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顾雪儿没让我们等多久,就传来了准备英语测验的消息。
这次是英语测验是全校范围的,据说是择优参赛,也就是说不管先前有没有报过名,只要在这次考试中取得前三名的成绩,就可以代替京北附中去参加英语竞赛。
夏雨晴压力最大,原本她就觉得自己不够聪明,隔三差五取得的好名次她总觉得是她运气好,这次全校性质的测验搞得她心态都险些崩了。她怕万一考不好,自己失去了参加英语竞赛的名额不打紧,但是肯定会有人说她一开始是通过关系获得的名额。
为此,夏雨晴还偷偷地掉了几次泪。
我于是又不得不发挥了自己知心小姐姐的魅力,开导了她好几次,甚至还偷了小胖好几块法(四声)国进口的巧克力给她,她这才破涕为笑。
顾千禧他爸一天内找过他两次,第一次是质问顾千禧为什么要抢顾雪儿的英语竞赛名额,害她在班级里出丑,第二次是来跟顾千禧道歉,上午他不分清红皂把顾千禧骂了一顿,后来去跟班主任沟通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顾千禧,这又马不停蹄地过来道歉了。
顾千禧没说接受,也没说不接受,反正每次他爸过来他就扯着我在那里听三五分钟,时间一到就说饿了硬拉着我去吃饭。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个饭托儿。
英语测验那天格外正式,全校同学都切换了教室作为考场,考生与考生前后左右的距离每个都有两米远,我们考场一共有 20 个考生,也不知道怎么分的,居然把我跟顾雪儿分到了一个考场。
顾雪儿就在我左边,进考场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进来,彼此朝对方翻了个白眼后才找到座位坐下来。
好巧不巧,我们这个考场的主监考官是胡常胜。
我本来想跟老胡表一下我好好考试的决心,可他就像是耳鸣了一般,对我的声音视若无睹,这样就算了,他甚至还朝顾雪儿笑了一下。
虽然这一下有点儿转瞬即逝的感觉,可还是被敏锐的我捕捉到了。
这个胡常胜,真的是不给自己班学生长脸。
我一边涂答题卡一边又幽怨地看胡常胜,答题卡被我涂的刷刷响,他都没有偏过头来看我一眼。
真是避嫌都避到姥姥家了,他至于的吗?
考试结束,我交了卷子怒气冲冲地想去找顾千禧诉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
「顾喜宝。」
我转过头,看到顾雪儿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后。
「干嘛。」我有些语气不善。
「听说你是被捡回来的?你也姓顾?你配?」
我原本就被胡常胜闹的不痛快,听到顾雪儿的话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眼看着她走过来,我一把薅过她的头发,顺势把她往地上一推。
顾雪儿摔了个大屁股墩儿,她坐在地上,瞪着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打人?你居然敢打我?」
我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以后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
说完我就往前走,不想去理会顾雪儿了。
可兴许顾雪儿真的是天才型学霸选手,我只在她面前露了这么一套招式,就被她迅速学了个九成九,还没等我走出几步路的时候,就感觉身后突然有人使出一股蛮力推了我一把,我没有防备,直接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紧接着,顾雪儿几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扯了扯我的头发,恶狠狠的说道。
「这种粗俗的方式别以为我不会,一个在烂泥堆里生活的底层人,居然还妄想贴上我们顾家,真是可笑。」
我被摔得回不过神来,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坐下,两只手手心被蹭破了皮,脸也不容乐观,右脸先着的地,现在整个右脸火辣辣地疼,大概得肿个好几天。
周围的同学们来来往往,约莫是怕我碰瓷,没一个人对我伸出友好的双手,真是世风日下。
啧。
正想着,胡常胜的声音从我身后传过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些不确定和疑惑,以至于喊我名字的时候声音都有点虚。
「喜、喜宝?」
我一下子悲从中来,从刚刚在考场里被胡常胜忽视的委屈,再到刚刚顾雪儿羞辱我,说我是捡来的,还学我的招式把我推一个大马趴,我感觉我现在比窦娥还要冤。
「你你你,」胡常胜看的目瞪口呆,都有些结巴了,指着我的脸问我,「这是被打的,还是摔的啊?」
「摔的,」我没好气的说了一声,又忍不住问他,「老师您刚在考场干嘛不理人啊,我可是您亲学生啊,我还是班长,别的不说,您就说说,我从一开学到现在,给您参加过多少场教师培训会啊……」
胡常胜把东西夹到自己胳肢窝底下,蹲下身把我扶起来,我疼的哎呦哎呦叫,胡常胜就在那耸着肩笑,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恶趣味。
「老师您不想帮忙就直说,别笑话人行吗?」
胡常胜「扑哧」一声又笑喷了,意识到自己现在有点儿不太能担得起「为人师表」这四个字,他才极力忍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是,喜宝你别误会,实在是……噗哈哈,不是,你那个万能公式口诀太好笑了,我一看到你我就想背三短一长选一长,噗哈哈哈,我们办公室的老师快笑疯了。」
什么嘛。
万能口诀而已,有这么好笑?
我看着胡常胜一脸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忍不住对他又有些心疼。
「……谁把我的万能口诀外传的,这个是我的私人总结,不可以外传的。」
胡常胜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我,说,「殷恒之天天早读在那背,我估计现在整个三班,甚至整个高一年级都倒背如流了呢。」
真的是,这些人一点儿版权意识都没有。
51.
胡常胜好心地把我送到医务室去,又嘱咐大夫给我检查细致点儿,叮嘱完出门的时候,他又问我。
「你这看起来不像自己摔的啊,有什么事儿跟老师说,不要自己憋着。」
「嗯,」我点点头,「我跟顾雪儿互殴闹的,我先薅了她头发,又把她拽倒了,她又趁我不注意,把我推倒,又薅了两把我的头发。当然,虽然是我先动的手,但是她先言语侮辱我,而且她也没有受伤。老师你觉得我是和解还是告到校长室?」
胡常胜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直截了当地说出实情,他大概原本就是想客气一下,烘托一下感人的气氛,这下氛围是起来了,胡常胜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嗯,我觉得就这样吧,吃亏是福,更何况是你先动的手。」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胡常胜说的比较客观,说到底是我先动的手,再加上如顾雪儿所说,我如今拥有的一切确实是通过依附顾家得来的,我没必要委屈,倘若没有顾千禧,我现在能不能存活于世都不知道。
我在医务室上了药,给顾千禧发了信息说不舒服就回家了,顾千禧打过来电话,想了想我现在的猪头脸也瞒不住,就说自己摔了一跤,被胡常胜送回来了。
顾千禧就说好,说他下了课马上就回家。
下午有针对他们三个人的英语补习,虽然现在重新测验挑选竞赛选手,可顾千禧他们的补习一直没有落下,足以证明胡常胜夫妻俩对他们的重视。
从学校到家里坐公交车有八站路,兴许是我的模样委实有点儿凄惨,我刚上车刷完卡,公交车上的叔叔阿姨哥哥妹妹就开始争先恐后地给我让座,更夸张的是,就连一个拄拐的老大爷都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丫头来坐,我们都比你健康。
是,你们都没我脸大,我脸又肿又大。
下车的时候,我大概是被摔的有些精神恍惚,提前一站下了车,等公交车走远了我才后知后觉。
索性一站路并不远,我姑且有点儿身残志坚的想法,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新时代青年的自豪感。
直到——
我意识到从我下公交车,就有一个身影一直在跟着我。
我走的快身后那人就走的快,我慢一些那人也慢一些,手里的书包被我攥地紧了又紧,那里面有顾千禧特意放在我书包里的防身工具,幸亏我没有把他们扔掉。
经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我忍着腿上的疼痛快步走了进去,紧接着没过几秒钟,身后那人也进来了。
隔着货架,我看到那人穿着黑色的休闲装,运动鞋,头上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因为戴着口罩一直看不清脸,个子不高,看走路姿势似乎是个中年人。
可是为什么会跟着我呢。
难不成看我独身一个人回家,觉得我家里没人,还是已经踩点踩过了?
正琢磨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就撞进吕维仁的眼睛里,「吕院长,是您啊。」
我拍了拍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再往对面看了看,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消息了。
吕维仁看到我的脸吃了一惊,忙问道,「你脸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上药了吗?」
和胡常胜的反应不太一样,吕维仁看到我的脸第一反应是我有没有被人欺负。
说不委屈是假的。
可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理性的劝诫比不合时宜地关心出气要适用的多,可是,至少在事情发生后的某个时间段,我也需要有人安慰我,说我受委屈了,说我受欺负了。
这个是没办法替代的。
胡常胜是老师,他的责任是教书育人,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会尽量公平公正的去处理同学之间的纠纷,可是当下的那一刹那,我最需要的是公平公正吗?
顾千禧也会给我出气,他会安慰我,也会劝诫我,他是我身边接触的所有的角色里,我无法去单独拿出来分析的人,他是我的全部。
只是他太年轻了,我奢望的渴求的来自长辈的关爱,他给不了。
至少在眼前这一刻,吕维仁眼里的担心不是假的。
我觉得眼眶酸涩,忍不住咽下泪意,轻咳了一声,说。
「没事儿,不小心摔了一跤。」
「嗯,」吕维仁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你不想说叔叔不逼你,上药了吗,我带你再去看看?」
「不用了,」我忙摆摆手,「我在学校上过药了,就是看起来有点儿触目惊心,其实也还好啦。」
「那中午吃饭了吗,我开车来的,我先带你去吃饭,然后送你回家好吗?」
我想了想之前那个跟踪的人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能不吃饭,送我回家吗?」
不过是一站路的距离,开车也用不了几分钟,只是刚刚被跟踪的不安和受伤的委屈一起袭来,在这仅有的几分钟里,我忍不住跟吕维仁吐槽起来。
「真的是,她居然学我,还举一反三,我先薅她头发再推她,结果她倒好,跟我玩儿阴招,趁我不备先把我推倒,再薅我头发……还有刚刚,不知道是小偷还是人贩子,居然在我身后偷偷跟踪我……呃,不管目标是不是我吧,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吓得我刚刚差点儿报警了……」
吕维仁似乎有些恍惚,良久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口气,说。
「喜宝,你受累了。」
顾家阿姨当年走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如影随形,似乎会跟随我的一生。
52.
我下车的时候,吕维仁也从车上下来,他跟在我身后,给我按向上的电梯,等电梯的时候,他开口道。
「喜宝,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对,她一直在国外生活,最近这段时间她会回来找我,」吕维仁近乎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我有做父亲的经验,我知道你一直都渴望有个父亲,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也可以成为我的女儿,你们可以一起长大,一起上学……」
我望着电梯上的数字,看着它从 1 走到 7,又从 7 降到 1,我的心开始砰砰砰狂跳,甚至满眼酸涩地想点头说「我愿意」,可是……
顾千禧和顾雪儿尚且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顾雪儿都对他那么排斥反感,更何况是我和吕维仁的亲生女儿呢?
而且我和顾千禧说好了的,我们俩要相依为命,他为了我连他爸妈都没要……
「你不用急着答应我,你可以慢慢想,我女儿马上回国了,我相信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电梯重又回到到数字「1」,我点了点头,跟吕维仁说了「再见」上了电梯。
我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想着吕维仁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有名有钱,想收养谁做不到,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从见到我第一面,就觉得和我有缘,像是命中注定一样。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顾千禧回来的时候我还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梦到我真的是吕维仁的女儿,他的小女儿和我长得一摸一样,牵着我的手抿着嘴,一边笑一边喊我「姐姐」。
直到脸上冰凉的触感传来——
「嘶——」
我疼的睁开眼睛,顾千禧正抿着嘴拿着碘伏和棉签给我一点点往脸上上药。
「好疼啊。」我又说。
顾千禧手上的动作轻了轻,却没说话。
「没事儿的,就是摔了一跤,我在医务室也上过药了。」我把顾千禧的手拿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安慰道,「现在真的一点儿也不疼了。」
「真是摔的?」顾千禧问。
「嗯,」我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就是没看清路,你小时候不是也经常摔跤嘛。」
「我那是扁平足,」顾千禧白我一眼,「你是吗?」
这……谁还没有个不小心的时候。
「我回来前去找老胡了,他都跟我说了,」顾千禧又说,「喜宝,是我没照顾好你。」
顾千禧说着说着眼睛就开始发红,我看着他低头弄手上的棉签,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比之前故意装哭的时候伤感多了。
我也跟着掉眼泪,却不是为了自己。
似乎人长大了就总爱回忆过去。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少不经事,以为自己得了绝症马上要死了。我和顾千禧也是这样,面对面坐着掉眼泪。只是那个时候我们的性格要外放一点,哭的时候都是惊天动地的,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就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掉眼泪了。
我突然又不想要一个年纪大的爸爸了。
我头发已经到肩膀了,顾千禧给我上药的时候不方便,就拿了根皮筋给我扎上,我闭着眼睛倚在沙发靠背上,问顾千禧。
「你觉得我长头发好看,还是短头发好看?」
「都好看,」顾千禧又给我上了一圈药,闻言再加一句,「现在配上这张猪头脸更好看了。」
「去你的!」我恨不得踹他一脚,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对了,我今天回家的时候有个人跟踪我。」
顾千禧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问我,「跟踪?谁?」
「就一个男的,个子不高,」我想象着今天在便利店看到那个男人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戴个鸭舌帽,看不清脸。」
「你怎么发现的,报警了吗?」
「没有,我躲进了便利店,正好看到吕维仁,他就把我送回来了。」我老实的地说道。
我原本以为顾千禧听到吕维仁的名字又会炸毛,没想到这次他竟然皱着眉头完全没在关心我是不是提到了「吕维仁」这个名字。
我脸好的差不多了才去学校,顾千禧又往我书包里放了一大堆防身的东西,我拎了下书包,也就有个七八斤沉吧。
我拉下脸,有点儿不情愿。
「不至于吧,我晚上又想了想,可能人家不是跟踪我呢,可能是去便利店买东西呢,毕竟我一抬头,人家就不见了呀。」
「不用你拎。」
顾千禧说着白了我一眼。
英语测验的成绩早就出来了,考试结果大差不差,殷恒之再次以满分的成绩夺得榜首,顾千禧紧随其后,考了 119 分,作文扣了 1 分,第三名是夏雨晴,总分 118 分,至于顾雪儿,总分 108 分,考到了全年级 100 名开外。
据说那天考试结果下来后,顾雪儿就因病回家了,我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她都没有回来。
最高兴的莫过于夏雨晴,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考了第三名,这下再也没有人质疑她,质疑 3 班,我回到教室后,夏雨晴说着说着又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还好有我给她力量,说我真真的是一个好班长。
他们三个人都在为一周后的英语竞赛做最后的冲刺,反倒是我又觉得这次的比赛似乎又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个全校测验就让顾雪儿看到了她和顾千禧之间的差距,她以后再也不能在顾千禧面前以学霸自居,这次打脸之后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再来找顾千禧麻烦了。
吕维仁自那次之后又联系了我几次,大概是怕我多想,关于「收养」的话题他也没再提起,只是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让我定期去上药,不要留下疤痕。后来有一天,他给我发微信,说他女儿来京城了,邀请我过去做客,我犹豫了一阵子,最终也没有过去。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顾千禧又出幺蛾子了。
53.
顾千禧不知道怎么考虑的,坚持要搬家,我们是年付的房租,这还没住几个月就搬走,房租又不退,搁谁谁愿意啊。
可顾千禧大概是大手大脚惯了,丝毫不觉得扔掉大半年的房租意味着什么,他是个行动派,英语竞赛前自己就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又忙不迭地催我赶紧整理,等他考试结束就赶紧搬家。
「可是搬哪儿去啊,咱们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嘛,离学校也不远,交通也方便,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咱们还交了那么多钱的房租。」
顾千禧被我唠叨地烦不胜烦,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我面前晃啊晃。
「眼熟吗?」
我的脑袋跟着钥匙转了两下,一把夺过来看了看,又问他。
「这不是你妈送你的那套学区房嘛,你要过去住?」
顾千禧摇了摇头,「是咱们,那小区对面就是京北附中,走两步道就到,交通便利,生活更便捷,到时候让小胖和恒之他们给我们搬家,你就把自己东西收拾好就行了,以上,还有疑问吗?」
我抓了抓头发,「那多不好意思啊。」
确定好了搬家的事,紧接着就是周六下午全国英语竞赛的初赛。
那天由老胡带队,我跟小胖坐着保姆车护送,眼见着他们三个要进考场,我跟小胖眼疾手快地给他们每个人一人塞了一根火腿肠和两个鸡蛋。
当然,这火腿肠和鸡蛋他们吃不吃、会不会被监考老师扣下,那就不在我们考虑范围内了。
我和小胖原本一直想等在考场外面的,可等着等着又有些无聊,加上小胖少爷一直邀请我去吃西式甜品,盛情难却,我只得跟着小胖不情不愿地出发了。
只是吃的时候没控制好时间,再回来的时候,老胡已经接他们回去了。
我跟小胖在保姆车上一边吃一边吐槽。
「白帮他们带了好吃的,走的时候也不说一声。」
「就是,喜宝,要不你别吃了,咱好歹一人给他们留块蛋糕。」
「……那也行吧,」我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叉子,「谁让他们是去为我们争光去了。」
我拎着蛋糕回到家,喊了好几声「顾千禧」都没回应,家里的摆设也跟我们之前出去的一摸一样,顾千禧居然没有回来。
算算时间,距离考完已经两个小时了,从考场到家打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没道理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啊。
没来由地,我心里一阵心慌,给顾千禧打电话没人接,我连忙又给胡常胜去了电话。
胡常胜一听我说顾千禧还没到家也有点儿奇怪,他们都是分开走的,顾千禧考试结束说要去买东西,就一个人打车走了,夏雨晴有父母过来接,殷恒之也是考试结束自己打车走的,我又微信问了殷恒之,那人大概是在打游戏,一边骂着队友孤儿,一边给我回语音,说没跟顾千禧在一起。
我又给顾千禧打几个电话,一开始都是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就关机了。
不知道手机是被人偷走了,还是被我打没电了。
眼看着天色渐晚,我没犹豫,穿好衣服就要出门找他,想了想,又回来把我六七斤的大书包背上了。
我没坐公交车,就沿着去学校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往旁边的小路上看,生怕错过顾千禧的身影。
直到我走了三站路,新开业的商场和旁边格格不入的早餐店中间有条狭窄的小路。
我就在那里看到了顾千禧。
54.
顾千禧被欺负了。
他额头蹭破了皮,半边脸都肿了,灰头土脸地倒在地上,男人佝偻着腰骂骂咧咧地踢他的肚子,饶是这样,顾千禧两只手依然紧紧护着怀里的书包。
这个男人我见过。
之前在 A 城,我亲眼目睹过他叼着烟,右手拿着一沓钱一下一下地扇顾千禧的脸。
那时候的我胆怯懦弱,等到那男人扬长而去,顾千禧艰难地抓起书包离开,我才敢躲在墙垛后面号啕大哭。
我无数次做这个可怕的噩梦,我梦到顾千禧被男人打死了,我却死死地咬着牙躲在一旁,顾千禧明明看到了我,却躺在地上,轻轻地朝我摇头,示意我不要出来。
梦里的我恨那个男人,梦外的我却更恨我自己。
多年前的画面和现在抽离又重合,我被气得浑身发抖,举起书包就朝男人砸过去。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架,我像个泼妇一样,抓着那人的衣服前襟,瞅准他的脸又抓又挠,顾千禧没料到我会出现,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我的腰往后拖。那男人这时候回过神来,狰狞着看我一眼,抬腿朝我肚子踹了一脚。
那一脚太快,我和顾千禧都没反应过来。
再后来,是我第一次看到顾千禧打人。
他打架毫无章法,却不要命一般,那人被打的倒在地上连连后退,偏过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又冷笑着道。
「你挺能打的啊,这次怎么敢还手了,你不怕吗?」
「我去你妈——」
我又举起顾千禧给我准备的六七斤的大书包,狠狠地往男人头上砸去,那人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出手,一个没有防备被砸到了头,血顺着额头就哗啦啦地流下来。
「好,很好,」男人阴测测地笑了,「敢打老子,我看你不想活了!」
「闭嘴,」顾千禧一边抱着我往后拖,一边说道,「赶紧滚,滚的越远越好!」
「走你妈!我要报警!我让警察枪毙你!你 X X!」
「没事没事,喜宝,不要报警,」顾千禧抱着我的手紧了又紧,似乎是为了安抚我,他在我的额头上亲了又亲,「咱们走,现在走。」
「报警啊,」那男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看起来并不害怕,「我看天底下有几个孩子要报警抓老子的。自己的孩子报警抓自己老子,好,你报警……」
「闭嘴!我让你他妈闭嘴!」
那人没说完,顾千禧突然就冲过去,攥着拳头就砸那人的脸,那人被打的呼声连连,嘴上却一直没闲着。
「老子就说!知道老子……哎呦!是谁吗……」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模糊一片,肚子这会儿痛感传来,不知道是被那个男人踹的,还是岔了气。
这个季节真冷啊,我因为急着出来找顾千禧,连外套都没穿,早知道我就多穿点儿了。
顾千禧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紧紧地抱着我,一只手圈着我的背,一只手摸着我的头。
「没事儿的喜宝,没事,他就是个疯子,走,不要理他,他是疯子,咱们回家,回家……」
警笛声响起,顾千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看倒在地上的男人。
那男人被打的意识都有些不甚清楚,只是听到警笛声,笑着又吐出几口血水。
「妈的赔钱货真敢报警啊……」
顾千禧的眼睛里是漫无边际的慌张,他一瘸一拐地捡起我们俩的书包,一个背在背上,一个又挎在胳膊上,还得腾出一只手,拖着我往外走。
他真瘦啊,步履慌张且蹒跚,狼狈又可怜。
「喜宝,我们走,我们回家!快走!」
我抓着顾千禧的胳膊,朝他摇了摇头。
「我不走……」
听了我的话顾千禧却突然疯了一般,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往外拽。
「跟我走——!快走——!」
这是他第一次朝我发脾气,我被他吼的眼泪涟涟,脚下却纹丝没动。
——已经来不及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我和顾千禧的面前。
早在我在公交站牌看到顾千禧的时候,我就已经报了警,那个男人的话没头没尾,我也能听个大概,我不害怕也不想回避,只是不愿意去承认,直到我们去了派出所,我才知道,这么多年来,顾千禧一直害怕担心的是什么。为什么顾家阿姨去世后明明已经选择离开的他又回来,为什么高考结束后他选择带我来京城,又为什么,他有这么多的忧患意识,给我买各种防身用品,甚至带着我不辞辛苦地找房搬家。
55.
男人叫阿城。
再确切的名字,警察跟我提过,只是那天的我精神恍惚,不愿去记,也不想去记。
他年轻的时候就不学无术,油嘴滑舌,靠着一张脸吃女人饭,后来有个傻女人,据说家世甚是不错,不顾家人的反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为此不惜和家人决裂,后来未婚先孕,生下了他的孩子。
女人有钱的时候,她是男人口中的「宝」,被他百般呵护照顾,女人没钱了,他就是男人嘴里的「赔钱货」,动辄对她凌辱打骂,女人产后身体亏空,一年后就去世了。女人与家里决裂后再无联系,男人不想给女人准备后事,只草草火化了事。
孩子没了妈妈,就成了男人的小拖油瓶,男人对孩子没有感情,扔了有些可惜,就想给她寻个买家。
有了买家之后,他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在买家的授意下去了约定地点,却意外撞见了坏了他好事的顾家阿姨和顾千禧。
后来他拿了顾家阿姨拿给他的一万块钱南下闯荡,辗转了十来年,不仅没赚到钱,还惹了一屁股债,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顾千禧。
彼时的顾千禧家住富人区,不谙世事,给钱又大方,他开始琢磨起顾千禧这颗摇钱树来。
阿城回 a 城后找到顾千禧,问他要一万块钱,还威胁顾千禧如果不给钱,就告诉我真相,让我知道我的家庭是怎样的肮脏不堪,还要把我再偷走卖掉,顾千禧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想要卖掉我的人贩子居然是我的亲生父亲,年幼的顾千禧格外紧张害怕,慌忙拿了一万块钱给他,却不想,这一次的痛快给钱把他的胃口养大了。
他开始三不五时地过来要钱,有时候是三千,有时候是五千,顾家阿姨那阵子察觉出不对,追问顾千禧,顾千禧这才说了实情,阿姨大为震惊害怕,急忙去派出所找到先前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
那阵子警车在顾千禧家附近来来回回,顾千禧却再也没有见过阿城。
他以为那个人要够了钱,自己离开了。
可是人的欲望怎么会有尽头呢。
警察忙里忙外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再见过阿城,这人惯会伪装,很快就仿佛在地球上消失了踪影,后来这个案子就又被搁置了。
直到顾家阿姨去世,顾千禧决定要和顾长明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去机场的途中,顾千禧透过车窗玻璃,看到了阿城的身影。
顾千禧恐惧极了,可是他什么都不敢说,又害怕我待在 a 城出危险,他还没到机场就在车里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跟顾长明走了。
后来阿城再也没有来找我们,顾千禧却不放心,高考结束后就安排好一切带我来到了京城。
他以为来了京城就彻底远离那个人渣了,直到他在林庚年大师的生日宴上又遇到了他,那人狠毒阴鸷,隔着人群一直在盯着我看,而当时的我居然全然不知。如今我又告诉他有人跟踪我,我形容那人的身高体态,还有惯常打扮跟阿城一模一样,顾千禧几乎可以肯定,阿城确凿是来北京了,而且他还偷偷地尾随过我。
他要做什么,顾千禧不得而知。
最后一次,是顾千禧初赛结束后,他被那人堵在了那条逼仄的小路上。
我坐在大厅跟警察对口供,顾千禧一直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的恐惧无措,却不知道这无措的根源在哪。
负责案件的民警是个女的,她看出我和顾千禧的紧张,开玩笑问顾千禧。
「听说是你出钱买下的她,买卖同罪,你知道吧?」
我一瞬间警铃大作,连忙摇头否认。
「不是的警察叔叔,你们能跟 a 城的警察叔叔们通下话吗,当年顾千禧他们是报警了的,如果他们不给钱就救不了我了,真的求求你们了……」
「这……你别哭啊,」办案女警哭笑不得,「我跟你开玩笑呢,我们能调案宗,再说我是阿姨,也不是叔叔啊。」
「是,是,警察阿姨您肯定能秉公执法,这个男的打了顾千禧那么多次,你们一定要枪毙他……」
我们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那个女警还特意跑出来送我们,大概是觉得我和顾千禧年纪太小经历太多,有些唏嘘,她还在为我说要枪毙阿城的事儿耿耿于怀。
「枪毙是枪毙不了的,到时候可能会验一下你们的 dna,如果他确系你生物学上的父亲,最大的可能会以遗弃罪论处,哦对了,」那女警官话锋一转,又问我,「需要我帮你问下你母亲家人现在在哪里吗?」
我愣了愣,半晌又摇了摇头。
「不用了。」
无可避免地,我又想起了早些时候,我躺在惟仁医院的牙椅上,吕维仁一边擦拭手指,一边问我。
「那么,你恨他们吗?」
恨吗?
一开始应该是恨的。
那个时候年纪小,满心以为自己被「人贩子」拐卖,没有被父母主观意志抛弃的顾千禧可怜,后来从顾家阿姨嘴里得知,我的亲生父母没有因为我的失踪报案,我难过了一阵子又开始为他们找借口。
兴许是他们伤心过度生病了呢。
兴许是他们难过不已忘记可以报警求救了呢。
兴许过一阵子我就能见到他们了呢。
我等啊等,等到自己终于死心了,我才开始恨他们。
恨他们生而不养,恨他们不配为人父母。
可这恨意来的快去的快,在我心里停留的格外短暂,还没持续多长时间就被遗忘了。
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似乎也不值得恨了。
我和顾千禧打车回到家,这一路上我们各自拎着自己的书包,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回到家,打开门开了灯,熟悉的画面袭来,我这才恍惚地坐在地板上,浑身地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
顾千禧也学着我的样子坐在我面前。
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鼻青脸肿模样也着实不太好看。
顾千禧沉默地拿起地上的书包,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上面的土,半晌才喊我的名字。
「喜宝。」
我突然间情绪崩溃,号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刚刚不还手啊?!为什么?!」
顾千禧有些无措地抱着我,像小时候安慰我一样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念叨。
「不哭不哭,喜宝不哭,没事了,没事了……」
可是怎么会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
那男人的拳头一下一下都打在顾千禧的身上,他被打的鼻青脸肿,却因为顾及我的自尊,顾及我那可怕的血缘关系,从来就不敢跟我说。
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因为我受了多少委屈,被打过多少次,被噩梦惊醒过多少次,而我还在他给我织的保护网里心安理得的享受他给我的一切。
我太蠢了,蠢的无可救药。
原来年少时我自以为的相依为命、黄难与共从来都不是双向的。
是有一个少年,用自己的一生,用力地给我撑起了一个华丽绚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