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这一顿饭吃得分外艰难。
虽然宁遥和殷绥两人是借住在孙平安家里,可自从她们俩来了以后,孙平安家的伙食有了不小的提升。宁遥先是给了不少的银子,又把自己从府里带来的干粮分了一些出去,还偷偷摸摸从系统那儿兑换了些果子粟米一起给了他们。
他们桌子上的吃食也从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变成了……粟米很多的粟米粥。有时候桌上还能瞧见些野菜和麦麸饼。
宁遥埋着头,不停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粟米粥,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堂屋里气氛凝重。
殷绥坐在她旁边,殷勤地夹了个麦麸饼到她碗里。
宁遥抬起头来对他干笑两声。
她笑得脸都僵了——
今天一大早,从来没出过房间吃饭的殷绥难得地出了房间,坐在她旁边为她盛粥添水。
动作慢条斯理,举手投足矜贵又疏离。
等添完了,自己也不动筷,只是拿一双黑润润地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一看就是大半天,嘴角还带着抹笑。
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来。
孙平安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宁姑娘,你和你弟弟……」
「不是弟弟。」
殷绥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是夫君。」
孙平安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宁遥一口粥也卡在了喉咙管里,不上不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了殷绥一眼。
殷绥像是丝毫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一样,十分自然地给她递了杯水,连声音都放得又轻又缓。
「怎么这么不小心,慢点儿吃。」
「前些日子遥遥和我吵了一架,说起来总归也是我不好,好在现在已经好了。」
他笑了笑,一双眼睛如映着日光的黑水晶:「对吗,遥遥?」
宁遥:「……」
她无可奈何地干笑了两声,又转头看向孙平安,愧疚之色溢于言表。
「孙大哥,我……」
「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照顾,昨儿晚上我和遥遥商量了一下,我们也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了。」
她刚开了个头,殷绥便把话抢了过去,还拉着她的手,神色温柔,语调怜惜。
「吃好了吗?」
「既然吃好了,我们便先离开吧。」
宁遥:「……」
她还想再道个歉啥。
殷绥一眼扫过来。
「好看吗?」
「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不敢动了。
*
宁遥她们终于还是没走成,倒不是别的,只是……她们在山里捡到了一个人——连菡。
她们捡到她时她已经又累又饿,晕倒在了雁台山上,腿上还被划破了好大一道口子,他们只好又把人捡了回去,在孙平安家多借住了几天。
好在孙平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憨厚地笑了笑,帮着宁遥一起把人安顿了下来。
宁遥有心给他道歉,一米九几的汉子挠了挠头,脸上带着丝羞赧,神情温柔。
「我知道,宁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不怪你,是我……是我没看出来。」
「你能过得好就好了,只是……」
他说着,看了眼宁遥旁边、像门神一样守着的殷绥,眉头拧成了个结。
「我是个粗人,但我也知道姑娘家是要用来疼的,你们就算再怎么吵架,也不能……」
「大丈夫就要有大丈夫的气度,天天让一个姑娘家追在你身后跑算什么事……」
宁遥呆了呆,下意识看向殷绥,却见他垂着眼,难得乖巧地应了下来。
*
山下的形势倒是比宁遥想得还要复杂。
自她们从府里逃了出来后,潞门的城门依旧紧锁着,「陛下」依旧在府里安安静静地养病,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多了些官兵往来于潞门相邻的各个县城,说是潞门城里逃了个囚犯出来,他们奉命搜索。
除此之外,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可宁遥也知道,这些风平浪静也都只是表面上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的风起云涌。
雁台山已经是雍州的一座荒山了,地形复杂,山势险峻又多有猛兽,几乎是一个一心往外逃到人不可能『逃往』的地方。
殷绥为了扰乱魏泽的视线,还特意和陆濯商量好,联系了府外的几个死士,让他们换上陆家军的衣服往相邻的州县逃。
只是……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山下居然隐隐也出现了官兵的迹象。虽然那些人都作了难民打扮,可她瞧着直觉地不对劲。
还有连菡……
连菡是从陆家的大营里逃出来的。城门一战中,她被人发现了是女儿身的事情,差一点儿要被士兵们拉去充作军妓。后来遇到守城的孙校尉,孙校尉怜惜她貌美便把她单独关了起来,还叮嘱其他士兵不准打她的主意。
「孙校尉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们的踪迹,我自然说是不知的。」
「不过遥遥,我想这里我们也不能久呆了。我一路从陆家大营里逃出来,边逃边躲,逃到雁台山下不远的村子时还瞧见了有官兵的身影。」
「而且……」她压低了声音,「我在大营里还偷听到宋荀和孙校尉商量,说是陛下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还要雍州境内,他们就算把雍州翻过来、找遍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我们……」
宁遥点点头:「你先休息,过几天我们便离开。」
屋外隐隐传来孙扬氏的抱怨声,声音又尖又细,拖着阴阳怪气的长语调。
「有的人也真是,两个人过来蹭吃蹭喝就算了!这日子本来就难过,现在还又加了一个人,真是,这厚脸皮劲的……」
连菡有些尴尬。
「遥遥,对不起,都是我耽误了你们……」
「瞎说什么呢!」
宁遥把粥递到她手上:「先喝粥吧,吃点儿东西。」
连菡喝了几口又停了下来,满面愁容。
「遥遥……我有些害怕。现在就剩我们三个人了,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追兵。这之后的路……」
「你说除了我们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人和我们一样……」
她小心翼翼看了宁遥一眼:「魏泽呢?之前陛下不是同他做戏让他先离开了吗?他会不会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也算是多了分希望。」
*
屋子里的烛火晃了晃。
宁遥拿着把剪刀站在案前,小心地把蜡烛上面那截坏了的烛心减掉。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风,挠得人痒痒的。
紧接着眼前蓦地一黑。
「你又干嘛呀!」
宁遥偏过头,瞧了眼旁边作怪的人,那人却微微一笑,眨着双无辜的黑眸:「不是我吹的,是风。」
宁遥:「……」
自从她在孙平安面前和殷绥冒领了夫妻身份,又把连菡捡了回来,她和殷绥就被迫睡在了一个房间里。
真正睡觉的时候他倒是老实,把人抱了会儿便安安静静躺在一旁,哪怕声音已经哑了也一动不动,顶多就是抱着她,规矩得像个黄花大闺女,可这不睡觉的时候嘛……
她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殷绥却伸出手来把她和夜色一起环在了怀里,把下巴搁在了她头顶。
少女的头发细而软软,头顶还有些新长出来的小碎发,毛茸茸的,戳得人心痒痒的,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发丝,接着唇又慢慢滑了下来。
眼见这人越来越离谱,宁遥强装镇定地推开了他,脸蛋红扑扑的:「好了别闹了,还有正事呢。」
「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殷绥瞧了眼窗外,把眼一挑,媚色撩人:「姐姐,夜色深了,我们也该睡了。」
「你……」宁遥涨红了脸从他怀里跳出来,眼神闪躲:「都说了别闹,真的有正事!」
「你再闹,你再闹我要不理你了。」
「我问你,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自然是去靖州。」
「不回京城了么?」宁遥呆了呆。
殷绥一摊手,面上带了几分讥讽。
「怎么回?」
「魏泽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把我留在潞门,现下出了这么大纰漏,被我们逃了,定是急得茶饭不思。」
「你说,他若是迟迟找不到我们会怎么样?」
宁遥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有些木木地开口:「会怎么样?」
「自然做他想做的事,是把假的弄成真的,真的弄成假的。」
大渊这些年动荡不安,早不是之前的大渊了。现在天下大乱,各个世家藩王曲部数万,正是藩镇割据之相。
魏家又是魏家是京城世家,越靠近京城越是势大……
宁遥还没明白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门外,过来找宁遥的连菡已经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另一只手,则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
宁遥几人又在孙平安家呆了三天。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准备要出发了,虽然殷绥和连菡的伤都还没好全,可他们已经拖得够久了,不能再拖了。
宁遥担忧地看着连菡,她这几天似乎没有休息好,眼底的乌青严重,眼里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连菡,你真的没事吧?」
「你要不然就留在这里。我是一定要跟着阿绥的,可是你不一样。」宁遥笑了笑,「你若是跟着我们,这一路肯定是千难万险,倒不如留在这里,总归外面那些人就算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你头上来。」
连菡迟疑了。她看了宁遥好一会儿,唇张了又闭,过了好一阵子才摇了摇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还是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吧。」
怕宁遥再劝,她又补了句:「我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里……终归也不是一个好留下的地方。要不然……我先跟着你们,等出了雍州再做打算。」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依旧是阴沉沉的,一片瓦灰色。
山间小路上,殷绥看着跟在后头的连菡,微微皱起了眉。
「她也要跟我们一起走?」
宁遥点了点头,见他神色不愉,又把连菡对她说过的话又搬了一边出来。
「就这一段路而已,我们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她是我朋友呀,之前在城门那儿还救过我。」
殷绥还想再说些什么,瞧见她的神色,默默转过了身。
连菡一路安安静静地跟在后头,尽量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等途经一条小溪时,她突然开了口。
「遥遥,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孙大哥家了……」
「什么东西呀?要我陪我一起去拿一下吗?」
「不用了,一点小玩意儿,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你们歇歇吧。」
宁遥瞧了瞧周围,拿手一指:「那成,那我们就在前头的山洞里等你。」
连菡应了声。
孙平安家吵吵闹闹的。
连菡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几声高亢的呼声。
「我都说了我家就我们母子两个,根本没见着你们说的什么可疑的人啊!」
「别说什么受了重伤的人来,就算是没受伤的,我们也不敢收留啊!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我们又是贫苦人家……」
紧接着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连菡连忙躲了起来。
一队官兵在孙平安家翻了一圈,终于走了出去,手里还拿着张画像,画像上赫然是殷绥的模样。
「你们若是瞧见这个人,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大人重重有赏!」
「那是,那是!」
孙杨氏瞧见画上人的模样,微微一顿,打了个喷嚏,然后在孙平安的附和声里点头哈腰地把人送走了。
连菡躲在草堆后头僵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几个官兵正往屋外的林子里走,一官兵又转头瞧了瞧四周,问:「这儿附近就你们一户人家?」
「是嘞,前头还有人家,不过都隔了很远,您也知道,我们这山荒,又有野兽,不容易嘞。」
那官兵应了声,目光一转,突然瞧见草堆后头青碧色的一角。
「谁!谁在哪儿!」
不过须臾,连菡便被人压了出来。
「说,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藏在这里?!」
「我……」
孙杨氏先她一步开了口。
「哎呦,官爷,这……这是我那儿媳妇,」她边说边走上前拍了她一掌,骂道:「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回娘家了吗,怎么突然又跑回来了!」
「还做贼似的藏在这里,还不快跟人家官爷道个歉,误会了这不是!」
那官兵皱起了眉:「真的是你家儿媳妇?你刚不是说你们家就你们母子两个?」
「那还有假!那不是她之前回娘家了嘛!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定是看到你们身上的刀,吓着了。」
「您瞧瞧,我那柜子里还有她的衣服,那桌上她有她的手镯,翡翠的哩!也就她,生得这么个模样,把我那儿子的心都勾去了,这才舍得花大价钱给她买那镯子,换成我呀……」她嘴上啧了几声,一副肉痛的模样。
几个官兵这才半信半疑地松开手,离开了。
等官兵一走,孙杨氏就换了副模样,一双三角眼向下垂着,满脸的晦气和不耐烦。
「你还呆在这儿干吗?!还不赶紧走?尽给我们惹麻烦,真是晦气!」
「我可不是好心要救你,我只是怕被你们连累。」
连菡诺诺地道了谢,跑到屋里拿了那对翡翠手镯就跑开了。
山路难行,更别说这里处处都是陡峭的土坡和嶙峋的山石。
她走得急,一不小心便踢到了脚边的一块石子。
石子直直地滚下了小坡,砸在巨石块上,发出「砰」的一声。
「谁在哪儿?!」
她屏住了呼吸。
刚才那几个官兵已经赶了过来,一看着蹲在地上的连菡,眉头一皱。
「怎么又是你?!」
「我……我出来随便走走。」
「随随走走?」那官兵皱起了眉,拿出手里的画像往她面前一放。
「你可见过这个人?若是骗了我,有你的好果子吃!」
连菡顿住了,连呼吸都是一颤,心却猛地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像是要从胸口跳出去。
自从她知道陇西的事情和魏泽脱不了关系,甚至是他一手策划之后,她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个人都是晕晕沉沉。
她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殷绥回去,魏泽一定是恕无可罪。
可他若是死了……他若是死了……
想到这里,她便止不住的发抖。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殷绥死了……是不是就……
念头闪过只是一瞬间,身子却比脑子快得多。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见过,我见过这个人,就在那边。」
她下意识一指,等指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不行……阿昭……阿昭还在那里,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拔高了声音,手臂在空中转了小半圈。
「不——不是的,不是那边,是那边——」
几个官兵瞧见她这幅模样,微微眯起了眼。
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到底在哪里?想清楚了再说,若是说不准儿,待会儿便杀了你。」
*
冷风嘶嘶。
风卷走了树梢上本就不多的枯叶,夹着沙土一起在空中盘旋飞舞,呼呼的风声混着沙沙的树叶声,枯枝也在这奏章里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疼痛的呻吟声。
宁遥穿着件黛蓝色的窄褃小袖短袄缩在山洞里,领子处还系了圈白色的獭兔,身子往里一坐,脖子一缩,小半张脸就埋在了毛毛里,只露出秀挺的鼻和一双乌溜溜的眼来。
这人今天……罕见的有些沉默。
平日里总是叽叽喳喳恨不得长几张嘴,今天这样蔫儿吧唧坐在一旁倒还是头一回。
他有些不习惯。
余光瞥见旁边的人越坐越近、越坐越近,眼瞧着马上要挨到一起了,宁遥恹恹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脆把头一歪,靠在了他的身上。
殷绥不敢动了。
他垂眼瞧了瞧少女毛茸茸的侧脸,自觉把身子放低了点儿,方便少女靠着。又偷偷伸手去握少女藏在袖子里的手。
难得的凉。
意想不到的凉意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什么事真的。」
少女嘟囔了声,把头一偏,自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瞧见殷绥还是皱着眉,忍不住『哎呀』了声。
「哎呀,每个女孩子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的。」
——这具身子哪哪儿都好,就是这小日子有些不太规律,不仅不规律,还特别要命,疼得好像肚子里几台挖掘机在比赛一样。
殷绥有些茫然,等瞧见身旁人脸上的薄红时,才突然明白过来,脸『唰』地一下涨红了。
瞧着他这样,宁遥倒是噗嗤一声笑开了。
这人心狠手狠,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对上她时,倒是难得的……
殷绥眨了眨眼,长睫毛扑扇了几下,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
——像个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那我……」毛头小子磕磕巴巴地开了口。
宁遥想了想,毫不客气地把另一只手塞到了他手里,把脸一抬,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那你帮我暖暖呗。」
外面的风刮了好一阵子,总算是停了,林子里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太阳依旧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距离连菡离开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时辰……再怎么走也该走到了吧。
宁遥站起身,走到山洞口瞧了瞧,外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枯树,一个人影也瞧不着。
她干脆戳了戳旁边的人。
「你帮我去找找连菡好不好?她这么久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殷绥本来抬起了头,听见她说的是连菡的事,又把眼垂了下去。
宁遥继续倒:「刚才要不是我不舒服,怎么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的,现在她去了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你帮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旁边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关我什么事。」
「你若是要等,我们再等一刻钟,她若是还不来便算了。」
「阿绥!」
宁遥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很快又泄了气——也是,他懂什么呢,能耐着性子在这里听说絮叨半天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没有过信任,也没有在乎过其他人。
只是……
「阿绥,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接触别人的。试着相信别人,试着接受别人对你的好,也试着对别人好……」
你总是这样一个人,很累吧。
宁遥说了一半,瞧见他一副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模样,默默叹了口气。
算了,慢慢来吧。
「阿绥。」
她重新坐到他身边,微微歪着头,从下往上看着他,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放软了声音。
「阿绥,你就去看一下好不好?就当是帮帮我了,好不好?」
*
「怎么还不到,你不是说就在这边吗?!」
处处都是荒草。
为首的官兵瞧着满地枯黄的荒草和荆棘倒刺,竖起了眉。
这么陡峭荒芜的地方……真的是寻常人下山会走的路吗……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
连菡干巴巴地应了声,神情带了几分局促。
「你他娘的不是在框我们吧?!我告诉你,你的小命都在我们手上,你要是敢框我们……」
几个士兵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会呢,我哪里敢……」
「不敢是吗……」为首的官兵冷哼了声,重新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我看你胆子倒是挺大的,居然敢带着我们绕路。」
「我没有!」连菡喊道,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还不说吗,」那官兵边说边把刀拿近了些,「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
刀在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连菡这才有了反应,她尖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却不是要说宁遥她们的位置,而是大喊了声——
「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我是魏大人的人!我还……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为首的官兵顿了顿,微微眯起眼来。
「哪个魏大人?」
「除了显国公府的二公子魏泽,还有哪个魏大人?!你们若是杀了我,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不信我是吗?我有信物!」她说着,把怀里的玉佩和手镯一股脑地掏出来。
「这是他送给我的手镯,说是长辈传给儿媳妇的。还有这个……」
官兵们瞧见那玉佩,神情一变,却依旧没有收刀,反而看着她冷声道:「如果你真是魏大人的人,便更应该告诉我们那人在哪儿。」
「我管你是不是魏大人的人,快告诉我们人在哪儿!这里荒郊野岭的,我们就算把你给杀了也没人知道。」
连菡蓦地沉寂下去,隔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声音沙沙的。
「告诉你们也可以,但是你们要保证……」
「绝对……绝对不要伤害那人旁边的那个姑娘。」
*
破破旧旧的小木屋安静地立在林间。
木屋外,一米九几的汉子有些意外地看着身旁疾跑而来的人。
「你是说……有官兵来过这里?」
「是啊,连菡姑娘来的时候官兵正好在我家搜查,不过你放心,」孙平安有些憨厚地笑了,「我没把你们给供出来。」
「连菡姑娘拿了东西就走了,你们也赶紧走吧,这里不安全了。」
旁边的孙杨氏眼睛一瞥,骂了起来:「就是,赶紧走!别呆在这里连累了我们!真是夭寿,以后都别再来了,走得越远越好!」
她边骂边把人往外推,可还没挨到他的衣角,殷绥已经快步跑了出去,甚至连她在骂些什么都听不到。
——遥遥,等等我。
*
山洞里,宁遥瞪圆了眼睛。
「你是说,有官兵往这边来了?!」
「快跑吧遥遥!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官兵来得极快。
「那女人不是说就在这山洞里吗?怎么没有?!」
宁遥躲在山洞后头的一颗大树底下,捂住了嘴。
一行官兵,约莫有二十余人,正骂骂咧咧地站在山洞口。
一士兵往地上啐了一口:「该死,被骗了吗?!」
「应该没有,这山洞里还有火,看着像是刚扑灭不久的,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快追!」
为首的官兵火速将人分成了两批。
「你们几个好好在这附近找一找,剩下的人跟我一起往山下追,他们肯定是要下山的。」
宁遥眼瞧着官兵越来越近,紧张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她深呼吸了口气,趁着官兵们都没注意到的空档,拔腿就往旁边的林子里跑,可跑了没两步,脚下突然一滑。
旁边干枯的树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谁在哪里?!」
「那边有人,快追!」
宁遥拼命地往前跑。
很快便有一个官兵追了上来,一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别跑,站住!」
宁遥尖叫一声,紧紧握住了手里的袖箭,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胆量,拔动开关便胡乱发射了出去。
那官兵见她一个人,又是个女子,本来也未曾设防,没成想挨了这一箭,正巧射在他大腿内侧。
他吃痛地松开手。
宁遥身子一侧,往地上一滚,在爬起来的空档又胡乱拿着袖箭射了几发。
「别过来!」
她喊了句,拼了命似地往前面跑,半柱香的功夫,人已经钻到了林子里。又因着身材娇小,又有系统帮着作弊,熟知地形,七拐八拐后竟然真的把官兵给甩了开来。
「娘的,人呢?!就这么不见了?!」
「我今天非要把她抓到、狠狠剥了她的皮不可!」
「咱们几个分开来追,把这林子翻个遍,我就不信还找不出个人来!」
宁遥蹲在树丛后面,等到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才大着胆子探出头来瞧了一眼,然后瘫软着腿坐在地上。
她揉了揉发酸的腿,歇了半晌又重新站起来——腿还是有些打抖,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说不定殷绥已经回山洞里了,山洞里那么多官兵,她多少有些不放心他。再者,他要是找不到她……
林间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依旧埋在厚厚的云层下面,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给这座寂静的山林注入了一点生机。
宁遥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殷绥跪倒在一地尸体中间,如玉的脸白得像纸,上面还沾着未擦干净的血。他原来背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鲜血涓涓地往外流,不一会儿便沾湿了一大片。
他手上还拽着个人,那人的模样比他还惨上几分,脸上身上都是血,耳朵被砍了一半,血肉模糊,一只手也被折断了,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再不敢耽搁,连忙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我问你,山洞里的那个姑娘呢?!」
那人不答,只是瞪大了眼、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饶了我……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殷绥把人提得更近了些,说话间又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人呢——我问你人呢——」
「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那人说着,眼神突然盯着某个地方不动了,接着目光一转,颤抖着声音开口。
「我说……我说……」
「我告诉你……她在……」
他嘴唇翁动着,气息微弱,边说边暗自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又对对面不远处、一个刚睁开眼还未死绝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殷绥凑近了些:「她在哪儿?」
「阿绥!」
殷绥手里的动作一顿,不敢置信般地转过头来。
少女微微皱着眉看着他,身上还带着因为奔跑而泛起的热气,脸颊也因此多了淡淡的薄红,像初春山间多汁的蜜桃。
他正发着愣,少女已经飞奔到了他面前。
他手上的那个官兵见殷绥发愣,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就要刺出去,可还没挨到殷绥,就被他一刀抹了脖子。
鲜血溅在他脸上,苍白得惊人也诡艳得惊人。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发觉自己身上血腥味极重,下意识扔了刀。
可少女眉头只是皱了一瞬,就蹲下身来看他的伤势。
她微微抿着唇,用手轻轻碰了碰他被刺伤的肩胛骨,杏子眼亮晶晶的,声音又清又软,还带着丝怜惜:「怎么又伤得这么重……好不容易才好了些的伤又裂开来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把人拉进了怀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天知道他刚才来到山洞外,瞧着洞里的官兵和洞外那抹鲜血,是怎样的心情。
他抱得极紧,紧得宁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宁遥皱了皱鼻子,感受着怀里人的颤栗,一时间竟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过了半晌才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挑了个没受伤的地方安抚地拍了拍。
谁也没有注意到,殷绥身后,一个已经倒下的官兵不知什么时候又爬了起来,手里还握了把长刀。
「好了好了。哎呀,你轻点儿,本来就裂开了……你……」
她嘟囔了声,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了,下意识伸手把怀里的人推了出去。
长刀越过旁边的人,落在了少女心口。
「阿绥——」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与八年前他未曾看到的一幕缓缓重合。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了又厚又重的云层,金光四射。
停在他眼前的是少女最后的笑,那笑容又轻又柔,像天边的彩云,一双眼睛则又黑又亮,像倒映在水里的一汪明月。
然后彩云碎了,明月成空。
她缓缓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