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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长恨歌

今年,京城的春天来得早,不到三月份的时候桃花就开了。我的身体随着日头变暖也逐渐有了起色。

再加上上回皇帝不知从哪里寻访到了一位名医,说是祖传专攻女科的。

因此皇帝破格将他召到太医院为我调养身体。

我喝了那太医的几服药确实有了好转,皇帝大喜,不仅赏了他许多银钱,还让他以后专门为我调理。

我自己的身子我是知道的,不过是早些年没有作养好,而今年纪渐长,欠的债找上门罢了。

日子能不能爽利,都是听凭老天爷的。

如今有了起色,多是今春京城气候暖和之故。

可是皇帝高兴,我心里暖和,因此也不再说别的。

1

我的身子好些了,四月里榕哥儿启程前往闵州的时候,景妃却病了。

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因此也吩咐太医们好好照料,又派苏泽过去亲自料理。

景妃年龄比我还大,但胜在平常身子康健,时一病却很吓人,连着高烧四五日不退,还满嘴说胡话。

我让太医挨个诊了个遍,都道是思虑过度,心悸之症。

我知道景妃的心病是什么,无非是心疼榕哥儿去闵州路途遥远罢了。

我觉得不免有些担忧过了,一个男孩子,如今也娶了媳妇,在外头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干的好,兴许不到三年便调回来了。

到时有了外放的经验,在朝廷里升迁也有个说头不是,景妃怎么想不明白呢?

况且闵州虽远,刺史到底只是个文职,办差的时候也不用风吹雨淋。

不比我的灿儿,在军营里刀枪无眼的不说,去巡视河堤还差点被江水冲走。

我不也没说什么?

此时多说无益,我只能好言相劝,让她想开些养好身子要紧。

景妃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眼含热泪道,「娘娘…请娘娘体恤臣妾,榕哥儿是臣妾的命根子呀,他打小儿娇贵,去不得闵州啊。」

「臣妾此番只求娘娘,等陛下气消了,替臣妾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儿,把榕哥儿调回来吧……」

我心里一怔,景妃是糊涂了么?

朝廷又不是陛下一个人的,此番榕哥儿还没到闵州呢,就让陛下下调令把他调回来,让文武百官怎么看待?

哦,一说就是我们家孩子娇贵,谁的孩子不娇贵?

奈何这话我又不能跟她明说,只好捡着些好听的好言好语哄着她。

景妃自从榕哥儿启程,担忧的可谓一下子老了好几岁,我看着她躺在床上老泪纵横,卑微哀求的样子,心里头也是一阵的心酸难受。

早些年,因为郑焕他们拿悯毓贵妃的事挑唆郑灿的时候,我是挺生气的。

因此使了心思在后头推波助澜的给景妃灌迷魂汤。

可是如今看着她这般虚弱痛苦的样子,我心里还是难受得紧。

2

今年虽说气候好,春天来得早。但耐不住夏天热的也早啊。六月初的时候空气已经燥的不行了。

我这身子已经不能用冰了。

因此,我盘算着让苏泽找人在后院儿的槐树旁给我砌个天棚出来,也好晚上乘凉用。

谁知苏泽抿嘴一笑道,「娘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您去年因为什么病来着,心里头没谱么?」

「还不是您晚上睡觉满屋子放冰块着了凉,这回刚舒坦了几天呀,您就又要折腾。」

「我不折腾行么,你瞧瞧这天热的,晚上我是一点也睡不着,那什么,你给我砌个天棚今年就不用冰了。」

我叹气。

她不再理我,径自出去了。

这天是真热呀,知了都不叫了,好在景妃的病好的差不多了。

榕哥儿到闵州以后给景妃写了信,说一切都好,路上也顺利。

至此景妃才宽心了。

苏泽最后还是找人给我沏了个棚子。

虽说不算大,但胜在小巧精致。

此番棚子砌好,我便派人去叫了景妃过来,请她跟我一道喝茶。

谁知,景妃还没来呢,皇帝身边的总管便匆匆忙忙的过来。

「娘娘,陛下晕过去了。」

我心里一紧道,「怎么回事呢,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就晕过去了。」

「陛下晨起时身子便不适,没有上朝,一直撑着没叫太医,谁知这会子竟晕过去了。」

我一边站起来要往养心殿走,一边气急道,「陛下身体不适没有上朝你们怎么不来报我?」

总管赶忙跟上道,「奴才是要来的,陛下不让,怕娘娘知道了忧心。」

「太医瞧过了么?」

「这会子正瞧呢,奴才这厢先来报了娘娘。」

我到的时候太医们已经诊的差不多了。

为首的太医告诉我,皇帝这回晕厥乃是数日来思虑过甚,心脉受损以致身体发虚。

加上连日来天气炎热,有些中暑之故。

我点点头道,「劳烦大人们了,且去开药吧。」

待太医们都写药方去了,我才让宫人内侍们都出去,又将皇帝的总管召来吩咐道,「此次的事,除了养心殿的宫人们,还有谁知道?」

「再无旁人了娘娘。」

我点点头道,「差事办的不错,也不必通知后宫的嫔妃们了,你只告诉下头的人,谁敢乱传,必定乱棍打死。」

总管忙道,「娘娘放心,早吩咐过了。」

想了想我接着道,「你去告诉下头的人不必来伺候,只你在殿外守着就是。取些热水来,我亲自守着陛下。」

「是,娘娘。」

3

我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只觉得一阵心疼。

这几年我尽顾着看自己多了几根白发,长了几条皱纹,却不曾发现,原来他也这么老了。

我伸手摸了摸他不再年轻俊逸的脸庞,他连昏迷都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真不知是什么事值得他这般忧心。

我轻轻将脑袋搁在他身上,我才知道,这一刻我竟是那样的心疼他,依赖他。

我母亲说,天下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逃过色衰而爱驰的悲剧。

当你皮肤松弛,皱纹丛生,鬓发灰白而稀少的时候,便再没有能够留住夫君的资本。

外头许许多多的白发夫妻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举案齐眉。

可是我何其幸运呢,我的夫君是人间帝王。

尽管他年轻的时候不爱我,可是夫妻三十多年,他一直敬我护我。

如今我年老色衰,容颜不在,他也不曾嫌弃。

还是将我放在心上,为我寻访名医,照应我的身体。

如此这般,我还求什么呢?

便是年少时倾心相爱的恋人,老了能落一个这样的结局也算无憾了吧。

第二日清晨,我趴在皇帝床榻边睡的正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子润,子润……」

原是皇帝醒了,我看着他依旧有些憔悴的脸色道,「原是陛下醒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呢,有没有哪里不好的?」

皇帝摇摇头道,「并无不妥,你是在这里待了一整晚么,也不怕着凉?」

我道,「六月里头不能着凉,倒是皇上,下回若是觉得哪里定要早些传太医才是,也要使人同我说。昨儿可真是把我吓坏了。」

皇帝不说话,垂下眼眸一脸苦涩。

我试探着道,「陛下,可是碰见了什么难事么?」

皇帝还是沉默,良久才道,「子润,朕对不起你。」

我心里升起了一丝很不好的预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道,「漠北前日里送来了国书,向朕,求娶阿烁」

我心底生起一丝恶寒。

怔愣良久才道,「国书呢,可否让臣妾一看?」

皇帝伸手一指,我才到案前翻出了那两张羊皮制的国书。

「漠北王庭当于拓吉向中原皇帝上书,求娶中原皇帝嫡女六公主郑烁为拓吉阏氏。」

皇帝道,「早前他们便求过两回,第一回时我以你身子不好,阿烁需在身旁侍奉,恪守孝道为名推辞了。」

「第二回又上书,朕应承他们愿以别的公主出嫁,愿永结同好。」

谁知他们回道,「传闻帝有六女,而嫁五女,此番帝欲以出嫁女配我,或以旁女鱼目混珠耳。」

皇帝置之不理,他们第三次倒没有再求娶,却说他们此番欲求突厥公主为阏氏。

突厥是什么玩意,对比鞑靼的狼子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鞑靼再上窜下跳,中原也不过一笑置之。

可是突厥若同漠北一起?

北疆那里少不得要兵荒马乱几年,连西陲也逃不过。

我强忍着心痛问皇帝道,「陛下如今是什么意思呢?阿烁是臣妾唯一的血脉啊。」

皇帝无奈,「朕也舍不得阿烁,她是朕最小的孩子,也是朕唯一的嫡出血脉。可是对上北疆西陲连绵的战火和无数的妻离子散,你让朕怎么选择?」

我无语,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我本应该说,「既如此,那便听凭陛下安排。」

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心里恐惧疼痛的像被挖走一大块。

我想说,「不要,陛下,我求求你不要,不要让阿烁和亲,臣妾不能没有阿烁啊……」

可是身为皇后我不能说,若阿烁一人能换得北疆西陲百姓数十年的安逸生活。

我不能阻拦。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像要决堤一般汹涌澎湃,大泪如倾,哭的泣不成声。

皇帝来到我身边将我抱在怀里,强忍悲伤道,「子润,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我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良久才道,「阿烁,若道落得这般结局,母亲当年断断不该生你。母亲尽心疼了你十多年,不想最后竟要给胡人糟践。漠北是什么地方呢?那里大漠无边,寸草不生。漠北人茹毛饮血,不通教化……」

「我的阿烁,你到那里要怎么活着?」

我一字一句说出口,每说一句,眼泪便多一分,心便痛一分。

皇帝抱着我,同样悲伤难耐。

他道,「子润,你不要这样,朕知道你心痛,可是朕比你更痛。」

「早前,朕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怕你气,怕你着急……此番,朝臣们都知道了,朕实在是撑不住了……朕撑不住了……」

我抬头望着金碧辉煌的鎏金殿梁。

上头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象征皇权的龙头花纹张牙舞爪的看着我,仿佛马上要将我生吞活剥了般,让我喘不过气来。

4

「六公主安康,陛下和娘娘都在呢,无旁人,您且进去吧!」

外殿门口总管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忙擦干脸上的泪水心里奇道阿烁怎么来了。

「给父皇母后请安!父皇母后长乐安康!」阿烁还是那般意气风发的样子。

皇帝道,「你甚少来找父皇的,怎么这会子来了?」

阿烁笑眯眯的,「听闻父皇今儿个没上朝,我便想着,父皇如此勤政怎会突然不上朝呢,定是父皇身子不爽了,因此便来瞧瞧父皇。」

我随口道,「外头的事不忙么?」

「外头的事,我交给表弟了,此番我回宫陪陪你们,省得你们老惦记我。」阿烁轻松道。

此话一出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阿烁道,「母后怎么哭了,是不是父皇惹你生气了呀。」

说着亲自上手来为我拭去眼泪。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个不停。

阿烁轻轻为我拍着后背道,「母后不哭,不哭。多大点事儿啊,我都知道啦,不就是漠北要求娶我么,我都晓得啦。」

「我听说漠北那个当于可汗,虽说生在蛮荒之地,可是个美男子呢,16 岁继承汗位,骁勇善战,有这样的夫婿也不算辱没了我!」

「只是,只是,我怕母亲想我想的难受……」她说到此处声音也哽咽了。

皇帝坐在一旁红着眼不说话,良久才道,「阿烁,父皇不是个好父亲,父皇没有治理好天下,到头来竟要你来背负这重任。」

阿烁强忍着泪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父皇怎么不是好父亲呢,您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了……」

「往后,往后我不再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母后。」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头难受的不行,只有抱着她好好哭了一通才算完。

我的阿烁,她才十七岁。

如今就要嫁到那蛮荒之地去,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看着她如今意气风发的明媚脸孔,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阿烁当着我和他父皇的面,依旧像没事人似的那般自在。

可我知道不是,她怕我担心,都是装给我看的。

5

皇帝这两日除了上朝就来我宫里,陪着我们母女说话。

阿烁能般懂事强自开心,我也不再一味哭哭啼啼的。

事已至此,我哭再多也改变不了。

因此每日只去厨房里倒腾着给她做各种各样的糕点果子。

毕竟以后吃不到了。

想到此处,我的眼泪又如潮水一般再不能忍。

这边,阿烁笑着问皇帝道,「父皇,我如今要出嫁了,父皇是不是该赐我一个好听的封号,不然显不出我的身份。」

皇帝强忍悲伤,心道,你的身份就是太显了才让人惦记,才召来如今这般祸事。

但他还是勉强笑道,「那是自然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父皇全都满足你。」

阿烁忍着难过笑了笑道,「如今诸事皆好,只一样,我想见见我哥哥。」

皇帝也哭了,他道,「好,父皇马上写诏书让他回来。」

6

且说郑灿这边在淮南待了三年多,自认什么苦头都吃过了。

朝廷的蛀虫,地方上的地头蛇,也都见识过了。

不仅河堤整的不错,还办了好几桩贪污的案子。

连他舅舅都说他做得好,说他回京定会得皇帝嘉奖,受个郡王的衔儿不在话下。

他不想要什么郡王的衔儿,也不在乎官职大小,他就想娶簌絨。

如今三年了,也不知簌絨怎样了。

他好几次想从京城来的消息中寻找一点关于她的蛛丝马迹,却都一无所获。

不仅如此,连关于梁府的消息几乎都没有。

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回没到任期皇帝便发了诏令让他回去,此举正合他意。

此次淮南的河堤和贪污案,他也算有功劳了。

他已想好,若父皇要嘉奖他,他便求父皇为他赐婚。

他知道梁启不是好人,他也知道父皇不喜梁家,可他愿用所有的功绩和荣耀换自己心爱的女人。

别的,他都不在乎。

所以,郑灿一接到诏令便出发了,诏令让他舅舅一起回京,可是他嫌苏子新乘轿走的慢,因此只将他留在后头。

只带着他的亲兵往京城赶去。

进了京城,原本他想先往梁府去的,却又觉得此举不免唐突失礼。

因此一转头去了幼时伴读宋襄的家,宋将军府。

郑灿是宋老将军的亲传弟子。

宋将军的孙子又是他的伴读,两人一同读书又一同在军中历练,感情自此旁人深厚。

郑灿也信任他。

因此他先去找了宋襄,想从他那里套出些梁府的消息。

「梁府?殿下说的哪个梁府?」宋襄一脸疑惑。

郑灿道,「中书省梁大人呀,还有哪个梁府?」

「现在哪还有什么梁府啊,现今那宅子归了新任中书曹坤大人啦。」

「什么?」

「不是,殿下你在淮南真就一点也不知道?你当年没走几个月,梁启便坏了事,如今流放到幽州都两年多了。」

郑灿心里一惊,忙道,「那梁姑娘呢。」

宋襄惊道,「殿下你竟还想着她?」

「当年你一走,她便嫁给恒郡王世子了,可是恒郡王府为她老爹求情,被皇上厌弃,恒郡王世子被外放到闵州做刺史去了,她随世子去了都一年了。」

郑灿怔怔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觉得胸口闷的厉害。

他跌跌撞撞的走出将军府。

看了看天空,他早料到有什么不好,不想上天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留。

他这几年在外头,风风雨雨的,差点被匪徒砍死,被江水淹死,被自己的思念折磨死。

最终,竟落的一个这般结局么?

他算什么?

宗室成亲必要有皇后懿旨才行,这是母后也同意的吗?

母后怎么能这样?

明知道他喜欢簌絨,还将她赐婚给别人……

他觉得自己疯了,恪守礼仪了快二十年,此刻他终于将理智踩在脚下。

骑上马飞奔入皇宫。

他非得问清楚才行。

7

这厢,阿烁正在我这里和皇帝下棋。

阿烁是个臭棋篓子,但是皇帝还是让着她。

突然苏泽进来禀报道。「陛下,娘娘,四殿下进宫了,正往这里来呢、」

皇帝一听笑道,「这么快便回来了,可见路上没少赶,阿烁,你瞧你哥哥多疼你。」

又对苏泽道,「快叫他来,这里就差他了。」

苏泽面露难色,道,「微臣瞧着殿下仿佛有些疲累,不若先回训台馆沐浴更衣再来见陛下和娘娘。」

我一瞧苏泽这般便知事情不简单,刚想张口不料皇帝道,「无碍,让他先来这里。」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郑灿横冲直撞的进到后院,跪在我和皇帝面前。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三年多不见他了,今日猛的一见,他还真是变了好多。

身子长高了,也黑了,再不是那个清秀俊逸的京城公子,身上多了些成人的味道。

皇帝道,「怎么赶的这样急,路上可还顺利。」

郑灿面无表情,「多谢父皇关心,一切顺利。」

「儿臣此番着急来见是有一件事要问母后。」

我已料到是什么事,因敛容道,「你说。」

「簌絨,是母后赐婚给榕哥儿的么。」他一字一句道。

我看向别处,不语。

「母后,是您赐婚的么。」他突然哭了。

「母后明知道儿子心里喜欢她,您为何要这般?」

「您不是也盼着儿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么?母后!」

「您知不知道儿子现在心有多痛!」

「住口!」皇帝大怒。

「你带刀上殿,质问自己的双亲,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可还有孝悌之心?你把你母后置于何地,把朕置于何地?」

「自从你去了淮南,你母后日日为你担忧,知道你险些被江水冲走,你母后差点把眼睛哭瞎,你还有没有良心?」皇帝已经怒不可遏了。

不想郑灿已经不怕了,他眼里带着泪苦笑道,「母后怕儿子被江水冲走么?」

「儿子真该在淮南被江水淹死才好,省得回来承受这般痛苦……」

皇帝气得不行,不愿再同他理论,只吩咐道,「来人,将四皇子带走,禁足训台馆,无召不得出。」

郑灿站起来笑道,「不用这般,儿子自己走。」

看着一家子成了这样,阿烁也哭了。

他上前抓住郑灿的手道,「哥,你不知道,你误会母后了……」

郑灿不理她,径自随着皇帝的内侍走了。

阿烁见我伤心不住,忙过来抱着我安慰道,「母后不要难过,我哥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才那般的。他去淮南以前就跟我说过,就等着回来建功立业了回来迎娶簌絨姐姐的,此番没了想头,他怎么能不伤心……」

我抱着阿烁流泪,道,「此番,你远嫁了,你哥哥也厌弃我了,我这一辈子,活的是个什么呢……」

8

晚上的时候我想了许久,还是派人将簌絨交给我的信派人送到了郑灿手里。

我知道有些残忍,可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别无他法,不若让他心死,哪怕恨我呢,我不怕。

郑灿这厢自从被禁足,他便待在训台馆日日饮酒,醉生梦死。

他什么都不要了,去他的大业。

他心爱的人都没了,要那大业来有何用?

这一晚,他收到了皇后给他送来的簌絨的亲笔信。

他匆忙而又珍重的打开,却发现里面,尽是字字诛心之言。

「殿下亲启,承蒙殿下厚爱,簌絨感激不尽,奈何你我身世有别,不能成全。今殿下远去淮南,此一去或三五年不能见。女子青春韶华最是贵重。今,郡王府求娶,簌絨愿以身许之。自此与殿下两不相欠,还望殿下容谅。簌絨亦盼着殿下觅得贤良佳人,夫妻和睦。」

他细细瞧过,确是簌絨的笔迹无误。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他笑的癫狂,「原是如此,竟是如此……哈哈哈……」

笑到最后,他竟笑出了泪。

夜晚,我盯着远处朦胧的月,心里苦闷难耐。

但还是问道,「灿儿如今怎么样了,你去训台馆看过没有。」

苏泽道,「每日都着人去瞧,如今还是整日里饮酒,诸事不理。」

我已心痛难忍,但还是勉强道,「没事儿的,都会好的。」

我正要转身回去,身后苏泽突然道,「娘娘……」

「怎么了」

「皇上下午派人来回,说漠北迎亲的使臣们都到了,此番请娘娘为公主操办吧……」

我点点头道,「嗯,既如此,你明日便料理吧。」

我原以为自己足够坚定,一转身便已泪流满面了。

9

训台馆

郑灿已经醉生梦死数日了,他整夜饮酒,白日里睡觉。

全不知今夕何夕。

皇帝皇后也没有派人来看他,没有人管他,尽由着他自己糟践。

他自己也不在乎,醉了便倒在地上睡觉。

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眼窝凹陷。

这一日他又倒在地上睡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在用柔软的棉布为他擦脸。

他睁眼瞧了瞧,竟是阿烁。

阿烁见他醒了,两眼弯成了月牙,笑道,「哥哥醒啦,我都来了好一会子了。」

他不怪阿烁,因此随意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阿烁道,「我自然是担心你呀。」

他站起来,一边转身一边苦笑道,「难为你心里还有我,如今在这宫里,我同废人无异了,父皇他们……」

话没说完,突然从身后扑上来个柔软的身子将他抱住。

哽咽道「哥……」

他心里奇怪,因此扭头看着他妹妹道,「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哭了……」

阿烁也不避讳,又从正面抱住他,带着哭腔道,「哥,我好想你……这几年,我真的很想你……」

他看着自己胸前依偎着的小小身子,无奈的笑道,「怎么了,我不是在这呢。」

又道,「这么大姑娘了也不羞,这般抱着我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我不怕,谁乐意笑便笑吧。」

「咱们自小就在一处,我知道哥你最疼我。今日我求哥哥一件事,哥哥能应允么。」

「什么事。」

「不要怪母后了好不好,母后她是不得已的。」

郑灿不说话,又听她接着道,「父皇年龄大了,不似以前,你别再让父皇生气了行吗?」

「你们都好好儿的,我才放心呐!」

郑灿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色问她,「你今儿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有什么呀,行了。哥,我走了,还一堆事儿呢。」阿烁随口道,说着已出了训台馆。

郑灿心里有些疑惑,可也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他照常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中听得外头一阵礼乐声将他惊醒。

他有些恼怒,不想这礼乐声越来越大。

遂召来一个内侍道,「今儿办什么事儿啊,阵仗这么大?」

那内侍道,「殿下不知道么,今儿是秦国公主和亲漠北的喜日子」

「秦国公主和亲漠北,哪个秦国公主?」他狐疑。

内侍笑道,「便是咱们六公主啊,本朝唯一的嫡公主。陛下前两日下的旨,册封六公主为秦国公主,嫁于漠北和亲,往后永结同好……」

仿佛晴天一声霹雳,劈的他找不着南北。

他眼眶一湿,怪道昨儿阿烁来跟他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原来是要被和亲去了……

他心中一下子怒火中烧,撒腿便出了训台馆。

嘴里喃喃道,「阿烁,别怕,哥哥护着你……」

10

尽管当朝皇后已经哭的不省人事,但是中原公主和亲漠北依旧是一件举国同庆的喜事。

这意味着北疆甚至西陲的百姓们至少要有半个世纪的安稳日子了。

皇帝伤心,因此和亲的一应礼制都由裕亲王安排,用的是最高规格的护国公主之仪。

威严的仪仗队列蜿蜒着出了京都的城门,前头有专门的内侍举着华盖,经幡开路。

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宫女内侍,或托盘,或提灯。

两旁是皇帝亲赠的护卫军队,统一由裕亲王带领,护送公主至漠北。

公主花轿旁骑马跟着的文官乃是公主的舅舅苏子新,受皇帝命,一路照顾公主。

和亲队伍出城没走几里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伙士兵拦截了和亲队伍,他们身着铠甲个个训练有素。

裕亲王一时闹不清怎么回事的时候,忽从远处骑马来了一个身穿银甲的少年。

他仔细一看,那不是四皇子郑灿么?

他冲他喝道,「灿儿,你这是干什么?你撒什么癔症?」

郑灿也不惧,只看着他平静道,「七叔,对不住,我来带我妹妹回去。」

裕亲王没见过这种事,何止他没见过,史书上也没记载过呀。

皇子要带走和亲的公主,让他跟谁说理去?

他平复了情绪,正色道,「灿儿,我知道你心里头有气儿,可你不该在这上头撒。」

「如今这是什么事,漠北的使臣就在前头呢,你妹妹舍了自己一生换的邦交,你就这般糟蹋吗?」

「邦交是男人的事儿,北疆若有战乱我第一个请旨出战,哪怕尸骨无还,我也绝无二话。」

「如今,如今将一个女子推出来算什么?七叔请高抬贵手,让我带我妹妹回去,郑灿此生感激不尽!」郑灿动容道。

奈何裕亲王依旧不让,他便强自带兵冲进了队伍里,连他舅舅的阻拦也视而不见。

威严富丽的花轿轿帘打开,露出了阿烁容颜娇美却依旧稚气的脸孔。

郑灿看着她,眸光深沉,缓缓道,「阿烁,跟我回去。」

郑烁眼眶微红落下泪来道,「哥,你这般为我,我到死也不能忘了。」

「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哥,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母亲是怎么教导的。她说我们身在皇家,受天下人的供养,一举一动便要配得上这样的供养。我身为公主,如今为了百姓和亲,这方是我的归宿。」

「哥,我知道你愿意为了我去北疆征战,因为你是我哥,可是别人也愿意么?那么多的百姓,他们也有亲人呐,他们原本就活着不易,还要为了我们遭受战火连绵。这是我们多大的罪过呀。」

「哥,你回去吧,回去替我孝顺父皇母后,我此生是再也不能了,你们都好好儿的,我在漠北才能安心呐……」说到最后,她已然泣不成声。

郑灿正待再说什么,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陛下有旨,四皇子郑灿,行际疯魔,不论孝悌。扰我和亲大事。着缴其亲兵,押解回宫,择日论罪。」

原是皇帝的总管到了。

阿烁见此,上前握着他哥哥的手道,「哥,听我的,回去吧,回去跟父皇认个错儿。往后替我好好孝敬,自此咱们兄妹再无相见之日。妹妹在这里,请兄长往后一定要多加餐饭,多多保重。」

饶是郑灿七尺男儿,此时也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可是还没等他怎么哭怎么难过,皇帝派来的人已将他五花大绑的押回去了。

11

养心殿里

皇帝看着五花大绑押在他面前的郑灿,已经气的快吐血了。

「逆子!逆子!」

「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宗法道理?你便是这样御下治军的?」

「竟然带着亲兵去拦截和亲队伍,你想造反么?」

「你母后此时还在宫里躺着昏迷不醒,你当真是要气死朕么?」

皇帝连骂了许多,郑灿一句不吭。

皇帝最后骂的累了,瘫坐在椅子上喘着气儿。良久才道「既如此,你上北疆待着去吧,瞧瞧那里的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

12

仿佛是一阵夹杂着黄沙的狂风呼啸而过,入眼皆是无边无际的大漠,不见寸草。

迷迷蒙蒙的景象里,远处走来一行人,他们全都是身披毛毡的胡人装扮。

为首的那一人头戴鹰顶金冠,眼神异常犀利。

他望着远处竟缓缓举起一架弓弩来。

待箭矢放定,一转眼我竟瞧见,那箭矢正对着的,是穿着大红嫁衣的阿烁。

她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弩箭便射中了胸口,阿烁无助的倒在地上,嘴里吐着大口大口的鲜血。

我痛苦至极,大叫,「阿烁,阿烁!」

「母亲,母亲醒醒!」

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这才猛然睁开眼,看见郑灿握着我的手正跪在床边。

「灿儿,你妹妹呢?你妹妹被漠北的人杀了,是么……」

「母亲,你做噩梦了,阿烁一切都好,早前还派人送信了,只是母亲昏迷着……」说着,他将信拿来给我。

阿烁在信里说,路上一切都好,如今已快到奉元了,她七叔和舅舅将她照应的很妥当,漠北的人也很尊敬她。

又在信里说了些不曾见过的奇闻异事,估摸着心情不错。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转眼又瞧见了跪在床边的郑灿,这才想起上次母子相见的不愉快来。

我道,「灿儿,你父皇解了你的禁足令了么?你……你不怪我了吗?」

他脸色灰败,伏在地上朝着我磕了个头道,「母亲原本一心为了儿子,儿子却对母亲那般不孝,儿子当真是罪该万死。」

我握着他的手缓缓道,「母亲不怪你,情是这天底下最磨人的东西,我知道你不好过。可是没法子,你们俩有缘无分呐,别想着她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啊。」

他静静的听着,不语。

我又道,「如今你妹妹走了,嫁到了那么远的地儿,人家对她好不好,我也不能知道。想来,我这有生之年,是再难见她一面了吧……」

「我身边只有你了呀,灿儿,你好好儿的,别叫娘担心,成不成?」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别过脸道,「适才,太医刚熬好了药送过来,怕凉了,我伺候母亲喝药吧。」

他取过碗来,搅动汤匙吹了吹才喂到我唇边来。

待喝完了,他才捧着碗搁在床边的小几上,重又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

「母亲,儿子不孝,犯下大错。前日里阿烁出城的时候,儿子一时想不通,带兵拦截了和亲队伍。父皇震怒,当日便下令要流放儿臣到北疆,发配充军。」

我震惊至极,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低头接着道,「原该立时去往北疆的,只是母亲昏迷不醒,儿子心中不安,因此求了父皇,等母亲醒了儿子再走。如今儿子伺候母亲喝了药,便要同大军一道,前往北疆戍边了。」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只哭着道,「我这就去求了你父皇不让你走成不成?你才刚回来呀,你知道你这几年在外头母亲是怎么为你担心的么?母亲只有你了呀!」

郑灿动容,哽咽道,「母亲,父皇震怒至极,恐不能了,儿子此一去怕是不能再见母亲了。」

「儿子别无他求,只求母亲保重身体,莫要再挂念我这个不孝子。」

「权当……权当母亲当日不曾养过我罢!」

说完,他挣开我的手,又跪在我身边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便站起来出了外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自己躺在床上,大泪如倾,一时哭个不住。

都说让我当不曾生养过你们,若能重回当年,我是真不该生养你们才是。

这许多年,我是怎样将你们当心肝肉一般的疼宠,又是怎样延请名师,悉心教养。

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女儿被和亲,儿子被流放。我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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