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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疾

与江迟结婚三年,我生了一个可爱的闺女。

分娩那天,江迟不住地在电话里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师师,原谅我,这个项目我现在真的走不开,明天早上我一定回去,好好照顾你,别难过宝贝,真的对不起……」

密密麻麻的细汗顺着额头淌下,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肚子痛得厉害,撑不下去了……

我自己叫了护士。

被推进生产室之前,我最后对江迟说了一句:「离婚吧,江迟,三天后,我在民政局等你。」

1

分娩结束,我虚弱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双眼眯成一条缝,看了一眼那个红彤彤的丑东西。

刚生下来的孩子,居然这么丑?

也许是感应到我的「嫌弃」,丑东西号得越发卖力,显得生命力特别旺盛。

我放了心,伴着哭声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江迟还没有来。

不过也对,他还不知道我去了哪家医院。

从羊水破了,到邻居姐姐将我送进医院,帮我办完手续……这中间,全程都没有江迟的参与。

他太忙了,学校的任何一件事他都亲力亲为,对学生就像对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永远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地连轴转,像是没有疲倦。

他从小就是人人羡慕的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大学教授,学科内很有话语权,学生们都挤破了头要他做导师。

仅仅是才华就算了,他还长得很漂亮。

是的,我愿意用漂亮来形容他,因为那是男人女人都必须承认的美,眉目如画,肤色白皙,唇红齿白,身形高挑……挑不出来一丝毛病。

最美的是那一双眼睛,狭长,微微上挑,看着很勾人,但他的眼神总是很深情,迷得我晕头转向好多年。

最后我发现,他写论文那副痴迷的样子也很深情!

实验室的器皿但凡能成精,化形以后第一个吵着要嫁给他!

正想着,身边的丑东西突然动了动,睁开眼睛看我。

哦对,已经不丑了,洗干净之后看着还有几分眉清目秀,应该改口,叫小东西。

邻居姐姐守在我床边,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闺女一看就好福气,足足有八斤!」

我不禁脱口而出:「这么胖?」

小东西瘪瘪嘴,好像能听懂似的,就要哭出声来。

邻居姐姐经验丰富,轻柔地拍了拍,哼个调子出来边唱边哄,「乖哦,咱们这可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看你爸爸妈妈那模样,就知道小姑娘绝对好看!不胖不胖……」

小东西又不哭了,小胖手露在外面,看得我心痒痒。

我将小拇指伸到她爪子下,她肉乎乎地捏住我。

这个时候,一种神奇的联系让我没由来地心一酸。

这才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位妈妈了。

心里默默又改口,忍不住喊她:乖女儿!

2

邻居姐姐下午回去,帮我收拾一些住院忘记带的东西,我陪着女儿玩了一下午。

趁女儿睡觉我又加了不少群,查了不少带崽注意事项。

我无比认真无比专注,一种莫名的使命感让我有些兴奋。

连江迟我都忘了。

再一抬头,晚霞透过窗户看得真真切切,美得如梦似幻,仿佛一副浪漫主义画作。

我一拍大腿,给女儿定了名字:江晚。

叫江霞有点土,跟我姓,叫叶晚,念起来也一般……

我尝试对着女儿的小脸念了一句,听听顺不顺口:「晚晚,江晚……」

嗯,好像还不错。

江迟就是在这时候推门进来的。

鼻尖上一滴汗欲掉不掉,头发也乱糟糟的,白衬衫皱成一张废纸……看起来又颓又急。

即使如此狼狈,还是架不住地好看。

他有些慌乱地看着我,喉咙像是吐出一声呜咽,半晌没说出来话。

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女儿,他才有些委屈地低声道:「师师……」

我还是忍不住心动。

他跟高中的那副模样别无二致,岁月只让他增长了学识见识,不舍得给他留下任何别的痕迹。

他是如此纯粹——目标纯粹,发自热爱;爱也纯粹,除了爱没有别的情绪。

责任这个东西,好像特别不适合他。

我在怀孕的时候就想象过,一旦孩子出生,生活变得鸡毛蒜皮,要开始围着一个小生命转,江迟和我,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简单?

江迟会为了责任而痛苦,而我,平心而论,做不到完全不怨怼。

还不如让这份简单的婚姻停在这一刻。

免得将来生出吵闹、怨恨,我们面红耳赤,鸡飞狗跳……

是的,我害怕见到这样的江迟,也害怕见到这样的我。

我想清楚了,微笑对江迟道:「过来看看你的女儿,她叫江晚。」

江迟默默走到床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有些惶恐地叫了一声:「晚晚……」

这个时候,晚晚醒了,又开始哭,看样子是饿了,有一阵没喝奶了。

江迟什么也不知道,开始手足无措地慌乱起来,「需要我做什么……」

他慌慌张张想抱起那么大点的婴儿,又怕弄坏了,仿佛晚晚烫手一样,摸完又弹开。

我一脸镇定地瞟他一眼,「你出去吧,我来就好了。」

江迟:「不行,我怎么能出去?你才刚生完,身体肯定还很虚弱,怎么应付得来?」

「一个人生孩子我也应付完了,带个孩子有什么?」

我忍不住说了句扎心的话。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顺口溜一样,从我的嘴里自然而然地吐出。

江迟顿了一下,神色暗淡下来。

愈发洪亮的哭闹声中,他反而变得镇定起来,声音有些粗地溢出来:「对不起……但是,我想帮你……」

我抚了抚额,感到懊恼,叹了口气,我只能说道:「我要喂奶,你也要看着吗?」

果然,江迟听到这句话,立刻转过身,「好、好、你先喂,我不看你……」

3

我在医院住到第三天,感觉差不多可以回家休养了。

江迟找好了月嫂,就去帮我办了出院手续。

他说他最近把项目都交给学生负责了,跟系里也请了年假,让我不用担心。

生产室门口,我对电话里的江迟说,三天后去离婚,他当时没有回答我。

果然,现在的江迟也是避而不谈,只说,「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江迟一路用轮椅把我从车里推回家,门打开,乱得跟我刚出门时一模一样。

鸡飞狗跳。

我又想起分娩那天的鸡飞狗跳了。

第一次,我一个人在家,难免很慌张,打了江迟电话好几次,都没拨通。

于是我越来越慌张,敞开的大门溢出我歇斯底里的哭声。

我口齿不清地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邻居姐姐帮我料理了一切……

我看了江迟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一手抱着晚晚,一手推着轮椅,要回卧室。

江迟弯下腰,摁住我的手,直接将我和晚晚一起抱起,轻轻地放到了床上。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我去叫月嫂给你做点好吃的。」

陪晚晚玩了一会儿,江迟端上来月嫂做的营养餐。

这几天,他抱孩子的姿势已经很熟练了,月嫂乐呵呵地教他,还说,「女儿随爸爸,将来肯定会长得特别好看。」

江迟笑笑不应声。

晚晚抓着江迟的胳膊,嘴巴张了张,江迟似乎有些陌生地看着她,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样子。

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江迟抱女儿的样子。

一丝幸福,从怀孕开始以来的痛苦惶恐和犹豫中,丝丝缕缕蔓延开来。

但我知道,江迟也知道,眼前的平静温馨,只是一层薄如蝉翼的膜。

没什么胃口,我有些痛苦地强迫自己把一桌子花花绿绿的饭菜吃下去,吃到一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江迟突然接过我手里的餐具,我抬头看了一眼,月嫂正抱着晚晚,已经走到卧室门口。

月嫂还贴心替我们关上了门,对晚晚说了句:「看爸爸对妈妈多好,晚晚将来一定是个特别幸福的小姑娘。」

江迟拿汤勺的手抖了一下,「再喝几口?实在吃不下去就别吃了。」

我点点头,接过汤勺,「我自己来吧。」

江迟有些固执地不松手,「我喂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汤勺我能拿得住。」

「不。」

江迟认真地盯着我,「我喂你。」

那双眼睛,还是让我忍不住沉溺其中。

我拉住了他,「江迟,你爱晚晚吗?她是你的女儿。」

江迟不说话。

我已经猜到了。

江迟不喜欢孩子。

从我怀孕开始,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他比我表现得更像一个孕妇,敏感,不安,充满疑虑。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她已经被生下来了,江迟,我生她的那天,你到底是真的很忙,还是根本就想逃避……」

江迟眼眶红了。

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我,「师师,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两个人在一起呢?我发誓我可以陪你一辈子,绝不找别的任何人,为什么非要生下晚晚……」

「幼稚!江迟,你多大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幼稚?」

我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不想再看江迟。

4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江迟在收拾餐具和桌椅。

过了一会儿,江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可是晚晚已经被生下来了,我会学着当一个爸爸,为了师师。」

「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要再跟我提离婚的事。求你。」

我依旧选择闷在被窝里当鹌鹑。

没多久,卧室变得无比安静。

江迟出去了。

我从被窝探出一张憋红了的脸,目光有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思绪不自觉回到我检测出怀孕的那天,江迟的脸色很难看,但也仅仅是难看而已。

他依旧对我很好,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学习了很多孕期保养的知识,我半夜稍微翻个身他都会惊醒。

我不明白,江迟既然爱我,为什么不能像爱我一样爱我们的女儿?

几声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我的妈妈。

「喂,师师,我和你爸把老家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现在已经上了高铁,大概三四个小时之后就到了,你让小迟来接我们一下哈。」

「好。」我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正常。

我妈又唠叨了几句,让我在家好好躺着,不要跟着江迟过去。

挂断电话之前,我听见我爸催了几句:「快点,有什么话不能等到了再说?而且要在师师家住很久呢,多少话都能说,马上要进站了……」

我笑了笑,又整理了一下心情,暂时不去想与江迟的事情。

起身去了客厅,月嫂正在教江迟如何换尿不湿,他学习得很认真,像做研究一样认真。

见我出来,江迟站起来。

我主动对他说:「爸妈要来了,你去接一下?」

江迟面无表情地点头,「什么时候,我现在就出发吗?」

「大概三四个小时以后,火车站离这儿,开车大概半个多小时,你提前算一下时间,不用去太早。」我习以为常。

「嗯嗯,」江迟看了一下表,「那我提前一个小时去。」

我还没说话,月嫂先笑了。

她是个自来熟,有些打趣道:「小夫妻刚结婚没多久哈?怎么小伙子好像跟老丈人不熟似的?直接打电话联系老丈人,高铁上又不是不能打电话,万一去早了,不是要等很久吗……」

我坐到沙发上抱起晚晚,听见江迟有些笨拙地说:「对,我忘了,过一会儿我就联系他们。」

5

月嫂说得无心,但让我莫名有些在意。

我跟江迟结婚三年,算是挺久了。

不仅如此,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是住对门的邻居。

江迟 12 岁那年,放学回到家,他的父母突然消失了,没留任何音讯。

报警以后,警方开始调查,断断续续查了一年多。

那段时间,我爸妈于心不忍,再加上住得近,主动承担起了照看江迟的责任,我和江迟就开始同吃同住,一起上学下学。

再后来,我听爸妈说,江迟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央求爸妈继续养着他,爸妈同意了。

但毕竟不是亲生的,我爸妈对江迟不是很亲密。

江迟又生性冷淡,不会讨人喜欢,跟工作学习无关的事情,他总能把天聊死,让人不知道如何接下一句。

所以,这么多年,即使我和江迟结婚了,他们也还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态度。

简单来讲,就是我爸妈和江迟,都更加习惯通过我来保持联系。

而我竟然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模式。

爸妈到家的时候,晚晚正好睡着了,月嫂在做饭。

我要帮忙收拾行李,我妈使了个眼色给我爸,「你去收拾,我要好好看看我的乖女儿和乖孙女!」

说完,我妈又捧住我的脸,「哎哟,我都好久没见到我宝贝女儿了,来,给妈好好看看。怎么一点都没胖啊!妈妈心疼死了……」

我爸一脸无奈,自觉拎起行李,江迟赶紧接过,带着我爸去客卧了。

我乖乖地任我妈搓圆揉扁,「不是还要看乖孙女吗?在睡觉呢,咱们轻一点。」

见到晚晚,我妈恨不得原地鼓掌,「我终于理解你为什么非要嫁给江迟了。太漂亮了!眼睛鼻子像他,嘴巴像你,哎哟……我的乖孙女,这以后让我带出门不得被人羡慕死啊。」

「小声点……」我说,「等会儿被吵醒了晚饭都别吃了,她可太吵了,我和江迟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6

晚饭,一家人还算和谐。

我妈一脸眉飞色舞地说,接下来要好好照顾我和晚晚一段时间。

我爸则是一本正经地问江迟最近工作忙不忙,研究什么课题。

他问一句,江迟答一句,答得简洁,谦逊。

我爸妈也非常习惯江迟这个样子,毕竟他从小就这样。

吃过饭,一家人在一起逗逗孩子,就各自洗洗睡了。

晚晚一晚上要醒好几次,醒了就得喂奶,江迟睡眠浅,晚晚发出一丁点动静,他都能弹起来。

凌晨三点多,江迟起床从旁边的婴儿床抱下晚晚,放到我身边。

他不再避讳看见我喂奶的动作,完全相反,他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调到最低亮度的灯光,映着他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他突然问了句:「疼吗?」

「有点涨……」

「晚晚睡了之后,我帮你把吸奶器拿过来。」江迟似乎没有一丁点睡意。

他的表情像是在隐忍着什么,然后面容平静地轻声说道:「你知道胎儿寄生理论吗?我最近做了很多噩梦,梦见你不停地呕吐,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说你后悔了……」

「别说了!」我赶紧打断江迟的话,压抑着声音,「江迟你是不是有病?当着女儿的面说这种话。我承认,生孩子这个事我是没有跟你商量,我有错,离婚行吗?明天就去民政局。」

我的表情很坚决。

我想不明白,明明我确定我和江迟的感情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也从没告诉我,他不喜欢孩子,为什么突然有了孩子,他会这么抗拒?

江迟几乎要哭了。

他接过再次熟睡的晚晚,放到婴儿床上。

躺回我身边,他紧紧搂住了我。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说了,我只是害怕,我不能当一个好爸爸……」

直觉告诉我,江迟说谎了。

我想到我跟江迟结婚之前,我爸妈极力反对过一段时间,明明江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我决定明天醒了直接去问我妈。

7

思绪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在脑海里,我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爸妈起床的声音,没过一会儿,江迟也醒了,抱走晚晚去客厅喂奶了。

我这才睡着。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客厅只有月嫂在带晚晚。

她见我出来,示意我他们在书房,「妹子你进去看看吧,我看你爸妈好像很生气。」

我有些不解。

书房的门关着,推开之前,我听见我妈大嗓门喊了一句:「别劝我,我现在看见他就烦死了。你要是这样,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养了这么多年养出来一头白眼狼!」

我赶紧推门进去。

江迟低着头站在我爸妈面前挨训。

见到我,三人一齐看向我。

我关上门又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我妈率先开口,「离婚!」

我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江迟。

我妈又道:「师师,你自己受了委屈,一点都不告诉妈妈?要不是我今天出门买菜碰见你邻居,我还不知道,小迟让你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自己去医院!」

我下意识反驳:「他平时对我挺好的,你也看到了……」

「对你好能这样?你看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我妈扭头看我爸。

我爸连连点头,附和:「小迟这事做得太没担当了!再忙能忙成这样?该骂!」

我妈瞟了一眼江迟沉默的样子,开始上头,「要不是我们家当年收留你,你现在指不定在哪家孤儿院长大呢!你就是这样对我家宝贝闺女的?你从小也看见了,师师我们从来都不舍得骂一句,要什么给什么。嫁给你,一个人去生孩子!我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就心酸得想死……」

「妈!什么你们我们的,咱们现在难道不是一家人吗?」我很怕我妈反复拿江迟的小时候说事,总觉得这很伤人。

谁知我妈更来劲了,指着江迟的鼻尖说道:「你听听,现在这傻子还为你说话。你就是仗着我闺女喜欢你,所以觉得糟蹋也无所谓!」

江迟一句话都不反驳,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以后绝不会再这样。

我妈又吵了几句,实在气不过,拉着我就往外走,扭头对我爸说了句:「你跟他说,我快烦死他这个性格了,吵架都吵不起来。真不知道师师喜欢他什么!」

8

我妈拉我到了厨房,打开微波炉给我热菜。

我注意到她的眼眶有点红,向后搂住了她的肩膀,「妈妈,别生气了。」

我妈一把甩开我的手,「你比江迟还让人生气!这么多年没一点长进,随随便便被男人拿捏死,都这样了还不离婚?你到底图他什么?你结婚这几年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以前你总跟我说江迟对你很好,不会全都是说谎吧?」

我叹了口气,只说:「提了,他没同意。没说谎,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也不会演戏啊,对我好不好你们看不见?我想要什么他给我什么,跟你们对我一样。」

至于图江迟什么,我还真不好说,我妈肯定理解不了。

在她的观念里,江迟长得太漂亮了,不正气,要是个闺女还行;性格也是,不爽快,不会哄人,属于有缺陷的那种……

我该怎么说?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江迟了,刚上大学我就跟江迟表白了,江迟答应跟我在一起的那天,我一整晚没睡着。

说了她又要骂我没出息了。

菜热好了,我妈看着我吃饭,她说话节奏又慢起来:「从一开始我就不答应你们在一起,是你非要坚持,现在孩子都生了,我除了能帮你骂他,还能帮你什么?只能靠你自己跟他谈了,要是你们决定离婚,妈养着你。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只想让你幸福。」

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昨晚的事,问道:「妈,江迟小时候,他父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没有找回来吗?还是都去世了?」

我猜来猜去,总觉得江迟对孩子的抵抗,应该跟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但是那时候我太小了,很多细节都不清楚,再加上江迟独立,懂事,强大,学习超好,我光顾着崇拜他去了,别的根本没多想。

「你现在都是当妈的人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挺吓人的。」

我妈说:「他爸找回来了,但是是被缉拿归案,判了死刑。」

我睁大了眼睛,我妈又说:「因为杀了他的妈妈。」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饭都有些吃不下。

「其实那时候你不求我和你爸,我们也会收留小迟的。他原本还有舅舅姑姑,一大堆亲戚,怎么也轮不到我们,但是结案之后,谁也不愿意搭理他了,除了送孤儿院,还能怎么办?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不可能完全不管。

「我跟你爸仁至义尽了,还帮他把户口换到朋友家,怕对他以后工作有影响……哎,师师,其实妈真的不是不喜欢小迟,这么可怜,人还这么争气,你们要是没结婚,我和你爸对他一点意见都不会有,就当白捡个儿子,本来也不图什么……

「你说要跟他结婚之后,我跟你爸找他聊了很久,那时候他也说很喜欢你的,他那孩子还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喜欢什么,不争不抢的,我们就信了。

「他学校里的工作真有那么多?平时也这样?还是真有什么事耽搁了……你说这事闹得,我心里彻底不舒服了。再怎么亲还是亲闺女亲……」

「……」我没回答。

后面我妈说的一大堆,我都没办法用心听了。

9

好几天,我都想问江迟一些事情,话到嘴边,我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离婚吗?我突然说不出口了。

原谅吗?我暂时还做不到。

只能沉默。

我爸妈那边,则是完全不搭理江迟了。

他们没事就逗逗晚晚,买买菜逛逛街,陪我说说话聊聊天……

江迟在家里越发像一个透明人,勤勤恳恳干活,有时候一天也不会说一句话。

我又是难过又是别扭。

很快,江迟年假休完,不得不回去上班。

上班的前一天晚上,他主动跟我聊了很久。

依然是他一贯的风格,情感问题避而不谈,只有道歉和妥协。

大部分时间都在谈他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在校外与朋友合作开了一家公司,前期刚启动,他只需要提供一些技术支持,不用坐班;校内的项目课题,能交给学生的他都会交给学生。

大概意思总结下来就是,他会尽可能地回家陪我们母女,用钱也不需要担心。

他平静而耐心地说完这一切。

明明一切都与从前一模一样,江迟的态度也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惊觉,从小到大,一直到晚晚出生以前,我从没认真想过我和江迟之间的感情应该怎么定义。

是我暗恋江迟多年,修成正果,还是双向奔赴,水到渠成?

无论是哪一种,看上去都很圆满,像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梦想成真。

现在我发现,也有可能是黄粱一梦:江迟未必爱我,也有可能是在报答我。

一个真正意义上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被拉进一处避风港,多年来,旁观着一个与他原本截然不同的家庭。

是的,旁观。

他要怎么能才对我产生爱呢?

换作我的话,我会爱上一个,我一直认为是在怜悯我的人吗?

「师师,你在听吗?」江迟见我走神,抚了抚我的头发。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摇了摇头,突然有些不能接受这个猜想。

因为我是真的很爱他。

爱到对未来的所有期待和幻想都有江迟。

「累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江迟侧过身体抱紧了我。

干净好闻的气息笼罩着我,我突然有些想哭。

10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江迟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一个好丈夫、好爸爸的角色。

工作,家庭,他都平衡得很好。

爸妈也逐渐放下了一些成见,开始主动跟他说话了。

只有我不合时宜地难以释怀,心里像是长了根刺。

「江迟从没爱过我」这个猜测一旦冒出,就很难收回,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我回忆与江迟所有在一起的时光,他对我从来都是迁就照顾,没有争执。

他很温柔,太温柔了,像一个智能 AI 男友,程序里设定的都是对我好的指令。

意外怀孕的时候,是我唯一一次见他有些失控,当时我以为,太突然了,他一时不太能接受……

我开始观察江迟。

然而越是观察,越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多年来在江迟身上倾注了太多爱意,他就像一面镜子,反射出我的爱意,让我以为,他也如此爱我。

而晚晚就是那面镜子上的裂痕,突然让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是一面镜子。

我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凌晨 1 点,我没有一丝睡意。

借着小夜灯微弱的灯光,我侧过头仔仔细细用目光描摹他的睡颜。

那双无比深情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眼底青黑,只剩下淡漠与疲惫。

或许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睡不着?」江迟突然睁开眼睛看我。

我翻过身去背对着他,闭上眼睛,「再过一会儿晚晚估计就醒了,我等喂完奶再睡。」

江迟从背后搂着我的腰,「我陪你。」

「不用了,我明天白天还可以补觉,你还要上班,先睡吧。」

脖颈后方传来江迟嘴唇的触感,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吻着那块皮肤。

我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江迟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我紧咬着嘴唇,特别想问他一句:「江迟,你爱我吗?」

但这是一个太过宽泛的问题,答案真伪难证。

于是我问他:「江迟,晚晚出生那天,你到底在做什么?」

前几天江迟的学生来家里帮他拿资料,我有意问了句,晚晚出生那天,江迟在不在实验室?

结果他的学生说,江迟一整天都没去学校,后来去了一趟,交给他们一大堆任务,就又休了假。

江迟浑身僵硬了一瞬间,然后将我搂得更紧,让我胸腔都有些透不过来气,「可以说实话吗?」

我点点头,听见江迟无比平静的声音。

「跟你同一家医院,我去做了结扎手术。」

什么样的人,会在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一天,选择再也不要孩子?

我睁大了眼睛,「你很讨厌晚晚吗?」

江迟竟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的声音没有了一贯的温柔,无比淡漠,冷静,「我很想骗你说我喜欢她。但是一点也喜欢不起来,光是做到不讨厌,已经费尽力气……」

这番话一字一顿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幻觉。

江迟将我转过来,面对着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我,「但是我会学会做一个好爸爸,你能教我吗?只要是你希望我做的,我都能做好。」

江迟吻了吻我的眼睛。

11

就像我希望他爱我,于是他就假装爱了我这么多年一样吗?

「离婚吧,江迟,我决定了。」我睁开眼睛,看着他讨好的模样。

我既不能接受江迟从没爱过我的事实,也不能替晚晚做决定,让她接受一个讨厌她的爸爸。

「我是认真的,上次跟你说三天后离婚,现在三个月都过去了,我想清楚了。我的产假快结束了,明天我会去打印一份离婚协议书,里面的条款还要跟你核对一下,你最近早点下班,希望能在我正式开始上班之前,解决掉这件事情。」

江迟的表情有些崩裂,「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教你,怎么去爱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太累了,江迟,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累了。」我从他紧箍着的手臂间挣脱出来。

江迟却不愿意放手,牢牢地将我圈在怀里。

「放手!」我压低声音吼他。

下一秒,江迟恶狠狠地堵住了我的嘴。

他从没那么用力地吻过我,攻城略地,撬开我的牙齿,长驱直入,搅得我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唔……」我抬手去推他,被他抓住手腕,攥得生疼;我抬起脚,被他两条腿禁锢住;我咬了他,血腥味在鼻腔蔓延开,他还是不松口。

突然,晚晚的哭声响起。

江迟像是被点了暂停穴,猛地松开我,表情茫然地躺倒在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我起床抱起晚晚,喂完奶后,又开始哄她睡觉。

她现在已经会看着我笑了,喜欢拿小手捏我的鼻尖,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

只要看着她,我就能凭空生出一种幸福的感觉。

我亲了亲晚晚的小脸蛋。

江迟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看也不看她。

他又恢复了从前温柔的声音,「师师,你是为了晚晚要跟我离婚吗?」

我还没回答,他突然坐起身盯着我,表情有些难过,「不管是不是,我不可能跟你离婚。」

说完,江迟走出了卧室。

后半夜,他再没回来过。

12

但江迟也没离家出走,他将隔壁房间收拾了出来,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一家人的早餐,然后才去上班。

我打印了两份离婚协议,签了字,等江迟下班。

晚上,江迟看到的时候,十分平静地当着我的面给撕掉了。

「为什么一定要离婚?」江迟看着我。

「没有为什么,只是在你和晚晚之前做一个取舍罢了,你不喜欢她,那就不要做她的爸爸。」我一边清理房间,一边道。

江迟低着头沉默着。

「可是……」江迟又抬头看我,「我说过,我可以学会做一个好爸爸,我会像你一样抚养她长大,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这样也不可以吗?」

「爸爸一定要爱孩子吗?」

他的语气兼具迷茫与不安,仿佛在问一个无比高深,能让全人类疑惑的命题。

我想到他童年的经历,又忍不住放缓了声音,「江迟,你有没有想过,爱是什么?」

江迟答不出来。

我毫不意外。

我一件一件地叠晚晚的小衣服,有一搭没一搭道:

「江迟,检查出怀孕的那天,我特别开心,一想到那个孩子是我和你的,我就更开心。所以我坚持留下了晚晚。

「其实我也不知道爱是什么,对于我来说,它更像是一种本能。就像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喜欢你了。

「如果你不爱她,你为什么要抚养她?要模仿我对她好的样子?为什么要这么强求自己?

「江迟,你去追求你自己真正想要的吧,听从你的本心,爱不需要学习和模仿,这个世界上总有你真正想追逐的东西。

「如果你真的想要报答我们一家,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你自己难受,我也难受……」

江迟打断了我:「可是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我忽然有些难过,不敢去想他从小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你就去找,总会找到能让你不费力气就喜欢的东西,不要为难自己,你还年轻,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世界很大,你还有很多可能。」

「……」

江迟又沉默了。

13

不知道江迟有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但是那天以后,他好几天没有回家。

他只告诉我是要带队去省外参加一个科研大赛,对于离婚协议的问题闭口不谈,我一问,他就不回复我了。

我感到很无奈。

爸妈也看出我们之间的不对劲,问我是不是真的要离婚。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们反而有些可惜,劝我也再想想,还帮江迟说话,说他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事业有成,受人尊敬,叫我不要任性。

没多久,我也回去上班了。

这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周五傍晚,爸妈带着晚晚出去散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写周报。

大门被猛地推开,江迟几近狼狈地出现在我身后。

我向后瞥了一眼,他瘦了很多,像是半个月都没吃饱饭。

他眼神有些慌张,「你都知道了?」

「什么?」我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

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瞬间停下,显得过于安静。

「我父母的事。」江迟颓靡地倒在沙发上,又瞬间弹起,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什么意思?」

我走到沙发边站着,低头对他道:「大晚上喝咖啡,今晚不睡了?」

江迟摇摇头,「你知道了吗?」

我诚实道:「知道了,江迟,这是我不能知道的事吗?」

江迟几近粗野地一口吞下一整杯咖啡,喉结来回滚动,发出几声困兽般的呜咽。

他猛地抱住我的腰,将整个脑袋埋在我小腹的位置,深吸了几口气。

「师师,我们多久没做了?」

我有些惊讶,还来不及深思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突然抬起了头,猛地看向我,通红的眼眶,看上去很破碎。

「师师,那你可怜可怜我吧,我想跟你做。可以吗?」

我低头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

愣神的片刻,江迟已经将我抱回了卧室,房门反锁,咔嗒一声,唤醒我的神志。

「江迟,你疯了?我们在闹离婚你懂吗?」我忍不住推了他的肩膀。

江迟已经吻了下来,边走边道:「我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什么?」我被江迟放在床上,没有如他所愿地躺下,撑住枕头赶紧坐起,「发生了什么?」

江迟有些强硬地将我推倒压了下来,「做完再说。」

14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种狂乱的情绪在他的眼神里流窜。

他从未流露出如此浓烈的情欲,令人心惊。

仿佛一面被摔碎的镜子,镜子之后的地方,露出来原本的样子,一片漆黑的荒芜,杂草丛生……浓浓的自我厌弃,自我毁灭,骚动不安,急需发泄出来。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任其作为。

他却只是开始吻我,吻到带有生育痕迹的地方,他会突然加重手上的动作,几滴温热的东西留在了上面。

热得我有些发烫。

江迟哭了。

然后他一遍遍地问我:「师师,我可以吗?」

「你会痛吗?」

「我不想要你为我生儿育女,我只想你像从前那样,只爱我一个人。」

「师师,我想要你怜悯我,又害怕你怜悯我……」

「……」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话,这让当下的我很难理解。

我昏昏沉沉地被他抛进云端,他却迟迟不动作。

我忍无可忍,「会儿爸妈要回来了,快点……」

江迟没再说话,加快了动作。

15

散步回来之后,我妈带着晚晚去洗澡,我爸坐在客厅看手机。

我整个人还是蒙的,江迟看着也不大清醒,很凌乱。

我爸突然开口,语气有些严肃:「小迟,你跟我来一下书房。」

「干什么?」我先开口了。

我爸揉了揉我的脑袋,「没什么大事,你工作一周也累了,多休息。」

说完,他跟江迟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我想到江迟不久前说的:「我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直接打开手机,准备联系江迟最器重的一个学生。

见过不少面,他总「师母师母」地叫我,后来就加了微信。

正犹豫怎么开口的时候,对面就发来了消息。

「师母师母,你能不能劝劝江老师,学校只是暂停他的职位,很快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江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学生们都知道,倒是那个张扒皮,就知道搞邪门歪道,科研比不过江老师,净想着把人拉下水,无语!

「呜呜呜我好舍不得江老师,美貌与才华兼备,做人还正派,从不搞小动作,他要是走了,我可怎么活啊!」

「……」

「怎么回事?」我一边打字,一边在电脑上网搜索江迟的学校。

弹出的第一条词条就是「人气高校讲师竟是杀人犯的儿子」。

评论有上万条,从上往下滑动,一半解释一半谩骂,还有提到我的:

「这不会遗传吧?贵校聘请老师都不调查背景的吗?」

「户口都改了没看见吗?这是被人搞了吧?特地扒那么多年前的新闻找蛛丝马迹,别是同行举报吧?」

「这个杀人犯我知道,好恐怖啊,当年报道过,杀妻在外逃窜一年多!」

「啊,我上过他的课,本人长得可好看了,特别文雅特别耐心的一个老师,专业能力相当强……」

「评论别哔哔了,不会遗传,一家三口很幸福,夫妻恩爱。见过师母,漂亮聪明,当人家是傻子啊?」

……

一字一句铺天盖地地涌入我的眼睛,从上翻到下,我的心脏开始突突地跳。

言语的威力巨大,纵使我是互联网行业的,见过太多这样的事,自以为早就麻木了,还是难以接受。

尤其是回想起江迟刚回来时的状态,我终于与他感同身受起来。

我坐在电脑前对着窗外发呆,心乱成一团。

我知道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它自己在网上冷却,毕竟证据确凿,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公道自在人心。

江迟也不是什么流量明星,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会再有人提起。

况且他现在已经主动辞职了,网友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这个当口,我不能跟江迟离婚,否则一定会被借题发挥,被人联想到这个词条上。

冷静,我要冷静……

我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

16

我联系了同行业的朋友,做了一些相关的降热度处理。

不能过度回应,否则容易反扑,只能等讨论几天之后自然沉降。

我妈抱着晚晚出来的时候,我刚刚初步做了一些处理,讨论了一下对策,朋友让我不要过度紧张,跟江迟都先断网几天,有什么大情况她会通知我。

关掉电脑,从我妈手里接过了晚晚。

这个时候正是晚晚活跃的时候,她瞪着大眼睛四处张望,喜欢笑,喜欢跟着我发出咯咕咯咕的声音,来回翻滚,精力十分旺盛。

大概再活跃一个多小时才会睡。

她像个软软白白的糯米团子,逗她玩的时候,躁乱的心神奇地安静了下来。

17

出于对江迟的担心,爸妈决定将晚晚带回自己房间睡一晚。

夜深人静,江迟和我,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单独待在自己的房间。

他抱住我不肯撒手,埋首在我的脖颈处,一句话都没有说。

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我和江迟的呼吸声。

呼吸交缠间,我忍不住开口:「江迟,那不是你的错,你也不会变成你爸爸的样子,不要在意那些骂你的人,见过你的人都为你说话呢。」

江迟吻了吻我的脖子,「那你呢?你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后,怎么想?」

「说实话吗?」

「嗯。」

我开始回忆我妈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除了震惊,心疼,后面还想了很多很多,多到我几乎回忆了十多年的人生轨迹。

我问道:「你知道吗江迟,16 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江迟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足足暗恋了江迟三年才敢表白。

江迟有些僵硬,「16 岁的时候,我看了你的日记本……」

我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你那么早就知道了……」

那时候我傻乎乎地去表白,还被他拒绝了一次。

「对不起,师师,真的对不起……」江迟拼命地搂住我。

「江迟,你没必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你连爱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爱别人?」

现在我已经能够释怀一些了,于是我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到你刚到我家的时候,倔强,小心翼翼,连一口菜都不敢多吃,明明学习那么好,却总说自己太差劲,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总说自己丑得没办法见人……但是我觉得,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家庭是什么样的,我只喜欢你这个人,耀眼,却温和;学习很努力,但是会抽时间照顾我,陪我玩……我还想,你的父母居然会舍得放弃你这么好的人,让你能够来到我的身边。

「你就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让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对未来有期待,所以你父母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你。

「江迟,我现在想的,跟从前,没什么两样。12 岁的你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现在的你跟他们就更没什么关系。你很好,不需要任何前提和修饰,跟你父母,甚至跟我,跟我父母,跟晚晚,都没有关系。

「不要在乎别人怎么想,做你自己,为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而活。」

江迟泣不成声。

「可是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除了师师,没有人会爱我。我也不会爱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18

之后好几天,江迟都表现得很平静。

会跟我们一起看电视玩游戏,会认真陪我带孩子,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夫妻。

只是他的话变得更少了,经常发呆。

有的时候我偷偷观察他,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其中充满了欲言又止。

言语的威力巨大,却又很小。

江迟不可能因为我几句安慰的话就被治愈。

我能确定的是,江迟确实一直在被童年的经历影响着,却从没被人看出来。

他的心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伪装,沉疴多年,被他烂在了肚子里。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这样广而告之,无比惨烈而刺目地摊开在众人眼前。

换作我的话,我会怎么做?

窒息,心疼,没有头绪……

即使我自认为爱了江迟那么多年,也无法真正与他感同身受。

我和他的感情太过顺理成章,风平浪静,如果不是晚晚的存在,我这辈子也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19

江迟把办公室的东西都搬回来了,没再回学校。

网上的热度也逐渐下去,江迟开始规律生活,慢慢将精力放在了他的公司。

生活好像恢复了平静。

周末的时候,江迟甚至主动带我去爬山。

他一直有健身的习惯,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累得不行了,他连气都不喘。

见我满脸通红的样子,江迟笑了一声,蹲在我身前背起了我。

他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师师,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

「不是叫慈山吗?」江迟去之前告诉了我。

这是一座市内的小山,不怎么出名,可以说是犄角旮旯,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是,叫慈山。」

「我有好久都没带你出来爬山了……」

我趴在他背上,莫名感到怀念,大学的时候他经常带我在学校周边爬山。

江迟沉默着又往上爬了很久。

有那么一段路,我觉得他的呼吸都已经快要听不见。

「师师,我们离婚吧。」

我抓紧了他的肩膀,「现在?」

「嗯,现在。」江迟轻轻说完这句,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虽然很突然,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但这不是我一直以来要求的吗?

我点点头,「好。」

至于为什么,我觉得江迟很快就会告诉我。

20

来爬这座山的人很少,看上去都是附近的居民。

到山顶的时候,有几对老年人零零散散坐在石头上,我和江迟也找了个大石头,一起坐上去,看着朝阳升起。

江迟说:「我来过这里五次,和你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来过了。」

我静静地听他讲,没有说话。

温和的晨光映在他的脸上,江迟皮肤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那个杀人犯说,我的……母亲,就死在这座山,具体埋哪儿了,他也不知道。」

我内心咯噔一声。

这是江迟第一次主动跟我讲他父母的事情。

「那时候,就是知道她死讯的时候,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我见过江迟的妈妈,沉默寡言,不善交流。

「伤心难过?还是怀念?」我很难猜到江迟与他妈妈的相处状态,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说。

结果江迟说:「是庆幸。」

我吓了一跳,慌忙去看他的眼睛,没有一丝说谎的成分。

江迟:「对,那个时候我突然冒出来这个想法的时候,跟你的反应一模一样。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怪物……

「我在想,我是不是继承了那个杀人犯的基因?让我变得如此冷血,想法如此恶劣,恐怖。

「我总是会想到他打我骂我的样子,她也是,几乎每天身上都有新的伤口,但是她从来不反抗……一开始我会帮她,后来我就站在一旁看着……」

……

江迟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都没有了焦点。

他仿佛要将自己解剖开来,让我能够看清楚他全部的样子。

「最开始那几年,我需要反复在心里确认,才能知道自己是个正常人。」

坦诚带来的威力是巨大的,我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如梦初醒般抱了抱江迟,「都过去了,你当然是正常人,最起码你不会去伤害任何人。」

「可是我伤害你了。」江迟说。

我叹了口气,「我也有错,我没想过问你喜不喜欢孩子,是我一定要把她留下……」

我忽视了他的痛苦,自以为是地以为爱可以治愈一切,自以为是地拉着他将快乐当作人生的唯一信条。

江迟低下了头,难以启齿似的,说道:「国外有一个投资人入股了我们公司,建了一座大型实验室,但是在澳大利亚。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几年,要看研究进度……」

「挺好的,」我点点头,「所以你要过去是吗?」

「我想拒绝,可是这么多天,我想了很多很多这段时间的事,我和你,还有晚晚,我好像有一点理解你了,可是又不太理解……」

「师师,我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但是我觉得,我需要克服自己,要把自己完完全全打碎,才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江迟摇了摇头,近乎凌乱道:「我想像你说的那样,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想先做我自己,然后再去爱你,不想让我们两个都痛苦……」

「嗯。」我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奇迹般地理解了江迟的意思,或许我也应该像他一样,好好审视审视自己的问题。

这段时间无比纠结的内心,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我们对视了很长时间,像是已经各自去到了几年以后。

番外一:毁

十二岁生日那天,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江家。

江迟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

双喜临门,江涛在饭店包了一整层,美其名曰谢师宴,还请了所有他能请得动的人。

十几桌人坐在一起,纷纷庆祝江涛生了个好儿子,前途无量,老江家后继有人。

江涛带着江迟一桌一桌敬酒,「一般一般,他考试发挥失常,平时能考得更好哈哈哈哈哈哈……全市第一才哪到哪啊?他老子我当年高考都全省第一,怎么说也要青出于蓝吧!」

众人都是皮笑肉不笑,尤其是同事那两桌。

江涛身上带着浓浓的优越感,自卑还是自负,很难说清楚。

他在公司里人缘并不好,但身为中高层领导,不少员工还是得给他这个面子。

各自落座吃饭的时候,江迟听见有人在小声讨论他:

「切,不过是小升初而已,将来未必有出息。」

「对啊,男孩子,成绩最不稳定了,到了初中就不行了,等着瞧吧……」

「就算考得好又怎么样?看看江涛,现在不也不过如此吗?心态不好,做什么都不行,成绩又不是衡量一个人唯一的指标……」

「看他儿子那个木讷的样子,废了废了,男人最忌讳的就是不善交际,成绩再好也没用……」

江迟不懂这些,他沉默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借口回家,预习初中的内容。

江涛点头同意了,大人的场合,儿子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江迟一个人在家,在书桌前拆叶师师送他的礼物。

是一颗水晶球,看上去很少女心,礼物袋子里,还有一封叶师师一笔一画写的信。信很长,很啰唆,足足 3 大页,叶师师一贯的作风。

江迟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

大致意思就是:中学还在一个学校,将来还可以一起上学,还有,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之类的,信的末尾,再次强调了一下她的生日日期,欲盖弥彰地列举了一大堆她喜欢的东西……

江迟将信锁在了抽屉里,水晶球摆在了桌面上。

夜晚十点多,江涛被顾宛莲扶着回家,客厅闹了不小动静。

江涛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顾宛莲小声说了几句:「这么多年,胃都让你喝坏了,还喝……」

「闭嘴!我喝这么多是为了谁?要不是你们娘俩,我一个人过得不知道多自在!我用得着到处跟人拼酒吗?男人的事,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江涛嗓门大了几个度。

江迟站在房门口静静看着。

顾宛莲没有再回嘴,去卫生间拿毛巾给江涛擦脸。

就在拿毛巾的当口,江涛仰躺在沙发上,忍不住要吐,没人扶着,他全喷在了身上,脸上也都是。

浑身散发着腥臭,江迟皱紧了眉头。

家里总是弥漫着这种臭味,一年里有半年,江涛都是烂醉如泥地回到家,动辄耍酒疯,扔东西,打人。

「拿个毛巾也这么慢,想呛死我?」江涛咳得满脸通红,冲着卫生间吼了一句。

顾宛莲出来,见到他这个样子,也忍不住嫌弃,但是还是走上前去,又转身端了一盆水。

不小心踩到了刚沾在地板上的秽物,顾宛莲趔趄了一下,好不容易站直,一整盆水已经泼到了江涛的身上。

这一盆水让江涛清醒了不少,也让他愤怒了不少。

「啪!」响亮的一巴掌直接打在顾宛莲的脸上。

江迟刚要上前,林挽莲扭头止住了他,「回你房间睡觉。」

江迟没动,有些冷漠地定在了原地,看着这场习以为常的荒诞闹剧。

「啪!」又是一巴掌。

江涛打人有点上瘾,那种发力落到实处的感觉,让他获得了微妙的掌控感。

比起工作中虚与委蛇,讨好高层领导的同时,还要防止员工在下面讨论他,这种感觉太过于解压。

尤其是今天谢师宴上,同事的表情,让他心里憋了一股气,他不是不能看出来那些虚伪的祝福。但他就是要大家一边憎恨他,一边羡慕他。

顾宛莲没有工作,全职主妇,一无所长,又性格怯懦,害怕在别人面前出丑。

她有些压抑地低声说了句:「你自己收拾吧,我不伺候了。恶心。」

说完,顾宛莲起身就要去卫生间,表情嫌恶。

江涛突然起身,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掼在地上,染了一身呕吐物。

「你算个什么东西?没有老子,你以为你能有这样的日子?你有哪点比得上老子,也配说我恶心?」

说完,江涛又踹了一脚。

顾宛莲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叫。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失控,江涛连续踹了三脚,还觉得不解气,又将顾宛莲拎起来,要往墙上砸。

江迟循着本能走上前去,推了江涛一把。

江迟这时候身高已经将近一米七,力气也不小,这一推,江涛整个人向后倒,倒在沙发上,睁大了眼睛看江迟。

「无能!」江迟怔忪了几秒,近乎发泄地吐出来这两个字。

他不善言辞,不会争吵,害怕江涛那种发疯一样的说话方式,有很多话他都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只剩下这两个字。

简短,却很凝练。

这两个字戳中了江涛的痛处。

一直到凌晨之前,这场打骂都没有消停。

像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这已经是一种家常便饭,后来存在于江迟记忆里的,也只剩下吵闹,腥臭,肮脏,痛苦……

有些麻木。

让江迟更加记忆深刻的是,顾宛莲的态度。

在外人面前,一律高傲地遮掩着,像一个温和版的江涛,自卑且自负。

「无能。」

江迟在一片漆黑中,拿起桌面的水晶球,按下了开关,水晶球里的小王子捧着一朵玫瑰旋转着,底部有星星的碎片不断起舞。

看了半个小时,江迟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毁灭吧。

美好的,丑恶的,都一起毁灭。

番外二:镜

对面那扇门里,总传出来师师云雀般的笑声:

「妈妈,我这次期末又进步了 2 名,可以带我去吃肯德基吗?」

「爸爸,明天我就要跟同学去郊游啦!你别忘记早点叫我起床送我去哦。」

「……」

而一门之隔的我家,却像是与她家在两个世界。

我看到过那个我称之为母亲的人,拼命掩盖的伤口;放学回家,撞见过那个称之为父亲的人,拿着木棍狠狠挥舞,表情狰狞得像一只禽兽;饭桌上,一家人沉默着,不被允许发出任何声音……

成绩单摆在父亲面前,只有谩骂:「全校第一有什么用?我的儿子,要拿全市第一,全省第一!全国第一!否则将来照样被同学看不起!」

他是一个生活中的 loser,所有的不满怨恨全都发泄在了我和母亲身上。

要拼了命地遮掩,才能让哭声吵闹声不溢出门外。

一个平常的夜里,母亲给我端来一杯牛奶。

她问我:「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了,你会选择谁?」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又自顾自笑着说:「这个选择太为难你了,选妈妈的话,连饭都吃不饱,选你爸又太痛苦,况且他也不可能跟我离婚……都怪妈妈,是妈妈太软弱了,很抱歉把你生下来,生在这样的家庭……」

说完,她端走了那杯牛奶。

第二天早上,我跟师师上学的时候,下意识回头往窗台处看了一眼。

母亲在看我。

她第一次那么平静地,像一个母亲一样,目送我上学,对我微笑。

那是我此生见她的最后一面。

当时我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因为那微笑让我每每深夜回想起来就心惊肉跳。

一种仓皇决绝,孤注一掷,积薪自焚一般病态的笑。

后来她就和父亲一起消失了。

听那个被抓回来的杀人犯的供述,母亲早已尸骨无存。

一年多了,怕是早已腐烂成泥,枯骨成灰。

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死于市内小城的一座荒山——慈山。

后来我去过几次,一个人坐在山顶看着朝阳升起的时候,我难以掩饰内心的卑劣:

比起感激她,怀念她,我更多的是感到庆幸。

我终于摆脱了 12 年来,噩梦一般的生活。

纵使后来被亲戚像野狗一样到处丢弃,我也从未觉得如此自由。

哪怕这自由的代价是居无定所,孑然无依。

师师求她的父母收养了我。

那是一段很奇妙的生活,好像无时无刻生活在一出戏里,戏里的人们恩爱和睦,会互相说:我爱你。

我是观戏之人,戏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爱是什么呢?

16 岁的时候,我在师师的日记本里窥见了一角。

她说:「好喜欢江迟,喜欢他的脸,喜欢他的性格,喜欢他的手……喜欢他的一切!」

她说:「江迟吃饭的样子呆呆的,很可爱,江迟帮我讲题的时候,我好想亲他!」

她说:「江迟就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她挑选了身为观众的我,邀请我加入这场戏局之中。

所有人怜悯我,但她爱我。

所以我开始与她一起认真地演这场戏。

学着她待人接物的样子,我感到自己逐渐像一个正常人,在被全世界接纳。

她从不吝啬对我的夸奖,还会教我,如何应对这种夸奖,让我不至于显得高傲;

她会带我去体验很多新奇热闹的东西,让我不至于显得孤僻;

……

她如此鲜活地存在于我的面前,还将自己送到我的手中,带我一起体会她的喜怒哀乐。

偶尔我沉浸其中,大部分时间我感到抽离。

像一只风筝飘在半空,她是那根留住我的线。

我偷看了她那么多日记,病态地享受着她对我的爱,深夜独自体会。

我爱她吗?

我好像无法像她那样拥有如此丰沛的爱意,这是一种天赋吗?

大家常说我是天才,可我觉得她才是天才,天生就拥有大多数人都没有的东西。

她第一次面对面地向我表白的时候,心里一直妥善珍藏的角落像是被突然掀开,我感到惶恐,害怕。

怕她无法感受到与她相同的爱意,怕她真正走近我的时候,发现那颗心如此的荒瘠、苍白。

我拒绝了她。

看着她掉下眼泪,每一滴都滴在了我的心里,沉闷地痛苦着。

害怕从此失去她,又害怕真正拥有她。

可她没有放弃我,像从前一样对我。

她说:「江迟,你学着喜欢我一下嘛,我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你再不出手,我就被别人抢走了!」

这句话打动了我,既戳中了我的恐惧,又告诉了我方法。

学习喜欢她,就像她喜欢我一样。

这是我的强项。

我经常送她礼物,对所有人宣告她的存在,经常抱她,吻她,做她喜欢做的事,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不让她受一丁点伤害……

明明这都是她对我做过的事,我做出来以后,她却如此感动。

她说她每一天都比从前更爱我。

我也如此。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直到死去。

但她突然怀孕了。

她兴奋地说:「江迟,我们突然有了宝宝诶!这是不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

礼物?

她的日记本里,曾经说我是她的礼物。

我看着她的肚子,有一颗尚未成形的胚胎,如此刺眼。

那颗胚胎在师师的肚子里慢慢长大,也在我心里无声地成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师师身体的反应很强烈,她经常呕吐,脸色苍白,需要强迫自己才能吃下饭,我也一样。

可她说她很幸福,我无法理解。

母亲,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我不知道。

但我想起,知道她死讯的时候,我感到庆幸。

那座山埋着她的尸体,我在那里看着朝阳升起的时候,就好像获得了重生。

很多人觉得我 12 岁失去了一切,但我觉得我的生命从 12 岁才开始。

孩子对于母亲而言,就像一颗寄生虫,夺取营养,享受好处,获得生命。

我憎恨孩子。

可我不能伤害师师。

孩子快出生的时候,焦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不能再拥有另一个孩子。

这种冲动驱使着我预约了结扎手术。

一种命运般的巧合,让我走出医院的时候,遇见了邻居,她指责我不负责任,指责我让师师那么难过……

我还是伤害了师师。

到产房的时候,师师正在给那个孩子取名字:江晚。

即使如此,她还是爱着我。

我的心第一次感觉到被反复挝折,搓揉,心酸得几欲落泪。

世上还能有人这样爱我吗?

心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吹着呼啸的风,让我痛苦,让我想要发疯,想从江晚手里抢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可是师师很爱她,我不能伤害她。

师师看着她的眼神,原本是只属于我的。

刚出生的胎儿需要占用太多的时间,看着她深夜吵得师师睡不着,看着她喝奶,看着她拼了命地吸引师师的注意……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我再怎么安慰自己,原来师师已经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凭空生出了一种贪欲,它让我越来越渴望师师,即使她不再全身心地爱着我,我的眼里也只有她的样子。

我不需要再模仿她的爱意,我拥有了对她的爱。

就像师师说的,爱就像一种本能。

我似乎拥有了这种本能。

虽然这本能只对她一个人。

父母对孩子的抚养义务只到 18 周岁。

为了师师,我可以模仿一个父亲的行为,跟她一起把江晚抚养到 18 岁。

可是师师拒绝了我,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跟我提离婚这件事。

父亲一定要爱孩子吗?

师师到底无法接受的是什么?

我动用了二十多年来的所有理论知识,也想不清楚原因。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学校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感到整个人被再次推回了 12 岁那年。

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撕碎了。

我的心露出了原本的样子,贫瘠,卑劣,没有任何一处值得被爱。

这就是本来的我。

我被硬生生剥离开这十多年的时光,仿佛平行世界一样,看着与师师在一起的那个我。

我似乎有一点能够理解一些师师的想法了。

她告诉我说:「你要先自爱,然后才能爱他人。」

「你就是你,与你身边的任何人都无关。」

「你要做自己,还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

我反反复复将她的话想了很久。

一封来自国外投资人的邀请函到达我邮箱,我突然想清楚了:

我必须要再重生一次,找到我自己的支点,然后主动回到她的身边。

番外三:独

在澳洲的第一年,江迟学会了抽烟。

其实他生活平淡,作息规律,每天会锻炼,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在实验室,研究,学习,写报告,视频会议,经营决策,制定方案……

但是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想抽烟。

他第一次硬生生地把自己跟叶师师剥离开,想他自己的问题。

仿佛离开了自己的止痛药,导盲杖。

没有她的日子,一片漆黑,痛苦而麻木,自由而空虚。

他又回到了那段非常短暂的,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光。

他经常失眠,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可以硬生生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后来,他会选择在失眠的时候看书。

是他以前从来不会看的那种,叶师师的书单。

一年以来的无数深夜,他不断打碎自己,修复自己,然后第二天像个正常人一样工作。

最近,他被迫结交了一位朋友,是实验室新招募的研究员,Veer。

Veer 是一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并且坚信江迟也是。

他活泼开朗,对所有新鲜事物抱有极大的热情,最重要的是,他真正热爱着这份工作。

「给我也来一根。」Veer 走到江迟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迟默默掏出烟盒,递给了他。

「在想什么?」Veer 点燃了那根烟。

正值傍晚,两点猩红的火光在薄雾般的黑夜中亮起。

江迟不想跟他聊私密的话题,但是更不想跟他聊研究项目相关的东西。

他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Veer 一定会拉着他彻夜长谈。

他现在只想放空一会儿,于是没有多加思考,语气简练地实话实说:「想我老婆。」

「什么!」Veer 瞪大了眼睛。

他高鼻深目,眼珠子是淡淡的蓝,做起夸张的表情,看起来实在过于诧异。

江迟瞥了他一眼,「很奇怪吗?」

Veer 说了声抱歉,继而说明了原因:「因为你专业能力非常强,又从不参加他们的聚会,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独身主义者。没想到你连伴侣都有了,结婚多久了?」

「四年。」江迟补充道,「还有一个女儿,现在一岁多了。」

「她们都在中国吗?」

「嗯。」江迟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

Veer 看着他的样子,总觉得他不太像结了婚的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张脸上没有太多被社会和家庭打磨过的痕迹。

空洞而忧郁,俊美但苍白。

好奇心促使他继续问了下去:「你跟你太太的感情怎么样?」

江迟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离婚了。」

「抱歉……」Veer 暂停了询问。

沉默了一小会儿,江迟手里的烟燃尽了,他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研究取得了一些阶段性成果,现在正是接受检验的时候,暂时没什么东西可忙,他不急着回去,于是坐了回去,又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你很后悔吗?」Veer 尝试着再次问道。

「不。」江迟摇了摇头,「不后悔。」

Veer 再次困惑了。

在他短暂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实在无法理解这样复杂的感情。

「好吧……那你,」Veer 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回中国?」

江迟道:「不知道,尽快吧,看这边的进度。」

Veer 道:「嗯,中国很好,也许我以后也会过去住一段时间。」

「欢迎。」

「到时候你可以带着你的……太太,一起欢迎我。」

不知为什么,Veer 总觉得江迟还会回到他太太的身边。

「好。」江迟重重点了点头。

晚上回到卧室,江迟想起傍晚的对话,忍不住主动给叶师师打了一通视频电话。

他不经常打,生活乏味而没有有趣的见闻,那些厚厚的书籍,他要很久才能啃完一本,只有在有话可讲的时候,他才敢给叶师师打电话。

这个时候,叶师师已经下班了。

接通的画面里,她正抱着江晚。

江晚已经会扶着墙走路,眼睛水灵灵的,透过屏幕盯着江迟。

江迟没什么表情地对着被江晚的小脑袋占满的屏幕道:「师师,让我看看你。」

叶师师调整了一下摄像头,从江晚的脑袋后探出一张脸来,笑着看他。

江迟忍不住也笑了,笑得很温柔。

「我今天跟一个朋友聊天了,他叫 Veer,他说以后会去中国,希望我能带你去欢迎他。」

「好呀!」叶师师立刻接话,「我上周末带着晚晚还有爸妈去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到时候可以带你和你朋友过去,还有……」

江迟认真地盯着叶师师的脸。

江晚不太安分,有时候会拿小胖手抓在叶师师的脸上,小腿蹬在她腿上,一跳一跳地打断她说话。

江迟从床边拿了一个一闪一闪的小球吸引江晚的注意。

江晚又在叶师师怀里,拼了命地往屏幕上扑。

江迟:「她什么时候睡觉?」

「早着呢,现在正是她闹腾的时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个小时,江迟意犹未尽地挂断了视频。

与 Veer 认识的第二年,江迟又被迫结识了不少朋友。

Veer 十分善于交际,认识来自全球各地的朋友,喜欢公路旅行,工作之外,经常与朋友结伴开车,挑一条路线边走边玩。

江迟跟着他去过不少地方。

一大群朋友,才华各异,就连 Veer 这种醉心研究的,在唱歌方面都很有天赋,经常在车上唱一些流行歌曲。

江迟多了很多可以与叶师师谈论的话题。

他发很多视频和图片给她,事无巨细地报备行程,包括一些能想起来的有趣的对话。

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江迟会反复回味与叶师师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长的微信对话,从几天前乃至几月前的消息,翻到最新消息。

这成了他新的入眠方式,并且效果更快,更好。

曾经断掉的筋骨缓慢地生长着。

有的时候,Veer 甚至能在实验室见到江迟莫名微笑。

休息时,Veer 问他:「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是跟你的太太和好了吗?」

江迟摇摇头,「还没有。」

与叶师师的关系,好像跟 2 年前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又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直以来,都是叶师师带着他来体验生活中的乐趣,分享自己的见闻,他随着她快乐或是悲伤。

现在更多的是他来主动分享了。

这几乎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但他仍然分不清楚,这算是某种程度的「做自己」,还是仍然全身心地依靠着叶师师,获取与她连接的通道。

或许还是更偏向后者。

江迟突然道:「这两年,我反复问自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大多数时候,它没有意义……」

「什么?」Veer 有些疑惑,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转到这里了,但还是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你的事业,你的爱好,你的天赋,都是你存在的意义啊!」

江迟摇头,「不是,那些只是手段,我唯一的意义就是她。」

Veer 再次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无法理解江迟在这方面的脑回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脑吗?

「怎么会……你怎么会把一个人当成你生活的全部意义?」

在 Veer 看来,人首先要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拼尽全力追逐自我价值的实现,每分每秒都要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至于深刻的感情,只会影响他奔跑的速度。

「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好像跟我不太一样。事业也能当作意义吗?天赋就必须热爱吗?」

「咳……」Veer 噎住了。

江迟这么一问,他又感觉两者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怎样,好像只要找到自己的意义就好,管它是什么意义。

况且,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深夜,江迟看着与叶师师的对话框发呆。

昨天和前天,已经 2 天没聊天了。

大前天,他分享了几张旅行中拍到的美图,叶师师夸他现在拍照技术进步了很多;

五天前,他分享了正在读的书,与叶师师聊了很多关于国内外女性权益的话题;

再往前,提到过不少 Veer 惊世骇俗的事迹和语录……

毫无疑问,Veer 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人。

叶师师说,听他描述,就好想见一见这个可爱的人。

江迟敲下几行字:「师师,今年春节的时候,我想回家住一段时间。」

叶师师还没睡,很快回复:「好!」

江迟:「想带一位朋友回家,他说他很想感受一下中国的传统节日。」

「是 Veer 吗?」

江迟:「对。」

「明白!到时候一定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江迟:「晚晚睡了吗?」

「睡啦!」

江迟:「师师,你也早点睡吧,晚安。」

「好的,江迟,晚安。」

这次,叶师师发过来的是语音。

尾音微微上挑,轻松愉悦,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倦意。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恍惚回到了曾经同床共枕的时候,叶师师每晚都对他又亲又抱,要说完晚安才肯睡。

江迟反反复复点开语音,听了好多遍。

……

江迟没能带 Veer 去中国过春节。

在这之前,Veer 离开了实验室,与江迟告别。

Veer 说他要去一趟乌斯怀亚,也许生命会终结在那里,希望能顺利抵达。

江迟这才知道,原来 Veer 病了,早在几年前,病情一直在恶化……

「在被称作世界尽头的小城,走到生命的尽头,听上去是不是很浪漫、很有创意?」Veer 笑着离开了。

走之前,他对江迟道:「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实现了生命的全部意义,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很快乐。」

Veer 的背影依旧轻盈,看不出任何即将消逝的征兆。

也许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江迟情不自禁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心里空空的。

没有那种尖锐的疼痛,只是好几天以后,一个人在实验室外的空地抽烟的时候,会觉得很可惜,可惜之后有点怀念,再然后有些钝钝的疼,心里闷闷的。

江迟给叶师师打了视频电话。

叶师师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大衣,看起来很冷的样子,像是刚下班,在小区楼下的花坛走着。

路灯一片昏黄,映在她的脸上。

「怎么啦?」

江迟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低低地回应了一句:「心情不好。」

叶师师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心情不好,发生了什么?」

江迟一五一十地讲了 Veer 的事情。

叶师师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只能很俗套地跟你说,死亡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Veer 自己也说,没什么遗憾了,可能这也算圆满。」

江迟看着她红通通的鼻尖,很久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师师,你快点走回家吧,外面好冷。」

叶师师点了点头,随着镜头的移动,江迟看到她进了电梯,按了家所在的楼层。

「我知道啦,你呢?现在心情怎么样?」

「见到你,已经好多了。」江迟十分认真地看着她。

叶师师笑了一声,「江迟,你变了好多。」

「哪里变了?」江迟一双眼睛快要黏在她的脸上。

叶师师认真想着,脱口而出:「首先,你居然会说甜言蜜语了!

「嗯……你还会跟我分享你的生活了,以前你都只会听我说。

「还有,Veer 算是你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承认的朋友吧?以前我总觉得你没有社交,跟每个人相处都是淡淡的,好像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是陌生人……

「江迟,你知道吗?我刚才听到你跟我说你心情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开心……我突然觉得……

「啊!」

随着叶师师的一声尖叫,手机屏幕突然全黑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传来,视频彻底挂断了。

江迟的心顿时突突突跳得厉害,他强作镇定,再次发送视频邀请,没有回应……

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江迟猛地站起来,很快意识到,是电梯故障…。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到颈边,江迟找到了物业的电话,手指有些颤抖地打了过去,准确地报了电梯序号和所在的位置,「电话不要挂断,快!」

随着物业工作人员急促的脚步声,江迟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无法好好站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快速地绕着建筑无序走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迟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嘈杂的声音,捕捉关键信息。

物业的处理速度很快很有条理,直到听到叶师师的声音,江迟才放下心来,整个人瘫坐在长椅上。

他挂断了物业的电话,一个视频再次打过去。

叶师师除了脸色有点白,脚有点软,其他没什么变化。

她已经被物业送回了家。

爸爸在跟物业沟通处理方案,江晚在跟姥姥玩游戏。

视频那头,江迟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稍有点长了,他将湿发撩到脑后,深呼吸,「没事就好……」

「好啦,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紧张?放心吧,我在网上看到过电梯故障的处理方法,问题不大……」

「师师。」江迟坐起身来,突然道,「我决定了,这次春节回家之后,就不走了。」

「哦……」叶师师停顿了一瞬,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放空了一会儿,叶师师突兀道:「江迟,你知道电梯故障之前,我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江迟开始回忆那句话。

「我很高兴你对我说你心情不好,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江迟……

「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你,我从来没想过,我爱的到底是不是你这个人?

「我总是对你说爱,但我从来没看到你的痛苦,没有注意到你的缺点,也从没有关心过,你为什么永远都能把好的一面给我……」

「对不起,江迟。」叶师师十分真诚地看着江迟。

江迟愣了片刻,下意识反驳:「你没错,是我自己不愿意……」

但他知道,他心里有一处已经无声地坍塌了。

他的眼眶红红的,忍不住想哭,恨不得能立刻回去,紧紧地抱住视频里的人。

叶师师打断他道:「江迟,我等你。」

……

两个月后,江迟回到了中国。

叶师师抱着江晚在机场热情迎接了他。

回去的路上,叶师师开车,江迟抱着江晚坐在副驾。

江晚很闹腾,小嘴特别碎,话特别多,站在江迟腿上,叽叽喳喳拍江迟的脸。

「爸爸!」

江晚又扭头往叶师师那边扑,「妈妈!他是爸爸吗?和手机里的爸爸不一样!」

叶师师笑,「哪里不一样?」

江晚指着江迟的鼻尖,「就是不一样……」

说完,江晚往叶师师那边扑得更狠,几乎要抓到她的胳膊,江迟用了点力气,把江晚制住,摁在腿上,「不要打扰妈妈开车。」

江晚「哇」地一下哭出声,「他不是爸爸!」

吵得江迟脑壳疼,他捏了捏江晚的脸,小嘴被他捏成 O 型,「别哭了,我是你爸爸。」

江晚小腿开始乱蹬,「就不是!妈妈,你快给爸爸打电话,我要告诉爸爸!」

江迟脸色有点难看,摁住她的腿,「告诉爸爸什么?」

叶师师快笑晕了,趁着红灯给江迟打了个视频。

江迟看了江晚一眼,默默接了,前置摄像头对准了他和江晚。

江晚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和爸爸出现在同一块屏幕上,「这个才是爸爸……」

「爸爸,我身边有一个怪叔叔欺负我!」江晚指控道。

江迟也忍不住笑了,对着屏幕道:「那不是怪叔叔,那是你爸爸。」

江晚张大了嘴巴,看了看江迟又看了看屏幕,瘪嘴哭得特别伤心。

江迟手上帮她擦眼泪鼻涕,「好了,爸爸不会再欺负你了。」

在江晚看不到的地方,他扭头与叶师师一起笑得眯起了眼睛。

□ 朝初夕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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