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户不可怕,独居的八十九岁钉子户才是最难搞的。
那是一位老太太,叫由桂兰,她说自己家的四合院根本不值钱,哪怕一分钱不给,她也无所谓。
由桂兰之所以成为钉子户,完全是因为立在院子里的那一口老缸。
「我们全家老小的命都被这口缸拿走了,我必须得跟它耗到死!」由桂兰每次把我们赶出来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公司领导觉得可能是去的人太多,让老人家太紧张了,所以后来就只派我一个人去跟由桂兰软磨硬泡。
在随后的几次接触下来,由桂兰老人逐渐放下了戒心,说出了她们一家人和那口缸的往事。
1
由桂兰的丈夫姓张,家里有传了几代下来的药铺,遇上客气的人,都会叫他一声「张掌柜」。
张家几辈人都住在药铺里。药铺房间少,味道也大,居住环境算不上舒适。
和由桂兰定亲之后,张掌柜狠狠心花了一大笔钱,在西郊买下了一套四合院。开药铺的老张家这才有了第一处房产。
张掌柜是个有点迷信的人,挑宅子的时候特意找了一位风水先生帮忙。
由桂兰已经记不清那个风水先生叫什么了,只记得那人瞎了一只眼,蓄着稀疏的山羊胡,肚子比孕妇还大。
风水先生在西郊绕了几天,最后选了一处河边的四合院。
他对张掌柜说:「水就是财,你们全家人住在河边,财运就会像河水一样源源不断。」
张掌柜听了高兴,赶紧掏了宅子的定金,又请风水先生胡吃海塞了一通,还塞了一些钱算作酬劳。
风水先生点了点钱,脸色顿时不好看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啊,这房子还是有点缺憾,恐怕财运不能长久啊……」
张掌柜赶紧说:「请大师再指点指点。」
风水先生说:「水是财不假,但是你家门口的是流动的河水,如果不想办法把财运留住,赚多少钱都会马上流走。」
说完话,风水先生摊开手,对着张掌柜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掌柜一拍脑门,知道风水先生这是嫌钱少。于是马上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风水先生扫了一眼,眉眼舒展,终于开了口:「既然诚意到了,办法自然也就有了。」
随后,风水先生让张掌柜去市集上买一口大缸,盛满水放在新房的院子里。这样一来,水留住了,财运也就有了保障。
张掌柜当即千恩万谢。
等到把风水先生送走的时候,对方又给张掌柜留下一句话:
「每天都得保证缸里的水是满的,否则大祸临头,切记切记。」
2
在无论家人还是外人看来,由桂兰都是一个合格的贤内助,尤其是她还先后为张掌柜生下了两个儿子。
在他们结婚之后,药铺的生意越来越好,张掌柜每天都要在药铺忙活到深夜,回到家里倒头便睡。
如此一来,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由桂兰亲自料理,当然还有那口缸的事。由桂兰叮嘱家里的一个伙计,专门负责给那口缸填水,要是哪天被张掌柜发现缸里缺了水,肯定免不了发火。
其实不久之前,由桂兰就听说城东头打死了一个风水先生,挺着个大肚子,还瞎了一只眼,据说是因为招摇撞骗被人抓了现行。
由桂兰当时就明白过味了,家里的风水和那口缸估计都是风水先生胡诌的,但是看在药铺的生意还算不错,由桂兰也就没有和丈夫说起过这件事。
既然张掌柜信风水,索性就让他坚信自己家是一块风水宝地,做生意也更有底气些。
可是之后发生的事,让由桂兰意识到,自己还是想简单了。
那天,负责填水的伙计把由桂兰拽到一旁,脸上挂着见鬼似的表情。
「院子里的缸,有问题。」
由桂兰一开始没当回事,说:「好好干活,别想那些没用的。」
伙计急了,「我真没骗您,那口缸太邪性了。以前我每天早上填一点水就足够了,可是最近需要填的越来越多,直到这两天我早上起来一看,缸里的水至少不见了一大半!」
由桂兰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这里是北方,虽然说是天干物燥,但是只要稍微有点生活常识,就知道无论如何一晚上的时间,也不可能晾干半口缸的水。
「我就有点怀疑……」伙计接着说:「那口缸是不是会自己喝水啊?」
3
由桂兰只能尽可能安抚伙计,可是她自己心里也觉得这事邪门,于是就让伙计先别管了,之后由桂兰自己来给那口缸填水。
随后观察了几天,由桂兰意识到伙计没说假话。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由桂兰都会特意去院子里看一眼,那时缸还是满的。结果第二天再去看,果然空了一大半。
张掌柜整天忙进忙出,没精力关注家里的事,由桂兰犹豫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把这件怪事告诉丈夫。她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查清楚,如果最终发现是谁在捣乱,再让丈夫来出面处理。
这天,张掌柜早早睡下了,由桂兰让家里的伙计们也各自回房歇着,自己端着一节蜡烛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的窗户正对着院里的缸,由桂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等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疏忽了——这儿点着蜡烛,真要是有人想来把缸里的水弄走,结果看到厢房里面有光,当然就不会露面了。
吹灭蜡烛,由桂兰坐在黑暗中昏昏欲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由桂兰打了个哈欠的节骨眼,她猛然发现院子和之前不一样了……
不知从哪来了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现在正站在院里,低头喝着缸里的水。
由桂兰困意全无,她清楚记得伙计把院门关得死死的,除了能翻墙上房的飞贼,任何人都不可能进的来,更何况是一匹比人还高的马!
白马全然不知,旁边厢房里还坐着一个吓丢了半条命的由桂兰,白马只是一直低头喝水,喝水的时候身上还不住地流汗。汗滴在夜里竟然发出金色的光芒,滴落在院里的地面上,光芒也瞬间消失不见。
由桂兰看得出神,忘了手边还有一个熄灭的烛台,身子一动,烛台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刺耳。
白马听到异响,立刻受惊,水也不喝了,在院子里疯跑两圈,紧接着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白马突然出现又消失后,由桂兰回到了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整晚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由桂兰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昨晚的见闻,她怕大家说自己发了癔症。别说别人了,就连由桂兰都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只好在心理一直念叨:昨晚肯定是眼花了。
人一旦开始朝思夜想,好奇心越会不可抑制地疯长,与之相比,恐惧倒算不得什么了。
后面一连数日,由桂兰都不由自主地继续在西厢房蹲守,只是再也没见过那匹白马,那口缸里的水也再没有莫名减少过。
这边由桂兰心结未了,那边药铺的生意却突然变得每况愈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人们好像突然间都不再得病了,要么是家里的老人寿终正寝,要么就是有人遇上了意外,横死暴毙。人终究还是会死,但是需要用药的人几乎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更加讽刺的是,药铺不赚钱,张掌柜天天着急上火,急出了一身病——药铺老板竟然成了全村唯一需要用药的人。
事已至此,也不由得由桂兰不相信:那匹夜里来喝水的白马,身上滴落的汗就是家里的财运,都是因为自己惊跑了那匹白马,药铺生意才会衰败。
4
眼看着丈夫的身体垮了下去,由桂兰十分自责,不得已,还是把惊跑白马的事告诉了张掌柜。本以为只要让丈夫清楚了这段缘由,就能够想开一点,等把病治好,一家人还能另谋生路。
可没成想,张掌柜听完了之后,破口大骂:「都是你,都是因为你瞎折腾,我们张家的祖业就毁在你手里了!」
不过数日,张掌柜急火攻心,一命呜呼。
由桂兰来不及悲痛,没了丈夫,她就是一家之主,膝下有两个儿子要养活,家里和药铺还有几个忠心的伙计没有离开,一群人的生计都落在了由桂兰的身上。
由桂兰心想,如果做什么能够补救那匹白马的离开,她会不惜一切代价马上去做,要是这处四合院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处破财之地,那就索性卖掉院子,全家人还回到药铺去住。
由桂兰托人打听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能掐会算的先生。此人名号李铁嘴,据说精通风水五行、阴阳八卦,和之前张掌柜找的那个江湖骗子不可同日而语。
李铁嘴收了钱,跟着由桂兰在四合院转了一圈,笑着点点头,似乎已有成竹在胸。
「你丈夫找的那个人,或许是个骗子,不过他也蒙对了一些事,这处宅院的确是风水宝地。」
李铁嘴指着院门前的那条河,说如果循着这条河去寻找上游,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条黄河的分支,原本就是贵不可言,什么流水就是散财的言论,完全就是为了骗钱而编出来的无稽之谈。
再说那口缸,在院里摆缸确实有聚拢风水的作用,但这完全建立在没有破局的前提下。
张家宅院的水缸把黄河之气收拢进来,才会出现白马这样的祥瑞,为药铺生意带来了不少进项。但可能冥冥之中的定数,由桂兰惊跑了白马,冒犯祥瑞,风水宝地便适得其反。生意衰败、张掌柜早逝,只是家道没落的第一步,之后免不了家破人亡。
由桂兰鼻子一酸,哭出了声:「求先生帮帮忙,我这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只要您出手相助,我就算变卖家产,也得给您凑齐一笔丰厚的酬劳。」
李铁嘴经受不住由桂兰的苦苦哀求,长叹一声,点拨了一招挽救的办法。
「白马肯定是再也不会现身了,但是把别的东西叫上门,一样可以求财。从此以后,家里的缸不能再盛水,丰收的年份要装满米,歉收的年份要装满大豆或者高粱,一旦缸里的东西减少了,要马上加满。另外每逢初一十五,还要把缸里的东西换成宰杀洗净的猪牛羊、鸡鸭鹅。」
李铁嘴压低声音说:「切记,放肉的时候千万把血水洗干净,对那些能招财的东西来说,血是至晦之物。这次要是又冒犯了,谁也救不了你!」
5
家门口就是河,给缸里加水根本用不着花钱。但是如果按照李铁嘴所说,在缸里又放粮食又放肉的,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又能怎么办呢?由桂兰咬咬牙,死马当活马医,把家里能卖的物件都卖了,生活生意处处能省就省,就是不敢怠慢这口缸。
说来邪门,遵从李铁嘴的指点,重新把这口缸「养」起来之后,药铺的生意忽然开始好转。
村民们只要有个头疼脑热,就往药铺跑,而且得小毛病的人越来越多,几乎都是腹痛恶心一类的病症,犯不上在家里硬挺着,非得是到药铺抓上几副药,才能有所好转。
由桂兰心知财运来之不易,代替了丈夫原来的工作,白天在药铺张罗生意,晚上回家关灯睡觉,再也不肯动心思去看看晚上会有什么东西上门。
数年时间飞逝而过,转眼间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
老大懂事,担心母亲操劳过度,天天泡在药铺学做生意,希望能尽早为由桂兰分担一些大小事务。
老二是个大问题,觉得家里有母亲和大哥就能正常运转,在加上家境逐渐变得殷实,就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毛病。在这里面,赌是老二最大的软肋,逢赌必去,而且逢赌必输。
由桂兰偶尔会给两个儿子一些能够自由支配的钱,可这点钱对于老二的赌债来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没钱就没得玩,老二又没有坑蒙拐骗的能耐,这样一来,他就盯上了家里的钱。
有道是家贼难防,老二知道母亲屋里有个柜子,家里的积蓄几乎都锁在那里面。于是趁着由桂兰白天去药铺忙活,老二偷偷钻进屋里,拿根铁丝把锁撬开,发现柜子里果然都是钱。
这时候老二学聪明了,只拿很少的一点钱,尽量不让母亲起疑,随后把柜门一锁,拿着钱花天酒地去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老二感觉母亲没有发现钱变少了,就隔三差五地继续去偷钱。
有这么一天晚上,老二在赌局上实在输得狠了,再加上酒肉朋友在一旁嘲笑,说他一个药铺掌柜的儿子,竟然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
老二一时脸上挂不住,说让大家都等着,他现在就回家取钱。
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家人知道老二在外面野惯了,也没给留门,伙计们全都回屋睡觉,整个四合院里见不到一点亮光。
老二顺着一处矮墙翻进院子,寻思母亲在药铺忙得身心俱疲,估计晚上睡得死,自己溜进屋里偷钱,只要手脚轻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老二低着头在院里走,正在心里盘算着这次要偷多少钱,突然间好像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摔倒在地。
好歹也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就算闭着眼走也应该没问题,老二正纳闷呢,结果揉着眼睛一看,傻了。
自己刚才撞到的根本不是墙,而是一个黑黢黢的怪物!
那东西约莫有两人高,长着牛蹄子,身上的皮又黑又硬,肥头大耳,要不是看到那一口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口,活脱脱就像一个成精的大黑驴。
原本那东西正在吃缸里的鸡鸭,忽然听到声响,回头正看到躺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的老二。那东西立刻怪叫一声,张开獠牙,一下咬断了老二的脖子……
6
次日,由桂兰被伙计们的喊叫声吵醒,起床到院里一看,发现老二已经被啃得只剩半个脑袋。
一瞬之间,由桂兰就猜到了昨晚发生了什么,不仅二儿子含冤而死,全家人都得受牵连,生意再也做不下去,说不定还要家破人亡……
由桂兰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后来,由桂兰关掉了药铺,给伙计们分了些钱,让大家各谋生路去了。
大儿子听从母亲的安排,赶着时代的风口,南下经商去了,发誓再也不碰医药这个行业。
有一年春节,大儿子带着女朋友坐飞机回家。由桂兰在家做了一桌子饭,想着只要儿子的女朋友还说得过去,就让他们赶紧结婚,去一去家里的霉运。
可是直到除夕夜过去,儿子和女朋友也没有出现。
由桂兰后来接到了通知,儿子下飞机之后,准备和女朋友打车回家,结果遇上了黑车。正赶上通往西郊的路途偏僻,司机找个人少的地方,把儿子和女朋友杀了,带着劫走的财物逃到了别的省份,过了好多年才抓到。
诺大的四合院,最终只剩下由桂兰一个人,和一口陈年老缸。
7
「我必须得盯着它,」由桂兰望着那口缸,苍老的唇齿已经说不出清晰的字句,「看看它还能把我害成什么样。」
我看由桂兰不想再说什么了,就知道这次商讨注定无果,离开四合院的时候,我刻意绕开了那口缸。在由桂兰的讲述中,它背负了太多人命。
当然,由桂兰的钉子户生涯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有关部门的帮助下,我才终于认清了由桂兰的真面目。
李铁嘴给由桂兰出的主意,根本就不是什么更换缸里的祭品,用来吸引能够招财的东西。
李铁嘴眼尖,发现四合院门前的那条河水,正是村里大部分人的饮用水。于是在由桂兰的重金诱惑下,他提了一个馊主意:
在河里下药,只要别人喝水之后得病,还会愁药铺没有生意做吗?
由桂兰鬼使神差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每晚都让伙计趁着夜色在河里下毒,再在药铺里卖解药。
她还记得丈夫去世之后,村民都在传那匹白马的事,由桂兰清楚了这种坊间传闻的力量,于是就编造了一段新传闻。既可以掩饰药铺生意好转的真实原因,还能利用村民的恐惧,让他们尽量远离这处四合院,这样伙计下毒的时候也就更隐蔽。
可是造化弄人,二儿子赌博归来的那天夜里,正好碰见伙计在河边投毒。
当时黑灯瞎火看不清人脸,伙计们以为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决定杀人灭口,等到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发现杀的人其实是由桂兰的二儿子……
由桂兰悲痛欲绝,但是为了不让黑心生意败露,只好对外说老二是被怪物吃了。
法不藏奸,没过多少年,由桂兰下毒的事就被警方查出来了。大儿子在外地被劫匪杀掉的时候,由桂兰正在狱中服刑。
那几年,因为由桂兰年事已高,身上还有各种老年病,警方法外施恩,让由桂兰提前出狱,安静地度过晚年。
只是由桂兰这辈子受了太多打击,思维混乱,神志不清,已经不能构成一名严格定义上的完全行为人了。
经过社区人员的协调,由桂兰后来被送进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敬老院,活过了九十岁。
推土机开进四合院那天,我借口生病,没有去现场。
黑怪物的事,的确是由桂兰编造的,但是之前的那匹白马是真是假,谁又清楚呢?
我实在不想亲眼看到那口缸被碾成齑粉,或者说是不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