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封信,如期而至。内容同样是一起交通事故,也同样有人死亡。
事发时间是上周,事发地又从上一封信里的扬州,一跃跨过大半个中国,落脚在敦煌。
夏祝越来越觉得,这些神秘来信,或许跟夏文的死有关。于是在查案之余,他又抽出一个中午,没吃饭,火急火燎找到对应的邮筒,又在附近深夜监控中,发现那个来去匆忙的身影。
那人戴了帽子口罩,面部特征依旧看不看。个子不矮,看着很壮。
这人究竟是谁?
脑子都快想破了,还是毫无头绪。夏祝只好揉揉串花的眼睛,空着肚子,无功而返。
那天下班前,夏父来了电话,问夏祝是不是回家,要给他送点儿自己蒸的糖三角。回家前,夏祝到常去的面包房,买了个奶油小蛋糕。
三日未归,客厅里仿佛还淤着三日前的空气。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有些寡淡。唯一的变化是,餐桌上撂着几个大塑料袋,塞满花花绿绿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地上还立着两提卷纸。
是那女人的杰作,各种打折促销的狂热分子。
正想着,卫生间的磨砂玻璃门滑动,岳媛从里面探出脑袋,眼神像花洒喷出的水,直愣愣投过来。见夏祝面无表情,又不言语,便很快疲软下去,悻悻收回。
夏祝猜,她好像又在洗头。那么长的头发,拆散,浸水,打泡,抓挠,投净,擦水,吹干,梳顺,编辫,每一次都是大工程,又何必总洗?
夏祝躲进小屋,打开窗子,把门关紧,一勺一勺把蛋糕吃了,恍惚中找到儿时珍贵的心情,父亲仆仆而归,母亲也难得多说几句,零散的一家人,短暂地拼凑在一起,给自己或弟弟过生日。
梦正絮着,一串门铃声掺了进来。
愣愣打开房门去看,岳媛披散着头发,肿着眼泡,已把父亲迎到屋内。
老绅士头顶八角帽,穿着短袖衬衫,却依旧扎着领带,笑小笑问:「饽饽搁哪儿?」
岳媛轻声说:「给我就行。」然后接过去,放到厨房案子上,留下一声「爸您坐」,又钻回卫生间。
她头发没洗完。
父亲今天的领带是蓝色。夏祝杵在小屋门口,空着心想。
见岳媛在洗头,夏励田在客厅呆站了一会儿,便跟儿媳打了声招呼,随儿子去了小屋。刚进来,夏祝就又关上了门。
夏励田皱了皱眉,沉着脸,看见桌上还没收拾的东西,心又一软,问:「你又吃蛋糕了?」
夏祝没吱声,赶忙把蛋糕盒扣上,扔进垃圾桶,又看似不经意地,把那本涂色书插进文件立。他刚坐到床上,又突然站起来,指了指椅子说:「您也坐。」
都坐下了,屋里就弥漫起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夏励田便挤出个笑,突然问:「有酒么?想喝点儿。在家你妈老不让。」
夏祝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开门去客厅,从冰箱抱了一听啤酒和一听可乐,夹了两根红肠,忙不迭折回小屋,重新关好门,像执行了一次特勤任务。
夏父把香肠拧了分了,启开啤酒喝一大口,堵在喉头的扭捏才被冲下去。
「你不喝?」
夏祝答:「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说完喝了口可乐,冰凉的液体像钩子,刚一伸进食道,就把心给提起来一下。
夏励田说:「人也真是怪,以前谈生意不想喝,硬逼着自己喝,现在退休了,没事儿还总惦记这口儿。」
「不都这样儿?好像不喝酒,事儿就没法谈。」
夏励田又仰头灌了一口,两手攥着易拉罐说:「那些年我只顾忙,没时间陪你们哥俩,也苦了你妈,跟守活寡似的。」
夏祝却把可乐一放,「她苦啥了?她快活着呢。都是我在照顾我们俩。」
见父亲摇了摇头,他又说:「小时候总有混小子,骂小文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他气得直跳脚,但他小小的,打也打不过。有一次,他脑门肿着个包回来,还躲着我,偷偷把卡脏的衣服裤子脱了,塞到洗衣机里。我逼问他半天,他才哇一声哭了。我就拉着他,去找那几个小子算账,虽然受了伤,但还是打赢了。那天傍晚,太阳很红很大,他就扑在我怀里哭,脸上糊着鼻涕问,夏祝,爸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们是不是也不要你了?」
父亲咳了两声,夏祝这才语气一变:「您派驻在外,我勉强能理解。但她呢,尽过几天为人母的责任?」
越说声音越大,夏父忙比了下压的手势,扭头瞥了瞥房门。夏祝这才打住,过了会儿,才听见父亲说:「唉,也不能这么说,她上辈子过得苦。」
夏祝说:「她苦就可以不管孩子?不管就不要生。她苦,就一定要让她孩子过得更苦?凭什么!小文去了,也没见她怎么难过。她心里压根儿就没我们俩,也没这个家!」
说完,夏祝突然有点后悔,这么大声,岳媛在外面一定听到了。但脸上又挂着无所谓的样子。
夏励田半天没吱声,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看过《罗生门》么?」
夏祝愣了一下,「没有,咋了?」
夏励田一笑,拍着膝盖说:「有空的话,推荐你看看,对你破案有好处。」
夏祝没说话,心想,咋,你们都觉得我没文化?
过了一会儿,夏励田又说:「她只是有自个儿的爱好,不想活得千篇一律……说到底还是怪我,是我拗不过家里,非逼她要孩子。你不知道那个年代,年纪大了不结婚,结了婚没孩子,都会变成笑话。」
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道:「但我知道,她心里有咱们,有这个家。」
「不提她了,咱爷俩儿说点高兴事儿。」说完,夏祝闷了一罐可乐。
夏励田顿了顿,见儿子依旧铁青着脸,语气便更弱了,说到最后,几乎是说在给自己听:「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
两人便就着沉默嚼香肠,佐着无奈喝饮料。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窗外也没有一丝风。整个世界像被烤化了,熔成一大摊泥,谁也挣不脱,逃不掉。
夏励田突然呲牙,猫腰捂着肚子。夏祝问他咋了,他却摆摆手,说没事儿,你坐。
「我上午去青怡坊淘鱼,你妈也出去唱歌了,晌午我就自个儿在外头对付了一口。俩韭菜盒子,可能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刚才酒也有点儿凉,就犯了。你不要大惊小怪。」
说完,他颤颤巍巍把拖鞋脱了,两脚搬到椅子上,身子蜷缩,两臂抱腿,孩子似的坐着。夏祝又想,果然天热爱坏肚子,自个儿也得多注意。
不一会儿,父亲脑门渗出汗,夏祝起身说:「八成是香肠不新鲜,我不在家,也不知道她咋想的,冰箱里的东西,吃不完,还总买。」
夏励田忙让他住嘴,又说:「你去给我倒杯热水。」
夏祝冲出去接了,父亲边吹边喝,又在椅上蜷了好一会儿,表情才自然起来。
夏励田环视屋内,没话找话般说:「小文的东西,都在呢?」
夏祝盯着书桌上的大头公仔,含混应了一声。
却不料,父亲话锋一转,问:「你一直睡在这屋?是不是……不大合适?」
见夏祝没言语,他又说:「别怨她了。当初那事儿,其实怨不着人家。她又不能未卜先知,没想到会出事。」
夏祝突然转过脸,两眼盯着父亲,凑过去小声说:「爸,我觉得有蹊跷。前些天我路过公园,人家可说,他们从来不打折,更没群发过什么促销短信。您说,会不会是她……」
父亲立马掰断他的话:「胡说!她咋可能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婚后,小文跟我们一起过,她想夺取我的注意力,觉得要是没有小文,就好了?」
夏励田眼珠一转,却依旧板着脸:「可你别忘了,她也差点儿死了。依我看,是你职业病又犯了,疑神疑鬼,怎么可以怀疑自个儿妻子?」
「妻子?我可从没把她当过妻子。就算事情跟她无关,但感情的事,总不能勉强吧?她要怨,也怨不着我,去怨她英明神武的婆婆,她可是她钦点的儿媳。」
正说着,李岑梅电话就来了,把夏励田吓得一哆嗦。夏励田转过身去接了,不停点头哈腰,脸上却挂着笑。
末了,夏祝听出来,那头很大声摔上了电话,就不由想象出,她打电话的时候,习惯用紫色指甲来回刮话筒,发出挺刺耳的声音。想着想着,他就打了个激灵。
只见父亲揣好手机,摇头笑着说:「她也真是神了,料到我出来偷酒吃,这不,正在家里发小孩儿脾气,让我赶紧回去。」
夏祝便驱车,把父亲送回家,也没上楼,掉头往回开。路上等了个红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远处,高挂了一天的太阳,这会儿终于累了,下颌搁在城市的脊背上,软塌塌歇着,像个巨大的鸭蛋黄。他却突然不知,自己正赶往何处,心又该歇在哪里。
快开到车库时,突然听到奇怪的响声,很快,又觉得车子有点倾斜,他便急忙刹了车,下去弯腰一看,左前轮半瘪,外侧扎着两个三角钉。
这钉子很不常见,又怎会同时扎俩?
便小心翼翼将车蹭入库房,原路往回找。寻到小区之外,一条必经小巷,果然发现几个钉子,正支着小小利矛,明目张胆躺在路中。
夏祝呆立,只觉脑壳跳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