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隔天上午,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轻轻地动了动,身体居然能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吕维仁忘记了补麻药。
我偏过头看了看,吕芯爱依然躺在我旁边的病床上,他的生命指证目前趋于平稳,只是面色依然不太好看,眉头一直皱着,像是一直在梦魇里。
不知道是吕维仁对我过分信任,还是麻药剂量计算失误,我踉跄着从床上下来,浑身上下有些无力,又有些隐隐地肉疼。
我半走半爬地到了地下室门口,用力地拽了拽门把手——
果然打不开。
底下是个密码锁,我愤愤地踹了下门,万全没有头绪。
我又蹒跚着爬到吕芯爱床前,伸出手摇了摇她的胳膊。
「小爱,醒醒,能听到吗?
醒醒——
你爸要杀我了——」
说着说着,我声音里就带了哭腔。
我现在特别、非常、格外后悔。
顾千禧说的对,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那么好,我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友善、温柔、淳朴,全都是假象,他们道貌岸然,装腔作势,没有一个是良善之人。
阿城是这样,吕维仁亦是这样。
他们把我的人生搞得一一团糟,顾千禧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信,我像个傻子,被他们耍的团团转。
我看到吕芯爱的眼皮微不可闻的动了动。
我愣了愣,一瞬间头皮发麻,冷汗再一次密密麻麻地遍布全身。
吕芯爱醒了。
她没有在昏迷中,从头到尾她都知道,也听得到。
我是被吓糊涂了,居然忘记了,事情的一开始,是吕芯爱先给我发了信息,想让我来看看她。
她甚至比她那个魔鬼的父亲更早地向深渊推了我一把。
门外突然传来声音——
我身体险些没站稳,手不知道碰到什么玻璃药瓶,从高处掉下来,摔到地上碎了。
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地下室显得格外刺耳。
「滴滴滴——」
是密码锁开锁的声音。
我慌忙蹲下身捡起一片玻璃碎片握在手里,下一秒,吕维仁带着两个人匆匆地跑了进来。
「顾喜宝——!」
吕维仁看到我站在吕芯爱旁边,以为我要做什么,吓得立刻就要冲过来。
「别过来——!」
我一只手抓着玻璃碎片指着吕维仁,另一只手又抓起吕芯爱身上的一根管子。
「再过来我就跟她同归于尽!」
「顾喜宝!」吕维仁像疯了一般朝我喊了一嗓子,「你敢伤害她,我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吕维仁猩红的眼睛,想,他真的是个难得的好父亲啊。
可是为什么啊,他想做好爸爸,为什么要搭上我呢。
这么想着,我的眼泪滚滚地落下来。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局促地问我介不介意做他的女儿,明明,他也对我好,也要是爱我的啊。
「你别过来,」我流着泪冲他喊,「反正今天我也活不了了,你再逼我我就拉上你女儿一起死,想要换我的心脏,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确信吕芯爱这个时候不敢睁开眼睛,也确信她还残存着一丝良知。
吕维仁看我情绪激动,两只手举起来往下压了压,似乎极力想安抚我的情绪。
「好好,我不过去,你别冲动,喜宝你放松,你看,我在国外找来了知名的外科大夫,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专家,你不会死的……」
「你骗人!你现在给顾千禧和徐长生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好好,我打,喜宝你别冲动,我现在就打……」
吕维仁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拿手机,一边缓慢地往前走。
「在原地打!你别过来!」
「好好,我不动,不动。」
那一刻,我的求生意志空前的强,吕维仁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和眼神我都看在眼里,生怕他会耍什么花样。可人在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大脑会间歇性的出现空白,我不知道这是人的本能反应,还是吕维仁之前给我打针的副作用,我的身子跟着晃了晃,下一秒,吕维仁和他身后两个外国人突然冲过来——
我的两只胳膊被他们摁在身后,左手里的玻璃碎片扎进我的手心里,我却丝毫不觉得疼,吕维仁迅速过去看了下吕芯爱的情况,确定她没事后才气急败坏地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朝我脸上甩了一巴掌。
我的耳朵被打得嗡嗡直响,连带着右脸也火辣辣地疼。
吕芯爱已经被率先推进手术室里,我被他们绑在床上,看到那两个外国人先后换上无菌服。
他们约莫是这次的主刀大夫,几个人站在手术室门口一直在用英语交流。
吕维仁从善如流,他们说的很多专业术语我都听不懂,但是看手势和大致的意思,似乎是在确定最终的手术方案。
整个交流的过程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其中一个大夫又重新消了下毒,换了副手套朝我走了过来。
大约是看我闭着眼睛,那外国人用英语问我。
「how are you?」
「i』m fine,」我面无表情地开口,「fuck you.」
说来也奇怪,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居然是感受不到害怕的,我看着另外一个洋鬼子举着麻醉针朝我走过来,吕维仁不知道是不是面具戴久了忘了摘,那人往我身上注射麻醉的时候,他还蹙着眉在一旁安慰我,说,「要手术了,不疼的,乖。」
去你妈的乖。
听说人在临死前,眼前会像放电影一样,把这一生经历的悲欢倒带一样在脑海里重现。
我闭上眼睛,眼前却一幕一幕,全是顾千禧的脸。
三岁,他坐在地板上搂着我过家家,说乖乖,我的小宝宝不要哭。
五岁,他背对着我坐着,老成在在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说,喜宝乖,上来背背。
十岁,我给班里的小班草写情书被拒收,向来胆小的顾千禧那天抱着小班草在地上狠狠地摔了几个屁股墩儿。
十七岁,顾千禧拿着手机虔诚而郑重地打字,如何当好一个爸爸。
……
我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去幻想父母的脸,幻想我找到他们,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当危险来临,我面临绝境无处脱身,当我站在生死之门和鬼神对话——
我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脑袋里想到的。
全是顾千禧。
恍惚间我又落下眼泪。
我真的好想他。
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不要找什么该死的父母了;
我也不想去追根究底到底什么是命中注定了。
我只要他。
……
63.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我皱了皱眉,缓缓地睁开眼,眼前站着一溜熟人,顾千禧一动不动,端着水坐在我床边。
然后是小胖、殷恒之、夏雨晴、小喇叭这一行人站在我窗前。
老胡靠在病房的门框上叹了口气,惯常生气的表情中难得带了一丝怅然。
这是……
得救了吗……?
顾千禧见我醒了,忙端着水凑过来,小胖利落地把床头摇上来,其他人这时候也纷纷凑了上来。
我就着顾千禧的手喝了口水,这才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不止喉咙疼。
我低头看了看,左手手心被厚厚地包扎了好几层,右半边脸感觉也肿起来老高,连带着半边牙齿都疼。
老胡凑过来拧着眉问我,「还疼吗?」
我看着这些人心疼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格外熨帖。
我忙摇了摇头,又用力地笑了笑,说。
「不疼了,老师我没事儿,」说着我还伸出包扎好的左手往上举了举,「坚强。」
很神奇,居然没有人笑。
小胖抽了抽鼻子没说话,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就见他眼圈红红的,突然就风一阵跑出去了。
夏雨晴和小喇叭眼圈红红的看着我,搞得我还挺不习惯的。
「你们这都干什么啊,我这不没事儿嘛……」
护士进来给我换药,她一边走一边往外轰人。
「都别在这站着了啊,这留个人就行了,都堵在站儿病人都喘不上气来了……」
「好,好,」我忙对胡常胜说道,「老师你带他们回去上课吧,千禧在这儿陪我就行。」
胡常胜叹了口气,又道,「行,你多休息一段时间,我先带他们走,有跟不上的,老师再给你补课。」
「谢谢老师。」我朝胡常胜挥了挥手。
受了伤的左手这会儿还挺有用,挥手的时候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棒棒糖,还挺滑稽。
滑稽中又带着点儿触目惊心。
老胡一走,小喇叭和夏雨晴都跟着出去了,殷恒之嘴巴张了张,半晌才说,「要不等你好了,我给你补习英语吧。」
说完那人抓了抓头发,也没等我回应,就匆匆地带上门出去了。
还挺别扭。
病房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顾千禧伸出手把我刘海儿往一边捋了捋,又问我。
「还喝水吗?」
我点了点头,看着顾千禧把水端过来,凑到我嘴边。
「还疼吗?」顾千禧又问。
我一边喝水一边点头,老实地说,「疼。」
「哪里疼?」
等我喝完水,顾千禧把水杯收到床头的桌子上,我才朝他举了举左手。
「我的手拿玻璃片划破了,可疼了,还有我的脸,」我又用手指了指,「好疼啊。」
人果然不能娇气,本来老胡问的时候,我还能云淡风轻地说「不疼」,这会儿跟顾千禧抱怨说疼,这浑身上下就都不得劲儿了。
我看着顾千禧眼泪涟涟,又说,「我脸太疼了,牙也疼,他手劲儿怎么大啊,他怎么那么狠啊……」
顾千禧忽然背过身,我看到他肩膀耸了两下,还伴随着吸鼻涕的声音。
就说呢。
他最爱哭鼻子。
可是看着顾千禧瘦削的背影,我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是不是命运对我们太过严苛,为什么仅仅是过最普通的日子,过普通人的生活,都这么难。
64.
我被救出来当天,吕维仁涉嫌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被警方批捕。
我没有去指认吕芯爱。
那天是顾千禧报的警。
他极具忧患意识,自己离家前在我的校服外套的衣领褶皱处别了一个防水窃听器。
好在那天我恰好穿了校服外套,更幸运的是 ,顾千禧刚好给我打电话没打通,才想起了自己在我身上装了这么个高科技。
他当下戴上耳机,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对劲,他迅速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带着耳机报了警。
派出所出警速度很快,一车人迅速前往吕维仁家抓嫌疑人。
据说那天更巧合的是,派出所接线民警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有人提供了吕维仁地下室大门的密码。
警察顺利破门而入,然后可怕的是,打开门的那一刹那,那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距我的胸口已然不到两厘米,千钧一发之际,是殷恒之迅速跑到电表间,合上了总电闸。
地下室所有的赖以用电的设备全部断电,包括吕芯爱的呼吸机和监测仪。
吕维仁疯了一般往吕芯爱那边的床上挣,身体却被警察死死地按住,最后带他走的时候,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求警察去救救他的女儿。
吕芯爱当天被转送到中心医院,后来又听说病人病危,且求生意志微弱。
我最后一次去中心医院,她躺在病床上时睡时醒,监护仪上时不时地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护工最后一次按抢救铃,我看到原本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那么那么直。
再后来,她没有从 icu 出来。
吕芯爱留在学校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家人领走了,她来的匆忙走的安静,似乎从没有留下痕迹。
只是后来隔了一段时间后,我回学校上课,在英语课本中找到了一封信。
粉色信封上面的字迹圆圆滚滚,写着「喜宝亲启」。
那是吕芯爱的字迹。
她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给我留下了最后一封信。
65.
喜宝你好呀,我是小爱。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可能我已经不在了吧,很遗憾也很抱歉,我居然现在才认识你。
我想写这封信已经很久啦,这算是介绍,也可以说成是诀别吧。
要从哪里说起呢。
我生下来就不太健康,大夫检查出来我患有很严重的先心病。几乎从我记事起,我就是从国外的医院长大的。
那个医院跟我一样的小朋友许多,有时候我们今天说着晚安,第二天兴许就互相看不见了。
医院的大夫和护士最常跟我们说的是:
There is no tomorrow 。
没有明天。
爸爸在国内生活,我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他几面,妈妈刚开始还会隔三差五地过来看我,后来大概是厌倦了,也兴许是有了新的生活,生了新的小孩,她来医院的频率从一周三次,变成了一年三次,谈不上失望和伤心,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小了。
我三岁的时候,有一天爸爸突然来到医院,他那天很高兴,抱着我又亲又笑,我对他实在陌生,频频往后躲,忍着泪也不敢哭,他大概也看出来了,抱着我突然就哭了,一直重复着告诉我,爸爸爱我。
爸爸当然是爱我的,当天听护士阿姨说,爸爸给我找到了合适的心脏源,等换完心脏我就能出院了,于是第二天我就进了手术室。
手术一共进行了十三个小时,我被打了全麻躺在手术台上,小小的我全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换心手术成功,我被推下手术台,醒了之后却没看到爸爸的身影。
我听护士阿姨说,我的手术并不算顺利,从刚开始的三个小时,变成五个小时,后来又延长到十个小时,最后到第十三个小时才出来。
爸爸一开始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后来又站着,最后,是他一直跪在手术室我门口守了近十个小时。
喜宝你知道吗,我爸爸是个大夫,他做过内外科的主任医师,只是后来才做了口腔医院的院长。
他比谁都要知道手术成功的几率,他知道时间的延长代表着什么,他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大夫,面对正在过鬼门关的女儿却无能为力,只能通过祈求神明来给自己心理安慰。
他陪我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两个月后,他带着我回了中国。
在中国的时候,是我这一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我去上幼儿园,跟小伙伴一起玩儿,周末爸爸还带我去游乐园,我像这世上大多数的小朋友一样,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觉得,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人们都说爸爸是个好人,他开医院、做慈善,每年给红十字会捐款捐物,他响应国家号召,从不偷税漏税。
可爸爸也会做错事。
爸爸是我的铠甲,我却是爸爸的软肋。
最近两年,我的心脏频繁地出现排异反应,一开始的时候用药物还能压制,但是爸爸害怕,他怕一旦药物压制不了,他会失去我,和我相依为命的爸爸,世界上最伟大的爸爸,最害怕的世界就是失去我。
他又把我从到了国外那家疗养院。
现在的我长大了,知道爸爸把我放在这里是为了我好,也知道爸爸是去满世界帮我寻找心脏源了。
爸爸这次的动作很快,仅仅半年时间,就开心地跟我说,我很快就能拥有一个全新的健康的心脏了。
看着爸爸开心我也开心,可是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之前的换心手术让我元气大伤,我已经承受不住第二次手术了。
我想劝爸爸放弃,可看着爸爸满心欢喜的样子,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直到我有一天突然听到爸爸和国外的两个主刀医生对话,他们竟然想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儿的心脏挖出来换给我。
这太荒唐了。
我试图去阻止爸爸的计划,可爸爸一意孤行,他给我的爱热烈而偏执,我却渐渐感觉到了恐惧。
我害怕爸爸因为我出事,又怕旁人因为爸爸出事。
好在爸爸要提前接我回来,还说要带我去见那个要跟我换心脏的女孩儿。
喜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在此之前,我想过很多次与你相见的情景。
要么客气疏离,要么相见恨晚。
也许你不相信,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了你,跟我不一样,你既热情阳光,又温柔奔放,班里的同学们都喜欢你,就连班主任那个总是不开心的小老头,提到你的时候嘴角都是向上扬的。
你似乎总有感染人开心的能量。
我嫉妒你,更羡慕你。
我时常会在爸爸看你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苦涩。我知道爸爸在羡慕什么,又渴望什么。
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我就好了。
如果没有我,爸爸就不会这么辛苦的爱我,不会剑走偏锋,做一个坏人。
喜宝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不让爸爸伤害你。
爸爸的工作室密码我已经交代给我的护工保管,一旦我被强制出院,护工会及时报警并把密码送达,如遇突发情况,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以此来替我爸爸赎罪。
哦对了,我的手机可能日后就由不得我保管了,如果有人以我的名义给你发信息,甚至发语音,请你明白,那绝对不是我的初衷,我不知道我在意识不清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请不要相信清醒之外的任何一个我。
倘若日后我不在了,爸爸锒铛入狱,可不可以求你,念着咱们微不足道的情谊,不要去奚落他,更不要告诉他,我已不久于人世。
谢谢你,喜宝。
对不起,喜宝。
小爱留。
66.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这期间殷恒之时常过来给我补习英语,他又整理了一本英语基础大全的笔记本,每天来医院第一件事抽查背诵。
我因为天天早上背单词和课文,好不容易养上来的精气神又瘪下去了。
补习英语这件事对我和殷恒之来说是双向折磨。
我旁敲侧击地告诉殷恒之,可以三不五时地歇一歇,不用天天过来,殷恒之如临大赦,他是不用过来了,抽查背诵的活儿又落到了顾千禧身上。
我住院期间小胖就来过那一次,还红着眼嘤嘤嘤地跑了,最近这段时间他似乎沉寂了不少,不在微信上找我,也不带着我上分了,偶尔我在王者峡谷遇到他,刚想跟他打个招呼排一把,那人就匆匆下线了。
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
我出院那天刚好赶上文理分班,老胡没让我参加期末考试,他跟学校打了申请,让我继续跟他一个班,而其他参加考试的同学则要按成绩和填报意愿分班。
我和顾千禧到教室的时候,现场一片兵荒马乱。
黑板上贴着分班表,大家来来去去地搬书搬桌椅,时不时会有书撞人,人撞书,人撞人的情况发生。小胖临危不惧,站在我的桌子上挥斥方遒。指挥完了又跳下桌子,尽心尽力地给我搬书。
小胖意志消沉了一阵子,肉眼可见的瘦了大圈,体重下降直接导致颜值上调,整张脸都棱角分明了起来。
他原本皮相就不差,只是之前碍于胖,整个人显得高高壮壮又圆润,瘦下来后双下巴没了,五官也立体了,站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格外出挑。
我后来才知道,吕维仁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除了为女神黯然伤神,还有一部分原因似乎是因为我。我出事儿那段时间,顾千禧和殷恒之在外地,他理所当然地就觉得自己应该要保护好我,但是我却在这段时间出事儿了,他便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觉得是自己没用,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段时间他不仅躲着我,还躲着顾千禧,他三天两头地就因病请假,理由都是学习压力大。
要不是听陈思齐说他外公已经给他办好了留学手续,我就信他压力大了。
这会儿我看他中气十足,兢兢业业地帮我搬书,这场景着实还有些感人。
殷恒之又没来,听顾千禧说他也时不时因病请假,理由是在学校感受不到学习的压力,气人极了。
我走到小胖身边,踮着脚拍了拍哥们儿的肩膀,说,「有劳了啊兄弟。」
也许是我这一声「兄弟」喊得格外情真意切,把小胖一下子整破防,他扔了书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好伐。
「喜宝都怪我,我说了我罩着你的,结果……我太差劲了……」
我任由小胖抱着,看着他鼻涕眼泪蹭了我一肩膀,也看着顾千禧忍无可忍地拎着小胖的后衣领子把他拖出去了。
65.
我、小胖、顾千禧还有殷恒之被分到了四个班,谁跟谁都没缘份,开学那天胡常胜点名让我当班长,又嘱咐我下午那个教师培训大会还得我去替他开。
他没被评上优秀教师,倒是校长感念他劳苦功高,给他也颁了一笔校长鼓励金。
据说有四万块钱,还是税后。
哦忘了说,这个「劳苦功高」的理由,是殷恒之和顾千禧在年终考试中分别考了全校前两名,在当年的全国英语竞赛中获得了两个一等奖。
座位安排好之后,我还是坐靠近后门的倒数第二排,胡常胜走到讲台上,捋着胡子还没讲两句话,教室后门就有人「扣扣扣」地敲门。
胡常胜喊了一声「请进」,就看到顾千禧扛着自己的单人书桌进来,轻车熟路地拼到了我的桌子旁边。
还没等胡常胜回过神来,教室后门又有人「哐哐哐」地凿门。
这次胡常胜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等着,果然外面那人听到教室里没动静,自顾自地推开门,扛着桌子放到了我身后。
桌子放好后眼皮也不抬,就势就枕着胳膊趴下去睡觉了。
胡常胜被气笑了,捻着粉笔问他们,「你们是土匪吗?!」
一句话刚说完,小胖扛着桌子打前门进来,风风火火地一路走一路喊报告,进来后一气呵成,直接把桌子拼到了他同桌的左边。
在胡常胜发火之前,小胖忙举手。
「报告,我转班经过同意了的。」
顾千禧也举手,「我也是。」
身后殷恒之胳膊一抬,「也是。」
「行吧。」
胡常胜抿着嘴,捋了捋胡子,又恢复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爱生气的小老头形象,倒是低下头的时候,一边的小胡子顺着嘴角翘起来,看起来还挺得意的。
这次小胖如愿分到了一个体育课代表,大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安排大家做眼保健操,姿势标准,声音嘹亮,认真极了。
小胖外公知道了吕维仁的事特意让陈思齐请我们去他家坐,陈思齐开着保姆车沉默了一路,下车的时候才喊住我。
「喜宝。」
「?陈叔,咋了?」
「对不起啊,之前长生跟你说吕维仁有点怪的时候,我还为他说话,说他是顶顶有名的大善人,我真的不知道……」
「陈叔你别这样,」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你又不知道的……」
小胖也安慰他,「陈叔没事儿,我之前跟您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我那个自责啊,但是您看现在喜宝不是活蹦乱跳的嘛,我跟您说,当时那手术刀距离喜宝的胸口只有一毫米,您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小胖外公这回亲自站在会客厅迎接我们。
老人家也不闪言辞,不知道怎么安慰人,除了书法绘画也说不上什么来,顾千禧就一直引导我跟老人家说学校的趣事儿。我说小胖这回当上了体育课代表,每天兢兢业业,认真负责,老师同学都喜欢他,还说他成绩直线上升,一下子前进了好几名。
老人家就说好,他坐在会客厅巨大的沙发上,双手拄着拐,良久才说道。
「维仁,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陈思齐看起来格外怅然。
他跟吕维仁从小是跟着林庚年大师长大的,大师总是说维仁最有出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先后成家立业,女儿生下来有先心病这件事吕维仁没有跟任何人说,孩子出生后他突然就离婚了,跟他们提起的时候也只是说跟太太三观不一致,后来他太太带孩子出了国,他们就再也没见过这对妻女。
却没想到,他的女儿居然有先心病而且一直在国外治疗。
在他们眼里,吕维仁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本性纯良,性格内敛温吞,他客气周到,却又满腹心事。
倘若他没有隐瞒自己女儿的病情,倘若他能适时地向周围人寻求帮助,我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我后来瞒着顾千禧,去监狱又见了一次吕维仁。
只半年没见,那人就似乎苍老了十岁。
他大约瘦了不少,头发剃短了,衣服有些松松垮垮,见到我的时候脸上无悲无喜,表情格外平静。
我想问他,曾经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对我于心不忍过。
更想问他,如果我没有这颗跟吕芯爱完全适配的心脏,他还会不会这么对我。
长大后我所有来自于长辈的记挂关心,所有有关于父爱的形容和想象全部来自于他。
我也曾经小心翼翼地保护过他,因为他和顾千禧争吵冷战,哪怕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也试图维护过他。
有人说父爱比山沉稳,比海厚重。
可是没人告诉我,山体会滑坡,海洋会吞噬生命。
然而我什么都没问,吕维仁亦没有多说,只是在探监结束的那刻,他突然对我笑了笑,说。
「如果不是顾千禧,现在坐在这里看我的人,应该是我女儿芯爱。」
我怔了怔,忽然就释怀了。
他也是一个父亲,对于吕芯爱来说,他是沉稳的山,也是厚重的海。
可到底,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他对我所有的好,所有的关心呵护,全都带着别有用心的目的。
我也笑,站起身来朝他挥手,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还好,我赢了。」
66.
小胖最近这顿时间又不想去国外留学了。
他外公花钱托人找关系,给他找了一个法(四声)国的名校,等到高三下半年就能直接去上学了,可小胖约莫是跟着我们热闹惯了,自己畅想了下异国他乡的生活,一下子悲从中来,说什么也不肯去了。
气的他外公一直骂他狼心狗肺。
后面好说歹说,他外公才同意只要他能考上京城的本科,就可以留在国内读书。
以免小胖出尔反尔,林大师还专门立了个字据,让小胖画押签字。
小胖屈辱地按完手印就一脸悲愤地来找我们了。
准确地说是找顾千禧和殷恒之。
顾千禧和殷恒之现在是京北附中的镇校之宝,两个人稳稳地占据全校前两名,且总分差距超不过三分。他们俩还是时不时地就出去参加各项竞赛,每次回来都能一人捧回一个奖杯,殷恒之懒得拿,每次拿回来奖杯都扔给我,说让我拿着当道具玩儿。
这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每次他俩拿回奖杯我都要拍个照片在朋友圈凡尔赛一把,这个时候的点赞往往是空前绝后的。
小胖这次来说据他说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要崛起,要奋斗,说到激动人心的时候又拉着我喊口号。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顾千禧给我们俩补课有经验,他喜欢举一反三还顺带出卷子,殷恒之虽然散漫磨蹭,但是他的笔记本绝对是巩固基础的好工具。
我跟小胖的基础不算太差,再加上有顾千禧和殷恒之保驾护航,一套套模拟试卷做下来,到升高三的时候,我们俩的成绩已经冲到全校中游了。
顾千禧一鼓作气,又复刻了一版高考试卷给我和小胖做。
最终成绩甚是喜人,顾千禧说再努力一年我们有望考上一本重点。
顾雪儿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后来听说是家里安排出国留学了,人不在国内卷了,也不知道跟英语竞赛名额那事儿有没有关系。
苏苏倒是考上了京北附中,这回她不缠着长生哥哥了,恒之哥哥有颜值有个性有气质,还留着卷卷的小黄毛,很是符合小姑娘的审美,苏苏每每看到殷恒之都呆了又呆,搞得小胖心里还挺不得劲儿的。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顾千禧爸妈近两年关系缓和,大有摒弃前嫌破冰之势,许是年纪大了,心境开了,加上顾千禧学习争气,顾长明不再执着于让顾千禧回来继承家业,反而会鼓励他去接触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实在不行有家里给他托底,许慧云也不再执着于通过顾千禧接触林大师,她原本也不喜欢交际,现在没事儿就在家插插花喝喝茶,偶尔听到苏苏说哥哥在学校是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优秀,欣慰之余,她又多少有些歉疚。
早些年她跟顾长明通过相亲认识,双方家长催的急,再加上看对方也相对顺眼,就仓促地结婚了,结果婚后才发现婚姻生活跟自己想象的着实不一样。他们都有各自的事业要打理,顾长明有些大男子主义,许慧云怀孕之后就想让她辞职在家养胎,双方一言不合就能吵起来,久而久之他们彼此就对这段婚姻充满了厌恶感。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各自一甩身就走了,遭罪的却是顾千禧。
那时候他们居然都没人想过,他们当父母的,怎么能谁都不要孩子呢。
每每想到这里,许慧云都一阵唏嘘,好在现在他们的关系并不坏,她也有弥补的空间。
67.
高考前夕,顾千禧破天荒地下厨做起了饭,且每顿饭都有一根火腿肠和两个鸡蛋。
就好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一样,做的格外认真。
准考证下来后,我跟殷恒之分到了外校的一个考场,顾千禧和小胖被分到了本校考场。
虽然是外校但是好歹有个伴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这次带队的老师一共有三个,老胡就在其中。
我和殷恒之坐在后排,车子开平稳后,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肠和两个鸡蛋递给他。
「给我的?」
殷恒之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对啊,」我点点头,「讨个吉利,就拿着就行了,不用吃,省的一会儿还得喝水。」
殷恒之点点头,半晌又问我,「那你呢?」
我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注意我,才拿着书包凑到顾恒之面前。
「你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书包拉链,里面除了鸡蛋和火腿肠之外,还放了一整只烧鸡,书包拉链刚一打开,烧鸡的香味就从里面窜出来,我连忙合上书包,警惕地看了周围一眼。
「等中午咱们一起吃这个,我跟你说,他们指定没有我们吃的好。」
殷恒之就点点头,临近考场的时候,他拿着文具袋站在我身后喊了我一声。
「喜宝。」
「嗯?」我转身看着他,问,「怎么了?」
「没事儿,」殷恒之犹豫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加油啊,不要怕。」
「嗯!」
我点了点头。
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我和殷恒之一起出来,一直到出考场我的嘴角就没降下去,殷恒之也笑,一边走一边问我。
「这么开心,押到题目了吗?」
我「嘿嘿嘿」地朝他笑了笑,又用力地点点头,跟个二傻子一样。
殷恒之一只手揣着口袋,另一只手又摸摸我的头,问我。
「喜宝,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参加英语竞赛,我说我拿了一等奖要跟你换个东西。」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点点头,问他,「你想要啥?」
不要太贵就好了。
我小声嘟囔,余光往校门口一瞥,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顾千禧——!」
我飞奔着朝校门口那道身影跑过去,全然忘记了身后刚刚正跟我要东西的殷恒之。
我冲到顾千禧怀里蹭啊蹭,笑着笑着就哭出声来。
「千禧我太厉害了,英语最后一道作文题我之前背过,我背的滚瓜烂熟的,怎么办,」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好像能考好了。」
顾千禧就笑,伸手揽过我的背拍了拍。
「嗯,厉害的。」
我了一把眼泪,想到落在身后的殷恒之,忙回过头来招呼他。
「殷恒之,走啦!」
「哦好。」那人笑了笑,揣着口袋走到我们面前,「走吧,小哭包。」
「你才是小哭包呢,」我嘟囔了一句,又问他,「你刚刚说你想要什么啊。」
殷恒之已经往前走了几步,闻言挥了挥手。
「没什么,算啦。」
切。
让他说又不说了,真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