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玉门关外神勇的陆小将军,百姓皆尊她、敬她,但现在我恨她。
火光肆虐中,我想,陆棠应该为她的骄横轻敌,让我满村百姓因她被屠忏悔一辈子。
我只觉得她活该,活该被自己的青梅竹马献给匈奴。
可后来我才知道……
她不需要我的恨,她早已画地为牢。
1
那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
刚过八月京都便已落了雪,与陆府满门缟素融为一体。
那个曾经名震塞北、孤身一人执剑驻守玉门关的少年女将军陆棠,死在了这个最冷的冬天。
此时,她毫无生息地躺在床上,苍白的皮肉下,骨节根根分明,轻轻一碰,仿佛要碎了般。
陆棠去时,呕了许久的血,未擦净的血迹干涸在她的唇角,恍若上了胭脂。
她向来不喜着妆,可她也才不过十九岁,女儿家最爱涂脂抹粉的年纪。
我别过眼,转身出了屏风。
远远看到院门处守了一人,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雪地里,肩上是一片片皑皑的白。
我知道他就是陆棠一直念着的人,与她同定塞北、送她和亲,又接她回家,却至死诀别未见的顾将军,顾晏之。
2
我初次见到陆棠,是在塞外匈奴的大营。
我被推搡进去时,匈奴的首领呼延稚堪堪从榻上起身,指着我:「你……去照顾她,别让她死了。」
他说着不流利的汉语,却叮嘱得仔细,我颤巍巍点头称是。
不久前的一场大战,呼延稚大获全胜,他命人屠了城,因着姿色,我侥幸逃过,被掳来了匈奴大营伺候。
我走近掀开层层床幔,榻上女子身上半掩的被褥,遮不住她肩颈处的青紫痕迹。
听见声响,她看了我一眼,松开了紧咬的唇,唇边霎时渗出血丝:「你是汉人?为何在这儿?」
我是认识她的。
爹娘常说她是救世的英雄,因为女将军的神威,所以匈奴才不敢来犯,他们才能安居乐业。但她后来还是打了败仗,匈奴为了泄愤,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包括我的爹娘,细想来,我的心里是恨她的。
本欲不理会她,可她沙哑的声音犹在耳边,我还是不忍心,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我是汉人,父母被匈奴杀了,我被他们抓来的。」
伴着我的话音,我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落寞,良久,她张张口道:「对不住。」
短短三个字,却红了我的眼眶。
我转身不再看她,她没有说,可我知她是想沐浴,同为女子,我也是可怜她的。
后来,我寻了衣裳给她,衣衫有些宽大,我没有想到驰骋疆场的将军,身子竟这样瘦削,她就那样穿着不合时宜的袍子,没有丝毫不快。
「我叫陆棠,你叫什么名字?」
我瞧着她站在大营外,望着玉门关的方向,那里定是有她牵挂的人:「栀知。」
一匹战马从她面前踏过,尘沙扬起,我背过身猛咳,面对赤裸裸的挑衅,陆棠就定定地站在那儿,眼神淡淡地扫过去,马上的蒙邪将军显然顿了一下,然后强装镇定,言语轻佻:「战场上的将军打仗再厉害,现在也不过是我们单于床上的妓,只是不知道陆小将军床上功夫如何?」蒙邪说完,周遭一片起哄声。
蒙邪下流不堪的眼神在陆棠身上流转,他下马将陆棠搂在怀里。
我别过眼,蒙邪向来凶悍,且又是呼延稚心腹。呼延稚也曾赏过不少自己的女人给他,陆棠今日恐逃不过去了。
可身后却猛然响起一声惨叫,是蒙邪!
陆棠手里握着本该在蒙邪腰边的短刃,脸上沾了血,而蒙邪捂着眼睛,血顺着他的脸滴在地上,瘆人得很。
「我朝送我和亲,我便只属于你们单于一人,便是呼延稚,也不能如此辱我!」
陆棠今日如羊羔般温顺和煦,我倒是有些忘了不久前她也是那个一人退千敌,肆意张扬的陆家将军了。
呼延稚适时的出现,拦住了要杀陆棠泄愤的蒙邪。
原来,他早已在帐篷处许久,冷眼瞧着这一出闹剧,只是现在眸中多了几分愉悦。
我知道,陆棠今日所做所言应是取悦了他。
他转身将陆棠抱起来,迈步回了大帐,我瞧得清楚,他嘴唇含笑伏在陆棠颈间:「你方才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陆棠闭起了眼,又咬紧了下唇,那还未愈合的伤口该是又破了。
呼延稚将陆棠放在了榻上,抬手抹去她脸上的血迹,眼神深邃:「陆棠,你的胆子大得很,脾气也不小。我还是好奇你怎么被送来和亲了,你的国家抛弃你了……」
「还是顾晏之弃了你。」
陆棠抿抿唇没有说话。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顾晏之这个名字,自来到陆棠身边,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眸中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3
陆棠和顾晏之的故事是我后来知道的。
或许是同为汉人,呼延稚派我来照料她,她平日话不多,许多次说起顾晏之的时候,都是喝醉了酒。
她抱着酒坛,说起自己从前纵马的潇洒,即使野性未驯的凶马,她也不惧。
陆棠说因为她幼时在顾晏之眼前摔下过马,险些将腿摔断,顾晏之当时比她哭得还伤心,再往后,因她爱马,顾晏之虽不阻她骑马,却时刻护着她,再没让她摔过。
陆棠醉得狠了,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呼延稚,他的脸藏在阴影处,一双眸子带着幽深的光芒紧盯着她,像大漠的野狼一般。
跟着陆棠过后的很长时间,我依旧恨她。
若不是她太过张扬,打痛了匈奴,后来战败的时候,匈奴也不至于气急败坏屠了村,杀了我的爹娘。
深夜惊醒的时候,看着靠在床边久久凝望玉门关、夜夜不睡的陆棠,我也知这种恨是毫无道理的。
我时常可怜起陆棠,她又该恨谁,是她守护的百姓,还是放弃她的君主,又或是那个送她来和亲的顾晏之?
「栀知,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给她煎药,她自那场战争中受了伤,来到这里又被呼延稚折腾得极惨,身子愈发不好了。
「栀知,晏之……」
我的身子一顿:「他为什么把你送到这儿?」
身后的陆棠久久未应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将药倒进碗里递到她面前:「是我自己要来的。」
声音清淡如水,在这茫然沙漠中荡起涟漪。
药香浓郁萦绕,她略皱起了眉,然后一饮而下:「那场战争,我败了。」
她的声音有些空灵,我想起了那个让匈奴扬眉吐气的战争,它发生在玉门关外一百里,匈奴人人称赞他们的单于天纵英明,给不可一世的陆将军设下埋伏,让奸细诱陆棠进阵,陆棠被困阵内数日,玉门关内无主帅,他们攻陷了数座城池。
陆棠破阵出来时,入目便是城中火海,数千人葬身其中。
我知陆棠夜夜梦魇便是此景,她将自己也困在了那片火海。
「呼延稚要我,不过是为羞辱,与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相比,算不得什么。」
「晏之不让我来的,但他拦不住我。」
呼延稚派人叫我时,陆棠刚刚睡下,眉心皱得厉害。
我入了他的大帐,几个身姿妖娆的胡姬缠在他的胸前,他每天如此,问我陆棠可有异样。
我摇头:「她不过每天只在大帐,闷时出去逛逛,也不去其他地方。」
胡姬将一颗葡萄塞到他的嘴边,他张口含住胡姬的手指,咬碎葡萄渡入胡姬口中,胡姬在他怀里发出微微细喘,我觉得有些恶心。
中原女子对床笫之事向来含蓄,陆棠从不与他玩这些把戏,呼延稚倒也未恼过。
他摆摆手,我便要出去时,他让我好生照料陆棠。
我一时怔住……
除了蒙邪一事,呼延稚从未与过陆棠难堪,军中的闲言碎语也不知从何时少了。可我看了眼床榻上的呼延稚,将心里那可笑的念头驱走。
陆棠又站在了大帐外,塞北的夜凉得很,我取来大氅替她披上。
也不知从何时起,那股子莫名的恨意消散了,对陆棠更多的是同情。
我本以为陆棠今夜又要在大帐外站一晚时,直到呼延稚抱着她踹开了大帐,呵斥我出去。
帐外,我看着呼延稚用被子裹住陆棠,替她捂着手,觉得方才的念头也不那么可笑了。
陆棠那样美丽明媚的女子,呼延稚是应该栽在她身上的。
4
从那晚开始,呼延稚便日日歇在了陆棠的大帐,守着她睡下。
陆棠怀孕的时候是在一个春天。
她日日嗜睡,胃口也极差,我发觉她可能有孕时,是她的癸水推迟了一月未来。
「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问出这话时,陆棠僵在了原地,她伸手搭上脉,不确定似地摸了好几遍。
最后喃喃道:「别告诉他。」
良久,陆棠的手抚上小腹:「我从前很期待能有一个孩子,一个与顾晏之的孩子。」
这是陆棠第二次清醒地说出顾晏之的名字。
我想若没有呼延稚,陆棠与顾晏之大概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可惜他们如话本子般的开头,却没有话本子里美满结局。
作为家中幺女的陆棠,自小便受尽宠爱,无法无天。
旁的女孩在闺中学规矩,绣帕子时,陆棠偷偷穿上了兄长的衣裳混进了军营,看士兵操练,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被身后的父兄笑了许久。
可后来京都人都发现了那个常身着男装,骑马射箭的陆家小姐换了衣裙,小媳妇般地跟在顾晏之身后时,不少人瞠目结舌,又感叹终于有人可以约束起了陆棠。
陆棠喜欢顾晏之,在见到顾晏之的第一眼就喜欢。
我问她喜欢顾晏之什么,陆棠轻轻地笑了,摸了摸头发,耳朵不觉红了。
「脸,他长得好看,我的兄长们都比不过他。」
我一时噎住,想不到陆棠如此直白。
不过我虽未见过从前的陆棠,可方才她想起顾晏之时,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影子。
京都人本以为顾晏之会就此管束起陆棠,可没料到顾晏之竟比她的父兄还要纵她,他骑马带着陆棠去军营时,京都人越发瞠目结舌。
「父兄本不愿家中唯一幺女带兵打仗,他们盼我平安喜乐就好。可顾晏之懂我,兵法武艺皆是他所教,他对我爹承诺过,有他在,定不会让我涉险。」
「你如今这般,不知他可有后悔昔日所为。」
陆棠的眼神又飘向玉门关:「他说过,他后悔了。」
我又大胆问了她是不是也后悔了,可偏偏起了风,我的声音随风飘走,她没有再应我。
呼延稚知道陆棠怀孕的时候,是陆棠喝下红花的半刻钟后。
我后知后觉才知道陆棠的狠。
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呼延稚红着眼捏住掐住陆棠的脖子:「陆棠,你怎么敢?」
大帐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陆棠躺在床上,铜盆里的血水映照着她发白的脸色,她看着呼延稚,痛得声音发抖,可还是艰难地扯着嘴角笑,笑得瘆人。
「呼延稚,我不可能生下你的孩子。」
陆棠还是从前的陆棠,风骨从没有丢过。
呼延稚手上青筋暴起,陆棠认命似地闭起了眼睛,在我以为陆棠会就这样死在呼延稚手上时,呼延稚将她摔在了床上,踹开了大帐,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陆棠伏在床上咳了很久,下身的血浸湿了被褥,我从角落里爬出来将茶水递到她的嘴边,手不自觉地摸上盖在她身下的垫子,沾了一手的血。
陆棠又瘦了,我看着躺在床上呼吸极弱的她,讷讷道:「对不住。」
她睁开了眼,浅浅笑着:「不怪你,这事儿瞒不住呼延稚。」
呼延稚派到陆棠身边的人从不只有我一个,陆棠以为我是因为没瞒过呼延稚而自责,她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却又这般傻。
5
陆棠病倒了,呼延稚没有派医师来为她诊治。
她小产三日,便发起了高烧,我用凉水湃了帕子贴在她的额头,替她擦拭身子,可她全身还是滚烫得厉害。
那夜子时,陆棠魇着了,嘴里说起了胡话。
她应是梦到了她的那个少年将军,轻声地在梦里呢喃着。
「顾晏之,那日兵败,我们无力再战了。」
「顾晏之,你拦不住我,陆家从没有逃避责任的子孙,忘了我吧。」
许久,她又哽咽出声:「晏之,我想吃京都的饴糖,你接我回去好不好?」
眼眶突然有些发痒,我揉了揉,不觉红了起来。
第二日早上,大帐外多了一包饴糖,医师也进进出出替陆棠看诊。
呼延稚站在不远处看着,却没有迈进这里一步。
「她是不是恨我?」
听到呼延稚问时,许是他身上的酒气太过逼人,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张口,陆棠怎会不恨他,呼延稚又怎会不清楚,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陆棠醒来时,呼延稚正守在她的床边,他拿着手里的饴糖,略有些别扭,青涩得像一个毛头小子:「这是来自京都的饴糖,我特意让人买的。」
陆棠接过,在呼延稚期待的眼神下放进嘴里,没有任何的表情,我看着呼延稚眼里的光亮了又灭。
「他好像从来没有讨好过任何一个女人,他在向你求和。」
陆棠靠在床榻上,像一个易碎的娃娃,轻轻开口:「我不在乎。」
等到陆棠身体略好些的时候,呼延稚不让她整天待在大帐里了。
他为陆棠寻来了一匹白马,那马扬着头颅,身上的毛发油亮亮的,踢着蹄子,吐出热气,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它叫如雪,有些像你。」
呼延稚揽着陆棠的腰端详着那匹马,陆棠眼神里透出些许欣喜:「不过还是有些野性,等让人驯服好了再给你。」
呼延稚与她商量着,有些低声下气。
「不用,我来。」
她从呼延稚的怀抱挣出,抚了抚它的毛发,摸了摸马头,下一瞬翻身上马,动作利索,没有拖泥带水。
而如雪不耐地撩着前蹄,还不停地抬后蹄猛踢,想将背上的陆棠摔下去,呼延稚眯着眼睛,伸手向护卫要来箭弩,对准了如雪。
但陆棠两腿紧紧地夹在它的腹部,双手牢牢抓住缰绳,身体伏低,贴在如雪的背上,任如雪狂奔。
我凝滞了呼吸,替陆棠紧张,不知过了多久,如雪终于安静了下来,在陆棠的手上,温顺乖巧。
呼延稚接陆棠下马,陆棠微微带喘,可整个人却像活了过来,呼延稚垂眸望向她,眼里含着笑意:「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是如此生动。」
话音未落,陆棠嘴角的笑僵在了脸上,转而又弯起嘴角,与方才有些不一样。
我记起陆棠说过,她第一次在战场见到呼延稚时,一鞭子将他抽下了马,如今呼延稚背上那道长长未消的鞭痕就是陆棠留下来的。
可呼延稚倒是甘之如饴的模样,我藏起嘲讽的笑意,心里有些痛快。
6
「如雪的性子还是野,平日都见不到它。呼延稚把它给了你,旁人也约束不住它。」我撩开大帐的帘子,陆棠正在案前执笔写些什么,闻言顿了一下,手上依然不停。
许是天气还凉,掀开帘子是着了风,她猛地咳了起来,捂着帕子,脸色涨得通红。
我轻拍着她的背,她抬手指着不远处的茶炉,我忙找茶杯倒茶,转身时,她已将帕子藏了起来。
「我改日再去请医师,怎得身子这般差。」
她将茶接了,问我为何待她这样好,便如亲姊一般。
「因为你救了我。」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若陆棠不来,我依旧是那个在军营里人尽可欺的下等军妓。
蒙邪曾来要我,也被陆棠挡了回去,他走时,那个恶狠狠的眼神我至今难忘。
在这里,我和陆棠终归是一路人。
陆棠又说,她母亲早逝,家中只有父兄祖母照料,她私下还是羡慕那些有母亲管教疼爱的京都小姐的,可是后来有了顾晏之,她便不羡慕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她今日的话有些多。
「他母亲很喜欢我,平日总说若我嫁于他们家,她便是多了一个女儿。我摔伤那次,是她照料在旁的,还罚顾晏之跪了祠堂。」
我听见这话时笑了,觉得陆棠当真是有些傻气的,旁人待她好三分,她能记七分,然后还十分。
顾母将陆棠当作亲生女儿,陆棠准备和亲,她让顾晏之领了家法,怨他没有护住陆棠。
只是后来等到陆棠回京都时才知,顾母已经死在了她来匈奴大营的第二年,陆棠在她的灵位前跪了一夜,顾晏之也在祠堂外守了一夜。
呼延稚来时带了一罐蜂蜜,吩咐我煮来梨茶给陆棠,叮嘱多加些蜜,他定是听到了陆棠昨日咳嗽了,可不知关于顾晏之,呼延稚又听得多少。
「单于,她总会明白您的心意,她记得别人的好,也能记得单于的好。」
呼延稚默了默:「她不因我亏待了自己便好。」
我在这里已过了两个春秋,有时候听得其他匈奴口中的醉话,也知晓呼延稚爱慕陆棠并非一朝一夕。
匈奴人心性独断,狂妄凶残,爱一人必要得到一人,不择手段。
呼延稚也是如此做的,按心意将陆棠困在了身边。
可我曾见过陆棠不眠时,呼延稚在帐外吹笛,也见过呼延稚因陆棠身子不虞迁怒军医,更目睹他将要将蒙邪丢去喂狼,被下属苦苦求情拦下。
只是他这般直白炽热的爱意,陆棠皆忽视不见,倒有些许可悲。
开始便错了,他自是不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那些醉话我未讲给陆棠听过,我知她也并不入心。
7
那年的夏日未过,陆棠的身子便撑不住了,起初她还瞒着我将呕血的帕子藏了起来,只是后来再藏不住,她发起高热,一连昏了几日。
呼延稚踹倒了军医,军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求饶。
陆棠躺在榻上,唇角毫无血色,我生怕她下一瞬便断了呼吸。
隔日,呼延稚另请了医士诊治,医士把着脉,神色踌躇。
良久,他跪下向呼延稚请罪,说陆棠此症乃是中毒,毒入肺腑,难以回天。
我跌在床旁,呼延稚摔了茶盏,她才十九岁,我觉得她不该如此。
呼延稚处置了蒙邪,他嫉恨陆棠,怨陆棠让他没了一只眼睛,也怨陆棠让他们天纵英明的单于迷了心智,所以收买了军医,给她下毒。
蒙邪跪在大帐外时,只有一只眼睛,依旧咒骂不停,说的大概是呼延稚为美色所贪,不分忠良,早晚会死在陆棠手里。
我便这样静静地看着呼延稚,看他对陆棠到底情深几许。
呼延稚握着手下的环首刀,对蒙邪的话充耳不闻,当年战场上的红衣将军到底入了心。
蒙邪的尸首被拖去喂了野狼。
呼延稚留下了医士为陆棠诊治,陆棠命大,被医士用药拉了回来,清醒时看到不远处为她熬药的医士,弯唇笑了笑,转过身去。
医士被抓住按到呼延稚大营时,呼延稚正叮嘱我仔细照顾陆棠,他不知从何处学得,关于陆棠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妥当。
侍卫从医士的胸前搜出了匈奴大营的兵防图,呼延稚沉了脸色:「谁派你来的?这图你怎么拿到的?」呼延稚的大营日夜兵卫镇守,医士绝进不来。
呼延稚看向我,眼神中浓浓的杀意,我不由跪在地上,低下头。
「奴不知此事,且奴平日也进不来大营。」
陆棠进来了,她强撑着病体,喘得厉害,目光却倔强地看着呼延稚:「与他们无关,是我盗了兵防图,强迫医士送出,不必牵连旁人。」
案上的东西散了一地,呼延稚许久不曾露出这幅面目,仿佛要将她撕裂:「陆棠,你的血都是凉的,我捂不热。」
陆棠被他摔在地上咳得厉害,可呼延稚只别过了眼。
他到底没有动陆棠,让人带走她关了起来,连带着我也一并送去照顾。
除了陆棠,呼延稚对旁人一向狠得厉害,那医士,呼延稚赏了他烹刑,将肉端到了陆棠面前。陆棠看到时,双眼猩红,想扶着床榻起来,却身子一软,倒在床旁没有了知觉。
呼延稚放任陆棠病了许久,没有再踏足她的营帐。
而他招了一批又一批的胡姬,却每每兴时,胡琴声消退,转而变成女人的哭喊。
陆棠昏睡一天醒来时,声音嗫嚅着:「我想看看如雪。」
她的模样,已然是撑不了多久了。
我点点头,让人将如雪牵来。
扶着陆棠出帐时,身后跟了许多匈奴兵。
她摸了摸如雪的头,如雪顺从极了,温柔地蹭蹭她。
她将头埋进如雪的颈间:「以后就看不到你了怎么办。」
塞外风沙太大,我骤然红了眼眶,却也替她庆幸。
8
傍晚时,陆棠让我去请呼延稚,我有些犹豫,她先笑了起来,笑容映在她的脸上,令人心疼得紧:「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我。」
呼延稚还是来了,挟着一身酒气。
见陆棠皱着眉心咳得厉害,呼延稚顿了顿,还是将外裳脱掉,留在了帐外。
「我身子不好,就不陪单于喝酒了,中原人惯以茶代酒,单于不要嫌弃。」
陆棠鲜少这般温顺,呼延稚看着陆棠奉上的茶,没有动作:「陆棠,下药这事,你做的是不是太傻。」
陆棠垂眸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还将空了的杯底给呼延稚看。
呼延稚紧盯着她,随手将面前的茶盏递给我:「喝了它。」
猛然一惊,我的手有些许的抖,而陆棠面色如常,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知推辞不得,我心下一横,将茶喝了。
呼延稚看我并无异样,面色僵了一瞬。
「你既这般防我,为何还来?」
「我想听你为自己狡辩一二,或许我就信了,也或许我想杀了你。」
「无可狡辩,你不早查出那医士是我陆府的座上宾,他自小看着我长大的,所以你赐了烹刑,还送到了我面前。」
陆棠拨弄着烛火,声音轻轻的。
我的手不觉攥紧了。
呼延稚起身捏住陆棠的下巴,我看着他质问陆棠,若没有顾晏之,陆棠眼里可会有他。
这话让人发笑,陆棠也笑了起来:「呼延稚,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一个顾晏之,而是数万将士和无辜百姓,你怎么不明白呢?」
大帐外兵器相交声愈近,陆棠使了眼色让我躲一躲。
外面侍卫也向呼延稚禀,汉人军队所到与此不过五里。
呼延稚倏地起身准备出账,他信陆棠此时油尽灯枯,不加防范,却没料到她身形一晃,双手握着的尖刀直直地插入呼延稚的胸腔,手势狠辣,并无半分犹豫。
我躲在一旁,紧紧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我看着呼延稚倒在地上,想着他本可以发出声响,让大帐外的侍卫冲进来杀了陆棠,可他望向陆棠的眼神有失落、有不甘、亦有不舍,却独独没有恨。
他闭上眼睛,嘴角张张合合,说的是匈奴只对心爱的姑娘才说的情话。
陆棠脱力般倒在地上,呼延稚胸口溢出的血沾湿了她的衣裙,她怔了好一会,然后缓缓挪着身子爬向呼延稚,伸伸手,顿在了半空,脸上的落寞藏不住。
人非草木,陆棠对呼延稚怎会无动于衷。
帐外激战愈烈,映着火光,陆棠再撑不住,昏倒在了地上。
后来,我知道陆棠今夜抱了必死的心,不然顾晏之带来的医士为何会说她没有求生的欲望和本能?
顾晏之将陆棠带回玉门关时,知我是汉人,亦让我随行。
他如陆棠所说,温润和煦,翩翩君子,虽久在沙场,却并不似呼延稚那般杀伐之气。
那日一战,顾晏之因有兵防图,且呼延稚已死,匈奴元气大伤,再不敢骚扰进犯边境。医士已死,我并不知顾晏之如何得到兵防图,可终归与陆棠脱不了干系。
「他将呼延稚如何了?」
半月后,陆棠悠悠转醒,声音沙哑地张口,我不知如何说。
那夜,顾晏之将匈奴大营烧了个干净,那一堆堆烧焦的骨头里,难辨呼延稚身在何处。
「可有伤及无辜?」
那里满营的兵士,亦或有无辜之人。
顾晏之得到陆棠醒来的消息仓促跑进屋子时,陆棠靠在我的身上,手里摸着的是昔日的战甲:「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这副战甲了。」
顾晏之近了一步,想拉住她的手,可陆棠不着痕迹地收回,顾晏之抓了个空。
「顾将军,我想看看如雪。」
9
如雪在马厩内被养得很好,看见陆棠时,它蹬了蹬前蹄,似在邀功。
陆棠拍了拍它的头:「如雪真乖,若我早信你,林叔也不会死。」
林叔,我恍然记起是那个医士,也终于知道顾晏之手上的兵防图从何而来。
陆棠会驯马,如雪在匈奴大营不知归处时,是陆棠教它探路送信。
只是听得她如此说,我也猜到,陆棠被困在匈奴大营不得出,她不知如雪是否能不负所托,她不敢再拿兵将的性命去赌。
那时恰逢她中毒,林叔出现的也正是时候,她将兵防图托与林叔,可却让林叔丢了命,兵防图也未能送出。
她大限将至,再无退路,才冒险用了如雪。
脑海里又是陆棠为自己把脉诊出有孕的模样,陆棠通医术,又怎会不知蒙邪下药,我恍然大悟,是她用自己的性命逼呼延稚杀了蒙邪,让呼延稚自断一臂。
她这般费心筹谋,甚至将自己也算了进去,我知道她如此,是给死在那个阵中的将卒,枉死火海中的百姓们赔罪。
陆棠这般聪明,可待人却又傻得厉害。
她这一辈子,到底是我亏欠了她。
她有孕喝下那碗红花时,是我告诉了呼延稚,无他,只是想报复呼延稚而已。他杀了我的爹娘和整村的人,我便只想让他痛苦,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爱的女人杀了他们的孩子,看着陆棠对他满心满眼的厌恶,他是否会悔不当初。
我不该算计陆棠,但我又有些许庆幸当初对陆棠瞒着呼延稚那细细密密、炽热关切的爱意,本意便是想陆棠至死不知,呼延稚一切成空。
可陆棠那样女子,我不知她能否察觉得出来,我若是直接告诉了她,恐也只是戳破了她那层骗自己的窗户纸罢了。
家仇国恨与呼延稚,她从没有另外的选择。
顾晏之护送陆棠回了京都,陆棠的身子撑不住边塞的风沙。
他以为回京,陆棠或许能够救回来。
京都那般远,我多怕回去的只是一具棺木。
顾晏之每每想探望陆棠时,陆棠总是让我回绝,我不知为何,她明明那般喜欢顾晏之,在匈奴大营日日念着,可如今他近在眼前,陆棠却又从来不见。
顾晏之被拦下时,他紧紧盯着我身后的马车,我有些不忍。
「棠儿既不见我,那就劳烦姑娘替我照料好她。」我向他行礼转身回去,余光中,他依旧站在那里。
陆棠每日都在马车里昏睡着,她说陆家守边塞多年,兄长们皆战死沙场,父亲也因伤致仕,膝下只剩她这一个女儿,她如此不孝,该回京向父亲请罪,去祠堂领家法。
可陆棠这副样子回陆府时,她的祖母哭得直不起身子,那个驰骋沙场的铁面陆将军也背过身抹起了眼泪,听说那天晚上,他在陆夫人灵位前喝了很多的酒,向陆夫人请罪,没有照顾好女儿。
10
陆棠回去后,又见了顾晏之一面。
她强撑着病体靠在湖边的亭子里,也不知和顾晏之说了什么,只是最后将一方帕子轻飘飘扔进了湖里。
「顾晏之,祝你日后得觅良人,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子孙绕膝。忘了陆棠吧!」
我走近扶过陆棠时,她面色发白,唇角毫无血色,身子也有些发抖,骨头硌得我生疼:「栀知,送我回去吧,也告知府里护卫,日后不必再请顾将军入府了。」
我抬头看着顾晏之,他就那么一直站在那里,眸子深邃,黯然无波,紧紧地盯着陆棠。
良久,他却向我行礼,郑重抱拳俯身:「往后就劳烦姑娘照顾好棠儿,顾某感激不尽。」
靠在我身上的陆棠闭起了眼睛,睫毛却闪着光亮。
后来,我问过陆棠缘由,她不肯说。
我叹了一口气,老天到底不公,这样好的一个姑娘,怎活得这样辛苦。
陆棠死后,我被留在了陆府照顾陆老夫人,她待我极好,我心知是为着陆棠。
我也曾再见过顾晏之几次,他就那么站在陆棠的闺房外,守着看着,犹如匈奴大营的陆棠定定地看着玉门关。
再后来,顾晏之又去了边疆,他没有娶妻,守在了边疆数年,回京时,是将士抬着他的一副棺椁,禀了陆将军,葬在了陆棠的旁边。
那天的雪很大,像陆棠走的那一天。
那一天……
刚过八月,京都落了雪。
陆棠的屋子里堆满了炭火,可她的手依旧凉得厉害,我怎么也捂不热。
她一直在笑,毫无血色的嘴唇蠕动着,好像是在说着什么,我分不清,她念的到底是哪一个人的名字。
是那个正冒雪站在门外青梅竹马的顾将军,还是那个死在玉门关外、骨灰吹过胡琴的呼延单于?
「栀知。」她在叫我的名字,面色潮红,是回光返照之景。
她抬手指向门外,腕上的皮骨血肉清晰可见,但依旧泛着笑意:「别让他等了,风寒雪大,他不该如此。」
后来,陆府挂起了缟素。
那个玉门关最明艳的女将军,一袭白衣,风雪间,归了天地。未来得及知晓她的顾将军在庭院外舞了一夜的剑,旁人劝不得。
血染红了堪堪落下的雪,那是为他心爱的姑娘铺下来世可找到他的路。
11 顾晏之番外
未及弱冠,娘亲告诉我,我有一个未过门的妻子,闺名陆棠。
娘亲说她与陆夫人是闺中密友,陆夫人身子不虞,她去探望,陆夫人将陆棠托付给了她,娘亲说她很喜欢陆棠,既受了陆夫人的托付,便想让我娶了她。
我不置可否,未见到陆棠时,我对于情爱一事并不上心。
后来见到陆棠是在陆夫人的葬礼,她安静地跪在哪里,鼻头红红的,我看她许久。
陆夫人下葬起棺,她靠在次兄的怀里,被她的次兄揽着,不让上前。
鬼使神差,我接过了她,她将头埋在我的胸前,身子一抽一抽的,我胸前的衣服沾了好大一片泪渍。
后来,她常常跟在我的身后,她说我的脸生得好看,她喜欢。
我摸了摸脸,这举止定是带着傻气,可我只想她喜欢便好。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般等她长大娶她时,陆家出了变故,她的兄长接连战死沙场,陆将军一夜白头。
第二天,她一袭素衣跪在了陆将军面前,恳请领兵驻守玉门关,陆将军打了她一巴掌,背过身子。
她倔强地跪在了院子里,跪得笔直。
我立在她的一旁问:「你当真要去?没有余地?」
「晏之,兄长们皆断魂去,次兄待我最好,可他的头颅被挂在了城楼。不管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百姓,我都必须去,只有陆家人在,将士们才能定心。」
我默了默,转身去了陆将军的书房,跪在他面前承诺会与陆棠同去边疆,也定会护好她。陆将军跌坐在椅子上,终是点头应了。
棠儿走后许久,我都会记起这一天,如梦魇般困着我。
我不后悔让她去玉门关,可我后悔自己没有护住她。
她去了匈奴大营后,我驻守玉门关,只为有朝一日可以将她接回来。
那个叫栀知的侍女说她整夜不眠望着玉门关时,我的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我时常看着棠儿的战甲,她穿着时,总是生动明媚,耀眼得很,与从匈奴大营回来的她判若两人,那时,我便只恨呼延稚死得太轻易。
后来,她时常躲着我,我知其中缘由。
呼延稚要了她,也在她心里占了一席之地,她面对不了我,多傻的姑娘。
在陆府的亭子里,她将那方送我的帕子扔进了湖里,绣那方帕子时,她吃了不少苦头,棠儿不善女工,指头被针扎了许多次,却也执拗地绣完。
秋天的湖水还是凉的,我从湖里捡出那方帕子时,受寒病了好几日。
在塞北不眠的夜里,陆棠那日的话音比塞北的风还冷,她字字句句祝我此生得觅良人,子孙绕膝,可若无她,何觅良人,又何来绕膝?
我笑着,将帕子放在心口处,塞北的月亮比京都的圆些,我和她看过许多次。
替陆棠守了玉门关多年后,匈奴不敢再猖狂,百姓也安居乐业,万事皆已如她所愿。
站在关外看着茫茫大漠,我骤然松了一口气,她抛下我这么久,我也该去找她了。
抚着她的战甲,我咽下那杯酒,酒不算烈,我却呛出了眼泪。
「棠儿,下辈子,别丢下我了!」
(全文完)
作者: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