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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鸾山与剑

师父剑术天下第一,抠门也是。他教出来天下最强的两名剑客,我们的决战武器却很寒酸,一个拿了把木剑,另一个连剑柄都没有。

1.

「这是一柄完整的剑。」师父似笑非笑地对我说。

我望着手里师父递给我的没有剑柄的剑陷入了沉思。

「师父,你今天吃药了吗?」

师父颔首闭目,不再说话。

我便转身下山,走出大约几十步,始终没想通是我哪里得罪了他,还是老头的病又加重了,于是我回头,师父还站在细窄的石阶尽头,我却望见他的眼神清澈。

他微微摆手,「徒儿你记着,它从来就是一柄完整的剑。」

我没再多说什么,山间桃花开得烂漫,风一吹过摇曳生姿,招着我快下山。

2.

我自记事起便上山与师父学剑。

五年练筋骨,五年学招式,五年磨心性。

而来十有五年,拙鸾山上的桃花败了又开,候鸟去了又来,一切周而复始,时光在这里如停滞般让我产生万物从未改变的错觉,除了我来那年师父栽下的枇杷树,当初小小一株,如今已经比我更高,而我,也早比当初背我上山的师父高了。

第三个五年期满,师父又唤我过去,我走进屋,师父坐在前堂捻着胡须,似在酝酿着什么。

我心里暗道不好,这十五年来,每个五年的修行内容总是比之前繁重,练筋骨时让我天天搬石头扩建了这前堂,学招式时让我天天伐木劈柴中饱了他私囊,最后磨心性,让我睡到了河边上,顺便把我的卧室改成了他库房。

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世道这么乱,师父经商一定是一把好手,磨刀不误砍柴工,师父总能把我的修行和改善他老人家的个人生活挂上钩,不得不令我佩服姜还是老的辣。

「师父,心性我已练了五年,接下来的日子,您准备让我打什么工……不,练什么功?」

「徒儿,你的体魄,剑法,心性皆已大成,却唯独少了剑意。」

我正思忖师父是否下一句就准备让我给他打铁铸剑,师父忽然正色道:「体魄剑法心性我都可帮你锤炼,只这剑意,却需你自己去尘世间领悟。」

我瞪大了眼睛。

「师父可是叫我下山?」

「你随我上山十五年,也到了该下山历练的时候了。」

「可我还没做好准备。」

「徒儿有一天你会知道,并不是每一件事都等你准备好才会发生,世间的每一件事,在它该发生的时候就会发生,不早不晚一瞬。它不等你,你要学会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意外。一会你随我去剑阁里选一把剑,明日便下山吧。」

听完师父的话,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师父叫我下山,十五年来,我太熟悉眼前的一切,院子里的水缸卧着荷叶,院门上的把手裹着铜绿,院角那株枇杷树,鸟儿筑了巢后总是在里面叽叽喳喳惹人心烦,师父总爱坐在院前的椅子上抽烟,眯起眼吐一口氤氲的雾,升腾而起的就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意象。

现在突然要我离开这熟悉的一切,心中莫名便长出几分不安。

而至于喜,自然是师父要让我去他的剑阁选剑。

师父除了剑法超群,也是世上最有名的铸剑师。

传闻闻名天下的九州十三剑中,有九柄出自他手,而其中的五柄,仍在师父的剑阁之中。

我印象中来找师父求剑的人络绎不绝,来人大多雍容华贵,气宇轩昂,带着足够的诚意和金银,师父却总是淡然地拒绝。自我来山上后只有两个人拿走过师父的剑,一位衣衫褴褛的少年拿走了【韶华】,用一句多谢,一位珠光宝气的豪绅拿走了【金不换】,用两箱金子。

我曾问师父为什么要把剑赠给少年,师父说那把剑就该是他的,这是他的命运,也是剑的命运。

「所以【金不换】也是一样吗?」

「不是,那只是别人丢在我这的一把普通的剑,李老板附庸风雅,叨唠了我太多次,我铸的剑自是不愿给他。他这人不懂剑又好面子,给这把剑取个有噱头的名字,卖个好价钱,我也讨个清静。」

师父果然适合经商。

3.

我随师父来到剑阁。

师父缓缓推开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随后扑鼻而来一阵伴着灰的霉味,应是久未开阁了。

我无心多想,开始四顾起悬于墙上的剑。这里的剑不下百柄,形态各异,我看得发痴。

「选吧。」

师父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定定神,开始端详物色。

我走到一把灰色的长剑面前,几缕阳光透过屋顶照下来,给它镀上一层金色的边。古朴的灰色剑身看着陈旧,却又历久弥新似的散发着迷人的光。

「这柄剑唤作【岁月】。」师父见我驻足,「它对你来说还太沉重。再看看吧。」

我继续向前,停在一柄近乎透明的蛇形剑前,剑身蜿蜒,像蛇杏子一样勾人心魄。

「真好看。」我喃喃道。

「这是【杜康】。一剑解忧,一剑封喉。早年我把它赠给了酒太白,太白揽月而去,我便寻回了剑。懂酒的人方能驾驭它。」

我想到我连酒是甜是苦尚不清楚,便只得继续向前。

而这次我全然被墙中间两柄并列的剑所吸引,我快步向前,竟险些被横在地上的一根铁棍绊倒,我踉跄两步,「师父你这房间该收拾了。」

「这两柄是双子剑,叫【戎马】,倒与你还算般配。」师父没接我的话茬。

我寻师父的目光望向墙上,两柄剑一西一东如双璧般夺目,锋芒毕露,气势如虹。和岁月的内敛不同,磅礴的剑气昭然若揭,呼之欲出。

「这两柄戎马双子剑,还有各自的名字,西边的叫【封狼居胥】,东边的是【勒石燕然】。双剑既出,群雄垂目。」

「好一柄【封狼居胥】,好一柄【勒石燕然】!师父,我就选它俩!」跟随师父多年,除了确实喜欢这两柄剑,也多少学会了师父的精明头脑,别的剑只有一柄,选【戎马】兀自多了一柄,实在划算。

「这笔买卖你倒算得清楚,只是你接下来的路,不在军旅,而在江湖。」

「师父,合着就是这两柄还是不合适我呗。」

「也罢,既然你选不出,为师帮你选吧,明日诀别之前,我自会将最合适的剑给你。」

4.

师父把剑交给我时,我的内心崩溃之余,看这柄剑却有些眼熟,「师父,您告诉徒儿,这真的不是昨天在剑阁绊倒我的那根废铁棍吗?」

师父摆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徒儿,如我昨日所言,你要学会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意外。昨天选剑让你惊喜,今天给剑让你意外,这是为师下山前送你的一课。而这根……这柄剑昨日绊你,今日吓你,给了你两次意外,和你注定是有缘的。这是你们彼此的命运。」

「它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对这柄没有剑柄的剑还抱的什么期望。

「【伯牙】。」

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九州十三剑的名字,果然没有这个名号。

「下了山,你要好好用它,你们将彼此成就。等你懂了这把剑,等你领悟了剑意,再回来找我。拙鸾山上的剑,我都替你留着。」

「师父,可是这把剑没有剑柄,」我一时分不清师父是在给我画饼还是在犯病,但师父的话我始终是听的,「要不你替我打一个剑柄,我明日再下山?」

「这是一柄完整的剑。」师父似笑非笑地说。

于是有了开头一幕。

5.

我带着【伯牙】下山,心中满是忧虑,我一度怀疑师父这个状态生活是否还能自理。同时我自己的未来似乎也并不乐观。

这很好理解——一个剑客没有剑柄,就会成为笑柄。

而我也不明白,作为师父唯一的弟子,师父为何在诀别之际不赠我一柄好剑。

仗剑天涯的我拿着一柄光秃秃的剑,就像鲜衣没有怒马,帅气实在少了几分。

于是我做了决定,既是下山历练,不如去找师父赠过剑的几人问剑。

师父曾经和我说过,他最得意的作品,从不卖钱,他能打出这样的杰作,是因为上天注定让某一个人拥有这把剑。

在我上山之前,师父一共还给四人赠过剑。

【杜康】,酒太白仙逝后师父便取回了。

【北顾】,应在一将之手。

【霜鬓】,赠的是一位德望厚重之人。

还有一柄【绕指柔】,天下第二剑,似予了一位女子。

我曾意外,以师父的鬼斧神工,九州十三剑的剑魁【朽木】竟非出自他手。我曾问师父剑魁的事。师父说:「我无需和你多言,今后你自会遇到他。你与他有大的机缘,你的成就或倾覆,便在和【朽木】的一战之中。」

剑魁的消息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那么先去找另外三柄吧。

不对,算上我上山之后赠给少年的【韶华】,便是四柄。 

6.

我来到山下,去附近的县城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些餐食,准备先填饱肚子。

正吃着,走进几个兵士来,「小二,来两坛好酒,切几斤牛肉。」

兵士们的心情好像不错。

「真是过瘾啊,好久没打这么畅快的仗了。」

「能跟着祁将军出征真是荣耀啊。多少年了,咱们一直受边寇的窝囊气,终于是好好地出了一口恶气!」

…………

「小二,结账。」我唤过小二问道,「他们说的祁将军是何许人物,为什么这些士兵竟如此崇拜?」

「小哥,你莫要和我开玩笑了,这世上竟还有人不认识祁将军?」小二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祁将军可是如今朝上的大红人,前些日子,在边塞大破敌寇,听说这一仗至少可换得十年安宁。凯旋后被圣上加封骠骑将军。」

「那倒是一号人物。」

「小哥,我看你生的英气,体魄强健也该是位练家子,不该不认识祁将军啊。」小二眼里满是憧憬,「听说二十年前祁将军还来过咱们边上的拙鸾山,找那奇怪的老头求得过一柄剑呢,想是那抠门老头也被祁将军的气势所折服吧……」

我眼前一亮,若是如此,那柄剑定是【北顾】无疑了,「小二,祁将军现在何处?」

「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祁将军受了封赏,又马上赶回了边塞,督建新的边关防事。想来应在他的驻地边城,孤鸿关吧。小哥可是想去投奔他?现在可没什么仗打,而且小哥你的兵器也好生奇怪,是棍又像剑……是剑又没有剑柄……可是手头吃紧买不起像样的兵器?我们这儿小本经营,可不兴赊账……」

「多谢,这是饭钱。」

「客官,您给的多了。」小二两眼放光。

「多的钱你去帮我包些干粮,找匹快马。」

「得嘞。」

「慢着……」

「小哥莫不是要反悔?」

「劳驾多找一块布,把我的剑也包起来吧。」

7.

风尘一路,马不停蹄,我终于来到了一座雄伟的城墙下。

「大漠孤烟,一望无边。」

想来前方便是孤鸿关了。

能在如此荒凉之地拔地而起这样一座坚城,固若金汤,端而威重,御敌寇于关外难进半步,祁将军不愧为国之柱石。

见城思人,祁将军的剑术定也非凡,问剑【北顾】,必有收获。

想到此处,笑意已是按捺不住,我吐了一口嘴里的沙,拍马入关。

来到城门口,几名守卫分列左右,虽是戒备森严,却有不少百姓排队入关,井然有序。不知是朝上迁徙了人口,还是百姓们相信祁将军定能庇护大家平安,总之这边城在战后似乎恢复了几许生机。

我下马,朝一位领队模样的守卫行了个礼,「这位军爷,不知骠骑将军可在此处?」

「你找将军何事?」守卫瞬间警惕起来。

「我受家师所托,特来拜访祁将军。」师父老人家抠到了骨子里,这次借您名讳一用,可不要吝啬了,嘿嘿。

「你的师父是谁?」守卫狐疑地打量着我。

「冶心。」

「啊……」守卫表情露出几分惊惧。

师父的名讳果然好用,我心想。

「奇怪的名字,不认识……不过你这人好生可疑,怕不是贼人的探子,将军正在关上巡视,我这就去禀报,让将军定夺。」

守卫喊来左右,「你们几个把这家伙看好了,可别让他跑了!」语罢,便匆匆离去,留下了呆愣在原地的我。

「也对,师父都退隐这么久了,世人还是健忘啊……」我暗自嘀咕。

也罢,总归是让他去禀报了,且等上一等。我不再多想,折了一根干草,开始逗起我的马来。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一阵马蹄由远而近。

我抬起头,险被盔甲的反光晃到了眼。

为首一人,金甲银袍,卷髯白马,身材壮硕,眼神刚毅,背一柄宽刃大剑,极具威严。

我上前作揖,他垂眼问我,声音洪亮如钟:「你就是冶心的徒弟?」

我再拜以示肯定。

「随我回府吧。」

8.

「冶心那古怪的性子,竟也肯收徒弟。」祁将军端起茶杯吹了一口。

「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我点头应道。

「可有凭证啊?」将军抬头看了我一眼。

「没有凭证。」我如实说。

「也罢,你说你是来找我比剑的吧,你若真是冶心的徒弟,你一出招我便知道,如若不是,」将军顿了顿,「正好替冶心除了你这欺世盗名之徒。」

「好。」

「最后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啊。」祁将军又把目光低下去,呷了一口手里的茶。

「徒儿,就叫徒儿,师父一直这么叫我。」

「你且去休息吧,今晚三更,将军府后院,我等你。」祁将军用衣袖擦了擦嘴角不慎喷出来的茶,极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我起身拜别,转身前看到将军抽动的嘴角,不知是想笑还是被茶烫到。

9.

月上三更,时辰已到。

我起身推开门,往将军府后院走去。

将军府很大,却非常朴素,除了一池荷花,再见不到别的装饰,我对祁将军的敬重不觉又长几分。

穿过冗长的走廊来到后院,我看见祁将军背身对我,正仰头望着皎洁的月光。

「真怀念啊,」祁将军并未回头,更像是喃喃自语,「当年冶心持一柄【岁月】,挑战各派高手,未尝一败。后遭人设计,思南谷单剑对上四派兵家魁首联手,战至酣时,以大寒一式,尽断四家兵器,奠定武林以剑独尊,也成就他剑圣之名。冶心师父,就如同这月光一般令我憧憬。可思南谷一战不久,冶心退隐,武林好似失了大纛,朝廷又屡颁禁武之令。偶有世家宗派授武习武,师门上下亦常招无端灭门之祸。一时人人自危,提武色变,以致武林几成传说,军营无人可用。我边疆因此总受蛮族侵扰之苦。我在朝中上下运作多年,方争得民户申为军户者可授儿孙习武,为边关安宁求得一线生机。可当年尚武之风,却不知何日才能复还。今天能和冶心的亲传弟子一战,也算了我一愿。」

将军回过头,「冶心一定也传剑于你了吧。是【杜康】,或是【岁月】,还是那柄从未出现过的【花醉】?」

祁将军突如其来的发问令我有些尴尬,我褪去裹在【伯牙】上的严实黑布,摆好了阵势。

「即使你真是冶心的徒弟,拿着一柄半成的剑对上【北顾】也太托大了。」将军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举起了宽剑,「也罢,出招吧!」

我脸颊顿时一红,「将军,并非您想的那样……」但此刻也无暇多做解释,「我会全力以赴的。」语罢,我眼神一凛,挥剑向祁将军袭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打破了将军府的静谧。

我持剑竖劈,被祁将军横剑轻松挡下,随后剑锋一转,挥将过来,势大力沉,我往后退了十余步,方才堪堪卸下此力。

不愧是柱国之将,剑势如东海般磅礴而不可测。

那么,用那招试试。

我稳住身形,摆好架势,再次向祁将军冲去。将军只手一横,便再次挡下我的一击。

「冶心的徒弟,不过如此吗?」将军眼里已露出失望和轻视。

「还没完呢,将军。」我斜嘴一笑,这次的我并没有被将军击开,确切地说,是他根本来不及向我打出反击,我就挥出了第二剑。

挡开……

第三剑……

第四剑……

第五剑……

绵延不绝,好似春雨。

「这招……不会错的,是谷雨。四生剑法?你果真是冶心的徒弟!」将军惊道。

若说【岁月】等九剑使师父的铸剑之技名满九州,那么四生剑法便让师父的剑道冠绝天下。四生剑法共有四式,谷雨、大暑、霜降、大寒,一招凌厉更胜一招。而我使出的正是剑法首式谷雨,剑意盎然如春,挡下一剑,一剑又至,密如春雨,势如春雷,击打试探着每一个角落,面对谷雨若稍有破绽,则必击之一破。

我毫不停歇地挥砍着。

我相信所有剑客都有破绽。

可不知出了多少招,我仍未撼动祁将军这座山岳。

虽然暂时压制了将军,但这样下去,也许没找到破绽,我自己就先体力不支了。

我该如何破局,我的脑海里飞快地思索着。

忽然计上心来。

10.

我收了剑势,往后退了三丈。

「好快的剑法,不愧为天下第一快势谷雨。可惜碰上的是我的【北顾】,【北顾】守护下的剑客是没有破绽的,你的体力支撑不住了吧?」将军甩了甩胳膊。

「是啊祁将军,再不收招,也没有意义。盾剑【北顾】,十三剑里防御第一,就和您的孤鸿关一样固若金汤,果然名不虚传。」

「既知如此,那就认输吧。」

「您的剑法几无破绽,不过祁将军,」我笑了笑,「也许我找到了一处。」

「哈哈小兄弟,别逞强了,你已是强弩之末。」

「祁将军,我虽已力竭,但还是想试试看。」

「试什么?」

「试试看能否撼动您这座山岳。」

话刚出口,我便再次攻向祁将军。

这一次的祁将军,却没做防守之势,而是同样竖剑朝我挥来。

看来是知我力竭,想在下一招分出胜负。

而我,等的正是此刻。

就在两剑即将相撞之际,我剑锋一偏,直取将军右手——握剑的手。

而我自己的右手,同样也暴露在【北顾】剑锋下。若是不收剑势,下一刹那,我和他的右手便都将化为齑粉。

「你疯了吗?」祁将军一顿,手本能地一松。

只那一迟疑,我的剑便快出半分。我再次偏转剑锋,用剑尖打在他的剑柄上,然后马上松开握住【伯牙】的手,躲过近在咫尺的【北顾】。

脱剑。双双脱剑。

谁先捡到剑,谁就是赢家。

祁将军这样想,我相信所有人都这样想。

可我不这样想。

在祁将军侧身准备过去捡剑之际,我冲向了祁将军,一拳击他的腹部,一拳取他的面门。

将军吃痛倒了下去,我以指为剑,抵住他的咽喉。

「将军,你输了。一位剑客,应该浑身是剑。」

祁将军啊,太依赖他的剑了,以致于忘记依赖自己,忘了在【北顾】保护下的自己,同样强大。

就像他依赖孤鸿关,想把整国百姓都避在关后,却忽视了他所守护的苍生,早就蛰伏了强大的力量。偏安守成从非大道。凝聚一心,北顾失地,收复河山才是柱国所谋。

我起身,「剑客不是因为手里有剑才叫剑客,将军当以天下为剑。」

祁将军先是震惊,随后大笑起来。

明月爬上枝头,月光就躺在了将军身上,躺在了荷花池,一只青蟾跳进水里,荡起一池月光。

11.

三日后,送行宴上。

「小兄弟,此次一别,准备作何打算啊?」

「不瞒将军,我准备继续去找另外几位九州剑主挑战。」

「另外几位剑主吗……在当今这禁武之风下,可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将军蹙了蹙眉。

「祁将军可是有所知晓?」 

「我虽为剑主,却久在边关,对关内的事情谈不上多了解。况且如今这世道,怀璧其罪,只要不是军户,为邻者尚不知左右有习武者,何况这些如传说般的剑主。只是以前在东都公办,听过一句童谣——见白剑,必有血。听着倒也蹊跷。」将军捋着胡须眯眼回忆道。

「白剑……有趣,我还从未见过白色的剑,师父和我说他曾用一种罕见的陨星铸过一柄剑,剑身通体雪白,细长坚韧,冰寒似霜,唤作【霜鬓】。我本以为师父吹牛来的,这么一看,师父所说的剑,也许正是这东都童谣中的白剑。既如此,我需去东都一探究竟。事不宜迟,我现在便动身!」

「哈哈哈好小子,真是雷厉风行,后生可畏啊。我这偏关物资匮乏,只给你准备了些干粮衣物,已备在城外了,你可还有哪些需要?」

「多谢将军,已无需更多了。」我起身端起酒杯,朝将军行礼,吞下我生平第一杯酒。

好辣,但感觉也不坏。

12.

我来到关外,一人牵着坨满物资的马候在城门口,见我来了,忙走过来,拱了拱手,「在下王扣子,祁将军叫我在这里等你,同你一道去东都。」

「哈哈哈,好土的名字啊……」我忍不住笑道。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啊?」扣子似乎受了冒犯,不服气地反问。

「额……名字只是代号」我赶忙搪塞着。

「徒儿!徒儿小兄弟且慢走!」远处将军大喊着我的名字,策马朝我飞奔而来。

我顿时红了脸,边上的扣子早已忍俊不禁。

「前面你走得匆忙,我方才竟忘了提。我在东都有一故人,私交甚笃。他在东都甚有名望,大家都叫他连侯爷。这块玉玦是他早年所赠,你带着它去连府,他定能行你方便。」将军语罢看了看边上过来行礼的扣子,指着他继续说道,「这是我的门客,前几日方来投奔我。这孩子对剑甚是痴迷,正好和你同去游历,见见世面,路上也有个照应。」

「多谢将军。」我接过了玉玦。

「真的不留下来吗?」

「师父说过我的命运不在军旅,但和您的对决中我所悟良多,将军亦是我一日之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军若有所托,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徒儿朝夕必至。」我正色道。

「那就上马吧,我们后会有期。」将军爽朗一笑。

后会有期。

13.

西都近郊。

「孤鸿关探子来报,冶心的徒弟确已击败祁将军。现往东都去了。」言者一袭黑衣,毕恭毕敬地跪在一架凤鸾马车前禀报着。

「有点能耐啊,不愧是老头子的徒弟。他佩的什么剑,可有探清?」马车内传来银铃般的声音,只这声音便引人遐想帷幕后的倾城姿色。

「这……那人带的剑形状奇特,不曾见过。」

「废物!」车内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意,黑衣人顿时汗流浃背。

「请……请恕属下无能。」

「也罢,待擒杀了他,夺了剑,自然就知道了。」只一须臾,马车内又平静如水,显得前一刻的汹涌杀意极不真实。

「是,我这就去办。」

「慢着,」黑衣人正欲起身,「剑圣的徒弟,只【鸢尾】的几人怕是不得万全,让列随你们一起去吧。」

说罢,马车后缓缓走出一位少年,眼神凌厉,身背一柄雕花剑,正是【韶华】。

黑衣人见了少年,极是忌惮,却又不敢顶撞车内之人,只得起身拜道:「遵命。」

「好了,我宫中还有事要办,你们速去,不可大意。」

「恭送郡主。」

14.

我和扣子比预想中多行了好些日子,终于到了东都。

根本原因是祁将军给了我那么多物资,却忘记多给我一匹马。

主要原因是扣子不仅不肯帮马背物资,还隔三岔五让我把马给他也骑一骑。

扣子说这叫公平。

我说没想到你名字挺土,这思想倒是很新潮。扣子说:「你懂个屁,在我看来江湖中那些大侠拗口的名字和剑的名字都是故作高深,有时候纯粹简单的名字才是真英雄。」

我说:「比如呢?」

「比如扣子。」扣子一边说一边骑上了我的马。

这种窘境一直持续到我们碰到第一个驿站。

孤鸿关太偏,所以这段路很长。

我给扣子置办了马匹,便再次上路。

因为不再需要有一个人受累徒步,路上的话茬也多了起来。

「你和祁将军的对决我偷偷看了,真有趣啊你。」扣子说道。

我笑了笑作为回答。

「祁将军久经沙场,精通剑术,已是久入凌峰境的高手。而你那日与祁将军虽互有攻守,鏖战多合,却是靠了那奇特的剑法。自身修为想是堪堪过了登阁,初到凌峰吧?以弱胜强,不卑不亢,有点意思。」

「取巧罢了。」

「赢了就是赢了。」扣子正色道。

「对了,你前面说的凌峰,登阁是什么意思?听着古怪。」

「你师父没和你提起过吗?禁武之前,这天下本是尚武的天下,世间高手如云,共同逐鹿武学至高,因而便有了武学四境。第一境登阁,已有常人极限的力量和技术,可以独当一面,入了这一境,已可称为寻常高手。第二境凌峰,除了力量和技术,亦有自己独特的绝技和胜负手,到了这一境,便可开宗立派,传闻九州剑主各有独特的剑术,故这一境也是九州剑主的门槛。」

「祁将军这样一等一的高手竟只是第二境?那么后两境呢?」

「其实到了凌峰已是一览众山小,可当年人们对至高之道的追求却近乎痴狂,因而有了更高的突破,即为第三境腾云。入腾云境者,已非凡人,一招一式皆出神入化,可敌千军。当然到了这一境的人早已凤毛麟角,至于第四境揽月,独揽武学真理于一身,可以羽化而登仙,或许根本只是传说罢了。」

「登阁,凌峰,腾云,揽月,倒是形象。」我低头思索着。

「你的剑叫什么名字?」扣子拉回了我的思绪。

「【伯牙】。」

「真是把好剑啊。」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小爷我识货啊。不过你赢了祁将军,咱们路上的这些日子,估计消息已经传开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你接下来可得低调些。」

「低调啥啊,不瞒你说,我自幼和师父上山,一待就是十五年,至今还……咳,俗称单身。」

「我不是说这个,你知道天下第一杀手组织【鸢尾】吗,近两年非常活跃,专挑高手下手,至今无一失手,幕后操纵的似乎是宫中人物,有传言说当年朝廷屡屡颁布越来越严苛的禁武之令,亦是此人推动。也不知他的目的,搞得人心惶惶。」

「哦?那正好,师父此行让我下山,正是叫我磨练剑意,和高手对决最是有益。扣子,我们这就去东都搅他个天翻地覆吧!」说罢,我拍马向前。

「欸,等等我!」

两个少年欢腾着冲进朝阳里。

15.

「东都就是繁华啊,这街上的人多得和赶庙会似的。」扣子感慨万千。

此刻我们正走在东都的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人声好不鼎沸。

「是啊,这商家也比庙会上的人还黑,咱们的盘缠也见底了。」我掂了掂手里的荷包。

「小家子气,陪都的物件能和你那老家一样嘛。」扣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是不一样,那你也不用每到一处摊子都找我借钱买来尝尝吧。」

「不吃岂不白来?」扣子咬下一口糖葫芦,「你快看前面那座楼,怎围了这么多的人?」

我循扣子所指望去,果见不远处有一六角高楼,高耸入云,极是气派。想来便是东都第一高楼望鹤楼了,只是不知今日人为何出奇的多。

「且去看看。」我和扣子往那楼下走去。

「这位兄弟,此处为何如此热闹?」走到楼下,我向一路人询问。

「朋友,外乡来的吧?」那人打量了我和扣子一番,继续说道,「今天可是望鹤楼论剑会,望鹤楼内会在今日设下擂台,广邀天下剑客挑战,选出剑魁,不仅有金银赏赐,更可与望鹤楼老板一战。那对剑客来说可是莫大的荣耀啊……」

「这望鹤楼老板是何许人物?我一路听闻朝廷广施禁武之令,他竟可如此大张旗鼓地办论剑会?」

「小子,这老板自然不是凡人。他不仅剑法高强,又富可敌国,每年为朝廷贡献了不知多少的赋税,朝廷才特许他在东都办这论剑会,来比试的也多为军户,也让咱们这些没机会习武的武痴剑痴们饱饱眼福……」

「那若是打赢了老板呢?」扣子打断道。

「打赢老板?」路人鄙夷地看了一眼扣子,「别做梦了。谁不知道望鹤楼老板是咱东都第一剑客。他可是近年来少有的从老剑圣那里求得过剑的人呢!能和这样的高手对战,本来就是荣耀了。」路人摇了摇头,兀自离去了。

「从你师父那里求得过剑?没想到我们此行竟如此顺利,本以为光是找剑主就得花好一番工夫呢!」扣子兴奋地说。

「我上山之后师父只送过两柄剑。」我苦笑了一下,「一柄【韶华】,剑主是个穷苦少年。我实在无法把他和望鹤楼老板挂上钩……」

「那另一人呢?」扣子着急地问。

「另一人……我的目标里可没他。咱们还是走吧。」我尴尬地笑了笑,想到师父卖给李老板的【金不换】,实在不忍心让师父在扣子心中的光辉形象幻灭。

「喂,你不是怕了吧?」扣子不依不饶。

「我们还是先去找连侯爷打探一下【霜鬓】的消息吧。」我转身想走。

「还有人想要参加挑战吗?还有最后一炷香时间,论剑会就开始了!」望鹤楼内的管事从窗内喊道。

「剑圣冶心徒弟在此,前来参加挑战!」扣子忽然大喊一声,随即蹲下了身。

众人顿时都循声望向我。

「他就是冶心的徒弟?」

「听说他前不久只身战胜了祁将军。」

「听说老剑圣把压箱底的剑都给了他呢。」

大家窃窃私语着。

「喂,不是你和我说要低调一点的吗?现在是要干吗?」我瞪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扣子。

「我在帮你鼓起勇气呢,而且那人不是说了嘛,成为剑魁就有金银赏赐,去寻【霜鬓】,也得有盘缠不是。」扣子坏笑着。

「也罢,看来今天这场是非打不可了。」

16.

我旋即被旁人簇拥着走上擂台。

抽签,对战。

连赢八场,我连裹着【伯牙】的黑布都没取下就进了决赛。

「打完这场就是剑魁了,快出招吧。」我毫无干劲地向一丈外的大汉说道。

「小子,有两下子嘛,可我五届望鹤楼卫冕剑魁裴虎也不是等闲之辈,对上我算你倒霉。今天就让你见识下我的【虎齿】剑。」大汉持着巨剑,倒有几分气势。

鸣金,开战。

只一合,裴虎就躺在地上。

本来热闹的望鹤楼在那一刻变得寂静。

「不宣布结果吗?」我回头朝管事问道。

「胜……胜者是徒儿!各位看官还请稍作休息,待我们收拾擂台,未时将由望鹤楼主人迎战新的挑战者!」管事反应过来。

众人方才爆发出巨大的欢腾。

半个时辰后,望鹤楼后庭。

「裴虎!你不是和我说什么自己是什么东都第一剑、什么打遍东都无敌手吗?怎么一回合就败了?」

「这……李老板,我说的也没错啊,那个少年不是本地人。」大汉挠了挠头。

「你……你给我闭嘴吧,现在怎么办,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未时,我就该上台迎战,不,挨揍了,我的荣耀我的名声就都烟消云散了!这可如何是好?」

「……」

「你倒是说句话啊!」

「李老板,不是你让我闭嘴的……」

「我被你气得头都痛了。」李老板捂了捂脸,「对了,我就说我身体不适……可以吧?」

「那样人家只会觉得你怯战吧。」我缓缓从柱子后走出来。

「事到如今,已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徒儿那小崽子……」李老板拿下了捂住脸的手,「徒儿小兄弟,你什么时候来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李老板别来无恙。」我拱手作揖。

「小兄弟,听说你前些日子击败了祁将军,真是英雄少年啊。只是不知怎么有工夫来东都寻我开心。」李老板回了礼,擦了擦额角的汗。

「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李老板,你想赢吗?」

「莫开玩笑了小兄弟,我怎么赢得过你,我这就出去投降便是。」

「且慢,」我伸手拦住了六神无主的李老板,指了指此刻正躲在柱子后面的裴虎,「我像他前些年一样,陪你演一场不就事了了?」

「此话当真?」李老板满是欣喜。

「自然当真,只是有个条件。」

17.

未时。

我站上了擂台。我的对面站着李老板。

李老板眼神从容,仿佛胜券在握的高手。

「这之前连着看了五年裴虎挑战李老板,都被李老板轻松拿下了。今年终于可以看点不一样的了。」

「只是不知谁更强呢?」

「自然是李老板啊,一柄【金不换】,还未有败绩呢。」

「我看未必,毕竟那少年可是冶心的徒弟,还战胜了祁将军。」

台下议论纷纷。

鸣金,李老板缓缓拔出了【金不换】。

我心中暗自好笑,师父竟给这世间开了这么大一场玩笑。

我曾好奇师父这样做是否会砸了自己招牌,师父反问我:「你可知世人为何尊我天下第一铸剑师?」 

「因为你铸的剑牛呗。」 我不假思索。

「你弄反了因果。」师父摇头,「为师之所以被称作天下第一,是因为这些虚名,我从不在意。我只管潜心锻剑,心无旁骛,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评价我,我不在乎。想得太多,你的心就乱,背负得太多,你的手就慢。要像狼捕猎一样纯粹,眼中只有猎物本身,一切自是水到渠成。有些时候你越在意某样东西,越得不到。你放下了,你就得到了。」

「那师父你说梦话时经常念叨的那个姑娘,应该就没得到吧?」

那日我的脸颊生疼,所以我对师父的话记得鲜明。

18.

我倒在了李老板的剑下。

演技略感生硬,所幸旁人看得高兴。

我假作艰难地爬起身,「李老板神乎其技,徒儿甘拜下风。」

「小兄弟过谦了。你的剑法很强,只是还太年轻。」李老板收回剑,故作高深地说。

此刻一束锐利的目光消失在人群里。

没有人发觉,连我也没有。

19.

「你要我答应的条件,真的就是让我请你们吃一顿好饭?」李老板望着正在狼吞虎咽的我和扣子,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正是,」我咬下一大口肉,「况且太轻松赢了你的【金不换】,师父脸上也无光啊。我本就无意揭你的短。」

「还有成为剑魁的赏金,可不能忘了给咱们。」扣子插道。

「那是自然。」李老板拍了拍手,一位侍女便端着满满一盘金银走上来,扣子不禁看失了神。

「二位小兄弟,看看够不够?」

「足够,多谢李老板了。」解决盘缠问题的我们顿感愉悦万分。

「哈哈哈哈不必客气,只是徒儿小兄弟,不知你来东都有何贵干啊,可有我能相助的地方?但说无妨!」解决了面子问题的李老板同样喜不自胜。

「李老板,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只是打听一个人?小兄弟且说,不管这人是何方神圣,我李某人马上差人将他请到你面前!」

「连侯爷。」

「……」

「李老板可是不曾听过此人?」

「听……倒是听过,啊,徒儿你找他做甚啊?」

「李老板可有办法找到他?」

「徒儿你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李某人相助的地方?但说无妨!」

「别的地方,倒是有一件。」

「但说无妨!」

「东都白剑,或是【霜鬓】的消息,李老板可有耳闻?不知能否助我找到剑主?」

「小兄弟,你前面想向我打听连侯爷什么?但说无妨!」

「连侯爷现在可在东都?」

「正是。」

「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

「小兄弟有所不知,连侯爷是三朝老臣,名望极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致仕之后便赋闲东都。他老人家喜欢清静,就连朝中过去的学生来看他,他都一概不见,更遑论你我了。所以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李老板可知侯爷府邸位置?」

「那自是知道。」

「那麻烦李老板,」我拿出玉玦,「现在把这块信物差人送至连侯爷府上。」

「若只是如此,倒是不难。」

「那就有劳了。」我将玉玦递给李老板,又继续埋头吃起来。

20.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侯爷的人就来到了望鹤楼。

「哪位是玉玦的主人?连侯爷有请。」

我起身,「李老板,多谢款待了。等来年若是有闲,我再来捧你的场!」

说罢便和扣子一道随来人离开了望鹤楼,留下呆若木鸡的李老板。

「果然和他师父一样令人意外啊,看来我对剑道的领悟,还不够深呐!」过了半晌,李老板摇着头兀自感慨道。

21.

我和扣子随那人到了侯爷府,他将我们引至偏殿,让我们在此等候,便离去了。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闭上眼开始等待着。

「你说这连侯爷可真是个高人啊,在东都城内这么大的府邸,却闭门谢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隐隐于市啊。」过了一刻钟,扣子在我旁边也寻了另一张椅子坐下,大抵是等得无聊,和我打趣道。

「希望能有所收获吧,自和祁将军相别,已经耽搁得太久了,直觉告诉我在这里一定能有第二柄剑的消息。」

「你对你师父的剑很执着啊,虽然我也很想看看这把神奇的白剑。」扣子仰头看着天花板。

「侯爷到!」随着一声响亮的声音,只见堂前缓缓走进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素衣,眼睛炯炯有神。

「你应该就是击败了祁将军的少年吧?」老者开口道。

「见过连侯爷。」我起身行礼。

「让我意外的是他竟会将玉玦给你,看来你不仅战胜了他,而且让他打心底佩服得很,了不起啊。」连侯爷点头赞许,「坐吧。」

「谢侯爷。」

「你来我这,应是为了探听九州剑的消息吧?」

「正是,我听祁将军说东都似有剑的消息。」

「为何找剑?」

「问剑。」

「为何问剑?」

「寻剑意,悟剑道。」我笃定地说。

「你这娃娃,倒让我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我确认识一位剑主,我会替你约好,明日城郊洛水河畔,寅时。」侯爷说完,便转身走了。

「谢侯爷成全。」

「徒儿,这侯爷身子骨真是硬朗得很啊。到了这年纪,和你聊天都不用坐着。」

「因为这偏殿就两把椅子,另一把你正坐着呢。」我瞥了一眼扣子。

22.

寅时,洛水河畔。

腊月的风猎猎作响,干枯的枝杈上叠着厚厚的积雪,把树杆压出痛苦的呻吟,肃杀之气和三里外东都城内的笙歌产生了戏谑的对比。洛水湖面,早已结了冰。

我环抱裹着黑布的【伯牙】,等待着我的对手。

我的脸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已是澎湃的兴奋。

「来了。」我吐掉嘴里的树枝,望向不远处稀疏的树林。

一人身穿白色貂皮斗篷由远而近。他走到我面前,缓缓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如雪的须发。

「连侯爷,果然是你。」

「抱歉了孩子,我无意隐瞒于你,我好剑,但一生沉浮官场身份敏感,竟不敢将平生之好所示于人。人上了年纪就容易怀念过去的事,你让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想要仗剑天涯的自己。作为谢礼,这场对决我会全力以赴。」

「侯爷,此刻的你一定和我一样期待这场战斗吧。」我解下了缠在【伯牙】上的黑布。

「果然瞒不住你啊,娃娃。」侯爷将剑拔出剑鞘,可他的剑似乎只有白色的剑柄,未曾看到剑身。

不,不是没有剑身,是这柄剑身比想象中还细,如发丝一般,不细看竟难以察觉。

 刺剑?不对,即使是刺剑,也太细了。师父,您所铸的【霜鬓】,他会如何出招呢?

「那就出招吧!」

23.

我们几乎同时冲向对手。

即使到了这般年纪,侯爷的动作依然快得不像话,挥起【霜鬓】撞向我的【伯牙】。

果然不是刺剑,只是这么细的剑身,就算再为坚韧,拿来劈砍应该也没有太大的伤害才对,我暗自想着,却忽然感到一股极大的威胁,本能地横剑格挡。

两剑相撞,发出巨大的悲鸣。

却不是金属相撞的声音。

我定睛一看,只见【霜鬓】细长的剑身上不知何时已裹上一层白色的坚冰,化作一柄冰刃,寒气逼人,坚不可摧。

御冰之剑?没想到天下竟真有这样的兵器,【霜鬓】强烈的寒意透过相触的【伯牙】直传我的手心。

我不敢懈怠,手上发力,格开【霜鬓】,调整了下状态。

侯爷却丝毫不肯给我片刻时间,剑锋一凛,再次杀将过来。我继续以守势应对,好在与【北顾】的对决中领悟了甚多防御之势,侯爷剑势虽烈,一时尚不能突破。

只是这【霜鬓】实在诡异,每一次对剑都向我传来极大的寒意,只过了几十合,我手上竟起了霜雪,若非我体魄久经磨练,饱受严寒酷暑,恐早已成了冰雕。

「我现在才明白,坊间传唱的【见白剑,必有雪】,并非凡血,而是霜雪。」我笑着。

「哈哈娃娃,你是第一个在我【霜鬓】剑下撑了这么久的人。那么下一招【千秋雪】,你会怎么应对呢?」

只见侯爷后退几步,猛然把剑插入雪地下。须臾之间,无数冰锥雪柱如春笋般从雪地中探出,以极快的速度向我脚下蔓延。

我暗叫不好,左右闪躲,反复后跳,堪堪躲过此次攻势,身上脸上已尽是伤痕,衣物也被擦破数处。我被逼到死角,大口喘息着。

几到绝境。

「好轻功,但是娃娃,到此为止了。」侯爷插剑于地,千秋雪俨然再临。

冰锥再次袭来,攻势更甚上次。

「终于赶上了。」我忽然自语。

在冰锥和我近在咫尺之际。

从第一次感到【霜鬓】的寒意之时,我就暗自在右手汇聚积攒着一股火热的力量。直到此刻,这股力量已足够浑厚。我将此力运入【伯牙】,磅礴的力量竟让剑身通体火红。这正是用至纯至阳之力方能催动的四生剑法二式,大暑。

我挥剑斩断袭来的冰锥,随后箭步朝侯爷冲去。

侯爷拔剑,再次运气,裹着【霜鬓】的坚冰又厚几分。

冰火相杀,相融。

胜负已分。

24.

「我知道祁将军为什么喜欢你了。」侯爷抬起剑看了看,裹在【霜鬓】剑身上的坚冰早已不见踪影。

「侯爷剑法超群,若是再年轻十岁,我定破不了你的剑。」我寻了根枯树,倚坐在边上笑着喘息。

「无需安慰我,」侯爷摇了摇头,「这场比试,是你赢了。若是真再年轻十岁,老夫倒想与你同去游历。」

我和侯爷相视大笑,仿若忘年之交。

忽然飞来几阵黑束,我和侯爷悉数躲过。我回头看了一眼枯树,几支黑色鸢尾飞镖插在上面。

「什么人躲躲藏藏,赶紧出来。」侯爷不怒自威。

树林深处缓缓走出几个黑影,一袭黑衣,胸口绣一朵金色鸢尾。

都是一等的高手。

我看见其中一人,手持雕花短剑。

这把剑,我见过,正是【韶华】。

25.

师父把剑赠给少年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所铸的剑。少年眼神清澈如水,上了山对师父说:「给我剑。」

师父转身去剑阁取了【韶华】,说:「这就是你的剑,我替你保管多时了。」

少年道声「多谢」,转身下了拙鸾山。

我对师父悻悻地说,这人真没礼貌。

师父说,不对,他是纯粹,他此生心里只有剑,世俗旁人于他而言皆是虚妄,他和这世界唯一的羁绊,就是剑。

我点了点头说:「给我剑。」

师父扇了我一巴掌说:「你这人真没礼貌。」

「……」

「徒儿,你可知我为何要选【韶华】于他?」

「不知道。」我捂了捂脸。

「韶华在我所铸剑中,剑势最为刚猛,寻常剑客发挥不出它的威力,唯有少年,剑意纯粹,毫无杂念,心中只有剑,眼中只有对手。【韶华】在他手中,当一往无前。少年手握【韶华】,当……」师父顿了顿。

「当如何?」

「剑下无三合。」

26.

「今天我的运气真不错,一天竟能碰到两位剑主。」我回过神,「侯爷,这位少年叫列,他手中握的就是师父所铸的【韶华】,他是我的目标,您受累,另外几人先对付着。」

「娃娃小心,他们应是【鸢尾】的人,身手了得,不可大意。」

「侯爷放心,待我败了【韶华】,便来助你。」我走向少年。

列看向我,眼神如拙鸾山上一样干净。

「他就是主人的目标,我们合力干掉他。」边上几位黑衣人说道。

「你们不准出手,我和他打。」列语气平静。身边的黑衣人却噤若寒蝉。

随后他转身往远处走去,我紧跟而上。

到一僻静处,列停下脚步回过头,缓缓拔出【韶华】,「出招吧。」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又见面了,我早想和你一战。」我举起【伯牙】笑了笑,「师父说你剑下无三合之敌,等我回到山上,我会告诉师父,他错了。」

列没有说话,持剑向我,摆好了架势。

「还是一样没礼貌啊,我来教你怎么和人交流吧。」语罢,我把剑向后一挥,冲向少年。

和【北顾】、【霜鬓】二剑之战,不仅让我剑技上受益良多,更让我对实战的自信提升到了极致。

先探他的剑招,再见机破局。我这样想着。

下一个瞬间,我就躺在了数丈之外的枯木边上。

他的剑法,我连反应都来不及,在两剑相触的刹那便被击飞出去。世间剑法讲求平衡,或快者力有所缺,或重者速不达意,可列的剑法,快过【霜鬓】,重过【北顾】。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剑术?

「咳……」我吐出一口血,「好剑法。」

「但下一招我可不会大意了。」我起身晃了晃脖子,刚才这一下力量实在太大,我脖子被撞得生疼。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失了底。我运气于手,把全身的力量汇聚在手上,这是我现在能用出最快最强的一击了。

在这一招上见分晓吧。

我双手持剑,一片梅花从枝头飘落。

我躬身前冲,势若离弦。

少年迎向我,【韶华】剑身上的天兰花泛起殷红色的光。

我的脑海一片茫然,梅花飘到我的手边,花瓣在一瞬间被浸透的鲜红。我躺在雪地,血一点点散开,像一滴朱墨晕开在池塘里。

27.

列从树林深处走出。

连侯爷与【鸢尾】众人正在酣战,边上横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侯爷虽占了上风,频繁的战斗却已然让上了年纪的侯爷气喘不已。

「太慢了,这边接下来交给我。你们去那边把目标的剑取了就回去复命吧。」列淡然地说。

「你把徒儿怎么了?」侯爷见了列,大为吃惊。

「一会你们就团聚了,自己去问他吧。」少年穿过背身而去的黑衣人,慢慢向侯爷走来。

28.

「喂,振作一点,快起来!」我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扣……扣子,你怎么来了?」我声音微弱。

「你和连侯爷的对决,我怎能不来看?」扣子背起我,「先不说这个了,他们似乎又来了。我们快走。」

扣子背着我朝树林外跑去,远处的脚步越来越近。

「你可真不够意思啊,祁将军让你带我见世面,这么重要的对决你却不喊我。」

「你不是还是自己来了吗……」

「那是我自己来的,和你喊我来是两回事,等回去了我得好好和你捋。而且我不来,你今天就交代在这了。啥剑圣的徒弟啊,关键时刻还得看小爷。」

「对不住了,扣子。」

「道歉就免了,下次有好事别再忘了小爷了。前面就出树林了,出了树林,我的马就在边上。」

「侯爷还在里面。」

「放心吧,你和侯爷对决时我就察觉了蛰伏的【鸢尾】,早已向城内放了信号。」

「谢谢。」

「好了,终于到了,你可真沉,还是让马背你吧。」扣子把我放在马背上。

「怎么只有一匹马?」

「废话,小爷我一个人怎么骑两匹马?」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扣子抽出了马背上的佩剑。

「徒儿啊……」扣子冲我笑了笑。

「扣子,别干傻事,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发觉到了扣子的异样。

「当初从孤鸿关出来,我总抢你的马骑,我可不喜欢欠别人。今天小爷的马,就给你骑吧。」扣子解开缰绳,拍了拍马背,随后提剑转身进了树林。

「扣子……」我趴在马背上已无力挣扎,马跑得颠簸,我望着扣子的背影渐渐模糊,双眼一黑,晕死过去。

颈联一·韶华

29.

「诶,你醒了?」

我睁开了眼,周围的一切慢慢在我眼中聚焦,一位少女正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我。

「扣子!」我忽然回过神,「扣子在哪?」

「你这人好奇怪啊,醒来不喊饿喊什么扣子,莫不是精神有问题?回头还得让我娘给你加点治脑疾的药。」

「我……在哪里?」

「闹够了没有啊,你不是在寻本小姐开心吧?竟问些奇怪的问题,你当然是在床上啊。」少女杏目圆瞪。

我无心再和这位逻辑感人的女子纠缠下去,我起身下床,准备去寻扣子,可脚一沾地,整个人就瘫软下去,倒在地上。

「你别乱来啊,」少女赶忙过来扶我,「你伤得很重,我娘说了,你能不能醒来都得看造化。就别逞能啦,先好生休息吧!」

「怎么这么大动静啊,」许是我刚才摔倒的声音传了出去,一位大娘循声推开门走进来。

「娘。」少女唤了一声。

「呀,你真的醒了,」大娘见我靠在床头,忙走过来,「闺女,你赶紧去做点吃食给这孩子。」

「知道了,娘。」少女冲我翻了个白眼,一溜烟跑了出去。

「孩子,你已整整睡了三天了。」大娘坐在床头给我掖了掖被子。

「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

「这里是百草村,那日清晨我和闺女去采药,见一匹马从东都的方向跑来,待跑近时,便见你趴在马上,浑身是血。」

「你们救了我,谢谢。」

「不必谢我,我行医二十年,从未见过这么重的伤,若是寻常人早没了气息。你体魄强健,内力深厚,又似有很深的执念,一口气吊着竟挺了过来。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大娘,我何时才能行走?我还有事要做。」

「我给你用了最好的药,若只是走动劳作,约莫一季便可恢复。」

「太好了。」

「孩子,你的伤怎么弄的我不问,」大娘正色道,「但是你筋络被震得极乱,你往后运功习武,恐会全身筋脉寸断。」

我抬起头,方才脸上的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收下,「大娘,你说什么?」

「我说你此生,最好不要再想习武了。」

30.

冬去春来。

我在第三个月即能下床,却心如死灰。这三个月里我在脑海里推演了无数遍,仍破不了【韶华】的剑招。在幻想中我都赢不了,何况今日我拖着是这残破之躯,持的是这残缺之剑。我回忆起在拙鸾山上的日日夜夜,回忆起孤鸿关内取【北顾】,洛水河畔破【霜鬓】,恍若南柯一梦。我既无法继续我的旅途,也无法为扣子复仇,更无颜回去见师父。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目的,成了漂泊的一叶孤舟。

我无处可去,索性留下来替大娘采药劈柴,做些家务。从前的徒儿或许已经死了,我时常这样想。

很快一年过去。

这天我随大娘去山上砍柴。

「孩子,你砍柴真是一把好手啊。」大娘看着我片刻工夫已背着满满一担柴,忍不住感叹。

「嗯……算是曾经被逼无奈。」大娘的话让我想起师父逼我砍柴却说是为了练剑的样子,老头儿摆出一副高深的表情,说什么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只能悻悻地去。不是因为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而是我不去晚饭就没我的份。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一下。

「哎呀,这一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想到曾经有趣的事了吗?」

「算是吧。」

「看来你的过去也有很多高兴的事啊,可是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接受当下正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这大好的年纪,要好好珍惜啊,别总闷闷不乐的。大娘我有时候也觉得,我这不久前自己都还是小姑娘呢,怎么不知觉地,闺女竟都这么大了。真是韶华易逝啊。」

「大娘,你说什么?」我拿着柴刀的手顿了顿。

「我说韶华易逝啊。」

「韶华易逝……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呢!我太傻了!」我像是悟到了什么,眼里满是惊喜。

「我随口说的话效果这么好吗……」大娘看见我的反应,甚感意外。

「是啊,大娘,醍醐灌顶!走吧,我们下山,柴我砍得足够了!」

「诶好。」

「看来闺女说的话也许有道理,真得给这孩子吃些医脑疾的药。」大娘看着我的背影喃喃自语。

31.

我下山后在院内劈好柴,便迫不及待地出门去后山寻了一僻静处,盘腿而坐,一点点开始在体内运起功来。师父说过,万事只怕用心,只要足够的用心,足够的专注,一定可以恢复。这次我抓到了希望,即使再渺茫,我也绝不放手。

「喂,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吗呢,定是想偷懒!」少女寻了过来。

「柴我已经劈好了。」

「那你在干吗,这姿势。」少女疑惑地看着我,「你不会是在练功吧?」

「对。」

「你不想活啦,我娘可是再三叮嘱你不要练功。我要去告诉我娘!」

「这是我的决定。过去我不练功,是因为我觉得即使我恢复,也改变不了什么。现在我也许找到了破局之法,纵使粉身碎骨,我也定要去试试。」

「竟说些奇怪的话,」少女放下一个篮子,「诺,这是你的晚饭。我娘让我带来给你。吃完了记得把篮子带回来。」

「谢谢。」

「那我走了。」

「等等。」

「又怎么啦?」

「你……叫什么名字?」这一年来我无意再与世间的一切产生联系,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到了今天,我竟连少女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阿蔻。」少女回过头。

我笑了笑。

「我的名字很好笑吗?」阿蔻有些愠怒。

「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朋友。」

「傻子。」少女脸上像是被夕阳抚摸得疼了,泛起一抹淡淡的红。

32.

接下来的时光,我像是回到了拙鸾山与师父学剑的日子,做完每天的家务后我日复一日地去后山练功,未有一日停歇。阿蔻每天给我送饭,却总是要加一句是大娘吩咐她送的,我偶尔会与她拌嘴,她总是气得小脸通红。日子平静而美好。

光阴轮转,很快三年过去。

我的运功越来越得心应手,终回凌峰境。甚至经此一劫,内功体魄,相比原来都精进了不少,似乎感觉将有突破。

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于是这天我做完家务后没去后山练功,而是和阿蔻大娘一起吃晚饭。

「我准备要走。」

「好啊,孩子,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大娘说道。

阿蔻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有说话。

「这些年谢谢你们的照顾,我现在该去做我没做完的事了。」

「你等我一下。」大娘起身离开。

我看着阿蔻欲言又止。

「这是你来时带的剑,当时你人虽未醒,握着剑的手却可紧了,我和闺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的手掰开,这对你应该很重要吧。」大娘从里屋拿出【伯牙】递给我。

「谢谢。」我起身接过剑。

「闺女,你去送送徒儿。」

「我才不送呢,走了好,我再也不用每天跑去给这傻子送饭了。」阿蔻转身回了房间。

「大娘,那我走了。」

「去吧。」 

我行了礼,转身离去。

33.

我走到村口,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

只见阿蔻骑着马朝我奔来。

「你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准备就靠走啊?」阿蔻骑到我边上下了马。

「阿蔻,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马啊,我可不想你累晕了再救你一次。」阿蔻把缰绳递给我,「这是你来时的马,我帮你养了四年,所以现在它是我的马。」

阿蔻的逻辑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霸道。

「等你办完事,可要记得回来把马还我。」

「谢谢你,阿蔻。」我冲阿蔻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

阿蔻在那一刹那抱住了我。

「阿蔻……」

「好了,别磨叽了,快走吧。」阿蔻推开我。

我于是翻身上马。

「喂,你会回来的吧?」

「我不确定,因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打赢。」我垂下了目光。

阿蔻低下头。我迎着落日的余晖离开。约莫行了数十步,我忽然勒住缰绳,回头笃定地喊道:「我答应你,我会回来。」

少女便露出笑靥,在夕阳的映衬下,宛若一朵盛开的鲜花。

34.

我来到了侯爷府,老家丁认出了我,把我迎至偏厅,便说去和家主禀报。

只半炷香时间,厅外便传来了脚步,我抬眼一看,却看见一位约莫而立之年的蓄须男子。

「你就是四年前和父亲洛水一战的徒儿吧,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我是他的儿子,连潇。」男子踱步进来。

「正是,」我起身行礼,似乎猜到了什么,「老侯爷他?」

「那日我带人赶到,父亲已躺在雪地上受了很重的伤。第二年便去世了。」

「公子节哀。那天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和老侯爷约战……」

「不必自责,父亲回来后把当日的情况都和我说了,他自己也很享受和你的战斗,之后父亲还派人寻你的下落,却一直没有音讯,对此父亲总是感到惋惜不已。」

「连公子,当日在洛水附近可有见到其他人?」我急切想知道扣子的下落。

「那日我率人到了洛水,只见到父亲一人躺在地上。我过去后父亲和我指了一个方向说了声【徒儿】就晕死过去。我派人去寻,除了一滩血迹和蔓延的脚印便再无踪迹。我恐再遭埋伏,又担心父亲的情况,唤了两人去寻脚印,便先行回去了。」

「后来呢?」

「后来父亲醒来,便问你的下落。我却一直没有等到那两人回来复命。我亲自带人去洛水,可翻遍整个洛水河畔的树林,再见不到一人踪影。而后父亲和我说了当日情况。我们便想许是【鸢尾】将你擒去了。」

「扣子……公子可知道【鸢尾】的下落?」

「父亲因【鸢尾】受了这么重的伤,引起了坊间极大波澜,甚至朝野震怒,民间力量和朝廷罕见地同仇敌忾,第二年春天便开始了对【鸢尾】的肃清。【鸢尾】纵使再强也经受不住整个江湖的围堵,很快便被剿灭了。」

「【鸢尾】被剿灭了?」

「是的,民间早对禁武之令怨声载道,祁将军的新政实施后的大捷又让朝中看到了旧政的弊端。【鸢尾】本就是压在所有武者身上的一块大石,这次行为终是造成了它自身的倾覆。我继承了父亲的【霜鬓】,这场讨伐战我也参与其中。只是有两处我觉得蹊跷。其一是【鸢尾】首领虽强,被擒获后审讯时却更像是一个傀儡,这些年的行动似乎还有人在背后操纵,正当审讯要有突破时,首领竟在戒备森严的东都大牢内被毒杀了,线索戛然而止。其二是当日重伤父亲的少年列,不是【鸢尾】的人。父亲却再三嘱咐我,不要去和那位叫列的少年战斗。父亲剑法极高,我至今难望项背,可他竟未在列手下撑过一合。我虽欲报仇,却也无能为力。」

「公子可知少年现在何处?」

「知道,我一直派人暗中调查列的消息。他这几年一直住在白城近郊。」

「谢公子。」我转身。

「你要去哪?」

「老侯爷受的一剑,我去还予他。」

35.

白城,晌午。

少年刚把砍好的柴木在集市上卖掉,换了铜钱,买了些生肉,走在回去的路上。

列忽然被街边乞讨的两个孩子抓住了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肉。

「让开。」列扔下两个铜钱。孩子们便跑开了。

列继续前行,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两个孩子惊恐地看着列。

少年提起手。

「你们要跟我一起吃吗?」

此刻我正坐在列的院子中央,院子简单空旷,却收拾得干净,墙角种满了月季,白城本就是个小城,这近郊更是异常的荒芜,放眼望去竟只有这一处房子。没有人可以想象,这样清闲的地方,居然是【韶华】剑主住处。

远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让我意外的是却还伴着几许欢笑声。列推开院门,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干净。他看到我,竟没有一丝诧异。

「师父说你心中只有剑,今天看来,倒也不尽然。」我看了看躲在少年身后的孩子。

「你们先回去。」少年把肉递给孩子,孩子慌张地跑远了。

「我问你,我的朋友去哪了?」

「我不知道。」列摇了摇头,「那天我败了你和【霜鬓】,就离开了。」

「你不知道?你不是和【鸢尾】一起行动的吗?」

「我赌剑输给了一个女子,因此我要替她办一件事。我的任务完成了,就离开了。别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关心。」少年淡然说道。

【鸢尾】背后果然还有黑手,只要找到了她,应该就能知道扣子的下落。而且能击败少年,必不是等闲之辈。

「既然如此,我也和你来赌一剑吧。」

「你想赌什么?」

「若是我赢了你,就告诉我这位女子是谁。」我站起身,解开了缠着【伯牙】的黑布。

36.

少年拔出了【韶华】,寒光逼人。

「你赢不了我。」

「我不会输第二次。出招吧。」

这次我不同以往,没有先攻上去,而是站在原地摆好架势,等待少年袭来。

少年没有犹豫,剑锋一凛便向我出招。列的剑势纯粹得可怕,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只看那招式,说是第一次挥剑的娃娃也不为过,但那摧枯拉朽一往无前的剑意,却让人颤栗。

我全神贯注。大暑剑式已运在手上,我不想任何多余的回招和反制,只是集中所有的精力去防御这一击。

巨大的剑鸣惊起无数鸦燕,惊呼着直上云霄。

即便运住全身剑气防御,我的虎口依旧被震裂。鲜血顺着剑尾滴落下来。

我挡住了第一击。

「再来。」我丝毫没有慌张,稳了下身形。

列再次攻来。

这一次的攻势依旧骇人,可沉下心观察,却不及第一势那样不可阻挡了。我毫不懈怠,仍不伺机进攻,而是专心迎他的第二击。

我挡住了第二击。

可此时的我骨头似乎都被震断了。若是再硬接第三击,只怕彻底败北。列同样也在大口喘息,只是却还尚有余力。

「下一击,你已挡不下。」列持剑向我。

我却垂下剑,闭上眼睛。

「放弃了吗?」列冲向我。

周边的一切都在我的感官里消失,我的脑海里只剩下列和他的剑,我捕捉着他的位置。要像狼捕猎一样,眼中只有猎物本身。我回忆起师父的话,回忆起列的出招。

没错,这一招我挡不下了。但是我要赌一把。

就在列的剑要触到我的刹那,我的周身突然变得寒冷,这让列的动作凝了一个瞬息,就这稍纵即逝的空档,我侧身,躲过了列极快的剑锋。列的剑挥过去,我身后的大树拦腰而断。

「霜降?」列回头看向我。

「对。四生剑法第三式起便鲜有人知了,难得你认识。」我点点头,「接下来换我出招了。」

37.

这一次我们同时冲向对方。列的剑势果然大不如前。我剑快他三分,贯穿了他的胸口。

列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韶华】此剑,又快又重,我本总想在剑势上压它半招,却一直没有悟到韶华易逝和锋芒占避的道理。他像少年一样意气勃发,出剑即势不可挡,某种程度上甚至突破了剑的平衡,所向披靡。可是如此大的负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始终不能长久,剑如其名,美好却短暂。而我和列曾经都忽视了剑客的对决,除了一瞬间的搏杀,更有绵长的对峙,没有时限,只有胜负。仅凭一腔孤勇,终是负了这韶华。

「你输了。」

「这一场打得比四年前有趣,我很开心。」列笑了笑,「那我就兑现我的诺言吧。」

「好。」

「打赢我的人,是郡主千树。」

38.

我把列葬在了他的月季旁。即使在临死前,我都没在列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对人世的留恋。现在他就静静地躺在这里,像是从未来过这世界。风拂过月季,落下几片花瓣盖在土堆上。

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战,就欣然离开,死在自己平生唯一的追求上,对列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你是一位好对手,也是真正的剑下无三合,真羡慕你啊,至死仍是少年。」我将【韶华】放在了坟前,起身陟遐。 

颈联二·绕指柔

39.

我单骑赴西都。

白城荒远,我行了数月,一路上我都在回想这几年发生的一切。经过这些年的战斗和磨练,我的剑意已日渐磅礴,距大成仅欠龙门一跃。或许打完下一战,就可以回去见师父了。

不觉下山快五年了,刚好又是一个五年。师父这几年不知过得可好,想是清闲得很。扣子这般好剑,若是能带扣子去拙鸾山见识下师父的剑阁,这小子一定会兴奋得昏过去吧。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扣子一定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你,我的朋友。

40.

九月初九,子时。西都,未名宫。

重阳节的宫内分外热闹,觥筹交错,笙歌婉转,灯火渐欲迷人眼。直到这子时夜深,才渐渐回归平静。

我伏在郡主寝殿梁上,终是等到了郡主姗姗来迟。

郡主合上门,坐到铜镜前,「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人欲行不轨啊?」郡主对着镜子摘下了云鬓上的茱萸。

我翻身而下,「你就是【鸢尾】的幕后黑手吧。」

「年纪不大,知道的倒不少。」千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打量着我,眼神如钩子一般,摄人心魄。

「四年前洛水河畔【鸢尾】袭杀我和老侯爷的事,就是你指使的吧,郡主。」

「原来你就是徒儿啊?难怪能知道我的秘密,这么说来,列已经被你击败了吧,了不起。」千树冲我轻笑,应是喝了菊花酒,脸上抹着一点红晕,在阑珊的烛火下顾盼生姿。

「我问你,我的朋友扣子是不是在你手上?那日我败于【韶华】,扣子为我断后,第二天连公子派人去寻,却不见一人踪影。」

「你还真是和你师父一样天真啊。【鸢尾】行动,滴水不漏。一队办事,一队收尸。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从不留下证据,连潇第二天再回去,自是一无所获。」

「那扣子在哪?」

「你忘了吗,【鸢尾】是杀手组织,没有抓活口的习惯,那天我下的命令是杀你,妨碍【鸢尾】执行任务的人,格杀勿论。即使连侯爷也不例外,何况你那身份卑贱的朋友。我只是没想到,少年那样的剑,居然未置你于死地。」千树起身向我走来。

扣子真的死了吗?我站在原地感到天旋地转。

「也好,」千树脱下了外衣,露出如雪的藕臂,一把淡紫色的软剑如蛇蟒般缠绕在她的手上,现在正一点点如活物般蔓延而出,在手尖长出三尺,「少年和【鸢尾】都是我授命行事,他们没做完的事,就由我自己了结吧。」

41.

「师父,你铸这么多的剑,最厉害的是哪柄啊?」那年我方九岁。

「为师的剑没有高下之分。这得看用剑的人是谁,也得看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目的去用这柄剑。」

「师父你又诓我。是不是因为师父铸的剑都不够厉害啊?昨日我去集市卖柴,看到王婶那又到了几本新书,有一本天下兵器谱甚是有趣。我蹲在摊边上看了半晌,里面的剑谱里就有高下排名呢。不过里面没有师父的名字就是了。」

「哦?都有哪几柄?且念于我听听。」

「第十三名【惊鸿】,铸剑者烛庸。第十二名【北顾】,铸剑者治心。第十一名【伽蓝】,铸剑者不详。第十名【杜康】,铸剑者治心。第九名【霜鬓】,铸剑者治心。第八名【蒹葭】,铸剑者将莫。第七名【韶华】,铸剑者治心。第六名【勒石燕然】,铸剑者治心。第五名【封狼居胥】,铸剑者治心。第四名【岁月】,铸剑者治心。第三名【花醉】,铸剑者治心。第二名【绕指柔】,铸剑者治心,剑魁【朽木】,铸剑者不详。」我摇头晃脑背诵起来。

「徒儿你靠近些。」

「怎么了师父?」我走到师父跟前。

师父给了我一巴掌,「你说你这么多字都认识,还全能背诵。为什么唯独不认识这个冶字?两点水的念冶,三点水的才念治!」

「哦……好像兵器谱上确是两点水。念冶……冶心。啊,师父,这么说来!」我激动得忘了脸上的疼痛。

师父闭目浅笑,饮下一口茶。

「这个人和你同名!」

「傻小子!这个人就是为师!」师父把茶吐到了我的脸上。 

「师父,【绕指柔】可以给我看看吗?」过了片刻,我一边擦地一边问师父。

「为师已将它赠予别人了。」

「这么好的剑,师父赠了怎样的人?一定很强吧。」

「赠了一女子。为师只能说,以后你若对上她,怎样都不要觉得意外。」

「女子?是定情信物吗?」

「别胡说,隔着辈分呢。你以后遇上她就知道了。」

「那师父,【绕指柔】是一柄怎样的剑啊?听上去像是一把软剑,不是拿来把人勒死的吧?」

「是软剑,但它又比任何一柄剑都更硬。等闲的剑即使硬却宁折不弯,遇上更硬的剑便断了。这柄剑却刚柔并济,伸缩自如。」

「真有这样的剑?」

「一言以蔽之,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42.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师父的剑果然一把比一把棘手。

我在方才与千树的几合试探中,不仅没有找到任何破绽,身上还多了几道口子。

这把剑实在诡异,挡剑时硬如磐石,变招时又柔若霓裳。它在千树手上就像舞姬的长袖,飘忽不定,又暗藏杀机。

而更为奇怪的是,千树似乎知道我的行动般,我的每一次剑招,都被她恰到好处地化解,游刃有余。

她与其说是在试探,不如说是戏弄。

难道这女人会读心术不成?

不能再拖,用四生剑法试试。

我拉开距离,运好内力,眼中有目标,我冲出去。

「谷雨!」我和千树异口同声。

43.

千树竟用出了与我相同的剑招。

「怎么可能?四生剑法是师父独创,睥睨天下,外有剑招,内有剑气,极难掌握。若非师父亲传,断不可能学会。你究竟是何人?」

「看来老头子果然没和你说呢,师弟。」

「师弟?不可能,师父说过,他的弟子唯我一人。」

「那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莫再妄言!」我使出大暑。

依旧被相同的剑式挡下。

「若你真是师父的弟子,为何师父不承认你?」我开始揣测这女子的身份。

「因为冶心还是太短见了,竟不认同我的理想。」千树笑了笑,「我六岁被父皇送出宫,跟随尚未退隐的冶心学剑。老头说我天赋异禀,外柔内刚,锻剑【绕指柔】于我。我便和他游历闯荡,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千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怀念。

「可是我和冶心在一起越久,去的地方越多,我就越发现这些贼人、强盗、匪寇,似乎永远都除不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仗着自己学过些功夫拳脚,就不把律法放在眼里,更丝毫不惧官府的追捕。这时候我意识到,唯有彻底断了民间武学传承,让他们不再开枝散叶,才能真正拔了这些恶人的爪牙,使他们不得仗势欺人,官府也能重树威严,政令通达。这样一来,谁还敢行凶作乱?

「不破不立,为了崇高的理想,有时候必要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于是我决定杀尽江湖一切高手。我本以为冶心能理解我,可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时,他却拒绝了。于是我便离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他我依旧能实现我的理想。我回到宫中,设法推动禁武之令,又支办【鸢尾】,猎杀目标。」

千树的眼神变得狠辣,「可这样还是太慢了,于是我又设法挑起更多的武林争端内斗。当年思南谷四家魁首伏击冶心,亦是我暗中唆使。我本想他们两败俱伤,我再一一除之。可冶心到底是当世无双,【岁月】一剑扫四合。好在思南谷一战后,冶心就退隐了。我加速进行着我的计划。眼看就要成功,祁将军却得到了连侯爷等重臣的支持,一起说服父亲开了新政。新政一开,就是对习武之人的妥协,以至于【鸢尾】招致覆灭。」

「不过怎样都没关系了,现在我的理想终于快要实现。连侯爷不在了,祁将军又远在关外。冶心已是垂垂老矣,老家伙们都不会再牵绊我了。【朽木】亦久不出世,也许它根本就只是武林的臆想。只要除了你,就再没人能阻止我。好了,我玩够了,接下来就躺在我的剑下吧。师弟。」

44.

我和千树的对决进入白热化。

寝宫已是凌乱不堪,宫内散落着一地的菊花。

若非提前处理了轮值,恐已惊扰了卫队。

「难怪列认识霜降,你亦是用此招击败【韶华】的吧?」此刻我和千树周身都裹着寒气。

「想不到啊,师弟,连这最难的一招你也学会了。要不要加入我,我想你定不会和老头一样迂腐吧?」千树笑若桃花。

和千树战斗,就像是和镜中的自己对招。我们招式相同,师承一脉。饶是如此,千树的剑又变化无穷,攻时狠戾,御时绵柔。我不能伤她分毫,自身却已是遍体鳞伤。

要想赢,只能有新的突破。

可我已招式尽出,除非那未曾想过的一手。

四生剑法原是八斗剑法,只有三招,即是谷雨、大暑、霜降,人间剑意共一石,仅这三招独揽剑意八斗。师父早已参透这三招之后还有第四招,只是师父说过,剑意满则溢,盈不可久,四招一出,揽尽剑意,亢龙有悔,唯此剑无悔。此招至寒,控之不住,必入深渊。唯有怀璧自知,慈悲出剑,方能峰回路转,向死而生。谓之大寒。师父当年思南谷遇伏,已至绝境,心如止水,方才真正地使出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式大寒,震惊武林。可从那以后师父便隐退了,再未用过此招。

当年我下山,亦已学会三招,却尚未练成剑意,因而只得其形,未得其神。这些年随着我的对决与历练,剑意日渐浑厚,我也隐约察觉到了第四招的存在,却同样不敢尝试。谷雨生大暑,大暑生霜降,霜降生大寒。若使出大寒,则无招可收。

「师姐,看来你也只学会了师父的前三招。」我维持着霜降继续运气,随后冲向千树。

我原以为大寒之后便是虚无,现在我明白了,夜过,则朝至,冬去,则春来!

45.

千树倒在我的剑下。

我在与千树相距半步之遥时,变招大寒,剑破【绕指柔】。

满屋的花瓣被剑气震至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我以【伯牙】指千树。

「你竟能学会思南谷的这一招?」千树躺在地上,「也罢,我输了,杀了我吧。」

「师姐,这是你父皇的家,也是我的家,更是天下人的家。你我都希望和平。」我收回了剑,「可是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只会再造杀孽。」

「不杀了他们,断了武学,如何让他们不仗势欺人?」

「师姐你可曾想过,若是百姓富足,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有谁愿意落草为寇?武学大道从来就不是为了掠夺而存在的,况断了尚武之气,何以御外敌?」

千树垂下了头。

「师姐若真心怀天下人,就还天下人一个盛世吧。」我转身离去。

「等等!」千树喊住了我。

我回头看了一眼千树。

「前面我骗了你,那日洛水河畔一战,根本没人回来复命。【鸢尾】的二队去处理现场时,只看到一地的尸体,都是我们的人,无一生还,一击毙命。」

「你说什么?」我震惊不已。

「你的朋友,也许还活着。」

尾联一·朽木

46.

我在西都踯躅了几日。

我想去寻扣子,却再无半点音讯。而那日洛水河畔之战,【鸢尾】来的人都是登阁境以上的高手,就连那年的我或是连侯爷也做不到同时对上这么多人还一击毙命。是连潇吗?他没必要隐瞒我。难道那日还隐藏着凌峰甚至腾云境的高手?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这时江湖突然传来师父病重的消息。经过和四剑的战斗,我的剑意已鱼跃龙门,脱胎换骨。入了腾云之境。算来自离开拙鸾山,已有五年了。我还记得师父对我说,等我领悟了剑意,等我懂了这把剑,便可回去,而今我剑意已成,却仍参不透这把奇怪的剑,我看了看手中的【伯牙】,通体一锻而成,原是剑柄的地方也由剑身的金属蔓延下来,没有剑柄,没有剑鞘,更没有半分雕刻点缀,就像一柄开了锋的铁棍。

可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得回去,我一定要见到师父,和他说这些年发生的一切。

我收拾好行囊,背起【伯牙】,策马上路。

47.

拙鸾山依旧和五年前一样。

我走在上山的路上。离开西都是亥月,路上行了不少日子。回到这里,拙鸾山已下起了雪。

我走进了师父的院子,院子很安静,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我伸手接下几片雪花,便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都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就像昨日还随师父一起练剑,我向院中一老一少的影子投过惊鸿一瞥,回过神来已是五年。

我推开了师父卧房的门。师父躺在床上,身体比五年前瘦削了许多。

「师父,我回来了。」我走到师父的床前。

「徒儿,回来了。」师父闭着眼,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合。可叹师父一生执握【岁月】,最终也难逃岁月蹉跎。

「师父,听闻您病重,没有完成您的托付,徒儿便自作主张回来了。」

「看来徒儿你还未练成剑意?」

「不,我剑意已成。」我摇了摇头,「只是我仍未参透师父当年赠我的【伯牙】。」

「不急,先和我说说你这些年的故事吧。」师父笑了笑。

我于是把这些年的事一件件说于师父听。问剑孤鸿,夜战洛水,二斗韶华,单骑西都。还有阿蔻,李老板,以及扣子。

师父时而蹙眉叹息,时而开怀大笑。雪在屋外纷扬,烛在屋内摇曳。我和师父一起度过了这五年来最温馨的时刻。

「千树这倔妮子,都被你说服了,徒儿,看来你的唇里三寸剑,要比师父的手上三尺剑更强啊。」师父听完了最后的故事,躺在床上闭着眼摇头笑起来。像是自嘲,像是释然。

「师父,我的故事说完了。徒儿愚钝,五年未悟【伯牙】,师父可否点拨?」

「徒儿啊,你把【伯牙】拿出来。」

我拿出了【伯牙】。

「你仔细看看,这柄剑的颜色像什么?」

「就像铁。」我端详了半天手里的剑,依旧没明白师父的意思。

「哈哈徒儿,你说的没错,这柄剑并非如【霜鬓】、【绕指柔】等用了世间天材地宝所铸。他就是普通的金属做的。」

「师父,我不明白。」

「确切地说,它是用为师剑坊内的铁砧子做的,一锻成型,再无其他材料。为师所铸每一柄剑都是垫着这块铁砧子,【花醉】剑成时,这块垫铁竟已成剑形。于是我将它也开了锋。没了垫铁,我从此不再铸剑。因此【伯牙】才是我所铸的最后一柄剑。」师父说到这里,咳嗽不止。

「师父,你不要再说话了,且好生养病。徒儿从今日起便寸步不离地照顾您。」

「徒儿啊,难得你的孝心。为师大限已至,吊着口气只为见你一面。你还记得你曾问过为师剑魁的事吗?」

「记得。」我擦了擦眼角的泪。

「剑魁【朽木】,现在就在这拙鸾山上。为师已帮你约好剑主。你之前的战斗已用剑为天下为苍生劈开了新的可能。而今天这一战,只为你自己手中的【伯牙】,只为你自己心中的剑意。去完成你的最后一战吧。和他对战,你就能明白【伯牙】的秘密。」

「师父,徒儿这便去迎战【朽木】,不让师父失望。师父您一定要等徒儿。」

「你从未让师父失望。」师父摇了摇头,「接下来你的每一次出剑,只要不令自己失望就好了。比起知道结果,为师更享受期待的乐趣。我的江湖已经落幕了,接下来是你们后生的江湖,结果如何为师都不需要知道了。」

「我所需要知道的,只是你今日的样子。」师父忽然睁开了眼,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依旧清澈如水,师父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面庞,我急忙用手贴着师父的手背。

「徒儿,你记着师父说过的话,你的成就或倾覆,就在和【朽木】的一战之中。」

48.

「告别也该结束了吧,这屋外等得发冷。结束了就赶紧出来吧。」屋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走出门,看到扣子正倚在枇杷树下。

「扣子,你没事?」我先是因扣子还活着感到惊喜,同时我也马上明白了此刻扣子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怎么是你?」

「还记得小爷和你说过什么吗?」扣子向我走来,「那些故作姿态的剑客不过瓦犬,天下英雄,唯我扣子一人。」

「扣子,你何时来的拙鸾山?」我意外事情为何这么巧。

「小爷来了拙鸾山,都有数月了。世间的剑客我没有兴趣,只想挑战拙鸾山上这位活着的传奇。我多次向冶心下战书,都被他拒绝了。五年前我听说他唯一的弟子下山历练,于是我找到了你。

「我本想等你剑意大成再和你决斗。只是没想到你太弱了,竟看不出【韶华】的弱点,败于少年,我对你失去了兴趣,就离开了。直到前些日子,冶心忽然向我下了战书,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却看到已然油尽灯枯的冶心。我正要走,冶心却和我说会给我安排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让我和他在拙鸾山上一起等待,到时候会有一位比他更厉害的剑客过来。

「老爷子可真会忽悠人啊,我竟信了他的话,在这平白替你照顾了他数月,最后等到的却是你。方才我在屋外听见了,你二战韶华,单骑西都,剑破【绕指柔】。好手笔啊,这倒让我起了和你一战的兴致。」

「喂,扣子。」我打断了扣子的话。

「怎么了?」

「谢谢你照顾师父,也谢谢你当年救我。」

「想要报答的话,接下来的战斗可别让我太失望啊。」

「扣子,请等我先为师父料理后事,再和你一战。」

「别麻烦了。你我都清楚,到了我们这样的境界,全力以赴必有一死。我可不希望你留手。」

扣子拿起【朽木】,「这样吧,我赢了你,我再多送你个人情,帮你和师父葬在一起。你赢了我,这拙鸾山上风景甚好,你也受累帮我葬在此地吧。」

49.

拙鸾山上寒风凛冽。

两位剑客伫立而对。

一柄酒红【朽木】,剑锋参差,出世二百八十阵,斩尽二百八十人。剑魁有此【朽木】一柄,万剑只争第二剑。剑客有此扣子一人,英雄只做榜眼人。

一柄银黑【伯牙】,通体一色,孤鸿关下破【北顾】,洛水河畔退【霜鬓】。白城四合定【韶华】,西都单取【绕指柔】。剑锋所向披靡处,九州群雄尽垂首。

北风在呼啸,少年心如铁。

北风冷,少年热。

心热。心热如火。

热得鹅毛大雪不敢寸进。

两位剑客身边万物皆退避,唯有这剑在低吟。

屋檐下的冰锥竟在这灼热的剑气下凝出一滴水。

这滴水越聚越大,冰锥留不住它。

水滴落地。两剑出招。

风作战鼓,雪作旌旗。

这不是两个人的战斗,而是两个人的战争。

一战定谁主江湖三十年,一战定乾坤。

50.

我们的剑碰在一起。扣子单手挥剑,力量却大得可怕。

我顺势卸下此力,想要取巧再借力攻他的侧翼。然而【朽木】在扣子手上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弧度,在我的剑即将来到时,不偏不倚挡在了我的剑前,恰到好处地拦下此击。

不仅力量大,技巧上同样无懈可击。不愧是当世剑魁。

「拿出点真本事吧。」扣子回剑,负手而立,戏谑地对我说。

「那你可接好了。」我在手上运出大暑,增强剑的力量,顺了口气,再以剑式谷雨攻向扣子。

二招相叠,既快又强。

第一剑,第二剑,第三剑。剑如春雨,一剑快过一剑。同样的招式经过这些年的锤炼,比起那年将军府,有若云泥。

扣子运剑成风,悉数挡下。且在这密如梨花的快攻下,扣子抓到半点须臾的空档,反手出剑,剑芒如一道惊雷穿心而来。

我只得回剑格挡,接下此招,退了数步。

「谷雨本是寻人破绽的招式,没想到竟有人能反手寻它的破绽来破招。扣子,有两下子。」我冲扣子笑笑。

「你的进步才令人刮目相看啊,刚才我的那一招,不下于【韶华】首击,现在的你,竟能在片刻间变招拦下。有意思。」扣子挑了挑眉,把剑指向我,「再来!」

我便再次挥剑迎向扣子。扣子扬手举剑,只待我近身便要劈下。我的注意力提升到了极致,周围声音渐远,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

当我和扣子只剩一个身位,我看见扣子的剑正在落下。

「就是现在。」我使出霜降,扣子的动作凝了一刹。我一手握剑,另一手抵住剑尾,以最快的直剑刺向扣子。

剑攻出去,我带着真切的杀意。任何的留手都是对扣子和【朽木】的侮辱。

「结束了。」我低声说。

可就在我的剑快要碰到扣子时,扣子却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伯牙】扑空发出一阵破风之声。

51.

「你在往哪刺呢?」

我的背后忽然传来扣子的声音。我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持剑向后一挥,扣子横剑轻松挡下。

「怎么可能?在霜降剑式下,再快的对手也会被凝住片刻。你是怎么做到的?」

「霜降这一招,的确很强。它可以在出招时凝住对手,虽然只有片刻,但高手对决一个瞬息就足够分出胜负了。我可不想停着任人摆布。我抓住了你出招的时机,在你出招的瞬间运起剑气,把这一招霜降反噬到了你的身上。」扣子笑了笑。

扣子真是一个用剑的天才,一瞬间反制霜降,让我凝住自己,然后出现在我的背后,我却没有发觉,「你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彼此彼此。」

「看来我必须要用这一招了。」我闭上眼,运出霜降,然后继续提升着我的剑意。

「四生剑法里我最期待的一招,终于要来了。」扣子摆好架势,眼神认真起来。

我以离弦之势冲向扣子,气势如虹,剑出如龙。

52.

「登峰造极的剑法大寒,不过如此吗?」

扣子以剑撑地,双臂的衣袖已因刚才的一招绞为齑粉。可他,拦下了这一招。

「剑法大寒,锐不可当。剑锋所向,可破世间一切兵器。韧如【绕指柔】,依旧在这一招下寸断。你的【朽木】,究竟是如何铸造的?」

此刻的我躺在地上,招式尽出,心头第一次涌出了无力感。扣子破了我所有的招式。

太强了,这世上存在能击败他的人吗?

「你说【朽木】啊,」扣子举起手中的剑看了看,「它是我做的呀,用村里的老树。」

「你会铸剑?而且……不可能,我们刚才的对剑,若是木剑,早就断了!」我诧异不已。

「是啊,我的村子里有一株千年老树,传说千年前有一位剑仙倚着此树休息时领悟剑道,羽化登仙。此树就成了当地一处景观,平时总被村长围着不让人靠近。可是我能读懂它,它有一颗剑心。它不想做一株供人观赏膜拜的古树,它只想做一柄剑。它长了千年,活了千年,受了千年风吹日晒不死,只为等一个人发现它,把它做成剑。而我就是那个人。

「于是我在一天夜里,拿了一把斧头,把它给砍了,给它削出了剑锋,让它做一柄剑。一开始它只是有个剑的大概样子,毕竟我也只做过这么一次。可是我每打一场战斗,它就变得更像一柄剑。它越来越坚韧,越来越锋利。不知道哪一天,人们开始叫它【剑魁】。」

「为何这寻常材料,制之粗糙,也能成就这样的巧夺天工之剑?」我仍不能相信扣子这好似故事般的话。

「非得你师父铸的剑才能是好剑吗?非得用奇珍异宝铸的剑才能是利剑吗?是谁给剑的好坏定了标准?意是剑意,心是剑心,这还不够吗?就像我扣子一样,出生平凡,未得师承。凭着一颗好剑之心,剑成之日,迎战各路门派剑客二百八十阵,无一败绩,世俗的迂腐标准,我从出生之日便视若无睹,弃若敝屣。这迂腐标准下的所谓高强剑客,从来不堪一击。我本以为你能懂我,看来我的知己,向来只有这【朽木】一柄。」扣子摇了摇头,看我的眼神里满是遗憾,「也罢,让我送你一程,随老爷子一起去吧。下去了告诉老爷子,我很失望,来世让他自己和我打。」

可在此时,我忽然明白了师父的话,明白了师父为何要我与【朽木】一战,也明白了手中这柄【伯牙】。师父一生锻剑无数,皆出自一块铁砧子。铁砧子创造了太多的剑,自己也长出了剑心,而后化身为剑,师父为其开锋。五年来我从未正视过它,甚至还将他用黑布包裹,全然不像扣子一样以剑锋参差的【朽木】为傲。可这五年来【伯牙】却陪伴了我每一场战斗,也从未让我失望。我丝毫没有注意,这些年【伯牙】经过和它的老朋友们的战斗,同样也变得愈发锋利。我的剑意在成长,伯牙的剑意也在成长。好剑从不问出处,也从来没有标准,它虽是凡铁,却因剑心而不凡。

「对不起了【伯牙】,我从来没有成为你的子期。我不屑祁将军太依赖他的剑,却忘了自己的过犹不及。你从来都是一柄完整的剑,从今往后,我会像正视自己的力量一样正视你。」

我紧握【伯牙】,手心炽热,剑也同样炽热起来。我望向冲向我的扣子。

我回想起这些年和【伯牙】经历的一切,想起孤鸿关内的明月,想起洛水河畔的大雪,想起白城外少年种的月季,想起重阳节未名宫内的冲天香阵,也想起百草村外的落日白马,我背着【伯牙】和姑娘告别。一幕幕过去浮现眼前,心中的三千剑意在这一刻再也收之不住,如惊涛拍岸,奔腾而出。

我心潮澎湃,起身挥剑。

扣子,只这一剑,不负岁月不负卿!

尾联二·伯牙

53.

我把扣子和师父一起葬在了枇杷树下。只是一个在树的西边,一个在树的东边。

扣子临死前和我说老爷子太爱使唤人,让我给他不要和师父挨着,免得到了下面还没个清静。

他还把【朽木】也托付给我,说我懂了【伯牙】,也能懂【朽木】,多一个不多,带上它一起去游历,免得【朽木】寂寞。

扣子还想让我帮他去和村长道个歉,也和村里的每个人道个歉。

我和扣子说,差不多得了,你还有完没完。

扣子就冲我笑笑,说他这次真的要走了,但这辈子,活得痛快。

我和扣子说,我会去的。

扣子大笑三声,闭上了眼。

我陪着扣子和师父在山上过了三年。

现在,我准备下山去,去替扣子道歉,去和【伯牙】、【朽木】一起游历。

只是在那之前,我还要去赴一场久违的约。

54.

我来到百草村,走进熟悉的院子,少女正在劈柴。

「我不在,难为这些活都得你干了,力气不小啊。」

少女抬起头,看到我,手里的柴刀掉在地上。

「我回来了,阿蔻。」

55.

我和阿蔻离开了百草村。

这时已经是春天了,我们走到村口。一阵春风拂过。我闭上眼睛。

「怎么了?」阿蔻问我。

你听见了吗?是拙鸾山上的声音,风吹过枇杷树,树叶窸窣作响,像是扣子和师父在对我说,徒儿,好好去看看这江湖,回来再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们。

院里的那株枇杷树,是师父背我上山那年所手植之,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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