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玹用恶苦如来将含瑢最后一缕执念化作人形,符文燃尽后,含瑢的一切也随之散去。
从此以后,上天入地,这世间不再有她,他被永远留在了原地。
那日,温玹一人坐在空屋里,看朝阳升起,成正午高阳,再缓缓西落,直到天边最后一缕余辉散尽,满天星辰起。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在宇宙洪荒中,他似乎看见了万千生命的周而复始,可唯独,没有了她。
哪里都没有她。
一夜之间,他苍老了许多。
依然是那副皮囊,可眉间死寂,白发生。
这些年他不放弃地寻找再寻找,想尽一切方法寻觅她的一线生机。
可他走遍临渊,亦寻遍了无尽渊,哪里都没有生机。
他曾去过暮墟宫,去找聿徊和含覃。
可他二人拒不见他,他在暮墟宫外枯守数日后大开杀戒,终于见到了聿徊。
然聿徊却说,他满身血孽,竟还肖想逆天往生。
他不服,说如何不能?当年魂飞魄散的温岳都能转世重生,她也一样可以。
可聿徊看他片刻,只说出一句,「你以为,人人都有机会与鬼母交易?」
那日,他怔怔许久,终是离开了暮墟宫。
无尽渊里没有了鬼母,这临渊大陆何处还有神灵?
相柳消失,含覃不知所踪,他走遍每一个自称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术的宗门,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中渐渐疯魔。
却也开始畏惧杀戮。
他害怕自己身上的血孽越重,她便愈加没有机会回来。
无处宣泄的痛苦与怨责将他日复一日煎熬,他不再杀生,却也无心管束渡生门内的妖魔。
众妖不满,纷纷出走自立门户,很快临渊大陆就再次进入了人仙魔混居的时代。
和平撕裂,硝烟四起。
临渊仙门开始式微,魔宗不再是存于记忆中的恐惧,而是现实。
但终究不若千年前无定殿时代的黑暗血腥,当下临渊虽有妖魔,但幸而没有肆意屠戮的大妖出世。
那一众被长久关押于渊底的妖魔,聪明者自是珍惜重见天日的机会,不乏有就此避世隐居者,但也有妄图重建当年无定殿的恶妖,但终归不成气候。
却也让临渊纷扰,乱象频生。
仙门宗人几次剿灭魔宗失败,反还催得魔宗势力加速膨胀。
不过三百年,魔宗便有与仙门抗衡之力。
百年岁月弹指如梭,可无尽渊口依然是众人去不得的禁地。
世人皆知,那里守着一个有覆世之能的邪魔,他日日下临渊,在无尽渊最恶苦之地,以朝阳晨露、清风细月,和正宗的仙门道法,浇灌一株夜阑花。
这株夜阑花何处珍贵?
是那邪魔在寻遍临渊的搜魂集魄之法不得后,各宗门惧其杀之,便不断求请暮墟宫,暮墟宫宫主聿徊再次见到温玹时,给他之物。
埋种于恶苦炎炎之地,沐天地日月之精,温养在最纯正的仙门之气里,这世间,仅此一粒。
犹记得那日他颤抖着手,捧着那粒生种,红着眼,甚至不敢问,这是不是她。
聿徊看他满头银丝夹杂,只淡淡道:「能不能成,看你造化。」
他小心翼翼地用元神护住生种,离开了暮墟宫,再次来到落海之眼。
占了海上仙阁,在渊口下了禁制,接着他奔赴无尽渊的最深处,在曾经关押鬼母之地,种下了夜阑花。
此后漫长的岁月,他长住于此。
时间一晃八年,他朝晨取露,正午收阳,夕照拢清风,夜半集月光,一日数次奔波于无尽渊下。
不眠不休,累比寻常。
却又甘之如饴。
同样自他出现,无尽渊底的妖魔们再也不敢造次,临渊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时代,无尽渊下众妖乖顺,无尽渊上妖魔乱舞。
然而八年后的一日,聿徊的小徒弟出现在了无尽渊口。
那个名唤绫儿的胖丫头抱着一只冰原雪兔,蹲在仙阁里,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几日。
他不问她为何而来,依然每日四下临渊,无一日怠惰。
那丫头待了大半个月,最后将雪兔送给了他,说这是含瑢在暮墟宫时养的宠物,希望他好好照顾。
那日以后,空寂的海上仙阁便多了一只兔。
那兔颇为娇弱,受不得阳,受不得风,一不小心还窜稀。
他本不待见凡宠,但那兔曾是她的宠物,此后他便留在身边。
每当他下临渊,兔就在窝里睡觉,他回来,总是能在床榻上看见一两只兔耳或一截短尾。
对此,他极为不爽,提起兔耳就将其丢回兔窝。
但耐不过那兔的倔强,每日至少有两三次将它从被褥里扒拉出来。
身体不好时,那兔还窜稀在他的床上,那张床是他所剩不多的回忆里,最留恋之一,让他几不能忍。
最后,他干脆将那兔带在身边,便是下临渊,也挂在腰间。
反倒那兔日日挂在他的身上,身子骨似乎慢慢健壮了起来,至少窜稀之事不再发生。
就这样,他带着兔,日复一日浇灌无尽渊底唯一一株夜阑花。
埋土一甲子,出苗一甲子,长成一甲子,含苞一甲子,开花一甲子。
三百年岁月如浩浩江水,日夜东流,无尽无休。
他身上的魔气渐渐消失,为了那个不敢期望的期望,他重回仙门正道,过化神,聚合体,直到渡劫,不过三百年。
三百年里,夜阑花每六十年变化一次,他在忐忑与期盼中,从一个疯癫的邪魔,变回了一个正常人。
那只雪兔依然在,伴着他,以凡胎之身,却有无法解释的长寿。
他无暇去想,他所有的时间与生命,都在期盼另一个奇迹。
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若奇迹只是一场空等,他会如何?
当那株绽放到极致的夜阑花,在他眼前渐渐凋谢,成为一株枯草时,三百年的漫长等待,终于结束。
奇迹,没有出现。
已去之人,终难复生。
他守在那株枯草前,一动不动。
他不敢去碰,不敢去想。
哪怕心中已经明了。
这天地间还剩下什么?
一株枯草,一个可悲的男人,还有一只兔。
那兔舔了舔他沾满污泥的手,轻轻蹭着他,似乎在安慰他。
他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愤怒与不甘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消弭。
时间磋磨了他所有的棱角,等待了三百年,依然是空。
不论成魔还是成仙,回不来的,依旧回不来。
他已没有了力气再去恨,在夜阑花枯萎的一瞬,他也彻底死去。
天劫到来,渡者飞升。
劫云凝聚,九幽雷醒。
狂风呼啸下,无尽渊妖魔惊惧,众妖如何也没有想到,当了三百年的鹌鹑妖后,还要面对修仙者的飞升劫雷。
一时间众妖四处躲藏,然无尽渊下看似旷野,实则更像一处禁闭的熔炉。
九幽劫雷在落海之眼凝聚了半日,以开天破地之势直下渊口。
熔炉内众生皆难逃一死。
包括那个已经放弃的男人。
他看着头顶凝聚的劫雷,寻常老祖在最后的渡劫前,都会仔细准备一番。
即便如此,也有大半陨落。
飞升,凡人渴盼的飞升,在这一刻成了他的解脱。
他守着那株枯死的夜阑花,准备在劫雷到来前送走雪兔。
可那兔却死死地咬住他的衣袖,如何也不松口。
他摸了摸那兔,三百年的朝夕相处,他终是不忍心让它随他去。
几重结界包裹住那兔,他将它送上渊口。
这时,躲在附近的妖魔纷纷探出头,各个泪眼巴巴看着他,求生之意明显。
九幽劫雷,他一渡劫期者且不能受,更不用说一众日日食素的妖魔。
面对众妖畏惧又渴求的眼,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她曾经的选择。
她为何愿为苍生死。
他曾看见的,只有狭窄的恨。
当恨消失后,他才发现众生之苦。
谁愿在无尽渊底,被冠以妖魔之名苟活。
饮恶水,食同伴,仙也会成魔。
劫雷落下前,他送走了那些妖魔,同那只雪兔一起,离开了无尽渊。
很快沉沉雷云笼罩住海上渊口,九幽劫雷凝聚成柱,开始道道劈下。
他护住那株枯萎的夜阑花,承受着劫雷,在耀目的光芒下,竟看见了百年前的旧梦。
旧梦很短,只有经年。
却又很长,充斥着他的余生漫漫。
他这一生啊,欢颜太短,痛苦太长。
执着于一,却盲于百,错过千万,最后事事成空,终不可得。
终不可得。
八十一道劫雷落下,一次比一次凶狠。
劫雷之下,他的肉身渐渐消融,元神也将溃散。
他已无力再护住那株枯死的夜阑花,眼见它点点消失。
枯叶成灰,他已再无留恋。
握住怀中最后那柄鲛珠钗梳,今生来世,都成虚妄。
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无尽渊口向他飞奔而来——
那白白一团,在狂风中努力躲避劫雷。
他愕然,从不知那兔竟有这番能耐。
它被他送走,却又不顾一切地跑了回来。
九幽雷下,它冲入劫雷,扑进他的怀里。
「温玹。」
轻轻一声,回荡在谁的耳边。
那是离别世间的幻觉,还是神迹?
当最后一道劫雷落下,无尽渊底山石成灰,漫天烟尘,遮天蔽日,一切皆不可见。
数日后,尘埃落尽,可劫雷劈下的深坑,再无一人或一兔。
又过数日,一株幼苗破土而出,那是一株夜阑花苗,看似脆弱,却意外坚强。
破土、抽苗、成株、含苞,直到绽放出一朵紫色的夜阑花,寸草不生的无尽渊,从此以后,可见绿意。
风拂过,不再恶苦炎炎。
雨落下,无尽渊同望临渊高阳。
兜兜转转,心心念念,踏过万水千山,守过繁华孤寂。
从此以后,这世间不再有那邪魔的故事。
有人说,他已陨落于飞升。
也有人说,他带着一兔,孤独流浪。
还有人说,他早已与心爱之人归隐八荒。
世说纷纭,数百年前的那段故事,已成了芸芸众生一笔。
成册成卷,成一部临渊轶事。
那日一处市集上,一女子拿起摊铺上的一本书。
「渡生?」
她翻开书册,正欲细看,却被身边男子拿走了书。
她瞪眼,「这不是恩劈!」
那男子似不大信,他看了眼她圆滚滚的肚子,有些忧虑道:「必一伤身。」
「这是必一?」女子看向书摊老板。
那老板本想反驳,但被那白发男人冷眼一瞥,顿时冷汗涔涔,「这、这是开放式结局。」
女子闻言,惆怅一叹,将书放下。
「开放式我也不能接受,我只要诶曲一。」
挽住男人的胳膊,那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女子转身离去。
阳光下,她头上的鲛珠钗梳分外耀眼。
不久后,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个卖糖人的摊铺吸引,拿起一个正在跳舞的小糖人,她抬头笑望身边男子,不知说了什么。
那男人闻言,低低一笑,俯身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那一日,长街市集,往来凡人,熙熙攘攘。
穹顶苍云,鸿雁长飞,三月春光媚。
烟霞旧侣,山月故人,谁守岁岁枯荣,终得归去复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