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杨现,是父皇的第十个儿子。
我前面有九个哥哥。但父皇子嗣缘浅,活下来的,除了不问政事、一心求道的病秧子二哥,常年征战在外、守北燕安宁的三哥,还有就是因为特殊之癖而被天下人唾弃的七哥,以及年纪最小的我。
我年纪最小,却是母亲唯一的儿子。
故而,我的母亲比起宫里的其他娘娘们,年纪也小。
母亲也曾是公主,来自遥远的漠北。她来我们北燕的时候,十六岁。十七岁那年,生了我。如今,我已十二岁。
所以母亲常说,她老了。
我对「老」与「不老」的衡量,仅限于对比。父皇年岁很大,所以二十九岁的母亲站在白发苍苍的父皇面前时,她依旧很年轻。
她没老。至少她给我讲起漠北的时候,她还是年轻的,像个少女,眼里闪着光,憧憬着属于她的世界。
这样的光,在三哥与漠北日久的对峙中,逐渐暗了下去。
三哥带来的捷报越多,母亲的眼睛就越暗,直到漠北快要被北燕划入版图的这一年,母亲再也不讲漠北的故事了。
漠北还在,只是我母亲的故乡随着被迫迁徙的毡房,走向了更远方。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少女模样的母亲。
直到三哥回来。
兄弟四人,三哥是最不受父皇待见的那一个。不然,也不会被调遣至遥远而又苦寒的漠北,一守就是十五年。
宫里传言,因为三哥的生母是个低等的婢子,更甚者,说那婢子是从漠北卖到京城的奴隶。
三哥如今而立,可是三十年来,父皇从没有为这个儿子澄清过他的身世。
传言说着说着就成真了。说到最后,怕是年迈的父皇也信了。
三哥是在春天回来的。回宫的那天,排场很大。父皇亲自去宫门迎接。
皇家的威严,一面在三哥手里,铁蹄铮铮地踏响了北燕的边疆;一面在父皇手里,等级森严地划分了高低贫贱。
父皇在等级最顶端。
我跟着出身不够高贵的母亲,悄悄藏匿于人群后。
三哥骑马。战马墨一样的黑,和三哥一样高昂着头颅,接受着万众的瞩目。
我拉着母亲的衣角,去端详这位素未谋面的哥哥,心里是掩饰不住地艳羡:「母妃,这人生得好俊。」
母亲牵起我的手,轻轻道:「是呢,好俊。」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没笑,我却意外地在她眼里看到了光。那种怀念漠北的光,隐着少女怀春似的娇羞。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母亲更年轻了。
这种年轻,比在父皇身边反衬出的稚嫩更为妥帖,更为令人舒服。
庆功宴摆在三日后。与其说是给三哥的庆功宴,倒不如说是给父皇自己的家宴。
庆功宴请了阖宫上下所有的嫔妃,唯独漏掉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来自漠北,身份低一等,不受宠。
小黄门来请人的时候,母亲正在窗下描眉。
久违地,她哼着小曲儿。是漠北的牧歌,声声悠扬,又声声被阻拦在北燕高高的宫墙中了。
小黄门说,只请十皇子过去。
本不是我的决定,我却像做错事的那一个,绞着衣角在屋檐下伫立了许久,想着如何跟母亲开口道一声抱歉。
母亲描完了,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春装,来檐下送我。
「现儿,你要懂规矩,见到父皇和各宫娘娘们,记得请安。」
「现儿,今日不可贪嘴吃太多。」
「现儿,今日难得你父皇开心,你要多为他背背诗词,给他助兴。」
「现儿,今日哥哥们都在,你不可太冒失……」
母亲絮絮叨叨的,我打断她:「母妃,我可以跟三哥说说话吗?」
我第一次想主动靠近一位兄长。
二哥孱弱,常年生病,我见不到;七哥倒是长得好看,可是暗地里人人视他为「怪物」,所以他最惹人注意的那两瓣朱唇也成了众人口中的邪术。他们说,七哥亲过的人,会变成太监。
我惧怕见到七哥。
我喜欢三哥硬朗朗的气质,也喜欢三哥边关风月打磨的凛冽眉眼。我想走近他,听他讲讲遥远的边疆,想从他那里听听母亲的故乡。
院里的一树紫海棠开了,有花瓣儿落在母亲肩上。她摸着我的手,微抿唇,说:「可以啊。」
我替母亲拂去落花,道:「母妃等儿子回来。」
母亲否了我:「不了,估计要很晚。你回来便去歇着吧,不用过来请安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拒绝我前去。
在以前,入夜前,她见不到我是不会心安的。我从不肯怀疑母亲,答应下来,随小黄门出了门。
宴会之上,三哥并非我想得那么健谈。他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着自己樽里的酒。浅了,就自己斟满,然后再喝浅。周而复始。
宴会上,他就抬了三次头。第一次,是父皇褒奖将士的时候他上前谢恩;第二次,是七哥遥遥敬他,他举杯回敬;第三次,是因为我。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父皇宠爱的那一个。酒过几巡,父皇召唤我过去,问我:「现儿,听闻你熟背诗词,能否给父皇背一首?」
「父皇想听哪首?」
「听现儿的。」
「那我为父皇吟一首『昨夜星辰昨夜风』可好?」念及母亲快要被父皇遗忘,我道,「现儿的母妃最喜欢这首,今日,我因着母妃,念给父皇听。」
父皇点头允诺,我无意瞥眼,看到三哥抬头。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背到此处戛然而止。父皇问我,缘何不背了?
我自作多情地替母亲回答,有前四句就够了,后面的太过惘情,不是母亲对父皇的心意。
父皇又问我,你的母妃想我?我回答,想,日日想,夜夜想。
母亲心里是有个人。那人不是父皇,还能是谁。
只是在我判定母亲所想之人是父皇的时候,我没看到三哥悄悄出去了。
宴会果然很晚才结束。没有见到母亲,我不踏实。
我踩着石砖间新生的地苔往母亲住处走,一路上竟有点醉酒后的欢喜。可是,我滴酒未沾啊。
我闻闻自己的衣袖。一点点酒味都没有了。
母亲是个极端自律的人,她不容自己犯错,也不容我犯错。而喝酒在她心里恰是错事。
快近午夜,我踏进宫门,猛地嗅到了花香。院里一个人也没有,静谧极了。
紫海棠的味道很淡,饶是这样,在夜风里也变得浓烈起来。
我绕过海棠树,还没到檐下,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她是笑着的,时而又夹杂着哭腔、嘤咛,更多的,是娇嗔。我虽未谙世事,可我懂这些声音是什么。
是父皇吧?
我打算绕过海棠树离开。
可母亲叫住了我。
确切地说,她不是在叫我,她是在叫怀抱着她的男人。
她叫:「阿璌。」
我莫地顿住了脚步。普天之下,偌大皇宫,只能有一个人叫这个——三哥,单字「璌」为名。
如有惊雷在天灵盖处炸响。春夜里,我周身生寒。
母亲还在呼唤,贪恋地,像她讲述漠北故事时那样,重复着自己最爱的那几个字。她声声道:「阿璌。阿璌。」
而后是三哥的声音。
三哥叫母亲蝉依。
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母亲叫这个名。我只知道,母亲姓云,是父皇赐给她的汉名。
云,白云关的云。
白云关外,是漠北。
我作孽似的退回去,站定在了门口。伸手,门缝被推开二指宽,然后贴近。
屋内确实是母亲和三哥。
轻纱帐垂,我看到母亲像一条白蛇一样缠绕在三哥的腰上,任由三哥颠驰着她。
她笑得大声且欢愉。我从没见她那样笑过,欢如银铃的、发自肺腑的。可是,她笑得越开心,我越想犯呕。
她把往日从不可见的娇柔连同自己的身体化开在了三哥怀里。
我攥紧了手,眼睛不肯移开。
我想看看我平时端庄娴静的母亲到底有多不堪,也想看看这位谋面不过数次的三哥会如何凌辱了他的亲生父亲。
母亲在三哥的身上像撒开了四蹄奔跑的小鹿,水淋淋的,被汗浸湿。
母亲的怀抱和温柔本就只该属于她的孩儿,怎么在这一夜她给了别的男人?而且还给得那样理所当然。
我听到三哥说:「蝉依,我想了你十三年。」
……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吵着要去给母亲请安,屋里的侍从拦都拦不住。
我并非想念母亲,而是莫名想要提前去,试图遇到某个人,抓住某些事。至于遇到了、抓住了会怎么样,我没想好。
门缝紧闭,我敲门。母亲让我进去。
屋里很暖,母亲坐在窗边描眉。
我看向床。轻纱卷起,一被一褥一枕,收拾得停当,全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我恍惚,昨夜,仿佛是一场梦。
母亲的春梦。
唯有母亲颊边染着红晕,衬着鬓角的紫海棠越发嫣然,悄悄显露着一夜的云雨。我不能确定那支海棠是谁为她簪在发间的。
2.
事情是赶着三哥回漠北的时候被人有意挑开的。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宫里开始有了三皇子夜宿玉棠院的传言。
玉棠院,是我和母亲的住处。
母亲被父皇叫去的时候,我偷偷跟着去了。
父皇坐在椅上,下首跪着三哥。
母亲进去后,像往常一样给父皇请安,又向三哥问好。父皇冷哼一声,三哥目不斜视。
父皇问:「传言可真?」
母亲摇头。
「为何?」
「皇上信不过我,难道也信不过三皇子吗?」
「庆功宴那一夜,你在哪里?」
「自己房里。」
父皇又问三哥:「你呢?」
三哥沉默。
父皇在叫来二人前,已把三哥的行踪查了个遍。他确认无误,三哥在那夜进了玉棠院,直至凌晨才离开。
手边的茶盏落地,开春江浙新供上的茶叶倒在地毯上,像即将作茧的虫。
母亲捏紧了衣袖,额头贴地,深深跪了下去。
父皇骂三哥:「孽障!」
三哥还保持着一开始的跪姿,一言不发。
父皇看着脚边的两人,道:「来人,把这对不知廉耻的东西带下去。」
带到哪里去呢?我慌了。父皇下令带走的人,大多没有囫囵个儿活着回来。
冲开门口守着的人,我撞进屋里。
父皇抬眼看着我。我惊觉,他老了。确切地说,是更老了。额上眼角布满褶子,鬓角银发微乱,脸上有了斑。
我跪倒在母亲身边,哭道:「父皇,现儿错了。」
父皇看我:「何错?」
「现儿钦羡三哥才华,仰慕三哥百日破漠北的本事,故而昨夜强留了三哥在院里,给现儿讲了一宿的兵法和漠北风情。」
「当真?」
「父皇,千真万确。」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叩头。
父皇舒展了膝上的拳,问我:「都给你讲了什么?」
我低着头,脸快要贴到地毯上去了。鼻尖轻动,我嗅到了刚泼下来的茶香。
我道:「漠北为我北燕势在必得之地,叩白云关,过长城,驻兵漠北,乃三哥之责,现儿之责,更是北燕数万将士之责。」
父皇略略惊讶:「你对用兵感兴趣?」
我撒谎:「是。」
父皇又问:「还讲了什么?」
编不下去了,我抓紧了身下的地毯。悄悄抬头,看到母亲手指微动。
父皇等着我回答。
我吞口水,瑟瑟道:「还讲了漠北草原。」
草原之夏,缪勒山下会有赛马会。千里旷野,是漠北男儿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也是漠北女儿择婿的良辰。
天地为媒,百草为妁,女儿家在那时看上了心仪的人,便跟着回他的毡房。一跟就是一辈子。
这是母亲讲给我的传统。
母亲讲这些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现在想来,她的笑声像那夜荒唐开始的前奏,在无声地摁压着某个不可说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不是从缪勒山上折冠回来的三哥,我不得知。
我把母亲说给我的故事说给父皇听,说完了,补一句:「缪勒山下,是缪勒河。漠北缺水,缪勒河时常断流。可饶是如此,母妃还是在河边等来了娶她的人。」
我磕头:「父皇,母妃故乡遥远,十几年了,她一直是一个人。你是她在这里最大的靠山,也是现儿最大的靠山。求你别错信了他人,误会了母妃的一片心。」
父皇静默许久,而后说:「现儿,你起来。」又问母亲,「现儿说得可对?」
母亲不敢抬头,瘦削的肩膀缩在一起,显得愈发孱弱。她道:「是,现儿所言,句句属实。」
「老三,是不是?」
父皇有始有终,跟儿子确认。
三哥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回答:「是。」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眼角眉梢竟和我的一模一样。
又如春雷惊响。
从父皇那里出来的时候,母亲牵住了我的手。
三哥在门口,等着我们出来,站得毕恭毕敬,道:「给云娘娘添麻烦了。」
母亲欠身,不敢多言语。
三哥离我较远。他说:「原以为现儿会和云娘娘一样,喜欢诗词。」
母亲质疑地看着我。
我道:「我那天给父皇背了母妃最喜欢的那首诗歌,昨夜星辰昨夜风。」
母亲蹙眉:「鲁莽。」
三哥看着我笑:「可知,无题有二首,现儿你只背了其中之一。」
自然知道。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二十八个字,把热烈的情感表达得极好。
三哥说:「我更喜欢这首。」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锦绣缨囊递在我手里:「现儿喜欢漠北?」
我瞧着手上精致的物件儿,点头:「嗯。」
三哥说:「这是从漠北带回来的一块石头,上次来得匆忙,忘带了。今日,刚好给你。」
我捧着缨囊仰头问:「漠北很美吗?」
「很美。」
「我从没有见过。」
「现儿今天讲的,已是漠北最美光景的大多数。」
确定没旁人,我道:「这是母妃讲给我的。」
三哥没多看周围一眼,包括母亲。
他垂着眸看我,说:「只是现儿有一处说错了。」
「哪处?」
「这十三年,缪勒河从未断流。河水潺潺,全部流到沙漠的尽头去了。」
三哥接着道:「一路上,被水滋润的地方,全是绿洲。就是再枯的木,再残的花,也被浇活了。包括荒芜的人心。」
我感到母亲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指尖微颤。
三哥恭敬抱拳,与我告别:「明日三哥将出征,再归来时,不知何时。现儿要好好学习,如有机会,三哥带你去漠北,好不好?」
我忘不了母亲那夜的模样,邪恶的心思作祟,我问:「那母妃呢?三哥为什么不带现儿的母妃去那里?那儿可是她的故乡。」
「现儿!」母亲厉了声。
她很少这样发火。三哥回来后,她变得情绪难以捉摸。笑,哭,贪,嗔,样样露了出来。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三哥道:「都会回去的。」
我问,什么时候。
三哥没回答。
他走过来摸我的头发,瞧着缨囊,说:「现儿年纪还小,回去后,可将这物件交给云娘娘,叫云娘娘替你留着。」
他像是在确定某些东西,再次问我:「好不好?」
我点头:「好。」
母亲牵着我的手离开。
父皇的皇宫很大,母亲步履不停,朝玉棠院走。
她走得平稳,我被牵在手里,却莫名觉得她蹒跚一路。
是一颗心乱了吧?
我回头,看来处。三哥一身墨色衣服,立在原地静静看着我跟母亲。
入夜,去给母亲请安前,我抱着缨囊在灯下发呆。
房里的嬷嬷说母亲叫我过去,我回过神,道:「快了。」
快了吗?没有。
我打开缨囊。三哥说得没错,里面有一块石头。玉石是和他衣服一样的黑色,通体无暇。
只是三哥没有告诉我,缨囊里还有一封书信。落款是「璌」。
书信开头,三哥叫母亲的名字:蝉依。
我努力捕捉字里行间的秘密,试图拼接起母亲和三哥的过去。这样迷乱、禁忌、幽深的过去让我好奇。
原来……
我的三哥早在十五年前就认识了我的母亲。
我的三哥错过了我的母亲。
我的三哥十五年里日日夜夜想的是我的母亲。
原来……
三哥明天回漠北,要带走我的母亲。
我沉思良久,直到嬷嬷来催第三遍的时候,下定了决心。打开灯罩,撩开烛火。跳动的焰像一枚贪婪的舌,残卷周围。我抬手,小心地把书信喂到了火舌中。
焰心窜高,一张一合中,吃掉了母亲和三哥的名字,也吃掉了那些杂乱的过往和明日的苟合。
我学着父皇的样子生气,冷眼,心道:我怎么可能允许母亲丢下我离去。
我合上缨囊,假装完好如初地送到母亲面前。
母亲看着墨玉笑,脸上现着红润的色泽,与那夜一模一样。她捧玉在怀,暖透了玉身,又还给我:「现儿要收好它。」
我推给她:「母妃留着吧。就当是现儿送给母妃的。」
母亲抬眸看我。
我道:「借花献佛,还望母妃不要嫌弃。」
母亲眼里含泪,笑着说:「不嫌弃。」
母亲在这一夜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清晨,她梳妆好了,在院里侍弄她的花草。紫海棠花期已过,一树繁花全部凋零。
我在院里读诗,是那首无题。其二。
这一首补充其一,可怎么读来,韵味都没有「昨夜星辰昨夜风」那首到位。
不知道三哥为何喜欢其二。
我看日头。辰时刚到,北燕大军在主将杨璌的带领下已北上。两个时辰前,这位主将守在角门外在等他的姑娘。
他等不到了。他等的人此刻站在紫海棠树下瞧着宫墙走神。她胸前墨玉生辉。
3.
三哥走后的第二年,父皇的身体就不行了,先是咳,后来吐血。
病后,我们兄弟轮流侍疾。可不论是我的诗歌,七哥的书画,还是三哥的捷报,都治愈不了父皇。
在这一夏里,二哥薨逝。
父皇心绪渐弱,日积月累的久病里,倒是母亲与父皇走得近了。
立秋那天,父皇彻底病倒,卧在龙榻上起不来身。他叫我们过去。我和七哥跪在榻前,听着他时有时无、似乎下一刻就要断了的呼吸。
父皇对七哥说:「瑾儿,你天资聪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故而自小到大,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给你。可是……唯有晋远侯家的事儿,朕没有允了你。」
七哥跪行,握住父皇的手:「父皇,瑾儿深知父皇宠爱,瑾儿不贪其他,已知足。」
父皇摆手:「不,朕遗憾。是朕的错。朕叫他回来。」
七哥磕头:「父皇。谢父皇。」
父皇又喊我:「现儿。」
寝宫很大,唯我们三人。父皇的声音回荡着,像是来自冥府的索命符。
我挨着七哥跪在父皇身边,道:「现儿在。」
父皇道:「现儿还小。」
「父皇。」
「宫里太小,现儿可想看看宫外的天地?」
我不懂父皇的意思。
「现儿那日说向往漠北,可漠北已有你三哥,不需要你了。不知现儿可愿意去岭南?」
「父皇?」
「去岭南吧,朕替你准备好了,你去了,过得舒心。」
我突然惶恐。
我问:「母妃……云娘娘去吗?」
父皇摇头:「不去,云娘娘要留在朕身边,生生死死,都要留在朕身边。」
秋分那天,天下了雨。秋雨很凉,入夜更冷。母亲踩着雨带我去父皇的寝宫。
屋里只燃着一盏灯,母亲进门后,拨亮,拿过来放在父皇榻边。
父皇叫母亲:「云儿。」
母亲伏下身子,回应:「皇上,云儿在。」
她今年位份连连升高,做惯了揽权的女人,眉眼变得生冷,说话的时候连笑意都没有。
父皇的身体像一面破鼓,说话时呼呼哧哧,处处都在漏风。
他今夜突然来了力气,叫了母亲和我过来。如今他真是一刻也离不得母亲。
父皇问:「云儿,阿璌回来了吗?」
母亲纤细的手指搅动着半碗浓苦的药,回答:「阿璌回不来。」
「为何回不来?」
「从漠北到这里,万里迢迢,自然回不来。」
「前几日就遣人去叫了,再远也该回来了。」
母亲把一匙药送到父皇嘴边:「皇上叫阿璌回来做什么?」
父皇不肯吃药:「他是皇子,该回来。这里没他,不行。」
「皇上是要把这北燕天下交给阿璌吗?」
父皇双眼晦涩地看着母亲:「这是国事。」
母亲道:「阿璌回京是国事,那现儿离京呢?」
她看着爆芯的灯:「皇上,现儿这么小,你舍得?」
「你在怪朕?」
「怎么会不怪你?」母亲说话很慢,「为了给阿璌稳固基业,你不惜遣送了现儿,也不惜杀了我。你叫我如何不怪你,又如何……」她咬牙,「不恨你?」
父皇干瘦如鸡爪的手蜷在一起,努力捏着被角。他试图拿出来,可是,连这样的力气也没有。
他拼了十二分地力,质问母亲:「你看了遗诏?」
母亲把药碗放回去,静默着认了。
也是,我的母亲如今在这里,没有她看不到、得不到的人与物。
当然,除了三哥。
夫妻撕开了虚伪的面纱,父皇对母亲说话时不再怜惜。
他说:「现儿不能留在京中,你更不可以。」
母亲不说话。
父皇又说:「你以为朕不杀你,阿璌就不会杀你了吗?」
我拼命摇头。不是的。在三哥心里,我跟母亲不是他江山基业的障碍。
母亲沉默许久,突然笑得瘆人。
她说:「阿璌舍不得杀我。」
她还说:「他疼我都来不及呢。」
随着母亲的话落,我噗通跪倒在地。她转脸,问我:「现儿,你跪下做什么?」
父亲眼里最后残留的光统统化为了一抹恨,像匕首插向母亲:「你说什么?」
母亲依旧笑着,像她给我讲述漠北草原时那样,说:「我说,阿璌他爱我。」
「所以……所以,玉棠院,你们……苟且……」
「皇上想错了。」母亲道,「我们早在漠北,就有过了。」
她眼里盈盈是笑,我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
她呵斥我:「杨现,起来!你是皇子,如此畏首畏尾,怎么成大器?你看看你三哥,他纵横沙场十几载,何时怕过?你若是有他一半的胆量,这天下,你父皇何至于不给你?」
父皇枯瘦的手张开又攥紧:「荒唐!荒唐!」
母亲说:「何言荒唐?」
父皇气丝欲断,问母亲:「你到底想要什么?」
母亲回答:「我要现儿坐拥这天下。」
「太荒唐!你以为那孽子舍不得杀你,朝中之人就不会杀你?」
母亲接着父皇的话微叹一声,像是要把他的气息给接上:「没想到这么些年,皇上在暗处早就替阿璌稳好了人心。」
4.
父皇没熬过秋分这夜就走了。山陵已崩,举国哀痛。
三哥在翌日傍晚踏着秋雨回来。黑色的战马嘶鸣,他翻身下马,奔到父亲的灵柩前。
他还是来晚了。
母亲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红着眼在门口迎接三哥。
三哥站在台阶下,雨水湿透了全身。他行礼问安:「云娘娘可安?」
母亲轻声道:「安。」她侧身让开门,对三哥说,「你再不回来,北燕要乱了。」
廊下无他人,三哥痴痴瞧着母亲鬓角的雨水珠儿,欲用指尖擦拭,却不料被母亲躲开。
三哥比从前更温柔:「不会。」
这一夜,三哥不声不响,不哭不闹,在灵柩前跪了大半宿。
后半夜,我被母亲叫醒。她穿黑色的衣服,黑黢黢的蓑笠罩下来,隐去了面容和身形。
我跟她穿行在雨夜。她脚步很快,我跟得气喘吁吁。
我问:「母妃,我们去哪里?」
母亲说:「求救。」
是向三哥求救。
母亲一路无阻,推开三哥的房门。
三哥刚换下白日里湿透的衣服,裸着上半身在整理旧物。母亲的到来打断了他。
他回头,惊喜地叫母亲:「蝉依。」
母亲按宫里的规矩行礼,叫三哥:「三皇子。」
三哥微怔。我趁着这个时间从母亲身后现出来。三哥这才感到局促,拿过衣裳披在身上,遮住了一身的肌肉和伤疤。
「云娘娘何事?」
母亲从身侧拉过我,站定在三哥面前,说:「现儿,给你三哥跪下。」
我疑惑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语气不容反驳:「跪下。当今,只有你三哥救得了我们母子。」
我只得跪下去。
三哥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搂在他温热的胸膛前。
我的脸紧挨着他的衣衫,隔着布料,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皮肤和样子不一的伤痕。
我蓦得想起那夜。
那一夜,母亲也这样贴在他怀里。
他看母亲:「云娘娘?」
「现儿,听母妃的话,跪下。」
三哥急了:「怎么了?」
母亲盈盈跪倒:「三皇子,你登基之日,便是我与现儿生死相别之时。」
三哥攒眉:「你说什么?」
母亲垂眸。
三哥明白几分:「你看过遗诏?」
「是。」
母亲接着说:「岭南山高水远,现儿怎么活?」
三哥问:「那你呢?」
母亲双眼含泪:「你父皇要带我走。」
三哥的怀抱很温暖。在冷雨秋夜他暖透了我。我痴恋这份温暖,熨帖得像传说中父亲的怀抱。
而我的父亲——父皇,他老了。从我生,到他死,他都没有抱过我。
我从三哥怀里挣扎出来,随着母亲跪下,说:「三哥,求你,救救我母妃。」
三哥突然问:「当真只是三哥?」他殷殷看着母亲,「我……不是现儿的其他人?」
我也看向母亲。
日子渐久,当初炸响在我头顶的雷声已杳无音信。这个夜晚,我突然盼着自己的猜测是真,盼着母亲说一句,三哥并非三哥。
我们都猜错了。
硕大的泪从母亲眼里滚落下来,她回答我们:「现儿是先皇第十子。是三皇子的亲弟弟。」
只一瞬,我看到三哥殷殷的目光变得晦暗。
他重新扶起我们母子,问:「云娘娘,你想要什么?」
父皇于两日前问过母亲这个问题。
母亲回答,她想要这天下。
可是当今天下是三哥的。
母亲站在三哥面前,垂着首,细声回答:「我想要现儿好好地活。」
「那你呢?」
「我愿随先皇而去。」
「不可以。」
「我早死了,何在乎如今?」母亲看三哥的眼,「早在十四年前,你欺骗我,抛下我的时候,我就死在了缪勒河里。」
三哥在母亲的泪里红了眼。
他靠近半步,却没有勇气给母亲揩泪。他道:「蝉依,对不起。」
夜快尽的时候,我跟母亲从三哥府里出来。借着微弱的光亮,我问母亲:「母妃,我们会留在宫里吗?」
母亲答:「听天由命。」
我安慰:「三哥做皇帝,会好起来的。」
等三哥登基,定是万般舍不得母亲殉葬一样地跟随父皇而去。
他会拼尽全力保护母亲的。
母亲在晨光中回头:「现儿,不是你三哥,是你父皇留下来的人握着我们的命脉。」
「三哥会保全我们。」
「由不得他。」
「那如何才能由得?」
母亲蹲下身子。我看到积水浸脏了她的裙摆。
她说:「我们需要你父皇一句话。」
「可是父皇走了。」
母亲悠悠地说:「是,他走了,说话才管用。」
「母妃,你要做什么?」
「改遗诏。」
「不可以,三哥不会同意的。」
母亲遥看来路:「所以,我们听天由命。你三哥一直是我的天。」
父皇入陵那天,天晴了。父皇的时代归于尘土,朝臣个个料定,下一个开启的将是三皇子杨璌的时代。
三哥从宫里拿出遗诏,当着天下众人之面,否了朝臣们的答案。
遗诏上,该承大统的,是我。
杨现。
三哥说,他将谨遵先皇遗诏,不日北上,继续替我、替天下万民守着北燕江山。
众人哗然。
唯有母亲在那日平静得异常。
她站在海棠树下,冲宫人抱怨,说今年的海棠树枯得比往年早。
登基不足十日后,母亲见了七哥。
我后来才知道阖宫上下,父皇一直最疼爱的是七哥。江山太重,边疆太远,所以在父皇心里,重任给三哥,磨砺给我。唯有七哥一直在温柔乡。
可是,母亲说七哥要替我去岭南。
我知道,在母亲心里七哥也是威胁我皇位的人。她势必要为我铺平道路。
我与她争辩。七哥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我再嫌弃、嫉妒、鄙夷他,也终究舍不得放他离开。
母亲不肯依我。
我问她:「为什么?」
「这里容不下他。」
「是这里容不下他,还是你容不下他?」
她回答:「是这天下众生容不下他。」
我轻叹一声。
母亲放缓了语气:「七皇子可以年后开春再走。你父皇说,有人在漠北,会回来找他。」
5.
三哥走的那天,他来宫里见我。
我穿着臃肿的皇袍,高坐在父皇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看他。他朝我跪拜,叫我皇上。
他说话的时候不肯抬头,可我想得出他唇瓣微启的样子。
上一次见他,他还叫我现儿。
我知道,一声称呼的改变,如有鸿沟置于我和他之间。我也知道,这条鸿沟,亦在他与母亲之间。
我们都没法回头。
原以为他会去看看母亲。如果他要求,我会允的。哪怕,如果他要像一年多前那样宿在宫里,我也会允。
我记得那张被火吞噬的信笺。时间越久,记忆里的火苗越盛,而我越觉得亏欠于他和母亲。
他没有。
与母亲相关的任何事物他都没提。出门的时候,我问他:「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如果你不回来,我的母亲会想你。
外面凄凄凉凉开始飘雪,少顷,他说:「很久。」
人人都说三哥是个一言九鼎的君子。可是这一次他骗了我。
他回来得很快,翌年开春就回来了。
是别人带他回来的。一包洗得干净衣物,半部未写完的兵书,以及一块墨玉。剩下的都没回来。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包括他的战马,都留在了疆场上,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那里是漠北,是我母亲的故乡。如今,又成了我三哥的归去。
消息是晋远侯次子带回京的。未稳军心,主将秘不发丧。七哥引路,那人带着天大的噩耗往玉棠院赶。
我行在前头,到玉棠院门口的时候忽然腿软。
母亲说,三哥是天。
如今,天塌了。
天灰蒙蒙,一点儿也没有春日的明媚。
母亲午睡起来,看得出来鬓角的发刚刚打理过,是急急梳妆见人的样子。
我走过来坐在身边,道:「母后。」
她看着我笑,继而对七哥说:「七皇子为何来本宫这里?」
七哥行礼:「太后娘娘,漠北来人了。」
晋远侯次子说得不是很详细,只略略说了些三哥走前的事儿。母亲听完却安静地坐了许久。
屋里静得出奇,她回过神,问:「说完了?」
那人跪在地上,说:「说完了。」
母亲怀里抱着三哥的衣物,摩挲着,忽然转头对我发火:「你们刚刚说他留在漠北了?那为何把衣物带回来?漠北天寒,他会冷的。」
她说完了才流泪。
她哭得大声,却执拗地不肯叫一声三哥的名字。
她不敢。
今生今世,只要想活一天,就不敢一天。
我恍惚。两年前在这间屋子里,母亲缠绕在三哥身上,笑得开心。哭声轻而易举地抹掉了笑声,不留痕迹。
紫海棠开的那天下午,我得空来见母亲。她已病了许久。从三哥的消息进入玉棠院,她就病了。
阳光很好,她难得精神不错,坐在窗前罕见地拿着绣花针。
我进来,悄悄坐在她身侧。
母亲察觉,抬头浅笑道:「皇上来得悄无声息。」
「母后还有这手艺?」
「汉家女儿人人都会的东西,有什么难?」
难得她心情也不错。
我去看她手里的衣服。是三哥的战袍。战袍领口,母亲绣了半朵紫海棠上去。
我如实夸赞:「不错。」
母亲微微笑:「还没绣完呢。」日光闪动,她眼里竟然有几分娇羞。这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三哥的那日。
那日,母亲也是这样的眸光,带着少女怀春的美丽。
夜里,有人来报说母亲不行了。
什么是不行了?
我匆匆往玉棠院赶。
推开大门,毫无防备,我闻到了浓浓的海棠香。这像三哥独留给我的味道与记忆,让我禁不住后背发凉。
我不敢推开那扇门。我怕门后的画面又是我承受不住的。
上一次,是母亲的荒唐。
这一次,是母亲的弥留。
屋内,母亲躺在那张她空守十余载的榻上,艰难地呼吸着。
我顾不得天子威严,跑过来,扑倒在身边。
这一刻我叫她「母亲」。
「母后」太过庄重,冰冷冷的一声,将我们孤单的母子置于帝王之家,就是有情,也变得无情了。
我不喜欢无情。
母亲双眼干涸地瞧着我。
我问:「母亲想要什么?」
母亲不肯说话。
我遣了宫人出去,屋里骤然空荡荡的。
我走向窗边,从镜台的妆奁里找到两块墨玉——一块是母亲的,一块是三哥的。
递在母亲面前,我问:「母亲要这个?」
她点头。
母亲握玉在胸口,泪流。
「阿璌他骗我。」
我摸着她的发:「为何这么说?」
她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年,缪勒山下,他说他来娶我,以你们汉家的章程娶我。可是我等来的不是他的花轿。」
「既然不是他的,为什么要嫁过来?」
「我不嫁,我的族人如何活?」
我安抚母亲:「三哥身不由己。你们都身不由己。」
母亲泪水涟涟。
「可是那夜,紫海棠开的那夜,他答应要带我们走的。」
我为母亲擦泪的手顿在一侧。
我问:「我们?」
「嗯。阿璌说,要带我们母子回漠北。他说,等他找好时机,会告知我。」母亲哭道,「可是我没有等来。」
……
我陪着母亲哭出来。
可是,母亲至死也不会知道,我为何而哭。
海棠花开败的时候,玉棠院彻底落了锁。母亲离去后,那里成了我心里的禁地。
七哥走的那天,我在角门送他。没有带仪仗,只我一个人偷溜出来的。人太多了不好,显得生疏。
七哥看到我出来,笑着迎上来。
终究是骨肉血亲,旁人再怎么说,他还视我为兄弟。
「皇上,臣走了。」顿了顿,他又一改往日温和的兄长模样,「现儿,七哥走了。」
我一身缟素,不肯依。
母亲没了,三哥没了,更往前一点儿看,二哥走了,父皇走了。我倔强地不肯说话,仿佛我不点头,没有我的皇命,他就不敢离开。
七哥说:「回去吧,这儿风大,小心着凉。」
我看远处。
晋远侯的次子牵着两匹马立在墙下,款款看着七哥。我见过他的。是他带来了关于三哥最后的消息。
他曾是三哥的副将。三哥夸他一身虎胆,为我朝难得的将帅之料。说实话,我有点舍不得放了这样的人才。
可他是七哥的人。七哥念了很久的人。
七哥曾为了这个人受过苦。
那时,外面来的道士说相思是病,可以治。身体苦了,自然而然就不会对旁人感兴趣。
治病那天,七哥被脱光丢在西宫外的偏殿里,受下了九九八十一戒鞭。
行刑的人边打边问,试图问出那个诱发七哥生病的人。七哥咬牙,临到昏死也没有说出来。
他知道,他说出来,心里的那个人就没法活了。
母亲说得没错。这天下众生要他们死。
现在,这个人站在角门外,安然无恙。彼时,他跟三哥在漠北。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站了许久。那人走上前来,朝我一拜,而后对七哥说:「小七,我们该走了。」
七哥跟他翻身上马,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我。
我迎着风口站着,看着即将离开的二人,突然问七哥:「爱一个人,就非得在一起吗?」
我替他们不值。替母亲不值,替三哥不值,也替远行的七哥不值。
七哥看一眼晋远侯次子,道:「嗯,非得在一起。」
我又问:「值得吗?」
七哥还看那人,重复我的问题:「二郎,值得吗?」
晋远侯次子柔情似水地看着七哥,回答得笃定:「值得。」
两匹马远行。我回身,朝宫墙走去。花褪残红,春意阑珊,我蓦得想起了那二首无题之诗。
我恍然明白,心有灵犀固然是好,可抵不住情深缘浅。
论热烈的情谊,还是那一句「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更为到位。
可惜,同与我爱这二首诗的人,永远地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