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效二十七年,春。
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愣愣地发着呆。
镜子里的人皮肤黯淡松弛,眼角的细纹已经藏不住了,任凭梳头宫女再如何手巧,也藏不住鬓角的丝丝缕缕的白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1
皇帝听了我的话,果真没有再在朝堂上对郑灿过多的特殊对待,反而开始器重年长的皇子们。
尤其是郑焕,不仅去年擢升了布政司使,连榕哥儿都进翰林院当差了,这可让景妃大大的欣慰了一把。
灿儿在朝堂上听了两年政,去年才去了兵部做库布令,官职不高活儿不少。
这也是我思虑许久才请皇帝安排的,兵部虽本身紧要,库布令官职却不高,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加上公务繁忙,也省得他总是一门心思地想那个梁家的姑娘。
前两年,我以郑灿年纪渐长为由,将他迁出了皇后殿,让他住到了上书房近旁的训台馆去。
并且告诉他,不用惦记着来看我,只安心为朝廷办差是正经。
我看不着他的日子里,他有没有安心办差我也不担忧了,自然有皇帝管他。
我还私下里告诉景妃,皇帝认为郑焕贤达仁孝,有高祖之风,对他寄予厚望。
榕哥儿年仅十六岁便能临朝听政,供职于翰林院,也是皇帝顾念于此的原因。
景妃虽说一开始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但经不住我一碗接一碗的迷魂汤,再加上郑焕这几年也的确得力,虽说总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是看破不说破的。
景妃如今也信的八九不离十了。
这些都还好,最让我气恼的只有一件,便是我那个二傻子闺女郑烁。
2
不知她到底在外头犯了什么糊涂,竟不知从哪里拉来一个街上要饭的,闹着要将之招为驸马。
若不是我这些年处理各种事物早练就了一身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怕不是要当场被她气死。
是不是要饭的暂且不论,关键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据阿烁自己所言,那时西街上来了一伙子亦讨亦盗的乞儿,个个口不能言,却都有几分功夫在身。
阿烁她们原想将这些人安置进悲田院里头,一来给他们个安身之所,二来让他们在悲田院里头做些护院搬扛的力气活儿也好彼此安生。
谁知那领头的人是个少年,却很有些执拗,表示自己不愿被人施舍,不要嗟来之食。
宁愿被关进府尹大牢也不肯带着兄弟们住进悲田院。
阿烁不服,便日日赶去劝说谈判,也不知是怎样一番使出浑身解数的痴缠打斗纠缠不休的,总之后来还是跟着阿烁去了。
据林漾所言,那少年年纪不大,却是习得一身好武艺。
尤其箭法出众,说是能百步穿杨,左右开弓,他领着自己的弟兄们进了悲田院以后,便同阿烁日日相处。
以致后来,两人竟互生情愫。
阿烁一开始不曾对他坦白过自己的身份,却提前跑回宫里同我说要招他为驸马。
我并不是多看重家世门第的人,要说门第,世间再没有比皇室更高贵的了。
可是至少也要家世清白,身体康健吧。
那孩子父母籍贯一概不知便罢了,竟还有口疾,让我如何能同意?
尤记得那日,阿烁从宫外回到宫里同我说「母亲,儿臣遇到了此生要共度一生的人,儿臣要招他为驸马。」
「阿烁,他是从哪里来的,父母是谁,籍贯在哪里,为何有口疾,如何来到京城,这些你竟一概都不曾问过么?」
「母后从不介意你未来驸马的家世门第,哪怕平庸些也无妨,可是你这般为自己择婿,不觉得太过草率了么?」
「云朗曾经受过太多的苦难,儿臣不愿揭他的伤疤,也不在意他过去怎样。儿臣只想同他过好以后的日子,母后若觉得云朗身份不堪,实在有辱皇家体面,儿臣也不强求,只求母后同意儿臣放弃公主的身份,做个普通女孩儿。儿臣如今长大了,必不叫母亲为难。」
对了,那个孩子连名字都没有,「云朗」是阿烁为他起的名字。
我看着自己从小到大如珠似宝般供着的女儿,如今信誓旦旦的说,她要为了一个不知底细的男的不做公主,不做我的女儿。
只为了跟那个男的在一起。
我觉得心里有一股苦水,仿佛要决堤似的汹涌澎湃着,可是我说不出口。
我想过无数种法子,将她禁足在宫里再不叫她出去。
将那个叫云朗的抓起来严刑拷打,或者将他掺和到犯人里头流放到边疆永不许进京。
可是物极必反,我知道没有用。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将她稳住,我十分疲惫地倚在靠枕上,眼神哀伤的缓缓道,「阿烁,母亲前日里病了,如今也没有好利索,你一回来不问母亲如今身体怎样,只张口闭口地不做公主,你心里头当真就没有母亲么,母亲死活你也不在意是吗?」
「母亲,儿臣没有,儿臣不是这么想的!」
阿烁看着有些着急忙上前道,「舅母前日里同儿臣说母亲已大好,这才……」
「哪里有那么容易好利索呢?」
「我近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母亲没有别的想头,只想让你们在身边边多陪一陪罢了你既是回来了,便先在宫里同母亲住一段时日吧,至于你要招驸马的事,我得同你父皇商议,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她听了我这样的话方才没有了适才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安稳了起来。
我也是无法,只好召了林漾进宫,再细细打听一下那少年到底如何。
意料之中的,林漾一见我便赶着向我请罪,说是她自己不好,教坏了公主。
我心里本来是气的 ,可是她这般一说,我倒不知该气她什么了,毕竟也是我自己当初说让阿烁帮舅母做事的。
况且,儿女情长的事,莫说林漾了,便是手眼通天的神仙也管不着。
据林漾所言,那个孩子虽口不能言,却极通文墨,身上有功夫,箭术高超。
最要紧的是在她看来,是个品行端正的孩子。
她曾经试探着问过,说是籍贯在北疆,具体什么州县记不清了,后来家里遭了战乱父母兄弟都被鞑子杀了。
大一些便流落到了江湖上,前些年受了伤又被同门的赶了出来,几经周折才到了京城。
我听了不由得苦笑,多好的话本子呀,朝廷里的公主爱上了江湖的亡命徒。还要为了他放弃身份浪迹天涯。
3
我将此事告知皇帝,谁知皇帝并没有过多反对,只道,「阿烁是公主,原不指望她能得嫁高门增光添彩的,一切都要以她中意为先。」
「古来许多圣贤皆发与草莽寒门。既然他文武皆通,想来也不能是个酒囊饭袋,只要内里头有才华,对咱们姑娘又死心塌地,还怕他出身寒微么。」
皇帝的话说的有道理,我只好再重新思量一回。
那个孩子,我曾经倒也见过一面,上回临近年关之时,我亲自到悲田院去接阿烁回宫,见到阿烁身旁跟着的一个少年。
模样虽说也算周正,但是一看就是长久在外头摔打惯了的人。
不似我见过的这些意态风流的京城公子们,他不能说话,却总是眼眸含笑的看着身旁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地阿烁,偶尔会点点头。
我当时虽说见了但也没当回事,想着不过是个玩伴罢了。
阿烁话多聒噪,能找到一个肯认真听她说话的玩伴也是难得,遂没有过多干预。
这般想想,我的心也不免动摇了些。
阿烁的性子早惯坏了,往后不论嫁入那哪一户高门,都免不了有一堆的姑舅姊妹相处。
哪怕往后建了公主府,她的性子又那样憨直,免不了小吵小闹的。
与其如此,不如选一个没有根基的招赘进来,也好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再者,也不论他以前是什么人,总之在我们手底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这般想着,我倒也慢慢接受了。
开始盘算着看能不能给这位女婿按个过得去的身份,哪怕是哪家的旁支庶出呢,说出去也好听不是?
这般想着,我心里倒宽慰了许多,忙吩咐苏泽替我召诰命夫人们进宫开茶话会。
京都里豪门显贵的不少,只是也不能太显贵了,重要是踏实可靠。
待同一个个的夫人们家长里短的半天以后,我就又犯起了愁,到底是做东昌府的远房侄子好,还是西荣府的娘家外甥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只好再同皇帝商议。
不想皇帝却道「阿烁的事并不着急,往后缓着办就行了,正好再瞧瞧那孩子的品行如何。」
4
「这里倒是有一桩麻烦,江浙那里新修的河堤塌了,淹毁了许多良田不说,死伤的百姓也不少。」
我惊道,「那河堤不是前两年才修得么,当时拨了不少钱,京里头也派人了,何至于这么两年便不中用了?」
皇帝道,「这里头有大问题,说不准就和朝廷里头的谁勾结着,可是朝廷里头盘根错节的,最怕的便是那日在跟前的出了岔子。」
「子新当差也十多年了,朕一向很是信任,朕打算过了年便将他擢升为河道总督,让他亲自替朕去瞧一瞧,你看怎么样。」
外放虽说受些苦,可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都是应该的。
况且江南河堤是关乎老百姓的大事。
不料皇帝接着道,「朕打算让灿儿跟着一道出去长长见识。」
我听了不语,很有些不舍在心头萦绕,官员外放一般三年或五年一任,此去便是数年不能在身边了,况且贪污腐败的案子最是难掰扯不清。
但我知道皇帝自有他的道理,还是勉强道,「历练历练也好,免得他不知轻重。」
皇帝见我有些忧虑宽慰道,「灿儿如今十七岁了,虽不老成,倒胜在精干,此番去了好让他见识见识官场上的人心险恶,一直套在父母的眼巴前到底不能成事。」
「他年纪轻,又没有功绩,因此不能封爵位,但是朕琢磨着,到时候便按照郡王的份例,给他拨上一百亲兵,也好在路上护卫。」
眼看着皇帝是定了,我虽心里不踏实,但也知道皇帝说的都在理。
只道,「既如此,那我这便替他备着了,虽说过了年才走,到底去的日子长久。」
「还望陛下时时提点他,虽说跟着他舅舅,到底人生地不熟的。」
皇帝笑道,「你别忙,此时离过年还有日子呢。」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心里却盘算起了别的事。
三皇子如今孩子都满地跑了,前两年几位公主也都出降了。
宗族里哪怕比灿儿小两岁的公子也都订过亲事了。
如今我和皇帝不提给他说亲的事,反而如今把他打发到外头,这事落在别人眼里不知道又要做何想头。
不是我不替灿儿张罗,这两年,他也曾支支吾吾地同我提过两回他跟梁家姑娘的事。
我虽然没有正面拒绝过,但是顾左右而言他的,他又不傻,尤其如今又日日跟着在前朝办差,想来也能明白一二。
因此后来,他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我也不着急跟他说别的姑娘,我明白的,他自己若不能放下,娶了谁都是祸害谁。
好好儿的姑娘,谁不是自小被家里疼的爱的,凭什么跟着他委屈一生呢。
皇帝也跟我提过两回灿儿的亲事,我把缘由同他一说他也罢了。
因此便一直拖着,拖到如今他妹妹都要盼着招驸马了,他还是不咸不淡的没有着落。
我私下里想着,年少的爱情固然是让人难忘的,可是再怎样坚若磐石,到底不能经得住时间和距离一点一点地蚕食,如今灿儿外放也好。
到时一去三年五年的,莫说别的人事变更,心境磨炼,只两人见不着也摸不着的,靠着两封薄薄的书信,不肖我多说,迟早会淡的。
我原本计划着,郑灿明年就要随他舅舅外任了,郑烁也还不曾出嫁。
趁着儿女都在,一家子好生在一块儿过个年。
5
谁知临近年关北边又不得安生。
入冬的时候,鞑靼那边出来了消息,说是老汗王的长子联合部下杀了自己的父亲,自立为呼延台吉。
这位呼延台吉一甫上位便撕毁了老汗王同中原朝廷订立的燕州之盟,趁着我们这里欢天喜地的过年,联合周边的各部攻打中原。
北疆驻军一时不防,在除夕那夜不仅遭了偷袭死伤数百人,连粮草都被人烧了大半。
第二日原本是大年初一,北疆的将士们连口气儿都来不及喘,便要面对蓄谋已久来势汹汹的鞑靼各部精锐。
消息传到京都,皇帝大怒,来不及论罪便派了宋将军的儿子带兵前去支援。
饶是如此,王师也要数日才能抵达。
战场上瞬息万变,毕竟数日之功,又怕北疆驻军一时不能抵挡。
皇帝亲自修了国书,派使者送到了同在北方盘踞的漠北王庭,希望他们可以出兵相助中原抵挡鞑靼。
漠北原是靺鞨部的后裔蔑尔乞人建立的政权。
当年蔑尔乞锡部虽被鞑靼屠杀,但还是留下了自己的后代,这些人后来逃亡到了鄂尔浑河流域,在那里生根发芽,建立了漠北政权。
因为漠北人的祖先曾被鞑靼屠杀,因此漠北与鞑靼之间天生便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况且近年来漠北的商人到中原来通商贸易,我朝也一直礼敬有加,多番照顾。此时他们断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意料之中的,漠北可汗收到国书第一时间便派兵前往北疆,抵挡了鞑靼各部精锐的猛烈攻势,在战场上争取了时间,等到了中原从京师来的精兵良将。
等到出了正月的时候。鞑靼那边一看没有胜算,周边的小部落们也不愿再受呼延台吉忽悠了,各自收拾了人马,作鸟兽散了。
至此,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北疆才又恢复了平静。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重重地叹了口气。
6
便将折子扔给了我,他自己则曲起一条腿靠在软榻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细细瞧了折子心里方才安心,连连吩咐外头端了膳食来给用过。
这两三个月来,别说好生过年了,他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
他心疼北疆的百姓们不仅要经受寒冬,还要经受战火。又觉得是自己不曾时时过问,错信原驻北疆将领的原因。因此自责了好一阵子。
这厢既各自安生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想让他好生吃点东西,睡一觉罢了。
谁知厨房刚做好端上来,皇帝已靠在榻上沉沉的睡着了。
我不忍叫他,只好吩咐皇帝身边的总管,将饭菜先在火上喂着,等皇帝醒了再让他用就是了。
原本想着我自己也回宫睡会子去,这两日实在是太累了,谁知刚进宫门便迎头撞上来一个胖乎乎的姑娘。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阿扎。
「娘娘,我父汗当真不在了么。」
「我叔父呢,也被他们杀了么,我想见他们,你让我回去好不好,娘娘,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她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不曾滴落下来,只是一声声叫着我,怕我不应。
我握着她的手。
「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阿扎,你没说错,乌合苏可汗被自己长子所杀,你叔父在混乱中被人毒死,已有三个月了。」
她松开了拽我的手,不再说话,只咧着嘴抽泣的说不上话来。
她站了一会儿,抽泣声越来越大,忽然瘫坐在地上,拿手去捂着脸大哭……
我不多言,只静静地等着她哭的差不多了,才伸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再将她引到我身边坐下。
我看她依旧哭的止不住,遂搂过她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好好儿哭吧,哭了这一回下回再不能了。」
她抽抽噎噎的道,「再没有人疼阿扎了……世上再没有人疼阿扎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哭的不厉害了,我才替她擦去脸上挂着的泪水,道,「知道你父汗和你叔父为何送你来这儿么。」
「知道。」
「为何。」
「呼延哥哥容不下我,他会杀了我的。」
「是啊,他们将你送来这里,就是想让你活着的,你就更得好好儿活着才能对得住他们的苦心,你道是不是?」
她不说话,只是还在伤心地哭着。
我看着她的样子一阵怜惜,她和我的女儿一样的年龄,一样的惹人疼爱,却不能待在自己家,要千里迢迢到异国他乡来寻找活着的机会。
如今亲人惨死,此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她安能不痛?
我抱着她温声道,「往后啊,娘娘就是你的亲人,我照顾你,你听我的话,好不好?」
她点点头,抽噎着不说话。
刚过完年,外头还是冷的紧。檐廊下挂着的冰锥如今连水都不滴了,但好在我殿里的炭火总是足够的。
因此不觉得很冷。
这厢,阿扎哭了一会儿便倒在榻上睡了。
我给她盖了毯子,兀自盘腿坐着烤火。此番我甚至想着,不若往后就让阿扎住到我宫里来,既隧了她的愿,也好看着她不让她出去晃悠。
毕竟如今我朝与鞑靼关系紧张,如今宫里天天晃悠一个鞑靼人,免不了让人生了什么想法。
再者,反正灿儿也要外任了,三年两年的我也见不着他。
7
阿烁呢,自从云朗的事我给她松了口,早窜的没边儿了,一天到晚高高兴兴的去外边踅摸地方建公主府,我更见不着。
还不如让阿扎来同我作作伴儿。
如此想着我便找了机会同皇帝说了,皇帝听了倒没别的意见,只说怕她扰了我的清静不能好好休养,又道,阿扎若能陪着我打发日子,他自是没有不准的。
皇帝是个厚道人,虽说鞑靼此番做的不厚道,但这不是阿扎的错。
况他叔父在时为了两边的安定也是想尽了办法的。
此番不能得善终恐也是在对中原朝廷的态度与呼延台吉不同之故。
因此皇帝并没有要迁怒阿扎的意思。
由此,阿扎便在我这里住了下来,闲的时候,我便教她下棋读书打络子。
我虽下棋也不甚精通,但也只图个乐子罢了。
我们两个一大一小,中间再加上个苏泽日日毒舌。
这日子竟有了些早年间儿女承欢的乐趣。
一日,我用过午膳躺在榻上就着南窗晒太阳。
阿扎趴在我身边说,「娘娘,在您身边住着真好,我以后能不能永远在这里呢?」
我笑道,「自然能,只要我一直健在,必定好好儿护着你,不叫你吃亏。」
说完这句,我又想了想自己如今这风吹不得冷见不得的身子。
只好道,「要是往后我不在了,不能护着你了,我也会替你安置好的,到时我便求陛下让你悄悄儿地出宫,你到我家去,会有人照顾你的……」
谁知不待我说完,她便打断道,「不好,不好,我哪儿都不去,你要是不在了,我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就跟着你……」
我困劲儿上来了,迷迷糊糊斥道,「胡说。」
8
这两日看着日头仿佛以为天要暖和了,连桃花都开了一朵半朵的。
谁知伴着没开的桃花儿,京城里又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漠北的使臣带着他们的牛羊骆驼,毛皮人参和他们可汗的国书,冒着大雪来到了京城。
皇帝原本念着漠北前一段儿帮着中原抵抗鞑靼的好处,打算等着天暖和了派使臣亲去漠北慰问的,倒没想到如今他们先来了。
皇帝此番也不好吝啬,拿着上好的宫殿和吃穿用度招待他们。
漠北同鞑靼不一样,他们虽然粗犷野性,但因着曾经遭过灭族之祸,因此极重承诺和情义。
简单说,就是一根肠子通大脑,鞑靼的一切,他们都恨之入骨,疾之如仇。
中原在通商贸易上对他们宽和容忍,因此他们即便寒冬之时再冷再难熬,也不肯动北疆牛马的一根毫毛。
这一点,皇帝也颇为钦佩。
因此看到漠北国书上说结盟抵挡鞑靼的事,皇帝也动心了。
毕竟如今鞑靼上了个呼延台吉,天天打了鸡血似的没事找事。
虽说自从正月那场仗以后,鞑靼再来骚扰就再没得着好儿了,但不耽误人家躺在草地上一口气儿也要爬起来再战的精神。
这便罢了,还撺掇周边的小部落。周边十六七个小部落人家挨个儿转悠,说动了谁算上谁,哎,就是打中原,哪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呢,人家不在乎。
皇帝评价他,打不死的蟑螂,疯子。
是了,连自己老爹的头都要砍下来挂旗杆的人,能有多正常?
皇帝面对这么个臭虫也真是快烦死了,北疆的宋小将军天天上折子,说那个呼延又这般那般的,打又打不过,撵又不肯走。
真是让人无语。
因此番皇帝看见漠北要结盟的诚意这么大,便有了些意思。
召臣工们商议了两天就要定下来了。就等着漠北使臣再将皇帝手书带回去给他们可汗看了。
这一日,皇帝又办了宴会给住了半个月的漠北使臣送行,朝廷上下都去了。
我虽也到场了,可是到后半段便自回去了。
漠北使臣们轮番来给我敬酒,我的身子,早已是不能饮酒了。
况听皇帝说又要请他们去赏春梅醒酒。
我本也不能见风见冷,况且折腾了一冬天的风寒才好,因此便不同去了。
皇帝派人送我回去,自领着他们去了。
我这厢回到宫里也是无聊,兀自看了会儿书,突然觉得有些安静。是了,往日我一回宫阿扎便扑上来这样那样的,今儿怎么不见了呢?
我问宫女,宫女道,「恬嫔娘娘说,娘娘身子不好,遗憾不能赏春梅,因此上御花园给娘娘折春梅了。」
坏了!
皇帝带着漠北使臣去赏春梅了,此番若是看见阿扎,尤其她戴的那个毛茸茸的鞑靼毡子帽子,恐碍了使臣的眼。
思及此,我赶忙叫苏泽,「苏泽,你快去将阿扎带回来,要走小路。」
苏泽道是,便去了。
我这边坐立不安的,只盼着使臣没看着她才好。
倒不是我多想,鞑靼对漠北有灭族之仇,漠北人深恨之,早年间曾有个鞑靼公主和亲到漠北王庭,成亲当日便被人曝尸荒野了。
虽说阿扎如今在皇帝的后宫,即便结盟漠北也管不到这儿来,但是按照漠北人的性情,此次结盟恐不能顺利纯粹了。
我思绪纷乱,一抬眼便看见苏泽带着阿扎耷拉着脑袋往屋子里来了。
「怎么样,碰见人了么?」
苏泽摇了摇头道,「别提了,微臣去的时候,正问话呢。」
我的心一沉,还是问道「问了什么?」
苏泽坐下道「问她是不是鞑靼人,为何会在这里。」
「然后呢?」
「然后,陛下便让我带她回来了」
「使臣看着怎么样?」
苏泽摇头道「漠北的使臣,脸色看着,不太好……」
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又听苏泽在一旁训斥阿扎,「不是说了我跟娘娘出去一趟,让你好好待着么,你怎么尽找事儿?」
我摆摆手道,「罢了,你们出去吧」
我得好好想想,我怎么同皇帝交代,又怎么同漠北使臣交代?
9
果不其然,待到梅花桃花都谢了,迎春花开了的时候,漠北那帮人还没走,他们还在这里同皇帝掰扯,掰扯为什么皇帝的后宫有一个鞑靼女人。
掰扯中原朝廷到底有没有诚意同他们结盟。
皇帝告诉他们,这个鞑靼公主是乌苏合可汗的幼女,当日乌苏合可汗在时,中原也同他们定过燕州之盟。
漠北使臣道,既然燕州之盟不作数了,乌苏合也死了,还留着鞑靼公主做什么?
皇帝是不是还想着与鞑靼重修旧好,到底有没有诚意同他们结盟?
皇帝已经累了,皇帝心想,不结也行,好吃好喝招待你们一个春天了,赶紧回去吧。
可是不行,如今不能和漠北撕破脸。
那个上窜下跳的呼延还在,万一北疆那边又有什么乱子,山高皇帝远的京城照顾不过来,还是希望能和漠北好好相处。
可是这分明不是什么大事,却将就着一个月都解决不了。
这一日,绶皇帝之命,我在太极殿主持太后的生祭仪典。
台下跪着嫔妃和皇子公主们,两旁是姑子和女道在诵经。
我跪在中间,刚颂完大悲咒的第一段时,苏泽急匆匆过来同我耳语道,「皇帝派人拿着一盒糕点去我殿里要赐给阿扎」
我心下一沉,赶忙将佛珠和经书放下就匆匆出了太极殿往回赶。
太后的生祭仪典原不在这两日的,怪道非要提前,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不怪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是皇帝,身担重任。
同漠北的关系看着可有可无,其实不然。
毕竟鞑靼的那个炸弹一时半会儿地也爆不了。
也别说皇帝懦弱,任由漠北摆弄什么的,比起后头不能预料的麻烦,和往后朝廷同漠北的关系让北疆的百姓得到的安宁和庇护。
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为什么不做。
皇帝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一是顾念自己的面子,二便是顾念我了吧。
他知道我疼那个孩子,所以万般犹豫了许久,犹豫到如今,要赐出一盒糕点来。
若杀一人而能救万人,这个人到底杀不杀?
兵家曾说,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
墨家说,杀一人以存天下,非杀一人以利天下也;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
我不知道谁说得对,但我知道,如果今天的事看着不管,我一定会难受一辈子,到死都不能解脱。
太极殿离我的宫殿很远,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的时候,皇帝派的人已经走了。
只有阿扎一个人在院子里抱着一盒糕点。
看见我回来,她十分欣喜地抱着糕点跑来告诉我,说这是陛下给她的,很好吃的果子。
我一把拍掉她手里的盒子,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阿扎,你听我说,以后你不能住在这里了,我会再给你找一个院子,派人照顾你,你自己好好活着。」
说完我也不再看她,只对身旁的苏泽道,「带她去吧。」
阿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快走出宫门的时候突然跑回来,跪在我面前重重的磕了个头道,「娘娘,阿扎不是傻子,娘娘的庇佑之恩,阿扎会永远记住。」
我摆摆手道,「走吧走吧,省得你以后再给我惹麻烦。」
待她们出去了,我才吩咐身边的文书宫女准备笔墨,我要下一道懿旨。
「今麟趾宫恬嫔原鞑靼先可汗幼女阿扎别吉,自为宫嫔,不尊礼义,冒犯皇后,妇行有亏,懈怠不工,不思敬仪。即夺其位号,废为庶人,囚禁冷宫,永不能出。」
我一边吩咐女官将这懿旨昭告天下,一边收拾好准备去见皇帝。
从祖制上来说,皇后是有权力不通过皇帝废立宫嫔的。
可是这样的懿旨除了先祖开国皇后,历代再没有哪位皇后下过。
我自认是个好皇后,从来没有忤逆过皇帝,除了这一次。
我同他做了近三十年夫妻,这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在他心里一定比不过朝廷的利益。
可是这一次呢,他会不会成全我?
10
此番刚到皇帝殿外,便瞧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守在外面晒太阳。
见了我忙过来见礼。
「陛下等娘娘许久了。」
我一进去只见皇帝在条炕上坐着写字,不知写的是什么。
我也不言语只走到他跟前跪下行了个大礼。
「臣妾违逆皇上,特来请罪。」
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跪过他了。
他见此才匆忙将我扶起道,「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呢,咱们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样的心性我最了解,早料到如此了,你,你不要怪我,我也是不得不……」
我看着他道,「我知道陛下有自己的苦衷。」
「我还知道,陛下若横了心要赐死阿扎又怎么会让我知道,世事艰难咱们都身不由己罢了。」
「如今我只求陛下一件事,阿扎和咱们的阿烁同龄,我实在不忍看她殒命,适才,我自作主张下了懿旨将阿扎废为庶人,令她居于冷宫永不得出,还望陛下放她一条生路。」
皇帝叹了口气,良久才扶额道,「罢了,罢了。」
虽说没有按着漠北的意思赐死阿扎,这一番处理也算给足了他们面子。
漠北的使臣还来不及置喙什么的时候,漠北的可汗又送来了信件。
大意有两层,一是责令漠北使臣马上带着中原朝廷的书信回去。
二是道歉,使臣无理,还请中原皇帝宽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马上安排宫里再准备宴会给漠北的使臣送行。
至此,这事才算告一段落了。
11
四月,御花园的牡丹花期正好。
可是灿儿却不能陪我赏牡丹了,他父皇昨日下了旨,让他跟着他舅舅一道上淮南去。
我自己也来不及赏什么牡丹了,只一天到晚地给他张罗着收拾行李。
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还是一去这么长时间,思及此万般不舍涌在心头却又说不出口。
晚上的时候,我还在就着灯火给灿儿缝着一件夏裳。
那是一件棉布薄衫,绸缎虽好,但是江南那地方气候湿润,尤其夏天炎热多雨。
绸子穿着肯定没有棉布舒适。
郑灿安静的坐在我旁边,我一边熟练的穿针引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嘱咐着他。
「江南的气候虽说比京城要好,到底还是注意着添减衣物。若出了汗便不要贪凉,晚上到衙门里办公差,自己要惦记着带衣服。夏日里还好,若到了冬日里,万不要贪玩进食寒凉之物……」
「儿子记得了。」
想了想我又道,你父皇说要拨给你的一百亲兵,你去瞧过了么?
「下半晌瞧过了,都是父皇亲自选的,没得说。」
我点点头道,「往后他们都是你的亲兵了,生死都系在你身上,虽说要多磨炼,你也要好好待他们,他们才肯为你卖命,如何管理亲兵,你父皇不是教过你么,要好好记在心上……」
「母亲,儿子知道了。」
「还有一桩,你舅舅到底年长些,万事多和你舅舅商议。办差的时候不要一股子热血上来了就什么都不顾了,母亲等着你回来呢。」
郑灿耐心听我说完,沉默了片刻,忽然跪在我身前,开口道。
「母亲说的,儿子都记住了,儿子万事都听母亲的,如今只一件事请求母亲。」
我隐隐料到他要说什么事,因此只道,「说吧。」
「梁家的情形,儿子这几年也看明白了。父皇一直不处置,不过是为着田老先生还在人世,倘若那一日田先生不成了,父皇必定要收拾梁家。」
「儿子恳求母亲,一定要替儿子保住簌絨啊,儿子是真心喜欢她。儿子真的放不下她。」
我不应他,只无奈地闭上眼,良久才道,「保住她,往后呢?你要娶她为妃,然后让你父皇失望,同母亲离心吗?」
「到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她又愿跟着你吗?」
「你知道你亲娘是怎么含恨而终的吧,你便不怕旧事重演吗?」
他不说话了,只低下头去,良久才道,「往后她们家若是败了,犯官之女必逃不过流放或发卖,不论哪一样儿子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糟践,儿子的心会疼死的,儿子此生都不会安宁的。」
「母亲就当是疼一疼儿子吧。」
我叹了口气,良久才道,「罢了,若是真到那一步,母亲会替你尽力护她周全的,不叫她被人糟践。」
「只是也到此为止了,你要是求别的,那是断断不能了。」
「灿儿,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跟你父皇也老了,你要挑起身上的担子才行。」
「小情小爱的母亲理解你,可是不能应了你。你是皇子,要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朝廷为先,你,明白吗?」
「儿子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