你蛰伏三年,是为了要给钰妃娘娘报仇?」
他淡声道:「为母妃,为我自己,也是为了北梁。」
突然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我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雪了。
雪花随风飘零,就像是无根的草,我和严栩并肩站着,良久无声。
半晌,我终于道:「严栩,在宫中时,你对我,就算没有赵凌,也从来没有感情,对不对?……那些你对我的温柔,那些相处的日日夜夜,都不过是演给我看的……对不对?」
他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芸儿……对不起。」
我摇摇头:「我说过,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有你的难处,我从前不知,或许还存着些许得不到的怨念,如今知了真相,倒也更加释然了。」
「在原州与你重逢后,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些……我很害怕,怕你知道真相后,只会更厌恶我、逃离我,怕你知道真正的我其实并不是你这几年看到的那个我,我更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这一切,毕竟,」他苦笑了下,「我一直在利用你,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我轻声道:「是啊,你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你也不是坏人。」我看着他,「严栩,之前那些,没有谁对不起谁的,我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他却摇摇头,眼中隐约有星点浮现:「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孑然一身,就这么独自一人,孤独且虚假地活着……芸儿,我从不相信别人,也从未想过自己身边会有一个人,能毫无保留地爱我、关心我、陪着我。……直到你离开了我。」
他看着我,「原州再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停了。我那时才知道,什么叫作失而复得。」
等了良久,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严栩,你今日所说,都是真话吗?」
他轻声道:「这些年,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芸儿,只有你……芸儿,你如今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至正从河堤另一侧匆忙跑来,对严栩道:「殿下……今夜那边……有动静了。」
他愣了下,道了声好,回头对我道:「雪……估摸要下大了……回去吧。」
我轻声道:「好。」
他陪我走到马车旁,却在我上车之前,轻轻伸手拈掉我发丝上的雪花冰晶:「芸儿,等原州的事情都了结了,和我回去吧,好吗?」
我转头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眸中含着盈盈星光,我道:「严栩,我……」
半晌,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叹了口气:「至少在我事情做完前,你别走。」
我闭了闭眼,道:「好。」
他下巴蹭了蹭我的头:「今夜,谢谢你陪着我。」
坐在马车上,灵犀看我一直不语,轻声问道:「公主今夜,可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我头斜靠着车窗:「算是得到了吧……可是灵犀,我好像,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我苦笑道,「你和莫旗、五哥、云鹤表哥,费尽力气将我救出了梁宫,如若我就这么和他回去了,你们每个人,是不是都会对我很失望?」
灵犀默了默,道:「主子以前曾说过,人生苦短,凡事遵循本心便好。公主不管最后做了如何选择,属下和莫旗都会一直在公主身边。」
今夜出发前,灵犀曾问我:「公主真要去见二殿下?」
我手持提灯,半晌道:「灵犀,我需要一个答案,才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我需要给我自己的这三年,要一个答案。
我想听真话。
莫旗在回来原州前,曾先随云鹤去探了北梁驻扎在边疆的兵力。
结论却是,北梁因着地势,守国或许还行,若想攻入齐国,则是天方夜谭,完全没有胜算。
可在我的记忆中,我离开梁宫前,明明感觉北梁也是想战的。
北梁也没有趁着冬季天寒对大齐发难,错过了明明对自己有利的时机。
这其中的缘由,我真的想不出来。
而我对严栩,对北梁,如今又算什么呢?
严栩此刻对我的好,那些说出的喜欢、眼中的情意,都是真的吗?
还是因着我的身份,只因我是齐国的公主,只因我若是「失踪」或「去世」,会给了大齐借口,让两国再起纷争?
因我还对北梁抑或对他,还都有那么一点点价值?
毕竟,就算在原州,我都要陪他一起做戏,他的人生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根本就分不清。
如果这一切,都不过是三年前的又一次重演,那我为何还要再傻傻地进入这个无尽的深渊。
三年前,五哥送我至北梁,给我留下灵犀和莫旗时,曾与我说过,莫让自己没了选择。
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两个选择,我明知该选哪一个才是对的,我却犹豫了。
明明离开梁宫时,我是很坚定的,要放下这里的一切,放下对严栩的感情。
从这里再往南走,便是大齐,我可以回到我的亲人身边,也许未来真的会像那晚在护城河畔与那姑娘说的一样,我会再遇到一个喜欢我的公子,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很好。
没有欺骗,没有隐瞒,没有试探,我们可以坦诚相待,相扶到老。
可我如今却犹豫了。
我明明知道,自己应该离严栩越远越好,可却和他越来越纠缠不清。
那近在咫尺的呼吸,温暖的怀抱,斗室的烛光,还有那个轻柔的吻。
我内心难道真的能毫无波澜吗?
我真的很害怕。
害怕自己就像钰妃一样,就算曾经差点搭上性命,只要那个男人回头,就再次把心交付。
可是结果呢?却是又陷入不断的失望,甚至……死于非命。
严栩于我,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我明明知道很危险,明明知道要远离,可是就像被命运捆住了双脚,向他一步步走去。
就像今夜,明明我是怀着目的前来,却在看到他孤独的背影时,心中也跟着难受,就想这么远远陪着他,在他看到我之前,我都没有迈出那一步。
这个旋涡,我曾侥幸爬出来了,可若再掉入一次,我还爬得起来吗?
如果再来一个同样的三年,我还能像这次一样洒脱离开吗?
我还能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是会变成赵皇后,还是会变成钰妃?
明明就让这三年所有的不甘、遗憾、后悔、伤心,都留在这漫天的大雪中,转身离去,就很好了啊,为什么让我又遇到他?
既然明明是饱含心机的设计,明明是不含感情的利用,为何却又要说如今对我动了真心?
我想要的答案,我今夜知道了。
可我却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思绪纷乱中,马车已行至张府门口,我扶着灵犀下了车。
抬头却看到一个婢女模样的人,手中拿着一封信笺,见到我,急急地递了过来。
此时天色太暗,走近我才发现,这个婢女,居然是王如筠身边的那个。
婢女不会说话,比画着手让我看信。
我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明日未时望熙湖,求与云姑娘一见,事关庞诣生死。」
落款是王如筠。
我抬头对婢女道:「我知道了。」
那婢女便低头匆匆离开了。
回到张府,路过蕙芯的屋子,屋内还燃着烛,俏丽的剪影却染着淡淡的愁绪。
只是我今夜心也乱得很,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进去,便回了房。
灵犀问道:「公主难道真要去见王如筠?」
我想了想,道:「灵犀,这个王如筠,怕是不大简单。」
灵犀道:「公主若觉得有诈,不如便别去了。」
我摇摇头:「你和莫旗,还有严栩的两位护卫都在我身边,她一个弱女子,想伤我也没那么容易。严栩说过庞诣没事,但这么久了,庞家的事情也一直没个定论,我们姑且去看看,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第二日上午,却来了个惊人的大消息。
昨天半夜,几个附近郊县的赶路人,本是驾着马车路过原州,却刚巧和太守府出来的马车撞了个正着。
那群赶路人认为是太守府的马车先撞的他们,本是想找马车中的人理论一二,却被车夫拦着不肯。
两方争执不下,虽是半夜,也出来了不少人围观,赶路人更是强硬地上了太守府的车,才发现原来车里装的,都是一个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全是黄金。
江太守这些年的俸禄,怕是连其中一个匣子的价值都不及。
灵犀道:「听说二殿下……扣下来了这批黄金,江太守也被关了起来。」
我点点头,这一切,应该也都是他设计好的吧。
用过午膳,我来到望熙湖畔,却见王如筠站在一只小的画舫前,正盯着眼前的一株花儿发呆。
我提裙走上前,灵犀紧随其后。
「王姑娘,今日叫我来,所谓何事?」
她抬头,嘴角扯出一抹笑:「上船吧。」
我只站着不动。
她回头道:「我今日是有求于你,自不会像上次那般冲动,你且放心上船。」
我笑笑:「上船可以,」我指了指旁边另一只画舫,「但要上我的船。」
莫旗和非翎正站在那里。
她转头看了下,默了默,道:「好。」
进入画舫,我坐下道:「我其实并不知,我有何可以帮你的地方?」
她身子一滞:「有些事,只能你去做,比如,救庞诣。」
王如筠坐在矮桌的另一边,给我递过来两个账本。
我心上疑惑,翻开一看,却只觉冷汗都流了下来。
这根本不是什么账本。
我抬头道:「所以,这才是你们家做的生意?」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可我不明白,」我顿了顿,「这和庞家有什么关系?」
她冷笑一声:「你当庞诣一直出不来,是因为什么?」她转头望着窗外春日的好风光,「我们家既是做这个的,自然懂得事后如何脱身,之前的好几桩命案,如今都在庞家身上。怪只怪,庞诣的那个表哥,太过贪心,才让我父兄有了可乘之机。」
我看着这两个账本:「你今日让我看这些,又是何意?」
她默了一会儿,道:「这两个账本,是我昨夜偷出来的,我不可能自己去给二皇子的……你去拿给他吧,只是还有一本,我还未找到……你先拿这两本去。」
「我不明白,这两个账本一旦给了二皇子,整个王家怕都脱不了干系,就连你,怕是也……即便这样,你仍然要救庞诣?」
她看着窗外,淡声道:「庞诣他,救过我的命,就算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也要救他。」
她拿出一个香囊,眼角带着一丝潮意:「你去求求二皇子,兴许可以见到他,等见到他之后,能不能帮我将这个交给他?这个对我很重要,云姑娘,请一定贴身保管,再帮我亲手转交给他,这也是我……如今唯一的愿望了。」
我犹豫了下,接过香囊,上面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
我叹了口气,便拿起账本。
「我知道了。」
回了张府,却突然觉得有些眩晕。
明明出门前还好好的。
我看着桌上的香囊和账本,想了想,还是对灵犀道:「请宋瑾过来吧。」
宋瑾给我诊了脉,道:「你最近,怕是忧思太深,但你身子也调理了些时日了,这晕症,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我点点头:「最近是事情想得有些多。」我拿起那个香囊,「宋瑾,你能不能再帮我看看,这个香囊,还有这账本,可有什么问题?」
他拿起香囊,皱眉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便把事情来由给他讲了一二。
宋瑾道:「这个味道,我也不大好说,但却闻着像掺杂了迷魂香,迷魂香味道极淡,不易察觉,但却散得极快,一日之内便能进入体内,你本就有晕症,闻着的话,怕是对身体损伤极大,不过账本倒是看着未沾染什么草药味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果然吗?
可是这香囊她又让我给庞诣,难道她连庞诣也要害?
「香囊里到底还有何药,怕是须得几日才能查出来,不如让我先拿回去仔细看看。」
我点点头,便将账本交给非翎,让他带给严栩。
「另外还有件事,」宋瑾看着我,「我师父传了信过来,说丰县那边好像近期有人得了病,症状很像急症,他已经往那边在赶,若真是急症,则很易形成瘟疫,我怕需要过去帮他的忙。」
「急症?」
他点点头:「小云,云兄这段时日,怕都无法来北梁,我既答应他照顾你,便想着,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因着丰县再往南,便是齐国了,我可以先护你一路过去,送你平安回了齐国,再去师父那里。」
我愣了愣。
他笑笑:「但我不知道,你如今可是真想好了要走,毕竟二殿下那边……」
我默了下,低头道:「宋瑾,我……怕是还没有想好。」
只是说到此,我却突然想到昨晚的事,便问道:「宋瑾,你和严栩,是不是以前便认识?」
他只愣了一瞬,便笑道:「为何这么说呢?」
「他昨夜和我说,秀山先生曾救过钰妃娘娘的命,所以我想,你那时应该已经跟在秀山先生身边了,所以……」
「确实是,」他笑了笑,「只是我师父不光救了钰妃的命,还有……二殿下的。」
「什么?严栩他也……」
「他那时被人下了慢性毒,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我师父为了帮他祛毒,便特意在月麟草中加了些其他药草,制成熏香。否则你如今见到的二殿下,怕虽活着,也是个傻子了。」
我曾以为,他身上常有淡淡的月麟香,只因他喜爱这个味道。
殊不知,这香,竟曾是他保命的药。
过了几日,王家被抓了,严栩派人来接我去了太守府。
我问道:「可是那两个账本有用?」
他点点头:「我的人,其实一直在找帮江太守做事之人,也已找到了一些王家犯事的证据,只是王家隐得极深,而且极善利用人逐利的弱点……所以包括庞家在内的很多人,其实都已不知不觉替他们背了不少黑锅。」
「那如今,是不是事情都可了结了?」
他愣了下,苦笑道:「还差一点,算上我的人掌握的证据和你带来的这两个账本,替庞家脱罪是可以,只是要治江太守和他背后之人的罪,却还差些。」
还差些吗?
「芸儿,」他拉过我的手,「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你,当日你和王如筠见面,可还谈了其他的?」
其他的?
我道:「她是提起过,还有一个账本她还未找到,莫非,那个账本上……」
严栩默了下,转头对至正道:「去问问第三个账本的事。」
至正领命而去,严栩看我蹙着眉头,柔声道:「你不必太担心,相信马上,这事就会了结的。」
我摇摇头:「王如筠对庞诣,应当是有情的,既然两个账本便可以救庞家,我在想,第三个账本,会不会是她故意说没有找到?」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让我知道有第三个账本呢?
过了一会儿,至正敲门而入。
「殿下,王家其他人还是死不承认,但是……」至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王如筠说,她知道第三个账本在哪里,但要,但要……」
「但要什么?」
「但要公主去见她,且不能有旁人跟着。」
严栩皱眉道:「她要见芸儿?」
我突然便明白了。
「是我。」我抬头对上严栩的双眼,「她故意说没找到第三个账本,就是因为她要留着底牌,再见我一次。」
严栩道:「你和她,到底有何过节?」
我苦笑道:「若我猜得没错,或是因为庞诣。」
严栩眸子一暗。
「她这次要见我,怕是要和我交换其他条件,来换第三个账本。」
严栩沉吟半晌,道:「他们一家人是做什么的,你如今也是知道的,她虽是女子,但也不能不防。」
我点点头,想起那个香囊,「我知道,她应该是懂些草药。严栩,我去见她,但见之前,怕是需对她搜个身,换身衣服,看看她身上还藏着什么东西。最好在我和她见面的屋子里,也安排几人躲在暗处。」
「芸儿,」他过来道,「其实你不必去冒险相见,如今只差一点,即便没有账本,这么些人,也会慢慢审出来的。」
我笑笑:「既然有条可能的捷径,还是试一试。你放心,我见过她,她会武的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的便是用药,只要确保她身上无药,再绑住她的双手,大抵便是安全的。」
「除了屋内的人,你再派人在门外守着,如若有事,马上进来就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严栩,你等了这么久,就差一点了,不是吗?」
至正犹豫地看着严栩,严栩想了想:「将她带到西厢房吧。」
他回过头:「那个房间有个隐蔽的斗室,只能藏下一人,我在里面,你和她在外屋谈,门口及屋的四周我会让至正派人守着。」
我点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王如筠被带进屋内,她双手被绑,穿着一件白色衣裙,头上也只插着一支不起眼的铜发簪。
虽知她定不会直接说出账本下落,我还是道:「王姑娘,你也见到我了,现在可以说第三个账本在哪里了吗?」
「香囊,帮我带给他了吗?」
香囊还在宋瑾那里。
「香囊在我那里,我还未能见到庞诣,见到他后,我便会替你转交给他。」
她却嘲讽一笑:「云姑娘扯谎,还真是信手拈来。我那香囊里放了迷魂草和丧魂散,你如今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可见那个香囊,怕是你转手就给了别人吧。」
我默了下,道:「所以,你此番到底是为了对付我,还是为了救庞诣?」
她嘴角微勾:「我是为了救他,为了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我也讨厌你,我巴不得你立刻消失,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庞诣面前。」
眼看她情绪又要激动起来,我道:「我可以做到,你交出账本,我可以做到不再出现在庞诣面前。」
「不再出现在庞诣面前?你让我如何相信?」说着她便低下头,继而抬头露出如鬼魅般的一笑,「再试最后一次吧。」
最后一次?
她已双手向上,拔下头上那个铜发簪,用嘴咬掉发簪的头。
一个锋利的尖头瞬间出现,她双手拿着发簪便要向我扎过来。
我惊呼一声,门外之人皆冲了进来,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拥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头也被按在他胸前,看不到外面。
再抬头,王如筠已被侍卫按倒在地。
严栩低头,轻声安抚我道:「没事了。」
我平复了下心情,轻轻抓住他的臂膀,却感觉手上一热。
「她伤到你了?」
他笑笑:「没事,方才她划过来时,划破了我的衣衫。」
严栩的左臂上,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鲜血虽渗出不多,但伤口处却微微发些青紫,我心中一惊,忙喊道:「不对,她簪子有毒。至正,快去寻大夫,快,去寻宋瑾,快!」
这个伤口的样子我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上次在宫中他中毒时,伤口也是发青紫的。
既然这一切都是她设计好对付我的,那这毒,必不会是什么好解的毒。
只是上次我还有若雨给的解毒丸可以帮严栩,这次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心中着急,脸上还强装着镇定,他却像看透了我的内心,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芸儿,别急,没事的。」
可他的手冷得就像一块冰,嘴唇也渐渐没了血色。
难道这毒,已经侵入五脏了吗?
他默默地看着我,突然道:「芸儿,如果我这次没有挺过去……」
我猛地抬眼看着他。
「你就马上离开北梁,去岳国也好,回齐国也罢,不要再管这里的任何事情,听到了吗?」
强装的镇定终于绷不住,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在胡说什么呢?这么些年他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个小划伤就死了?
明明就是个小划伤啊。
「我不走。」
他笑着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抚上我早就乱了的青丝,柔声道:「听话。」
我语无伦次道:「你在说什么呢?你谋划了这么久,你怎么能因为这个小划伤就……你这几年,钰妃娘娘……你受的那些苦……你怎么可能……」
他柔声道:「若是因护你没的性命,也是好的……这样……」他双目与我对视,「你就永远都不会忘了我了,不是吗?」
我抬起双眼,抹掉眼泪,想着一定要让他再撑一会儿,「严栩,你不是让我留下吗?只要你这次没事,我就留下,你听到了吗?我再也不走了,我就和你在北梁,我和你一起,我哪里都不去了。」
他怔了怔,费力扯出一个笑:「好。」
宋瑾匆匆而来时,严栩的大半个臂膀已然麻木,没了知觉。
他看着严栩的伤口,神情骤然紧张,迅速地拿出药丸给他服下,又给伤口撒药治疗。
严栩被至正送回房间,失了意识,沉沉睡去,我紧张问道:「宋瑾,他还好吗?」
「放心,已经没事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宋瑾一把扶住我:「你也累了,今晚就别守着了,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我转头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点了点头。
我没回张府,就在至正安排的厢房里住下。
第二日,我来到严栩屋前时,宋瑾刚刚出来,见到我道:「二殿下醒了,毒性已解,没什么大碍了,就是伤口处三日内还是不可用力,否则还有裂开的风险。」他顿了顿,叹息道,「我师父当年虽给了他防暗箭的香,却未想到,他这些年受的明枪也不少,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疤,着实是不少。」
我走进房中,严栩正半躺在榻上,脸色看着已好了许多。
我自己抓了抓掌心,一层薄薄的汗。
向前走了几步,我在离床榻三尺处停住:「严栩……」
他微微笑了一笑,哑着嗓子道:「过来些,我都这样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又向床边挪了几步,他伸出右手拉我坐在床沿,我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严栩……我昨晚说的话……」
他愣了下,手也跟着顿住,半晌垂眼道:「无事,我知你那是以为我要死了,安慰我,芸儿,我不会拿那些话……」
我轻声打断他:「我不是在安慰你。」
「你说什么?」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我纠缠了三年的男子,终于下定决心:「我说,我不离开了,我和你回去。」
他愣愣地看着我,半晌后,手轻轻抚到我的耳根和脸颊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点点头,低头盯着他胸前的衣襟,「我想好了,我和你回去……我不走了。」我又抬头看向他,咬了咬唇,「就算我这次仍然……看错了你,就算你对我依然是利用也好,欺骗也罢,就算你这一切还是装的,我还是想再试一次。大不了,我以后再走就是了,我起码也是战胜国的公主,也不至于……」
他却忽而坐起身来,双臂一伸将我揽入怀中。
微微叹息声传来:「芸儿……」
「知道和我在一起,以后要面对的都是什么吗?」
我轻声道:「我知道,我会与你一起,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
无论他还是我,以后都不会是一个人。
揽着我的双臂,又紧了紧。
头枕在他的肩膀,余光却扫到他左臂,衣衫上隐约有一丝渗出的血迹。
心中一惊,我微微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伤口……伤口……裂开了……」
他却置若罔闻,也不松手。
我心中着急,宋瑾说过受伤处三天内绝不可乱动的,此时他却轻轻松开了我,手抚上我微怔的脸,双眸凝视着我,深沉不见底。
只是这次,我却能在这眸中含着的无边暗夜中,看到自己。
「我永远不会再放你走。」
心就像被忽然上了一把锁,只觉得呼吸、心跳仿佛都停滞了,我怔怔道:「严栩……」
后面的话被悉数吞没在了他的唇齿之间,不同于上次在护城河畔的蜻蜓点水,他趁着我张口呼吸的瞬间,用温润炽热的舌头直接撬开了我的唇齿,就像狂风暴雨般毫不客气地扫过我口中的每一个角落。我只觉得像又中了一次软香散,全身的气力都被他慢慢抽走,心上发麻,双腿发软,抵在他胸口的手也早已绵软无力。
这个炽热缠绵的吻,掠夺走了我的神志,我头晕晕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回应他的,自己都不知道。
唇齿纠缠,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放开了我,我全身都像是发了热症,只埋头在他胸口喘气。
耳垂一热,原来是他轻轻落下一吻,耳边随即传来带着笑意的好听声音:「早知如此……真应该早点受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