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个缅甸小伙子,因为和中国人打交道多,他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叫「安全」。安全小时候,他父母相继过世,13 岁开始四处流浪,在深山的毒贩组织里当过童兵,随着组织里的械斗愈演愈烈而逃离。
但安全的人生,在金三角地区「没什么特别」。
就连当情报贩子,安全都是最底层的那种,被中国人当导购。
你要问我缅甸的普通人什么样?我觉得就是安全那样。安全总说,像他一样活的缅甸人是「豺狗」。
我忘不了他的理由,是没想到他和我说:「狼只有很饿的时候才会吃尸体,而豺狗天生就喜欢吃死人。」
事件时间:2009 年 6 月
记录时间:2018 年 6 月
我曾经在达邦的一家小赌坊里,看见个叫程红兵的东北赌徒。他把带过来的 10 万元输光后,想去偷柜台上的筹码,结果被老板狠狠揍了一顿,丢到门外。
当时缅甸正值雨季,程红兵浑身淤青躺在泥水里。
我看他长得顺眼,又有些可怜,就把他扶起来,带去旁边的缅味餐厅吃了顿抓饭。
饭桌上,程红兵一边仰头让鼻血倒流,一边问我:「老弟啊,你说我怎么地才能翻本?」
我瞥了这家伙一眼,告诉他只要还在赌桌上,总有翻本的时候。
程红兵冲我竖了个大拇哥,点点头说很有哲理,接着又问我:老弟,那我没钱上桌了咋办?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接话:没钱就去挣嘛。
「老弟,看你混得不错,知道啥不要本钱,来钱还快的门路不?」程红兵把手里最后的抓饭吃完,眼睛盯着我问道。
我上下打量程红兵,回答他:做鸭子。
程红兵立马摇头,说自己祖上八辈都是正经人家,不做这个。
我转头想了想:那就只能去当「条狗」(情报贩子),这行不用本钱。
金三角的条狗分为很多等级。混得好的,就是给各种大势力打听消息,往往一个消息可以卖六位数的价格。
混得差的条狗,只能蹲守在各种交易市场门前,负责给不熟悉金三角情况的各国商人带路,讲讲具体的市场行情、现在商品均价、哪几家店信用度高等等常识性问题。
底层情报贩子也被中国商人戏称为导购。
没在送货的日子里,金三角的生活会非常无聊。我闲不住,就经常给自己找些乐子,其中最常玩的游戏就是假装中国游客。
顾名思义,就是把自己设定为刚来金三角旅游的中国游客。
我要是跟着猜叔,接触的都是各种势力的头目,不会接触到真实的金三角底层,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更加深入了解这片土地。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消遣。
2009 年 6 月的一天,猜叔叫手下去小勐拉买些食材回来,晚上大家做烧烤,我在房间待得无聊,就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
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小勐拉一个野生动物市场,我已经吃过很多回野味,也了解这里面的门道。
为了试试中国游客在缅甸会不会被宰,我假装初来乍到,在一个个摊位前认真询问价格。
不出所料,我口中标准的普通话和四处打量的眼神,让每个摊主对我的价格上调了一半以上。
我的表现很快就吸引到守候在附近的「条狗」,陆续有三四人过来搭讪,说想要给我介绍珍稀野味。
我见这几个缅甸人的中文水平都不太行,说的话很多我听不懂,就挥挥手没有继续沟通。直到有个二十七八岁,一米七左右身高,寸头瓜子脸的年轻人过来,我后来叫他安全。
安全的皮肤很白,这在缅甸人中并不常见,他脚上踩着蓝色的人字拖,下半身套着花花绿绿的沙滩裤,上身穿着一件肥大的 T 恤。
很多摊子都自带风扇,而安全身材消瘦,衣服被风扇一吹就鼓涨起来。
安全说他对这一片很熟悉,如果要买什么东西,或者是想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找他。
我见安全长得比一般缅甸人白嫩,说话有点结巴也挺有趣,就花了 20 块人民币咨询费,说自己第一次来金三角玩,想要买点东西带回去,问他有什么推荐。
安全皱了下眉毛,头朝我的方向微微倾斜,说这些野味都很重,不方便携带,还不如弄点白粉,装进行李箱就可以带回中国,还说自己可以搞到价格最低的粉砖。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告诉他,白粉更不方便。
安全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接着说自己和很多家采矿场都有合作,可以搞到水头很不错的裸玉,价格也不贵,问我要不要?
我摇头,说身上带的钱不多,只是想要买一些食物回去。
安全上下看了我一番,然后瞪大眼睛问:「中,中国人也会没钱的吗?」
「中国也有穷人啊。」我也瞪大眼睛回答。
安全可能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然后挑着眉毛,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好意思否定,只能说自己有。
听我说有,安全领着我到一家比较偏僻的摊子面前,指着一个蛇环(七八个小蛇的蛇头风干处理后,围成一圈,用红绳绑住),说把这个送给女朋友,女朋友马上就会变成妻子。
我之前见过金三角的这种传统工艺品,但没想到它还有这用处,就小声问安全:「是不是女朋友戴上这个,就会像下蛊一样中了我的邪?」
安全开始没听懂,我重复一遍后,他才摇头和我说,他的意思是蛇环很漂亮,女孩子都喜欢戴在脖子上做装饰,这样我们的感情就会得到很好的发展。
我当时感情经历不多,竟然认为安全说的有道理。我付了 200 块人民币给摊主,把蛇环买了下来,心想以后还能送给女朋友。
安全见我掏钱,脸上乐出褶子,一个劲儿劝我再买点其他东西。
就这样,在安全的怂恿下,我本来只需要带些食材,结果买了一大堆没用的礼品回去。
因为安全中文好,给我的感觉不错,通常只要我去小勐拉买东西,总会叫上安全,给他 20 块人民币,让他陪我逛上半天的街。
一来二去,我和安全也算成为朋友了。
安全的身世没什么特别。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相继离世,13 岁就一个人四处流浪,先是在一个深山里的贩毒组织当童兵,后来发现械斗越来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他心里害怕就果断逃离,来到小勐拉。
我问过他,当童兵的感觉是什么?
安全想了很久,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每天跑步打枪,空闲时大家打赌吸粉,日子很单调,但是白米饭管饱。
「大家都在吃粉,你怎么不吸啊?」我问安全。
安全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主要是没钱,要是有钱他也吸。
因为没手艺也不想吃苦,安全就守在街头巷尾和野生动物市场门口,给中国游客提供信息,赚个几十块,再拿些摊主的提成,凑个吃饭钱。
安全和大部分缅甸普通人一样,没什么上进心,也没做生意的天赋,能混一天是一天,因此快 30 岁还是底层情报贩子。
我觉得安全人有点蠢,就常请他吃饭。
有次我和安全吃夜宵,正好隔壁桌是常哥,我就叫常哥过来和我们拼一桌。
常哥是内蒙人,30 多岁,膀大腰圆,原先是货车司机,跑云南边境线路。
早年间,边境线上跑车的司机需要拉帮结派,才能生存下来。因为利益纠纷,常哥和其他司机有了矛盾,有人往他的车上塞了两包白面,在过一个小口子临检时被发现。
常哥觉得解释不清楚,害怕坐牢,就驾车撞开路禁,狂奔百公里,一路逃往金三角。
到了金三角,常哥从采矿工人做起,慢慢积累本钱,和当地人合伙开了赌坊,在缅甸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错。
常哥的这段传奇经历逢人就说,我在饭桌上不知道听了多少回。
有次我没忍住,问他:「常哥,我记得边警都拿着枪,你怎么逃啊?」
常哥瞪了我一眼,没有接我的话。
常哥比较健谈,大家先聊了一些热场的话题,然后常哥话锋一转,声音稍稍降低一点,问我知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我摇头,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常哥说,一个星期前,有三个中国贵州的商人来到金三角,想在这边开赌坊,相关的手续、关系都已经打点到位,就差选个赌坊的具体位置。
这三人挑了个缅甸的条狗作为向导,带他们去可以新建赌坊的空地上进行实地考察,咨询费是每天 200 人民币。
那缅甸人连续带这三人看了几天,结果他们发现另一个条狗收费便宜,每天只要 150。这三人应该是苦出身的生意人,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加上几天来都没有让他们满意的地方,果断换了向导。
常哥说话时,安全两手各拿一支筷子,不停敲击陶瓷碗。我嫌声音难听,就问他干嘛要一直这么敲着?
安全停下手上的动作,说自己听人讲,中国人经常会在饭桌上说书,常哥说书说得很好听,他这是在给常哥配乐。
我有点无语,叫安全别敲了,还告诉他,「你这动作在我们中国,是很没有礼貌的动作,而且敲碗都是乞丐才会做的事。」
安全看我一眼,不情愿地放下筷子,转头对常哥说:「这件事,我,我知道,那三个中国人,后来就死了的。」
常哥左半边嘴咧着,右半边眉毛耷拉下来,一幅看傻子的模样,看了眼安全,然后才缓缓点头。
这三人是被两个缅甸向导合伙杀害的。原因是 200 块一天的条狗认为这三人欺骗了他,就把情况告诉 150 一天的条狗。150 一天的条狗认为这三人欺骗了自己的缅甸同胞,同时还欺骗了自己。
两个缅甸人凑到一起,越说越生气,最后联合将这三人杀害,用柴刀砍下他们的脑袋,还抢走了身上的全部钱财。
常哥说到这里,把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摔在桌上,对我说:「这些缅甸人全他妈的和狼一样,你要有机会赶紧回国去算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安全就抢先对常哥说道,语气很认真,你说缅甸人像狼是不对的。
常哥问安全,那像什么?
安全说,像豺狗啊。
我问安全,为什么?
安全说,狼只有很饿的时候才会吃尸体啊,而豺狗天生就喜欢吃死人的。
我和常哥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半晌都没言语。
我们都没想到,看着没什么文化的安全,能说出这样有深度的话。
安全见没人理他,就盯着我看了会儿,张嘴笑道,语气颇为自豪:我们缅甸人,都知道自己是豺狗的。
安全有两个女朋友,都是妓女。
我见过她们,脸上打的粉很重,身材黑瘦,头发一长一短,染成蓝绿色,标准的缅甸妓女模样。这两人不仅知晓对方的存在,还同居在一起,白天经常是两人陪安全待在房间,轮流给安全做饭吃,晚上就各自出门接客。生活的节奏单一重复。
有一次,我和安全在赌坊里玩得久了,商量出来吃宵夜,正好赶上安全两个女朋友收工回家。
安全小声问我,今天能不能让她们过来也吃一点,还说自己没钱,平时很少带她们在外面吃东西。
我看安全说得可怜,就让店家稍等下,等安全的女朋友们过来再点菜。
大概过了 20 分钟,我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安全的两个女朋友才到,典型的缅甸妓女风格,没礼貌,对不是客人的中国人带有细微可见的恨意。
两人坐下后没和我打招呼,直接就围坐在安全身边,开始叽叽喳喳地用缅甸语说着话。他们拿着菜单,点了很多菜,催促着店家赶紧上菜,根本没问过我想吃什么。然后三人又互相聊了十来分钟,安全才想起来我的缅语水平很差,提议大家用中文交流。
如果是刚来金三角,我做东却得到这样的待遇,一定会生气。但是待久了,我知道这其实是金三角缅甸百姓的普遍性格,他们大多没受过教育,所处的环境又是如此混乱,通常只会考虑自己,很少为其他人着想。
我临走前去柜台结账,安全特意跟出来,从背后偷偷拉我的衣服,问我能不能和他的女朋友们说这顿饭是他付的钱?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安全。
此时,安全又凑近了点,声音很轻,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他悄悄和我说,之前自己吹牛,说这顿饭是存了好久的钱请女朋友吃的,让我不要揭穿他。
我很无语,只能朝他点头。安全一看我答应他,立马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中国人就是大方。
散场的时候,我和安全他们挥手道别,两个女的冲我白眼,嘴角颇为不屑,大概把我当成了蹭饭的家伙,安全则用口型和我道了个歉。
我能理解安全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两个女朋友辛苦赚来的钱很大一部分都用在安全身上。
每当安全吵着说要买什么电子产品,或者是想要新款的衣服时,两个女人就会各出一半的钱来满足安全的要求。
我问安全,为什么他从来不单独找其中一个女朋友要东西。
安全眼睛斜着看我,说,「做人要公平。」
金三角的婚姻状态是多元化的。一夫一妻、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多妻多夫的情况普遍存在。但像安全这样长得一般,没钱没权,女朋友还能彼此认可,甚至相处融洽的情况就比较少见。我问安全这是怎么做到的?
安全平时说话有点结巴,但是讲到女性时,就会挑着眉毛,语调很快地和我吹嘘他对女孩子的经验。说着说着,就让我给他几十块钱的学费,他会把这么多年对女孩子的经验全部都传授给我。
我看安全比我大了快 10 岁,混成这样还能同时拥有两个女朋友,居然信了他的话。
安全挺守信用,我交了钱以后,他经常会找机会传授我追女孩的技巧。其实大部分都是他的自娱自乐,比如什么说缅甸黄色笑话逗女孩子,用草地上拔的几根野草编头环之类的,我后来对过来玩的中国姑娘试过几次,根本没用。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就骂安全,说他的技巧完全派不上用场,叫他退钱。
安全见我骂他也不生气,反而把他的花裤衩口袋外翻,耸着肩膀说,他没钱。
但其实有一次例外。
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我跟安全还有他的两个女朋友上街闲逛。
安全领着两个女朋友,路过一个小花田时,他毫无征兆地甩开两个女人的手,小跑到花田里摘了一大把的鲜花,然后一分为二,仔细数成相同的数量,同时递给他两个女朋友。
两个女人的皮肤都比较黑,笑起来牙齿特别白,一左一右搂着安全,嘴里不断说着缅甸语的情话。说得久了,一个女人把头靠在安全的肩上,另一个则拿牙齿咬了口安全的手臂,痛得安全原地跳起来,三人顿时大笑。
我当时离安全他们不远,眼里看到的这幅画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回国后,我偶尔在街上看到刚开业的店面,门口有两排花篮时,会趁店家不注意,偷摸着捡些花篮里的花,拿回家晒成花干。
安全其实原名并不叫安全,是因为要讨好一个赌客,自己给改的名字。
那个赌客是个台湾女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大概 40 岁上下,看起来贵气,带了块水头很好的观音吊坠,手上还有串金镶玉的转运珠。她连续 3 个月都待在小勐拉的红棉赌坊,很少出门。
台湾女人通常待在大厅玩百家乐,出手阔绰,一把牌最高上过 10 万。
她对钱不是很看重,赢钱时就随手抓一把筹码,放在赌桌上,让围在她身边的人随便拿。有时送的筹码多了,还会引起纷争,我见过两次有赌客因为抢钱大打出手。
红棉赌坊是小勐拉最早的几家赌坊,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各行的关系都很硬。因为台湾女人高调的行事风格,有些输红眼的中国赌徒和缅甸人都盯上过台湾女人,想要绑了她敲点钱出来,但是都被红棉赌坊出面给警告了。
安全就是在那时候见到的台湾女人。
安全爱赌,但是他水平和运气都不行,通常是辛苦存了 10 天的钱,两把牌就输回去。这时如果我在,他就会凑到我跟前,让我给点筹码。
我开始还心软,会丢给他一两个,后来直接不理会,因为这家伙从来不会想着还我。
自从我不给他筹码,安全在赌坊里遇见我,就再没有打过招呼。而且,每次路过我身边,都用肩膀撞我一下,见我目光看向他,他就赶紧走开。
安全没钱上台,但又想赌,就只能做「码子」。
「码子」和侍应生干的活是一样的,但是赌坊并不会发工资。「码子」是荷官带的人,一次只能待在一个赌台,全靠自己在赌客那蹭小费,最后还要交一部分给荷官。
那段时间,台湾女人在哪个赌台,安全也跟到同一个赌台。他站在台湾女人旁边,端着果盘和茶水。只要台湾女人张嘴,安全就赶紧用牙签戳着水果送进她嘴里,台湾女人伸手,安全就边用嘴吹着茶水,边双手捧着递过去给她。
靠这样殷勤的招待,安全和台湾女人渐渐熟络起来。我经常会在赌台上,看到台湾女人和安全两个人在不停说笑。
后来发生什么我不太清楚,大概两个多星期以后,安全难得请我喝了杯奶茶,还没等我喝下第一口,他就很兴奋地和我宣布,自己被台湾女人包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