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张询出征归来,身后跟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
她说她是穿越女,一路开挂,带金手指。
我觉得很可惜,张询怕是没告诉她,这样美貌的女孩子,我一刀能砍五个。
一
我和张询是昱都出了名的怨侣,从五岁见到第一面,打到了成亲拜堂的洞房里。
拜见公婆那日,我瘸着腿,张询顶着一对乌眼儿青,差点把婆婆从太师椅上直接送走。
那日之后,张询过分的事做了许多。
直到今日他出征归来,马背上多了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
策马游街,璧人无双。
街上人一边欣赏美景,一边笑我这位昱都母老虎要下堂了。
美人儿叫沈素因,到将军府第一日就浑身傲骨地立在厅上,面容冰冷,语气强势:「阿询说他不爱你。」
公婆都去南山赏秋了,故而今日我是这家老大。
我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喝着哥哥送来千金一两的茶,连眼风都不给她一瞥。
我吹了吹茶沫儿,看着甲还未脱的张询:「想纳就纳吧,就是看着脑子不太好,我不喜欢,让她往后见我绕着走。」
我这话,张询应该是很熟悉的,今天他难得没有翻脸,只拉着沈素因的小手皱眉:「是我对不住你,届时,我会到陈府负荆请罪。」
轮到我纳闷,不就纳个妾么,还负荆请罪。
沈素因带着温柔期盼的眼光看向张询,我听他说:「我们和离吧。」
二
我端茶的手僵了僵。
沈素因骄傲地走向我,看似磊落,她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数:「我与阿询生死相知,真心相爱,希望你俩好聚好散,成全我们。」
挺生气的,我不悦地撂下茶盏子,咣当一声,吓得张询赶紧上前一步将沈素因护在身后。
我抬头,看着这对:「咱俩为什么成婚,你知道,你父母尊长知道,盛阳宫里也知道。」我叹了口气,「从小我就觉得你是个软蛋,凭什么你能上战场,我不能。如今你这句话,让我着实瞧不起。」
日头稍斜,余晖透过窗纸照进厅里。张询的脸有片刻恍惚,随后又坚定起来:「我从小到大,只想为自己活一次,错了么?」
「没错。」我站起身来,负手走出大门,临走的时候停了停,「我也不拦着,你自己耍就是。」
不知道哪句话触怒了沈素因,她回过头,在张询怀里气势汹汹地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自由你娘的粪,我真想把这姑娘脑子扽过来看里面装的是棉花还是草,细一想,她同我也没什么关系,就算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不喜欢张询,他只是我娘给我算命算出来的夫君,只是家族牵扯,为了使武将在朝中稳住地位。
这些年,我瞒得很好,我的喜欢、我的爱慕,都瞒住了,没有人发现。
三
我说我不喜欢张询,是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他讨厌我,像讨厌他的家世和注定的命数一般。张询不喜欢刀枪,不喜欢战场,不喜欢世家规矩,不喜欢家族为他定下的亲事。
不喜欢我。
小时候他总是恶狠狠地对我说,「陈念柔,娶了你,我往后纳二十房小妾气死你。」
我不堪受辱,总要和他没轻没重地打一架。他不敢对我下黑手,故而每次都被我打得鼻青脸肿。
我娘每每看了都很开心:「行,这女婿行,扛揍。」
最不开心的是张询,有一次他被我打狠了,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娶自己喜欢的媳妇啦!」
我看着他哭得十分伤心的脸,突然就有些愧疚,我那时还小,笨拙地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小帕子,那帕子上我娘绣了把青铜缠纹的横刀,我很喜欢。
「别哭了,到时候我死得早,你还能再娶一位继的。」
张询看了看当时我健硕的身子和拳头,接过小帕子哭得更大声。
我那时候脑子没转过来,竟觉得他那个委屈的样子,十分可爱。
四
张询带美人策马游街的事儿已经传开了,公爹和婆婆坐着马车连夜就赶了回来,马车走得太快,婆婆被颠得头昏眼花,直说活不了了。
沈素因蹦跶起来,说自己是学医的,能治。张询开心得不行,带着人就冲进婆婆房里。本来还能自己吃药的老太太,看到沈素因那张脸,直接被气晕了过去。
正院里头折腾到后半夜,张询被公爹抽了一顿关在祠堂罚跪,沈素因妙手回春把婆婆救醒,还顺带治好了她多年的顽疾,被两个婆子奉为座上宾请到了客房。
这一夜,没有人想起我。
第二日是我要去文武寺祭拜的日子,我早早出门,早早上山。
我到时,沈素因仿佛在露水里站了很久,浑身都带着病恹恹地娇柔。她站在最里的院子门口,可怜兮兮地同看门的师父说:「我有事要见秦九,我是穿越来的,他知道一定见我,我手里有他最想要的东西。」
出于礼节,我没有出声,小师父看到我求救一般:「陈施主,仙长等你许久了。」
沈素因此时回过头来,不能相信一般:「等你?我才是……」她仿佛气极了,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全然不似昨日的爽朗样子,「你个封建社会的可怜虫,别以为什么都抢到我前面就能赢!我能帮阿询的,你做梦都想不到。」
我觉得她脑子进了露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她大步跟过来,「实话告诉你,我是穿越来的,你斗不过我的。」
不一会,秦九的门便开了,指名叫沈素因进去。
她仰起头,十分怜悯地看着我:「看着吧,这不属于你的一切,我都会一点一点拿回来。」
五
我爹娘在回昱都的路上,秦九太师父也不在。故而今年我独自一人拜了季姨。
我将果子和好酒都摆上,用襻膊绑了袖子拔草。文武寺的住持俗家姓薛,没事儿总在季姨这处修剪花草,但我每回看着都不大顺心,总要自己休整一番才觉得舒坦。
休整了一半,秦九就来了。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如今看,这老妖精还是十分俊朗年轻。
「怎么着,生闷气了?」
听了这话我直起腰来拍拍手:「太师父,穿越是什么意思?」
作为这世上差一步便能登天的陆地神仙,我估摸着他是知道的。只见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现在回到一岁的时候,便叫穿越。」
「啊?那她岂不是个仙人妖精什么的?」
「说起来,这人同你有些渊源,记得你小时候有一回发烧说胡话么?按她所说,咱们都在一个画本子里,你本应在那次就夭折了。她穿越而来,借你的身还魂。」秦九扶膝而坐,拎着我那壶酒倒了两杯出来,一杯浇在墓上,一杯自己喝了,「没成想你命硬,她没争过,借身借到了别处,听说是受了不少苦。」
我一边琢磨秦九的话,一边掏出块帕子擦手:「我说她怎么说这一切都不属于我呢?合着她觉得我就应该死在小时候给她让位?」
好家伙,整个昱都都听见她打算盘了。
我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揣进怀里:「不说了,甭让季姨听见这不要脸的事儿,给她添堵。」
说完我弯腰将杂草都捆好了,背着就要下山:「今儿季姨冥诞,我娘一准回来,我去迎迎。太师父,走啦。」
今儿完事,怕又好几年见不到这位。故而走之前我庄重地给他和季姨鞠了个躬。
六
好巧不巧,下山的路上正好碰到了张询来接沈素因。
两人手拉着手,有说有笑,一幅十分恩爱的景象。我这个正妻委实,有点煞风景了。
沈素因正诗兴大发,念道:「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一路下山的农户见了我,吆喝道:「姑娘,你这杂草还要不,我正好拿回家喂猪喽!」
三双眼睛齐齐地看向这边,我尴尬地将杂草给了农户。
张询略略皱了眉:「你怎么在这?」
我每年今日都要来这里,你不知道罢了。我越过张询,看到了沈素因的眼里充满不屑和憎恨。
我看了一笑,随意摆了摆手:「不该问的别问,我尚没问你,你憋着就是。」
张询觉得面上无光,正要说些什么,被沈素因拉住,她站在他身侧势在必得地看着我,仿佛在同我验证方才的话。
我想起去年过年,我吃完了饭一个人在松园赏雪,手冻得通红。张询看见我难得没有横眉冷对,还握起我的手帮我哈气。
他颇为无奈地说:「人家媳妇的手都是绣花描眉的,偏偏你的都是用来揍我。」
那时月间洒雪,景致美不胜收,我说:「你想要啊,那我给你绣一个便是。」
后来我熬了几个晚上偷偷绣了一个青松长柏的荷包,收在妆奁的最下面一层,本想着等他出征回来送出去。
我俩吵吵闹闹了十多年,若有一日冰雪消融,也过一两日旁的命妇口中的夫妻日子,也很好。
我回过神来,听见沈素因说:「她家世好,每日养尊处优,被人捧着供着,自然如此气焰。我什么都没有,自然要憋着。阿询,我们走吧。」
这一番话,十足挑起了张询怜贫惜弱的心,他冷眼看我:「陈念柔,素因自小艰难,不比你的日子,别太盛气凌人了。」
一唱一和,听得我心里堵,我正想摆手走人了。就看见我爹的副将老远从山下跑过来。
「姑娘!」他在我身前站定,手掌间有干涸的血迹,「姑娘,将军和夫人在城外遇袭,公子为救夫人身中一剑,夫人让我赶紧带您回去。」
他这话说完,我脚下一软,险些滚下山道去。
「走,我们快回去。」
张询同我哥速来交好,他拉着沈素因走近两步伸手要来扶我:「之暮伤在哪?我家有一只千年老参,我这就叫人送去。」
我用了十分力将他挡开:「我家有,带着你的小妾赶紧滚。」
七
皇帝登基十九载,夙兴夜寐勤政爱民。如今老了,早些年打仗的亏虚都翻了上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太子未立,六子夺嫡,本就是险而又险的时候。我爹娘为了躲这场事端,早早就交了兵权,南下游玩了。今日是季姨的祭日,昱都的这几位都知道他们今天必然回来。
我脑子乱得很,想了一圈也想不通是谁想杀一个徒有虚名没有实权的武将。
回到家,皇帝派来的太医一同来了。
我娘走出正堂拉着我的手使了个眼色,示意没什么大事儿,我这颗心才放下来。
两步的工夫,我突然愣了一下,最近的事仿佛都是冲我们家来的,就连沈素因出现的时机,都太巧了些。
「娘,你借我几个人。」
看着我认真的神色,我娘难得没翻出天山通宝来起卦,她了当地说不行,这些人她都有用,只能借一个。
……
我又琢磨了一回,还是打算同她说:「我和你说件事,你先答应我,不能去揍人。」
那边太医来来回回熬药,我爹在门口坐立不安,我娘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你不说,我可不应。」
早料到这般,我无奈地托着下巴:「张询出征回来,带了个女人。」
「这事儿我知道,三皇子那边的人,看着皇帝如今的身子,这位皇子,琢磨着把咱们武家打散,自己分一块去。」
还没等我说话,我娘哼了一声。
「张询那小畜生,不行就踢了吧,这届江南武比,我见着好几个苗子。不是非他张家不行。」
我沉默了一会:「再看看吧。」
「怎么着,放不下那小子?」
「如果张家不是最好的选择,娘也不会让我嫁过去。」谁愿意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心里没她的人呢。「现在昱都局势不稳,还是再看看。」
我娘看着我,眉间少见地多了几道风霜。
「这几日就在家里吧,让他们老张家急上一急。西北十四城向来连做一线,只给咱家几分面子,叫那小子碰壁去。」
我笑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腰杆子直着呢,谁敢欺负。」
八
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哥遇刺,我又在娘家住着不肯回去,夹着沈素因在文人学者间做出许多百年难得的诗句,如今混在一块成了昱都最热的事儿。
六位皇子有五位往我家送了礼,一半给我,另一半慰问我哥。
十月里,我陈家已经成昱都权贵架在锅上烧的蚂蚁。
而沈素因被带到盛阳宫,去给皇帝治病了。
听说她舌战群医,将太医院里年过半百的御医们挨个都批了一遍,显然一副医仙的样子。
碍于三皇子做后台,御医不敢说话,两位被骂得最凶的,直接气得辞官回乡了。奇的是,皇帝被沈素因治了几天,竟真的好了起来。
皇帝高兴得很,当即便封了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做王,赐封地启阳。
启阳这个地界十分微妙,昭国开国皇帝便是在这地儿起家,名头好,地方却贫瘠得很。
借着这回封王,皇帝吃了两服药就预备着在宫中设宴,嘴上却说要犒劳张询戍边凯旋,叫他带着媳妇来。
一面是给皇帝看病的神医,一面是在西北十四城都举重若轻的陈家。我公爹又揍了张询一顿,第二日便带着张询来赔礼。
我娘让我躲在屏风后面学两招,自己在正堂吃了一炷香的果子,凭公爹怎么说,她老人家连眼皮都不抬。
公爹被晾急了,一掌拍在桌子上:「亲家,这可是圣上口谕,若念柔不去,咱两家谁都过不去吧。」
我娘这才慢吞吞地抬头:「亲家,从前你就护儿子,不管这小兔崽子闯什么祸,你这抬手下去一顿,连油皮儿都打不破。如今可好,欺负到我闺女头上了,还是你这个做爹的说话。怎么着,我是找了个哑巴女婿不成!」
公爹被噎住,末了叹口气:「我这个不孝儿子啊!」
张询正坐在下首,此时才看了我娘一眼,站起身来行礼:「岳母大人。」
「刚才话说得不全,小张是个好孩子,打小就喜欢看书,不乐意耍枪弄棒,因着我们大人的心思,生生被提溜起来,鸡打了鸣你就起来练武,数九寒天跟着老陈练拳,手冻得通红也不说苦。」我娘深深地看了一眼张询,「当初我把念柔嫁给你,一是她喜欢你,二是日子太平,上头难免要动削武的心思。西北十四城、南边五条海湾、东州腹军,咱们武将出去打仗,少件衣服,缺一担粮食都是要人命的事儿,不能软也不能单,你可知道?」
说到我喜欢他那句,张勋眼中闪烁,仿佛无限犹疑。他低下头:「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你个孽种!」公爹老脸通红,站起身来一脚踹到张询腰上,「你知道个屁!你知道当年老子在战场上……」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一声:「是我老张对不住念柔。」
张询被踹得一个趔趄,他双拳紧握,猛地抬起头:「我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站稳,为什么不能靠功绩维护武将。非要靠一个女人么?」
我娘正喝着茶,突然嗤了一声笑了起来:「念柔你出来。」
我愣了愣从屏风后走出来,堂中有风,将张询憋得通红的脸吹得有些僵。他看我张了张嘴,却也没说出什么。
「念柔七岁跟着老陈练踢刀,鞋踢坏了十多双,后脚跟差点没让刀给削下来。八岁的时候沙盘练兵连赢她哥三回。这些年里,兵书阵法,连八卦星象她都看。你觉得你能自己站稳?」我娘看着张询,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出来,「拿刀来!」
她说前半句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我,里面是认可期许,还有无限的怜惜。我鼻子酸得很,正好仆从捧了刀上来,我冲她点头,反手执刀顺着肩肘耍了一套刀花。
摸见刀,我才笑起来,仿佛元神归位,魂魄俱全。
「咱们武家,刀尖上见真章。今日你赢,我家念柔跟着你去赴宫宴,在陛下面前自请下堂,成全你和那姑娘。今日我念柔赢了,咱两家和离,一别两宽,你张询跪在陈家门前给我闺女磕头赔罪。」我娘站起来,亲手从仆从怀里拿了另一把刀扔到张询手上。「老张,我们家一向是我做主,你也知道。给句话吧成不成!」
还不等公爹说话,张询握紧刀柄:「成!」
他「成」这个字出口,我已横刀劈过去,刀气顺下。张询提刀来挡,被我震退两步。
高手过招,第一招便能见本事。张询似震惊地看我一眼,反手带刀至肘下,又迅速出击,一连十招,招招砍在我刃上同一个位置。
我连退八步,顺着门槛一路退到正院。眼见不敌之时,我一个侧翻,单手撑地,双脚踢在他膝盖处。随即踩在石凳飞身向上,我于高处转刀,从右到左。右手握拳拍在张询刀身,左手再劈一刀,正中他连砍十刀的刀豁,以小撬大,翻手挑刀震在他虎口处,刹那工夫,张询的刀已离手。
三十八招,我以刀背架在他颈子上,一言未发,收刀便走。
我十六岁嫁给张询,如今二十一。五年里,我孝敬公婆,打理中馈,今日设宴,明日赴宴。再不曾摸过横刀,我顺着风向我娘走去,笑得像个孩子一般,我说:「娘,我赢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像季姨一样,做一位盖世女将军。我娘手里摸着仙山通宝,一边叹气一边告诉我,陛下是好陛下,为着朝中武将已多番退让,尽心布局,只一样,他不许昭国再出女将。我娘说老季死前摆了他一道,这位记仇了。
今日我娘让我摸刀,也许有些事,不一样了。
九
五月二十,盛阳宫夜宴,我还是去了,坐着我陈家的马车跟着我娘进宫。昱都里上得了台面的文武官儿都在,除了那位深居简出的五皇子,其他几位皇子也都来了。
新封的启阳王端着酒杯看我,似笑非笑仿佛在看秋猎场上的兔子,我也直直回看过去,扯了扯嘴,算是笑了。
我同这几位皇子,一向没交集,如今这一眼,想必是那位沈素因的功劳。
除了三皇子,张询也在看我,当日那一刀后,他被公爹灰溜溜地拽回了家。头没磕,我娘也没催过。她说今儿宴毕,明儿就到府衙去办了和离,怕我难过,还笑说要摆三天流水席给我去晦气。
说实在话,我嫁给张询五年,见面的日子几月都不到,除了逢年过节,俩人同屋的日子都少之又少。难过么?我仔细想想,往后的日子,怕是同之前也没什么差别,兴许还更自在些。
至于那份喜欢,我握刀的那刻便对自己说。
念柔,斩了。
觥筹交错,我再没看过张询一眼。
一巡酒过,皇帝才入宴,身边伺候的,正是沈素因。
「起吧,方才南边上了折子,说封时打退了水寇,朕高兴,哈哈。诸卿畅饮,畅饮!」皇帝比我小时候见过的,要老了许多,显然今日是真的高兴,眼角眉梢都消了些严肃。
「父皇,这回玉溪城和匈奴演武,听说咱们少将军一枪头就挑了对面脖子上戴的箭锨,不可谓不勇啊!」
说话的是最受宠爱的六皇子,这般细节的东西,任哪位说了都不妥当,只是这位自小爱武又没心眼儿的六皇子不同。皇帝眯了眯眼,往下首看过去:「张卿。朕不是说让你带媳妇来领赏么,那丫头呢?」
我们两家的这点子事儿,昱都无人不知,如今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生生问这么一句。
张询率先站起来走到正殿跪下,实实在在地叩首下去,正殿地上「咚」的一声。
我不愿意再去他身侧,因此只起来行了个宫礼:「臣妇在。」
皇帝手里慢悠悠地捻着一串珠子,捻到碧玺佛头那处停下:「西北苦寒之地,张卿不易,起来吧。」
「谢陛下!」张询站起来,不敢看陛下,却深情地往陛下身侧看过去。
「本来吧,你们自个儿的家事,这朕一管,要叫你们笑话。可是念柔这丫头,是闻姐的姑娘,我亏欠她家。」
皇帝在位以来少有这样的时候,我爹娘也是一蒙,吃菜的手都抖了两抖。他俩赶紧带着我出去跪下:「陛下言重了,我老妇人为陛下做什么都是应当的。陛下勤政为民,我家这点子芝麻绿豆的事儿哪里值当。」
我公爹和婆婆哪里还坐得住,立即也跟着起来,正殿上一时间跪了一小片儿人。
「张询,你说吧。」皇帝似有些倦了,早前的笑意都收了收,他将珠串拍在案上,雷霆一声。
「臣张询,有罪。」他再次将头压下去,这一句后,我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的仕途没了。
「少年志气,好,少年人。」皇帝两掌相覆,再分开时点了点边儿上看戏的沈素因:「你可愿意。」
我抬起眼,向上看去,看到沈素因缓缓地笑了笑,她没有跪,身子骨直直地立着,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计划得逞的喜悦。
「陛下,民女不愿意。」
十
不愿意。
张询猛地抬起头来,直视那个和自己海誓山盟的姑娘,仿佛不能相信:「为什么?」
皇帝尚未开口,张询便问出了声。
沈素因没有回答,她静静立在皇帝身侧,风姿无双。
「陛下,民女醉心医道,愿一生不嫁。我昭国子民,每年有数十万人因麻风、肺痨、破伤风等病痛丧命。而这些,都不是不治之症。这些病症,民女能治。陛下昭国但有一例疑难,民女便一日不嫁。」
「好!」皇帝龙心大悦,摸起案上的手串,径直递到沈素因手上,「好一位为民不嫁的医仙。」他神情有一瞬怔忪,仿佛从中想到了谁的影子,「我大昭许久没有这样心怀天下的女子了,封正五品医官。」
她做到了,我不得入仕,不能提枪上战场,她却在这样一个绝佳的日子,在我面前以一介女子之身,破格为官。
至此,沈素因也没有下跪叩首,她看似十分开心:「谢陛下!」
皇帝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没规矩,罢了,随你。」
此时她仿佛才惦记起下面跪着的张询,沈素因转过身:「张将军,人活一世,不只有情情爱爱的。」
张询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在场的诸人看向这位年轻的将军,眼中再没有钦佩赏识,全然是轻蔑和嘲讽。
好一句,吃人不吐骨头的贬低,将大昭铁骨铮铮的将军,贬得一文不值。
他们不只要打散武将,还要把武将在朝中的地位从这一刻起,再打回地下。
我抬起头来,眼光灼灼。她立我跪,她俯我仰。
「沈大人,张少将军活了二十三载,四岁开蒙,五岁学刀,六岁跟着大人屁股后学沙盘布阵。他十三随父出征,一箭穿透匈奴上将的护心镜。十四岁率一千骑兵突袭西北敌营,救出在边境做奴隶的二百三十六个大昭子民。他十五岁因功绩升为副将,自此一年里九个月都在边关戍守。士兵吃什么,他吃什么;百姓穿什么,他穿什么。两双军靴,到家都磨平了底子。」
说到这处,我娘带着我站了起来,张询眼中通红,他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我没有理会,我也没有看沈素因,而是走到了席上,看着那位新封的启阳王。
「殿下可曾穿过脚底薄得如两层纸一样的鞋子?」
我又走,看向身量富态的户部尚书。
「尚书大人可吃过从早上就揣在怀里,叫北风吹得又干又硬的干粮?
「各位,可曾在沙石烈风中匍匐两个时辰,一动都不敢动,只为一刻的伏击?听说六皇子喜武,一日练几个时辰,可曾一动不动拎着重弓在日头下暴晒一个晌午?」
我重新站回大殿中央,看着皇帝。
「陛下,我昭国将帅士兵,或许有一时糊涂,但骨子里、血肉里,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得臣下如此,臣妇念柔,恭贺陛下!」
张询眼中通红,却没有一滴泪落下,他看着我,又重重叩首下去。
「臣张询,为昭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殿中武将纷纷起身,跪下,口中高呼,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有人说话,这场朝宴在这时,死寂一片。
皇帝也站了起来,负手向阶下走来,他走过我站到我母亲身前。
「早些年东征的时候,陈将军被叛军一刀砍在腿骨上,阴天下雨仍要发作。起来吧,朕今日设宴可不是叫你们死而后已的。老三,扶陈将军起来。」
这一句后,我悬空的心终于落下来。
启阳王面色不变,看似实诚地将我爹和老将们一一扶起。
沈素因也在这间隙中看我,握拳伸出一根拇指来对着我。我不解其意,只觉得这人两面三刀,演起傻子来得心应手,在皇帝身边尚能饶个宽纵。十分棘手。
后半场宴,气氛十分融洽。张询频频向我这处看,被我娘瞪了一眼,便不敢了。我爹兴许觉得我争气,高兴地多喝了两杯。
「还得是咱姑娘,我这张嘴,叫人阴死都放不出个屁来。」
我娘在案下握着我的手,她表面云淡风轻,实则指尖冰凉。
皇帝饮了两杯酒,指着我娘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故意:「闻殊姐,你看我这几个儿子,哪个好?」
十一
出宫的马车上,我娘说,「这场宴,还有武将,连带咱们陈家和那个沈素因。都是皇帝摆给他儿子练手的棋,他老了,想从六个儿子间,选一位太子。」
行,都说君臣相佐,君王相看继承人,臣子拿命来佐。
「娘,那个沈素因怕就是马前卒,上回我说要借人,就是查查这位。她从前装得莽撞愚钝,却能见我秦九太师公。」穿越,穿越,我在嘴边念叨两遍,「她怕是在激怒我,引我在宴上说出她是穿越的妖异者。」
一石击二鸟,这启阳王找了个好卒子。
我娘前脚派人去玉溪城,张询后脚就带着礼来了。丫头奉上来时,我揭开盒子,里头是一方小帕子,上面绣着青铜缠纹的横刀,白帕子已经卷了边发黄。我看着笑了笑:「你同他说,沈素因说得没错,人活一世,是从一事到另一事,不是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我在他家的东西也不要了,嫁妆我明日叫人去抬。下次他来,要送和离书来。」
少年欢喜,那时值得,做什么都值得,现在不了。
男人的心容易变,谁说女人不是呢?
我和离的消息传出去后,大皇子扶英王外加那个比我小五岁的六皇子都派了人来我家说亲。
我这个前几日才被昱都笑话的下堂妇,攀升成了第一抢手的二婚妇人。我哥捂着伤口乐得不行,他说这些皇子也不怕我一拳给他们撂下。
我喝了口茶:「不如好妹妹我替你求娶那位沈医官吧。」
我哥无语。
除了我这头的糟心事,沈素因显然更受百姓喜欢,民女受封,医手仁心,这位宴上的话被有心人传出来,传成仙女转世菩萨落地,只差出书立传了。
就在她声名大噪的后几日,一向不怎么露面的五皇子赵方胤翻墙进了我家后院。
十二
俊朗不凡的五皇子这头刚翻过来,下一瞬就被我一个小擒拿按在地上,脸差点扎进土里。同时,皇家暗卫的快剑一边一把架在了我脖子上。
赵方胤嬉皮笑脸地伸出两指架开了剑:「退下,我同阿柔有事商议。」
阿柔?
我同这位皇子只是小时候见过一面,他倒不认生。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疾言厉色道:「大胆小贼,光天化日就敢打家劫舍,还不赶紧伏诛!」
赵方胤极无奈地笑了一声:「扶本宫起来。」
如此,我才缩回手,不慌不忙地叩拜在地上:「民女陈念柔拜见殿下。」
都说盛阳宫皇家乐意演戏,如今一场,倒显得他实在我奸猾。这些权贵皇子一茬又一茬地往我家送礼,这位又厚着脸皮翻墙过来,只因一样。
当初季姨一仗夺回边关,立下脱离皇权的十四城盟约,一块令牌加我娘的手书便可调动千军万马。我娘乖觉,皇帝登基后立马让我爹告老,又将令牌交了上去。
我娘说,那封手书是季姨给我娘留下的屏障。
如今连同皇帝在宴上的一句话,这也变成了将我家送上擂台的烫手山芋。
赵方胤站了起来,看着跪在他脚下的我,很是琢磨了一会。
「你跪过我两次,我却从没觉着你在跪着,奇怪得很。」
我跪在石板上,下面的纹路硌在我膝盖上,挺疼的:「殿下,跪下了就是跪下了,有什么奇怪。」
他俯下身来,伸手扶在我肘上:「我觉着你不该跪着,该站在高处,受人叩首。」
「观音菩萨民女可干不了,香火太冲,遭不住啊。」
赵方胤见我不起来,手上使了劲,似乎想把我拽起来。我千斤鼎的功夫下去,愣是一动不动。他看我如此,索性找了一处石凳坐下:「你知道本宫在同你讲什么,陈家总要择一栖息。如今形势,你家还有退路?」晓之以理完后,五皇子殿下动之以情。「小时候本宫见过你,三回,阿柔,那时起,你就注定是我的人。」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殿下,民女已嫁过人了,如今已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我索性站起身来,「殿下身上可是熏了香?这味道熟悉,我曾闻过。」
方才把他按到地上时,我就闻到了,只是一时想不起,方才他这没脸没皮的话一出,我才想到,是沈素因身上的药香。
「若无她,你现在如何是自由身?」
他倒坦荡。
沈素因面上和三皇子站在一处,张扬狂放,是成了些事,不过是先把他提起来当靶子,又四处埋下冤仇。
实际上,她是这位五殿下的人,别人当出头鸟,赵方胤稳坐钓鱼台。再拿下我陈家,接手张询手里的兵马,恐怕朝堂上也有布局。
按道理来讲,我该低头,该跟着这位看似脑子最好的五殿下,该欣喜。
「殿下,我家不犯律法,不逆皇恩,永为自由身。」
「好,好一个永为自由身。」
赵方胤站起来,似乎是对我有些没话要走了。
我以礼问他:「您是从大门走,还是翻墙?」
有暗卫真好,有人形板凳。
赵方胤从暗卫的背上踩过去:「若有后悔那日,阿柔就不是今日的价码了。」
价你老娘。
「殿下慢走。」
我娘说过,季姨用命打下的天下,不是让我们做缩头乌龟的。
十三
腰杆子挺直的后果,就是我们一家坐在饭桌上叹气。
说完事,我打小琢磨经商的哥问我:「你如果有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告诉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但不跟你混,还嘲笑你,你怎么办。」
「抓紧砍死。」
……
我哥:「他会不会把我抓走,折磨我让娘写手书?」
我看了看爹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张口:「娘,上次你说陛下拿我们家给皇子们练手,你说他知不知道五皇子的事儿?」
我娘白了我一眼:「若不知道,那个沈素因能蹦跶起来?我看啊,他早就得意这个儿子了,其他的皇子现在都被盯得死死的,就这位还能翻墙呢。」
「那我是不是狂大发了?」
我一直没说话的爹此时放下了筷子,他看了一眼我娘,语气甚为温和:「没事,无暇城费将军的二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成亲,你小时候也见过,孩子不错。张询回昱都的第二日,你娘就写信了。没什么事儿,这两日就定下来。等你出嫁,我和你娘到村里种地去。」
我哥:「那我呢?」
「早些年让你去经商,你爹还不乐意,这多好,求娶你妹的人那么多,一个想嫁你的都没有。」
……
无暇城的费兄。
我挺愁的,这么说吧,我小时候在无暇城住过两个月,那一段正赶上我这孩子脑袋不好,干过所有的缺德事儿,这大哥都参与过。
在新婚夫妻房上揭瓦,往文书家祖坟头上倒尿,还在寡妇门前吹过哨。
我琢磨了半天,一个二婚妇人,尤其是现在的情形,有人乐意娶就是提着脑袋迎亲了。费兄行,能处。
十四
张询同我家和离的第十来日,喝多了酒在山上跑马摔断了腿。
大夫说接上了也要落下残疾,我娘说前一日,沈素因往宫外送过信,送的就是张府。
我那位婆婆派人传话,说她病了,要见我一面。
我娘说去吧,做个了断。
来之前我便知道,要见我的,是张询。
许多物件我都没抬走,因此我俩当初的屋室里摆的都是老样子。我脚下快了两步,从妆奁底下把荷包掏了出来。
绣着不容易,做见面礼送给费兄,正好。
「念柔,是你么?」
张询腿裹得跟粽子一般,从前打仗受的伤也没这严重。我将荷包揣好,应了一声:「正是才同你和离的那位陈姓姑娘。」
他叹了口气,眼中似乎蓄了泪,又强忍下去:「我只是想和你说一声,对不住。」
「你没有对不住我,沈姑娘说得对,你是自由的,不喜欢尚要娶我,委实为难。如今和离于我来说,没有更好。」
我在榻边坐下,平静地说:「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张家,是我朝整个武将维护的局面。」
「沈姑娘在殿上说得也没错,人活一世,不只情情爱爱。你张询在战场拼死换来的功勋、你张家苦熬二十多年垒上去的名望和地位。因为你的愚蠢,全葬送了。好在,我们武将不倚靠你。」
张询的泪还是没忍住,他握紧拳头,猛砸床板,终于呜咽出声。
我平静地看着:「你要记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想要自由,想要一个自己喜欢的媳妇。」
我说完,掏出一块没有绣纹的帕子放在他手里:「哭吧,我走了。」
「等等。」张询拉住我的手,「沈素因和我说,她要夺走你的一切,成为登顶的赢家。念柔,你要小心。」
我将手抽出来:「张询,你觉得她故意会和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出门时,我婆婆在院中的石凳上坐着,她平静地看我,眼中略略带红:「走吧念柔,我张家没这个命,往后,你好好的。」
我点了点头,同她行了个晚辈礼数:「好,您保重。」
十五
十月底,打退了水寇的封时回京,接手了张家在西北的全部兵力,我娘被叫到盛阳宫里软禁起来,西北无暇城派了大队人马来昱都送聘礼。
十一月,三皇子因为牵扯到一宗贪墨案被连参十一本,皇帝最宠爱的九公主带着文武寺的和尚进宫,说沈素因是异世妖魔,要替天行道。这位九公主和二皇子行江王一母所出。
同时,北镇抚司的人到了我家门口,说我哥牵扯进了贪墨案。
证据一摞一摞地放到我和我爹面前。
我哥被一副载舆抬了出来,我哭着说:「家兄自从上次受伤,就这副样子,只如今就只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了。」我哭得十分凄惨,我爹也在一旁唉声叹气,仿佛我哥马上就要走了。
北镇抚司这位副指挥被我哭傻了眼,我知道,背后的那位会拿我哥要挟我们家,却不会让他死,至少不能死在现在,不能死在他的管辖里。
我哥在副指挥皱眉的空当里吐了口血,那人一溜烟就行礼告辞跑了,连伪造的账本子都是后来找手下进来拿走的。
「三皇子以为把咱家拉下水就能翻身,那五皇子又觉得我哥下狱就能吓到我娘。爹,这几位皇子,把咱家当柿子揉搓啊。」
「没事,费司瑾那小子过两天就到,到时候你哥一溜,我和你娘把地一种,谁还多看咱家一眼。这招祸水东引,他老费家愁去吧,哈哈。」
我爹可能忘了,我是要嫁去无暇城的。
……
第二日十分热闹,皇帝赐婚的圣旨和费司瑾送嫁妆的队伍撞在了一起,双方在街上开始跑马比快慢。
皇帝先赐了婚,费司瑾就算白来。
费司瑾先下了聘,皇帝派的人就得把赏赐撂下带着圣旨走人。
后来听说,皇帝派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内监,在长街上差点把马抽断了气,还是没跑过费司瑾。
他到常竹巷的时候,我正在门口。老哥带着一路灰踏马而来,龇出一口牙:「陈丫头,你爷爷我来也!」
他奶奶的!
今日我陈家门槛受累,接待了好几拨人。费司瑾前脚才搬了五抬聘礼进来,皇帝的内监也到了。我爹穿一身红褂子迎了出来:
「哎呦,陛下消息灵通啊,我闺女和无暇城的婚事才定没两个月,这就赏赐下来啦。老臣跪谢皇恩,感激涕零啊。」
陈家老少,扫地的、浇花的、搬嫁妆的,齐齐下跪。把李内监气得脸色又白又青。
我娘早就使人带出话来,皇帝那封圣旨上,写的不是旁的,是命我入宫为妃。她原话有些大不敬,传话的人不敢说,我大概能意会。
李内监终究没掏出圣旨来,拉着脸走了,走的时候我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想我娘,如今儿子重病,家里没个主母,生活凄惨这样的话。
我憋住了,费司瑾没憋住,捂着脸一顿抽抽,李内监白了他一眼,问是怎么了,我面无表情地说:「西北风大,他中风了。」
十六
接近年关了,我娘没回来,无暇城让费司瑾不带着媳妇也别回家。我俩忧伤地坐在房顶上喝酒。
「你当初怎么就喜欢张询那个软蛋?」
我喝得头晕,怼了他一拳:「怎么着,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
月明星稀,费司瑾突然转过头看我:「自然要喜欢我。」
好家伙,酒瓶子直接吓脱了手,我俯身去捞,整个人都从房顶摔了下去。
费司瑾这个废物,想来捞我,结果喝多了酒反应慢,也扑通一声从房顶摔了下去。
给我左手砸脱了臼。
孽缘!
因为我家剩四个人,三个都卧了床,皇帝派了沈素因来看病。北镇抚司也蹲在我家门口,每日每夜巡逻。
沈素因来的那日,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费司瑾说伤得太重没法见人,躲在屋里连窗户都不开。
说实在话,沈素因确实有几分大夫样子,一套章程走完,她面上才又挂起那副刻薄来,「我回去若和陛下说你哥没病,你猜会怎么着?」
我颇为无奈:「这位,沈大人。咱俩无冤无仇,怎么你跟这乌眼鸡一样,非看不得我好?」
沈素因没有立时答我,她将脉枕、帕子,还有一些我没见过的东西都收拢到药箱里。
「不是我和你过不去,是你和我过不去。」
「因为我小时候没死成?」
她一笑:「张询之前,我们见过三次。」
「第一回在你五岁,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本定好了要借你的身。可是你没死,若我强行借身,你便非死不可。我看着小小的你憋红了脸哭,寻思算了吧。然后你睁开眼,一口气将我震出府去。
「府外常竹巷口,正好有一家人卖闺女,那闺女被她爹一巴掌打死了,你说巧不巧,她解脱了,剩下的罪我来遭。
「第二回见你,你爹参了买我当丫鬟的那家老爷,他家九十多口,都被流放到西北做苦役,我就在列。你当时坐着马车,带着仆从去无暇城玩儿,一路上笑得可美了。哦,你还大发善心,叫人送了水和吃食给我们。
「第三回,在无暇城。我在城楼底下搬砖,你打马过来,抢下了要抽在我身上的鞭子。」
她这话,说得一概平静,只是指间微微发抖,她故意拿手拍了拍药箱:「陈念柔,你说是我和你过不去,还是你和我过不去?」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该说什么,等她到门口时,我才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沈姑娘,希望你选对了人。」
沈素因是个狠人,她打喉间冷哼一声:「如今我活着,挺想看你死的。走着瞧吧,看你这个女主的命,硬到几时。」
十七
我心里堵得慌,踹开了费司瑾的门大倒苦水。
他听完了十分疑惑:「她是什么妖怪?这么恨你直接弄死不就完了?」
我觉得茅塞顿开,很有道理:「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弄死我,要跟着五皇子搅这摊浑水?」
「她不能呗,你觉得她像妖怪样子?傻不傻。」
……
「西北日子不好过,你小时候也见到了,有穷得没饭吃的,有得了重病治不起的,有冤没处伸跑到我家门口跪晕过去的。小陈,天下到处是可怜人,但是不能因为她们可怜就怨怼无辜的人,不能因为她们日子过得坎坷就能逮谁报复谁。」
许多年没见,费司瑾一番道理讲得头头是道,讲开了我心里的郁结。
我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屋外飘了雪,管家叩门,说张询拄着拐站在雪里。问我见不见,我下意识看了一眼费司瑾。
「看我干什么,出去把门给我带上。」
我笑了笑,从袖袋里掏了掏,什么都没掏出来,算了,也不是那么难绣,我绣一新的给费司瑾!
张询我没见,管家说他在门口给我下跪,磕了个头,说是当日比武输的,他来偿。
我正在翻倒箱笼找一块好布,嘴里胡乱应了两句:「成,他腿脚不好,找人送送,别摔了讹上咱家。」
但是我心里清楚,张询也放下了,再不是那个莽撞的少年。他也懂了,什么是责任和担当。
朝堂动荡了好些日子,三皇子被幽禁,四皇子顶着怨种的脑袋每日上朝都会挨骂,大皇子听说皇帝那份圣旨安分下来,预备了好几个美人送给我哥。
二皇子和五皇子一人得了一份好差事,日日针尖对麦芒,拉帮结伙吵得天昏地暗。
不到年上,昱都起了时疫,患病的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沈素因自请出宫跟着五皇子治疫。
我娘也出宫了。
十八
她回来的那天被两队人护送着,皇帝赏赐了帝王仪仗,金银珠宝抬了五箱回来,好不威风。
我爹第一个迎过去,两人说笑两句,我爹突然从嗓子里吼了一声出来:
「老闻,你手怎么了,你手怎么了!」
我和我哥凑上去看,我娘手还在,只是筋骨俱断,软绵绵地被我爹捧在掌里,再不能动弹一下。
「嗨,不是那手书的事儿么,我写了一封给陛下,完事这手也用不上了,我想赶紧回家,就把手啊,也给陛下留下了。」
长了二十多年,我没见我爹哭过,我娘说完这话,我爹两眼通红,他抱着我娘留下两行泪:「没事老闻,没事,以后我给你当手,你指使我。」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强忍着泪,「指使你老头子,啊!」
我爹说完,撇着嘴痛哭起来。
我哥笑了一声,他咬着牙对我说:「念柔,忍不了了。」
为了消除皇家猜忌,我哥二十四,整日流连花丛,鼓捣些文人不齿的铜臭生意。一不入仕途,二不成家业。
我看着我爹和我娘,看着从前一直庇护我的人,抹干眼泪:
「忍不了了。」
十八
我爹第二日就上书乞骸骨,要带着我娘回乡。皇帝不肯放人,赐下了昱都郊外的地,在朝上把北镇抚司指挥使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家没人去上朝,我爹听同僚说,皇帝的原话是:「陈家股肱之臣,岂容你们这群贼子攀咬?」
我直呼好家伙,这群皇族,没一个好东西。
我哥也不装病了,每日出门去忙活昱都药草的事儿,黑心贩子将治时疫的草药炒到了天价,我哥看不下去,骂骂咧咧去进货。我也经常出门,费司瑾跟着送聘礼的兄弟吃得我家鸡犬不宁,好在皇帝最近给的赏赐多,尚吃得起。
接近年关的时候,朝堂上的局势又变了。
天天挨骂的四皇子均王砸锅卖铁买了一批草药,一熬一大锅地在城门口发药。是真的砸锅卖铁,后宅四个妾都养不起了,直接一封和离书发配回家。王妃也不回家,每日在亲戚、官员家蹭饭,蹭完还打包带走,一带带一桌子菜,只说家里孩子嗷嗷待哺。
皇帝也挨蹭,书房里的砚台宝瓶一日少过一日,经常有臣子在浩瀚乾坤殿门口听到均王抱着皇帝的瓶子哭,说家里吃不上饭揭不开锅,马上就要饿死。
皇帝气急了,不但骂,还上手打。
于是这位史书上都一顶一穷的王爷,经常鼻青脸肿地抱着宝贝从盛阳宫到民间的当铺里去。
一时里,这位的名声比五皇子和沈素因还盛。皇帝下令将五皇子的差事挪给了均王。
等几位皇子想明白了,挨个出钱出力赈济百姓的时候。
我哥已经联合南边的商行,将草药的价格重新打了回去。
想凭着这点功绩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的五皇子,最后得封了个诚王,皇帝不咸不淡地给了个赏赐,连带着沈素因都没回去皇宫。
我跟我哥这一个月都起早贪黑忙活,各有分工,我哥负责倒腾药,我负责倒腾人。
那天我哥问我,六位皇子,为什么选均王。
我说当日我在殿前给张询说理,这位均王的眼里有光,泪光。
不同于其他人的漠然和不屑,那日我只觉得,这位凡事不争不抢,每天挨骂的均王,是个好人。
收回那句我气急了说的话,这群皇族,均王也许是好东西。
十九
均王接管时疫之后,不但宵禁,白日也禁行。粮食蔬菜都发官粮,官员俸禄暂停三月,也跟着吃救济粮。
我哥得了均王器重,跟着他在朝堂挨骂,到后宫化缘,一日有五六十封折子参奏。
费司瑾抬来的聘礼一点没剩都被借走了,就连从西北来的那五百步兵都暂时编入了防疫队,每日在街上巡逻,看有没有克扣粮食、违法乱纪之事。
时疫被压下去一波,又起了一波。
整日出门的我没事,在郊区种地的我爹却得了。我娘说这病传人,发话让我俩都别过去。
我在家急得直跺脚,费司瑾直接把马牵到我房门口。
「走,看看我老丈人和丈母娘去。」
正该是每日人声鼎沸的时候,昱都城空无一人,偶有几处冒烟的地方,是在烧病患的尸身和衣物。
我和费司瑾策马在街上被我哥拦了下来。
「去做什么,昱都城门都封了,要给你俩看门么?」
我红着眼看他,急道,「时疫不是在城中么,爹娘门都不出怎么会染上!」我想到了什么,「四殿下接手以来,诸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第二波时疫,是怎么起来的?」
我哥拉住我的手:「我去查,爹娘那里我安排了人,你别急。」
我点了点头,看向费司瑾:「跟我去一个地方。」
皇帝御赐医官府邸。
沈素因在院中等我,石桌上烧着一壶酒,我站在雪里,怒气冲冲,她坐在石椅上,岁月静好。
费司瑾瞧了一眼:「怎么说,是打一顿还是拎回去上刑?」
「诚王还好好的呢,你们是觉得自己赢定了?」
趁她没反应过来,我三步并作两步疾走过去,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等我找到你们给昱都百姓投毒的证据,就赢了。」
沈素因没反应过来,听到「投毒」那句,眼中闪躲:「你在说什么胡话!」
正是她。
「我若问你要解药,治这时疫的去根方子,你要开什么条件。」
此时她已反应过来:「你在诈我?」
我叫费司瑾将大门关上:「你开条件,我听听。开得太过我鱼死网破今儿就弄死你,咱俩看陛下会不会治我的罪。」
「我没有,方子在诚王手上。」
好,我点点头,扬手用了三成力给了她一大嘴巴:「我今儿有空,若你不说,我就再打,把你这张脸打烂为止。」
沈素因捂住脸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她也伸出手一把将桌上的火炉推下去。
「沙壁,你是不是觉得我自己在这等你啊!」
「咣当」一声,她身后的门被踢开,里头钻出二十多位杀手。
而我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迅速将沈素因的脖子捞在掌心:「你们过来,我立马掐死她。」
「这是诚王的人,你觉得他会管我的死活么?」
「好问题。」
费司瑾慢悠悠地走过来:「诚王敢埋伏我费家的媳妇,应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唰的一声,费司瑾手中信哨升空。前头杀手对视一眼,提剑攻来。我将沈素因推开,踩着石凳跃起,左脚踩上刺客手腕,右脚挑起剑柄入手。
沈素因倒在地上怒火中烧:「诚王只是想抓你入府,你若斗狠,刀剑无眼,死在这也难免。」
刀剑光影里,我没工夫理她,费司瑾分神踢过去一块碎瓷片子,顺着沈素因喉间刮过,死不了,但吓人。
「给你费爷闭嘴。」
三拳难敌四手,我和费司瑾一时片刻死不了,只是看他的人马在哪条街了。
对面的人不往死里砍我,但是往死里砍费司瑾。两个来回的工夫,他身上已经有好几道口子。
偏偏这老哥跟吃错了药一样,谁往我这攻打,他就着急过来解围,背后空门露一大片,我还得转过去帮他补刀。
一来二去,我也被砍了两刀。
真的生气。
好在我俩武力还成,又找到一处狭窄的门洞防守,终于坚持到费司瑾的兄弟过来。院内狼藉一片,杀手听到马蹄声即刻拽起沈素因翻墙跑了。
费司瑾捂着小腹:「抓活的!」
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费司瑾醒过来之前,我想了很多东西,比如完了,这下我要三婚了、比如我的荷包还没绣好、比如那天他说我应该喜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至于费司瑾醒过来的时候,我脑子有些空,嘴上直接溜出来一句:「你腰子没事吧。」
……
二十
当日来的都是死士,身上一点标记都没有,就连衣裳料子都细查过了,丝毫端倪也没有。均王把我在沈素因府上遇袭的事儿奏了上去,皇帝按下当没看见。
按理说,我娘断手我定了亲,诚王应该不会再惦记我家。
如此行事只有一样,就是他知道时疫那场是我和我哥在中间搅了他的局。如今我哥又在均王手下,令他恼羞成怒了。
我哥说挺好,狐狸的尾巴要一点一点砍。
时疫又起的原因也找到了,从城外运的蔬菜都被浇了带病的水。
有些人家柴火不继,水没煮沸,便染了病。
这条路被查到,只要沾手了蔬菜采买的人,全部在一夜间暴毙。
皇帝照旧压下。
我爹娘那头换了菜,逐渐好了起来,我去看过两次,老两口过得十分惬意。他俩预备明年种点果子,熟了给我哥吃。
嘴上说的是,明年我就不在了。
我的好爹娘。
腊月初八法宝节,时疫已经基本消了,我哥也不见消停,整日被均王叫着往外跑,回家就喊着吃肉,说均王府抠得一点油水都没有。
厨房做了腊八粥,费司瑾一瘸一拐地装了一碗来敲我的房门,我因为上次的事有些害羞,不大想见。
这个登徒子干脆假摔,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看过去时,他趴在地上,手里端着一碗粥冲我笑:「没洒哦!」
我手里的荷包没处藏,连针带布都被我攥进了手里。
疼死了。
费司瑾嬉皮笑脸起来,献宝一般把粥递到我面前:「我听厨房说你最近晚上都不咋吃饭?怎么说,有心事?」
没有,手疼。
「嗯嗯嗯,这就吃,你出去吧。」
他听了嘿嘿笑了两声,屈指刮在我鼻尖:「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我娘小时候就这样刮我,小陈儿喝粥。」
十指连心,针扎在我手上。
我心疼。
嫁给张询的那些日子,这样的画面,我做梦都不敢想。
我爹说让我嫁给费司瑾的时候,我也只想这人好相处,二十多还没娶妻,怕是有点难言之隐,我嫁过去之后怕不会像从前张询一般对我冷若冰霜。
我鼻子发酸,张口时嗓子有点哑:「为什么?」
为什么替我挡刀,为什么哄我,为什么在月下说喜欢?
他一时愣神,低下头扒开我攥紧的手,嘴上哎呦一声,又细致地将针拔出来,用帕子帮我按了血:「傻丫头,哪那么多为什么,我费司瑾喜欢你,小时候把你当兄弟,后来你成亲,我吃啥都没味儿,才品出来,陈念柔,我喜欢你。
「愿聘汝为妻,珍之重之,礼之敬之。」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被喜欢的感觉,我心底里有酸又喜,五味杂陈。偏偏眼睛不争气,两行泪先跑了出来,我觉得没什么面子呜呜大哭。
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
仿佛在哭前五年寡淡寂寞的日子,在哭我年少错付的喜欢。
也在喜,喜极而哭。
具体怎么个喜法,这么说吧,挺想洞房的。
二十一
腊月实在太静了,当初风光无两的沈素因被一顶小轿抬到了诚王府上。
张询弃武做了文官,启阳王因为过年被放了出来,却再不似从前意气。
戍边和腹军悄无声息地有了变动,诚王像从前一般缩回壳子里,深居简出。
均王被骂,一路从浩瀚乾坤殿被骂到御书房,后来皇帝身子不好,在床边也要时时点着均王骂。
我哥说,这个年要不太平了。
皇帝放了饵,在等猎物上钩。
昱都郊外大营副将年底换了人,封时也从西北赶了回来。
年关已至,欠债当偿。
诚王反了,就在新年当日。
长街起火,武侯铺带着救火梯攻上了盛阳宫,里头禁军逼宫,外头刀火肆虐。
费司瑾提着一把横刀在院子里喊我:「小陈儿,你娘说了,以后嫁我是要拿刀的,走。跟为夫砍点乱臣贼子过过瘾!」
我偷穿了季姨的旧甲,带刀上马。
我娘这个老狐狸,当初就给我算好了这条路。
我带着刀冲进盛阳宫时,皇帝正坐在大殿上批折子。
仿佛外头的喊杀在他面前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
听到动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怔忪:「姐?」
我娘同我说过,当初他们打仗不易,在丰怡城时最为艰辛,皇帝跟在季姨后面,一口一个姐,称帝的第一份圣旨,就是要封季姨为长公主。
我收刀跪下身去:「陛下,民女陈念柔,前来救驾。」
「哦,是念柔啊。」帝王说这话时,带着无尽怅然,他站起身,将笔掷在案头,「来吧,跟朕一起,看看朕的好儿子。」
既然是圈套,诚王败阵自然是意料之中,那一日皇帝震怒,大开杀戒。
朝堂、武将、后宫、爱子,逐一肃清。
末了他转过头,问我:「朕是个好皇帝么?」
我低下头,死死盯着他的手,我说:「陛下是好皇帝。」
他笑了一声:
「那就好,那就好。」
他不是个好父亲,不是个好人,是个好皇帝。
二十二
沈素因下了狱,我去见过她一面,她蓬头垢面一脸希冀地看着我:「你说我能回家了么?」
我不知道她指的家是哪个家,只是想起这一年的事,无限感慨。
「你帮我再问问秦九,我做了他让我做的事,我是不是能回家了?除了针对你,我都是老老实实按他说的做,诚王败了,太子会是均王,四象归位,我做到了。」
沈素因双眼含泪,绝望又孤注一掷,她猛地冲到牢门:「你帮我问问他,我好想回家。」
从诏狱出来时,我都不敢深想,在这一朝又一朝的权利更迭中,太师父,到底是什么角色。
如沈素因所说,皇帝身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年就封均王为太子,且在他旧号上加了个「奉」字。
皇天在上,后土在旁。
我爹和我娘也如愿南下,我哥辞了太子手下的官,又回去经商了。
我和费司瑾的婚期,定在开春。
他说聘礼都被借走了,他爹骂骂咧咧又送了一批过来。
他说:「吾妻美貌,倾城求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