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要去和亲了,满朝文武无不欢喜。
因为不仅送走了刺头,还保全了颜面。
我自然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嫌,毕竟放眼天下,我是唯一一个蹲死牢的公主。
本来以为等待我的是个大火坑,没想到是天降大饼。
同我们的男尊女卑不同,迟国反其道而行,竟然是女子当政。
我也就顺理成章入乡随俗,有了一个我见犹怜的男妻。
一
成也变法,败也变法。
我虽然是个娇滴滴的公主,但从小就不安生,尽喜欢跟人对着来。
上到皇帝下到平民再到世俗规矩,总之,没有我不敢对着干的。
等我因为变法入狱后,世人觉得我这回得死绝了,没想到临近斩首时,我被迟国皇帝点名和亲。
说来我父皇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区区十车宝物就把我给卖了。
说好的心腹大患?说好的祸国妖孽呢?
就这?
承蒙女皇陛下的青睐,我这和亲公主没有如同他们想象中那样受尽折磨,反而当了官发了财,更重要的是,还娶了女皇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要注意的是这个最宠爱——
虽说我是个公主,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我左右不过是个死囚,女皇就算再厚德载物,也不至于把她的心尖宝贝下嫁给我这么一个阶下囚。
我还听说这娇滴滴的皇子,原先是要嫁给当朝一品女将军的。
不知怎么就被倒霉蛋的我截了胡。
但无论怎么说,成家立业平天下,成功人士的标配,女皇给我按了个俩,我都该欣喜若狂才是。
下了朝之后,同僚幸灾乐祸地问我,「陈大人,你都把我的小皇子娶了,怎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满朝文武都是姑娘家,说话的便是当朝一品大将军,熙和。
同身高八尺的飒爽女将军一比,我可不就是个又矮又挫又穷的倒霉蛋。
我实在没有心思多说,只简单地和她客气了两句,就乘着自家的马车回了府。
刚到府上,迎面便走来一个美得雌雄莫辨的郎君。
这便就是我的新婚夫婿,景修。
这是我躲他的第十天了。
自成婚之后,我日日夜夜都泡在书房,但凡他出现的地方,我绝对不去染指。
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掐着我下朝的时辰,赶在门口堵着我。
说堵也不尽然,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冲我行了一个万福礼,继而低眉顺眼地道,「妻主您回来啦~」
他正立在那株开得绚烂的腊梅树下,大冬天浑然不知道冷似的,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衫,衬得那腰肢盈盈一握,生怕让穿堂风给吹折了。
「午膳还未做好,先去屋内用些点心吧。」景修走上来,话里藏锋地说,「妻主今日下朝倒是早。」
「这……朝中事少,便早些下朝了。」
其实不然,只是因为我害怕他摸准了我下朝的时间,赶来门口堵我,所以便换着不同的时间回来。
谈及我为什么害怕看见他,这件事就要从我大婚那日说起了。
我是被我父皇卖到迟国的,原当自己成了哪位不受宠的皇子的府中妻,亦或是这皇子有什么脑疾之类的。
但景修挑起盖头的一句话,将我所有的猜想都付之一炬。
连带着,浇了我一头冷水。
我这大陈第一美人,到他嘴上,竟然是一句,「怎么长得这般娇滴滴?跟个男人似的?」
虽说眼下我已经知道,这里的男人多是娇美柔软,但当夜那一句震彻皇子府的惊呼,确实让我至今都抬不起头。
因而洞房花烛之后,我再也不敢踏进卧房半步,只求他少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瞧我。
但其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迟国素来是在家从母出嫁从妻,便是他觉着我实在像男人,对我也还是恭敬有加,不敢再妄言其它。
这倒是让我欣慰许多。
可今日他又是用那种奇异的目光瞧了我一眼。
这一眼显然让我如顶泰山。
走了半路,景修到底是按捺不住那欲言又止的话头,小心翼翼地劝了我一句。
「初秋时节妻主便穿着大氅,待到冬日便没有衣物可耐寒了。」
陈国处南,四季恒温,但迟国处北,冬长夏短。
眼下这个气候同我而言,实在是如同酷寒,别说是大氅了,我恨不得披被上朝。
这话他说的并无恶意,但我对上他那古怪的神色,着实是有些尴尬,只能低声说,「不热。」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介怀我的萎靡之姿,可我同那熙和将军站在一处,确实有些自惭形秽。
我想不通,他为何要退掉和将军的亲事——难不成是女皇所迫?
我可是听说女皇为了要拴住我这个人才,曾在迟国大放狠话要为我觅得良人呢。
女皇的用意很简单,不过是想让我娶夫生子落地生根。
约莫……他只是因为皇命难违,才答应嫁给我这么一个貌若男子的人吧。
我低着头,只想尽快逃去书房干活。
可景修显然不想如我的意,竟有些幽怨地瞥了我一眼,「明日就休沐了,妻主竟还一心公务……难不成也觉着我容色差等,起了厌烦之心?」
对上他的怨词,我只能斟酌道,「自然不是,只是……」
可惜我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他眉头蹙了起来,俨然有些潸然泪下的前兆。
我哪里舍得让他落泪,只能赶忙低头服软,随着他进了卧房。
室内一瞬间寂了下来,我察觉他是有话要说。
他先是似怨似恨地瞥了我,继而强装出一国皇子的体面,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了他呢。
他眼睑低垂,「妻主不必躲着我,若是您不满母皇的赐婚,且拒绝了便是。又何苦日日冷落我,让我被旁的公子嘲笑。」
二
嘲笑?
我表情变了变,「谁敢嘲笑你?你且说出来,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这么可人的郎君,我珍惜还来不及,又岂能让别人嘲笑?
景修显然没料到我能答得这样果断,眉梢情不自禁地一喜,又别过脸去,低怨道,「妻主与其去帮我讨回公道,还不如多陪陪我,便不会有那么多流言蜚语了。」
我又哪里不想陪他,还不是害怕他觉着我是个男子,继而把我这琴瑟之情当做金兰之交。
我可不想和他做兄弟啊。
我思忖着说,「你不必多想,我性格如此,加之初来迟国,公务累身,倒是未曾想冷落了你……你莫要怪罪我才是。」
不知为何,我瞧见他迅速收敛眉目间的幽怨,心中反倒是觉着有些古怪。
他这幽怨去留也太快了吧?
这念头刚起,我便又想到原先宫中的宫妃为了讨父皇的开心,也会装出一种我见犹怜的愁怨来。
「……」
感情他是在逢场作戏嘛。
他笑得含蓄又矜持,倒是未曾再说出让我进退两难的话,只是起身从药盒当中抽出来活血化瘀的药。
「那日洞房花烛见你身上淤青颇多,原是想着替你敷药,竟未曾想妻主却一直躲着我。」
仔细听,竟还能觉出两分心疼。
倒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就是不知道他这是真情还是假意,别又是来逢场作戏。
毕竟对于他而言,我属实算不上相貌堂堂。
这话说完,他便要来解我的衣衫,我面上通红,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景修劳累,这点小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这应当是我第一次称唤他的名字,他眸中一喜,才不自然地别过头,轻哼一声。
「妻主能碰到肩胛骨?」
我自然是碰不到。
三
身上的淤青是我在陈国大牢里面荣获的,和亲的前一日,我还正被我的四皇兄严刑逼供。
和亲的路上更是受尽凌辱,没有一天是安分日子。
能活着来到迟国,简直是苍天有眼。
我入狱是因为我外祖父叛国,而外祖父叛国是因为我那一篇大逆不道的《国策论》。
此论被有心人利用,我父皇借坡下驴定了我外祖父满门抄斩。
可谁都不知道我那篇《国策论》,是在我那位大义凛然的父皇赞许默认下才写出的篇章。
他让我参政,却让亲信大臣说我母妃心怀鬼胎觊觎后位。
他让我变法,却让御史说我和外祖父狼狈为奸意图谋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来看,我也不过就是我父皇为了扳倒我外祖父的一颗棋子罢了。
棋子用完,还能卖上几车宝物,属实是赚了。
若非迟国女皇有惜才之心,只怕这会儿我尸骨都已经入土了。
「妻主?你这伤是怎么弄的?莫不是在陈国有人敢打你不成?」
景修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丝指甲陷进肉里的疼。
我若无其事地抬眼看他,「景修难道不知道,我原先在陈国是死囚么?」
他果然不知道我是个死囚——若是知道了,他还会嫁给我吗?
他瞧见我手上的掐痕,又对上我有些淡漠的眉眼,脖子先是瑟缩了一下,才继续道,「母皇没,没同我说这么多,我只知道,公主应当都是很尊贵的。」
那也只是迟国的公主,在陈国,公主也不过就是一个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奴仆罢了。
我望着他颤颤巍巍的眼睫,有些冷淡地说,「若是你现在后悔,我可以去求陛下让她允你我和离,你也不必因我像个男子而被旁人嘲笑了。」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就没因为相貌这件事自卑过。
他那一句话,属实是让我整宿睡不着觉。
我原以为他会欢天喜地答应,毕竟在迟国,只有女子有资格提出和离和休夫,便是他贵为皇子,也不可随意左右自己的婚事。
熟料,听见这话,他神情微顿,眼泪竟然簌簌落了下来。
「妻主果真是一心想要休弃我,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浑身气得发颤,转身就要走。
我觉着他情绪不对,也没顾自己衣衫凌乱,忙抬手拽住了他。
「我没有。」我语气尽量柔了下来,「你不是嫌弃我像个男子吗?想应是——」
他忙打断了我,「才不是……妻主有伟略之才,又岂是身姿可以丈量的。」
他言辞诚恳不像是搪塞我,我触及到他面上的失落和辩解,心中那耿耿于怀不知怎么就突然软了下来。
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东西是单靠身姿或者容色可以丈量的。
这事情也不能怪他,毕竟两地风俗在此,我也只好尽快适应才行。
总归能够在迟国安家立业倒也不是坏事,至少景修模样确实是讨人喜欢,除了嘴上有些唠叨,倒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何况我本也不是挑剔的人。
我用指腹抹去了他娇滴滴的眼泪,决心往后同他好好过日子。
四
虽然我有心想要同他好好过日子,但日子其实并不像我想得那样好过。
饶是景修再想装贤良淑德的良家妇男,但到底曾是陛下最娇宠的皇子,日子一长,不免就原形毕露了。
尤其是南北差异太大,我俩每晚因为是烧炭还是置冰而闹个不休。
当然,主要是景修单方面和我争论。
我懒得同他多说,只想去书房暖和暖和。
当我前脚走出房门之时,后面总会传来景修的抽噎声。
「你就是嫌弃我对不对……今日,今日你要是胆敢踏出房门半步,就再也不要进来了!」
他哭得属实有些可怜,纵然说出来的话颇有威严,却实在吓不住我。
罢了,迟国对我恩重如山,我对他还是得多留几分宽容之心。
我扭过身,「那这样,你不放冰,我不点火,咱们各退一步。」
景修自然没再有二话。
迟国的秋日已经飘了飞雪,冷得我只能一个劲地往景修怀里钻,他虽然纤美的像一位女子,但身上却暖和得厉害,倒驱散了长夜的寒凉。
被窝里越暖,早上上朝便越发觉着艰难。
好在景修是知道怜惜我的,每日早早起床,命人在房中备上暖炭,他再服侍着我更衣洗漱,陪我用完膳之后,继而在府前目送着我去上朝。
半月下来,便是我再不习惯他的啰嗦,也屈服在他心细如发的关切当中了。
他将自己绣的香囊悬在我的腰上,瞧着那细致的手艺,倒是比我还要厉害几分。
景修轻哼一声,「既然怕冷,下了朝便早些回来,不要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
我低声应道,「知道了,你再去睡个回笼觉吧,回头我去东街给你买烤梨。」
他用唇角贴贴我的唇瓣,欢天喜地将我送出了府。
我触碰了他残留在我唇边的温热,只觉着心头也被浇得暖洋洋的,便是走在那些身量高大的女子当中,也多了几分气势。
迟国的女子个个抗寒耐冻,即便是飘着飞雪,也要穿一袭飘逸的红衣。
唯独我成天像是冻死鬼一样去上朝,不但穿着棉袄还捧着一个汤婆子,于是我就成了迟国第二个取笑的对象。
第一是景修。
景修虽然备受恩宠,但我倒是听了些不中肯的传闻,说是他身量高大像个女人,若非陛下撑腰,他哪里还能攀得上将军那么亲事。
没成想他还不领情,不但退了亲事,还跪求陛下要下嫁给我。
是他……退了亲事下嫁给我?
这又是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总归在我看来,熙和将军非常乐意我抢了这门亲事。
今天一下朝,熙和便邀请我去她府上坐坐,虽然她总嘲笑我身材矮小,但在朝堂上对我还是颇有照拂。
我不好拒绝,下了朝就同她一起去将军府小坐片刻,更想顺势了解一下迟国的风土人情。
一进府,我就闻到了浓浓的胭脂香,熏得我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再定睛一看,只见整个将军府上的男子跟不怕冷的一样。
这这这这竟然袒胸露乳!成何体统!
我转身就想走,却被身侧的熙和一把抓住。
「陈御史,怎么来了就走呀!旁人想来我将军府,我可不让呢。」
我之所以有幸能来,全然是沾了景修退亲的福气,这样她就不用娶回来一位魁梧的郎君了。
我不敢在这里久久逗留,只赶紧道,「想起府上还有要事,便不再府上叨扰了。」
一想到景修絮絮叨叨的面孔,我只觉着如临大敌,当即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完了,这段时间营造的贤夫形象,只怕今日就要功亏一篑了。
熙和被我这副模样逗笑了,她倒是没再戏弄我,转而带我去了府上暖阁。
她小声说,「你便是娶了皇子也可以纳妾,瞧瞧你府上冷清的,倒让人看不下去了。」
言至如此,她又说,「莫不是你那悍妻刁蛮?我可听说景皇子娇宠得厉害,还会武功,你又是文臣,定然打不过他。」
「家妻不打人。」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将军,我家里当真还有要事,就不叨扰了。」
她玩弄着暖阁里面的蛇皮鞭子,红裙墨发,是一副天然的骄纵模样。
我话音刚落,她便抬眼看我,语气有些奇怪,「大人何必装圣贤,你看上谁便带回去,我可是大度得很。」
没等我出声,我就瞧见她那蛇皮鞭子往那些低跪在地上的郎君抽打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郎君越是躲着,熙和手上的鞭子便打的越有趣味。
我真真是看傻了。
这!成何体统!
熙和笑声清脆,「这个如何?他伺候人的手段可是很销魂呢,御史大人不妨试试?」
我只觉着那鞭子像是打在我的心上,抽开了眼前这如梦似幻的迟国,一瞬间将我拉入陈国那无间地狱当中。
在陈国,又多少女眷也在遭受如此大辱?
熙和一边笑着,一边示意那些暖阁中跪坐的郎君缠在我身上。
但她眼中并无恶意,好像就是单纯和我分享房中乐事。
是啊,对她们而言,这就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对迟国的女子而言,郎君就是可以打骂的猪狗,可以糟践的草芥,可以取乐的玩意儿,唯独不可以是人。
陈国的事情历历在目,眼下不过是将乾坤逆转,但苦难却还在血淋淋地上演。
有一种至深的怨愤在我心中忽而炸开。
我抬眼往她看去,「大人,不要太过分了。」
她被我锐利的眸光震慑住,面上倒有些不自然,只能讪讪地挥挥手,示意那些郎君扯着破烂娇弱的身子离开此处。
我却是一刻也坐不下去,连体面都顾不上,见那些人平安从阁中退出去之后,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将军府。
我必须得做些什么,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五
我的宏图大志还未来得及展开,回到府上,就先被景修拦住了。
他同样立在腊梅树下,恰来一阵凉风,几片殷红的花瓣正巧落在他瘦削的锁骨上。
经霜尤绝,遇雪更清,玉骨剔透,宛若神人。
是他的低咳唤醒了我的神思,我抬眼往他看去,只见他嘴角带了两分罕见的凉意,「大人,将军府上好玩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话一说完,我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将军府的香风。
这香风一对上他眼中的凉意,刹那也成了炉上飞雪,荡然无存了。
我决定实话实说,「景修多虑,并不好玩。」
他似乎没想到我能答得这么坦荡,神情一顿,转而又喜又恼,颇为复杂。
那乱七八糟的神色飘了一圈,最终又恢复成往日的贤良淑德,十分大度地走到跟前。
他语气温良,「妻主不是说了下朝便回来,缘何又去了将军府呢?莫不是,也对将军府上的郎君们起了兴趣?」
软刀子在他的唇齿间转了好久,我若是当真起了心思,只怕往后就得家宅不宁了。
头一次,我突然觉着熙和倒是蛮厉害的,毕竟我家中有这么一位夫人都觉着心力交瘁,她府上那么多人,如何能有福气消受的?
我想着改日去请教一下她的驭夫术,但一念及她的皮鞭,当即便不寒而栗。
我掏出袖中的烤梨递给他,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将军府离东街近,只是顺路去一下,你莫要多心。」
景修果然不再多话,只是仗着人高马大将我拥入怀中,再开口时,语气便带着几分得意。
他还是不死心,话头飘了很远之后,还不忘再试探我一句,「妻主若是想要纳妾,直接同我说一声便好。」
纳妾?我一想到日后下朝回来,一进府就七八张嘴喊妻主,脑袋便隐隐作痛起来。
我斩钉截铁地说,「此事不必再提,我有你一人足矣。」
这话显然是取悦了景修,他当即不再继续唠叨,我因此有了短暂的清静。
借着这清静,我便开始写奏章。
陛下觉着我文采斐然,特地封了我一个御史大夫的官做,此官倒并无他用,专管朝中风纪——就是俗话说的弹劾。
想应是觉着我是外地人,说话不用想退路,也不必害怕得罪谁。
我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弹劾文书,准备明日去御前禀奏。
一旁替我研墨的景修倒是愣了,他吃惊地问,「你竟然要弹劾将军?你说她好色?」
「不然呢?」我扬眉看他,「她府上竟然上百个郎君,一天一个都绰绰有余,实乃淫贼之首!」
景修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将那奏章按了下来。
他神色有些凝重,显然是不赞同我这一举动。
「妻主,您这样便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呀。」
六
大将军可能没想到,她送我美妾,却被我弹劾。
她一脸委屈地同陛下说,「迟国人人都如此,御史说我好色,岂不是也说迟国人人都好色?」
朝堂上一半官员的脸都拉下来了,陛下的脸色更不好看。
毕竟她比将军好色多了。
我摇摇头,斟酌着措辞说,「只是觉着将军太铺张浪费,那么多儿郎,臣以为可以让其做工谋生,可以增进大迟国力。」
满朝文人像是听笑话一样,「御史大人竟然让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去做工?我大迟可没有潦倒到这个地步。」
陛下也觉着我的话像是无稽之谈,只能挥手压下了这一奏章。
退朝之时,几个同僚还来嘲笑我痴人说梦,只有丞相默不作声地跟了我一路。
我停下脚步,问她,「大人是有话要同我说吗?」
丞相身上倒是并无尖锐,只是用和善的目光打量着我,许久才说,「她们不知道陈国是男子当政,自然会觉着你是痴人说梦。但是……」
但是什么?我抬眼望她。
「但是,你分明在陈国受尽侮辱,到如今怎么还想着为男子争权夺利呢?」
她似有不解,却格外谦逊,像是在请教。
我问她,「你觉着陈国的男子可憎吗?」
她不语。
我说,「因为我不想变成同样可憎的人。」
她倒是笑了,继而拍了拍我的肩膀,用那沙哑的嗓音说,「陈大人果然胸怀天下,看来陛下的几车宝物是值了。」
但那日过后,我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单凭我一己之力想要撼动常识,显然是痴人说梦。
弹劾无用,我要变法。
七
迟国不摆年宴,他们摆的是春宴,说是大冬天的谁都不想喝酒,还不如休沐回家和美人睡觉来的快活。
言之有理,这点我不弹劾。
大雪封路的那些天,迟国也便迎来了休沐日。
休沐日前三天,景修成天缠着我做白日宣淫的事情,但是宣完之后,他就翻脸不认人,活像唐僧念经似的在我耳边絮叨。
诚然,他确确实实具备了迟国男子的谦恭柔顺,但可惜我性子太闷,让他这柔顺越演越烈,已然有往长舌夫滋生的趋势。
人说悍妻是宠出来的,此话诚不欺我。
我在家休沐的这几天,他可算是过尽了嘴瘾,一天能把我教训个十几遍。
今日他在整理衣柜,我便在床上读律法,就听他在小声抱怨着。
「一天天的衣服脱完就往柜子里面塞,亵裤怎么可以和外衫放在一处,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听。」
「可是我每日天不亮就去上朝了,下朝还要去御史台,到夜里才能回来,实在是抽不开身。」
这成亲不过数日,竟已然同初见判若两人。
我能怎么办?自己娶的自然得自己受着。
可我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可以让侍才去整理,你不妨来歇一歇?」
熟料我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他美目一瞪,站起来就要和我闹,「贴身衣物怎可让侍才整理,传出去岂不是说我不善内务,好吃懒做吗?妻主怎可让旁人这样诋毁我……」
我实在没力气争辩,只能说,「行吧。」
他整理完衣柜,便又去收拾我的书桌,继而开始抱怨我成天毛笔乱放。
接着又开始说我的玉佩东一块西一块,怪不得总是找不到。
我那本大迟律法,看了一天,连页数都没翻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明日咱们去拜见一下母皇吧,老在家闷着不好。」
他又瞪了我一眼,「让你在家陪我就这么难么,这还没几天就觉着闷了?也是,我到底没有将军府上的郎君解风情——」
「……你就说你想让我怎么样吧!」
谁知这话一说,他竟然流下来两行清泪,坐在椅子上委屈巴巴地望着我,「你……你竟然凶我!到底是日久生厌……我愿当以为妻主同别的女子不同,未曾想到也是这般负心人……」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实在不知道他又在闹哪一出。
我就说一句话,怎么又成负心人了??
他见我不知悔改,也不哄他,当即更是怨愤难忍,冲我撂下一句狠话。
「妻主既然厌了我,你便去求母皇退了婚事,也好过惹你心烦!」
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当即转身就走,我哪里还敢在床上讨嫌,只能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我耐着性子哄着,「莫要哭了,我错了还不成吗,你去坐着,衣物我来收拾罢。」
他抹了抹眼泪,见我并不是真凶他,才放下心来,将我推回床边坐着。
「那怎么敢让大人您累着,妻主你还是歇着吧。」
「……」
我哪敢再歇着。
他既然愿意放弃一品将军夫人的殊荣下嫁给我,那我自然舍不得给他委屈受。
理解归理解,但忍受确实有些难忍受。
我只盼着早日能开春。
我只是想上朝,绝无他意。
八
熬过雪虐风饕的冬日,春宴便在莺歌燕舞中开启了。
迟国的冬天是透骨奇寒,因而春风吹起的时候,才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暖。
我从未觉着能出去是这么一件让人开怀的事情,我恨不得日日都去上早朝!
虽说景修平常爱唠叨我,但他待我的心却是真的。
休沐了这些天,他除了絮叨我之外,便又给我做了几件春衫,连带着贴身衣物,全都是他一手操持。
自从母妃故去之后,便没有人再给我做衣裳了。
穿上景修为我新做的衣衫,我自然是喜不自胜,当即忘了他前些日子絮叨我的烦忧,便开开心心地带他去赴宴了。
但同府上的景修不一样,春宴上的他显得颇为沉默寡言,甚至时刻都不离我身侧半步。
我搞不懂他这么高的个子有什么可害怕的,毕竟迟国第一女将军都矮他半个头。
可我早就该知道,压垮人的并不是世上任何东西,而是每个人心中的成见。
虽说景修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但是女宴和男宴是分开的。
我应酬完毕之后就去寻他,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一阵宫侍的奚落声。
「听说景皇子身子不行,嫁人这么久还没有让御史有孕,就说他身子有疾呢!」
「我就说景皇子不惜福吧,当年陛下将他嫁给熙和将军,他竟然为了嫁给那不男不女的御使大夫,在陛下案前跪了三天三夜!真是恃宠而骄!」
「此事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当时陛下为了招安人才,这两相商量之下,才让景皇子转嫁给那御史大夫的。」
「你们还别说,这两人真是般配,一个男人像女人,一个女人像男人。」
接着便是一阵古怪的嘲笑声,眼见他们兴致越说越高,浑然不觉有人在其后。
骂我男不男女不女的,我听得多了,也便觉着无甚所谓。
但是当我隔着水榭楼台,瞧见景修孤坐在宴会上受软刀子的磋磨,心中忽而就受不住了。
细细密密地疼骤然涌入魂魄。
自外祖父家满门抄斩之后,我和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便越不好过,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我便也如这般孤坐楼台,冷眼听着左右嫔妃打压奚落。
说我不遵女德,说我妄言朝政,说我尊卑不分……
继而将我打入监牢,又判我死罪难逃——
所有想要被我遗忘的岁月,却从未在我记忆中远去,只要一个契机,便又真实而清晰地立在我眼前。
我从角落拐出来,赫然出现在几个乱嚼舌根的宫侍跟前。
这群人瞧见我从背后出来,面上显然一愣,虽说是不想和我行礼,但到底还是得恭恭敬敬地伏低做小,先尊称一声,「见过御史大人,大人安康。」
招赘为驸马,嫁娶称官爵。
是陛下将她最宠爱的皇子嫁给我,陛下予我荣宠,我又岂能薄待其子?
远处瞧见的男妃男眷瞧见我来了,当即收起来奚落景修的表情,反倒用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我。
地上的宫侍见我久久不言免礼,便抬头问我,「大人?奴们——」
「谁准许你们说话的?」
我微微躬身,眯着眼看着那面容姣好的宫侍。
他显然一愣,哪里能想到我有这般戾气。
可他忘了,在我未曾落入大牢之前,是陈国唯一一位可以参与朝政的公主。
举国上下,我也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轻声道,「迟国律法写得清清楚楚,妄言皇室可是死罪,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他显然被我这一巴掌打蒙了,不单是他,连带着远处落座的一切宫妃诰命全都愣了。
连景修都没反应过来,我这任劳任怨的区区御史大夫,出手能这么狠厉。
几个宫侍忙低下头求饶认错,自顾自地扇着自己的嘴巴,「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我扯出来一抹盈盈的笑,抬眼望向远处的皇后殿下,将这群人谩骂我又矮又锉一事悉数禀明,继而才道,「皇后以为,这些人死罪可免吗?」
我是陛下招回来的人才,又深得帝心,反正只是三个微不足道的宫侍,杀便杀了。
更何况,景皇子又是前皇后之子,陛下的心尖宠。
皇后乐意卖给我面子,就挥挥手道,「带去内务府发落。」
自然,因此一事,我就落得个小肚鸡肠的名号。
出宫之时,景修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拉着我的袖子,跟着我慢吞吞地走。
我沉默很久,才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退了婚事,跪了三天三夜?」
是因为将军荒淫无度?可将军并不荒淫,满朝文武都是妻妾成群。
角楼唱晚,薄暮微存,将我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说,「因为我曾听闻过你。」
「听闻你整治山河,听闻你文治武功,听闻你国士无双,听闻你铃铛入狱。」
他腼腆地笑了,「那时候我便想,若是能嫁与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便是死,也无所畏惧。」
整治山河,文治武功,国士无双,惊才绝艳,无所畏惧。
这些我从未听闻的词,一笔又一笔地将景修这个名字,刻入我的心里。
迟国春日的晚风轻柔至此,我握紧他粗糙的掌心,忽而觉着自己在迟国牢牢生了根。
我想,陛下确确实实做到了用娶妻来拴住人才。
九
春宴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吃喝玩乐结束之后,就要正儿八经地上朝了。
我去拜访了丞相,同她说可以召集有志儿郎,参军练武,不可使明珠蒙尘。
丞相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当我整理完法令制度上奏朝廷的时候,她却是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我这边。
满朝大骇,陛下还说我鬼迷心窍,赏了我二十大板。
我一瘸一拐地回家,心中想的却是景修的责怪。
我编撰这些政法的时候,景修就劝告过我,此事是天方夜谭,如今我被打了板子,回去只怕又要被他教训了。
果不其然,一回到府上,他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开始老生常谈。
他说,「男子怎么可能读书习武呢,那天下岂不是乱套了?阿昭何必这样行无用事,不过是落人把柄罢了。」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他们都是迟国的子民。
我既已经来到了迟国,既然决定为迟国肝脑涂地,那迟国无穷无尽的人,便都同我有关。
无疑,我确实因为这场变法,将半朝文武得罪了个干净。
景修问我,为什么。
我说,「圣贤说过一句话,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现在我翻过来了,我也要拉着你,一起翻过来。
他只是说了一句,「母皇说你性弱如水,心硬似铁,如今一看倒确实是不输此言。」
我翻了一页书,若无其事地说,「性弱?我也就是不舍得骂你而已,熙和大将军可不敢说我性弱。」
听闻大将军被御史大人弹劾的厌烦,连夜遣散了三十个男奴,这才躲过了御史大人的弹劾。
景修装作没听见,又小心翼翼地替我上药,但我偏过头却见他唇角含着喜意,显然是将我那句话听了进去。
啧,郎君嘛,还是要多哄哄的。
十
许是因为景修和丞相从中斡旋,陛下到底没有将我问罪处斩。
我得了空便去陛下跟前同她说提拔男子的利处,想必是因为听习惯了,陛下如今已经不会生气了,至多是轻骂我两句。
寒来暑往,日子长了,她便也能和我搭两句话,拓展一下想法,但说到执行她便息声了。
我原以为只要我足够坚持,陛下一定能同意我这想法,可变故却来得猝不及防。
陈国的人来探亲了。
来的人是我那荒淫无度的四皇兄陈瑜,原先我看着他都躲着走,和他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我实在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派人来探望我。
往日之辱,他当真以为自己能活着回去?
一来到府上,他便开始挑刺了,「皇子呢?轮得到你来见客吗?」
「有事说事。」我冷然应道。
他当然没有什么好事,分明是求我办事,模样却趾高气扬,当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父皇让你将迟国西北的军事部署图偷来,你应当能办妥吧。」
我冷笑一声,「你想得还挺美。」
我话音刚落,陈瑜的巴掌就往我脸上扇了过来。
我和他本就没有什么情分,少时更是形如水火,眼下不在陈国,我自然不会这样任其打骂。
我俩就在此地大打出手,他钳制住我的手腕,又往我的右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极尽粗俗,「给你脸了?你别真把自己当成主了,你若是没有用处,今日我便将你打死在这里,迟国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舔着松动的牙齿,冲他身上吐出来一口污血,冲他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胆量把我打死。」
打斗的声音惊扰了外面的侍才,那巴掌高高举起,却在落下来的一瞬间,被一道冷淡的声音制止了。
「住手。」
景修逆着光,站在门槛之外,隔着浮动的光尘,冷冷地望向我。
许是景修高大的身躯唬住了陈瑜,他竟然站起来和和气气地冲景修行了个礼。
景修只是将我扶到椅子上,转而才对陈瑜那张笑脸。
变故就在一瞬间,只见他抄起桌子上的茶碗就往陈瑜脑袋上砸去。
「你以为自己能走出迟国吗?」
家有悍妻,果然不是虚名。
我和陈瑜都看傻了。
我傻的是他竟然敢打人,陈瑜傻的自然是皇子如此不讲武德,竟然拿起茶碗就砸他。
十一
陈瑜当然走不出陈国,景修钳制住他,我便立即进宫去和陛下汇报情况,说陈瑜此来是想偷窃军机部署图。
未曾想到,等我说完事情的经过,陛下却一脸凝重地同我说,「军机部署图已经失窃,陈瑜早就同我朝官吏里应外合了。」
什么?
许是见我眼中不可置信,陛下从御座上站起来,飘忽地说,「朕宫中的密探已经查到,此事应当与兵部侍郎有关。」
兵部侍郎既然已经将军机部署图偷了,那陈瑜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和陛下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答案——他们想要栽赃我!
毕竟我在朝中树敌颇多,又是陛下的心腹,除掉我也等于是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我低下头,「那陛下现在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捉拿逆贼!」
陛下却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今夜奸细应当会在雪斋交换军机部署图,你同朕一起去擒拿反贼。」
我刚想劝说她注意龙体安康,却见她眸光一利,手竟然探上了腰上的佩剑。
「怎么?御史大人想先试试朕这把剑?」
我赶忙摇头,「那臣这就去准备。」
思前想后,我还是暗中去找我那好色的大将军,她虽然看我不顺眼,但陛下既然能让她稳坐将军之位,定然是信任她。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让她带一小队精锐兵甲埋伏在雪斋远处,若陛下遭遇不测,她能迅速来营救。
提及陛下,她神色郑重了些,但语气却颇有苦恼。
「陛下一把年纪了还爱凑热闹,行吧,这事你放心。」
有了她保驾护航,我倒是不那么担心了,横竖就是去捉拿反贼,应当不会有多大的事。
回到府上,我又同景修说了一番晚上的计划,让他不必等我回来就寝了,早些休息。
景修满目担忧,显然是不想让我去涉险,「你又不会武功,去捉拿什么反贼,这事交给熙和不就行了?」
我却觉着此事并没有那么危险,便又温言劝慰了他两句,就进宫和陛下一起前往雪斋了。
十二
事实证明,哪怕陛下已经一把年纪了,翻起墙来还是颇有风范。
她一脸无语地看着我,「御史大人,就两米高的墙,你跳下来不就没事了吗?」
果然,迟国女将人人善战,诚不欺我。
但我实在不敢跳,只能劳烦陛下的暗卫,将我从墙上摘了下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四周忽而一亮,满府的灯火刹那燃了起来。
藏在暗处的人影悉数露出来,无不是轻甲长剑,肃容以待。
兵部侍郎果然立在阶前,但却没出声,他微微侧身,兵部尚书却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
兵部尚书——她!
我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挡在陛下身前,「完了,陛下,你被尚书大人算计了。」
尚书大人摇扇走了出来,她笑盈盈地看着女皇陛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臣早知陛下疑心聂侍郎,既然如此,不如抛砖引玉,给陛下来个瓮中捉鳖。」
「陛下觉着如何呀?」
尚书想要谋反,特意做局诱陛下前来,这一招实在是高!
陛下一把将弱鸡的我拎到身后,事到如今还不忘嘲笑一番,「御史大人拿笔尚可,挡枪一事还是让暗卫来吧。」
暗卫迅速将陛下包围起来,但看府上这幅埋伏好的样子,只怕我和陛下此番都在劫难逃。
大战一触即发,我慌忙从袖中掏出烟火,以求那好色将军快些来救驾。
陛下和兵部尚书都是一愣,显然没想到我还有后招。
尚书大人急了,当即怒吼一声,「得老皇帝首级者!拜将封侯!」
陛下到底是陛下,处变不惊,从容地很,「朕那几车宝物,确实花得很值。」
我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三年了,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耿耿于怀那宝物了?」
不过纵是我不说,陛下也没心思再说闲话了。
事态紧急,将军虽有伏兵,但离雪斋确实有一段距离,而尚书大人更是步步紧逼——
「刀剑无眼,陛下小心!」
眼见那大刀从陛下背后刺来,我慌忙想去挡,却见虚空中有人射来一箭,将那武女牢牢贯穿在地。
我和陛下都以为是将军来救驾了,却见景修手握长弓,立在高墙之上,冷眼睨着底下的乱臣贼子。
陛下傻了,我也在风中凌乱。
但眼下不是凌乱的时候,我见景修又挽起长弓,这一箭,直取侍郎首级。
「!」
尚书大人和侍郎盯着这一变故,实在不相信一个男子竟然也能有如此箭术,但她们知道这会儿要是不杀了皇帝,死的就会是他们。
「杀了皇帝!杀了皇帝!」
场面太凌乱,景修也只能翻身下来,抽出身侧的佩剑,顶在我和陛下身前。
我衣襟都被溅出来的鲜血打湿,那将军是死在外面了吗?怎么这会儿还不来!
景修的加入显然扭转了片刻的战局,但尚书确实是人数众多,我们到底是强弩之末。
景修挡在我的身前,俊美的面容多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冰冷,贼子来一对他杀一双,全然是一副武功高绝的模样。
原来他当真是习过武的!
迟国的猎猎夜风,他在一群魁梧的女子之间,显得是那样轻盈灵动,宛若一直铩羽而来的软箭,击溃所有世俗的封建。
暗卫一个一个倒下,陛下显然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推搡着景修去保护陛下,反正我早该死了。
大门忽而被一声巨响撞开,我只见将军一袭红衣在风口摇曳生姿。
「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骂了一声,「还不赶紧追拿贼寇,别整那些花花肠子!」
战局顷刻扭转,成王败寇,已成定局。
十三
那夜风波平定,我缓了好久,才从刀光剑影中回过神。
为此,大将军嘲笑了我好些时候,说我胆子忒小。
陛下也没想到兵部尚书竟然和陈国串通谋反,还准备直接杀了她,因此也郁闷了好长时间。
总之,事情平定下来,她大手一挥就将兵部尚书斩了。
至于陈国四皇子,既然已经撕破脸,她便让人将四皇子当街斩首,命人将人头给陈国的皇帝送去。
他斩首那天我去看过他,但却未曾觉着又多快意,倘若我未曾来到迟国,那被斩首就是我。
景修那夜前来救驾确实是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她只知道景修学武,却从不知道景修的武功竟然那样好。
当然,她更想说的是,这世上从没有武功这样好的男子。
我自然也不知道这个成天啰嗦我玉佩放不好的深闺郎君,翻墙头比我还厉害。
我问他这件事,他却只是略有些惆怅地说,「那又如何呢?男子学武本就无用,安邦定国自有女子去做。」
我问他,想不想像女子一样,征战沙场安邦定国。
他眼中分明是说想,可却懂事地低下头,只是说,「能同妻主白头偕老,倒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何况,这个世道容不下会武功的男子。」
我说,「那就换个世道。」
十四
事情处理完毕之后,陛下便要论功行赏,她问我要什么。
我只让她推行我的律法,让各家妻妾最多只有三人,宫妃至多三十人,不可豢养男奴,更不可荒淫无度。
男子纵不可入朝为官,但可读书弄墨成为书生墨客,可以舞刀弄枪。
陛下想不通我为何对变法这么情有独钟,她从丞相那里听闻陈国的风俗,不敢相信陈国竟然是男子当政。
毕竟两朝唯一一次官方联络,就是将我从大牢里面捞出来。
丞相只是中肯地说,陈国的才子未必比迟国少。
陛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她问,「你就不怕推行这律法之后,男子爬到女子的头上?」
我俯首恭声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他们既是大迟的子民,便是陛下的子民。臣生平所求,也不过四句。」
宫殿里面只有我同这位女皇陛下,周遭除了我清脆的声音,便只有我和她细微的呼吸。
她望着我坚韧的眉目,终是轻声问,「哪四句?」
我昂头看着她,只觉着自己吐出来的这长句,化成了女皇那悠长的目光,覆盖了整座繁荣昌盛的大迟王朝。
我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此话一出,殿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弱了下去。
陛下只是沉沉地望着我,好半天,才挥手让我出去。
我知道,她同意了。
陛下推崇了我的律法,朝中见我的法规也算中肯,加之有皇后和丞相坐镇,便没有多说。
只是大将军怨愤地骂了我一句,「你自己当和尚就算了,还让大家和你一起当和尚。」
我回敬道,「臣只是怕大人夜夜操劳,身体吃不消。」
总归,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情。
律法颁布的那一日,景修早早就在门口等着我。
夏日天干物燥,他总是细心地替我备着消暑的冰块和冰汤。
为了不让我觉着他手心热,每次他拉着我的时候,总要先把手放在凉水里沁上一会儿。
夏日里面没有他喜欢的梅花,但青梅结了果,酿酒来喝十分惬意。
他替我打了一碗香甜的果酒,才道,「便是你推崇变法,也没有多少人实行的。你又何苦费心去操弄这些,到最后只怕还是一场泡影。」
我把玩着他的手,修长有力。
若非那日亲眼所见,只怕我也会以为这双手仅能拿起绣花针。
我轻声道,「哪怕站起来一个人,那便不会是泡影。」
他的手忽而抓紧,将我那细嫩的手抓在掌心里。
我说,「陛下要攻打陈国,我同将军一起出征。」
「那我也要陪你一起去。」
十五
陈瑜的项上人头送到陈国之后,两国之战就打了起来。
由于我深谙陈国的君臣部署,陛下便让我随军出征,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景修同我一起去。
陛下显然不想让景修去冒险,但又想到了那日景修救驾的飒勇模样,便又动了惜才之心,大手一挥就允了。
迟国向陈国进攻,其实两国实力势均力敌,兵力也大差不差。
但迟国还是打赢了。
原因是因为景修带兵作战,他调去了迟国所有喜欢舞刀弄枪的男子,自成一队,轻骑快马,杀了陈国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本来觉着荒唐,但赢了之后她也没话说。
两国交战,陈国见迟国女子挂帅,先是嘲笑了好大一会儿,又动了轻敌之心。
但我却让熙和小心男子,熙和知道我来自陈国,倒是没有刚愎自用,小心翼翼地同陈国交战。
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拥有能够撼动命运的力量。
马踏黄沙,熙和从我旁边掠过,「想不到御史大人还会骑马呢,我还以为你像个男人一样。」
我白了她一眼,「你且看看陈国的男人再说吧。」
「我看他们做什么?他们长得跟女人似的。」
我尚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景秀便遥遥射过来一支羽箭,直穿熙和的帽缨。
熙和怒骂一声,「你这泼夫!你别以为我不敢打男人啊!」
景修冷哼道,「那你敢打皇子吗?」
这点她确实不敢,只能愤愤地瞪了我们二人一眼,当即打马而去。
景修策马停在我的身侧,漫漫黄沙卷起他的衣袍,他像是一种从笼中飞出来的鸟儿,极目远眺这广阔河山。
身后是我们翻过来的雪山戈壁,苍茫万里,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
那座雪山,曾隔着我与他,南与北,暖与寒。
他声音有些颤抖,「阿昭,我当真可以上战场了。」
上战场并不是一件幸事,但对于我同他而言,确实是一件幸事。
我只是笑着望向他,「要小心刀剑无眼。」
十六
我同熙和一起兵临陈国主城,这是我五年后,又一次回到了曾经生我养我的国土。
我爱这里的每一个子民,但除了我的父皇——他没错,但我要杀了他,替母妃和外祖父报仇。
这天下本就是我外祖父打下来的,如今我替我外祖父收回这江山,我相信女皇定然会照顾好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
「陈昭!你这逆子!竟敢通敌叛国!你愧对陈家的列祖列宗!」
父皇在城楼上骂我叛国贼,可却忘了是他亲手为我带上镣铐,用几车宝物卖了我。
我本该坦然的下令放箭,但对上他苍老的眸子,忽而又觉着心酸。
他也曾假装爱了我十八年。
我从未想过,如今再相见,却是这样兵戎相见的场面。
母妃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外祖父被斩首的热血还溅在我的手背,昔日监牢受辱恍若近在眼前。
可他却在墙上怒骂我是叛国贼子。
我又有什么错?是他,将我抛开的。
「陈昭!你忘了是谁教你读书带你识字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和你的外祖父一样!都想觊觎朕的江山!朕就知道——」
将军眯着眼往城楼望去,她长弓高挽,利箭穿过陈国的旌旗,没入我父皇的胸口。
谩骂声戛然而止。
「……」
她笑呵呵地看着我,「知道你舍不得杀他,我替你杀了,你准我纳一个妾如何?」
我面上的震惊骤然冷了下来,「不可。」
景修也同样立在我跟前,他替我和将军周旋着,「还是将军的箭法厉害,我正想着怎么样才能替阿昭雪恨呢。」
他说归这样说,手却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在他眼中瞧见了清清楚楚的我——是满脸脆弱和痛苦。
我怎么可以如此软弱,我怎么可以。
可是……
我想谁都能看出来,只要我的父皇多说两句好话,说他错了,说他悔过,我定然会绕他一命。
可是他没有,他不知道,我曾将他当做自己最珍重的父皇。
我闭上眼,所幸将这忘恩负义的罪名坐到底。
「破城吧,熙和。」
十七
城破的那一日,陈国皇室纷纷逃窜,但是景修没让他们跑,只是抓住了这些人,让熙和押送回迟国监管。
熙和本来想杀了了事,但是不知道景修说了什么,她便只能点点头,还扬名要将我的皇侄带回去当美妾。
为这事,我和她大打出手,但是没打过她。
景修便来拉架,虽然他也不知道我这人为什么又菜又爱打,但到底对熙和说了几句顺毛的话,让熙和老老实实的将这群人带走。
我知道她们一定会在路上解决他们,但女皇既然不想让我看见这场血腥,我只能装作不知道的事情。
景修拍了拍我的手,「别想太多。」
我反握住他的掌心,「那是自然,想你一个已然足矣。」
我听见将军同副将说她牙酸,早知道也从军营里找一个能舞刀弄枪的俊男上战场,没有美妾太寂寞了。
果然是好色之徒!这会儿还想着美妾!等我回去定要参她一本。
但我没有回去。
踏平陈国之后,女皇却下令让我驻守陈国,自立为王。
她写了一本语重心长的折子说,陈国和迟国隔得太远,若不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她们才不想打架呢。
打了之后也没人来接管,管理国度太难,如今战局已稳,我又熟悉陈国的风土人情,便让我好好在这里变法。
我恨恨地将这折子放在案上,就瞧见将军面上的揶揄,她分明是说我不回去,就没人管得了她了。
但我确实是回不去了。
景修劝慰着我,「比起迟国,陈国的女子,更需要有人将他们拉起来呀。」
这话让我吃了定心针,我便只能写折子传回迟国,决定在这里驻守。
但确实如迟国所言,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继位不久,底下就开始造反了。
十八
他们以为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可惜他们想错了。
我有一妻当关,替我镇守陈国江山八百万。
景修可算是杀过瘾了,成天见到带着骑兵南征北战,连带着陈国周边的番邦小卒都平定了。
起先我上朝的时候,朝中老臣还多有闲言碎语,但如今景修同我一起上朝,哪位老臣敢多说一个不字,他便立即抽刀。
三番两次下来,只要他一挑眉,朝中当即寂静一片。
谁也不知道,我的王后最爱的其实是给我绣香囊。
朝内百废待兴,我下令女子可以入朝为官,第一年并无人科考。
但第二年,却有了近百人。
岁岁年年,已过三朝。朝堂之上,只余人才。
我坐在父皇曾经做过的御座上,看见前朝旧臣向我俯首称王。
恍惚间,我又想到了自己离开陈国的那一夜。
彼时,我的父皇大抵没有想到,我会带着迟国的铁骑,踏平这座王朝。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
下了朝之后,我就去了母妃曾经住过的长春宫。
自从母妃去了之后,这里因为晦气,便没有人来居住了。
推开门,所有的一切竟和我少时无二无别。
暖炉,石砖,珠帘,还有母妃最爱的那一株梨花树。
恍惚间,我又想到了母妃教我绣花的日子,那时我还同她说,父皇说我这双手是用来提笔的。
我记得她只是揉了揉我的脑袋,继而怅惘地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
她说,「这世道里面,女子生来就是牺牲品罢了。」
「……」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么。
当我开始怀念的时候,我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
余下的光阴,我只有一腔孤勇,再没有当年母妃亲昵地劝慰了。
时过境迁,雪落如旧。
习惯了迟国的寒,到了陈国的冬日,竟像是春暖时节一样。
我探手接了一片飘飞的雪,背后忽而一暖。
景修替我披了一件黑氅,他身量结实了很多,眼中却仍旧是未沾世故的澄澈和温良。
他从背后拥住我,用那炙热的手拢在我冰凉的手背。
他说,「王上,天下定了。」
我望着窗外的红墙朱瓦,又想起了母妃曾对我说的那句话。
她踏着雪向我走来,缥缈易碎,如梦如幻。
我隔着雪,隔着岁月,隔着人间,同她说。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是牺牲品。」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