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台山。
雁台山是雍州的一座荒山。宁遥她们从城里逃出来后,便径直来了这里。
一是考虑到殷绥的身体状况,二来……现在官道和相邻州县的城门口都被魏泽布下了大量的士兵。
反倒是雁台山,就在雍州境内,山势险峻又时常有猛兽出没,寻常人难以至及——看似危险,反倒是安全。
月色微茫。
夜晚的雁台山像一只巨兽,黑咕隆咚的,像是要把一切都给吞没。
从下午到现在,殷绥的症状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越拖越严重起来,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
而宁遥……
她也已经累得不行了。
「阿绥,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说不定前头马上就能见到人家了。」
宁遥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点儿。
夜晚的山路本就难行,更别说她也累了一天、身上还架着个成年男子。宁遥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脚下一空,身子便直挺挺地往下跌了下去。
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醒过来时周围的景色已经变了。瞧不见白的雪也瞧不见望不到头的枯树,入目只有一片坚硬而粗糙的石壁。
殷绥就坐在她身旁,靠着墙,身子凉得像冰一样,她挨着他,就像挨着一座冰雕。更要命的是,现在这座冰雕浑身颤栗着,苍白的嘴唇哆嗦个不停。
打摆子了。
遭了!
宁遥心头一个咯噔。
「阿绥,阿绥你醒醒!别睡过去!」
她晃了半天,旁边的人总算有了着反应。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好冷……」
怀里的人喃喃道。
宁遥更急了——他现在是在把她当被子盖,她也不介意被他盖着,可是……
这冰天雪地的,这下下去不行啊……还有他这身伤……无论如何得先上药才行。
宁遥没有丝毫犹豫,连忙把身上的外衣解下来,又翻了翻带着的包裹,把里头能穿的能盖的一股脑地盖在他身上。
「阿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外头捡点儿柴火,马上就回来。」
她说着就要挣开他的手,可殷绥虽然打着哆嗦,力气却极大,她掰了半天也没能掰开。
「阿绥!」
「死不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殷绥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他边说边加大了力气,把牢里的人抱得更牢了些。
宁遥不敢乱动了,生怕一动便扯到了他的伤口。
她乖乖呆了小半刻钟的时间,实在是坐不住了,心头七上八下。
「你先把我松开好不好?我先帮你上个药,你这样…你这样……」
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
殷绥顿了顿,终于松开了手。
宁遥趁机一骨碌钻了出来。
他伤得极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多少,尤其是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射中了一箭,用得是特制的莲花箭,箭尖上带着小钩,状如莲花,小钩勾着肉,一扯下来便是鲜血喷溅、血肉模糊,再加上又背着她从陷阱里爬了出来……
宁遥之瞧了一眼便捂住了唇,上药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疼吗?疼你就告诉我……我轻点儿。」
殷绥却缓缓笑了。
他睁着双长而媚的眼睛看着她。
明明狼狈潦倒得不行,那双凤眼里却依旧含着水光,一荡一荡的。
他说,不疼。
宁遥心头突得一抽。
殷绥此人,纵然疑心重思虑重,为人冷漠不通情理,甚至不把人命当人命,可是他对她……多多少少总是带着丝纵容的。
若是换了别人像她一样对他,早不知死了多少遍了。
其实……他也怪可怜的。
从小到大没多少人对他好过,一出生便是尔虞我诈、生死竞技,好不容易遇上个她,可她又是……
「你等等,我现在去给你找点儿柴火来,这大冷天的……」
宁遥吸了吸鼻子,再也忍不住了。可她刚笑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迈出腿,又被身旁的人拽住。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以前是怎么样我不管,可是现在……」
「你不冷我还冷呢!」
外头的天已经一点点亮了起来,天边的鱼肚白隐隐可见。
这样的天气……哪里还会有干柴。
宁遥在外面转了圈,拿着从系统那儿兑换来的干柴和果子正要往山洞里走,忽然听见林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一顿,连忙抱着手里的柴火躲到了树丛里。
林子里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身形高大,目光锐利,身上还围着块兽皮,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座小山。
是这山里的猎户。
宁遥松了口气,连忙跑了出去。
「这位大哥……求求您救救我们!」
「求求您救救我和……」
她说着突然一顿,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和殷绥的关系,可对上那人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求求您救救我和我弟弟!」
「大哥……我们……我们是外地的人,途经附近,路上遇到了匪徒,我和我弟弟没办法才一路逃到山里来……」
「我弟弟……我弟弟为了保护我被匪徒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山洞里……」
宁遥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捧给那人,又从头上拔了根钗子下来:「求求大哥救救我们!」
*
山洞里,孙平安看着躺倒在地上的殷绥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弟弟?怎么伤得这样重?」
重到他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能察觉到血腥味儿。
宁遥小心翼翼瞧了他一眼。
「还不是这外面的匪徒!大哥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乱啊……」
孙平安的家建在半山腰上,屋子前头不远是好大一片树林,放眼望去,周边孤零零的只有这一户人家。
孙平安是这山里的猎户,家里几辈人都留在了这山上。
宁遥把殷绥安置好,出来透气的功夫已经和孙平安混熟了。
由于他们现在算是「逃犯」,为了掩人耳目,宁遥没有继续用「宁昭昭」这个名字,改用了真名「宁遥」,也给殷绥取了个名字叫「宁远」。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突然用回自己名字的宁遥竟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她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脾性,见了谁都有说有笑。
反倒是孙平安,一米九几的大高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角处还生着块小拇指大小的疤,乍一看有些吓人,说起话来倒是比她还局促几分。
宁遥向他道了谢,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宁遥一眼,很快别开了目光。
「都是些小事,应该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说起来也是你们运气好,这山上野兽可多着呢,你们在山上呆了一整夜,没遇到野兽真是幸运。」
「是嘛,」宁遥熟练地拍着马屁,「我也觉得我们可幸运了,不然怎么我一出来就遇到大哥你了呢。」
*
殷绥一睁开眼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微微眯起眼。
宁遥还在笑。
她笑着转过头,瞧见已经坐了起来的殷绥,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就听见孙平安先她一步开了口。
「宁姑娘,你弟弟醒了!」
宁遥:……
殷绥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弟弟?」
好在孙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妥,热心肠地问道:「小兄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宁遥:……
她已经不敢去看殷绥的眼神了。
她连忙干笑了两声,抢着说道:「差点忘了介绍了,孙大哥,这是我弟弟宁远。」
「阿远,这是孙大哥,就是他收留我们的。」
好在殷绥也没为难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乖乖跟着道了谢。
宁遥悄悄松了口气,又干笑了应付了几句,把孙平安推出了门。
屋子里一瞬间又安静下来。
殷绥脸上的乖巧已经卸得干干净净,他嘴角一翘,眼里带了丝讥讽:「姐姐,嗯?」
「对不起嘛……这不是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嘛。」
「我也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这不也是着急,不知道该说着什么……」
殷绥瞧了她好一会儿,眼里的讥讽越来越重,还带着抹她看不懂的情绪,而后冷哼了声,别过了脸。
宁遥:突然更慌了怎么回事?!
她讨好地一笑,腆着脸走到他旁边坐下。
「阿绥……」
身旁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只好歪了歪头,继续叫。
「阿绥……」
「阿远……」
「弟弟!」
殷绥总算有了反应——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闭嘴!不准乱叫!」
这人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宁遥反倒乐了,她瞧着殷绥,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戳了戳他的肩。
「喂……这还不是怪你嘛……」
「我带着孙大哥来山洞里找你的时候,你正好闭着眼睛在叫姐姐,我能怎么办呀!」
「……」
殷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一瞬间空空如也,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起来。
「是这样吗……」
宁遥突然有些后悔,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
「那还有假,我还能骗你不成。」
*
宁遥和殷绥就这样在山上住了下来。
孙平安虽是个猎户,乍一看冷冰冰的,还有些凶悍,人却是个实心肠的,待他们倒也不错,唯一有些难办的是孙平安的母亲。
孙扬氏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脸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高颧骨,薄嘴唇,话里话外带着几分市井小民的市侩。
宁遥第一天中午出来吃饭的时候,她便把盛了小半碗清汤的汤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摔,满脸的阴阳怪气。
「姑娘你也别嫌弃,咱们家家小又穷,只有这么点儿东西了,现在粮食贵,钱不值钱了,你给得那支钗子也换不了多少吃食。
「也是我儿心善,还好多亏得我勤俭,不然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姑娘你可不用客气,快点吃,吃完这天气也还早……」
「娘!您看您说的是什么话……」
孙平安听到一半便听不下去了,涨红了脸,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把自己碗里的野菜叶子夹到宁遥碗里,又盛了小半碗粟米粥给她。
「宁姑娘,你别介意,我娘她……」孙平安叹了口气,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招呼道:「吃饭,吃饭啊。今天这粥好喝!」
宁遥瞧着面前只飘着两片叶子的汤,还有几颗粟米加点儿水便是一碗的好粥,沉默了好久。
「诶,好,谢谢孙大哥!」
她笑起来,又跑回房间里掏出几块银子递到孙扬氏面前。
「孙大妈,我知道我和我弟弟借住在这里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是我的一点点小心意,也权当是谢礼了。还有大妈您……」
「我昨儿晚上听见您咳嗽,我父亲以前是行医的,我也跟着学了些医术。要是大妈不嫌弃,我也可以帮大妈看上一看……」
「这怎么行!宁姑娘……」
「姑娘你之前已经给了我一支钗子了,我们怎么好又收你东西!」
孙平安连连摆手。
孙扬氏倒是眼睛都看直了,一把抢过银子,脸上总算带了些笑意。
「这哪儿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呢,姑娘就尽管放心在这里住下就是了。有姑娘在这里陪着我,我心里头也高兴呢。」
孙平安见此,也只好沉默了下来,低着头不自在地瞧着自己的脚尖,羞得像个十几岁的姑娘,倒是惹得宁遥噗嗤一笑。
孙平安也在这笑声里慢慢红了脸。
*
山里的日子倒是难得的平静。
少了些风雨飘摇和紧张的时局,殷绥也总算可以好好静下心来养养病。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治疗疫症的药也一直在吃着,现在疫症的症状也已经完全消失了,想来该是大好了。
宁遥长舒了口气。
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离开了。
她想着,麻利地给殷绥换好了药,又把细布绕到他胸前,仔细地打了个蝴蝶结。
「好啦!」
她笑着抬眼,恰好望进殷绥看她的眼里。
他眼睛生得极美,长而媚,瞳仁黝黑而润泽,像一汪怎么望也望不到底的深潭,瞧着人时深邃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这一个人。
这样的眼神……
看得人忍不住心头乱跳。
宁遥慌忙低下头,错开了视线。
「怎……怎么了?」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殷绥最近非常不对劲。
他最近总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时不时还望着她出神,眼底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没什么。」
殷绥偏过头去,看着她刚扎好的蝴蝶结,嘴角微微一翘。
「你这蝴蝶结扎得可真丑。」
他刚刚……看着她走神了。
又一次。
自打从府里逃出来之后,他常常看着她走神。
越看越觉得……像那个人。
明明是两张不一样的脸,可性情喜好、乃至一些小动作都出乎意料地相似。
就比如现在,少女刚给他系好了衣服,一只手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揪着他的衣袖了。
那个人以前也有这个毛病,每当一紧张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揪着衣袖,殊不知这根本就是把自己的紧张和不安赤裸裸地摆在了别人面前。
他垂了垂眼,蓦然开口:「姐姐。」
「嗯,怎么了?」
宁遥下意识应了声,等反应过来后才暗自叫了声糟,连忙干笑两声。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殷绥却不说话了,他缓缓笑了起来。
「姐姐。」
明明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叠词却被他念得缠绵缱倦,像是在舌尖上滚了几万遍才说出来,还带着几分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笃定。
听得宁遥心头一跳,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硬着头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门外传来了阵敲门声。
「宁姑娘,你在里面吗?我们该出发了!」
今天是和孙平安约好了山上采草药的日子。
宁遥缓缓松了口。
「诶,我在!我现在就出来,孙大哥你等等我!」
她连忙站了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走。
殷绥却不肯放过她了。他一手拽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细细整理了一波衣服,笑得温软无害,眸光深深。
「姐姐很高兴要跟我再见?」
宁遥被他问得脑袋一空,支支吾吾,他却已经给她整理好了衣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么我等你回来。」
「姐姐,路上小心。」
宁遥:「……」
*
这一路上宁遥都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头乱糟糟的一片,连孙平安和她搭话也没有听见。
「宁姑娘?宁姑娘?!」
宁遥有些恍惚地扯出一个笑来。
「嗯?怎么了?」
孙平安皱起了眉头。
「宁姑娘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回去吗……
宁遥摇了摇头。
开玩笑,她才不要回去!
她满脑子里都是殷绥最后的那个笑,还有那些话……
她总觉得他好像发现了点儿什么……
她也知道他对她多多少少有些好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喜欢,只是……
重生两次,死了又活,弄不好就是一个妖魔鬼怪、动机不良,死了还得被绑在柱子上祭天、被人拉出来反复鞭尸的那种……
殷绥又敏感多疑、狡狯且善于伪装,有时候脸上表现的和心里想的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她是紫芙的时候已经吃过这个亏了,她实在是摸不准他的态度。
宁遥挤出了个笑来:「我没事,孙大哥,我就是有点儿冷,我们再走走吧,药还没采到呢。」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平安说着,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往宁遥身上一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天气是应该多穿点儿才好,我们走吧。」
宁遥在外面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竟然生生磨了一天。
她们回去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暮霭沉沉,万籁俱寂。远方的天空静谧地像是副水彩画,带着让人心安的魔力。
如果……忽略站在门口的那个人的话。
宁遥瞧见站在门口的殷绥,整个人都僵住了。
前一秒还是和孙平安有说有笑的宁·心思大条、深谙躺平哲学的优秀打工人·遥,后一秒已经僵硬成了雕塑,连下一句话要说什么都忘了。
「宁姑娘,宁姑娘?!」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若是累了的话赶紧进去休息吧。」孙平安体贴地道。
宁遥回过神来,看也不敢看门口的那个人一眼,连忙拽住孙平安的衣角:「我没什么……那个……孙大哥,你先别走,那什么……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
「什么事情?」
堂屋里,孙平安看着眼前的少女。
他特意点了盏灯,把堂屋的门也打开了。
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里星辰闪烁,像一颗颗的宝石镶嵌在给黑丝绒的幕布里,时不时眨眨眼睛。
夜色温柔。
「我……那个……」
宁遥被问懵了。
她哪知道什么事?她只想着先避开殷绥,哪怕一会儿都好。
孙平安看着她结结巴巴,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
宁遥笑了:「你先说。」
「那我就先说了。」
孙平安也跟着笑了笑,他飞快地瞧了她一眼,低下了头,脸也涨红了。
「宁姑娘,其实我……」
「其实我……」
他磕磕巴巴了半天,最后一咬牙:「宁姑娘,我就直说了吧,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我就是,我就是……」
「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的,是个好姑娘,人好脾气好长得好,哪哪儿都好,我……」
「如果你不嫌弃,我想照顾你,也照顾你弟弟……你看……」
孙平安说了几句便说不下去了,睁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其实凭心而论,孙平安模样生得也挺好的,身形高大、相貌堂堂,虽然显得凶了些,仔细看五官还是不错的,尤其是笑起来,不显凶,只显俊,是一种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俊俏,像山里敏捷度猎豹。
宁遥……宁遥……
第一次被人表白的宁遥整个人都卡壳了,舌头捋了半天都没捋直。
「我……那个……我……孙大哥……对不起……」
她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她叫住他只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没想到误打误撞看到了别人的一片真心。
孙平安笑了:「宁姑娘,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我……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不是……孙大哥我……」
她话还没说完,堂屋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她往房间里拉。
孙平安看着这意想不到的一幕,愣住了。
「宁姑娘,宁兄弟……」
他还要叫,殷绥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殷绥拽着宁遥的手,把她往墙上一按,脸黑得像碳一样。
宁遥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可瞧着殷绥的模样,硬生生一句话也不敢吭,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殷绥放轻了力道。
「孙大哥,嗯?」
「不是……我……」
宁遥偏头想躲,可他靠得极近,近到长长的睫毛都扑扇到了她脸上。
「不是孙大哥……还是……我不是你弟弟呢?」
「我的姐姐。」
宁遥本来被他弄得耳尖发热,听到他这么一说,心口突然一凉,连忙抬头:「我……」
对上的却是双染了寒星的眼睛。
她一瞬间所有的话都忘了。
殷绥也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他又急又怒,一手缓缓抚上她的唇。
声音又轻又慢,吻却又急又热。
「不是说心悦我吗?我的姐姐。」
「为什么不拒绝?」
「为什么要看别人?」
他看着少女的眼睛,越看心头的怒意越浓,心头的燥热却越重。
热得他发慌。
恨不得……让她和他一样才好。
「为什么……要骗我?」
「我是叫你紫芙呢,还是叫你阿昭呢,我的姐姐?」
宁遥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听到这话,挣扎着要把他推开,奈何实在没有力气,身前的人又越来越急,她也发了狠,一口咬了上去。
血腥味很快在嘴里弥漫开。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她边说边喘着气儿,明明是质问的话,奈何声音早就软得不成样子。
殷绥却不肯放开她。
他舔了舔唇边的鲜血,看着她慌乱的眼,缓缓笑了起来。
「不肯承认是吗?」
「没关系,我认定了就好。」
他说完又俯身压下来,宁遥偏过头去躲,他干脆把头埋在了她颈间。
温热的呼吸惹得她肩头一颤。
「阿绥,你先冷静一下,你听我说……」
她还想试着辩解一下,殷绥的目光却已经定住了。
他瞧着宁遥脖子上那根细细的红绳,微微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
「这个……」
宁遥刚要回答,他已经取了下来。
是一个许愿符。
符里被塞了张黄纸,纸上用碳笔整整齐齐写了几个大字「愿殷绥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他心头一暖,而后目光死死定在了那个「绥」字上,连拿着纸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个绥字,是错的。
在大渊,绥只有一种写法,写作「綏」,而这个许愿符上,写的是「绥」。
而这个写法……
殷绥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把两样东西摆在了宁遥面前。
「姐姐,你还有什么想说?」
宁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她再神经大条也知道,他这该是发现什么不对、找到什么证据了,可她瞧了这纸条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有哪里不对来。
殷绥却笑出了声,眼里水光潋滟。
「没关系,姐姐不知道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姐姐。」
他正要把符纸收起来,指尖一动,翻到了符纸的背面。
背面也写着几个大字,被人用笔划过,仔细看还依稀能辨认出来是写得是「许愿早日回家」几个字。
字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而末尾的题名是「宁遥」。
殷绥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女,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带着几分笑,一双眼睛却黑得像最浓的夜,里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宁遥。」
「诶!」
宁遥脑子还有些没转过来,身子却已经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像上课突然被点名一样答了声。
回答完她才表情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人。
殷绥缓缓笑了起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仔细把符纸折好,放回了许愿符里。
「我只是在想,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宁遥,真是好名字。」
「姐姐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宁遥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人,带着丝难得的紧张和试探。
「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
外头,孙平安纠结了良久,还是从堂屋里追了出去。
按理说他不应该掺和人家两姐弟的事,可是殷绥刚才这表情,像是要吃人一样,他越想越觉得吓人。
更何况……虽然她们是两姐弟,但也没有长这么大了,弟弟还拉着姐姐手的事吧?!
他犹豫了会儿,敲响了门。
「宁姑娘,宁兄弟!你们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诶,我们……」宁遥刚刚开口,殷绥已经靠了过来,用唇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所有的话语声都变成了一声闷哼,还有细微的、被拼命压抑住的喘气声。
宁遥拿着双浸了水光的眼拼命瞪着殷绥,示意他先退开,可他偏不,反而越发放肆了。
直到少女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他才凑到她耳边,小声地问:「姐姐,有人说喜欢你,你开心吗?」
宁遥不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殷绥笑得更畅快。
「不开心对吗?那你告诉他,你不喜欢他,你只喜欢我。」
「你只能喜欢我。」
他说着,放在她腰间的手加重了力气。
宁遥被他掐得一痛,也顾不上管他。连忙对门外的人道:「孙大哥,我们没事,你先……」
她话说到一半,殷绥又凑了过来。她只能压低了声音:「你是属狗的吗?!」
殷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边笑边把额头贴在她额头上,两人鼻尖碰着鼻尖。
「你只能喜欢我。」
宁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涨红了脸。
「是是是,我只喜欢你。」
殷绥这才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刮得人心头发痒。
「那你亲我一下。」
宁遥无可奈何,只好红着脸亲了他一下,他这才满意地笑了。
她也总算有功夫和外面的人说句话了。
「孙大哥,那个……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我……」她把眼一闭,「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我和阿远还有些事情要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就先离开吧。」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
听着门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宁遥才松了一口气。
殷绥还在笑,笑完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嘴角。
他好像特别喜欢亲她,怎么亲也亲不够的样子。
宁遥不耐烦地把人推开。被闹了这么一通她也算是明白了过来,这人似乎真的早就料定她就是紫芙,并且一点也不介意她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的事情。这么一来,她胆大又大了起来。
只是……
宁遥抿了抿下唇,仍旧带着几分小心和试探地瞧了瞧旁边的人。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殷绥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你说……心悦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殷绥满意地笑了,眼里水光荡漾,媚得惊人。
「那么……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最起码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会。
她答得斩钉截铁。
殷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间,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桂子香。
这样……就够了。
宁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满脸愕然地把人从肩上摇起来。
「这……这就没了?!」
「还有呢?!你不害怕吗?!」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从紫芙变成宁昭昭,又为什么死乞白咧地跟在你身边的吗?」
她紧张了好久的说!
提到紫芙,殷绥眼里闪过一丝暗芒,很快又恢复就正常。
他看了她一眼,眼角微微上翘,眼神又乖又软,然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好。」
宁遥:「……」
突然就不想说了怎么回事……
她清咳了声:「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到了椋城,变成了紫芙,然后就看到你了。」
「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她随手比划了一下,「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她有意跳过了紫芙的死,可殷绥心头还是忍不住发痛,眼睫像扇子一样倾覆下来,唇角也紧绷着。
宁遥见他这副模样,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又不知道该说着什么,只好夸张地笑起来。
「再之后……我就变成了宁昭昭。你知道吗?宁昭昭诶!整个云州最有名的女大夫!还是道姑,受人尊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呀!」
「我借着她的身份做了很多我不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
「我简直赚到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从开始的兴高采烈,到最后的有气没力。
旁边的人始终沉默着,身子也微微发颤。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更不知道……她之前的死对他影响这么大。
她总以为以他那样的性格,对她还带着几分怀疑,说不准过几天就会很没良心地忘掉。
再不济,过几年,也该忘掉了……
她从来没想过……竟会是这样。
宁遥沉默了会儿,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已经……没事了。」
怀里的人似乎愣了愣,很快回抱住了她,像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水里的浮木。
感受着少女的体温,殷绥的身子一点点回暖起来,却迟迟不愿意放开手。
他上下唇轻轻碰了碰。
宁遥仔细瞧了又瞧,又借着系统做了个弊,才瞧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说,对不起。
以后不会了。
宁遥鼻子一酸。
这大概是小暴君人生中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对不起。
只是……他从来没有对不起她。
她是自愿的……为了她的任务。
宁遥抱了他好久。
屋外虫鸣声愈发清晰,她有些困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
果然还是逃不掉这个问题……
宁遥沉默了会儿:「我不敢。我怕……吓到你。」
殷绥眼底眸光渐深。
是不敢吗?还是……
他想到符纸上的「早日回家」四字,轻轻一笑。
「姐姐,你还记得你之前同我说话,你永远也不会骗我吗?」
宁遥心头有些发虚,但还是硬着头皮挺直腰板点了点头。
「那便好。」
「记得你说过的话,永远永远也不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