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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法师

我因手腕戴着一串乌木佛珠,常被人误以为是佛教信徒。

因为这个缘故,朋友们和我聊天时,总爱谈论诸如哪里的寺庙香火旺盛、哪里的菩萨比较灵验之类的话题。当他们提到「菩萨」或是「佛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崇拜和向往。

而我却只是微笑着沉默。

因为在我心中,「佛」的形象,与他们认知里的大为不同——既不是金碧辉煌的殿堂和高大雄伟的金像;也不是呼风唤雨的神话和万佛朝宗的尊者。

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只是一个像朽木一样干枯的老僧。

他既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也没有万众敬仰的名声。

但他却毫无疑问是我所见过的最接近「佛」的人。

从我们的立场来说,他成为那超凡存在的动机或许并不高尚,甚至可以说有些恐怖。

然而,他却拯救了这个世界。

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在大山深处秘境里与他的相遇,以及当时目睹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却每天都萦绕在我的梦里。

我出生在一个世代从事古董买卖的商人家庭。大学毕业之后,我曾花了一年时间四处游历,一来是为增长见识,以便将来接手家里的生意;二来也是为了寻宗问祖,解开心中的疑惑。

我家有一块世代相传的木雕,那是一座巴掌大的乌木佛像,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佛像经年不坏,细腻精致,雕刻的不是任何我们熟悉的佛祖菩萨,而是一位不知姓名的老僧。那老僧身穿南朝僧服,面部栩栩如生,半睁的双眼仿佛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每当我看着它时,内心总会十分平静。

我家祖上曾对这座佛像颇为痴迷,花了许多精力探寻其源头,甚至多次兴师动众地组织人马沿着难如登天的蜀道入川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近代,才渐渐放下了这份执着。到了我爷爷那一辈儿,这座佛像已经沦落成在仓库角落里吃灰的物件了。不过得益于此,我才有了很多机会摆弄这件曾被先祖视为珍宝的佛像。

在我孤单的童年里,这座佛像陪伴我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渐渐地,我注意到围绕在佛像周围的某些神秘现象。比如佛像附近的某些物品会更快地变老变旧,瓶罐发霉、食物迅速腐烂;而另一些东西则完全相反,原本生锈的金属变得闪亮如新,一盆几乎快死的月季重新开出了花朵;此外,灰尘的排布也似乎出现某种规律……当我把这些缓慢而微小的变化告诉家里人时,忙于生意的长辈们毫不在意,并告诫我要专心读书,不要整天异想天开。

我从小性格执拗,说什么也不愿相信这一切只是错觉。为了证明自己的观察,我瞒着家人偷偷做起了「实验」。我从仓库里挑了一个一米长的旧水族箱,底部均匀地铺上 10 厘米厚的细碎砂石,然后用两块整玻璃将水族箱隔成「目」字形的三个区域。我把那座乌木佛像侧着固定在水族箱的中心,使其面对左侧的区域,背靠右侧的区域。因为我发现,仓库中那些摆在佛像面前的物品总是会加速变旧,而佛像背后的却相反。

最后,我盖上箱盖,用一块黑布将水族箱蒙住,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床底下。

一天,没什么变化;一周,变化也很小……于是我强迫自己不再去看。直到五个月后,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拖出水族箱,掀开黑布的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左侧的区域里,砂石凌乱得到处都是,许多石子被磨成了细沙,只剩一片混沌的「沙漠」;而佛像所在的中央区域,砂石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以佛像为中心的一个圆圈内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烟雾。

可我只是粗略地在这两个区域扫了一眼,就立刻被右侧区域,也就是佛像背后的景象牢牢吸引。

原本的砂石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难以言喻的石雕,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就算是世界顶级的雕塑大师也难以完成这样的杰作。

那是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山林,林中深处藏着一座破败古寺。古寺内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背对着我,他的身形衣着与那座佛像很相似。我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把那人影从古寺里取出来,然而刚一触碰到雕塑边缘,整片石雕便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泡沫一般炸裂,然后坍塌、散落。当我回过神来,面前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沙堆,仿佛刚才所见的只是如梦的幻景。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家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但我更加坚定了决心,一定要找到乌木佛像背后隐藏的秘密。

自那一天起,家里的藏书阁成了我最常光顾的地方。长辈们对我终于开始用心学习的现象感到欣慰,却也搞不懂为什么我的语文成绩,特别是古文方面突飞猛进,而其他学科却不进反退。他们不知道无论桌上摆着什么课本,下面都藏着一份祖上流传下来的古籍或是手稿,这些是有关佛像源头的唯一线索。

经过几年的准备和酝酿,2015 年,趁着大学毕业后的空闲期,我独自前往四川省峨边县的黑竹沟附近探险。

黑竹沟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旅游景点,素有「中国百慕大」之称。但它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人畜在山中离奇消失的故事,而是一个隐秘的传说。

在查阅祖辈关于佛像的调查记录时,我发现几乎所有的资料都指向南北朝时期,曾有一颗陨石坠落于犍为郡南安县以南的山谷中,即如今黑竹沟的位置。后来,那里长出了一棵参天巨树,树下有一座「神木寺」,寺里有一位无名法师极为灵验,对附近的信徒有求必应。百里之外的人听到这位「活佛」的名声,也纷纷虔诚地前来参拜,只为见上法师一面,祈求运势亨通,心想事成。

我推测,这位「无名法师」很可能就是佛像的原型,而「神木寺」的传说与在水族箱中所见的石雕如此吻合,更是令我兴奋不已。可奇怪的是,关于「神木寺」的传说就此戛然而止,没有任何文献提到无名法师和那座「神木寺」后来怎么样了,仿佛一颗小小的石子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旋涡里,连一点浪花也没激起。

那时候,佛教虽然已经传入川蜀,但在偏远地区并不盛行,如果这些野史是编的,未免编得太不合常理了。如果这座「神木寺」确实存在,那它究竟在哪里呢?这僻静的乡野,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事,也不曾被土匪袭掠。就算寺院已经没落,总该有遗址残存。

或许,有关那座神秘的佛寺,以及那位无名法师的秘密,就隐藏在黑竹沟无人踏足的山林深处。

抱着这样的期待,我在一位彝族向导的帮助下,造访了黑竹沟附近的许多村落,向当地的村民们打听「神木寺」的传说,然而却一无所获。乡亲们很肯定地告诉我,附近根本没有古寺,更没听说过什么「无名法师」。

正当我打算放弃时,有人无意中提到了一位离群索居的老人。据说这位毛姓老汉的妻女在多年前进山采药,再也没有回来。他一个人住在远离村子的山边,从早到晚望着妻女消失的那片山林发呆,至今已经二十多年。最近,他总说在傍晚山间的云雾里听到莫名回响的钟声,还看见妻女的面容浮现在巨大的枝蔓之间。

大家都说他因为思亲心切,已经疯了。

但我却不愿意错过任何线索,拉着不情愿的向导来到老人的住所。那是一座依山搭建的破旧草屋,正对着一片黑黝黝的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森林,在夕阳下显得沧桑而颓废。

草屋内似乎没人,旁边的山壁上凿着一个洞穴,一扇粗糙的木门半掩着。我推开木门,里头漆黑一片。借助着手电筒的光,我看见对面凿出的石台上摆着一座泥像,造型十分熟悉。我不禁伸手入怀,想要掏出家里的木雕佛像对比一二。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令人胆寒的怒喊。我回过头,看见一个身披黑色查尔瓦的老汉正朝我们奔来,跟在身边的还有两条面目狰狞的凉山犬。

「我们是朋友……」导游用彝族土话大叫道,但老人的怒容和猎犬的獠牙让他把后半段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撇下我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稻草堆。

我转身想要躲进洞里,却已经来不及。凉山犬像两道黑色闪电般一跃而起,以极大的力道将我扑倒。怀中的物件也掉到了一边。

散发着湿润恶臭的鼻息在我后颈上掠过,我仿佛听见獠牙刺穿自己骨头的声音。

忽然,老人吹了一声口哨,两条猎犬立刻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跳开,钻回了草屋。我抬起头,看见那老汉正捧着从我身上掉出的佛像,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看看佛像,又看看我,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激动地说着什么。这可让我蒙了圈。我把瑟瑟发抖的导游从草堆里拽了出来,终于可以和这位不通汉语的毛老汉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老人说,他在梦中经常见到那佛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暗示他,只有找到佛像中人,他的妻女才可能归来。而拥有佛像的旅者,就是唤醒佛像中人的「钥匙」。毛老汉多次不顾危险进山寻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如今见到携带佛像的我,老人显然是将我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秋……秋求尼,让他们回来……」毛老汉用仅学过的几个发音生涩的汉语单词夹杂着土话央求着,满脸皱纹布满了泪水,与刚才的凶相简直判若两人。

我正不知如何应对,老人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山林,颤抖地抬起手指。

「来了……来了……」

对面的山林中笼罩起一片云雾,如同精灵般跳着舞。

「钟声……树枝……他们就在那里……」

老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无奈腿脚却不听使唤。

那片雾气深处仿佛有什么奇特的魔力,让人心生恐惧却又忍不住好奇。我盯着看了一会,竟也隐隐听见了阵阵的钟声。

那正是佛寺里才会有的那种钟声。

我激动不已,立刻就想要循声而去。

无奈导游说什么也不愿和我一同前往,他说根本没听见什么钟声,还说我被毛老汉传染,也疯掉了。他骑上电摩托,连导游费都不要,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决心,因为我苦寻多年的佛像的秘密,可能就隐藏在这片山林之中。我辞别毛老汉,只身踏入了那片云雾之中。

最初,因为雾气十分浓厚,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循着那模糊的钟声不断行走,不久之后便完全迷失了方向。渐渐地,四周变得越来越暗,「雾气」也越来越密,凉飕飕、黏糊糊地裹在我的身上,刺激着我的皮肤火辣辣的疼。不久之后,那片像棉被一样的浓雾就压得我寸步难行,连气都喘不过来。

在极度痛苦中,我下意识地握紧怀中的佛像,忽然,一股清明而温暖的感觉从佛像传到我手上,进而遍布全身,将我从意识模糊的边缘拖了回来。我发现那座小小的佛像隐隐散发出奇特的光芒,而远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缕相同的光芒与之交相辉映着。

于是我打起精神,朝着那光芒的方向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穿过了一道门,我忽然脚下一空,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眩晕,向下坠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清醒过来。

我感觉自己仍处在失重的状态,不由得心中一紧。急忙向下看时,这才松了一口气——脚下不是深渊,而是踩在一片灰暗的土地上。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重力很低的区域,然而又能正常地呼吸。

四周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安静得可怕。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到太阳,也不见月亮和星星,光线十分昏暗。四周的花草树木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灰色,显得毫无生气。

这里不但没有手机信号,甚至连指南针和手表都失灵了。失去了时间、方位和与外界联系的可能性,令我十分不安。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我顺着身边一棵榕树粗壮的树干向上攀爬,由于重力干扰不大,很轻松便站上了离地二十余米的树梢。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那寂静的灰色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鸟叫,没有蝉鸣,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

远处被更加浓厚的雾气笼罩。我屏息凝神,隐约听见从迷雾深处的某个方向又传来了那断断续续的钟声。

于是我朝着钟声的方向继续前进,时而在树枝间跳跃,时而在地面上疾走。

不久之后,我远远看见密林深处有两个人影。我大声呼喊,人影却一动不动。

那会是毛老汉的亲人吗?我拨开树丛,只顾朝人影的方向走去,差点撞上另一个黑影。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体长近两米的巨狼,四肢弯曲匍匐在地上,阴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吓得惊叫一声,转身撒腿就跑。

顺着大路一路狂奔,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我确认身后的狼没有追上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休息片刻,继续向前。不久之后,见一头水牛横挡在去路上,在那尖尖的牛角上,有一只蝴蝶用一只纤细的脚立在上面,宛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怀着欣赏的心情,想要摸一下蝴蝶的翅膀,然而只是轻轻一触,那美丽的蝴蝶忽然像是一片干枯的树叶一般枯萎,裂开。那头壮实的公牛也仿佛受到了蝴蝶的牵连,从牛角、牛头到牛颈,再到牛身……哗啦啦地轰然倒塌,霎时间化为一堆灰烬,在地面扬起一阵烟雾,缓缓飞向四面八方。

这不禁令我想起多年前,当我触碰到水族箱里那片石雕时的情景。烟雾在空中弥漫,直往眼睛鼻子里钻,我急忙夺路而走。

一路上,我又遇见不少「动物」和「人」,像之前一样一动不动地立着,有的在路边,有的在林里,有的以诡异的姿态挂在树上,就像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却又比任何标本都要栩栩如生,仿佛活着的一般。但任何活着的生物都不可能像他们一样一动不动,仿佛中了时间停止的魔法;也不会呈现出那种晶莹剔透的,半透明的灰色。

非生非死,亦生亦死,或许是对那些动物和人类状态的最好诠释。

但我再也不敢触碰任何动物或是人类的身体。踏过几条早已干涸的小溪,又穿过一片废弃已久的古老村庄,终于来到一处林中的空地。

在空地中央,有一座残破的寺院,原本中心佛塔的位置,耸立着一棵不知种类的巨树。树干通体雪白,光滑如镜。巨树的根部紧紧缠绕着寺庙的院墙,无数触手般的长长枝条,伸入四周如同棉被一般的浓雾之中。

那指引我方向的钟声,似乎就是从这寺里传出来的。

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因为眼前的建筑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那座古寺几乎一模一样。我知道,这里一定就是我苦苦寻找的场所,那座破旧的寺院一定就是「神木寺」的遗址。散落在地面的门匾碎块上模糊不清的字体仿佛也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取出手机,想要把这梦幻般的景象记录下来,谁知无论是照相还是摄影,呈现在屏幕里的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

无奈之下,我只得放弃了摄影的念头,怀着惴惴不安而又激动不已的心情,踏上嘎吱作响的松木阶梯,走入寺内。寺庙是典型的南朝风格,因为年久失修,许多房屋都已塌陷,不过或许是空气干燥的原因,木质结构并没有腐坏。角落里还立着十二座舍利塔。

寺中唯一一处完好的地方是正殿。当我推开殿门的时候,仿佛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殿内没有供奉任何佛像,在正中的佛台上,有一个身穿破旧僧袍的老僧盘腿坐着,纹丝不动,仿佛入了定。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我立刻就认出,他就是佛像上雕刻的那个人。因为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令人心安的感觉,我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令人恐怖的是,他的头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几十根散发着淡淡光泽的细银管。一部分细银管插在后脑勺上,每一根银管都连接着一根细线,缠绕在院中那棵白色巨树穿过后墙伸进来的一根雪白的枝条上;而另一部分细线则从插在前额的银管向上延伸,连接在屋顶的一台造型古怪的银色机器上。

南朝古寺腐朽的木梁、锐利如针的细银管、蜘蛛丝一般的线,以及充满未知的神秘机器,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让人想要立刻逃离;而另一方面,老僧身上的那股宛若隔世的亲切感,又像一枚钉子一样,将我牢牢钉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弹。

我盯着那冷冰冰的机器,它向上伸出房顶的部分像一架天线,又像一个发射器,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或是监视的迹象。足足五分钟后,我慢慢向它挪步,那东西依然一动不动。

我走到老僧面前,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早已干瘪,就像是一具木乃伊。

不知他是否就是那位无名法师,又是谁在他头上插满了细银管。传说中无名法师能实现别人的心愿,却无法让自己逃脱生老病死的宿命,实在令人唏嘘。

我不忍这位法师的遗体遭此折磨,于是壮着胆子将他头上的管子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想让他入土为安。

那些银管是用一种未知的金属制成的,非常柔软,在他身体里埋得很深。而当我往外拔时,管子仿佛有生命一般,变得又细又滑,让我可以很轻松地拔出。

当我拔出最后一根银管,老僧的身体忽然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

原本干瘪的身体慢慢向外膨胀,就像一个没气的气球被重新吹起来一样,而且,皮肤也开始恢复光泽。

几分钟后,老僧从一具干瘪的木乃伊变成一个好似正在沉睡的人。

那五官和神态和佛像简直一模一样,我不禁伸手入怀,掏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小小佛像,想要对比一二,却惊异地发现,那座经久不坏的木雕不知何时竟已腐烂发黑,变得再也认不出模样了。

正在这时,老僧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老僧看见我,却似乎并不惊讶。

他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见我不明所以的样子,老僧皱了皱眉头,他立刻上前抓住我的手,随着身体的共振,我有一种脑中信息被抽出的赤裸裸的感觉。

「你不是云来村的人?」老僧再次开口,不知为什么,这次我听懂了他的话。

「不……不是。」

「云来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我忽然想起了曾经查阅过的资料,「你是说一千五百年前,由无名法师的信徒们在神木寺旁修建的那个村子吗?」

「一千……五百年?」老僧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惊慌,他立刻转身朝门外走去,动作十分干脆利落。

我连忙跟了上去。

老僧在寺院角落的十二座舍利塔面前停了下来。他蹲下身子,用手抚摸着每一处粗糙的石板,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文字,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惆怅。

「原来云来村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才没有人唤醒我……」

从他轻描淡写的话语里,似乎透露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良久之后,老僧站起身来。见他似乎已从沉思中归来,我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就是一千多年前神木寺里的那位无名法师吗?」

老僧没有否认,「那时候,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

「您……」

我刚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可怖的「沙沙」声。

无名法师立刻转身朝院子中央走去,我紧随其后。

只见院中那棵巨大的白树,仿佛有了意识一般,不断扭动着长长的枝条,就像一头巨大的树妖挥舞着不安分的触手。

无名法师缓步走到巨树跟前,眼神中有一丝温柔,有一丝怀念,还有一丝愧疚。

立刻有一条树枝垂了下来,抵在法师的额头上。我听见法师用一种几不可闻的高频声调与树枝进行着交流。

「他们果然生气了。」老僧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因为我的关系,他们被困在这里已一千多年。」

「他们是谁?」

「他们是我的同胞。」

「你的同胞?他们在树里?」我惊叹道。

「是的。」无名法师点点头,「那是我们的『母树』,也是我们的家园。」

无名法师告诉我,「母树」本来只打算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却因为他的关系,多耽误了一千五百年。若非我无意中唤醒了他,还不知要沉睡多久。

那些居住在云来村的村民,每一代都会选出一人作为无名法师的「护法」,守在寺里,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候将他唤醒。谁知还没有等到那一天,云来村就断了香火。

我想起那十二座舍利塔。想必是已经经历了十二代人。

「他们一定是您的忠实信徒,才会世世代代守在您的身边。」

无名法师闭上眼睛,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他们视我为『活佛』,对我顶礼膜拜。却不知道我带给他们的,并不只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可我听说只要是信徒的愿望,您都会帮他们实现。」

「那可未必是值得感激的事。」无名法师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呢?」

无名法师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看着我。

「这里只有云来村的村民能够进入。」他用一种研究的眼神盯着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犹豫片刻,接着将在村中见到迷雾,又幸运地坠入秘境的过程讲了一遍。

「是你的佛像指引了我……」我从怀中掏出那座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乌木佛雕,那雕像早已面目全非,仅剩下一块扭曲的烂木头。

无名法师看到木雕,略有些诧异。

「原来如此……果然有一个流落到了外界……难怪……」无名法师喃喃自语着,接着问,「这佛雕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是我家祖传的」。不知为什么,我对眼前的老僧十分信任,于是把祖上关于佛像的研究寻源以及自己做的实验全盘托出。

在我说话过程中,无名法师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忽然,他闪电般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又很快放开。

「原来如此,真是造化弄人……」无名法师轻叹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我的眼神中仿佛多了一份慈祥和亲切。

「孩子,你是将我从千年中唤醒的关键。我愿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了!」我立刻激动地说。

无名法师站起身,「跟我来。」

我们返回佛殿,对坐在一张古老的茶几上。

「就从一颗星星开始说起吧……」

故事发生在齐中兴二年,即公元 502 年。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颗「陨星」悄悄地坠落在巴蜀境内一座偏远而又不起眼的小山里。

那时梁武帝萧衍刚刚推翻了齐的统治,建立了梁朝,这一年也被称为「梁天监元年」。在这充满大事的一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颗不起眼的石头。

时值深秋,附近的村民在上山砍柴时,无意中在山沟深处发现了一棵奇异的白色巨树,通体雪白,光洁如玉,被村民们认为是一棵「神树」。而更神奇的是,不久之后,树下长出一个脸盘大的花骨朵,人们扒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有一个才出生几天的男婴。

与其他初生儿不同,这婴儿并不哭闹,而是睁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他虽然心智懵懂未开,但心底却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着、重复着那寄托在他身上的「使命」。

村民们认为这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将来必定不同凡响,于是将他带回村,几经商量之下,决定由当地的一家大户收养,村里的所有人都对他照顾有加。

那孩子果然不负众望,从小就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聪慧与求知欲。他每天在山间奔跑,研究每一种花鸟鱼虫,有时甚至能盯着一颗小石子看上一个时辰。他比谁都了解附近的山林,渐渐地,他开始展现出一些异乎寻常的能力,比如能准确预测何日下雨、几时天晴,他对山里有多少鹿群、水里有哪些鱼种,甚至每一只动物的行动轨迹都了如指掌。

渐渐地,山野间的知识已无法令他满足。少年年满十七岁时,毅然辞别家乡,前往千里之外的南朝京师之地建康,考入了天子脚下最大的五经馆。那时,官吏选拔的制度刚开始由察举制向科举制演化,寒门子弟只要通过考试,精通《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的一经,便可以做官。少年考了五场,次次都是第一。

不过在当时的南朝,门第依然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出身卑微的少年最终只做了一个闲官。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和不满,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功名而来。少年利用身份之便,与汇集在京师的各行各业高手广交朋友,无论对方身份贵贱,都虚心请教。他就像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逐渐将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柴米油盐的所有知识全部吸收。

五年之后,当他再也「学无可学」,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忽然对另一样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就是正蓬勃兴起的佛教。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事实上,仅在建康城及其周边地区,佛寺就已经不止四百八十所了。连皇帝自己都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青年辞去官职,在建康城最大的寺庙剃度出家,令所有人都诧异不已。他舍弃了俗世姓名,也不取法号,仅用了两年时间,就将传入中土的所有佛经倒背如流且融会贯通。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将成为天子脚下最年轻的住持,尊敬地称他为「无名法师」的时候,这位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青年法师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他舍弃了一切,回到偏远的川蜀故乡,打算将佛法带给家乡的人。

据说,当他离开建康城的时候,仅带走了两件衣服、一头驴和一个化缘的钵盂。

无名法师受到了家乡父老的热烈欢迎。但他的弘法之旅在一开始并不顺利。

在当时的蜀地深处,人们并不信佛。

无名法师白天坐在梧桐树下打坐讲经,听者寥寥。傍晚他总会徒步上山,去看望那棵与陨星一同出现的巨大白树。

这些年,那棵被奉为「神树」的巨木已经明显老化,枝条枯萎,奄奄一息。

无名法师显得有一丝焦虑。他轻抚着白树干瘪的枝条,喃喃自语着:

「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拖了,他必须尽快获得当地人的信仰,以便实行最初的计划。

有一天,无名法师来到村头张嫂家化缘讲经。张嫂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但家里一直想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她拍着自己硕大的孕肚,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信佛,能让我生个男孩儿么?」

「心诚则灵。」无名法师神色平静地取出一座泥塑佛像,让张嫂供奉在后堂,早晚一炷香,不可间断。

「好吧,我就听你的。但若是不灵,趁早把你那光头上的毛留起来,娶房媳妇儿吧!」张嫂哈哈大笑。

本来,张嫂只是抱着病急乱投医的心态胡乱试试,谁知,两个月后的一个寒夜里,真的生出了个大胖小子。

村尾有个年轻人叫做铁蛋,整日游手好闲,想着发财。有一天,他看见无名法师坐在树下打坐,便对他说:「如果你能让我发财,我就做你的弟子侍奉你。」

无名法师眨了眨眼睛,告诉他到河边去,注意鸡下蛋的地方。

铁蛋哈哈一笑,没当回事。第二天,他在河边晃悠,见村长的女儿在河边喂鸡,于是蹲在一旁,等鸡下蛋。鸡老不下蛋,铁蛋不耐烦了,便去打那些鸡。村长女儿尖叫着跑回去,不一会,几个手持大棒的护院气势汹汹地奔来,说要打死铁蛋。年轻人吓得半死,拼了命朝山里逃窜,最后累倒在河边。当他喘气的时候,赫然发现面前有个野鸡窝。他用手刨了刨土,竟挖出一块价值不菲的玛瑙石。

河边打渔的李叔得了重病,村里的医生都已无能为力。但当家人们向无名法师许愿后,李叔的身体竟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

似乎只要向无名法师许愿,心愿便能达成。

于是,信仰迅速建立了起来。无名法师只用了两年时间,就让家乡附近的所有村庄成为了香火鼎盛之地。

后来又出了一件很有名的事,有个姓刘的生员,连考了七年都落榜,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听闻无名法师的大名,不远百里前来拜见。无名法师带着刘秀才在白树下参禅。而就在这一年,刘秀才考得了「诗经」院的第一名,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做了官,还娶了当地望族的女儿,成就了一段佳话。

至此,无名法师名声大噪,附近村民们都将无名法师视为「活佛」,顶礼膜拜。

而这时,无名法师终于可以开始实现他的「计划」了。

他带领狂热的信徒们以那棵神秘的白树为中心,修建了神木寺。他在寺中进行了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设计,并在大殿顶部安装了一台超越时代的诡异机器。这是他计划的核心之一。

另外,他指挥信徒们以类似扇形的复杂结构排布云来村的房屋,并在其中三十六户的佛龛里摆上以自己为原型的乌木佛雕,雕像的摆放位置和角度都十分讲究。

对于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物,信徒们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怀疑。

因为「佛」的心思岂是凡人能够参透,弟子们只要听从活佛的指示就行了。为了常伴活佛左右,信徒们扩建了无名法师家乡的小村庄,将其更名为「云来村」,一时间,这座村子成为了附近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逐渐发现,那些实现了愿望的人,他们的幸福却往往并不长久。

刚踏上人生巅峰的刘秀才,短短一年后就莫名其妙地发了疯;治好了绝症的李叔在金陵坐船时乐极生悲,不慎落水身亡;捡到玛瑙的铁蛋后来迷上了赌博,把所有家财都输了个精光……

有近一半的人在实现心愿的若干年后,都莫名其妙地遭遇了各种变故,就像是诅咒一般。而另一半没有出事的,因为其他人的遭遇,也变得整日战战兢兢,担惊受怕起来。

「这是巧合吗……」

「这就是实现愿望的『代价』。」无名法师叹了一口气。

「您是说,人的命都有定数,某一处变好了,就必然在另一处偿还?」

无名法师笑了笑。

「你说的很有道理。幸福和好运是有限的,在一件事上交了好运,就必然在另一件事上变得不幸,以维持整体的平衡。人们以这样的方式解释人生,因为他们相信真理是公平的。但这一切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那就是真理是以人的价值观确定的。真理的度量便是人类的感受;人眼中的好运或是厄运,在宇宙的基本法则中也是相对的概念。」

我哑口无言,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无名法师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透明的一般。

「你不爱学业,只有大学时因暗恋教物理的年轻女老师,在这一门课上认真用了功。既然这样,我就用物理学中『熵』的概念和你解释吧。」

我脸一红。仔细想想,当他握过我的手之后,就忽然像是打通了一道门,让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畅通而又投机,就好像他在那一瞬间掌握了我脑中的所有信息一般。

他仿佛是以一个全知全能者的身份,俯身迁就着我的知识体系在与我交流。

所以我只有跟着他的话走,接着发现这反而是效率最高的沟通方式。

「我记得熵是衡量事物混乱程度的概念。」

「不止如此,熵还代表着随机性与可能性。」

「那是信息熵领域的概念。」我点点头。

熵增代表着不确定性和可能性的增多,而熵减则代表着状态的确定和可能性的消失。

「人的生命中有着许多的可能性,这也是『熵』,」无名法师说道,「只不过,人的『命运熵』与自己的身体相反,一般总是逐步趋于减少。」

我一拍脑门。

「我懂了!人从小形成的性格和思维习惯,以及少年时所受的教育,往往会决定一生的命运,所谓『三岁看八十』。而且,所有人最终都逃不过衰老和死亡的命运,因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命运的『可能性』反而越来越低了。」

「不错。」无名法师看着我,「那些想要实现愿望的人,其实都是想要改变命运。而当人想要改变命运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往往已经处于低熵的稳定状态,很难被改变。所以,想要改变命运,首先必须提高熵。」

「也就是说,您增加了那些信徒的熵,也同时增加了命运的可能性。就像一堆已经完成的积木,想要改变它的样子,只能先把所有的积木推倒?」

「你很聪明,理解得很快。」无名法师赞许道。

「可是,如果只是增加可能性,又怎么确保那些人刚好能走向愿望中的可能性,而不是其他呢?」

「只要有足够的信息就可以实现。」无名法师淡淡地说,「这就像用土砖建城堡,或是用代码编程序一样。」

「这个世界可不像一段代码,或是一堆积木那么简单!」

「山河大地本是微尘。」

无名法师轻描淡写地说。

我哑口无言。

诚然,我们眼里的这个世界只是其宏观态。从微观上来说,世上的一切都是由无数不平衡分布的粒子组成的,这种不平衡性导致的微观运动使得秋去冬来,春暖花开;也构成了悲欢离合,人间百态。

可是,这样的粒子何止兆亿,要掌握它们的全部信息,别说人类了,就算世上所有的计算机加起来也远远不够。如果真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就不再是人,而是「神」了。

可就算是神,也有顾虑不到的事。

「增加熵意味着增加随机性,但随机性并不只是针对那些已经实现的愿望。在他们的余生里,未来的命运依旧处于高熵水平,处处充满了随机性,他们随时可能遇到惊喜,也可能遇到灾难。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同时照看那么多人的一生。」

所以,那些实现了愿望的人,他们的命运也同时失去了稳定性,就像波涛汹涌的海浪中的一片树叶,有些可能被抛到天上,有些可能被卷入深渊。那些遭遇灾祸的人,并不是因为「报应」,他们只是那些被无常的风浪卷入深渊的「倒霉树叶」。

「……」我的心情很是复杂。没想到「实现愿望」的本质竟是如此,如果他们事先知道真相,还会向无名法师许愿吗?

还有一个问题也让我想不通,无名法师不像是电影和动画里那种闲着无聊玩弄人性的「愉悦犯」,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那些骇人听闻的「意外」,无名法师的信徒逐渐变少了。而更可怕的,是神木寺周围自然环境的改变。

最初,以神木寺为中心,周围几丈的范围内,草木开始枯萎,动物加速衰老。这种「不毛之地」的范围随着时间扩大,且扩张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年之后,几乎每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吞着周围的一切。

人们离开了村庄,鸟兽也向他处迁徙,原本热闹的山林逐渐成为一片令人望而却步的死寂之地。

我不禁想到刚才在那片诡异的森林里看到的景象。

在这片仿佛被抽干了生气的区域,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神木寺中心的那棵巨大的白树。周围的环境越黯淡,白色巨树反而越枝繁叶茂,枝干里隐隐透出诡异的光芒。

就像是将环境中丧失的能量都吸收了一般。

吸……收……

我的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当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望向无名法师的时候,他的眼神印证了我的想法。

「你想的不错。」无名法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负熵』。」

「负熵……?」

「负熵是与熵对立的存在,如同正负电荷的关系一般。我用共频发生器将思维投射到附近的山林,让周围一切事物的负熵流向『母树』,同时将『母树』的熵排到周围的环境中。」

「可为什么要让那棵白树吸收周围的『负熵』呢?」

「负熵本来就是宇宙中最本质的『能量』。」无名法师说,「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只不过,这种能量比电能要高级得多。」

「仅仅为一棵树充能,需要毁掉那么大一片山林吗?」

以神木寺为圆心,以我进入森林的地方为边界的话,这片区域至少有 300 平方公里。而所谓的「母树」只不过 20 米高。

听我这样说,无名法师忽然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你知道按照原本的计划,会有多少地方会被抽干负熵么?」

「多少地方?」

「整个地球。」无名法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名法师告诉我说,在共频发生器的作用下,「熵域」将以指数级别的速度递增,只用不到两年时间,就能将整个地球化为一片荒芜。

「事实上,就算吸收整个地球表面的负熵,也只能让『母树』混个『大半饱』。」

我听得呆了,颤抖着拭去额角的汗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无名法师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撒谎,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讲述着最骇人听闻而又反人类的事情。我想起他曾经说过这棵「母树」是他和他的「同胞们」的家园。

我渐渐理解了背后隐藏的可怕真相。

被认为是物理学中最重要定理之一的热力学第二定理指出,在一个封闭系统中,熵的平均水平必然增加。

这是一条悲观的真理,因为它说明世界万物,包括宇宙本身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混乱、衰老和死亡。当宇宙达到热力平衡的时候,一切都将归于沉寂。

科学家们为熵增而悲叹,然而远在古老的年代里,就已经有人学会操控和利用「熵」这个概念了。

熵代表着混乱和消亡,所以熵的对立面也就代表着秩序和新生。

生命以负熵为食,文明以负熵为基。

如果能从微观层面调整事物的结构,以左右熵和负熵的流动,纵然系统整体的熵在增加,局部的熵依旧可以减少。拥有这样的能力,也就拥有了让文明永存、个体永生的可能性。

无名法师的同胞们,就是那群将「混乱」与「永恒」玩弄于鼓掌之中的人,而「母树」就是承载着他们梦想的流浪家园。

为了自己和「母树」的永恒,他们本打算吸干地球的「负熵」。

如果无名法师说的是真的,那他就该是全人类的敌人。

可我却一时对他恨不起来。

一来,他是从小陪伴我长大的佛像里雕刻的人物,对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的祖先世代都在寻找他,似乎他和我的家族也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二来,也是因为事实与他的说法有很大的出入。

抱着这样的疑惑,我不禁问道:

「那为什么一千多年过去了,地球却依旧好好的?」

无名法师露出一丝苦笑。他弯下腰,用手指轻抚着柔软的土地,眼中有种温柔的眷恋。

在「母树」内部生活的居民里,像无名法师这样的人被称为「连结者」,他们肩负着连结两个空间,引导熵与负熵流动的重要使命。他们被赋予超凡入圣的能力,能够学习并掌握目标环境的一切信息。

因为知晓一切,所以也会感知一切。花的每次吐息、水底游动的鱼、剑门关外的月、夜晚思念的人……这颗星球的每一次脉动,都会映到无名法师的脑海里。

不知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对「母树」外的环境产生了共情,还是在研究佛学的时候移了本性。总之受过严格训练的无名法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生出了悲天悯人的心。

他很清楚,即使地表的「负熵」被抽干,只要躲进「母树」里,就可以逃离这场灾难。但他却不愿见到生灵涂炭,不忍这颗美丽的星球遭到毁灭。

可是,另一边是翘首等待的同胞,为了让「负熵」流向「母树」,就必须将「母树」的熵排向他处。无名法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终,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无名法师将「母树」和附近的区域连成一片独立的系统,让「母树」的熵全都压缩进这片小小的山林里,而不向地球其他区域扩散。

以一小片区域为代价,保护地球整体不受侵害。

作为连接两片区域的「守门员」,当熵流向山林区域的时候,无名法师放之通行;而当熵流向山林之外的时候,他便关上「大门」,引导着熵和负熵在山林与「母树」之间不断流转。通过共频发生器,无名法师以一己之力持续着这项凡人难以想象的精细工程。

这令我想起两年前某堂大学物理课的情景。

当时,那位有着乌黑长发和动听声音的老师在投影机上为我们播放了一段自制的动画。

在两个相邻的密封箱子中,均匀布满了红色的高速分子和蓝色的低速分子,两个箱子都处于热平衡状态。

在两个箱子间,有一扇可以开闭的门,一个身穿红衣,长着翅膀和角的妖精镇守着这道门。每当红色分子从左向右,或是蓝色分子从右向左接近门时,他便把门打开,让红色分子穿过门到达右边的区域,让蓝色分子到达左边的区域。不久之后,左侧的区域只剩下蓝色低速分子,右侧区域只剩下红色高速分子。

这样一来,容器里的分子分布变得更有规律了,系统的熵似乎减少了。

这似乎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理。

这个有趣的假想模型是由著名的物理学家麦克斯韦提出的,因此这只妖精也被后人称为「麦克斯韦妖」。

在一阵热烈的讨论过后,老师告诉我们,因为妖精本身也属于这个系统,它之所以能在合适的时间开关小门,是因为掌握了容器内分子的一切信息,能够准确预测所有分子的运动轨迹。这种信息本身就是一种负熵。因此,是妖精用自己掌握的负熵信息抵消了系统整体的熵增。

我心想,无名法师就像是「母树」和山林之间的「麦克斯韦妖」,用自己的全知全能,来维持这片高熵区域的稳定。

然而,制造熵的「压缩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这里的每一样事物都将呈现极端高熵的状态,每一个粒子都将进行多次的熵量叠加和压缩,就像用细小的积木堆砌万丈高楼,稍有不慎整个系统就会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按理说熵越高,事物的形态就该越混乱。可我在那片区域见到的动物和植物,形态都很清晰……」

无名法师没有说话,而是取出一个围棋棋盘。

他先将黑子全都摆到棋盘的右边。

「这是高熵状态还是低熵状态?」

「自然是低熵状态。」我说道。

无名法师点点头,又将黑子重新排列,从左上角开始,每隔一个棋位摆上一颗,最终形成一副网状的排列。

「现在呢?」

「也是低熵状态。」

「错了,这是高熵状态。」

无名法师说着将若干枚棋子随意移动一小步,整个棋盘立刻变得杂乱无章。

「你看,黑棋的位置虽然看似有规律,但只需付出很少的移动距离,就能使其达到平衡的混乱状态。所以,这种看似规律的状态其实只是高熵状态中的一种特殊形式而已。」

我恍然大悟,那些动植物之所以看起来如此特别,是因为它们都处于这种特殊的高熵状态。

压缩熵的过程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因此负熵的流动也十分缓慢。无名法师预计需要 200 年的时间才能为「母树」储存足够的负熵。而在这 200 年中,他必须像「麦克斯韦妖」一样全神贯注、不眠不休地捕捉每一个粒子的每一次移动,因为这块高熵区域就像一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无名法师无暇顾及「母树」的状态和负熵流的进度。

因此,他才需要「护法」,需要有人时刻关注母树的状态,在合适的时间唤醒自己。

那时,因为环境的恶化,大多数的人都已搬走,只有少数忠诚的信徒还留在云来村生活。

无名法师将自己的计划和面临的危险告诉了信徒们,他并不抱任何希望。

结果,还是有五十多人毅然决定留下。

他们情愿在这与世隔绝之地繁衍生息,陪伴法师度过这漫长的 200 年。

谁知,熵域对人类寿命和生育的影响远比想象中严重,云来村的最后一代人终于还是没有坚持到约定的那一天。

由于失去了「护法」,无名法师继续「沉睡」了一千多年,直到今天才被唤醒。

「在这一千年里,『母树』里的人曾多次诱人进入这片区域。可是他们要么迷失在迷雾中,要么因为无法承受高熵的挤压而失了神智。只有你顺利到达了这里。因为佛像替你吸收了那些影响。」

我掏出那尊已经面目全非的木雕,感慨万千。

想不到是它一直在保护着我。

「孩子,能把它还给我吗?」

虽然十分不舍,我还是双手将其物归原主。

「谢谢……佛像在你手上,说明你我的缘分很深。作为唤醒我的谢礼,我愿意实现你的一个愿望。」老僧说道,「放心,我保你不会遭遇那些厄运。」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许愿」的本质让我有些抗拒,纵使无名法师能够时刻照看引导着我的「命运」,可那依然是把人生交给了他人和随机性,不,这不符合我别扭的性格。归根到底,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和增长见识。想到这里,一个疯狂的想法映入脑海。

「既然如此,」我想了想说,「我希望能进那棵『母树』看看。」

无名法师有些意外。

「你的愿望就是这个?」

「是的。」

无名法师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笑了。

「聪明的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点点头,「我答应你,不过我们不能进得太深。」

无名法师拉着我的手,走到院中白树的面前,另一只手向上伸出,一根细细的枝条立刻垂了下来,像一枚锋利的针头一样刺入了他的手腕。

白色母树忽然急速地长高变大,片刻后我才发现,是我和无名法师正不断缩小。我们乘着一片灰色的云雾,朝着母树根部飞去,一个洞口裂开,就像一张可怕的深渊巨口。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时,发现我们正在一片奇异的红色海洋上空飞行。头顶有十多个绿色的「太阳」,不过那光线并不刺眼。每一个「太阳」下,都连着一个悬浮在半空的巨型金字塔建筑。俯身向下望,隐约可以看见许多长着长长脖子的巨兽正在粉红色的海面上游泳嬉闹。

「『母树』内部是折叠的空间,」无名法师告诉我,「这里的总面积比非洲还要大两倍。」

「里面比从外面看着大!」我兴奋地大喊。想起从前看科幻剧《神秘博士》的时候,总是幻想乘着时空飞船「TADIS」遨游于宇宙之中,想不到今天居然实现了。

我们从低空飞过海洋,见一群长着数十米长肉鳍的巨鲸排着整齐的队伍,推起一道道彩虹色的海潮拍向岸边布满无数孔洞的绿色山壁。无名法师说那是人造的能量回收墙。

我们飞过山脉,从两座万米高山中间的峡谷掠过。顺着呼啸的大河,透明的河水在某处凭空而断,面前出现一个直径数百米的可怕洞穴,通向深不见底的地下。据说,在这几万米的深渊深处,隐藏着时空的终极秘密。

不知又飞了多久,见识过多少异景,我们脚下出现一片汉白玉般晶莹剔透的断壁残垣。远远的天边现出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往一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巨门。无名法师拉住我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这时,那道白色巨门缓缓打开,门缝里透着光,一阵难以想象的动人音乐和奇异清香飘了过来,仿佛那里便是天堂的入口。

三个瘦长的黑影走了出来,朝着我们伸出手臂,似乎在邀请我们进去。

无名法师皱了皱眉头。

「到此为止了。」他压低声音说,我们立刻往回飞去。背后传来一阵细碎而又毛骨悚然的叫喊声。

「千万别回头。」无名法师拉着我,我们越飞越快,沿着来时的路,不久之后,便离开「母树」,返回神木寺的院子里。

我们刚恢复正常,就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像是雷鸣,又像是冰川碎裂的声响,令人不安。

「这是……?」

无名法师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早有预料。

「跟我来。」

我们顺着林间小路一路巡视,发现靠近中央的地面正在裂开,伴随着风的嘶吼,露出令人恐惧的深渊,从中散发出冰冷的寒意。

远处的天边,无数紫色的闪电就像锋利的小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的伤疤,巨大的雷鸣仿佛是天空的哀鸣。

近处,树木和生物的身影也开始扭曲起来,那些玻璃雕塑般精致的身体随着雷鸣声有节奏地膨胀着,一下、两下、三下,就像被灌满水的气球。脆弱的躯壳仿佛压不住体内涌动的暗流,随时都可能炸裂开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脸有些苍白。

「『连结者』接管熵域的工作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在这片高压熵域,一丁点的意外都会产生蝴蝶效应,导致整块熵域失控。」

「现在重新接管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熵的逆流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回「母树」,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不但「母树」得玩蛋,地球也会被一并吞噬。」

「法师,那怎么办?」我大声问。

「我们必须将这个空间和『母树』分开。」无名法师沉吟道,「孩子,你来做我的『护法』。」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我只是个普通人,什么都不会,怎么能做您的『护法』?」

「你要是个普通人,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无名法师看了我一眼,「你以为那尊佛像是什么?」

「是……是您的雕像啊。」

「那是一个『终端』。为了引导熵的流动,除了佛殿的主发射器,我还设下三十六个『辅助终端』,分别安放在云来村三十六户人家里。一千多年前,一户被选为『护法』的人家动摇了信念,退缩了。他们逃离了云来村,把终端也带走了。」

「那个终端,就是我家的佛像?」我睁大了眼睛。

「没错,因为少了一个终端,所以这片区域存在一些不均匀的裂缝,「母树」里的人正是利用这些裂缝向外界发射δ波,最终将你这个持有者引了进来。你是一切因缘的中心点,你不做我的『护法』,谁做?」

一个小时后,我如同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和无名法师对坐在正殿的佛台之上。

「跟你说的步骤都记下了吗?」无名法师将银色软管一根根插回自己的头顶。

「记……记住了。」我极力回忆着那些繁杂的操作步骤,以及针对不同情况的应对措施。无名法师说,比起「护法」的日常维护工作,这已经算是简单明了的了,不过我还是花了一个小时才勉强记下。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管,只要严格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不会有事。」

「我知道。」

我的脸上假装冷静,脑袋里却一片嗡鸣。无名法师看出我在逞强,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想给你压力,但地球的命运,就取决于你的两只手了。」

这话反而给了我更大的压力,我苦笑着,连指头都快僵住了。

无名法师忽然伸出手,放在我的右肩上。

「放心,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只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安慰,但无名法师的话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略微放松了一点。毕竟,他是全知全能的圣者,掌握着这片空间的一切信息。

不知何时起,他在我心中也已经是「佛」一般的存在了。

正当我想再和法师聊两句时,却发现老僧已经闭上双眼,进入了「入定」的境界。

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远处,传来飓风和地鸣的咆哮,窗外的白色「母树」如同妖精一般不安地起舞,发出阵阵嘶嘶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当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一切时,我的心却反而忽然静了下来,一切杂念都自动消失。

我的眼里只剩下面前的银管、窗外的「母树」以及灰蒙蒙的大地。

…………

当「母树」左边的第三根树枝变成红色,我立刻拔出法师头上的 11 号银管;

心中默数 11 秒,拔出 24 号银管;

地面蒸起黑色的雾,立刻插回 24 号银管;

母树的树梢向地面探去的一瞬间,拔出 5 号银管;

右边最下方树枝拍打地面第三次,插上 11 号银管;

第一条须根破土而出的瞬间,拔出 3 号银管;

…………

当「母树」开始从大地脱离时,它的身形仿佛一下子增大了数倍,原本隐在浓雾中的几十根枝条像触手一般不安分地在空中舞动,遮天蔽日,宛如一个从千年沉睡中被惊醒的史前巨妖,正在寻找胆敢冒犯自己的渺小存在。

「母树」的枝条落在佛殿的顶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断壁残瓦不断落在我们坐着的佛台四周,木屑横飞,石粉四溅。

一条粗壮的枝臂伸到我们面前,上面长满了可怕的眼睛。接着,那树枝如蟒蛇般将无名法师的身体裹了起来,接着又缠上我的手臂。那种冰冷的、仿佛要将人抽干的感觉,就像被魔鬼触摸了一样。

但我竟然还能保持冷静,如铁石般纹丝不动。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无名法师正和我一起「战斗」。我平静地伸出手,拔下 7 号银管,接着同时插回 3 号、10 号以及 15 号银管。

那条枝臂悻悻地从收了回去。

…………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几乎已经虚脱。我低头望去,发现自己被母树缠绕过的双臂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急速老化,上面长满了龟裂的褶皱,又黑又硬,沉重不堪,犹如龟壳。

无名法师站在我身前,微笑着。

「法师……我们成功了么?」我小声问。

无名法师向天上指了指,我抬头,隐隐看见一道白色的树影穿梭在灰蒙蒙的云雾里,不一会便消失了踪迹,没有一丝留恋。

看来,我顺利完成了任务。

我长舒一口气,回想起刚才的经历,不禁胆战心惊,浑身发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完成了那样的极限操作。

目送着「母树」远去,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法师,你不和他们一起走么?」

无名法师摇了摇头。

「他们因我被困在这里一千五百年,那里早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但眼神里却并没有落寞。

我环顾四周,「熵域」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一切又都恢复了那种奇妙的状态,如同玻璃一般,精致而又脆弱。

我问无名法师:

「法师,既然『母树』已经离去,地球应该已经安全了吧?」

无名法师望着森林远处的迷雾,神色凝重。

「没有那么简单。只要这片高熵区域还存在,总有一天,边界会因为压力而外陷,最终和地球重新连结。」

「连结之后又会怎样?」

「恐怕会瞬间爆炸。巨大的熵能会在几分钟内布满整个地表,所有生命都将消灭。」

「那怎么办?能不能把它从地球上分离出去?」我出谋划策道。

「不行。如果那样做,有可能会在地球附近形成黑洞,到那时被消灭的就不只是生物而已了。」

见我惊恐的样子,无名法师却只是淡淡一笑。

「放心,那是不会发生的。」

他拉着我走进佛殿,重新坐上那张曾经坐了一千五百多年的佛台,仿佛想要闭目养神。

我猜测着他想要干什么。

或许,无名法师是想继续化身「麦克斯韦妖」,管理这片「熵域」,以此使得地球免遭于难。

当那位老僧闭上眼睛时,看起来只是一个憔悴的普通老人。我望着那张苍老的面容,忽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大喊道:

「法师,让我继续做你的『护法』吧!我们一起守护这里,守护地球……」

无名法师睁开眼睛,他朝我招了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上前去,无名法师取出之前拿走的那座乌木雕像。

「还是你替我保管吧。」

我跪坐在佛台上,双手接过木雕。无名法师轻抚了一下我的头顶。

「孩子,谢谢你。」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股温和的力量把我从佛台推下。我只觉得双手一麻,低头看时,却发现那座木雕变成了一串乌木佛珠,戴在我的手腕上,那些老化的皮肤如蛇蜕般纷纷脱落,掉在地上,化为了灰尘。

「法师……?」我回过头,却愣住了。

佛台上空空如也,只剩一下一件破旧的僧袍。

我冲出屋外,四处都找不到无名法师的人影。

忽然,我看见四周的环境开始起了变化。

灰暗的树木开始焕发光泽,清澈的流水重新填满干涸的小溪,一只母鹿仿佛睡醒了一般,伸展着四肢,接着一跃而起,在碧绿的草地上奔跑起来。

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洒遍每一个角落,扫去一千五百年的阴霾。

瞠目结舌之间,我忽然理解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无名法师作为全知全能的「连结者」,本身就是一个极限压缩体,蕴含着巨量的负熵。他用自己的全部负熵中和了这片熵域,使得这个危险的空间重新成为一片普通的山林。

但这无疑是以自身作为代价。

我不禁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夜尽天明,在初升的朝阳下,这块被隔绝了一千五百年的熵域重新回到了地球的怀抱。

当我走出这片山林,远远地看见一对母女走在田野上,迎着坐在田坎上的毛老汉奔去。我这才明白无名法师的良苦用心,理解了为什么他要耗费许多精力将误入熵域里的生物保持在那种特殊的高熵状态。

原来,是为了重获新生的这一天。

人们深信,等待,就会带来希望。

然而希望和奇迹并非凭空出现。没有人知道,在希望和奇迹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那是一位「佛」对世间众生的博爱。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黑黝黝的林子,迎着日出踏上了归途。

几年后,我故地重游,参观了当地新建的云来村遗址博物馆。

站在橱窗前,凝视着那些与世隔绝了一千五百年的生活与祭司用品,我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每一个家族都拥有自己的展柜,除了某一户人家。

根据一块碑文的记录,那家人在一天夜里搬离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注意到这个家族拥有和我家一样的罕见姓氏。

导游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在那个建于南北朝时期的隐秘小村里,人们是怎样生活的。那里的人寿命都很短,然而从留下的文献记录和诗歌里,却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与虔诚。

最让游客们不能理解的是,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供奉着一座木雕佛像,然而雕刻的却不是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菩萨佛祖,而是一位无人知道姓名的老僧。

我回归了自己似乎早已注定好的人生。

这些年,因为家里生意的关系,我到过很多地方。但无论走到哪,只要手中戴着那串乌木佛珠,我就经常有一种感觉,仿佛无名法师的目光正注视着我。

但当我回头寻觅时,却从未发现他的身影。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猛然领悟。

无名法师并不在任何地方。

他是无处不在的。

因为他早已和这个星球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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