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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恨亦断绝

嫁给裴淮的第五年,他的心上人逼我和离。

我幡然醒悟,潇洒离开。

可最后,他却杀了最爱我的人,逼我回到他身边。

可我只想要他的命。

01

满京都的人都知道,谢家三小姐和裴小侯爷青梅竹马,奉旨成婚,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佳话。

我们自小便认识,也自小喜欢他,哪怕我知道他喜欢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他已经嫁人的娇娇表妹,陈柔然。

可是没关系,最后是我嫁给了他。

我喜欢他,所以我都可以忍、可以让。

我总以为,我如果痴心不改,一定可以暖化裴淮的心,他也会像对待陈柔然一样那般地温柔。

可是此刻,我看到陈柔然哭得梨花带雨跪在我面前,求我和裴淮和离。

好像我不答应就成了恶人。

我愣住了,只能勉强稳住心绪,扶她起来。

可是下一秒,一个人便大步冲到了面前,大力将我甩到了一边。

我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在地。

「夫人,小心!」

素衣吓得面色一白,赶紧扶住了我。

我却傻傻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面若冠玉,俊美锐利。

正是裴淮。

他将陈柔然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模样宛如抱住了最珍贵的月光。

他素来冷淡,我原以为这是他的风格,此刻却看到了他眼眸中的温柔缠绵。

我才明白,过去许多年,我都错了。

他不是冷淡,只是我不值得罢了。

他开口便是冷言诘问:「你何必如此为难她?」

为难?

闻言,我竟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裴淮,你眼瞎了?明明是陈柔然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怎么变成谢姐姐为难她了!」

安王妃是我的至交好友,自然为我出头。

陈柔然窝在裴淮的怀里,眼睛含泪地看着我:「谢姐姐,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只有表哥了,求求你了,就成全我和表哥吧……」

我的目光一直看着裴淮,自然看到他愈加疼惜地抱紧了陈柔然。

可我明明才是他的妻子。

安王妃刚要开口,却被我拉住了手,才发现我的手冰凉,心疼极了。

我突然在想,裴淮和我成婚这五年来,难道就没有一丝对我的感情吗?

没有吧。

不然怎么会在我生辰宴给我这响亮的一巴掌。

我苦涩一笑,却想问个清楚:

「裴淮,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裴淮抬眸,轻描淡写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讥讽我的多此一举。

他抱着陈柔然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我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依旧是让我心动的挺拔如松。

可是此刻,我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闹这么一出,各位前来祝贺的夫人小姐也识趣地离开了。

看着安王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挥退了伺候的丫鬟嬷嬷。

打开窗户,冰冷的空气涌入鼻腔,点点白色飘了进来,我抬头看去,恍然——

原来下雪了。

我在下雪的季节遇到裴淮,从来没觉得,冬天原来这么冷。

02

这场大雪一直没停,我接到太后懿旨入宫的时候,雪已经覆盖了整个京城。

我下了步辇,带着素衣,缓步走在漫天雪白中。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我和裴淮的初见。

当时先帝还未薨逝,太后还是皇后,裴家是世袭大族,谢家是外戚,按理说八竿子打不着,但是先帝宠爱皇后,便要为谢家找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以保护皇后,裴家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才有了我和裴淮的婚约。

那年我五岁,裴淮九岁。

他年少时就漂亮,我一看到就喜欢得不得了,缠着他让他陪我玩,皇后笑我是小色胚,其他人也陪着笑,说我和裴淮天生有缘。

直到先帝薨逝,四皇子登基,第一条诏令便是让我和裴淮成婚。

当时我高兴极了,满心满眼都是裴淮,却没有看到裴夫人的勉强,母亲的苦涩。

没过几年,我父亲在征战中负伤去世,几个哥哥相继战死,母亲没几年便郁郁而死,谢家也逐渐没落。

那时我才明白,母亲应当是不愿意我嫁给裴淮的。

父亲是太后的外戚,却不是陛下的外戚,又怎会善待谢家呢,更何况父亲手握兵权,就算他无反心,只怕陛下也是担心的,所以便用我来牵制谢家,只能委屈了裴淮。

而现如今,谢家已经无人可用了,裴淮自然也不用委屈自己了。

我握紧手上的暖炉,呼出了一口气。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跪在雪地中的身影。

裴淮只穿一身单衣,浑身堆满了雪,看得出来跪了许久。

他听到声响,抬头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我微微一愣,便猜到了他的目的,只怕是求太后和离的吧。

路过他时,我脚步微顿。

「裴小侯爷,我满足你了。」

话毕,便目不斜视,走进了慈宁宫。

裴淮猛地抬头看向了前方,却只捕捉到一丝猩红色裙摆。

太后满头华发,面容却如往常一般慈和温柔,轻声唤道:「三娘,来哀家身边。」

自从嫁给了裴淮人人都称呼我「裴夫人」「侯夫人」。

只有太后,依旧叫我闺中的名字。

我慢慢走到了她的身旁。

太后握住了我的手,满目心疼:「昨日的事情,哀家知道你受了委屈,必定会为你出气的。」

再次听闻此事,我心里却产生不了一丝波澜,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半响,才缓缓开口道:「太后,让他进来吧。」

这些年的故事,今日就了结了吧。

太后手微微用力,眼神似乎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最终还是让人把裴淮带了进来。

裴淮进来时,动作僵硬,面容发青,却强撑着不倒下。

他一向如此,自尊心强到了极点。

不然也不会被裴丞相打得血肉模糊,依旧不肯碰我。

当时只觉得委屈难堪,如今却觉得有几分可笑。当真那么委屈,又何必娶我呢,不过是一边不愿抛弃所谓的情深不寿,一边又放不下家族兴衰。

我起身跪在太后面前,深深叩首,开口却顺畅无比——

「太后,今日妾恳求,允妾和裴小侯爷和离吧。」

忽闻此言,太后脸色一变,眼中讶然。

一旁的裴淮亦是神色错愕,抬头看向了我。

我却面容平静,继续道:「太后,妾自嫁入裴家,终日惶恐,怕惹裴小侯爷厌烦,现如今裴小侯爷和陈小姐情投意合,妾也不愿做恶人,拆散两人,便求太后成全我吧。」

03

太后沉默地看着我良久,还是应允了,让我回家等懿旨。

在那一刻,我却无比坦然,甚至放松。

出了慈宁宫,我就看到裴淮正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我。

我一愣,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外走去。突然一个身影走到了我身旁,伸手接过了素衣身上的纸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肩头时不时撞在一起。

这般,已经是裴淮对我难得的亲近了。

我突然想笑。

我从没想过,我第一次得到裴淮的亲近,竟然是和离的这一天。

裴淮从不和我同房,也从不主动寻我,刚开始我会生气会难过,也曾抓住他质问,他却波澜不惊地称事务繁忙,于是渐渐地,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

我真的认为裴淮不是不喜欢我,而是真的太忙了,等到他有空了就会和我好好生活,我等得起。

此时我才明白,什么忙碌都是借口,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爱我,所以连借口都想得如此敷衍。

当初,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不过如今,也不重要了。

「不敢劳烦裴小侯爷。」

话毕,我快步走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裴淮一顿,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个态度。

裴淮眉头微皱,道:「谢安衿,你究竟想干什么?」

闻言,我回头看他,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突然很想笑。

只怕他还以为,我和过去一样耍脾气吸引他的注意呢。

我却知道,这一次不是的,我再也不想做这种丑角,惹人笑话。

「放心吧,我什么都不想做。」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笑了,「我只是,想回家了。」

哪怕那里早就物是人非,没了大笑着将我抱起的父亲,没了温声细语哄我安睡的母亲,没了带着我出府玩耍的哥哥,没了给我绣花的姐姐。

可即使谢家只剩我一人,我也只愿当谢家人。

王府,太冷了,也太寂寞了。

我真的害怕了。

裴淮皱眉凝视着我片刻,沉默地走在我的身后。

洁白的雪地中留下两行脚印,一前一后,看似就在咫尺,却永远保持距离。

04

说起来,我自五岁认识裴淮,到如今也有十六个年头了。

年少时,他是京城里最闪耀的少爷,是满京城姑娘都想嫁的如意郎君。

哪怕我们都成婚多年,依旧有小姐在背后骂我,说裴淮一朵鲜花却插在我这个破罐子里。

可我却只记得,新婚之日,他身穿一身红衣,冲我伸手的样子。

那一瞬间,旁人的诋毁辱骂统统都不做数。

我要的就是这个男人。

父母恩爱缠绵对我来说也不只是梦了,我和裴淮也一定可以的。

可是当夜,我的梦就碎了。

我无数次想象过新婚之夜,是温柔的还是缠绵的。可是无论是怎样的,我都是满足的。

因为,今夜之后我就会成为我心上人的夫人,裴淮的妻子。

那夜,我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裴淮的到来,他会掀起我的盖头,温柔地拥抱我,我只要一想,就高兴得想要昏倒。

可是,我只等来了一个慌张的下人,告诉我,表小姐心疾犯了,裴淮来不了了。

我是知道裴家看重陈柔然,裴淮也很爱护她。

所以,哪怕新婚之夜被打扰,我也真心地期盼她没事,这样裴淮就能回来了。

那夜,我从天黑等到天亮,裴淮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请安,看到了那位表小姐,裴淮坐在她的身旁,满眼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长得可真美啊,怪不得裴淮会那么喜欢她。喜欢到,抛下我这个新婚妻子去照顾她。

她是裴夫人的侄女,母亲早逝,裴夫人便把她接到身边照顾。裴夫人没有女儿,将她当作亲女儿娇宠,只可惜患有心疾,时不时就要发作,发作起来极其骇人。

昨天发作,是谁也没想到。

她诚恳地跟我道歉,我也只能说不介意没关系。

而裴淮,自始至终看都没看我一眼。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裴淮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抛下我。

我也只能无数次地为他找借口,和父母说我过得很好,裴淮对我也很好。

我那时,到底是在骗他们,还是在骗我自己呢?

现在看来,当时的我真的傻得可怜,落的今日的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我抬手擦掉眼角的泪。

「怎么了?」

我才意识到裴淮也在轿子上,他侧过身看着我,眼眸仿佛带着一丝担忧。

我只当自己看错了,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这时,刚巧路过采芳斋,裴淮拉开车帘,道:「你爱吃甜的,我去给你买一些回来。」

我一愣神的工夫,裴淮已经去了。

我真没想到,裴淮竟会知道我爱吃甜的,想来这十几年的感情也不算全部浪费。

可是看着眼前的精致的梨花酥,我只觉刚才那一念想真是可笑。

「拿回去给陈小姐吃吧。」

「陈小姐」三个字打破了马车的气氛,素衣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裴淮眉心一皱,眼神一瞬间变得冰冷,愠怒地看着我,声音又冷又硬:

「谢安衿,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我抬头看去,他的眼神仿佛也在质问我,为什么无理取闹。我突然为自己悲哀极了,也对他无比厌倦,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侯爷,夫人最厌烦吃梨花酥。」素衣瞪着裴淮,冷笑了一声,「喜欢梨花酥的是表小姐,夫人也是为了你好。」

裴淮一愣,没想到竟然会如此,片刻,他起身道:「我去给你买别的回来。」

「不用了。」

我开口拦住了他,他回头看着我,表情有些无措。

我露出一抹浅笑,语气又轻又慢,却带着释怀:

「裴淮,太晚了。」

如果过去你这么对我,就算再讨厌梨花酥甜腻的口味,我也不会拒绝。

可是,过去真的过去了。

05

回到王府,我们便分道扬镳,他去他的书房,我回我的寝卧。

到了饷午,按照府里的规矩,他需要来我房里用午膳。

这个期间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对视都没有。

这时,碗里突然出来一块烟熏肉。

我抬头看去,裴淮触及到我的目光,道:「这个,你是爱吃的。」

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仿佛害怕再次犯错。

我点了点头,夹起吃到了嘴里。

他笑了笑,刚想再说什么,一个婢女面色慌张地走了进来,什么话都没说,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认识她,是陈柔然的贴身婢女青鱼,派头很大,除了陈柔然谁也支使不了她,也很多次从我这里带走了裴淮。

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她哭喊着说道:「侯爷,小姐心悸又犯了!您快去看看吧!」

裴淮闻言,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是下一秒意识到我还在这里,又坐了回去。

这种事我经历了太多次,早就心如止水了。

我甚至可以扯出完美的笑容,端庄大度地说道:「侯爷赶快去吧,陈小姐可离不开你。」

可是凭什么!

我大度了那么多年,凭什么都要分开了,我还要当这个大度的侯夫人!

所以我不打算忍了!

我冷冷质问青鱼,道:「陈小姐心悸犯了,怎么不去找太医,难道侯爷还能看病不成吗?」

青鱼仿佛没预料到我突然发难,张口结舌地想要解释:「夫人,你……」

就连裴淮也错愕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明家虽说是武将之家,明夫人却是天下闻名的医女,我听说你们小姐自嫁过去,明夫人便百般呵护温养,她也从不犯病,怎么刚一回到王府就又犯病了,难道陈小姐是和王府犯冲吗?如果是这样,那赶紧找房子搬出去比较好。」

此话一出,青鱼赶紧叫冤:「怎么会呢,夫人你真的误会了。」

见我不为所动,便转向裴淮,声泪俱下地说道:「侯爷,你是最了解小姐的,她是真的离不开你的。」

离不开?

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寡妇,竟然会离不开别人的丈夫。

这话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我不愿多费口舌,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淮。

裴淮看了看青鱼,又看了看我,仿佛是在做抉择。

最终他还是站起身来,一脸为难:

「表妹自小如此,你是知道的……」

我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只觉得无比疲惫。

我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他是真的不明白吗?

他很清楚,也很明白。

只不过,陈柔然更重要而已。

我攥紧了手中的筷子,木头硌得我的手指疼极了,我头也不想抬。

看一眼眼前的男人,我都觉厌烦疲倦。

「侯爷慢走。」

他一愣,没想到我如此平和,便又说道:「晚上,我陪你去放灯。」

我胡乱点了点头,实在不耐烦应付。

他好似如释重负,立刻大步朝着外面走去,隐约还能听到他询问陈柔然的情况。

等他离开,我吩咐道:「我想休息,你们先出去。」

婢女们很快离开了屋子。

我躺到了床上,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只觉得多年感情,真是错付东海了。

只期望懿旨快点到来,我再也不要回来。

06

等我再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我呼唤着素衣的名字,素衣听我醒来,赶紧进来点上了灯。

我看着窗外,王府墙外依旧明亮似白日,有些好奇:「今天,怎么这么亮啊?」

素衣笑着解释道:「小姐,今天是花灯节啊,大家都放灯呢。」

「花灯节?」

我听着这三个字竟然有些陌生,片刻才反应过来,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参加过花灯节了。

父母兄姐在时,我是谢家的珍宝,父亲会让我骑在脖子上带我去看花灯,姐姐会给家里人都点上花灯,写上祝福的话,我闹着要看,姐姐却说看了就不灵验了,我还想闹,哥哥却一把抱住我,让我飞得高高的,我高兴地放肆大笑,母亲骂哥哥没规矩,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那段日子,可真好啊。

花灯节也是我每年最期待最快乐的节日,可是,自嫁给裴淮起,我就再也没去过了。

曾几何时,这个我日夜期盼嫁进来的地方,已经变成囚禁我的牢笼了呢。

不过很快,等到我和裴淮和离的懿旨送到,我也要彻底地离开这里。

想到这,我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丝笑意,吩咐道:「素衣,我们去看看吧。」

素衣一愣,随即飞快地反应了过来,喜极而泣:「好好好!小姐,你终于想通了!」

我心里也是酸涩无比,素衣是和我一同长大,向来稳重踏实,我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道:「不哭了我们都不哭了,这是好事!」

「对对对,是好事,奴婢就是,就是替小姐委屈,你对侯爷百般好,却都换不回侯爷对你的一点感情,还跟自己表妹卿卿我我的,真是伪君子!」

素衣愤愤不平地挥舞着拳头,仿佛要打一顿裴淮才好,逗得我又笑了起来。

见我笑了出来,素衣慢慢握住了我的手,柔声道:「不过,现在小姐想通了,我们也可以回家了,再也不用受着窝囊气了!」

我看着素衣,素衣看着我,两个人笑着抱在了一团。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我们。

「嗯!我们就要回家了!」

我们两个换好衣裙,便来到了花灯会。

花灯挂在架子上,有各种各样的图案模样,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

三两孩童提着灯,你追我赶,伴随着小贩们吆喝拉客的声音,热闹非凡。

我和素衣对每件东西都好奇,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慢慢看。

这时,一个孩子猛地撞到了我的怀里,我脚下一滑,向后栽了过去。

这是桥,后面就是湖,而我根本不会游泳!

我吓得脸色发白,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随着一声「小心」,我摔进了一个温热的拥抱里。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无双的容貌。

是个男人。

我心里一慌,想要退后两步,可男人却早我一步放开了手。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想,这男人不仅长得如此好看,还十分地懂规矩。

我轻轻一俯,道谢:「感谢公子的出手相助。」

我能感受到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但是眼神中没有欲望和不怀好意,好像只是有点疑惑。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注意到我的眼神,他轻咳了一声,振振有词地说道:「这个时候不应该说『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吗?」

我实在没想到他会说这么大胆的话,脸一下涨得通红。

素衣更是愤怒地站在我面前,呵斥道:「大胆!竟敢对我家夫人如此不敬!」

可是谁知,男人比素衣还要激动,难以置信地看着素衣:「你家夫人?」

又看着我,质问道:「你嫁人了?」

我沉声道:「妾身的确有夫婿,公子所言之事,妾身无法满足,公子可以提别的要求。」

见我承认,男人却只默默注视了我几分钟,接着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回到府上,素衣还在愤愤不平:「真是个怪人!登徒子!」

下了马车,我一眼看到了站在府外的裴淮,他正不停地在府外走来走去。

这是他焦躁不安的表现,曾经我无数次地看到过,只不过对象是生病的陈柔然。

见我走近,他停下了脚步,死死地盯着我。

我正打算越过他朝里面走去,裴淮却拉住了我的手:

「谢安衿。」

我用力挣了挣,发现挣不开,便放弃,平淡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好似挣扎了半天,才张开嘴问道:「你刚才去哪了?」

我解释道:「今天是花灯会,我出去看看。」

裴淮手一紧,有些着急又有些气恼:

「我不是说让你等我,我陪你去放花灯吗?」

我不耐烦与他解释,却又挣脱不开,只能不耐烦地应付道:「我以为你会和以前一样,会陪陈小姐一夜。」

裴淮的眼神有些无奈,说道:「你也是知道她心悸严重——」

我冷眼看着他,真是厌烦极了他这些说辞。

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我知道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跟我解释。」

他似乎没有想到我的态度会如此恶劣,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是了,嫁给他以来,我永远是端庄温柔的侯夫人,什么时候反驳过他的话,可是现在,我不想再当了!

我只当做谢安衿!

我一个一个地掰掉他束缚我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无比清晰:

「裴淮,只等和离的懿旨到,你我就再无干系。」

所以你的一切我都不在乎了。

07

太后的懿旨来到侯府时,是在半个月后一个雪天。

听闻皇帝似乎因为我的婚事和太后发生了分歧,我不解,现如今谢家只我孤女一个,皇帝何必再因我委屈裴淮。

我也恐慌过无法和离该怎么办。

要我整日面对裴淮,我宁愿自梳为尼。

不过好在,最后还是圆我所愿。

这些时日,我日日都能见到裴淮,我却不耐烦和他多言,便不允许他到我院子来。

我知道他怎么想,多年相处也对我并非一丝感情也无,只怕是觉得对不起我,想要弥补罢了。

可惜,我不需要了。

我要自由了。

接过懿旨,我和素衣相视一笑。

今日起,我便是谢家女,不再是裴夫人了。

当初心心念念的位置,现在还给裴淮了。

东西早就收拾好了,素衣指挥着下人们放到马车上。

我透过窗户看过去,心里盛满了喜悦。

不知何时,当初那个绣工不好的丫头都能独当一面了。

这些年,我满心满眼都扑在裴淮身上,属实糊涂之极。

我转过身,环顾四周,哪怕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时间,心中也生不出任何不舍。

这里从来都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所以我才会显得格格不入。

堂中摆的白瓷花瓶,挂着的孟画家的《游山图》,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我通通不喜欢。

我喜欢花团锦簇的花鸟卷,喜欢各式各样的话本,喜欢戏子缠绵华丽的腔调,可是裴淮不喜欢,我便骗自己也不喜欢。

婚后第一年,我母亲为我请来了京城最红火的戏班,唱了一出《青梅竹马》。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只觉得这出戏就是为我和裴淮量身定做的。

可是转过头,却发现裴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追问过去,是陈小姐脸色不好,裴淮陪她回去了。

新婚夜,生辰日,好像我每次都是被抛下的那个人。

我难过又伤心,等到裴淮回来,我质问他,我和陈柔然到底谁重要!

他却不耐烦地皱眉道:「不要无理取闹!」

我看着他冷漠的眼神,满心委屈却说不出来了。

现在想想,他当初是不是也在嘲笑我,我怎么能和他的表妹相提并论呢。

这个屋子,记录了我这些年的痛苦、委屈、挣扎,所以它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

不过,以后它就要迎来新主人了。

想来也是高兴的吧。

「小姐,该走了。」

外面传来素衣的呼唤。

我踏出房间,恍惚间仿佛听到枷锁掉落的声音,动听极了。

08

踏出侯府,一个人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头看去,对上了裴淮的目光。

算算日子,大概有十天没见到他了,如今一看,却只觉得陌生。

他依旧清俊,可眼下却泛着青黑,下巴长着些胡碴,整个人阴郁又颓唐。

和过去的风光无限比,判若两人。

裴淮看着马车上的大箱小箱,脸上带着几分紧张。

「谢安衿。」他唤道。

我平静地注视着他,可等了半响也不见他开口,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侯爷,麻烦让路。」

他一愣,看到我显而易见地不耐,眼神中带着几分痛苦和挣扎。

「谢安衿,你真的要走吗?真的要和我和离吗?」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气我抛下你去照顾表妹,但是母亲去世前,嘱咐我们照顾好她,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在为自己找托词。

其实裴淮应该觉得自己半点错误也没有。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无理取闹,我的吃醋嫉妒。

我打断他,不想再听他的所谓道歉。

我冷声道:「侯爷,这都与我无关。」

我看着眼前这个爱了十几年的男人,内心只有厌烦疲倦。

过去的爱意,早就在这些年的委屈痛苦中消磨殆尽了。

裴淮看着我这般模样,苦涩地勾起唇角,眼神中带着一丝怀念,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拉着我的袖子,跟太后说以后要嫁给我。」

我眉头微皱,不知道他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

「你很霸道,不允许别人靠近我,谁家娘子跟我说句话,你都要生气好几日,母亲说你是娘子,让我让着你、哄着你。

「你很好哄,一句话一块糖,便能高兴半天。」

裴淮垂眸,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三娘,这次我还能把你哄回来吗?」

我看着他,对于裴淮来说,这只怕已经是难得地示弱服软。

如果是在过去,我肯定感动得稀里哗啦,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继续当那个端庄、大方、人人称颂的侯夫人。

可是如今,我听着看着,内心却波澜不惊。

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也没有感动。

我第一次确切地明白,我不爱裴淮了。

我退后一步,嘴角上扬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声音却从未有过地坚定:

「裴淮,我不要你了。」

09

谢府虽然已经无人,但是我时常派人打扫,依旧干净如初。

我走进院子,走过花园,走过训练场。

我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杨树下的秋千上。

是我父亲为我编的。

年少时,我不喜和姐姐们绣花,反而喜欢看哥哥们舞刀弄枪,潇洒又帅气。

父亲便在训练场的旁边绑了一个秋千,方便我去看。

姐姐们怕我晒到,花了两天给我绣了帷帽,哥哥们则是在秋千上缠了几朵野花。

风一吹,花香四溢。

现如今,野花早就枯死了。

「喂!」

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环视一圈,都没看到人。

「笨!抬头看!」

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

是上次跑走的青年。

他身穿一身华服,却大咧咧地坐在墙上,满脸笑意地看着我。

他挑眉问:「这是你家?」

我点了点头:「你住在隔壁吗?」

青年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手边的秋千上,忽然道:「接着。」

话毕,便扔过来一团东西。

我下意识地接在怀里,还没看清就闻到了一股花香,是一簇五颜六色的野花。

我睁大了眼睛:「这是?」

青年看了我一眼,道:「你的花已经枯了,换上新的吧。」

我一愣,随即便明白他刚才定然是看到我伤怀,我微微一笑,轻声道:「谢谢你。」

青年抿了抿嘴,侧过头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只觉得他脸有些红。

我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对对对!」

他懊恼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他一个潇洒落地站到了我面前,严肃地自我介绍,「我姓柳,柳儒适。」

我讶然。

实在没想到,传说中常年征战在外、声名赫赫的柳将军,年岁竟然这般小。

柳家满门全是儒生,曾经出过两任丞相,却不想,家里竟然出了个只爱武不爱文的怪胎。

这人便是柳儒始。

他十岁随军出征,十四岁便率兵战胜了游国,十六岁战胜牧国,军功累累,数不胜数。

这是个英雄。

我微微俯身:「原来是柳小将军。」

柳儒始不满地嘟囔道:「我不是小将军,我长大了。」

只有没长大的孩子,才会说自己长大了。

我并不打算拆破,面带揶揄,道:「那柳大将军,私闯民宅该怎么治罪呢?」

柳儒始面色一下子僵硬了,轻咳了一声,背着手,慢悠悠地说道:

「这怎么是私闯民宅呢,邻里邻居的这叫串门,联络感情。」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好吧。」

柳儒始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你和离了,和裴淮。」

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缓缓点头。

柳儒始看着我,深深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可惜了,你这般的花容月貌,人比花娇,裴淮却有眼无珠。」

这话说得轻佻,可是他的眼神却是澄清干净,没有半分的杂念。

我知他是宽慰我,只觉得他说话很是有趣。

「裴淮的确有眼无珠。」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我心头的惆怅,不知不觉也消散了。

10

素衣行动快速,很快就收拾好了谢府。

连着几日,我都会遇到柳儒始,我们的关系也从生疏逐渐变得熟悉起来。

有时,他会赖在家里,非要吃素衣做的杏脯,不然就不走,素衣翻他白眼,却每次都做一些给他。

我问起此事时,她却笑着说,有柳儒始在,我的笑容都变得多了,仿佛回到了过去天真烂漫的谢家小姐。

我愣住,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却发现就连此刻,我的嘴角都是勾起的。

这是这些年里,都不曾有的。

在裴府,我被磨平了棱角,变成了人人口中最端庄大方的裴夫人,大家都忘记了,多年前,谢家小姐也是灿烂明媚的。

可过去,就如同花灯间的烟花,转瞬即逝了。

而现在我回到了谢府,我以为我会因谢府的寂寥怅然若失,可是这份怅然却在柳儒始的存在片刻就消失了。

我不是闺阁少女,自然明白柳儒始的心意。

他喜欢我,担忧我的心绪,所以日日陪伴。

这份少年的心意,炙热有珍贵,却不是我可以承担的。

我的心变成了沙漠,再也燃不起爱情的火。

所以,我打算等他下次来,便跟他讲明。

可是,连着五日都没等到柳儒始的到来,我派人想去询问却不知拿出何理由。

我只能在府里等待。

却等来了意料之外的人,陈柔然。

她穿着一身水粉色的烟罗绮云裙,未施粉黛,面容素白,带着一丝病气,美得惊人,也更容易激起男人的怜惜。

未出嫁前,她在家中,便是一株千娇万宠的百合花,声音大些,裴淮都唯恐她会枯萎,嘴上说着只是兄妹,可是陈柔然出嫁时,两人依恋不舍的眼神差点没把明夫人气得退婚。

如果不是明小少爷对陈柔然死心塌地,明夫人为了儿子只能咬牙接受陈柔然,还亲自为陈柔然疗养身体。

可是明小少爷意外去世,明夫人心中伤痛,又极度厌烦陈柔然,不顾裴家的权势将陈柔然休弃。

可是我想,陈柔然心里大抵是欣喜的,毕竟她终于回到了裴淮身边。

她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早已和她撕破脸,连茶水都懒得奉上。

「陈小姐,今日寻来是有何事?」

陈柔然美目轻眯,嘴角轻勾,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

「我要和表哥成婚了。」

我微微一笑:「恭喜你,得偿所愿。」

她仿佛没想到我还笑得出来,笑容一僵。

我却笑意更深,注视着她:

「只是,你的手段不是很高明。」

陈柔然再也笑不出来,双手却无意识地搓揉着手帕:

「你知道什么?」

我挑眉,淡淡道:「你说的是,你前日给裴淮下药和他有了肌肤相亲?

「还是,即使如此,他依旧不肯娶你,最终在裴夫人以死相逼下才答应纳你为妾?」

闻言,陈柔然再也保持不了平静,脸上露出狰狞的恨意,死死地盯着我。

「谢安衿,这是不是你搞的鬼!一定是你跟表哥说了什么,他才会这么对待我!表哥对我这么好,怎么可能不愿意娶我为妻!」

11

实话说,我听安王妃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没想到,裴淮对陈柔然如此狠心。

「你离开裴家以后,表哥日日待在书房,我原以为,你们和离就是我的机会,可是……」

陈柔然肩头颤抖,眉宇痛苦地攥紧了双手:「他就连我病发都不肯见我一面,还告诉裴夫人,再也不会娶妻,要等你回来,我是迫不得已才算计了他,可现在,他却恨毒了我。」

看着她如此痛苦地诉说,我内心一片平静,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陈柔然现在经受的痛苦,我却足足经受了五年。

如何会对她有同情。

我恨不得他们两人相互折磨,在裴府痛苦的旋涡里再也出不来。

我说道:「这不就是你求来的吗?结果你们自己承受,不用特意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过去,陈柔然痴心难改,哪怕嫁为人妻都对裴淮念念不忘,而裴淮对陈柔然百般呵护,两人缠绵悱恻,谁也不会在乎我的难堪和痛苦。

现如今,我摆脱裴淮,回归本我,至于他们,我不在乎也不想沾染丝毫。

我转身欲走,陈柔然却匆忙起身,嗓音沙哑:

「谢安衿,我只剩下表哥了,我求你,你离开京都吧,这样,表哥就死心了,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离开京都?

真是厚颜无耻的要求。

我回头看向身后,陈柔然泪流满脸,恳求地看着我。

我冷讽道:「陈柔然,管不好男人的心就妄想支配我,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陈柔然和裴淮都是一丘之貉,自私至极。

过去无视我的痛苦,如今却将黑锅盖在我身上。

可笑!

我慢慢逼近陈柔然,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有力:

「不过我要谢谢你提醒我了,我绝不能离开这里,我要好好看看你和裴淮能有个什么结局,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陈柔然的瞬间变得煞白,仿佛见了鬼一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12

接下来几日,我都没有等来柳儒始,我心里总觉得些许忐忑,厚着脸皮,派人去打听了一下。

才知道,柳儒始这几日一直在宫里当值。

我这才想起来,今日前,柳儒始曾告诉我,他现任禁军首领,每月要在宫中当值十日,无故不能与外通信联络。

可我转眼却忘记了。

一时间,心里只觉羞愧。

柳儒始日日陪伴,我却将他的话不放在心上。

就算是朋友,也十分过分。

我让素衣准备了杏脯,打算等他轮休时,补偿给他。

而远嫁异地的两个姐姐,听闻我和离,千里迢迢给我送来了书信。

她们担忧我在京都受欺负,让我去找她们,也能得到庇佑。

我回信让两人不必担心,谢家虽然没落,却是皇帝亲封的国公府,就算和离我也是一品国公小姐。

谁不长眼找我不痛快,我就也不会留情面。

我重新拿起了银枪,素衣担忧我伤到自己,可是我自幼和父兄学武,就算多年没用却也能最快时间使得得心应手。

我在练武场挥汗如雨,引得素衣和奴仆们情不自禁惊呼鼓掌。

过去,我爱长枪,出招又快又狠,也曾经被先帝称若是男子便是第二个父亲,为帝南征北战。

可是裴淮不喜欢,他喜欢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我便放下了长枪,努力学起陈柔然的模样。

可惜终究是东施效颦,不讨他喜欢。

这么多年,我从未为自己活过。

一直在辜负自己。

如今,我只想为自己而活,再不做谁的附属品。

13

转眼之间,便到了年底,京都处处充斥着新年的氛围。

素衣很早便带着下人们将谢府装点得红火热闹。

早上一推开门,发现走廊上端放着一个个精美绝伦的冰雕。

小狗,灯笼,小娃娃,甚至还有一串冰糖葫芦。

无一例外都是我喜欢的东西。

「这是?」

我看向素衣,只有她如此细心。

可是身后却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惊喜,喜欢吗?」

我惊喜转身,发现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柳儒始。

而这些冰雕也是他休假后,独自奋战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就是为了给我惊喜。

看着面前的冰雕,仿佛看到了一个青年的心意。

他笑着跟我说:「我听闻你曾去我家里找过我,问起我的去向,可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说着,他的眼神带着些委屈:「你就这般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有些尴尬,把头偏向一旁,想要解释。

他却已经继续说道:「可是没关系,我把你放在心上就好了。」

这话,坦荡又炙热。

我不禁抬头看向他,直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其中翻滚着爱意。

他低下头,仿佛在期待我的回应。

如果忽略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和通红的耳垂,我真的以为他游刃有余。

他这般地年轻,家世深厚,长相俊美,前途无量。

我不禁有些好奇:

「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眼神柔软,嘴角带笑:「在花灯节上,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的心就告诉我它选择了你,可是那时你已嫁做人妇,我不愿打搅你的生活,而如今,你已经和离,我便要拼命抓住这个机会。」

他的神色如此地深情又专注,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都不做数。

可我面对这般赤忱的感情,内心却惶然不安,想要逃避。

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柳儒始,你不应该喜欢我。」

柳儒始注视着我:「三娘,我知道你被过去的感情伤害过,我想要帮你愈合。」

愈合?

我心里抽痛。

伤口已经形成,愈合也不会完好无损。

我已经无法回应他百分之百的爱意。

「对不起,我不想——」

我垂下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柳儒始却笑着打断了我,他抬头挽起我耳侧的碎发,声音温柔却坚定:

「谢安衿,你能嫁给我吗?」

我猛地抬头看他,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明知道我可能无法回应他的爱意,却丝毫不介意。

那我就更不能答应他。

有他的陪伴,的确我会生活得更快乐,可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不想让他变成第二个我。

我对上他的眼神:「抱歉,我不能嫁给你。」

柳儒始沉默地看着我,眼睛里翻滚着复杂的情绪。

半响,他才缓缓说道:「我不会放弃的。」

14

自那日一别,我再次见到柳儒始,是在官道上。

他身穿一身铠甲,面容端肃,和平日里的他判若两人。

边关进犯,朝局紧张,他主动请缨,出征讨伐。

好似是我注视得太认真,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远远看了过来,严肃的脸上瞬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意,仿佛比日光还要炙热。

我只觉心被烫了一下,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我捂住心口,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一道脚步声从身侧传来,我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裴淮。

许久不见,我差点没有认出来。

他瘦极了,眼下带着青黑,面容也憔悴得厉害。

我心里暗想,看来陈柔然并没有把他照顾好。

他一张嘴便是质问:「你喜欢他?」

我神色不耐,转身欲走。

却被裴淮攥住手腕,他满脸冷霜,眼神阴鸷地凝视着我:

「谢安衿,你不能喜欢他。」

有病似的!

我用力摆脱他的束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楼。

回到谢家,被素衣看到手腕的青紫,她心疼极了,问我怎么回事。

我只说是被狗咬了。

真是侮辱狗了,裴淮狗都不如。

15

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柳儒始的信件,信上只说如果他打了胜仗归来,求我答应他的一个要求。

我知道他的要求,并不想答应,他便次次来信地软磨硬泡。

而自从柳儒始离开后,我便时不时思念他离开前的点点滴滴。

在他离开的两月后,我终究认清了自己的心,同意了他的请求。

当时写信时,我满脸通红,又羞又臊,还被素衣好一番调笑。

我把怨气算到柳儒始身上,等他回来好好给他算账。

送出信后,我猜想他收到信后会不会如我般欣喜又紧张,会不会迫不及待地给我回信。

可是我从月初等到月末,都没有等到回信,却等来了裴淮。

他不请自来,上下打量着我,仿佛在查看自己的物件有没有伤损。

我不想理他,起身想离开。

可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我面前,我的身体一瞬间僵在原地。

「你在等这封信吗?」

信封上写着一个「儒」,是柳儒始的字迹。

这是我苦等许久的回信。

我坐回原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淮,冷声道:「这封信怎么在你这里?」

裴淮专注地盯着我:「柳儒始被困孟渠关,粮草不足三日。」

我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

孟渠关是进退两难的关头,易进不易出,而没有粮草更是雪上加霜的困境。

「这怎么可能……」

裴淮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将信推到了我面前:「你不信,你可以自己看看。」

我拿起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

信里,柳儒始冷漠地与我划清了界限,只说自己过去年少轻狂冒犯了我,他已经找到了真爱,不会再回来,让我自行婚配。

我心里绞痛,却看到信纸上斑驳的泪痕。

裴淮说得没错,他真的出事了。

我死死咬住唇,不想在裴淮面前失态,可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滴落在信上。

这一刻,我仿佛体会到了柳儒始的痛苦挣扎。

他那时便料到自己这次只怕九死一生。

我缓解了许久,才缓缓地看向裴淮:「裴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裴淮专门找上她,绝不会只是告诉她柳儒始消息这么简单,定然还有所图。

「因为只有我能够救他,这你应该很清楚。」

裴家掌兵权,兵马就在距离孟渠关最近的香岭,如果裴家军现在出发,不到一日就能赶到孟渠关,救下柳儒始。

而这队兵马是先帝所赐,就连皇帝也无权管辖。

裴淮说得对,普天之下,真的只有他可以救柳儒始。

裴淮握住了我的手,眼神专注又深情:「我只要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就救他。」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满脸厌恶:

「不可能!」

裴淮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冷漠,冷笑:「那好,就是他,只有死路一条。」

我从未想到,裴淮如此卑鄙,用这件事逼迫我,可我却不得不从。

16

我不愿回到裴家,裴淮便收拾东西搬到了谢家,我对他厌恶至极,每逢遇到便破口大骂,骂他狼心狗肺,也骂我自己过去睁眼瞎才看上他。

可是裴淮却毫不介意,只是强硬地把我抱在怀里,什么都不说,一次次地亲吻我的额头。

我不想他碰我,闹得狠了他便用柳儒始威胁我顺从。

我生闷气不愿看他,他便捏住我的下巴,眼神赤红盯着我,宛若人间修罗,语气却温柔极了:「三娘,过去你是最喜欢我的。」

我冷漠地看着他:「是你把我的爱消磨干净了。」

他眼神中滑过一丝痛苦:「我当时以为我并不喜欢你,被逼着娶了你我只觉得窝囊,便想用她刺激你,我对她真的只有亲情……」

我的语气却愈加刻薄:「裴淮,你的冷漠无情让我痛苦了五年,如果不是你,我一定过得更好!」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凄厉,带着无尽的恨意。

他怔愣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他神色浮现出一丝恳求:「三娘,过去是我错了,我会弥补你的……」

可我却冷冷笑了:「新婚之夜,你把我扔在婚房,让我受到你妹妹的嘲讽,你母亲讥讽我生不出孩子,拢不住你的心,你父亲视我为无物,我父兄去世,也是我独自为他们吊唁,而你却在忙着照顾你的表妹。」

他痛苦地攥紧拳头,低声恳求:「你别说了。」

可我却偏不遂他的意:「嫁给你的五年里,我要忍受裴家的无视,丈夫的冷漠,还有陈柔然的挑衅,裴淮,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得到了只有痛苦,如今我不再需要你了,你却又说爱我,你的爱真的太廉价了!」

话音落下,裴淮一拳砸到了桌子上,一声巨响,桌子瞬间四分五裂,他的手也鲜血淋漓。

我却不为所动,甚至冷漠的地看着他。

他眼眸猩红,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寻觅到一丝心软,却无功而返。

「三娘,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我一字一句说道:「永远不会。」

裴淮,你也要好好尝尝我曾经受过的滋味才好。

裴淮沉默了看了我许久,转身离开,而这一走便是八天没有回来。

我被他关在谢府,根本无法接触到外界,他不在,我便无法打探柳儒始的消息,心里不免焦急。

我坐在凉亭发呆,却忽然听到隔壁一阵喧哗声,我攀上桃树,看了过去,却只看到满眼的素白。

柳儒始的父母正站在最中央,面若死灰,默默垂泪。

我的脸色瞬间惨白,心里有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

我拿起长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有人拦我,我便毫不犹豫地出手解决。

等我赶到柳府时,浑身血淋淋,柳家人怔愣地看着我想要拦住我。

却在柳丞相的示意下,站回了位置。

他说:「谢小姐,既然来了就进来吧,儒儿看到你也会高兴的。」

一瞬间,心里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我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泪眼婆娑间,我看着柳丞相的眉眼,恍惚间又看到了日前对她灿烂微笑的青年,那个许诺娶她的小将军。

可我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太阳,从此陨落了。

17

临走前,柳丞相给了我一个木盒,说是柳儒始的副将指名交给我的。

我回到谢家,打开了木盒,里面全是一封封的信。

都是我写给柳儒始的。

他保护得很好。

哪怕死,都抱在怀里,不让旁人碰到。

而最后一封却是未开封的。

我打开,便是柳儒始熟悉的字迹。

18

三娘,我知裴家军之所以救我,定是裴淮用我逼迫你做出让步,我曾发誓,绝不让你受辱,要让你活得自在,却不想伤害你的恰恰是我。

我知此战九死一生,但我身为一国将领,战死沙场是光荣,只是没有完成对你的承诺,也愧对父母的栽培。

三娘,此去一别,可能不复相见,所以我请你不要怨我,我只盼你此生平安无虞。

谢安衿,下辈子,你要不要嫁给我?

19

「愿意,我愿意!」

我怎会不愿意嫁给他,我那么喜欢他,喜欢得心都要碎了。

副将告诉我,我的小将军,为了不让我受委屈,主动求战,力竭而亡。

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如果他从没有遇到我,会不会就是别样的结局,他那么好,不应该这般死去。

我呆坐在凳子上,只觉得一切都那般地无趣。

身后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裴淮一身华服,眼神紧张地看着我。

只是在接触到我空洞的眼神后和手上的信封时,他动作一僵,翕动着嘴唇,才开口道:「三娘,没事了。」

没事了吗?

对于朝廷来说,只不过死了一个小将军;对于裴淮来说,柳儒始最好死透了才好。

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没事。

可对于我,却是塌天大事。

我恶狠狠地盯着他,质问道:「我说过,不要告诉他,你们是裴家军。」

柳儒始聪明,如果知道派去救援的是裴家军,定然会猜到我一定答应了裴淮的要求。

那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的。

所以我千叮咛万嘱咐,让裴淮只说自己是南宁军,南宁距离孟渠关第二近的地方,柳儒始不会起疑。

可是,柳儒始还是知道了,所以他才会如此决绝地选择死亡。

这一切,我不信和裴淮毫无干系。

裴淮开口解释:「三娘,这件事是我督下不严才造成的,你怨我怪我,我都承担。」

督下不严?

谁不知道裴家军是军规严明的军队。

「承担?你怎么承担,他还能活过来吗?」我笑了,笑容刻薄又凄厉,「裴淮,怎么死的人不是你!」

他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去,眼神升起无边的戾气。

可是看着我惨白的脸色,什么都没说,摔门而去。

我冷漠地看着他离开,捏紧了双手,任由娇嫩的手心被指甲扎破。

自那日起,我便和裴淮连着数十日不说一句话,我的小将军没了,我也不必委曲求全。

裴淮却日日陪伴在我身旁。

他为我描眉画眼,我暴戾地将眉粉摔到地上,弄得裴淮浑身脏污,他默默离开,换洗衣物,重新回到我身边。

他为我画画像,我看到第一眼就全部撕个粉碎,还将笔墨纸砚全部摔碎,他第一时间将我抱在怀里,担心我被砚台划伤。

日子就这样持续着,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其间陈柔然多次找上门来,寻死觅活,都被裴淮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随意地扔到了大街上。

陈柔然恨我入骨,裴淮担心她生事,将她关在了京郊外的尼姑庵,精兵看守着。

我也能料想到,她这一辈子大概率下不来了,除非裴淮死了。

可他做了这么多,我却依旧不肯与他交谈。

一日,我将手里的茶浇在了裴淮的头上,茶叶黏在他脸上,整个人狼狈又难堪。

他仿佛忍无可忍,上前攥紧了我的手:「三娘,闹够了没有。」

我冷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猩红着眼,嗓音沙哑:「是不是用我命换了柳儒始的命,你才会满意!」

我缓缓转身看向他,说出了一个字:

「是。」

裴淮双目通红,眼眶浮现着泪光,垂下头的瞬间,我看到一滴泪落在了地上。

「三娘,我求你,可怜可怜我,也回头看看我吧。」

声音可怜得仿佛我是最后一根稻草。

可我却只觉厌烦,扬长而去。

20

在柳儒始生辰那日,我去了一趟柳府,几个月的时间,柳丞相已生了白发,中年丧子的痛苦,只有可能比我更深。

我对着他磕了三个响头,他沉默没有阻拦,他一开始便明白我的心意。

我沉声道:「丞相,保重身体。」

柳老爷勉强勾起嘴角,却又很快消失,儿子的去世已经快要压垮这个享誉满朝的丞相大人。

「你也要好好的,免得儒儿伤心。」

我只能点头。

柳丞相看着我的死寂的眼神,突然道:「如果想要离开京都,我可以帮你。」

我明白他的好意,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和他相遇的地方,我不会走的。」

柳丞相知道我心意已决,无奈地摇了摇头,让我离开了。

他知道,我现如今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我的小将军,不应该这么死去。

而该死的人,也不应该这么活下去。

回到谢家,路过凉亭时,才发现池塘的荷花已经开了。

倒是美景。

我让素衣准备一壶酒,我一口一口小酌,不由得想起上一次荷花开时,柳儒始还兴冲冲地跳下了池塘,摘下荷花送给了我,摘下莲蓬让素衣做莲子羹。

使唤起素衣,比我这个主人还熟练。

可这过了没有多长时间,怎么什么都变了呢。

我抬头大口大口地喝酒,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直到酒壶被人夺走,我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过去,看到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是裴淮。

我这次却没有甩脸子,反而笑了出来,靠进了他的怀里。

裴淮连忙扶住我,看着我潮红的脸庞,轻声道:「三娘,你喝醉了。」

「我没醉,裴淮,我清醒得很。」

我慢悠悠地开口道,「我还记得,很多年前,我送过你一个玉佩,可是却没见你戴过,它去了哪里?」

裴淮说丢了。

我突然笑了,道:「和你小时候说得一模一样,可是我看到了,你把它摔碎了,你骗了我。」

裴淮搂住我的手猛地一颤。

我挣开他的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裴淮,我被你骗得好惨啊。」

裴淮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我沉默着,盯着面前的男人,突然有些怅然。

凉亭间环绕着荷花淡淡的香气。

裴淮坐在我身旁,护着我,免得我摔倒在地。

他突然说道:「三娘,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太后的宫里,你穿着一身红斗篷,比在场的所有贵女都漂亮,所有皇子皇孙都围着你转,我当时烦躁极了,当时以为是厌恶你的张扬跋扈,现如今才明白,我烦躁的不是你,而是不被你注视的我。

「可我却那么傻,傻了那么多年,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你却不再等我。」

他粲然一笑,继续道:「我看着你和柳儒始越靠越近,便想方设法地将他派出去打仗,我当时真的想他死了才好,可是看到你那么伤心,我心软了,我从没有告诉他裴家军的事,可他是将军,只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我盯着他越来越白的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抬手将我的碎发挽到耳后,眼神柔软:「三娘,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有眼无珠。」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身体颤抖得厉害,话语却说得无比清晰:

「裴淮,我们下辈子,不要再相遇了。」

裴淮轻轻拂过我的脑后,半响后,才有气无力地叹道:「好。」

便了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醒来。

21

深夜时,裴淮暴毙而亡的消息便传遍了京都,皇帝震怒,想要处置了我,可是却收到一封信,此事便不了了之,只让我永生永世不得入京。

离开那日,柳丞相前来送我,只问我一句:「是你吗?」

我点头,就像那日他让我保重身体。

是我杀了裴淮。

我日日在裴淮的饭菜中下慢性毒药,起先并无症状,但是荷花香是诱发毒素的关键。

裴淮或许早就知道了,或许并不知道。

他最后说的话,或是悔恨又或是辩解。

而皇帝那封信是谁给的,又写了些什么。

于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我的太阳陨落了,从此我的心一片灰暗。

我的视线落在了柳丞相身后的京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年幼的时候。

我的父母兄姐都还在谢府等我,我家隔壁住着我最喜欢的小将军,虽然偶尔有讨厌的裴淮带着他的表妹欺负我,我的小将军也会为我挺身而出。

长大后,也有男子向我示好,我却拉着我的小将军告诉所有人:

谢安衿,是要嫁给柳儒始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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