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娘娘,恭妃娘娘求见……」
「不见,」我僵硬地坐在凤仪宫内殿,半晌把一个茶盏扔了出去「都什么时候了还见不见的!叫她们都在自己宫里好生待着,无事不得出!」
此时距懿宁宫收到皇上失踪的消息已经一个时辰。太后当时立即昏了过去,而我则无暇顾及太后,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
「娘娘,」澄玉轻声道,「这时候封宫会引起阖宫不安的。」
我愣一下,道:「的确。年前就让她们一切照旧吧,万不能给前朝看出端倪。」
澄玉适时提醒:「娘娘,恭妃还在外头候着呢。」
「让她回去,就说我头晕不适,已经歇下了。」我烦躁地揉揉头,「现在真没心思和她们寒暄。」
涟玉新取了个茶盏子倒了一杯茶,一脸不快地嘟哝:「娘娘,奴婢瞧着皇上丢了不挺好吗?如此就没人妨碍萧将军……」
「你懂什么!皇上如今生死不明,国本动摇;西北又虎视眈眈,若皇上找回来了还好,若找不回来……铭儿才九岁!就算最大的钦儿也才十一岁,主少而国危,到时京城人心惶惶,整个一内忧外患,这叫我怎么办!」我气得使劲捶着塌,「那个狗东西,我恨不得他早死才好!但他偏偏死也要给我添这么大麻烦!」
「既然如此,」涟玉眼珠一转,凑上前来:「咱们不如就当皇上已经驾崩在西北了。依奴婢看,皇上就算还活着也一时半会找不回来,该乱还是要乱的;就算等找回来,还给将军和您扯后腿……」
是啊。泪渐渐爬上我的眼眶,郑履珩活着这些年,我受了多少磋磨,忍下多少委屈?若他死了,我便是太后,从此再没有人能欺侮我了。
「只是铭儿还小。」我思前想后,还是不妥。「若是四方太平还罢了,君父驾崩,民心必定大乱;新君年幼不能服众,我又不是生母……消息传出去必定助长狄人气焰,灭我军威风。」
「不还有萧大人和萧将军吗?」涟玉疑惑,「有娘娘和萧氏在,谁敢不服?」
「外戚专权,」我摇头,「皇上即位后就一直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处处反对萧家,虽说那股子人还未成什么气候,但等铭儿成人还要这么些年,萧家也委实独大了。稍有不慎,就要坐实他们『挟天子令诸侯』的污名。」我十分头痛,「可哪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此事……还得去找母后商议。」
……
第二日,我听闻太后已然醒来,顾不得她可能身体孱弱急忙赶到懿宁宫。内室里,太后疲惫地坐在榻上看向我。
「叶婕妤那孩子隐约知道些什么,现下急得不行,挺着个大肚子直往我这来。这样下去迟早动了胎气。」太后叹道。
「母后,玫安说句不该说的,她肚子里孩子已经不要紧了,现下要紧的是铭儿。」我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皇嗣不皇嗣了。「母后,如今皇上生死未明,咱们要不要抓紧扶立铭儿?」
我原以为太后会动怒,哪知她却掩面哭了起来:「玫安,你瞧瞧,你瞧瞧哀家这半辈子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子!为夫不仁,为父不慈,为子不孝,为君不贤……他父皇对我半生苛待,我忍辱负重保他当上太子——我原以为我算是熬出头了来了!他反倒做什么?非要搞那劳什子御驾亲征,把自己丢在了西北边塞!我还有什么指望?玫安,我还有什么指望?」
我连忙上前替她拭泪:「您还有孙儿,母后,铭儿是您的亲孙儿,他只认得您这一个祖母。再不济还有儿臣,儿臣自小在宫里多承您照拂,也算您半个女儿了。」我安抚半晌,见太后渐渐平复下来,才又开口道:「娘娘,事不宜迟,咱们到底是等皇上音讯还是扶立新君,该做打算了。」
「扶立新君。」太后果断得令我吃惊,「他倒可以由着性子乱来,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谁知道几时能把这皇帝找到?兵荒马乱的,活不活还两说呢!」她眸光一转,盯着我,「玫安,你也不想他当这个皇帝了,对吗?」
我有些心虚,可还是对上太后的目光:「母后,恕儿臣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这般品格,实在不宜为君。」
太后望着我,忽地苦笑起来:「你看看,咱们娘俩当初一道看走了眼!你那时怎么就倾心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做夫君?」
我也苦笑:「您当时怎么就挑中这样一个愚笨不堪的人做儿子?」
我和太后相视苦笑,笑着笑着一起哭了起来。哭我们薄情的夫君,哭我们无子的人生。半晌,我们都哭累了,相对无言。
「铭儿不宜为新君,」太后突然出声,「礼法上,周氏被废黜了,他既非嫡子也非长子,立也该立钦儿,但钦儿随了他母亲那个唯唯诺诺的性子,实在不成大器。这倒也罢了,关键是铭儿实在太小,说立贤也难以服众。现在西北不容乐观吧?若让他们得知新君年幼,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我忧虑道,「皇上没有成年的子嗣……」
「但先帝有,」太后露出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果敢的目光,「还有好几个成年皇子。」
我一愣,心下迟疑起来:「母后是说庄浪王和沧息王吗?只是他们封地遥远,已经数年不曾回京,若贸然召回只怕令人起疑吧?何况他们各自有妻有子,到时……」
「他们两个狼子野心,当初就是因为犯事被先帝罚去边远地区,无诏不得回京。」太后眼神尖锐,「自然不会立他们,否则别说铭儿,都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那母后的意思是……」我突然想到一人,「不会是……」
「清泰元师,」太后对我点点头,「先帝第四子,十多年前就出家了,故未曾封王。他母妃真太妃也是出家人,母家没什么势力,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威胁。最重要的是他无心俗世,不会娶妻生子。他可以收铭儿为嗣,铭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待成年后再接受禅位……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他是出家人啊,」我惊道,「和尚还俗做皇帝——这比铭儿继位还要令人不服啊!而且他毕竟是个成年皇子,咱们怎么确定他会一直照咱们的意愿行事?」
「你放心,我很了解真妃和她的儿子。」太后拍拍我,轻笑一声,「履珣曾经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他温雅聪慧,先帝曾屡屡想立他为太子。这也是为什么长沙王放他出家一事败露后先帝立刻厌弃了皇长子。可惜他有个不靠谱的母妃。我一直想不明白真妃好好的宠妃不做非要出家,闹得她儿子也一心向佛。咱们又不是要绑他一辈子,待铭儿长大他可以立即回去做他的元师。」太后一脸笃定,「真妃欠我个人情。这忙,她不会不帮。」
12
年前朝中一片风平浪静:过小年、过除夕,假装皇帝在西北亲征无事发生,我独自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我和颜悦色告诉他们,西北战事顺利,不必担心。
可暗地里一点都不平静:清泰元师被人强行从寺里抬了出来,架到勤政殿后殿时吓得一直在哭,直到真太妃过去才平静下来。
「这真的是先帝属意的太子吗?」我汗颜。
「是文弱罢了,先帝就喜欢这样的孩子。」太后面无表情。自从她倾注半生心血的养子被我们强行判死之后她便鲜少流露任何表情。
将近半个时辰真太妃才出来,对着我们叹了一口气:「珣儿会照你们要求来做,只是……」
「您照直说,没关系。」我轻声安抚道。
「待西北平定,国事安稳,珣儿就要退位。」真太妃看向太后道。
「这……恐怕不妥?国君反复更替,对朝政只怕无益……」
「好。」我没想到太后张口答应下来,「只是在位期间他要做好这个皇帝,切不可肆意妄为,有损国本。」
真太妃长长叹了一口气:「姐姐,你知道我们娘俩绝不会坏了您的事儿。当年珣儿的命是您救的,如今为您所用也应当。」
太后口气也软了下来:「兰珍,你了解我;若不是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我绝不会打珣儿的主意。在这之后你们就只管安心修行,新帝会敬重他这个叔叔。」
真太妃点了点头,略施一礼就下去了。我盯着太后,太后盯着我,好一会儿开口道:「玫安,下面的事就该你了。」
……
我本想拖到二月再宣布皇帝驾崩,哪知事态逼人:西狄凶悍异常,连三哥都颇有些力不从心,接连让出三城。战报传到京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三弟说军中有探子,西狄已经得知皇上失踪的事情了。」二哥入宫时对我说,「玫安,事不宜迟,得赶快扶立新帝上位。」
正月十六,我突然召集群臣,宣布皇上在西北负伤严重,已无力回天。好在临终前留下密诏,命唯一身在京城的弟弟清泰元师即刻还俗,谕封皇太弟,在他身死后立时登基,除去西北大患替他报仇。随后郑履珣手持我加班加点伪造的密令走上前来,坐在皇帝御座上。这时我二哥立刻带着他那一派的大臣匍匐下拜,高呼万岁;余下满脸懵逼的大臣也只好跟着下拜———
至此,皇权更替完成,新君得立。
太后还是太后,不止如此,还是隐形的一把手;而我作为皇嫂就有些尴尬了,新帝尊我为裕华皇后,回鸿宁宫教养皇嗣。新帝是和尚还俗,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不过郑履珣第一天上朝就表示自己会以先帝子女为嗣,这样群臣就不管了:反正先帝留下好几个儿子,国本肯定有继,这还担心什么?还是去担心西狄吧。
另外一件不算大的事是,叶婕妤死了。
叶婕妤是在生下孩子后死的。宫人告诉我她因为忧思过度,生产时血崩不止。好容易保下命来,一听说先帝驾崩,当场晕了过去,直接没救回来。
「好在皇子一切平安。」我接过襁褓中的孩子。
这是郑履珩第五个儿子。太后来看时抚摸着小皇子的头说:「哀家耗尽心血养儿子养得寒了心,不想再花功夫养孙儿了。这孩子没娘,不如就记你名下。」
我摇摇头:「铭儿会怎么想?我早想通了,就当一个无子的皇后,对所有皇嗣都一视同仁,如此便好。」
除了照顾孩子我常前往勤政殿看新帝。郑履珣是个还算靠谱的皇帝,至少处理起政事规规矩矩,闲暇时也不做别的,就在寝宫敲木鱼念经。凡事也都按照我与太后意愿行事,最常说的两句话便是「母后意见如何?」「皇嫂意见如何?」
太后对他很满意。只是我有时也忍不住心下诧异问太后:「这便是先帝最喜爱的皇子?我瞧着废长沙王都比他强些。」
「这孩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知道他们母子都得在我们手底下讨日子,所以事事顺着些……若他无心向佛,当真被立为太子,指定比先帝强上一截。」太后只淡淡道。
初秋,三哥来信了。信里他直截了当地痛骂郑履珩为君领军时一系列白痴行为,并表达了对西狄的鄙视:他说,西狄得知新君即位后大吃一惊,而我军士气大振。如今胜意已显,想必不日就能有捷报。
果然,刚入冬就有大捷传来,丢失的三城已收回两城。三哥信里说,虽然今年怕是回不来了,但明年有望回京过年。京城官员百姓一派欢喜,年初不安氛围一消而散。
「叫三哥也别追击太过,今岁收成说不上很好,再打两年,国库就见底了。」我对二哥说。
紧张的局面缓解令我也放松下来。闲暇时,我多陪伴在铭儿身边。如今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教导铭儿和雯儿,可我总是不愿多见雯儿,因为看着她我总是想起自己,想起那个也曾天真烂漫的萧玫安,而不是年纪轻轻就守活寡的那尊菩萨。雯儿以后会成为第二个太后?亦或第二个裕华皇后?
「父皇走后,母后精神气少了许多。」有一日铭儿望着我担忧道。
「有吗?」我抬手抚上侧脸,却惊觉一向饱满的双颊如今已深深凹陷下去。我赶忙让澄玉拿来铜镜,镜中我曾经熠熠生辉的双眸已透出一股死鱼眼珠的颓气。
我才二十八岁,这是我入宫的第二十年。
我狼狈地逃回屋,翻箱倒柜找出十六岁那年嫁与郑履珩前夕的画像。那时的我意气风发,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切———殊不知所谓良人却是给予我一切苦难的恶狼,那荣华富贵却是紧紧缠绕我的铁索。我用整整十二年来忍受这所有的一切,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消磨尽了几乎所有的生命力,耗尽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岁。
「娘娘,您别多心。」澄玉进来安慰我。
「不是多心,铭儿说得对。」我睁大眼睛笑着,泪水却不断涌出来,「澄玉你看,十几年……十几年了,我一直痛恨着他……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恨他,算计他,现在我终于赢了……澄玉,再没有人能那样肆无忌惮伤害我了。可我还剩下什么?我已经被这深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澄玉,我这条命,这口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孩子,为了你兄长,为了所有亲人,」不知何时太后竟然进来了,「哀家想来看看铭儿,就听说你突然回屋了。别说是你,我,我的母后,以及所有的皇后,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上来抱住我,将我的头放在膝上。「夫君无情,妃妾无义……熬不出来的,就成了周氏那样的废人;熬出来的,也不过得了尊号,配享太庙,做史书上一笔带过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多少回像你这样哭过,我那些时日比你还难熬,没有家世,没有子嗣,太后不搭理我,皇上厌弃我……可到最后我不还是站在这里,当年那处处压我一头的淑妃上哪去了?那周琇言,从太子侧妃被封为皇后,她逍遥了几时?生活总得有盼头啊,玫安,哀家做皇后的时候盼着先帝登基,如今盼着铭儿长大。如今国本稳固,朝事太平,这不就很好?至于旁的,咱们这辈子是没有那福气了。」
一缕阳光从窗缝照射进来,落在我的发间。太后轻轻抚摸着我的头,柔和地道:「玫安你看,太阳出来了。」
(正文完)
(啊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没有造反没有称帝这就完结了(划掉划掉)不过正经地说,在我心里萧玫安在宫里本身就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或者说,宫里女人的一生都是悲剧(除了个别皇帝极其爱重的)。萧玫安本来是个很有智慧而充满活力的姑娘,如果有机会她能嫁给一个心仪的郎君相夫教子,可她偏偏被当做家族筹码送到宫里。其实最后她赢了,可是赢了就幸福了吗?十几年饱受摧残的内心是不可能突然间就释然了的。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几十年养老生活,如果不出意外(画重点)她能把孩儿们都养大然后看孩儿们生孩儿然后含饴弄孙,然而更多和她一样的宫里人,她们只能孤独或凄惨地死去。)
01 番外履琛
我自小就是父皇最喜欢的皇子,我母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母妃告诉我,她姿容貌美,出身高贵,父皇本属意她为太子妃的。可太后非说她命格与父皇不合,择了出身远低于她的母后。可那有什么关系?母妃一直是父皇心尖尖上的人,连儿子都是父皇的长子,硬是压了嫡子一头。
我从记事起就见母妃与母后不停争斗。母后有什么旨意,母妃总是第一个带头叫板的。就算如此母后也不敢吭声,因为父皇向着母妃。在这后宫里,仿佛淑妃才是老大。
可母妃一直不高兴。我问她为何总皱着眉头,母后告诉我,有二弟在,我不可能成为太子。我说,我很努力,我一直比病怏怏的二弟更得父皇喜欢。母妃摸摸我的头说,没办法,只要嫡子在,太子不可能落到庶子头上。
后来,二弟死了。
母妃很高兴。可她高兴没多久又不高兴了。我知道,因为母后认下三弟做自己的儿子,嫡子又有了。母妃讨厌母后,讨厌三弟。
我也讨厌三弟。
三弟是宫女的孩子。一直以来我们兄弟都忽略三弟的存在,因为他没有母妃,整天脏兮兮的不讨人喜欢。父皇也不喜欢三弟,我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个弟弟。
可这个小脏鬼突然成了母后的孩子,比我地位还要尊贵。难道我要眼看这样一个远远不如我的皇子做太子吗?
我不服气。母后也不服气,她时时与父皇讲三弟的坏话。父皇本来就不喜欢三弟,更不愿意立他为太子了。
可父皇也没有立我为太子。我还有四弟、五弟和刚出生的六弟。他们都有可能得到父皇的喜爱。不可以,这绝不能发生。
萧家的女儿进宫来了。母妃一脸兴奋告诉我,她是太后娘娘内定的太子妃。「如果她执意要嫁给你,你不就是太子了?」母妃满眼放光。
我感到惊讶。我堂堂天家之子怎么能靠女人的关系取得太子之位?那也太屈辱了。
我去太后宫里请安时遇见了那萧家姑娘。她生得不算极美,但高傲的眼角常泄下令人微颤的寒光。她穿一袭红裙端坐,不知怎的就有母仪天下的端庄之态。我走上前去,她目不斜视,就像没看到我一般。
「你不向本皇子行礼?」我有些生气。打小宫里还没有人胆敢这样不敬我。
「未使人通报就贸然进入,难道这是君子之礼吗?」她依然端坐读书,眼神从未挪开。
我更生气了,「你小小一介民女,有什么资格与本皇子讲君子之礼?倒不如讲讲君臣之礼,就这样还想做太子妃?我看随便一个宫女都比你的礼仪周全。」
她把书放下看向我,忽地笑了。我从未见过女子那样明媚而张扬的笑容,一时间竟有些慌张———或是羞怯,我不肯承认。可下一秒她便一字一句盯着我说:
「皇长子殿下是在质疑太后娘娘的决定吗?既然殿下觉得民女不配在这里住着,那自可回了太后娘娘让民女去做宫人,而不是在这里仗势欺人,无理取闹。」
我满脸涨红,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反驳,逃也似的离开了懿宁宫。走出老远我依然觉着脸颊滚烫,心里却越发不平静:难道她不晓得以后很有可能做我的妻子吗?为何对我这般无礼?
我讨厌萧玫安。
我没有听母妃的话去和她培养感情。相反,偶尔几次见面我们都互相讥讽,斗得不可开交。每次我都气得半死,甚至回去悄悄想着等她嫁给我以后该怎么折腾她解气。
不对,这样无礼的人有什么资格做太子妃。我气恼地想着,却不受控制红了脸。
我们都长大了。我整日忙着学习成为文武双全的皇子,而她被太后拘着学掌宫之道。我被父皇越来越喜欢,那时候我觉着,太子之位势在必得。
我开始对弟弟们动手脚:六弟早夭,五弟七弟年纪尚小十分调皮,我略施小计,这调皮就变成了顽劣,他们纷纷在闯祸后被父皇早早封王就藩,封地都远在边疆;而四弟是个奇葩的人物,身在皇室,他和他母妃却一心想着出尘:听闻真妃娘娘入宫前便一心求佛了,生下四弟后便出家修行,连带四弟也全无俗世之心。我悄悄送四弟入寺,等父皇找来,四弟已经剃度完毕,气得父皇直说没有这样的儿子。
可我却没注意,向来事事矮我一头的三弟暗中勾搭上了萧家。
萧玫安把我放走四弟的事情捅到了父皇那里。朝中也声势浩大求立嫡子。大概从未想到他最喜欢的儿子会暗中算计兄弟,盛怒之下父皇封我为长沙王,赶我就藩。
一切都完了。
我眼见着郑履珩被封为太子,眼见着他娶回了我念了整个少时的姑娘。眼见着他被父皇重用,眼见着他羽翼丰满。
我恨太子,我恨萧玫安。
我听说太子妃小产,太子又纳了一位才貌双全的美人。我听说这位美人生下了儿子,被封为太子侧妃。而太子妃失宠了。
而我此时在长沙王府中无所事事,夜夜笙歌。她的不快只能为我添一笔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作我和属下喝酒时的笑话。
我才没有担心她,才没有。烂醉时我自言自语。
我没有娶亲。我一心复仇大业,无暇儿女情长。或者说,我再没有见过那般张扬的笑。
直到我见到胡丽乔。
她是江远胡家的旁支,现任家主的堂侄女。江远胡氏人丁寥落,所以她自小被接到主支抚养。那日她随伯父伯母来王府赴宴,看到我时对我一笑,我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我告诉胡家家主我想要她来侍候。胡家养旁支女本就是为攀龙附凤,这一把能攀上王府自然稳赚不赔。我白天把她带在身边,教她以色侍人,教她皇家阴谋;晚上送回胡家,为了掩人耳目。
父皇去世了,弥留之际也未曾召我一见。
我那好弟弟登基了。
他居然没有把萧玫安立为皇后。
听到这个消息我笑得不能自抑。萧玫安,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她怎堪如此折辱?她怕不是会立时自尽吧,我对丽乔笑道。
她没有自尽。她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我本应幸灾乐祸的。
「王爷不高兴?」丽乔替我研墨。
「没有,并没有。」我不耐烦摆手。
「是因为那萧贵妃?」她瞧不出喜怒,只觑着我的神色。
「什么萧贵妃,她早些死就好了。」我赌气一般道。随后我意识到不对,赶紧调整神色:「我们不谈她,丽乔,我只心悦你。」
郑履珩果然大办选秀。父皇,这便是你的好儿子,热孝未出一年就忙着扩充宫廷了。我对月默念,随后回头,「丽乔,时候到了。」
我给了她最烈的毒药,是我从苗疆一位蛊师手里高价得来的。「他的子嗣一个不留。丽乔,等我登上皇位,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可我最终漏算了一步:她会将情敌的孩子视如己出。
丽乔失败了,败在她手上。
坐在宫正司和她面对面时我就晓得一切都不可能翻盘。她向来晓得斩草除根,我和我母妃一个都不会留下;即使我有子女,也不会改变什么。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憎恶而扭曲的脸,突然笑了:胜了我又如何,这些年她何尝好过?守着那样的夫君,她又如何能好过?
我讽刺她:「被心爱之人害死了孩子又贬妻为妾的滋味不好受吧?看着情敌生儿育女和你丈夫恩爱两不疑感觉如何?萧玫安,就算你能救回来郑衍铭又能如何,他又不是你的儿子。等他坐上帝位,太后是谁?我若是周氏,到那时便一道懿旨令你殉葬。噢不对,你还未必能活到郑履珩死的那天呢,你说是不是?」
她只冷冷回我:「我能不能活到圣上驾崩那天谁也说不准,但你是一定活不到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还想问,当年,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想过嫁与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会像他一样爱上旁人,不会像他一样宠妾灭妻,你有没有想……
「娘娘!娘娘!解药找到了,就在长沙王府密室里头!」
一切都晚了。问不问又如何呢?你以后的道路,我是看不到了。
02.番外 Happy Ending?
我从皇后位子上退休第三年,西狄终于平定,三哥带兵将回朝庆贺。此刻,天下太平,国威大振,我难得彻底歇下来享受退休生活。
「娘娘,娘娘!」那天我闲来无事正在教几个女孩打络子时,突然见澄玉一脸紧张跑进来,随后俯下身在我耳边低语:
「娘娘,皇……先皇回来了。」
什么?我当即扔下半成型的络子,不顾女儿们惊异的目光疾步离开。门口涟玉也一脸紧张跟上我,低声道:
「人是在西南角肃顺门发现的,当时正在跟守门的老中人说自己是天子爷……还好被咱们的人发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溜进内宫的,怕是里头还有亲信。」
「关键是朝中大人们有没有知道这回事的,后头还得查……现在人在哪里?」
「在宣室殿后殿押着。」
「皇上还不知道吧?」
「哪儿能啊娘娘,皇上现在在勤政殿拜佛,送去宣室殿就是不叫皇上碰面。」
「太后呢?」
「太后病着,尚未禀报。」
「先不要告诉太后,一切由我处置。」我说着挑起帘子进入宣室殿。
我转头向殿内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破旧、胡子拉碴的男人转过来看我,「玫安……」
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仿佛我早已不认得这位三年未见的夫君,然后突然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水不断爬过脸庞:
「哈哈哈哈……郑履珩!你居然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
澄玉涟玉急忙一左一右扶住我,以防我因为过于激动摔倒。郑履珩倒极为平静地叹了口气,声音极为沧桑:
「玫安,朕也没想到还能再遇到你……这三年朕也是九死一生才回到京城。你不必……不必过于激动。」
怎么,他竟以为我是欢喜再见他的吗?我伸出手颤抖着指向他,却只能笑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他继续道:
「这一路朕也想通了许多事……人常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朕三年来也算吃过许多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忍不下时,就想太祖皇帝当年冰天雪地被埋于死人堆下,几乎茹毛饮血存活下来的壮绩……听闻如今已立了新帝?」他看我一脸惊异,竟笑了笑摆摆手:「放心,朕不会问罪于你。如今朕早已想明白许多,当年朕生死不明时,你们立新帝也好震慑胡虏。」
我笑容早已不在。已经到这种地步,他竟还以为皇帝宝座会给他留着?他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由他继续说下去:
「朕这一路多亏许多人照拂,特别是许由,若不是他朕怎能进入内宫。待朕复位之后,准备设右中书令授官给他,让你兄长也替朕帮衬一下朕的恩人……还有乌玛。」他面色逐渐柔和起来,伸手拉住一女子。方才我竟没看见他身边还有一个身着长袍、披头散发的少女,她面露惊恐,一手护住肚子一手被郑履珩拉着走上前来:「当初朕伤重几乎就要死在西北,幸亏有乌玛一家救助。朕见她柔情似水,服侍朕又极为周到,就把她带在身边,如今已是有了身孕。」他极温柔地看着她,「朕打算册封她为庄妃,以慰一路随行之功。」
简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我终于忍不住,指着他冷笑:「你在胡说些什么?如今新皇即位三年,朝政稳固,至于你,」我因为报复的快意而声音发颤,「先皇御敌而亡,至今已有三年。郑履珩,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做什么美梦?」
「什么?」他双眼圆睁,微张开嘴茫然地望着我:「玫安,朕与你夫妻十余载……」
「别叫我玫安!」我暴躁打断,「萧玫安已经守寡三年,你还当……十六岁初嫁于你的那个玫安吗?」我凑近他,笑得有些筋挛,「如今只剩下皇上的嫂嫂裕华皇后,你是谁?郑履珩,你不会真以为这宫里还有人等着你回来吧,你的妻妾,你的母后,都巴不得你早就死了呢!」
「你……不会的,母后不会的……」郑履珩眼神空洞地颤声喃喃,我一甩袖子,再不给他胡说的机会:「拖下去处置了吧,注意声响小些,别被人发觉了。另外,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仔细掉脑袋。」我挥挥手,两旁立刻冲上来数人按住郑履珩,不等他惊呼就塞住嘴巴绑缚起来。他目眦欲裂,拼命瞪着我——然后就被强壮的侍卫狠狠按住头拖了下去。这是我对我夫君最后的印象。
「不必禀报懿宁宫了,母后心软。去把那个许由逮起来审,还有哪些党羽,一并抓起来。」我揉了揉有些痛的额头,看向那个惊恐万分浑身颤抖的女子。随行郑履珩三年,又有了身孕,按理说是不该留了。可我到底有些不忍,罢了,好歹与她说明白。
「乌玛……是么?事情就如你所见一般。你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个昏君,差点将国家葬送于西狄之手。你是边疆的人?京城是留不得你了,若想活命,我可以差人把你送回家去,但这孩子是不能要的;若舍不得孩子……你心里清楚。自己选吧。」
那女孩怔怔地望着我,一时令我疑惑她是否能听懂我说的话;哪知下一刻她竟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
「娘娘小心!」涟玉急忙扑到我身前,却见那女子毫无袭击旁人之意,径自捅向自己的脖颈。
血流如注。透过那缓缓倒下的女子,我仿佛又看到当年初入潜邸青春活泼的周琇言。我走到她的尸骨前,似是问她,又像自问:
「周琇言,叶婕妤,还有你……他就那般好,让你们一个个都为他丢了性命?」
两旁下人上前收拾尸骨血渍,我则掩面与澄玉涟玉离开。一路上我的脚步都有些虚浮,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我与心上人相识相知,随后我遭到他背叛伤害,最后我亲手杀了那负心汉。恍惚间我又看到新婚之夜被挑起盖头的自己,幸福,甜蜜……
不止她们,还有我。我当年又焉不是愿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娘娘小心,」脚下一绊将我惊醒,澄玉正一脸担忧望着我。我苦笑:「我才三十多一点,却好似一辈子都过完了。」
愿来生,不要珠玉绮罗,不要权势尊位,只愿有一知心人,三餐四季,此生足矣。
如此简单的心愿,可惜此世无望了。
03.番外萧雯
One
从入宫起,我便一直觉得姑母不喜欢我。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父亲,父亲却说姑母是我的亲姑母,又没有亲生子,绝不可能讨厌我的。「雯儿,姑母与我们是一家人,我们都属于萧氏。」父亲笃定地说。
我却并不这样觉得。虽然姑母没有亲子,但她对几个公主,对皇长子、皇四子、皇五子,尤其是对我内定的未婚夫皇三子,比我亲厚多了。
姑母心底里属于姓郑的,我肯定地想。但我不敢与父亲说,因为他一定会责怪我胡言乱语。
说实话,我一向很崇拜姑母。教导我的嬷嬷曾经用极为钦佩的语气和我说过姑母当年由太子正妃屈尊贵妃,却在短短两年斗倒周氏废后重回皇后之位的辉煌事迹。「换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还有娘娘这般精神气呀。」嬷嬷一脸崇拜地说道。
我也崇拜。若是我受这样的屈辱,早就气疯了,哪还能忍到先帝厌弃周氏那天。
不过我更崇拜先帝崩后的姑母。皇上很尊重姑母,虽然姑母只是他的嫂嫂。事实上,朝政基本上都由太后和姑母拿主意,而太后因为身体原因越来越懒怠政事,所以姑母是这朝廷的实际控制人。
「这便是你们萧氏女儿的职责。」我和父亲说起时,父亲告诉我,「嫁入天家,适时扛起应当的责任,保证萧氏一族的荣耀——这是你姑母做的,也是你应该做的。」
我很乐意承担这样的职责。从小,我就对做中书令驰骋朝廷的父亲极度向往。萧霆萧霁可以参加科举换得功名,而我身为女子,只有入宫这一条道路。
但是我感觉姑母一点也不想我做她的儿媳妇。而且,她的养子也不想娶我当王妃。
我说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皇三子,郑衍铭。他是母后最爱的儿子,也是我未来的夫君。当年入宫时父亲说,我要早入宫与皇三子培养感情。我由姑母亲自教养,就等于和皇三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将来他定会重我爱我。
父亲想得挺好。可我压根儿不和皇三子待在一块,哪门子培养感情呀?
事实就是,郑衍铭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郑衍铭。
Two
我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当了四年牵线木偶的皇上下旨封皇三子为太子,然后退位修行去了。我那未来夫君登基做了皇帝。
而我,依然什么都不是:不是准皇后也不是准皇妃,毫无名分地赖在姑母的懿宁宫里——姑母已经升职当太后了,先前的太后成了太皇太后,也住在懿宁宫。
我开始没觉得什么,照样该吃吃该学学。反正新帝才十四,皇子成亲都要等满十六岁,这还早呢;可父亲不愿意了,他跑去催促姑母:
「太宗皇帝十二岁就大婚了,如今皇上和雯儿的婚事也该定下来……」
「皇上还小,一团孩子气,着急什么?也不怕这么早成婚折了福分。」我瞅见姑母慢条斯理扣着八角团龙纹几子道。
然后趴在门上偷窥的我就被涟玉姑姑抓起来了。我被她连拖带拽弄到偏殿关上殿门,她才用一根指头戳着我脑门子道:「哪有这样三天两头听人壁角的大家小姐?等我回话给娘娘,必要狠狠罚你。」
我嬉皮笑脸和她赔罪:「涟玉姑姑待雯儿最好了怎么可能去向姑母告状呢我发誓我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回了您大人有大量肯定会原谅我的……」
涟玉姑姑板着脸问:「当真是最后一回了?」
我赶紧一手指天:「当真当真绝对当真否则我萧雯就跟姑姑姓……」
涟玉扑哧一声笑出来:「您可真会开玩笑,奴婢原先就是萧氏家奴,自然姓萧,您呀,」她似是有些恍惚,「您这股机灵劲儿,当真和娘娘当年如出一辙。」
这倒让我想起来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开口的一个问题。我上去拽住她的衣角,讨好地笑道:「姑姑,您告诉我,我一直听说姑母对先帝感情深厚,还听说是姑母当初执意要嫁给先帝的,是真的吗?」
涟玉姑姑的笑意就收起来了:「别提了,先帝还是皇子时,整天的跑来找待字闺中的娘娘,不是传书信就是递物件,把娘娘哄得团团转……没出阁的小姑娘家哪懂这些?还以为先帝当真那么钟情于娘娘呢,可不就动心了。想来先帝对那周氏怕也是这一套,不提也罢了。」她不断挥手,面上净是嫌恶之色。不过像是又想起什么,她又说:「如今的小皇上可不一样,小皇上是奴婢瞧着长大的,心性醇厚得很,虽说长得像那周氏但性子却一点也不一样,倒似娘娘的亲儿子。」她叹着气,「萧姑娘,你能遇上这样的夫婿可比娘娘运气好了不知多少倍呀。」
运气好么?我倒不觉得。我面上嗯嗯啊啊,心里头却直叹气。
Three
我和郑衍铭,当真是没缘分。
打小儿就是他在鸿宁宫,我在凤仪宫;后来先帝驾崩了,我在宣室殿偏殿,他还在鸿宁宫;再后来他登基了,他在勤政殿,我在懿宁宫。宫里头这么大,我俩想打个照面也难,更别提什么青梅竹马了,瞎掰。
当然我们也不是一年到头见不着面:逢年过节的,宫里头孩子都在一处玩,他总会向我点点头:「萧姑娘好。」平日里我的嬷嬷怂恿我去他宫里送点东西,他总会一丝不苟接过来点点头:「多谢萧姑娘。」他生个什么病了,我也跑过去看着,他总会躺在床上有气无力朝我点点头:「有劳萧姑娘。」
萧姑娘,萧姑娘,萧你个头。因为郑衍铭出疹子在他床前打了一个月下手的我气呼呼丢下手里的湿毛巾,撒腿就走。
皇长子郑衍钦都看不下去了,跑来安慰我:「他这小子就是犯浑,面上冷冰冰,其实心里头说不定怎么样呢。指不定他对你早就情根深种,只是面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而已,你信不信?」
我想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我不信。」
没几天他的疹子就好了(当然不是我的功劳),又没几天,他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的郑衍铭对我更加冷淡。我等他下朝去给他送一贴强身健体的药,守门的中官说皇上不见客;我等他午睡起来去给他送瓜果,守门的中官说皇上不见客;我等他用完晚膳去找他求几本御书房的藏本,守门的中官还说皇上不见客。
我乐了:这时候都不见,难道你还翻牌子不成?
于是我掀开帘子就进去了,一进门——
好家伙,郑衍铭和一个小宫女正推心置腹说悄悄话呢。
我和他们六目相对,半晌,我尴尬地张开嘴:「不好意思,抱歉,对不起,告辞。」
第二天中午皇长子——现在是河间王了——跑到懿宁宫给我通风报信:「那个宫女叫吴蕊蓝,没家世,没背景,京郊农户出身,打小跟在三弟身边伺候的,和三弟关系好些也情有可原。哎呀呀,她再怎样也就是个妃,你是正宫,大度一点嘛。」
我双手覆面悲愤长啸:「想我萧雯这些年浪费多少看书学习的时间用来讨好郑衍铭,想不到他早在外头和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去了,我啊,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河间王挠头:「书有什么好看的,」他想了想,安慰我道:「那你以后就只管尽情看你的书去好了,反正我弟弟也不喜欢你,讨好他也白搭。」
扎心了,我看着他,欲哭无泪。
Four
整整两年,我几乎住在了弘文馆。因为姑母与我的管束变少,我扔下女四书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读到太祖马背上得天下。我也碰到过几回郑衍铭,做了皇帝的他越发不怎么说话,每次都只看我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我最多行个礼。说来,我已经两年没有去烦他了。
对我而言最大的伤心事是河间王就藩。虽然衍钦的封地离京不远,但我还是在送别那天哭得稀里哗啦。
「别哭啦,」郑衍钦有些尴尬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我,「都快做皇后的人了,还这么娇气……不对,你打小也不爱哭啊……行行行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给我哭丧呢。」
我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抽他,「我给你的玉坠子你带……带好了,本姑……姑娘亲手串的,就那一块上好的翡翠,丢……丢了我抽你脑壳……」
「好好好大小姐,我到王府就收箱子里上三重锁,每天拜三拜,行吗,够不够恭敬?」
「别贫了你,快走。」我一甩手转身回宫。
然后在寝殿哭了个天昏地暗。
嬷嬷们对我束手无策,想去请示姑母,姑母在忙着看皇上批折子;最后还是太皇太后老人家过来说了我一通,吓得我赶紧收起眼泪。
我也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太皇太后说话。半月前,老娘娘突然摔倒昏迷不醒,最终撒手归西。
「母后一辈子太苦了,」我看到身着斩蓑的姑母伸手抹泪,「咱们悄悄别把她与文皇帝合葬了,就与她那幼年夭折的儿子葬一起吧。」
「这不合规矩啊,母后。」我看见郑衍铭苦苦劝道。
最后还是姑母略胜一筹。老娘娘只有衣冠与文皇帝一块,她终于长眠在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骨肉身边。
郑衍铭很不高兴。我觉得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姑母这事儿的确做的不规矩,他作为儿子又完全说不动,不憋屈才怪。
哪知没过两日他来了一出更不规矩的。
老娘娘丧仪第三日,郑衍铭拉着一身白衣的吴蕊蓝一道上前跪拜。
众人惊异声中,我悄悄从茶水桌上取下一块西瓜啃了起来。
Five
丧仪提前结束,郑衍铭被姑母叫去训话。而我则偷偷摸摸跑进勤政殿内室——
果然,小吴宫女藏在这里,还没被姑母逮住。
她看到我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我嘿嘿一笑:「咱俩别这么客气,毕竟是以后要做姐妹的人了,起来坐,起来坐。」
她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我一看,果然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儿。我正一面笑眯眯问她话一面心中诧异姑母怎会允许儿子身边有如此美貌的宫女服侍,就听砰的一声,郑衍铭冲了进来:
「萧雯,你不要欺负蕊蓝!」
我:?我不是我没有
吴蕊蓝:「陛下,小姐没有欺负奴婢,小姐作为未来的国母来问奴婢话本也应当……」
她话没说完就被郑衍铭一把揽了过去。此时这位小皇帝正充满戒备地盯着我,似乎还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萧姑娘,朕的寝宫好像不是谁都可以进来的。」他冷冷说道。
我正瞪大眼睛观看此刻这一奇观:尚未大婚的皇帝正搂着一个女子敌视自己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我……您这……」我咽了咽唾沫,脑子里幻灯片一样放映起先帝宠妾灭妻的光辉往事,「那您皇祖母的丧事好像也不是随便一个宫女都能参加的吧!皇上,您如此行事对您对我尤其是对吴姑娘都极为不利,您难道不明白吗?」我站起来一路溜出门去,「招惹不起,告辞告辞。」
我蔫了吧唧飘回懿宁宫,脑子里回想起嬷嬷评价起姑母遭遇贬妻为妾时说过的话:「换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还有娘娘这般精神气呀。」
我就是旁的女子,我脚已经软了。
还没成婚就遇到未婚夫宠妾灭妻怎么破,在线等,急。
我没有想到刚入宫门姑母已经在等我了。难得姑母主动找我一次,我还如此无精打采。我赶紧行礼,却被姑母一把拉住:
「当初入宫时,你父亲告诉过你会遇到这样的事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我父亲也没和我说过,」姑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只说,这是萧家女子的责任,是萧家女子的荣耀。他从没告诉我,为这荣耀我得付出多么重的代价。」姑母眼神一转,盯住我:「雯儿,我问你,你还想做这皇后吗?」
这还用问吗?我为何早早入宫,不就是为了让凤座姓萧?我不假思索:「想……」
啪。姑母一掌打到我脸上。
我被打懵了。「痛不痛?」姑母问我。
「痛。」我点点头。
啪。又是一掌。
我捂着脸彻底懵圈了。打小我就没挨过旁人一指头,何况养在宫里锦衣玉食,回头我的脸能肿得老高。
「痛吗?以后还有更痛的,」姑母指向懿宁宫正殿那把凤椅,「只要你决定在这把椅子上坐下去。我,太皇太后,以及在这里坐过的历代皇后,我们受过比这巴掌多得多的屈辱。平白无故挨了巴掌,雯儿,委屈吗?」
我睁着大眼睛点点头。
「委屈就对了,」姑母居高临下看着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件事明明是皇上犯糊涂,为什么我要打你?可是皇上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你,是小君,也是皇上的奴才。这宫里没有人会去追究对错,只有皇上的宠爱,没有宠爱你怎样都是错的,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子,多么高贵都照样受人欺凌。我活着的时候可以护住你,萧雯,可我死了呢?你可以指望你父亲护你,可你怎样指望萧家一直屹立不倒?我父亲和大哥骤然过世时,你可知先帝是怎样欺侮我的?」
「现在还想做皇后吗?」姑母伸手抚摸我的脸颊,「雯儿,自己想想吧。」
姑母大步离去,只留我在正殿发呆。半晌,我转身对被吓傻了的嬷嬷喃喃:「姑母明白的事情,父亲怎会不明白?可他为什么还是一定要我入宫呢?」
Six
姑母召郑衍铭到懿宁宫时,我正在前殿吃西瓜。他看到我肿得馒头一样的脸庞吓了一大跳:「你这是……」
「皇上做错事,我受罚了。」我诚恳地望着他,「您吃瓜吗?新鲜的,甜哩。」
郑衍铭由吃惊转为惭愧,随后小声道:「是我鲁莽……我去与母后说。」
他前脚踏进内室我后脚就趴到门口去了。只听里面断断续续传来郑衍铭急切的声音:「母后,此事是儿子做的不对,但儿子是真心爱重蕊蓝……」「您也不必苛责萧姑娘,但儿臣的确不想娶她为妻……娶一个学究回去也太憋闷了……」「放她回家……不妥……儿子给她赐婚……大哥……可……河间王……」
我听得啧啧称奇:原来郑衍铭是嫌弃我「憋闷」,看来我之前就不该给他送东送西的,早去学一把二人转就好了。不过提到河间王是为什么?难道要给我和郑衍钦赐婚……
我赶紧捂住涨的通红的肿脸。我确信,现在我一定难看得要死。
郑衍铭出来时认认真真给我做了作了一揖,口里还直道「对不住」,吓得我几乎跌到地上去。不过匆匆一礼后他就风一样跑了,只留下我被姑母喊去告知协商结果:
1.我与郑衍铭的口头婚约作废,皆大欢喜;
2.吴蕊蓝小姑娘被纳入后宫成为慧妃,没做皇后是因为她不够格,皇后未立而先纳妃是因为郑衍铭等不及了;
3.我成为弘文馆女官,主修史书:听到这条时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4.为了防止直接放我回家去父亲面上不好看,郑衍铭会亲自给我赐婚,而目前暂定人选——
是河间王。
也许是我的星星眼让姑母第一次对我慈爱地笑了:「可惜现在是国丧期,此事会先密函通知河间王,丧期过后再正式下旨。」
「真的吗真的吗他居然还没有娶妻吗太好了太好了姑母您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衍钦的啊?」
「傻孩子,」姑母摸了摸我的发髻,「当初钦儿就藩时你那般难过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别看老娘娘当时对你凶,事后跑去找我说:『何必让雯儿与我们一样呢?钦儿不是也很好吗。』当时啊,我们就在合计这事儿了。」
我真的住进了弘文馆。作为里头唯一一位正经女官——不是宫里头伺候人或者管理宫务的高级宫女,我整天带人把史书整理摆放检查,修补缺损,时不时写写策论什么的。其余时间就在等河间王回话,等皇上赐婚。
等来了郑衍钦一封上书。
郑衍钦在书中表明,自己在封地遇到一小官之女,一见钟情,已经带入王府,就等国丧结束上书请旨成婚;而萧家姑娘身份太过尊贵,他小小一王爷自觉无法相配,请皇上太后收回成命。随信而来还有我当年送给他的玉坠儿,说他心上人非说那是我给他的定情信物,他被闹得没法,只好退还给我。
「钦儿打小唯唯诺诺的,这回倒是为心上人抗旨了。」姑母奇道。
我哭得比送郑衍钦就藩还要天昏地暗。
姑母也是连连苦笑:「原以为钦儿必定也属意与你,是我唐突了。雯儿你想开些,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当我是妖怪吗?」我嚎啕:「既然如此我萧雯就不嫁人了,就在弘文馆做一辈子女官!」
姑母忙着哄我:「好好好,不嫁人了,不嫁人又能怎么样?咱们雯儿说不嫁就不嫁,就瞧不上那些男人又如何。」
我抱着姑母嗷嗷大哭。
Seven
结果我当真没嫁人。
初时是我沉浸在被「抛弃」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后来就真的沉浸到工作中去了。等我父亲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实想给我说亲,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
如今我年已三十,是本朝唯一的女尚书。
当年嫌我憋闷的郑衍铭如今不得不在朝政上与我交锋。姑母在他加冠后就彻底养老去了,而我作为萧氏新一代政治力量在朝堂上升起,常常和两个弟弟把他怼得说不出话。至今他在弘文馆遇到我时仍是一脸不好描述的神色,毕竟我一向与他唱反调。
说来有趣,幼时曾有婚约的我们至今相互仍看不顺眼。
慧妃生了三个大胖小子,如今已是慧贵妃了。虽然不是皇后,但以皇上至今坚决不立后的个性来看,以后少不得要做太后的。后宫人口寥寥,少数其他几个妃嫔都身份低微,没有子嗣。
河间王也儿女双全了。年前他回京述职时带来了老婆孩子,两儿两女个顶个的白胖。河间王惧内,如今府中一个姬妾也无,人称「河东王府」。
「这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吧。」我问姑母。姑母含笑不答。
如今姑母也显老了。熬过年轻时的坎坷,姑母现在像是褪去了一层锋芒,每天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父亲曾经对姑母的「胡闹」颇为生气,兄妹间数年不讲话,直到镇守边关的三叔父回京;如今父亲看我过得极好,心下也释然了。
「霆儿的女儿已经八岁了……」那日父亲来看我,不知怎么念起了这件事。
「那便让她在家多读些书,多承欢父母膝下。以后若有合适的郎君便嫁个好人家,若不想嫁人……就来弘文馆找姑姑,」我笑道,「如今还小,要好好儿的玩玩呢。」
「是啊,」父亲看着我,也笑了,「还小,还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