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二十一载,助他登上太子之位。
他却逼我代替他心上人去和亲。
不料,和亲队伍半路遭到劫掠,我伤到脑袋,失忆了。
被死对头太监救下,他骗我说,我是他的妻。
那日寒山寺下,有人欲要砍杀我那太监夫君,我当即红了眼,拔下簪子刺过去,「狗贼受死,放开我夫君!」
那人不敢置信地捂着伤口,深情款款地唤我:「孤的阿毓,你还活着?快来孤身边。」
我吓得慌忙抱住太监夫君,指天发誓:「阿白,你要相信我,我绝没有红杏出墙!」
那人闻言,目眦尽裂,一口血咳出。
1、
太子薛烨宣我进宫时,我正躺在床上咳血,不得不起身束胸,穿衣正冠。
宫女领我进了偏殿,便速速退下了。
透过屏风,我看见薛烨正将贵妃困在榻上,口呼「娇娇儿」。
贵妃人比花娇,面色潮红地嗔怒,「放肆!本宫是你母妃,你怎能以下犯上,罔顾人伦?」
薛烨将她的纤纤玉足握在手里,轻声诱哄:「娇娇莫要再激怒孤了,否则可讨不了好果子吃。」
「死相——」贵妃轻轻捶打着他。
…………
我知道,薛烨是故意让我看见这一幕的。
他在报复我,报复我的忤逆之心。
真贱啊他,他如今竟还觉着,我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伤心愤怒。
可笑至极!
不一会儿,里间便传来女子的娇呼声,和男子的调笑声。
我无意欣赏他们的颠鸾倒凤,便自行离开了。
这皇宫,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脏呐。
贵妃只比薛烨大三岁,虽母族强大,但无子嗣傍身,而皇帝年老体弱,早已不能满足她的为母之心了。
她在薛烨十五岁那年,向皇帝求了恩典,将人养在名下。
说起来,这主意还是我出给薛烨的,让他伺机引起贵妃注意,好让人家收他做儿子。
薛烨的生母是皇帝的乳娘,在生下他后便自尽了,他出身低下,从小受尽冷遇。
我初见他时,他正衣不蔽体地躲在狗洞里,大口吞咽着从御膳房偷来的馒头。
若非父亲心善,向皇帝进言,他怕是早已被太监们玩弄致死。
后来他搬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来澹台府与我一道读书习字,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被他撞破女儿身份,实是偶然。
澹台家虽说祖上有从龙之功,乃京都一等的钟鸣鼎食之家,但奈何七代单传,父亲也只得我这一个孩儿。
为保祖宗百年基业,他铤而走险,将我扮作男孩教养。
大抵是做贼心虚,他向来禁止我触碰任何女子之物,生怕惹人怀疑。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男子要学要做的,我一样也不能少。
十三岁那年,我实在忍不住,偷穿了婢女香芸的衣服,又拿了她的针线包,躲在屋子里,学着表亲姊妹们的模样,一针一线地绣起了帕子,却被父亲发现。他当场撕烂了帕子,烧了我屋里藏的所有女儿家的东西,上完家法后,又罚我去祠堂里跪上三天三夜,不许任何人求情送饭。
薛烨得知后,在怀里揣了一只烧鸡,半夜翻墙进了祠堂。
偏偏此时我来了葵水,被他撞破。
震惊之余,他发誓,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
澹台家一贯中立,可我却有了私心,助薛烨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大放异彩。
只因我永远记得那年月夜下,十五六岁的少年,满头大汗,殷切地捧着一只烧鸡,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真诚与善良,仿佛将他的整个世界送到我面前来。
他时常对我说:「阿毓,我会一直护你左右,在我面前,你无需禁锢自己。」
可惜人心等闲易变。
如今也是他亲手拿着这个秘密,逼我替嫁和亲蛮夷。
2、
薛烨一脸餍足,神清气爽地出现在我面前。
此时,我已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吃完了三壶茶和四盘糕点,平心而论,宫里御厨的手艺属实上乘,可惜以后尝不到了。
他说,贵妃身娇体弱,受不得那苦寒之地,且蛮夷凶狠无状,最是把女人当货物买卖,贵妃玉体金安,是万万不能去的。
他又说,阿毓你向来聪慧机敏,你若去蛮夷,必能安然而退。
让一国贵妃去和亲,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但确实是皇帝能做出来的事,即便是贵妃娘家死谏,也不能动摇皇帝分毫。
皇帝他太想要长生不老了,整日躲在炼丹房里,和一群故弄玄虚的道士讲经论道。
蛮夷可汗朝觐时,看上了风姿动人的贵妃,便献上了一样宝物,言称有起死回生、永葆青春之效。
薛烨不愿心上人去受苦受难,便想李代桃僵,找人替嫁。
他选中了我——一个有致命把柄在他手中,又能替他去边关做内应的人。
替嫁和亲,这般愚弄、羞辱蛮夷,落单的新娘子,怕是要被活活扒掉一层皮。
薛烨他啊,可真是往死里磋磨了我,最懂得如何踩断我一身傲骨。
从前我们也是好过的,他曾许我凤冠霞帔,也说要白首齐眉,但不知从何时,我们却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是从他有意娶旁人为太子妃时?
还是他恐我权力过大,有功高震主之嫌?
上个月,关于处置政敌一事,我坚持流放主谋便罢,他却暗中灭其满门,连襁褓幼儿都未放过,再嫁祸给贤名在外的三皇子。
偏偏此时,又有人神秘送来一封信与我,揭发了他与贵妃的奸情。
政见不合,感情上,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
我们两人彻底闹翻。
此时我已经心生退意,想要辞官归隐。早些年父亲老来得子,爵位后继有人,他也曾言明对我不起,劝我及早脱身,以免泥足深陷,招来杀身之祸。
薛烨不同意,认为我是在弃他而去。
他恨我背叛了他,便要发了狠地报复我。
这和亲便是第一回手段。
他料准了我不能拒绝。
毕竟我身后有整个澹台家族,一旦女扮男装的事情被暴露出来,别说皇室震怒,昔日政敌也必会奋力反扑,联合起来将澹台家撕成碎片。
我闭了闭眼,努力将胸中的情绪压下,冷声道:「微臣遵命。」
「阿毓,你放心,等你拿到蛮夷的布防图,孤定能接你回来。」他一脸柔情,抬手便要扶住我双肩,却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殿下,微臣身体不适,便先告退了。」
他脸色微恙,很快又如春风般笑开,「孤倒忘了,阿毓身中蛊毒,需得解药月月压制。」
「这蛊毒从何而来,殿下想必心知肚明,」我退后一步,假意笑道,「还望您看在以往情面上,放过澹台家一回。」
「你在怀疑孤?」他立时冷了脸,沉沉的目光犹如实质,似乎要将我看穿,
我低了头,只恭敬道:「不敢,殿下若无事,臣便回去了,也好为和亲早做准备。」
这蛊毒,是贵妃做的手脚,即便不是他授意,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怕我去了塞外会脱离他的掌控,便使了这法子来控制我。
如今想来,他分明将我视为他的私有物,挥之即去,呼之即来,有用时待我如珠似宝,无用时便可弃如敝屣。
他可以扔了,甚至毁了我,但决不允许我这只鸟儿率先逃离他的五指山。
与其说爱我,倒不如说最爱他自己。
「阿毓,你别想着逃跑。」他缓缓俯身靠近,语气森森地在我耳边低笑,「孤说过,你是我的,哪怕是天涯海角,孤也会掘地三尺把你找出来,你跑不掉的。」
我不置一词,转身离开了。
3、
宫道寂寂,路过抄手游廊时,一少女正迎面走来,云鬓高挽,一身鹅黄色春衫,娉娉袅袅的,如空谷幽兰,清丽脱俗。
我识得她,她是镇国公的独女——王绾。王家满门将士,子弟世代从军,在军中威望极高。
薛烨欲要娶她作正妻,巩固自己的地位。
她走过来,朝我柔柔一礼,「见过左相大人。」
我拱手作揖,「姑娘想来便是才名远播的王家小姐了,澹台这厢有礼了。」
她又浅浅还我一礼。
瞧她,多好的一位姑娘啊,薛烨那厮根本配不上她。
我心中正思考如何救这姑娘于苦海,却见她欲语还休,霞飞于颊,双眸灿若星辰,如脉脉春水一般望过来。
她羞怯地朝我递了个香囊,语气却很豪爽,「自家做的不值钱玩意儿,左相大人若不喜欢,便丢得远远的。」
说罢,她飞快地施礼告退。
我拿着手中香囊,有些哭笑不得。
她……她竟喜欢我!
这副小女儿家的神情姿态,我太过熟悉,每当有姑娘向我表露心迹时,亦是这般模样。
世人皆赞我澹台毓是当世少有的俊秀之才,品行、才学、家世、样貌,皆是一顶一地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体弱多病,身子骨太过纤细。
我也以此为由,婉拒了不少说亲之事,现下还是孑然一身。
王绾是个好姑娘,当觅得良人,而非被薛烨随意利用糟践……
「哟,今天这是什么风啊,把澹台大人都吹到这司礼监门口来了。」一道尖细的嗓音忽然由远及近,打破了我的沉思。
语气含讥带诮,像是裹着冰碴子。
我抬头一看,竟不知不觉走到司礼监这儿来了。
来人长身玉立,容貌俊美,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被一众太监、锦衣卫簇拥着而来。
满园春色盎然,也压不住他一身煞气。
他是当朝大太监梅修白,享批红之权,掌东、西两厂,统领锦衣卫,可谓权势滔天。
胸前突然隐隐作痛,我心中暗道不好。
葵水将至……
而梅修白显然来者不善。
…………
我与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结过梁子。
当年状元及第,我身披红袍,打马游街之时,有少女投掷香囊,马儿受惊,我不幸跌入水中,被他所救。
他在水中抱住我,戏谑地捏了捏我的脸,「瞧这状元郎细皮嫩肉的,莫不是个女人?」
我那时被湖水冻得头昏脑胀,险些溺水而死,心中更是惶惶不安,生怕被人瞧出身份,当下听得这话,想也不想地扇了他两巴掌。
这可惹恼了他。
他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睚眦必报的主。
于是,他将我带去青楼,丢进了一间密室,又喂了一碗烈性药。
他则懒洋洋坐在一旁,笑容宛如恶鬼,「自、己、来。」
我躲在被子里哭闹了整整一夜,他也笑眯眯地欣赏了整整一夜。
这人可谓是变态至极。
诏狱里的十大酷刑,有七样是他捣鼓出来的。
薛烨也曾想拉拢他,却狠狠遭到嫌弃,他笑薛烨不过是池底的臭鱼烂虾,竟也妄想乘风化龙、染指高位。
薛烨最恨别人嘲笑他的出身,又极其渴望权力,梅修白不仅笑了他,还把持着朝政大权。
可谓是处处戳在薛烨的肺管子上。
他发誓定要将梅修白扒坟鞭尸、挫骨扬灰。
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薛烨,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与梅修白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斗个你死我活。
在官拜左相后,我更是毫无忌惮地骂他「阉贼」,他则反呛我为「桃相」,表面是说我颜若桃花,毫无男子气概,实则暗指我与薛烨不清不白,有分桃断袖之嫌。
谣言愈演愈烈,连沉迷炼丹的皇帝都有所耳闻,颇有微词。
薛烨则趁机向王家表明心迹,意欲请旨赐婚,可惜被梅修白搅黄了,于是他又转头来哄我是为拉拢王家,顺带洗脱龙阳嫌疑。
梅修白嘲笑我为他人作嫁衣,我充耳不闻。
「督主大人若无事,澹台便先走一步了。」眼下胸疼得如此厉害,我得尽快离去。
他眯眼打量了一下我手中的香囊,眼波流转间是一片诡谲难辨,竟然莫名有些捉奸的意味。
4、
我转身要走,怎料他会武功,漂移几步,便反手将我压在了宫墙上,抢走了我手里的东西。
我伸手就要去抢回来。
他手上却一用力,香囊顷刻间被捏成了碎片。
「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怒目而视。
他恶劣一笑,眼神凉薄,「澹台大人果真风流,竟然连兄弟之妻也不肯放过。」
「早知如此,本座倒不如当初成全了太子殿下,让他抱得美人归,也好过你们兄弟二人相争一女。」
我挣扎无果,只能厉声驳斥:「督主慎言!我与王小姐清清白白,王小姐更是名门闺秀,不曾与太子有过牵连,督主不要随意污人清白。」
「清白啊——」他忽然低头咬住我的耳尖,轻佻至极,「这东西你还有吗?」
我疼得抬手就要去打他,双手却被他反剪在背后,不得动弹。
远处的太监和锦衣卫,皆是垂头低眉,眼观心,鼻观口,仿佛什么也没瞧见。
「梅修白,你放开我!」我抬脚就要踢他,下半身却也被他用双腿巧妙地压住。
「听说太子有意换人替嫁和亲,不知这人选……」他的气息绕到另一边来,利齿咬住了另一只耳朵。
他今日又在发什么大疯?!
「这事跟你们太监有什么关系?」我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他的口水。
他扣住我的脑袋,迫使我仰起头来,利齿又咬上我的耳垂,「澹台大人这耳朵真是生得好,若是坠上耳铛,必是美不胜收。」
答非所问,胡搅蛮缠。
他分明是来羞辱我。
「没想到督主竟也好男风,可惜力不从心,难以一展雄风了。」我当真被他气糊涂了,已经口不择言起来。
以往我和他见面,从来都是剑拔弩张,不置对方于死地绝不罢休。
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使的都是手段算计,何时这般动手动脚过?!
「本座可不是什么庸脂俗粉都瞧得上的,」他盯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但像澹台大人这样的,刚刚好。」
我也不甘示弱地冷笑,「堂堂督主,若愿意雌伏在我身下,我也勉强可接受。」
他倒也不恼,手指抚上我的嘴角,脸轻轻贴过来,发丝打在我的脸上,又被他用手拨开。
「倒可以先试试。」他的鼻尖戳在了我的脸上,红唇越靠越近。
他……他要做什么?!
我心中瞬间惊恐,再顾不得其他,挣扎得更加剧烈。
一股热流忽然缓缓从下身涌出。
「你……」他抬起头来,鼻尖微微翕动,神色猛然一变,凌厉如刀,「你受伤了?」
这人是狗鼻子吗?
我冷脸不语,心中默默思量着脱身之法。
春衣单薄,且我今日身着浅色衣裳,此处距离宫外马车还有小半个时辰的路,再纠缠下去,怕是还未出宫,就已血染长衫。
梅修白这厮,果然只会坏我正事!
「嗯?怎么不说话?」他冰凉的手指沿着我的颈侧一路向下,像毒蛇一样寸寸滑过肌肤,最终搭上我的衣领,五指蓄力。
他装模作样地在我耳边叹气,「为了澹台大人的安危着想,本座不介意受累一些,扒了你的衣服来仔细检查一番。」
「不必!」我断然拒绝,又咬了咬舌尖,故作平静道,「不过小伤而已,便不劳督主挂心了,不如早些放开我,我也好回府诊治。」
「何必这么麻烦?这宫里的太医,难道还比不上你府上的郎中?」他压在我背后的那只手,尾指一圈又一圈扫过我的手心。
「不用!」我垂下眼,讪笑着打圆场,「府上郎中更熟悉我的病症。」
绝不能见太医,否则什么秘密也藏不住了。
手心突然传来一股钝痛。
是他在用手指抠挖我的指缝。
双手被缚,我只能握紧拳头,不让他的手指再伸进来,他转而又用尾指轻轻抚摸我的手背。
这死太监……
「瞧你,脸白得厉害,手也冰得吓人。」他眼风如刀,一点点审视我的表情,「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身下血流潺潺,腹痛如绞,我实在忍无可忍地低吼:「梅修白,你疯够了没有?!有病就尽快找太医去看,别大白天的在这里发疯,像个市井妇人一样逞口舌之快!有本事咱们朝堂见真章!」
闻言,他慢慢敛了笑容,毒蛇似的盯着我瞧,周身逐渐升腾起阴冷如鬼的气息,将我笼罩起来。
身上越来越冷。
我简直是昏了头了,何必这时候招惹他。
「我……」
「不识好歹!本座真是瞎了眼了。」不等我说完,他却先松开了对我的钳制。
身体猛地失去了支撑,我因腹痛只能无力靠在墙上,冷汗直流。
他冷哼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我想要拦住他,弯着腰随手乱抓,却貌似扯住了他的腰带。
手中顿时像拿了个烫手山芋。
他身形一顿,居高临下地望过来,递来探询的目光。
「可否麻烦督主,派人将我的婢女香芸领进来?」我硬着头皮开口,手却不愿意放开,「我旧疾复发,必要她带上红丸。」
红丸是我和香芸约定的暗号。
但是没有梅修白的允许,这司礼监的人,是绝不会听我差遣的。
「本座凭什么要帮你?」他饶有兴致地俯身,视线与我平齐,笑如狐狸。
「方才冒犯了督主,澹台向您赔罪。」我软着声音,语气尽量和善。
他弹了弹我抓住腰带的手,意有所指地发问:「旧疾复发?那香芸,是你从小到大的贴身婢女?」
「是。」我有气无力地答道。
周遭阴狠的气息忽然散去,他猛地将我打横一抱,大步朝司礼监走去,朝后吩咐道:「去,把她那个婢女接过来。」
「你要做什么?」我慌忙掐住他胳膊,寒意从背后直窜上脑门。
难道他想趁我病,要我命?
「本座见澹台大人身体虚弱,若是袖手旁观,岂非让旁人骂本座冷血无情?」
呵,京都世家骂你的人还少吗?就差刨你祖坟了。
他将我抱进了一间静谧的屋子,竟然放在了榻上。
我立马坐立难安,唯恐脏了衣服。
他盯着我捂住肚子的手,略微一沉吟,「本座还有事在身,便不招待你了。」
他走了没一会,有太监送来一桶热水和一碗红糖水。
「这是做什么?」我顿时有些警觉。
「督主说了,左相大人最是爱洁,方才您沾了一身脏污,必是要清洗一番的,这热水便是留给您梳洗的。至于红糖水,是厨房来不及做其他的,奴才便擅作主张,弄了些红糖姜茶给您暖暖身子,好安抚病痛。」
我松了口气,看来是我多心了。
不一会儿,香芸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手里拿着包袱,「大人,东西带来了。」
我点点头,示意她关上门,就着地上的热水,换了月事带和衣服。
出来时,我本想去例行道谢一下,没想到太监告诉我,梅修白刚刚去见皇帝了。
正好,省得我再见他了。
回府之后,我狠狠洗了三遍澡,才确认身上没再浸染那死太监的梅香,至于衣服,早让人一把火烧了。
5
见过自己给自己办葬礼的吗?
我大概是本朝第一人了。
前夜澹台府上奏,左相突发疾病,暴毙而亡。
薛烨想要断我后路,不允许我再以澹台毓的身份出现,而左相之位,也要拱手让人。
此举正中我下怀。
眼下,我女子打扮,轻覆面纱,躲在一旁看来来往往吊唁的人。
除了同窗好友,亦有昔日政敌,和皇室派来的人。
我竟不知我这般受人尊崇。
看久了也忒没意思,我转身要回房。
这女裙可真不好穿,烦琐复杂,长长地拖在地上,走一步绊三步,我只能小步小步地挪动,走得像个王八一样。
男子便不用受这些烦恼。
路过假山,有女子在低声哭泣,哭声顺着风传过来。
我透过缝隙一瞧,竟是王绾姑娘。
她莫不是在哭我?
还真是。
「可怜左相大人,年纪轻轻的就……」她哭得梨花带雨。
她身旁的三皇子满眼关切,柔声细语地安慰:「许是天妒英才,王小姐不妨节哀顺变。」
「你说的倒是轻巧,死的不是你心上人罢了。」她气得一跺脚,跑开了。
三皇子眼神难掩落寞,苦笑一声,「我的心上人,不就是你吗?」
随即他也追了上去。
我暗自好笑,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可怜三皇子,竟被我给耽误了。
倒不如帮他们一把,也好过被薛烨那厮得逞。
我招来香芸,让她待会给三皇子制造点麻烦,看看王小姐的反应,若是她真无半点动容,那大抵是不成了。
香芸领命而去。
我继续慢吞吞地往回走。
「啧啧,瞧本座抓到了什么,一只做坏事的小野猫。」有人突然从假山上一跃而下,伸手便将我捞进了山洞里。
熟悉的梅香刹那袭来,我心中一惊,正要喊人,却被他捂住了嘴。
梅修白,他怎么会在这儿?
哦,我「死」了,他以吊唁为名,猫哭耗子假慈悲来了。
他将我抵在山壁上,那双钩子似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逡巡,表情似笑非笑。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手里捏紧荷包,洞里视线昏暗,想来他应该认不出我。
「你是哪家的婢女?」
我闻言一喜,他果然没认出我。
我刻意压低声音,夹着嗓子道:「奴婢,奴婢是澹台府上的。」
「这样啊,」他抬手便掀开了我的面纱,笑眯眯道,「你家左相大人难道没告诉过你,做坏事,可是要受罚的。」
吻落下来,面纱也随之落下来,盖在我和他的脸上。
我悄悄摸出了荷包里的迷药。
一吻毕,他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我飞快地退后两步,当即散开迷药,捂住口鼻,扭头就跑。
他轻点脚尖,如鬼魅一般飘到我面前,死死揽住我的腰,压在怀里继续亲。
这迷药居然对他无用!
我气得拔下簪子,朝他喉咙刺去,却被他挥手打落。
他的手顺势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便不敢再动,只能咬紧牙关抵御他的进犯,以免他一个不高兴掐死我。
毕竟我现在可不是澹台毓,只是不知姓名的低微婢女。
梅修白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杀了,也无人敢置喙,更遑论这人迹罕至的假山。
他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一用力,我便被迫张开了嘴。
呼吸瞬间被他掠夺殆尽。
我气得简直要一口血呕出。
太监都是这般孟浪的吗?是因为憋久了所以能随时随地发情?
宫里是有一些传闻,皆说太监们在那方面变态残忍,对食最是遭罪。
我原是不信,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微微睁开眼,见我正在走神,便狠狠咬了一下,血腥味顿时充斥鼻端。
呸,这人是属狗的吗?
他另一只手顺着脊背,一路向上摸到了我的耳朵,轻轻拨弄了起来。
「嘶——」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香芸前些日子才给我穿的耳洞,自从坠上耳饰后,一直不见好,昨夜睡觉还被头发缠到,伤口撕裂流血了。
他闻声放开了我。
我闭上眼,暗自平复气息。
忽然,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涂到了我的耳朵上。
我睁开眼,便见他细细地给我涂着药,愉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耳饰忒丑了些,半点不称你。」
我暗自腹诽:多管闲事!
涂完了这只,他又去涂另外一只。
正在这时,洞外有脚步声传来。
我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小姐,小姐,你在这吗?」是香芸,她放低了声音在找我,「太子殿下要见你。」
她话音刚落,我只觉得颈侧一阵刺痛。
梅修白咬住了我的脖子,活像是要撕碎猎物的孤狼,眼神狠厉,「不许出声。」
我只能眼睁睁错失逃跑的机会。
香芸走开了,假山这边又恢复一片静寂。
他又抱着我温存了一会。
「乖啊。」临走时,他揉了揉我的后颈,状似安抚,将药瓶塞在我手里,「小野猫,我们下次再会。」
眨眼之间,他已消失不见。
我愤恨地将药瓶掼在地上,碎片霎时四分五裂地炸开,在一片惑人的药香中,我用力地擦着嘴巴。
梅修白,若是我能从蛮夷活着回来,定要你好看!
6
我以云游四海为借口,将香芸托付给了心腹下属,又嘱咐父亲明哲保身,退居人后。
父亲并未怀疑什么,只有香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唉,傻丫头,你主子我去了都自身难保,你跟着我只有吃苦受罪的份。
薛烨给我改名换姓,又请旨给我封了个所谓县主,将我送上了和亲的花轿。
他只给了我三个月的解药,剩下的我就得拿好处换了,譬如蛮夷的消息、我的忠心……
和亲路上着实无聊,送亲的侍卫也全是薛烨的人,生怕我半路跑了。
紧赶慢赶了两个多月,屁股都要长茧子了,才抵达边境。
侍卫说,过几日会有蛮夷的士兵来接亲,我们原地等待即可。
我默默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心中做了两手准备。
偏偏此时,异变陡生。
一阵狂风掠过,漫天黄沙中从边境线上突然涌出一群黑衣人,手持弯刀弓弩,对着送亲队伍一阵乱杀。
为首的蒙面人凶神恶煞,仰天大笑,「爷有令,活捉新娘子,其余人等格杀勿论!」
活捉我?
我心下一沉。
毁掉和亲,幕后之人要么是想挑起两国纷争,要么是想挟持新娘为筹码,索要好处。
故意选在边境线上动手,而非某一国境内,是打定主意要将两国都拉下水,他好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这人究竟会是谁?
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怀疑对象,竟然毫无头绪……
但不论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外面厮杀惨烈,惨叫声和血腥味被热风一阵阵送进花轿里,直教人恶心作呕。
我撕开裙摆,脱掉烦琐的礼服,趁无人注意,偷偷从轿后门溜了出去。
一路狂奔。
风沙不断打在脸上,我用尽力气挥舞着两条不听话的腿,嗓子火辣辣地疼,胸口也疼得好似要裂开。
跑快点,再跑快点……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乍然传来,身后尘土飞扬,一道凌厉迫人的视线牢牢将我锁住,仿若来索命的恶鬼。
我只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直接飞起。
但人的两条腿怎可能跑得过马?
马儿奔到身侧,来人戴着面具,俯身伸手一捞,我顿时腰上一紧,双脚离地。
天旋地转间,我已被他揽在马上。
一股梅香夹杂在风沙中迎面扑来,熟悉又让人痛恨……
他拨开我脸上的乱发,随即异口同声的话响起。
「竟然是你!」我震惊。
「澹台毓,又见面了。」他轻笑。
7
梅修白拉起缰绳,命令马儿掉头,慢悠悠地往回走。
我安静地坐在他怀里,心头却是乱麻迭起,疑虑重重。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何时知道我是女人的?
他抓我,是为了对付薛烨还是澹台家?
他……
眼前忽然有一片阴影压下,他的手盖在了我的脸上,拇指轻轻揉捏着我的眉心。
他又气又笑,「你怎么就不能想点本座的好?难道本座就只会害你,而不是来救你?」
我冷着脸打开他的手。
这人是有读心术吗?
他果然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屈指敲了敲我的脑门,「瞧你眉头皱得像个老太婆一样,本座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无非是在想,梅修白这阉贼,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这次他来是想害薛烨还是澹台家呢?他何时知道我女扮男装的?他打算拿我去换何种好处呢……」
听着他跟倒豆子似的一条条列出,我竟无言以对,整个人像是被他扒光了一样,心思无所遁形。
他说得分毫不差。
我拨开他的手,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何时知道我身份的?」
这死太监怎么老是动手动脚的?
他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该不会以为青楼那一晚,本座什么都没看出来,就只听你哭了一夜?」
往事不堪回首。
我只能沉默以对。
他拉紧缰绳,勒令马儿停下,单手将我调了个个儿,使我正好面朝着他。
他手一扬,披风罩住我周身,暧昧的气息骤然打在我的耳边,如同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
「本座救了你一命,合该先收点利息。」
利息?什么利息?
我正感叹着这厮果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下一刻已被他抱了个满怀,密密麻麻的吻随之落下。
指甲狠狠抠进手心,我只得默默宽慰自己,就当是被狗咬了。
在性命面前,贞洁算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僵着身子,被迫仰躺在马背上,身下的马儿躁动不安地踏着蹄子,轻微的颠簸中,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的腰身,几乎要将我勒断气。
良久后,我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开始轻轻推搡着他。
「梅修白,你够了没有?!
「嘶——梅修白,你属狗的吗?
「梅修白,你给我停下,快停下!」
…………
他慢慢直起身子,顺带也将我捞起,语气颇有遗憾,「澹台大人也忒小气了些,今日便只能先罢了,不过咱们来日方长——」
我无力地趴在他怀里,稳住气息后,咬牙蹦出字来,「你既然知道我是女人,为何不去告发,非得平白给自己留下一个敌人?」
他抚着我的背替我顺气,一点点拢好我衣服,「宦官势大,绝非好事,皇帝需要的是听话的狗,而不是觊觎他的狼。如果狗太少了,那狗会容易被养大野心,反扑主子,但太多了,狗又会打起来,没人替他做事,所以他扶持起宦官一派,还要找一个能与之相抗衡的人,平衡各方势力,来保证他皇权的威慑,这个敌人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那你为什么会选我?」我心中已大概有了猜测。
「你猜。」他不答反问。
我不假思索地低声道:「因为我们既是异类,又是同类。」
「聪明啊——」他抚掌大笑,赞赏之情溢于言表,「不愧是你,澹台毓,本座可真是越发喜欢你了。」
我们同样并非真正的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太监,本该卑微如尘,生如牛马,一辈子活在男人的荫庇下,却都在朝堂上舞权弄势,凌驾于万人之上。
牝鸡司晨,奴才当道,我们皆是世俗眼光中的异类。
他愉悦地眯起眼睛,手里把玩着我的头发,「本座想知道,你究竟能走多远,爬多高,却没想到你大大出乎意料,可惜啊,这选男人的眼光着实稀烂。」
关你何事?!
远处有一黑衣人飞奔而来,落地即跪,「爷,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女尸也放好了,保管万无一失。」
那人偷偷抬起头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忍不住小声嘀咕:「澹台大人,还真是个女人啊。」
闻言,我身体一僵。
「十一,你皮痒了不是?」梅修白冷笑。
十一连忙飞身离开,远远喊道:「爷,属下担心还有些疏漏,这就去再查看一番。」
沉郁的心情被这一打岔,我脑子有些放空,一个久久压在心中的疑惑突然冒了出来。
我凝重道:「那封信……是你给我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亲了亲我的嘴角,笑得快活极了,「本座可是特意挑了那么个时机送过去,真真的雪中送炭,免得你被他三言两语便哄得回心转意,与他和好如初。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
我忍无可忍地拍掉他不规矩的手,什么雪中送炭,分明是火上浇油。
是了,薛烨那般谨慎,除了锦衣卫,还有谁能探查到如此皇室秘辛。
梅修白拉了拉缰绳,马儿又哒哒地跑了起来。
一路再无话,静得只能听见耳边拂过的风声。
我抬眼望着这黄沙漫天,心头一片茫然,仿若漂泊无依的萍草,不知何处是归处。
头顶蓦然响起他低沉阴郁的声音。
「澹台毓,跟本座走吧。薛烨既能抛下你一次,也会抛下你第二次,一旦日后你成了他的拦路石,他只会毫不犹豫地推你出来送死,替他挡箭。」
我暗自苦笑,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我还有得选吗?
「总归本座活着一天,都有你的容身之处。」
8
梅修白找了一处荒废的村子落脚。
入夜后,确认身边无人看管,我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拔腿狂奔。
因为我根本不信,梅修白是来真心救我的。
我们争斗了这些年,不死不休,要论这世上谁最恨我,除了他梅修白别无二人。
我对付他,可从来不曾手软。
料想他对我,亦是如此。
所以谁会相信,一个死敌会不远千里地跑来救自己的仇人。
今日早些时候,我借口消食,出来探查过地形。
穿过这片树林,便是连绵不绝的荒山,我打算进山去躲避搜寻,等时机成熟再出来。
黑夜中,万籁俱寂,连丝风儿也无,只有我沙沙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和我这个活人的微微喘气声。
眼看就要踏入荒山,逃出生天,阴恻恻的声音,忽然响在背后。
「你要去哪儿?」
仿若山中食人的鬼魅,在幽幽低语。
我大惊,眼一闭,头也不回地往山里跑去。
「澹台毓,你以为你跑得掉吗?」语气戏谑却危险,仿佛在引诱我自投罗网。
他不慌不忙地追了上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尖上。
我只恨不能当场隐身消失。
光线晦暗不明,山路崎岖难辨,我为了甩开他而慌不择路,竟然跑到了一处悬崖上,只差一步便要摔下万丈深渊,幸而崖上的一颗歪脖子树挂住了我。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崖上山风烈烈,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抱在树上摇摇欲坠,只能匍匐着慢慢往回爬。
怎料树干生了苔藓,我脚一打滑,身子一空,当即掉了下去。
梅修白恰好赶到,他飞扑过来,试图要抓住我。
可惜,任凭我胳膊伸得老长,也与他修长如玉的手失之交臂。
吾命休矣!
眼前忽然衣袂翻飞,玄色衣角凌厉地划破空气,带着无人可挡的气势冲了下来。
他是疯了吗?!跳下来可是尸骨无存。
为了个人质,倒也不必这么拼命。
他脚尖轻点在山壁上,几个跳跃间便追上了我,紧紧揽住我的腰,同我一道向下坠落。
「你想要杀本座,倒也不必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法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说笑。
山壁颇为光滑,他无法借力飞升,便用匕首狠狠扎入石缝中,想要一点点飞回崖顶。
但两个人的重量,远非他一只手所能承受住的。
我仰起头,只见他额头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匕首一次次被用力刺入山壁,可崖顶还是那么得遥不可及。
渐渐的,他虎口处溢出了鲜血,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
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话本子里的殉情传说,便随口打趣道:「梅修白,你这么拼命,难不成是心悦我?」
他没理我。
我有些自讨没趣。
过了一会,他才低低道:「不心悦你,本座为何要跳下来,嫌命长吗?」
这句话,饶是我素来头脑灵活,过耳不忘,也足足反应了一刻钟。
我难以置信地掐了一把大腿,却惹来他一个白眼,「你掐我做什么?」
我张口就胡扯,「你腿上有虫子,我给你打掉了。」
「哦,是吗?」他懒洋洋地拖长了音调。
这回反倒是我沉默了。
世间男子千千万,没想到我澹台毓活了二十多年,临到头却是一个太监真心待我。
不过我注定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了。
因为我快要死了,没有解药,我只有一年半载可活的了。
从前我为澹台家、为薛烨而活,如今在这所剩无几的寿命里,我只想为自己活一回。
原本我是想逃走后,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畅快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从容赴死。
可惜天公不作美……
此时,此地,梅修白的爱意,来得猝不及防,也不合时宜。
我与他,注定阴差阳错。
古人有云,人生自古谁无死,许是我澹台毓命中有此一劫。
我拍了拍他箍在我腰间的手臂,「梅修白,你放开我吧,凭你的本事定能安然无恙地回去,何必带着我这个拖累?咱俩敌对了这些年,我对你也算是有些惺惺相惜,如今我有一遗言,当然也不勉强你,就是我死了之后,希望你能把薛烨那贱人踩死在烂泥里,替我报仇雪恨。」
「闭嘴!」他咬牙切齿地低吼,「自己的仇,自己去报,少来借本座的手。」
得,驴脾气。
「梅修白,你就听我一回话呗。」
他凉凉斜睨了我一眼。
我便不再说话,以免干扰他心神。
最后一次,浸染了鲜血的匕首没能破开石壁,不小心从他手中滑出,黑暗中一阵火花闪过后,我和他陡然直直向下坠去。
风声呼啸在耳边,他将我牢牢抱在怀里,轻声安抚。
我忍不住感叹道:「梅修白,没想到你我竟然生不同寝,死却同穴。」
「有本座在,你死不了。」他勾唇一笑,神情笃定极了,脚尖不停地点在山壁上,翻腾跳跃着,一直在延缓下落的趋势。
到了崖底,这双脚怕是要废掉。
我双臂缠上他脖子,吹气如兰,「梅修白,你亲亲我吧,我长这么大,都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也就你个太监喜欢我,所以让我临死之前再快活一回可好?」
「你想快活,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揉了揉我的脑袋,示意我安静些,眼神不停地向下张望着。
我干脆豁出去了,死死抱紧他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啃了上去。
他推不开我,却又被我牵引着,渐渐地便反客为主了。
即使他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活着回去,我也不想他是因为脚废了而困死在崖底,不想他因我而死。
是我倒霉坠崖,他没必要陪我。
「我这人很自私,不想在临死前背上一条人命,损我下辈子的阴德。」
「不会的,我们都会活下来的。」他嗓音咕哝着安慰,眼睛朝下瞥了一眼。
趁其不备,我抬腿击中他下腹,一招铁头功对准他下巴,手脚并用地朝他拳打脚踢,每一下都使了十分力气。
他下意识地回闪避开,双手放开我腰身,想要擒住我乱舞的手脚。
「澹台毓,你……」
「梅修白,好好活下去吧。」
趁他分神之际,我狠狠一推他,终于使我们俩分离。
他抓了个空,愤怒又恼恨地看着我。
我本想朝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却没想到一抬头,险些郁闷得一口血呕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也挂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被树枝卡住了脚,正在用掌风劈开枝干。
那树长得奇形怪状,盘根错节,十分高大繁茂。
但最关键的是,它是从崖底拔地而起的。
此时我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崖底,隔着蒙蒙大雾,下面似乎是一片湖泊。
我:「……」
我他娘的,我干吗要推开他?!
明明只要老实跟着他,再顺着树爬下来就好……
我简直是愚不可及!!!
天呐,这世上还有比我更自作多情的人吗?
我的一世英名!
枉我还自诩聪慧。
「澹台毓,你个蠢货!本座的话,你从来都当耳旁风!」他的怒吼远远传来。
我恨!我没有习武,目不能夜视。
「扑通」一声,我直直砸入湖里。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我的头顶。
意识模糊的那一刻,我颇为不甘心地在想:梅修白,你可得记住我的遗言啊,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9
我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一切都陌生极了。
床头趴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女子,她眼睛红肿得像挂了两个桃儿一样,大概是哭了很久。
她见我醒来,便立马抱住我号啕大哭,「我的小姐啊,老天有眼,你可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
我下意识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却哭得更大声了。
这个姑娘哭得好伤心,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便道:「这位姑娘,容我先起身如厕可好。」
话落,她的哭声戛然而止,一脸惊恐,「小姐,你,你叫我什么?」
我歪了歪脑袋,好奇道:「我认识你吗?」
「奴婢是香芸啊,小姐,陪您一起从小长大的香芸。」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认真想了想,可脑中却毫无印象,一片空白,「抱歉,我不记得了。」
她见我不似作伪,表情顿时有些绝望,慌忙奔了出去,大喊道:「孙老,孙老你快来,小姐醒了!」
很快,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他见了我,脸上一喜,「快,去禀告督主,姑娘醒了。」
这位孙老对我望闻问切了一番,最终愁眉苦脸地出去了。
看来我的病不太好治。
在这位香芸的强行服侍下,我完成了洗漱和吃饭,之后便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
一群人都待在屋里,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说,这家主人正在回来的路上,让我耐心等一会儿,到时所有的疑惑,那人都会替我一一解答。
哦,那他一定是我很重要的人了。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那人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屋外下着雨,他进屋时浑身湿透,带来冰凉的水汽。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也会好看成这样。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看见他那张脸,我就有种想和他吵架的冲动。
难道是因为我嫉妒他的美貌?
他挥开了旁人递给他的布巾,大步冲我而来,一把将我抱了个满怀。
一股凉凉的湿意浸透了我的衣衫。
他欣喜若狂,嗓音微微颤抖,「你终于醒了。」
屋里的人瞬间退了个干净,只有那位香芸依旧一动不动,旁人拉她也不走,「十一,你别扒拉我,我要陪着我家小姐。」
抱着我的这个人便淡淡道:「十一,你先出去,留她服侍便是。」
「毓儿,你可有何不适?」他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几圈,神色瞧起来紧张极了。
我摇摇头,「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便将我抱得更紧,亲昵地吻着我的鬓角,「没关系,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你是?」我迟疑道。
他定定地瞧了我一会,随即笑得温柔缱绻,「娘子竟连为夫也不记得了,但你醒了,我很开心。」
「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在地上。
我循声看去,只见香芸正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脚下躺着茶碗的碎片。
「十一。」这人皱了皱眉,朝外唤了一声。
这位十一立刻进来将香芸拉走,她奋勇挣扎着,「你放开我,你家主子卑鄙小人,乘人之危……呜呜呜——」
十一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扛了出去。
我略带惊异地抚上心口,「她……她为何会这样说你?」
「香芸与我有些龃龉。」他垂眸苦笑,神情很是落寞,「她对你忠心不二,自然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想了想,便疑惑道:「那我是皇室宗亲?」
「不是。」
「那我家财万贯?」
「也不是。」
「那我是名门闺秀、世家贵女?」
「……并非。」
不知是不是我错觉,这两个字,他貌似犹豫了。
「那我是……」
「扬州城外小商户的女儿。」
我佯装纳罕道:「那就奇了怪了,你说我们是夫妻,可你这高门大户,奴仆成群,我一小商贩的女儿,给你做妾都不够,如今却成了你的妻,香芸为何又嫌你配不上我?」
他点了点我的眉心,轻声叹气,「娘子不必一步步试探我,有话直说便是,为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敏锐的一个人!
他又善解人意道:「你我少年夫妻,成亲六七载,为夫不敢说十分,但自认还是八九分了解你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那香芸她……」我执意要弄个明白。
「娘子,我若说了实话,你可不能动气,动气会头疼。」
我点点头。
「为夫是个太监。」他一脸平静,仿佛在说外面的天气如何。
什么?!
我震惊地看向他胯下。
他无奈地抬起我的脑袋,苦涩一笑,「原本你是要与我和离的,谁知却出了这等变故,你前尘往事尽忘,香芸便觉得我在乘人之危。」
夫君竟然是个太监!
怪不得香芸嫌弃他。
片刻后,我才从惊诧中缓过神来,试探着问他:「你能和我说说为何我会嫁给你吗?」
我总不能是色迷心窍,连个太监也非嫁不可吧。
他答得十分坦荡,无半点瑟缩,「我幼年流落街头,是你家收留了我,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那时你我两情相悦,我入赘你家,与你结为夫妻,后来家道中落,你急怒攻心之下,染上了重病,我为了赚银子给你治病,被人哄骗去宫里做了太监,等知道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但好在宫里月钱赏赐丰厚,我便都攒下来寄回给你了。」
我垂眼看向洁白的掌心,手上肤如凝脂,手腕纤细,一看便知是没做过粗活、重活的,原来是因家中富裕,而后又有人供养。
我已不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了。
「那我们有孩子吗?」我犹豫着开口。
「并无,那时你年少体弱,且避子汤伤身,我们便一直没有圆房,后来你生了病,我又做了太监,便是如今这副光景了……」
我有些赧然,「抱歉,我好像害你绝后了。」
他笑得一脸促狭,「娘子是傻了吗?我入赘你家,便是绝后,也是绝你家的后啊。」
这倒是,我懵懂地点点头。
「那我为何会失忆?」
「为夫在京城发达了,便想接你来城里享福,却没想到你遭奸人暗算,身中蛊毒,失了记忆。」
「奸人害我……那他是我们的仇家咯。」我攥紧拳头,心头愤怒。
「自然是,」他一字一句道,「不死不休的死敌。」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我心中磨刀霍霍。
「娘子问这个做什么?」他眼神莫名阴郁起来,沉冷如刀锋。
我恨恨道:「既然受了暗算,当是要报复回来,哪有自己忍气吞声,让仇人逍遥快活的道理?」
他便畅快地笑了起来,眉眼愉悦,「你的性子啊,哪怕是失忆,也是和从前一样,不过报仇之事,为夫来做便好,娘子不必受累。」
「可我想亲手……」
「不行!」见我被吓到,他便缓了缓臭脸,语气酸不溜秋的,「为夫不想你和那人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你耳聪目明时,尚且能对他死心塌地,痴心一片,如今你失了忆,脑子不大清醒,焉能知道你又眼瞎看上他,弃我而去。我知道,我早已配不上你,娘子若要改嫁,我绝不阻拦,但不能是他。」
等一下,这话怎么越听越古怪?
我粗略算了一把时间线,少年夫妻,中毒却是近日的事。
也就是说,我红杏出墙了!
10
无所出。
害夫君做了太监。
红杏出墙了仇敌。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怕是浸十回猪笼也不够。
我顿时愧疚难安,期期艾艾道:「对不起,害你受苦了。如今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你呢?前头是我做错了,给你戴了绿帽。」
「嗯?」他面露疑惑。
「但是,我日后一定会与你好好做夫妻,忠贞不二,勤勉持家,再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还望夫君不计前嫌,怜惜则个。」
闻言,他眼神顿时变得幽深,笑得意味深长,「娘子不必歉疚,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只求娘子莫要再抛家弃夫。」
我红着脸嗫喏着应了。
他扶着我的脑袋,吻落在眉心处,一路向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脸上烫得仿佛要烧起来,揪了揪他的袖子,「你要不要换身衣服?会生病的。」
「多谢娘子提醒,倒害得娘子也湿了衣裳。」他似乎很喜欢我对他的关心,身上洋溢着淡淡的喜悦。
我正想喊香芸进来,帮忙重新找一身衣服,他却先拿了衣裙过来。
我委婉地表示想让香芸来。
「你我夫妻恩爱,娘子不必羞怯。」他贴近我耳边低笑道,「哪里我没看过?」
我又是一阵脸红耳热,扭过头去。
…………
他回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过了一会,香芸端着药进来了。
我搅着汤勺,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故作无意地问道:「你可知,我身上的蛊毒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贱男人害的。」一说起这个,她立马变得面目扭曲起来,愤愤不平道,「小姐你掏心掏肺待他,可他倒好,不仅和旁的女人纠缠不清,又为了那个女人转手把你卖了去换天大的好处。这种贱人,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下十八层地狱,上刀山火海,下辈子投畜牲道……」
我见她口若悬河,骂得滔滔不绝,一时也不好打断她。
原来梅修白没有骗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是没想到我竟会眼瞎得如此厉害,看上这样一种男人。
真是晦气!
药劲上来,我渐渐有些困了,伴随着香芸连绵不绝的怒骂声,我沉沉睡去。
*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外间有人在说话。
是那位孙老。
「督主,恕老朽愚见,这蛊毒怕是她失忆的罪魁祸首,当日你们二人坠崖,九死一生,蛊虫本在她心口处,大概是它察觉到死亡将至,受到惊吓后,逃窜到了脑中,这才导致她失忆。眼下,唯有去了这蛊毒,才能使她恢复记忆。」
「倘若不去呢?」他冷声道。
「倘若不去,那她也只有一年半载的寿命可活,蛊毒的解药需要以母蛊为药引,没有药引,老朽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便没有其他解法吗?」
孙老回他:「还有一法,但极其凶险,一不小心会要了人性命。」
「您但说无妨。」
「我这儿有一金蝉蛊,乃昔年苗疆巫医感念我救命之恩所赠,可破任意蛊毒,但需以活人为寄体,日夜以血肉供养,待蛊虫成熟后,便可取出救人。」
「这凶险在何处?」他追问道。
「其一,金蝉蛊在长成时,会逐渐生出心智,与活人争夺躯体,期间人会痛苦万分,若意志不坚,便会被它取而代之,但人死蛊亦亡;其二,这蛊,需要种在心口处,要剜开胸膛,用血将其引入和引出。」
他便立马笑道:「那便劳烦先生借蛊一用了。」
「好说,督主先找个自愿的人来……」
他打断道:「不必!种在本座身上便可。」
「督主,这……不若先寻母蛊再说。」孙老极不赞同。
「不用!本座不想拿她的性命去赌,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危险,也不能让她承担,一旦母蛊找不到,金蝉蛊又喂养不成,岂非让本座看她去死?」
孙老唉声叹气,「情深不寿啊,你们年轻人的事,老朽也不便多言。」
「那便有劳先生了。」
我透过珠帘,看见孙老从箱子里掏出了一只木盒。
「督主,请敞开衣襟,老朽需划开您的心口,将蛊虫种下去,会有些疼,您忍着些。」
他依言照做,白玉似的胸膛露出来,上面却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新旧皆有。
我心下一惊。
原来他在宫里过得一点也不好,听说有些太监心性扭曲,喜欢折磨虐待弱小为乐。
他看起来这般斯文儒雅,必然在宫里吃了很多苦头。
刀锋划开他的肌肤,殷红的血立时流出,金色的蛊虫慢慢爬进了那道伤口,转眼便消失不见。
他痛苦地吐出一口血来,脸色苍白,薄唇发紫,浑身冷汗津津。
孙老急急忙忙地给他喂了药。
原本我心中还有的三分疑虑,在看见眼前这一幕后,也尽数消散去了。
他眼里的爱意,不是演的。
他若对我有所图谋,我一个将死且失忆之人,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来达到目的,何必亲身喂养蛊虫?
若非至亲至爱之人,是做不到如此地步的。
他果真是爱惨了我。
从此我可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与他好好过日子才是。
待他们收拾齐整后,我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去,「夫君,你们在做什么?」
孙老吓了一跳,连忙闭嘴不言了。
他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笑得风轻云淡,「孙老替我把脉而已。」
我知道,他这是疼得无法动作。
我走过去,替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忍住泪意道歉:「对不起,一直害你受苦受难。」
「我……」
「你不用骗我,我刚刚都瞧见了。」
「没事的。」他低声轻哄,「孙老医术高明,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
「是的,夫人不必担心,有我在,定能保督主平安无虞。」孙老也在一旁帮腔。
他朝外喊了声「香芸」,柔声劝道:「夜已深,娘子去睡吧,不必等我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我虽犹豫不舍,但也知此刻我还是离去最好,将空间留给他和孙老。
他不想将狼狈展示于人前,眼下也没有工夫来应付我,我在这里不仅什么也帮不上,很可能还会帮倒忙。
香芸将我扶了出去,我一步三回头地望向他,他始终笑得温柔和煦。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
澹台毓去了温泉泡汤。
梅修白低声苦笑,「她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没承想有朝一日,本座竟然还要使苦肉计来博取她的怜惜和情意。」
孙老不赞同地捋了把胡子,「督主此言差矣,这如何能是算计呢?不过是爱之深罢了,您真心实意为她做下如此牺牲,何必要藏着掖着?这罪您可是实打实地受了,合该让她知道的。唉!无声的情意,最是被动,不知道它的人,只会毫无负担,最怕待到临了,她早已另许他人,也只能送你一句有缘无分,从头到尾也只有你一人苦痛。人生苦短,有多少时光被消磨在这你猜我猜的日子里,与其等待那人发现,不如主动出击,把握时机,俗话说得好,烈女也怕缠郎呀。」
孙老朝他眨眨眼。
「多谢孙老,修白受教了。」他拱手作揖。
「哎,使不得,使不得,督主昔日救我爱徒,这份恩情,老朽今日可算能报答了。」
「孙老客气了。」
「时间不早了,老朽也该回去了。」孙老拎起药箱,「督主不必太过担心金蝉蛊,这东西最是欺软怕硬,您若强硬许多,它便不敢造次。」
「修白省的,多谢您了。十一,送孙老回去。」
「督主,老朽还有一言,倘若她心中没您,您就是替她割肉剔骨,她也不会多看您一眼……不过,看她方才的模样,显然心中是有您的,您也不必太过烦恼。」
梅修白将人送出去,又倚在门上缓了好一会,才转身慢慢进了里间。
澹台毓已经睡着了。
香芸见他进来,护食似的一脸警惕。
他连个眼神也没给她,直朝床上那人而去,冷声警告:「别忘了本座让十一给你传的话,不该说的别乱说,若是你敢在她面前多说一个字,本座保证这辈子你别想再见到她。出去吧,这里不用你再伺候了。」
香芸一阵气结,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和亲队伍遭劫掠的消息近日已传到京城,新娘身亡,蛮夷大怒,扬言誓要讨个说法,而薛烨正在满天下地找小姐的踪迹,恨不得要掘地三尺。
如今,除了梅修白这里,她们主仆二人竟是毫无栖身之所。
当初小姐临走前,花了好一番力气做防范部署,他薛烨动不了澹台府,还动不了她这小小婢女?
当日若不是十一来得快,她险些被薛烨捉去严刑拷打,逼做人质。
她走到门口,悄悄回头望去,只见梅修白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趴伏着,将小姐整个人圈禁在怀,一根根吻过她的手指,眼神虔诚而又痴迷。
她习过武,听见了他的喃喃低语:「我虽骗了你……这短短半年的日子里,你是完全属于我的。」
想起他以活体养蛊之事,她心内不由得重重叹息:真是孽缘啊!
11
这日,香芸鬼鬼祟祟地给我递了几样物什,「小姐,这些你藏在身上,做防身之用。」
防身?
我打眼一瞧,花镖、飞刀、匕首、迷药……各式暗器应有尽有,里面竟然还有暴雨梨花针!
她见我有些迷惑不解,便红着脸解释道:「奴婢听说,那个做太监的啊,在……房事上最喜折磨人,你拿着这些,他要敢对你动手动脚,你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可你从哪弄的这些东西,咱们不是普通人家吗?」我一脸好奇。
「啊,奴婢,奴婢找十一要的,他不知道我拿来做什么的,小姐放心去用吧。」
我推开那些暗器,又选起了绣花样式,「香芸,你别对阿白有那么大的偏见,他虽是太监,但他对我很好,我不想再伤害他,我只想和他和和美美地过一生,白头到老。」
「阿,阿,阿白?」香芸嘴唇哆嗦着,连话都不会说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这些东西我不需要,你收下去吧。」
见我不搭理她,她失魂落魄地抱着东西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又回来了,我连忙招呼她过来教我刺绣,「没想到我以前也太好吃懒做了,女子该会的东西,我是样样不通,也难为阿白没把我休了,另找他人。」
香芸哭丧着脸,「小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我以前是怎样的?」
「你提笔能安天下,提剑能杀人,曾有人当街调戏于你,恼羞成怒后虐杀家仆,你二话不说,当即拔了旁人的剑,将那人一剑穿心。」她眉飞色舞地比画着动作,表情很是骄傲。
我忍不住失笑,「香芸,你把我想得也太好了,我虽识得字,但怎么会像你说的那么厉害?至于当街杀人,官府竟然没把我抓去?」
「啊,这,谁敢抓您啊?」
「哦,那我知道了,肯定是阿白救了我,他虽高升,但远在京城,必然也是层层打点,才保下我的。」
我心情愉悦地哼着歌,「我可要对阿白万分用心,不能再辜负他了。」
香芸抖着嘴唇叹息,「您开心就好。」
12
这天,阿白又准时回来陪我用饭。
我见他脸色不太好,便关心道:「阿白,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被一只疯狗一直追着咬,有点厌烦。」他笑得阴狠,似乎想将那狗扒皮抽筋。
果然,阿白在宫里做了太监,心性还是变得有些扭曲了。
我心疼地抱住他,「那狗要不直接打死吧。」
「暂时还不能,这狗比较凶,没有一击必中的法子,只会打狗不成反被狗咬上。」他摸了摸我的脑袋,示意我别担心。
「今日可还疼吗?」我小心抚上他的胸口。
金蟾蛊进去后,时不时地就要闹上几回,在他体内兴风作浪,搅得他内里不得安宁。
「今日好多了,许是孙老给的药起了作用,连带我从前的旧伤也好了许多。」他剃干净了鱼刺,将一块鱼肉夹给我。
我扭扭捏捏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一脸娇羞,「阿白,我绣了一个香囊给你,有点丑,希望你不要嫌弃。」
「毓儿送的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我羞涩地将香囊递给他,不经意间却瞥见香芸面目扭曲,半边脸面无表情,半边脸绝望痛苦。
看样子她貌似忍得很辛苦。
我喊了一声「阿白」,她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怎么了?毓儿。」
话落,她又抖了一下。
「没事。」我转头看向香芸,询问她,「香芸,你很冷吗?我见你老是发抖。」
她闻言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讪笑道,「奴婢近日,近日偶感风寒,所以有些不适。」
我便叮嘱她:「虽说眼下是八月,暑气盛极,但你也不可过分贪凉,伤了身体反倒得不偿失。」
「小姐说得是。」她低着头讷讷。
「毓儿,我见你这丫鬟笨手笨脚的,不若换一个伶俐听话的来伺候你。」他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茶,语气冷飕飕的。
「不用了,香芸我习惯了,她很会照顾我的。」
我本来也不是要为难香芸,只是想让她明白,阿白是我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她迟早要学会接受这件事,不能再一意孤行了。
老是对着阿白吹胡子瞪眼的,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尤其十一还是阿白的人。
香芸忙不迭地点头,「奴婢会用心伺候小姐的,求督主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他没说话。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依旧不理我。
我怎能看不出,他这是在敲打香芸。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但总归都不会害我,想来只是立场的不同。
我飞快地朝他脸上亲了一口,我知道,他最是吃这一套。
果然,他不冷不热地「嗯」了声,「下去,这里不用你待着了。」
香芸如获大赦地出去了。
我指着桌上的蛋花汤,让他尝尝看,「阿白,我这几日在学做菜肴,你可有喜欢的?」
他却放下碗筷,猛地拉起我的手,上面伤痕累累,皆是针孔和划伤,平日我有意藏在袖子里,不让他发现。
他有些气急,压着怒气沉声道:「你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我宽慰他,「虽说是失忆,但不至于连做饭和女工也忘了,毕竟这种是刻在人骨子里的习惯动作,可我手上拿着针线和刀勺,只觉得十分陌生,可见我在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既是做了你的妻子,该是尽心待你才是,万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自私凉薄了。」
「毓儿,我知你是为我好,但你这双手,不是用来做这些的,府上自有厨子和绣娘。」
他细细亲吻着那些伤口,抬眼深切地瞧着我,「你光是站在那里便已经让我心血沸腾,不必再做这些多余之事,我只要你人在眼前就好。」
我脸红心跳地转过头去,「你怎地这样的油嘴滑舌?」
这般露骨的情话,是谁教他的?
「毓儿可冤枉我了。」他故作委屈地讨巧卖乖,「我不过是真情流露罢了,谁让我见了你便心生欢喜。」
「你再这样贫嘴,我,我,我就……」我一时语塞,竟想不出话来了。
「你就怎样?」他故意逗我。
「你今晚就自己睡吧!」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嘴角忍不住得意地上扬,「我要和香芸一起睡。」
一股森然的气息忽然笼罩而下。
「毓儿你不乖,」他从身后慢慢缠上来,咬上我的耳朵,「竟然学会吓唬我了。」
「你,青天大白日的,别……」
13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十月的秋风格外萧瑟。
今日他休沐,早起我们在榻上胡闹了一会,待到日上三竿时才起身洗漱。
衣裙太过烦琐复杂,我穿了几次都没穿好,热得出了汗,不禁有些气馁,恨恨地拍了拍屏风。
他瞧见了,便走过来,一一解开那些系错的绳结和盘口,脱下我穿错的衣服,再按照正确的顺序穿回去。
他神色专注且温柔,褪去了一贯的阴冷狠戾,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惜之万分。
我心头顿时酸涩不已,一开口便带了三分拈酸吃醋,「你在宫里,也是……也是这样给那些娘娘们穿衣的吗?」
话一出口,我才反应过来不对——女子不该善妒,更何况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不会,我只用服侍皇帝一人,旁的女子是万分不会沾染的。」他拥住我,在我眉心落下一吻。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在意我。」
他拉着我走到梳妆台前,按着我坐下,手上拿起了螺黛,细细地替我描起了眉。
「我巴不得你一天天地打听我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有没有和旁的女子接触。偏偏你倒是对我十分放心。」
我轻声解释:「妇人本就该温良恭俭让,我想好好……」
「这是谁教你的?」他蓦然冷了脸,目光沉沉盯着我。
「书上是这样说的,我……」
「别管什么劳什子的女诫女德。」他颇为嫌弃地又打断了我,「这种蠢出升天的东西只会脏了你的眼睛,日后你若再看些不三不四的书,我便要拿戒尺打你手心了。」
我心中好笑,千百年来女子口口相传的必读书目,竟成了他嘴里不三不四的东西。
「两情相悦之人,想要独占对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一个眼刀飞过来,我赶忙点点头。
他又替我涂了口脂,「过些时日,等你身体大好,我带你去寒山寺祈福,听说那里菊花开得很好看。」
「嗯。」
「今日右相宴请,中午不能陪你用饭了。」
「嗯,那你早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他的眼神瞬间又不对了。
刚盘好的发髻被打散,口脂也花了。
…………
傍晚时分,他染着一身晚霞回来了,我站在门口翘首以盼,欢快地跑上去抱住他。
谁知他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我连忙站直了,羞赧地拿帕子遮住脸。
「督主还真是在金屋藏娇啊。」这人优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低眉浅笑,「传言皆说你得了一国色天香的女子,藏于府中,夜夜笙歌,轻易不示于人前,没想到竟果真如此。」
阿白将我挡在身后,冷笑着赶人,「三皇子何时学会不请自来了?恕本座今日无法招待,十一,送客!」
我悄悄探出个脑袋看去,好奇皇帝的儿子会长什么样子。
却被那人眼尖逮了个正着,他正想和我问好,突然瞳孔一缩,惊异地瞪大了双眼。
「你……」
「三皇子,你若不想王小姐另嫁他人,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阿白皮笑肉不笑地警告。
三皇子很快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这不正要找督主帮忙来着?」
他无视阿白快要杀死人的眼神,大摇大摆地进了府,使唤十一去给他泡上好的云阳顶尖。
等进了府,阿白却并不急着去管那人,反而细心地问我今日过得如何,身体可有不适,直到那人忍无可忍地高声催促。
我好笑地推推阿白,示意他快去,他却径直拉着我进了书房,一点也没避讳我。
我坐在他身侧,听他们在说太子打算再次请旨赐婚,求娶王家小姐。
但是这位三皇子和王小姐两情相悦,不愿心上人另许他人。
言谈间,这位三皇子很是小心翼翼,时不时谨慎地看我两眼,一边斟酌着措辞,一边觑着我脸上的表情。
这?
难不成我一个商户之女,与太子还有王小姐有什么渊源不成?
他们怀疑有太子有豢养私兵,私造官银之嫌,意欲篡位。
究其原因,是皇帝有了改立太子的念头,想换个听话好控制的来。
以前皇帝尚且还算对朝政上心,多方考量择优选定太子,但他如今不需要了,因为他越来越老了。
他已经不在乎继承人是否才德过人,但他在乎皇位。年龄越大,他越害怕死亡,越想牢牢抓住权力,好保证他还能随心所欲地追求长生大道。
而现太子野心太大,已隐隐露出了爪牙,皇帝怎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阿白说,皇帝有意另立十二皇子为储君,这孩子出身不高,娘胎里还带了病,有些痴傻之症。
现太子也暗中得知了此事,他自然是心有不甘,想要先发制人,这请旨赐婚便是手段之一,他想要将王家绑上同一条船。
皇帝虽不愿看东宫与王家联姻,做大势力,但为了安抚太子,说不定最后还是允了,而且到时一旦废太子,多方株连之下,皇帝还能借机逼迫王家交出兵权。
可谓一石二鸟。
皇帝和太子,人人都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
三皇子担心的正是这个,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遭此大难,成为皇权博弈的牺牲品?
他想阻止赐婚,打算从太子这边下手,但奈何抓不到其把柄。
阿白说,倘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向皇帝告发,凭太子和贵妃的能力,也能化险为夷,这根本伤不到他们,反而还会打草惊蛇。
要做,就必须一击必中。
我听着他们的谈论,心潮起伏不断,只觉得激情澎湃、豪气丛生,好像我生来便是要做这个的一样。
阿白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三皇子轻叹一声,忽然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朝我问道:「不知夫人有何高见?」
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阿白,他的目光包含鼓励,「你但说无妨。」
我想了想,低声道:「三皇子您属实是抬举我了,我一个深闺妇人,哪里懂得这些呢?」
听了我的话,三皇子的表情略有失望,苦笑道:「其实我也曾求过赐婚,但父皇没有恩准,许是因为已经有了一个薛烨让他忌惮,他不想再养出第二个薛烨来。」
「或许是您想多了。」我小心地斟酌着措辞,身体微微靠向阿白,「您和陛下父子一场,您多求求他,兴许就成了。」
「但愿如此吧。」他无奈一笑。
最后,他们又商讨了一些朝政大事。
临走时,三皇子打趣道,原本他心里也十分忐忑,担心阿白会拒绝他,但眼下却是笃定了。
说着,他还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
我假装并未看见。
等人走了,阿白才笑着问我:「你刚刚为何没有说实话?」
我微微一笑,「你不也对他有所隐瞒,咱俩彼此彼此罢了。」
「知我者,莫过毓儿。」
我们手牵着手,往后院走去,月亮已经升起,如水似的月光倾泻下来,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我不信他真的毫无办法娶到王小姐,不过是想借你的手,大开方便之门而已。」我将头轻轻靠在他怀里,他顺手揽住我。
「他既然敢求到你头上,必然是因为有足够的底气和倚仗,我若听他一面之词而生了怜悯之心,才是害了你,你如今身居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毓儿说得是。」
「再说了,你答应帮他的,是阻止太子娶到王小姐,又不是帮他娶到王小姐,这两件事怎可混为一谈,是他要娶媳妇,又不是阿白你要娶媳妇,我替他瞎操什么心。」
「毓儿,你变了。」他吻了吻我的发顶。
「是吗?」我疑惑地看向他。
「是啊,你以前挺喜欢撮合有情人的。」
「哦,那没办法。」我摇了摇头,抱住他的腰,「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在我心里更重要。」
他忽然停住不动了。
轻如羽毛的吻落下来。
不带任何欲念,却颤抖、沉重。
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在害怕?!
他会害怕什么呢?
我想不明白,他也没有给我机会问。
「其实,我原本是想让他们欠你一个人情,他和王家都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日后我若不在你身边,你孤身一人时,也好有人庇护你一二。」他将打横抱起,直朝汤泉而去。
「这话从何说起?」我一头雾水,故意撒泼道,「难道你是嫌弃我了,打算休了我?」
「怎么会呢?」他低低一笑,「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万一哪天我走在你前面……」
我立刻捂住了他的嘴,「瞎说!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是是是,毓儿说的都对。」
14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寒山寺风景独好,清幽雅致,让人心旷神怡,我牵着阿白的手,兴冲冲地求了签,又抛了许愿牌,将寺里的菊花点评了遍。
阿白没有半分不耐,反而还陪着我一起胡闹,香芸干脆拉着十一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晌午,我们在寺中用了斋饭,借了厢房,稍作休憩。
过了一会,天色突然变暗了,像是要下雨,十一便提议及早回去,不然雨天路滑,山路泥泞,路上容易出事。
阿白去向住持请辞了,我便带着香芸在后院随便逛逛,等他回来。
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姑娘,我连忙道了歉,她抬起头正要说无妨,却脸色陡然一变,惊呼道:「左相大人?」
「我就说你别这么冒冒失失的,你看不小心撞到……」她身后有一男子追了上来,瞧见了我,神色有些意外,旋即又笑道,「夫人好。」
是三皇子,看样子是陪这位姑娘来的。
我还他一礼。
姑娘脸上又红又白,死死地绞着帕子,恨不得要将我盯出一个洞来。
她看了一眼香芸,还想再说什么,三皇子已经将她拉走了。
我瞧着他们的背影,心想这位大概就是王家小姐了。
看她的表情,似乎是认得我?
但仔细想想,应该是她认错了人,毕竟我是女子,而那位「左相大人」该是男子。
许是我俩样貌相似,让她一时看错了。
我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等阿白回来,我们便打道回府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一路来到山脚下,这时,十一肃杀的声音突然从马车外传来,「爷,有人拦路。」
闻言,阿白的眼里立刻泛起了杀意,周身气息阴寒刺骨。
透过帘子,我看见那些人皆是黑衣蒙面,将整个山路围得水泄不通,来势汹汹。
而我们此行低调,出门并没有带多少人,对方显然来者不善,而阿白又因为金蝉蛊轻易不得动武。
我下意识揪紧了他的袖子,隐隐为他担心,这怕是仇家来寻仇。
十一话音刚落,对方已经冲杀了过来,他急切道:「爷,你们先走,属下来断后。」
阿白当机立断,带着我弃了马车,翻身上马,官道已不可走,只能抄小路回去。
事情大抵是很严重,他竟语重心长地嘱咐我:「毓儿,待会不管什么事,你只管跑,不要回头,更不要管我。」
马儿一路飞奔,跑到了一片林子里,谁料暗中埋伏有绊马索,马失前蹄之下,阿白飞快抱着我跳了马。
刚一落地,四周突然又涌出了许多黑衣人,将我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领头人从后方跃出,高居马上,气质非凡,神色凌厉地望过来,「梅掌印,孤来送你最后一程。」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阿白讥诮地勾起嘴角,气势凛然地环视一周。
孤?原来这人就是太子!
那他是失心疯了吗?又是刺客,又是埋伏,光天化日之下,诛杀朝廷命官!
15
风越来越大,有点点雨丝透过幕离,打在我的脸上。
我握紧了香芸塞给我的防身暗器。
太子手一挥,杀手们仿若恶狗扑食,立刻围了上来。
阿白拔出腰上软剑,剑身泛着寒光,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杀气四溢。
剑锋下一刻便溅满了鲜血,很快又被雨水冲刷掉。
我拿着暗器,配合着阿白击退杀手,只听见太子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梅掌印路遇刺客,不幸遇难,这个死法你觉得怎么样?又或者是梅修白意欲谋害储君,反被诛杀,这个死法孤倒觉得很不错。」
掌印,掌印,他句句都在嘲讽阿白是个太监。
瞧着人模狗样,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呸!晦气的狗东西,老天此刻就该降个雷劈死他!
大抵是看猎物在眼前垂死挣扎,太子心情大好,忍不住得意起来,「梅修白,你把持着阉党太久了,早有人看你不顺眼,要怪就怪你手下出了叛徒,你千防万防又如何,还不是让孤得知你今日秘密跑到这穷乡僻壤的寒山寺来。这些年来,你坏了孤多少好事!你别以为孤不知道,是你派人去边境杀了阿毓,如今还撺掇父皇改立太子,和三哥那蠢货勾搭在了一起,孤只恨没趁早除了你,让你三番五次地坏我大计。今日,孤便要以绝后患!」
「呵,说来说去,原只是为了你自己,你若是为了澹台毓来寻仇,本座倒还能高看你两分。」阿白冷笑连连,手上杀招狠辣无情,连半点眼神也没分给太子。
「别提阿毓的名字,你不配提她!」
「啧,人死了,你倒痴情起来了,本座若是澹台毓,只怕是恶心得绝食而亡。」
剑锋所到之处,皆是血肉纷飞。
我抽空打量了一下周遭,心下却是一沉,这树林人迹罕至,且雨水定会冲刷掉许多痕迹,真真的死无对证。
难怪太子是如此有恃无恐。
阿白浑身寒气缭绕,杀意不止,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寸步不离地挡在我身前。
太子显然也注意到了,故意大声嗤笑起来,「你一个没根的太监,竟也会对女人动心!听说你最近得了一女子,颇为喜欢,想必是眼前这位了,那孤便大发慈悲一回,等你死了,孤会亲自送她上路,让你们奈何桥上做个伴。」
「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阿白慢慢揩去脸上的鲜血,笑得残忍凉薄,「这便要狗急跳墙地杀了本座,真当少了本座,你便能坐上那位置?」
「但少了你,还有谁敢跟孤作对!」太子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恶狠狠道,「你不过是皇室养的一条奴才狗罢了,主子给你点权力,竟真当自己是个人了,耀武扬威起来,不把孤放在眼里。」
我再听不下去他满嘴的污言秽语,朝他反唇相讥道:「你又能强到哪里去,一脸的獐头鼠目、贼眉鼠眼,好好的太子威仪不要,偏要做这副宵小打扮,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王八的儿子也必然是个小王八!」
阿白立马朝我飞来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句话也不知是戳中了太子的哪个痛点,他活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疯狗,指着我狂吠道:「给孤杀了这个贱人!」
阿白当即抱着我飞身上树,在树枝间不停跳跃飞荡,试图甩开这些人。
杀手们紧追不舍。
雨越下越大,秋风冷冷地刮起来,四周雾气弥漫,水蒙蒙的一片,让人看不清路。
阿白带着我又回到了官道上,他让我先走,顺着这条大路,闭着眼一直跑,就能回城,回城之后立刻将孙老带来,那时金蟾蛊应该还活着!
什么?!
我怎会弃他而独活?!
我此刻无比痛恨自己只是个拖累。
「要死一起死!梅修白,你要是死了,我绝不独活!」我将暗器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他怔愣了一瞬,随即捂着脸低笑起来,「真是拿你没办法。」
杀手们很快追了上来,太子混迹其中,挥剑刺来。
阿白持剑格挡,两剑相击,雨幕中闪过一丝火花。
两人一高一下地打斗了片刻,若非杀手们在一旁为太子掠阵,他早被阿白一脚踩死在烂泥里。
阿白飞身踢起地上掉落的断剑,剑尖朝太子飞击而去,逼得他不得不跳了马。
太子手腕一转,利剑便朝我身上刺来。
阿白抱着我一个后仰,躲开了杀招。
杀手们趁机又密集地围了上来,意欲用车轮战将阿白耗死。
太子虎视眈眈,绕着外围慢慢走了几圈,瞅准时机后,从侧后方偷袭而来。
我眼见他起了杀心,虚晃一枪似要刺入阿白心口。
心里一痛,等反应过来,我已经红着眼眶扑了过去。
抬手间,头上的幕离被打掉,我拔下头上的簪子,想也不想地刺入太子后心,「狗贼受死,放开我夫君!」
这簪子同样是香芸给我的暗器。
我咬牙抵着机关,拼尽全力地送入,簪子狠狠没入了他的后背。
他吃痛下回身一脚,重重将我踢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只听见两道声嘶力竭的呼喊,一前一后地响起。
「毓儿——」阿白浑身是血,疯了一样地冲过来。
「阿毓——」紧接着,太子莫名惊恐地大叫起来。
16
眼见太子受伤,有杀手立马闪身过来,举剑便要杀我。
剑气逼近,我已来不及躲开,绝望地闭上双眼。
下一刻,一股温热的鲜血倏地喷了我一头一脸。
阿白将我牢牢护在怀里,硬生生替我受了这一剑。
「阿白!」我凄厉地大叫。
他不停地口吐鲜血,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他,却无从下手。
他见状便将我抱得更紧,轻声安抚:「没事,别担心,小伤而已,是金蟾蛊在闹腾。」
太子不敢置信地捂着伤口,深情款款地唤我:「阿毓,你,你竟然还活着!」
杀手们还想再出招,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难怪孤找了你许久都找不见,必是这阉贼将你藏了起来,害得孤竟以为你早已身死。」
他的视线深深地胶着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却只让我觉得恶心。
「孤的好阿毓,快来孤这里。」他欣喜若狂地朝我伸出一只手来,眼含炙热,「孤不怪你伤了我,杀了那阉贼,此事一笔勾销,孤带你回去。」
他的态度为何如此亲密?
我恍惚想起,上次三皇子的闪烁其词,像在暗示我与太子还有王小姐……
难不成太子就是我那红杏出墙的风流韵事……
果然,他又情意绵绵道:「先前是孤对不起你,不该逼你去和亲,如今你定是为了气我,才和这太监待在一处。孤知道错了,你快杀了他,我们回去便成亲。」
内心霎时掀起一股惊涛骇浪。
「闭嘴!我不认识你。」我恨恨地瞪着他。
见我一脸警惕且陌生的表情,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阿毓,你是因为蛊毒失忆了,但没关系,孤有解药。」
他果真是那个给我下毒的「姘头」。
我不由得哑着嗓子怒骂道:「你个天打雷劈的狗东西,死了这条心吧,这辈子我只会和我夫君在一起。」
他闻言顿时被气得面目扭曲,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里一片痛色深深。
「阿毓,这阉贼不安好心地收留你,为的便是利用你来牵制孤,你可千万别信了他。」
他依旧在不死心地挑拨离间。
见状,我连忙抱紧了阿白。
他见我丝毫没有动摇,沉默一瞬后,竟然诡异地笑了起来。
「阿毓,好了,别装了,戏演到如今差点连孤也骗过去,但一切都到此为止了,这阉贼已是插翅难逃,你该功成身退,回到孤身边了,无需再陪着他演戏。」
我心中暗道不好。
他勾唇暧昧一笑,接着道:「不过,多亏你此次假装失忆,以身犯险,孤身深入虎穴,里应外合地传来消息,不然孤怎么会在今日埋伏他呢?阿毓啊,你当记头功!」
这个贱人!
我慌忙地看向阿白,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阿白,你要相信我,我这次绝没有红杏出墙!我不是为了他,我,我,我是……」
我语无伦次,拼了命地想要解释,可是头越来越痛,简直要从中间裂开,睁着眼睛已经是一种奢侈,只能听到有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不停。
「毓儿,我信你,只信你一个!」他紧紧抱住我,焦急又心疼地安抚道,「你别激动,会刺激到蛊虫。」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泪流满面,「你,你不要听他挑拨离间,我没有背叛过你,我根本不认识他!」
「毓儿,我只信你。」
「阿白,你不能不要我——」
「毓儿,别哭,我在。」
…………
「毓儿,安静!」
话落,我的哭喊戛然而止。
一个冰冷的混杂着梅香和血腥气的吻,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堵住了我喋喋不休的哭诉。
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急切地回应着,身子紧紧攀附着,恨不得要与他融为一体。
苦涩至极的水顺着脸庞缓缓流入口中,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太子狂怒万分,歇斯底里地怒吼:「阿毓你在做什么?竟然委身于一个太监!阿毓,你疯了吗?你快给孤回来!」
紧接着,他浑身颤抖着,一口血喷出,「梅修白,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杀手们又层层围了上来。
几个回合之后,阿白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被人打落了剑,压在地上不得动弹。
接二连三的杀招直冲他而来,我飞快地扑上去,想替他以身挡剑。
「都给孤住手!」太子目眦尽裂地大喝,红着眼瞪我,「不许伤到阿毓!」
预料中的死亡没有到来。
我连忙整个人趴在阿白身上,厉声大喊:「要杀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闻言,杀手们一时进退两难,不敢轻举妄动。
太子咳着血,循循善诱地蛊惑道:「阿毓,孤这辈子只喜欢过你一人,其他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此时杀了那个太监,孤可以既往不咎,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在一起。」
他这是铁了心要置阿白于死地。
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临死前骂个痛快算了。
「太监又如何?你个活在阴沟里的烂货,论智谋才学、文治武功,你有哪里比得上阿白?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倒也让你得意至极了。」
「你给孤闭嘴!」他恼羞成怒。
「虚伪至极的贱东西,我只恼恨以前竟眼瞎看上过你,如今看你一眼都恨不得自戳双目,一想到曾与你花前月下过,我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
「你闭嘴!」
「你要杀便杀,阿白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好好好,好得很,你以为孤不敢吗?孤偏要让他活着,让他这个太监亲眼看着你是如何与我恩爱。」他双目赤红,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伸手就来捉我。
「你个疯子,放开我!」我用力捶打着他,不肯离开阿白一步。
莫名的恨意排山倒海般地涌上心头,我做了一个大胆而又冲动的动作。
我捡起阿白的剑,眼也不眨地刺入了太子的胯间,又狠狠转了两圈。
他下身立时血流如注。
贱人,让你瞧不起阿白!我倒要看看你成了个废人,还怎么做太子?
他没料到我会暴起伤人,待反应过来,寂静的官道上,只余他凄厉的惨叫。
杀手们似乎也傻了眼,竟愣在那里,一时不敢动作。
我赶忙退回到阿白身边,脑子转得飞快,趁机反水他们,「你们亲眼所见,他已经废了,做不成太子了,你们与其为他效力,倒不如趁早各奔前程去,否则一旦他被清算倒台,你们觉得自己能独善其身?」
阿白借机挣脱钳制,将我紧紧护在怀里,冷声道:「本座许诺你们,今日之事,绝不追究!但是倘若本座死了,那些徒子徒孙们,可不会对你们手下留情。」
「给孤杀了他们!」太子跪趴在泥水里,浑身是血,脸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愤怒地大吼大叫着。
杀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却无人动手,显然是有些松动。
有人刚要对我们出招,却被其他杀手一剑穿心。
阿白了然一笑,趁热打铁道:「我梅修白可以发誓,若有违今日诺言,便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其中一人立刻抱拳一礼,转瞬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有了第一个人带头,片刻后,其余人等也都三三两两地罢了手。
有人叛主,自然也有人忠心耿耿。
剩下的那几个杀手,拿着剑继续逼近了我们。
阿白同样拿起了剑,蓄势待发。
是死是活,只看这最后一战了。
剑拔弩张之际,有一道娇俏的女声远远喊道:「这是怎么回事?竟有人要诛杀朝廷重臣!」
来人纵马狂奔,马上坐着三皇子和王小姐,后面还跟着他们的护卫。
眼前忽然落下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凶狠地挡在我们身前。
是十一和香芸。
眼见大势已去,太子却犹不甘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起断剑还想要杀了阿,却被香芸一招踹在地上。
他趴在烂泥里,疯了一样地狂笑道:「阿毓,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他梅修白更是不行!」
马蹄声越来越近。
那几个杀手相互间递了个眼神,眼疾手快地扛起他飞身离去。
…………
一切尘埃落定。
我顿时松了口气,和阿白劫后余生地相视一笑。
马车上,王小姐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全身心都放在了阿白身上,无暇顾及她。
临下车时,她才开口说了今日与我的第二句话,语气隐有艳羡,「没想到你失了忆,气魄和胆色却依旧不减当年。」
我礼貌又疏离地朝她笑笑。
她也不在意,笑得豪气爽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好好保重。」
我朝她道了声谢。
17
督主遇刺。
这条消息飞快地传遍京城,让朝野炸开了锅。
还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是太子称病不出。
风雨欲来,让即将到来的冬天似乎更冷了。
阿白顺水推舟地向皇帝告了病假,闭门不见客,正好从旋涡中摘出来。
那日他强行动武,又伤及肺腑,孙老提议尽快取出金蝉蛊,以免它生生吸死了活人。
阿白却担心金蟾蛊还没有长成。
我便威胁他,你若想等金蟾蛊熟了也行,可到那时你也就死了,我年轻且貌美,还拥有你的全副身家,定要养他十个八个的面首,尽享男欢女爱。
他气得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我和香芸却在一旁煽风点火,讨论哪家南风馆的头牌最好看。
取蛊那日,他们专门避开了我。
等我知道的时候,孙老已经端着药从密室里出来了。
好在金蟾蛊是长成了,没有枉费阿白的一番心血。
服下药后,一股暖流缓缓涌向四肢百骸,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松动。
一觉醒来后,脑中像是隐隐传来「咔啦」一声,尘封的记忆被打开。
我慢慢睁开了眼睛。
青梅竹马?
少年夫妻?
家道中落?
红杏出墙?
…………
梅修白啊梅修白,见我失了忆好欺负是吧。
我「啪」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玉簪,笑得咬牙切齿,吓到了喊我起身的香芸。
「小姐,你怎么越来越像姑爷了?」
我连忙换了个表情,故作懵懂道:「有吗?」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正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飘了进来,随即我落入一个梅香重重的怀抱。
来人死死将我压在怀中,熟悉又陌生,一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不死不休的死敌,有朝一日竟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难怪香芸当初会和见了鬼一样。
他将脸轻轻埋在我的颈侧,语气缱绻地问我可有想起什么,尾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在紧张和害怕。
原来他也知道害怕啊。
香芸见状,赶忙退了出去。
看我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惩大诫一回。
我故意摇了摇头。
他便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幽深地凝望着我,眼底藏着点点难言的酸涩,神色既庆幸又失落。
孙老诊断之后,说药没问题,大概是有个作用的时间,待蛊虫完全被杀死,我便能恢复记忆了。
第二日,梅修白状似随意实则忐忑地问我:「今日如何,可有记忆恢复?」
我摇摇头,表示毫无变化。
他便松了口气,轻声安慰道:「没关系,不急于这一时,慢慢来便是。」像是在劝我又像是在劝他自己。
晚上睡觉时,不等他发问,我立刻摇了摇头。
第三日,亦是如此。
…………
一连几日,梅修白肉眼可见地心事重重极了,连身上的梅香都黯淡了不少。
我却在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见惯了他运筹帷幄、阴狠凉薄的模样,竟从未看过他这副心里患得患失,却表面平静的做贼心虚样。
真是让人新奇啊。
18
另一边。
最近的京城也很是热闹。
督主遇刺的风波尚未平息,很快又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私通贵妃,东窗事发后杀害左相澹台毓一事,一夜之间,闹得沸沸扬扬。
皇帝震怒,勒令锦衣卫速速查出,绝不姑息。
锦衣卫动作极快,不到三日,证据便摆在了皇帝的案头上。
一同呈上的证据,还有太子蓄养私军、暗中谋害朝廷命官、私制官银与兵器、意欲宫变弑君的谋划,以及贵妃虽三个月未承宠,却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天下哗然。
这般齐全的证据,由不得人不信。
其中,自然有我的手笔。
有些证据,阿白他们不容易找到,但我却是如数家珍。
我好歹替薛烨谋划了这么多年,怎能不对他的势力、筹谋与野心一清二楚?更何况他的追随者中,有不少还是受过我的恩惠,才被一步步提拔上来的。
从前我是心有顾虑,为保澹台家不得不受制于薛烨。
可如今情况大有不同。
蛊毒已去,澹台家有阿白暗中护着,我要弄死薛烨只是时间问题。
更无需我亲自出手,只要让人稍微放出一点风声,有心者便会像闻到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
比如三皇子,他必然会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这么些年贤名在外,名声可不是白来的,势力同样不可小觑。
一切都将结束在这个冬天。
贵妃被秘密处死,娘家获罪被贬。
但根据我从宫中线人得来的消息,贵妃实则被落了胎,毒哑之后绑上了和亲的花轿,以平蛮夷之怒,保边境太平。
皇帝可舍不得花银子打仗,毕竟他还得炼丹和建道观。
至于薛烨,本该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但在锦衣卫上门捉人前,他已在东宫放了把火,自焚而死。
香芸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着外边的传闻,我只淡淡一笑,发愁地看着手里的新衣。
得,又做坏一件。
想赶在过年前给他做上一件衣服,怕是痴心妄想了。
我忍不住看向了阿白。
一旁轮椅上沉睡的他,安静又美丽,再不像个满身煞气的恶鬼,反倒像个误入凡尘的谪仙。
那日他突然吐血昏迷,至今已有半月未醒。
孙老说这是因为养蛊而导致的气血亏空,心脉受损,身体损耗过大,加之又遭受重伤,本来取蛊那日他就该昏迷不醒的,硬是生生多撑了几日。
即便日后醒来,身体也大不如前,从今往后,需得长年累月地细细养着,不可再轻易动武。
一想到这些,我就气得一阵头疼,只恼恨自己为何非要争一时意气而捉弄于他。
我知道,他非要强撑这几天,是怕我恢复记忆后,会厌他、恨他,会弃他而去。
他醒着,便能守在我身边,赶在第一时间留住我。
至于如何「留」,我想,凭阿白一贯的作风,应该是先礼后兵。
先晓之以真情,用温柔乡来挽留我,但是倘若我坚持要跑,他大抵便要上些强硬的手段了。
礼貌又小气的男人!
过了几日,皇帝派人上门探望,一是就薛烨刺杀阿白一事,表示宽慰安抚;二是着太监仔细查看阿白伤势如何,是不是在故意装病不出。
皇帝如今忙得焦头烂额,眼巴巴地想回炼丹房,得力的臣子却在这会儿倒下了,他焉能不有想法?
此时,三皇子脱颖而出。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新的轮回又开始了。
19
又过了几日,我应王绾相邀,前去国公府赴宴,半路却被劫了。
等我睁开眼,已不知身在何处。
我的身边躺了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东西,形销骨立,面容枯槁,身上还散发着伤口腐烂的臭味。
他抱着我,躺在一旁假寐,见我醒来,欣喜不已。
「阿毓,我好想你。」那双令我作呕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这熟悉的声音……
这时,我才从他死气沉沉的脸上,瞧出几分薛烨的影子,与他从前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竟然是诈死。
早知我就该派人去查验尸体一番,不然此刻也不会被他捉住。
「你还活着,真好,如今我只有你了。」他抱着我喃喃自语,神色癫狂。
「放手!」我厌恶地皱眉,离他远了点。
他便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恶狠狠地捂上我的眼。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是你的阿烨,不是别人,你给我想起来啊——」
「阿毓,你想起来了吗?我是阿烨!」他大力摇晃着我的肩膀,紧紧盯着我,不肯放过我任何表情。
我只冷冷地看着他。
「阿毓,你果然还是忘了我。」片刻后,他摸上我的眼角,笑得凄惨,「失忆了也无妨,好在人还活着,总归是再不能摆脱我了。」
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在犯蠢,居然分不清我如今到底是失忆,还是单纯地对他厌恨。
又或许他知道,却故作不知,自欺欺人。
他捏起我的下巴,强硬地朝我嘴里塞了一颗药,那药遇水即化,我来不及吐出,就被他捂住了嘴。
我对他怒目而视。
如果眼神能杀人,我必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却笑得越发痛快,仿佛就在等这一刻,「阿毓,这是蛊毒的解药,我想要你回来。」
可笑,如今走投无路了,他又想起那个为他尽心尽力的澹台毓了,当初逼我和亲的时候,可是半分不留情面。
估摸药差不多都咽下了,他小心喂我喝起了水。
我故作挣扎两下,便喝了下去,然后故意恶心地吐了他一身。
他倒也不恼,只是不慌不忙地擦掉那些脏污,随后拿出一条细细的锁链,将两头分别扣在了我的左右脚踝上。
「别怕,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一直关着你的,等你恢复记忆了,我便放了你。」
第二日,他带着我,和残余的势力汇合后,开始一路向北行进。
中间我曾试过逃跑,但都失败了。
他温柔地拭去我脸上的灰泥,好脾气道:「阿毓,别白费力气了,没人能来救你的,梅修白他如今亦是自身难保,听说旧伤复发,吐了三大碗血呢,眼瞅命不久矣了,真是活该有此报应!」
我置若罔闻,只想着下一次该如何逃跑。
他开始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但我心里念着阿白,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虽气恼至极,但也无可奈何,只盼着我恢复记忆的那天。
我只觉得可笑,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被阉了之后,脑子也没了吗?
竟以为我恢复记忆之后,还会与他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沿途休息时,听见路人说起京城那边的传闻,说是梅督主一直昏迷不醒,皇帝体恤重臣,便做主下旨给他冲喜,为他赐婚了一名京城贵女。
我听罢一愣,随即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虽然知道这件事不怪他,他并不知情。
可是……
可是,我至今还未与他成过亲。
如今,他要迎娶的人,也不是我。
那我又算什么呢?
薛烨像是察觉到我的心事重重,深情地哄道:「阿毓,不要伤心,那阉贼有什么好的呢?等你恢复记忆,必是悔不当初,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阉贼泄愤,一雪当日委身于他之耻辱。」
我忍不住高声嘲讽他:「那你如今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便不再说话,只带着我沉默赶路。
眼见便要过了边境线,我心里越来越急,一旦出了国界,人生地不熟的,再想逃跑只会难如登天。
而阿白他来寻我,亦如大海捞针。
许是听多了我内心成天的祷告,老天开眼,事情又出现了转机。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薛烨他突然止步不前了。
而香芸他们沿着我一路做下的标记,也终于寻到了这里,只待伺机将我救走。
过了几日,薛烨带我进入了一处毫无人烟的深山。
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藏了许多人,但全都又聋又哑,白天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挖矿,晚上再回到地面休息。
这里竟然是一座银矿!
我隐约想起了一件事。
当日锦衣卫在搜查东宫时,曾缴获了大量的私银,可银子的来历却成谜,与现有的账目远远对不上。
难怪薛烨能畜养私兵、私制兵器……
谁能想到,竟是他独占了一座银矿山,甚至连我也不知道这座矿山的存在。
想必当初所有的知情人,早已被他灭口。
如今他树倒猢狲散,这座矿山是他最后的倚仗,供他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我得想办法给他夺过来。
不过得先杀了他。
先杀人,再夺山。
与梅修白这厮待久了,有朝一日,我竟会学做这谋财害命的勾当了。
明明我从前也是当世俊才澹台毓啊。
20
与香芸暗中联系上后,我心生一计。
我假装恢复了少许记忆,对他和气了不少,甚至像从前那般喊他「阿烨」。
他大喜过望。
随着我「恢复」的记忆越来越多,他开心地解开了我脚上的链子,也不再派人牢牢看着我了,甚至还与我说起了他将来举事夺位的筹谋。
我自然也假装在一旁为他尽心打算。
一时间,倒真有几分回到从前。
这日,我破天荒地为薛烨做了一桌好酒好菜,在他最喜欢的汤里下了药。
薛烨会防备左相澹台毓,但他不会设防年少青梅的阿毓。
等他醒来,已是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悬崖上了。
而整座矿山都已在十一他们的掌控之下。
薛烨醒来时,却脸色平静,毫无意外,像是早有预料般。
「阿毓,抱抱我好不好?」他四肢被锁,无法动弹一步,朝我苦涩地笑道,「我明知道今晚会是一个陷阱,可我还是赴了你的约,我以为你会对我手下留情的。」
「痴心妄想!」香芸呸了他一口。
他不甘心地朝我大叫:「我已经明明这么爱你,可你为何还是不肯回心转意……」
「够了!」我嫌恶地打断他的话,嘲讽道,「困我自由,断我傲骨,践踏我的尊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简直是令人作呕!」
他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死死地盯着我,「你本就是我先发现的,是长在我眼前的东西,是圆是扁,本就该任我拿捏,我只后悔没能尽早断你双翅,一不留神让你飞了出去。若是能重来一回,我必不会再重蹈覆辙,定将你牢牢抓在手心!」
「疯子!」我抢过十一的佩剑,寒光一闪,冰冷的剑刃反射出我充满恨意的双眼。
「当初我和阿白坠在悬崖上,九死一生,如今也该让你尝尝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薛烨,活该你当有此报!」
我拿着剑,欲要先挑断他手脚筋,再砍断他身上的绳索,让他掉入这万丈深渊。
他却突然身体抽搐起来,口吐鲜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待他完全不动后,十一才上前查看,「夫人,他服毒自尽了。」
*
我带着香芸和十一回京了。
这座银矿山的存在,我打算先瞒下来。
阿白这大官又不能当一辈子,等新帝上台,旧臣迟早要被清算。这厮最喜锦衣玉食,样样皆要求极致,连带我和香芸也过惯了这等骄奢淫逸的生活。
要是他倒台了,岂不让我跟着他喝西北风吗?
这矿山,我得留作与新帝谈判的筹码。
如我所料不差,下一个皇帝八成是三皇子。
可他知道的太多了,焉能让人安心?
皇权之下,人心等闲易变,我不能拿着一众人的性命去赌三皇子的君子品行。
长路漫漫,我又想起了阿白,也不知他醒了没有。
香芸告诉我,那个所谓的赐婚圣旨还没盖上玉玺,那家贵女就吓得寻死觅活,死活也不肯嫁一个太监,闹得是满城风雨。
当时阿白恰好醒了,便婉拒了赐婚。
只是听说我失踪了,急怒攻心之下又伤重昏迷了。
结亲不成反倒结了怨,皇帝权衡之下,便再也没提过赐婚这回事了。
这天,我们在一家客栈住下。
赶了一天的路,吃完晚饭,我便困得眼皮子直打架,泡在浴桶里昏昏欲睡。
幽幽梅香自昏暗中飘起,来人接住我即将滑落入水的身子,稳稳抱在了怀里。
「毓儿,为夫来接你回家。」
我朦胧地半睁着眼,双臂顺势缠上他脖子,头埋在他胸膛上咕哝道:「你怎么才来呀?」
「抱歉,为夫来迟了。」他轻轻将我放在床榻上,裹上被子后,坐在床头用布巾细细擦干我的头发,「是为夫的错,害你吃了那么多苦。」
「既然犯了错,」我眼珠子一转,坏笑道,「当是受罚才对。」
「那毓儿想怎么罚我?」他低低一笑,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又一路向下落在我的唇上,「我都悉听尊便。」
我直起身子,双手摸上了他的脸,一点点描绘着他的五官,精致而又昳丽,多一分嫌浓,少一分则嫌淡。
素手勾住了他的腰带,下一刻,狠狠扯开。
…………
过了一会儿,屏风后响起了窸窸窣窣声。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终于从屏风后出来了,莲步轻移,低眉浅笑,恍若神仙妃子。
我不由得惊艳地瞪大了双眼,瞌睡虫顿时跑得无影无踪。
好一个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
青丝如瀑,媚眼如丝,气质冷冽,却又夹杂着三分魅惑,真真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突然体会到了几分做男人的快乐。
不枉我花大价钱,专门着人拿了这套衣服,只待回京给阿白换上。
我一手支起身子斜躺着,拍了拍被窝,活像个纨绔子弟,吊儿郎当道:「美人,快到本公子怀里来,让爷来好好疼疼你。」
「嗯?」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我连忙改了口:「美人妹妹,快到姐姐这里来,让姐姐看看这衣服合身不。」
他缓缓走过来,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欺身向前,眼底积聚着令人心惊的春色。
「还请姐姐今晚赐教了。」他撩起我耳边的长发,落下轻轻一吻。
价值千金的美人裙,不消片刻便成了一堆破布。
情到浓时,他用指尖揩去我眼角的泪,放在唇上尝了尝,一脸满足道:「真好,毓儿的泪,同我一样的微苦,我们果然合该天生一对。」
21
回京之后,我抽空回了一趟澹台府。
父亲老了许多,但是见到我和阿白执手而立,却丝毫没有惊讶,像是知道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带着阿白,去祠堂给母亲上了炷香。
路上遇到了我那庶弟母子,点头而过。
*
除夕夜宴上,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小心从高台上眼花跌落,此后身体每况愈下。
临死前,他既没有立三皇子,也没有立那十二皇子,反而立了个毫不起眼的十八皇子,并令梅修白为辅政大臣,三皇子为摄政王,共同辅佐新帝。
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先帝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百废待兴,新帝虽聪慧不足,但好在勤勉有余。
待他十五岁的时候,阿白还政于他,意欲辞官归隐。
新帝再三挽留不成,为感念阿白的教导,封他为安乐公,七代世袭,旁人虽有微词,但又庆幸阿白只是一个太监。
后来,我和阿白打算去云游四方。
出京那日,王绾来送我。
谈起年少之事,我朝她一拱手,「一直未曾对你说一声抱歉,当年向你隐瞒身份,实非得已。」
她不在意地摆摆手,「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也是我年少不懂事。不过,我却着实羡慕你。」
「羡慕我做什么?」我有些意外。
她低声道:「你我虽同为女子,但你要比我更自在得多,我出身将门,耳濡目染之下,从小更喜舞刀弄枪,但母亲向来不许,一心要我做一个大家闺秀,父兄也皆是拿我当贵女栽培,生怕因为出身武将世家而遭人嫌弃粗鄙,坏了我的姻缘。
「我放眼京中贵女,原以为女子皆是这般逆来顺受、循规蹈矩,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你,以女子之身在朝堂上搅弄风云,让众多男子皆拜服在你脚下,即便后来你做了梅夫人,身处后院之中,亦能对朝政了如指掌,指点新帝,甚至在梅大人力有不逮之时,力挽狂澜,其后你又兴办女学,鼓励女子自强不息,敢于男儿争锋。
「我这辈子,好像也就这样了,相夫教子地过一辈子。」
我心下了然,轻声道:「你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做的半点不比我差,你年年筹款赈灾,施粥安民,召集粮草衣物以安边关将士,设立抚恤堂安顿阵亡将士之妻儿,这桩桩件件,尽是你将门之女的风采。」
她闻言羞赧一笑,「因为很羡慕你,所以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所以在很努力地追赶你。」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在我看来,你已是巾帼不让须眉,不必自谦。若真论起来,这世上羡慕我的人少之又少,当下女子实则更羡慕你呀,你出身世家,夫君乃当朝摄政王,夫妻恩爱,既无妾室也无外室,无婆媳之扰,子女皆有出息且孝顺,而你广施仁善,美名远扬,若让她们选,她们不会愿意做劳心劳累的我,反而是幸福美满的你。」
她不由得娇嗔道:「听你这一席话,我好像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
「难道不是吗?」我笑着打趣。
香芸拉着她五岁的幺女来送我,「小姐,你多保重。」
我替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你家十一看见该心疼了,他如今可是锦衣卫指挥使,你这指挥使夫人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耍小性子了。」
她红着眼点点头。
与她们又说了一会话,十一过来了。
香芸便笑道:「姑爷来了,小姐你们该出发了。」
「一路保重。」
阿白走过来,虽然人至中年,但依旧俊美无铸,威仪犹在,朝我粲然一笑。
「毓儿,我们走吧。」
我朝送行的人挥了挥手。
从此,江湖远去,有缘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