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子润,今日有大臣上书,要朕册封景妃为贵妃,你怎么看?」昏暗的烛火下,皇帝的神情异常疲惫。
景妃是先皇赐给皇帝的侍妾,很早就跟着皇上了,又是皇长子的生母,论资历册封一个贵妃也不是不应该。
跟着皇帝熬了二十来年了,还是一个二品妃子。
自己的孩子虽说是长子,可是她并没有因为这个长子就能多获得几分宠爱和看重。
皇帝去她那里的次数,一年也没有几回的。
二十多年了,她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活在宫里,不争不抢,不吵不闹。
论宠爱,她不如早年的贵妃。
论信任她不如现在的我。
所以她反而什么都不求,只好好看顾着自己的孩子,殚精竭虑的为儿子谋划着。
即便我一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也不愿意过多打压。
她同我一样,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困在宫里的可怜人罢了。
能早早的有一个儿子,是她唯一的一点幸运了。
可是如今,我也得护着我的儿子啊
1
景妃这几年呢,就像御花园里头矗立的一棵树,看着虽不花团锦簇,但是枝叶深深,早已根深蒂固了。
大皇子妻妾多,为什么多呢,哪一个侍妾通房的不和朝廷上的某个大臣沾点子关系。
说句不好听的,半个朝廷都是他岳家!
如今他的这些岳家们,开始为了景妃向皇帝讨要名分了,可是皇帝不会愿意的。
自从悯毓贵妃死后,宫里头再没有册封过一位贵妃。
这是皇帝对悯毓贵妃的愧疚,也是皇上这辈子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了。
从道义上来说,贵妃这个名分是景妃应得的。
可是情分上来说,她注定得不到,因为她和皇帝没有这样的情分。
皇帝见我不语,叹了口气道,「朕知道焕儿他们是什么想头,朕也知道景妃这几年不容易,可是,朕给不了。」
「朕心目中,已经有了太子的人选,不是旁人,就是灿儿。」
我的心一沉,早就料到了不是吗,可是我还是有些难过。
我的儿子终究不能像旁人那般幸福了。
「皇上为何属意灿儿呢,因为他天资聪颖,才华出众,还是因为他是咱们的儿子?」
「抑或者,因为他是贵妃的血脉?」
我知道我不该问的,可是此刻我就是想问。
皇帝愣了愣,似乎想不到我会问这样尖锐的问题。
沉默许久他终于道,「你是朕的妻子,是朕此生除了母后最为信任的人。灿儿是你我唯一的儿子,所以朕看重他。贵妃是朕年少时倾心相爱的女子,灿儿是她的血脉,所以朕疼爱他。」
「但是,朕不能只凭着自己的看重和疼爱就认定太子是谁,子润,这不是为君之道。」
「朕选中灿儿,是因为他宽和善良,心中常怀仁念。从小到大,他从没有为难过伺候他的宫人内侍。春猎上,他也不似旁人那般急功近利,以射杀孳育鸟兽为乐。」
「不以人微而轻贱,不以恶小而不顾,这才是朕想要的储君。」
「子润,朕知道,灿儿有这般品行都是你悉心教导的结果,朕感谢你,为朕培养了这般品行贵重的孩子。」
「可是灿儿的血脉不能为朝臣所容忍,朕不能够顺利的立他为太子,朕希望你能支持朕,辅佐朕,让咱们的儿子做太子,你愿意么?」
皇帝声线柔和,神色诚恳。
像是一场深思熟虑的虔诚祷告,又像在呢喃一段摄人心魄的古老咒语。
由不得我拒绝。
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看,我希望我的儿子远离宫廷,远离皇权。
可是以皇后的身份来说,我希望百姓们能够拥有一位仁君,一个真正将百姓们放到心上的君主。
显然,郑焕不会是这样的君主。
我伸出手来握住皇帝的手,看着他道,「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皇上以天下百姓为重,夫妻一体,臣妾定然以性命相随。」
皇帝动容,他看着我道,「子润,朕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母后为朕选了你做皇后。」
外头月光明亮,秋风起,花叶落。
不仅吹散了这个夏日最后一场炎热,也带走了我这一生,最后的快乐,最后的慈悲。
我靠在皇帝怀里回忆着此生不多的幸福时刻,我怕我忘了。
2
「子新的媳妇下午进宫了,说是臣妾的母亲病了。」
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和皇帝说一下。
「严重吗,你怎么不早说?」
「是老毛病了,我已遣了太医去苏府了。只是,有一件事要和陛下请示。」我缓缓道。
皇帝听了有些诧异,「你做主便是了。若是苏家的事,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这回的事不同,我爹我娘年龄大了,我母亲如今也病着,好歹生养了我一场,他们老了我却不能尽孝。」
「如今,心中甚不安稳,我想让阿烁到苏府去,替我在我母亲跟前尽一尽孝心,皇上能应允吗?」我缓缓的说着。
只听见皇帝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你的心思,朕也是他们的女婿,原该亲自去看一看的,这许多年倒是真疏忽了。朕跟着你一道儿去,到时候也以小婿之礼,见一见朕的泰山老大人。」
我听了笑道,「还是免了罢,我爹可受不起你的礼!我也不去送她,到时让子新媳妇来接着她就是了,不打紧的。」
「你说起子新,我也得同你说一桩事。」
「什么事?」
「朕今儿训斥他了,梁启在朝上提了皇贵妃一事,子新同他争执不下,朕拦不住他也是没有办法。」
「梁启他们人多势众,子新年纪轻,得罪不起。」皇帝三言两语将这事学了个囫囵,倒是与林漾所言如出一辙。
我只好道,「训斥便训斥吧,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于公呢,你是君他是臣。他要是做错了,你便是将他捆起来打一顿也是该当的。于私呢,你是他姐夫,训斥自然也是为着他好,你且放心,我不护短。」
「朕自然知道你不护短,只是也得同你说一声不是,免得让旁人来你跟前说了去,朕分明只是训斥,倒让你误会是打一顿了。」皇帝顽笑道。
我嗤笑一声不言语。
庭外竹影深深,屋里修过摇晃。
我和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着些闲话。仿佛一场路途温馨的梦境,绵长而悠远。
3
翌日,皇帝一早便走了,郑灿和郑烁还是来我这里用早膳。
「昨儿个,你们舅母进园子来说你们外祖母病了,虽不严重,却病症缓慢。我已经许久不见你们外祖父和外祖母了,如今他们年老我却不能侍奉在侧,着实是内心煎熬,坐卧难安。」
「阿烁,不如你去替母后侍奉你外祖母吧,你如今已经十四岁了,想来是能独当一面的。」我看着阿烁郑重说道。
阿烁愣了一会儿惊讶道,「啊?怎么侍奉呢?母亲是让我出宫吗?」
「自然是了,你呢,去苏府住一段,替母亲侍奉你们外祖父和外祖母。」
「再一个,你们舅母也不容易,家里四个老人,四个孩子,如今你外祖父又在家办了一个私塾,都得你舅母一个人照应呢,外头还有慈幼坊,悲田院,粥厂这些,也得你舅母看顾着。」
「你呢,到时候也别在家里头闲着。去帮着你舅母干点活儿。她那么忙,你帮她分担一点是一点。」
「咱们呐,是一家子,得互相照应才行。你虽是公主,可你到了苏府就是你舅父舅母的外甥女儿,万事得听他们的教,你可明白了?」
阿烁听了似乎有些不乐意,又道,「那我岂不是不能常常见父皇和哥哥了?」
「你成日里在我身边倒是好,只可惜不长见识,让你舅母带你到外头,好好瞧瞧宫外是个什么样子,宫外呀,可比咱们这儿有趣多了。」
「外头的小摊小贩,卖什么的都有,到时候跟你舅舅家的哥哥姐姐们一道去外头逛逛。」我知她不乐意只好这般哄着她。
她听了果然很满意,连问我什么时候能让她去。
郑灿突然道,「母亲何不让我去呢,阿烁年龄小做事难免不周到。再说她也没出过宫。到时彼此难免不适应。」
我看着他道,「你有别的事要办呢,从今儿起,你就上廉政斋待着去,给你父皇研墨铺纸,端茶倒水什么的。你父皇最是疼你,你得好好侍奉他才是。」
「母亲平日里不是愿意让儿子读书吗,为何如今让我去父皇身边呢?」郑灿疑惑道。
我道,「读书是为了明理,我自然乐意让你读书,只是如今你父皇年龄大了,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如今你皇兄们都在外头替你父皇办差呢,你虽说年龄小,倒也不能只图清静。你好好去你父皇身边侍奉,多跟你父皇学着,等你大了,也好替你父皇到外头办差去。」
灿儿听了我的话还是有些疑惑,他不明白往日里我总是让他好好读书,为何这会子又不让他读书了。
奈何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只好点点头,「母亲言之有理,儿子听母亲的。」
我想了想又接着嘱咐道,「你到了你父皇身边啊,要多向你皇兄他们学习,他们比你年龄大,懂的也多。你呢,就多瞧着他们。自己心里有了什么主意也不要忙着说,先问你父皇的意思,记住了吗?」
「儿子记住了。」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一顿饭把俩孩子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我真是佩服我自己。
4
用过早膳,我就带着俩孩子去了廉政殿。
一则是怕郑灿胆怯,我亲自送他去。
二来,阿烁马上就要去苏府了,往后的一段时日都不能常常相见,也该让她去见见自己父皇才好。
「子润,你预备何时送阿烁去苏府呢?」
皇帝见我这么快就带着阿烁来给他辞行有些惊讶。
我想了想,「今儿过午,她舅母就要进园来接了。」
「这样急吗?」皇帝有些惊讶。
我只好道,「左右她也没有要紧的事,不如早些去的好,她舅母那头事多,她去了也能帮衬着点。」
皇帝不言语了,昨儿他脑子一热什么都答应了,这会子显然是理智上来了,开始舍不得闺女离家了。
「子润啊,要不过两日再让阿烁过去吧,也别劳累子新媳妇进园子了。咱们过两日亲自去一趟把她送过去,你看怎么样?」
我笑了笑,只不说话,端起桌子上的茶啜了一口。
哼,反悔也不行。
你亲自送她过去,那不是给她仗胆儿么,还让她舅舅舅母怎么管教?
儿子能让你来教养,女儿是断断不能让你做主了。
皇帝见我不说话,这厢也不言语了。
过了半晌才和阿烁道,「阿烁,既如此,就先听你母亲的吧,过午时先跟着你舅母去苏府,什么时候要是待的不好了,定要传信儿给父皇,父皇必定亲自接你去。」
「女儿记得了,以后阿烁不能在父皇跟前侍奉,还望父皇多加餐饭,保重身体。阿烁在外祖家也会一刻不忘惦记父皇的。父皇好了阿烁才会心安。」郑烁此番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皇帝听了感动得不行,拉着女儿的手不舍得松开。
阿烁又对身旁的灿儿道,「哥,以后你在父皇身边,一定要好好照顾父皇啊,不要让父皇劳累知道吗?」
「以后咱们也不能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了,你会不会不习惯呀,唉,罢了,反正你也不待见我跟着你。」
她这般说完,我瞧着灿儿的眼眶都红了,只拉着她的手说着,「你放心,待我得空了,定去外头瞧你去……」
我冷眼瞧着他们仨,至于吗,弄得我像后娘似的。
不就是去舅舅家住一段吗,尤其是看着灿儿这会子跟他爹似的没出息,我心里就犯愁。
我这厢静静地坐着喝着茶,看着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才清了清嗓子道,「好了,阿烁。你父皇跟你哥哥还有事要办,你这便随我回去吧。」
阿烁低下头抹了抹眼泪,才委委屈屈的道,「是,母后。」
好吧,彻底成后娘了。
5
这厢,我带着阿烁出了廉政斋,她一改先前的委屈样儿,这会子又蹦蹦跳跳了。
原因无他,只因她父皇心中万般不舍,这才塞了五百两的银票给她,说是让她上街买果子吃。
我也权当看不见了,虽说要依着我的意思,这银子是万万不会给的。
但是皇帝也退一步了,我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我看着阿烁明媚开心的脸庞万分的感慨,她是我的血脉,跟我终究是像的。
想我总是觉得她不学无术,心思浅薄。
其实我在家的时候何尝不是这般。她虽然骄纵任性,但却十分讨他父皇的喜欢。
细想想,这跟我幼时,又何尝不是如出一辙呢?
用过午膳之后,我细细地告诉她苏家众人的喜好,并将一早便替她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告诉她哪位长辈该送哪一份礼。
我告诉她,苏府一共有她的一位姐姐,两位哥哥,和一个小妹妹,这些虽是姑舅姊妹,但是彼此亲厚,理应同她的哥哥一般相待的。
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日,倒也不知她记住了多少。
只是此刻,我真的万分羡慕她,我羡慕我的女儿,她可以代我回苏家侍奉我的父母。
而我这一生,终究是再也不能了。
不待多时,便有宫人来说林漾来了。
「家里老爷子一听咱们外甥女儿要家去了,这厢连私塾也顾不上办了呢,昨儿个呀,亲自盯着人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通,就等着咱们外甥女儿驾到了。」
「你们可说,这老太太一听,且不用吃药这病也好了大半了。一听我要来,咱们苏府上下二十来口子都备着呢!」
林漾喜气洋洋的说着,她这一腔的喜气儿,倒将我这一腔子的难过吹了个无踪影。
我笑了笑道,「原不用如此的,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得累坏了咱们家的老人们,如今倒让姐姐不好意思了。」
「漾儿啊,你的难处姐姐这里都看着呢,家里四个老人,四个孩子,哪一个不用你来管,外头的那些摊子也是你照应着。你这样帮着姐姐的忙,姐姐心里都记着。如今阿烁也要劳累你教导了,你且只当她和阿彤他们一般便是了。」
「姐姐既然这般说我倒不客气了,到时候啊,若训的厉害了,万望姐姐不要心疼才是。」林漾顽笑道。
我对阿烁道,「来这里见过你舅母,往后啊,要好好听你舅母的教导,你舅母说的便如同我说的一般,你舅母能耐大着呢,你要好好学着才是。」
「哎呀,不愧是养在深宫内苑的公主,近两年真是出落的越发好看了呢,这敢情好,回去也好好叫我们家的学一学。」
絮絮叨叨了半晌,林漾又说起家里头还有事要办,这便伸手牵起阿烁要回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她舅母牵着她的手转身的那一瞬,我的喉头便哽咽的不行,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是想嘱咐她,若住的不惯尽可回来的。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透过琉璃窗瞧着她们出了晏春堂,阿烁也没有回头看我,俩人有说有笑的,显然也没有因生疏而有什么不适。
可我就是心里头难受得不行,一瞬间竟连眼睛都花的看不清了,我抬手一拭,才发觉,竟满脸都是泪了。
苏泽在一旁看着我这般不忍道,「娘娘,不若咱们且去送她们到园子门口吧。」
「不必了。」我用帕子擦了擦泪。
恍然间,我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她道,「苏泽,我不能出去,你却是可以的。你现在便去跟着他们,随着林漾,一起把阿烁送到苏府去,见一见我爹我娘他们,回来再同我说。」
我看着她不动弹急的不行,「你快去呀,愣着做什么?」
「娘娘这会子正伤心呢,我怎好离去?」苏泽有些担忧道。
可是我这会子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让她代我去送我的女儿,见我父母。
万般无奈,气的竟又落下泪来,「我求你了,快去吧,晚了她们都出园子了,除了你,我是再不放心别人的。」
她见我如此,这才哄着我道,「娘娘且别伤心,臣这便赶了去。」
说完她便匆忙往外头走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内殿。
我也说不知此番我到底在难受什么,这不是我一早就谋划好的吗,有什么值得如此呢?
我说不清,道不明。
可我就是难受的像针扎似的。
连那窗棂上花团锦簇的纹路,此刻都让我觉得厌烦的不行。
我歪在榻上,越想越觉得伤心。
眼里的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个不停。
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的睡着了。
6
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听着有宫人过来回道说苏泽从外头回来了。
我听着才急忙睁眼醒了过来。
不曾想到,原是皇帝在我跟前坐着。
我看了看,外头的天已经暗的看不见了,内殿里早已点好了灯火蜡烛,我身上也盖了羊绒毯子来。
皇帝见我醒了才缓缓道,「如今天凉了,你怎的只顾着自己好睡,也不叫人进来伺候,着了凉可怎么好?」
我的脑子有些迷糊,来不及细想皇帝说的是什么,只连问他,「苏泽可回来了,现在她在何处呢?」
「你不是指派她去苏府了吗,这会子还不曾回来呢,你又着什么急呢?瞧你这两个眼窝子,肿得像两个核桃似的,我瞧着你那么坚持,尽以为你不能心软的。」
皇帝说这话调侃着我,我知晓他心里头有气儿,也不愿与他争执什么。
彼此都不言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他道,「灿儿今儿个在廉政斋怎么样呢,还适应吗?」
皇帝想了想,「朕瞧着倒是还好,头回接触政事难免有不适应的。他跟着我来做了一会子,你睡着他也不敢打扰,这会子又回去用功了。」
我点点头道,「那是了,年龄小不怕,好在灿儿这个孩子懂事,教导起来并不费心。」
眼看着天色晚了,我才张罗着和皇帝用了晚膳。
直至就寝时分,外头才有宫人在门外回道,「苏大人回来了。」
我一听这话也顾不得睡觉了,只披了外袍便去了外殿见她。
「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还不睡?」
「这不是等你么,苏府很远吗?怎么去了这样久?」
苏泽这才笑道,「娘娘且息怒,这倒是怨我了,臣想着,好不容易能替娘娘回一趟苏府,自然要好好儿替娘娘把家里,里里外外的看一通才是。若不如此,我这厢且拿什么回娘娘呢?」
「行吧,那你回吧,家里头如今怎么样了?」
「臣看着很好,并无不妥之处。咱们家老大人今儿尤其乐呵,饭桌上还喝了两盅酒呢,老夫人精神也好,只拉着咱们阿烁不舍得放手。」
「小辈们看着也十分有礼,尤其是苏大人的长女,彤姐儿,那举止做派,臣看着,真是和娘娘一般模样呢!」
我稍稍心安下来,才道,「那是自然了,侄女赛姑嘛,我也是好些年没见过这些侄儿们了,我记着阿彤是和灿儿一般大的。」
想了想又问她,「你见我娘了没,我娘如今怎么样呢?」
她道,「阿烁出生那年,庄夫人进宫臣见过,这回又见,瞧着庄夫人倒是与十几年前并没有不同,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
「我还听苏夫人说,庄夫人如今老了,可半点不糊涂,南边设的粥厂她顾不上,如今都是庄夫人看着呢。」
我又问她道,「阿烁呢,她怎么样,与苏家的众姊妹们相处的好吗?
「娘娘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咱们公主伶牙俐齿的,哄得老大人和老夫人们高兴的直笑个不停。和众姊妹们相处的也好,臣看着,倒是比和宫里的亲姊妹好多了。」苏泽这般回道。
我听了苏泽的回话,提了一下午了心才总算消停下来了。
想想也是,毕竟是自己家,能出什么岔子呢。
「怎么着,安心了吗?」皇帝还在就着烛火倚在榻上看书。
我疲惫的说道,「儿行千里母担忧,阿烁长这么大还是头回不在我身边,你叫我如何安心呢?我也没别的想头,无非是想让她改一改性子罢了。」
春去花落,秋来风起。
郑灿如今忙着学习政事呢,阿烁也去她外祖家了。兜兜转转的,身边还是只有苏泽陪着我。
殿里少了两个孩子,我却觉得仿佛少了一大半的人。
往日里我总嫌他们闹腾,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
这会子我才明白,原来这儿女绕膝的福分都在这些闹腾和吵闹里头。
我自己也明白,儿女们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归处。
如今我是一天比一天老了,再不能像他们幼时那般时时看顾了。这人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儿,还得他们自己亲自瞧了才明白。
我是做娘的,不能只为着自己将他们留在身边。
我能做的,只不过是以过来人的经验替他们看一看这路途上的遥远和凶险罢了。
皇帝上回同我说,方素白献了一卷书,乃是他这几年游历大江南北,考察各地民俗风情所著。
上头记了各地的地理形态,水文气候等,甚至还有各处农务工商的历来发展,各地百姓在朝廷政令执行下的生活状况等。
详细之处,连各州县志亦不能相比。
皇帝看了龙颜大悦,还给此卷赐名为《训民政要》。 本来要给方素白封个官儿做做,奈何他不愿意,只好作罢了。
其实我明白,皇帝心里头也有一番了不得的宏图霸业,只是时事不利,不能付诸行动罢了。
他如今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郑灿身上,他努力收拾完朝廷的所有烂摊子,盼着给儿子一个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的国家,然后好让儿子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来替他实现宏图霸业。
7
「娘娘,该用午膳了。」
「你先去把他们俩叫来。」
苏泽有些惊讶,看了我良久才道,「娘娘又忘了?殿下在皇上那里呢,公主早已不在园子了。」
她这样一说我才反应过来,灿儿虽然依旧住在我这里,但是他日日早出晚归的,连早膳晚膳也不来我这里了。
皇帝每日都交给他不少功课,比上书房那时侯还忙,我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思及此我实在有些疲惫,想了一会儿,我对苏泽道,「你去廉政斋瞧一瞧,若是他们不忙了,叫灿儿过来用个午膳吧。」
苏泽应声去了。
我低下头苦笑,我的儿子长大了,开始做事了。
我这当娘的想先他吃一顿饭都是不容易。
不多时苏泽便回来了,显然灿儿没同她一起回来。
「怎么,他们这会子事多么?」我问。
苏泽担忧道,「这会子众位大臣们还在里头和皇上商议朝政,咱们殿下也在跟前陪侍着。想来是出了什么事,臣听御前的人说,皇上今儿个上午发了好大的火,还发落了两个大臣。」
「你可问清楚了,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一听也坐不住了。
苏泽道,「仿佛是安庆那边出了蝗灾。」
蝗灾?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蝗灾,难不成今年大旱了?可也不曾听说哪里有旱情呀。」
我的心像一锅热油似的,瞬间焦躁起来,怎么也不能冷却。
苏泽看着我担忧劝道,「娘娘别急,今夏雨水少,连京城都有些旱呢。只是咱们在园子里住着不觉燥热罢了。再说安庆那边本来苦旱久矣,只是严重与否罢了。」
我道,「想来旱的是厉害的,不然怎么会发了蝗灾呢?可怜此番百姓百姓们又要遭罪了。
毕竟是朝中的事,我这里着急也使不上劲儿,想了想我只好对苏泽道,「你去准备笔墨纸砚,待我写一封信,问一问子欣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泽这才应声去了。
我三言两语的将事情写清楚,再让苏泽将信寄出去,我这厢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
细细想来朝廷这几年其实也算不错。
自从与鞑靼的战争平复下以后,朝廷上一直没有什么大事。
百姓们都风调雨顺的,国库也充盈了不少。
安庆与荆州虽然本就是易旱之地,但这几年旱情却不大,况且朝廷每年都会派人安抚。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才让皇帝这样大发雷霆呢,我一时也想不出原因来。
8
晚间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来我这里。
我现在有些不安,但还是继续等着。
一直过了掌灯时分,眼看着都要用晚膳了,可是皇帝还是不曾来。
我的心里越发担忧了,连饭也吃不下。
苏泽只好劝我说,兴许皇帝有什么事牵绊不来了,让我自己先用着。
我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等着。
我知道的,皇帝就算不来也会使人同我说一声,他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一直到了亥时我还是不愿意入睡,只眼睁睁的看着蜡台上的烛火跳动,直到一节烛火燃烧殆尽,看着苏泽添上了新的蜡烛。
我叹了口气,准备入睡。
不想这时听见了外头珠帘响动。
我心念一动忙下了床,顾不上穿鞋便跑到屏风后面,才看见皇帝满脸疲惫的拖着脚步进来,身边没有任何宫人随侍。
皇帝看见我一身素白中衣慌忙的跑出来有些惊讶,「子润,你怎么还不睡?」
我不说话,只走到他身边扶着他进内殿才缓缓道,「陛下不来,也不说叫人来传个话,臣妾心中担忧,如何能安然入睡?」
皇帝兀自坐到榻上,看着我安慰的笑了笑道,「今日事多,料理完了朝政已是不早了,朕想着你平日里睡得早也怕扰了你,便想自己在廉政斋就寝了。」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子润,朕心里烦躁,只有见了你才能安生。」
听他这样说,我便上前主动握着他的手,毫不避讳的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是我的夫君,你不回来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便是空对红烛,独坐天明,我也是要等的。」
皇帝看着我道,「子润,朕的臣子们跟朕不是一心,朕身边只有你了。」
「朕不如高祖们那样有雄才大略,能开疆拓土,但是朕自诩是个仁孝的皇帝。」
「可是今儿朕才知道,朕算什么仁君,不过是个被朝臣们蒙骗的庸碌之君罢了。」
皇帝说完,脸色突然一改往日的温润,变得阴狠了起来,「梁启那个逆臣,朕迟早要杀了他!」
我的心一惊,看着他不说话。
皇帝接着道,「田老大人为了朕的殚精竭虑了一辈子,连他的独子也是因朕被旧党迫害致死,梁启是他的学生,又被他视为亲子,朕原本瞧着田先生的面子才让他做了中书令。」
「不想如今,他却不能做朕的肱骨,竟要做朝廷的蛀虫,朕不能容他了。」
「子润,安庆与荆州两地,今夏旱的尤其厉害,如今发了蝗灾了,百姓们眼看着今秋便要颗粒不收,可是梁启竟敢扣下荆州知州与安庆府的折子不让人呈到朕眼前来。」
「哄得朕还以为旱情不大,他们自己料理妥当了,却直到发了蝗灾才知晓。」
「朕这皇帝做的有什么用呢,竟让小人这般哄骗……咳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样,皇帝尚未说完便咳起来。
我连忙手忙脚乱的帮皇帝倒水,又给他顺气。
但他还是咳了好一阵子,才倒在枕头上喘着气儿。
我瞧着他这样,心里难受得不行,不觉竟落下泪来,一面使人去请太医,一面又道,「一起子眼光浅薄的小人罢了,左右都是要处置了的,你气什么呢!」
皇帝见我要请太医连忙摆手,「不要请太医,这深更半夜请了太医,叫外头知道了,恐又不安生了。」
我无奈,「那怎么办呢,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咳的这么厉害?」
皇帝低声道,「朕这是气的,缓缓便罢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他这样隐忍疲倦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只觉说不出的心疼和难过。
皇帝见我担忧伤神,勉强扯着嘴角笑道,「子润,你别忧心,朕的身子无甚大碍,朕且有两年活头呢,只是今日里被他们气得狠了。」
「咱们再加把劲,待过两年朕把朝堂料理干净了,灿儿做了太子,那时候咱们就能轻省了。」
我看着皇帝柔和坚定的脸庞想起了灿儿,斟酌许久,终于小心道,「皇上,梁家真的留不得了么,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皇帝不说话,许久才道,「朕不能留他们,朕也想看着过往的情分网开一面,可是不能。」
「朕留了他们,朕的基业便留不住了,且不说这件事,他们梁家日日和景妃母子掺和在一起算计的什么,真的以为朕不知吗?」
「焕儿到底是朕的长子,这两年也的确为朝廷办了不少事,朕顾念焕儿,不想动他们。可是朕的底线就是不能危害朝廷,危害百姓,动了这个底线朕就不能容他了。」
皇帝接着道,「待朕料理了梁家,作为补偿,朕会下旨册封焕儿为郡王。」
「以后灿儿坐稳了东宫,朕便封他做铁帽子亲王,以后世袭罔替,世代无忧便是了,朕会告诉灿儿,让他敬重兄长的。」
皇帝的话让我觉得难过,那我的灿儿怎么办呢,他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罢了,他那样喜欢梁家的姑娘。
那次见梁夫人我便知道了,他那样欣喜的样子,是真的将那个姑娘惦记到了骨子里的。
我的儿子难道注定不能同他喜欢的女孩儿在一起吗,他是那样好的孩子,我实在不愿让他遭受这般爱而不得为情所伤的苦痛,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
罢了罢了,身在皇家多的是身不由己。
这样的朝廷大事,我除了支持皇帝的选择,真的再无别的法子了
皇帝的话我都听在心里,但是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前朝的事,我又能帮上什么呢?
但是此刻,我只觉得我和他,竟真的像一对平常的夫妻一般,在深夜里共剪西窗烛火,商议着家事和儿女。
可是哪怕是平常的夫妻也并没有事事顺心的日子啊。
我依旧低着头,感受这一段苦涩又为难的沉默。
想了许久我才开口道,「既如此,这两日便回宫吧,如今盛夏已过,外头又起了蝗灾,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皇帝道,「朕也是这样想的,那你明日便料理起来吧罢,省得日子久了又出什么乱子。」
透过雕花的窗棂,我仿佛能看到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树叶藤蔓。
远处黑色山脉在墨蓝色的夜空下起伏绵延着,天上月光明亮,却照不清它们的颜色和轮廓。也照不进人的心里。
9
翌日早起,皇帝来不及用早膳就带着郑灿处理政务去了。
皇帝昨日一连发落了两个朝廷要员,加上安庆和荆州的事,要处理的政务颇多。
郑灿跟在皇帝身边也有半个月了,虽说只是习学阶段,倒也不是当初懵懂无知的样子了。
且郑灿极其谨慎,当着外臣和诸位兄弟的面从不多言多语,只父子两人的时候他才会向皇帝开口请教。
皇帝也不得不承认,郑灿不愧是由皇后悉心教养长大的,行事说话颇有皇后的风范。
尤其是思虑长远,见微知著的能耐,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
皇帝虽满意郑灿,面上却总是一副严厉威严的样子,哪怕私下相处也是同他不苟言笑的。
今日早晨皇帝带着郑灿到了廉政斋。
因为时尚早倒也没有朝臣等着奏对,皇帝只吩咐人给郑灿端了一碗热牛乳并一盘子酥饼过去,便让他去摘录昨日上的折子。
皇帝的规矩,半个时辰之内郑灿需将外省地方官的折子看上一遍,需誊录紧要之处于纸上,给皇帝过目。
然后按照誊录的问题逐条撰写策略攻术及心得体会。
这一系列功课做完,便要又朝臣过来奏对了。
郑灿需陪侍在侧铺纸磨墨,聆听朝臣和皇帝的对话商谈。
午时,朝臣退出后。郑灿再接着陪皇帝用午膳,自然了,中间也是各种教诲和提问便是了。
这厢,郑灿摘录完了折子恭恭敬敬的放在皇帝案头前等着皇帝检阅,皇帝瞧了瞧沙漏。
「今日迟了半刻。」
又皱着眉头翻了翻郑灿呈上来两张纸有些严肃道,「江州折子上说的民间私学的事你怎么不录呢?」
「父皇,儿臣以为江州的私学只是民间的几位富商募捐出来的学堂罢了,算不上紧要之事。」郑灿有些惶恐。
皇帝道,「我朝为了培养读书优异的士子,才在各州县设立官学。如今江州私学盛行,势必会影响江州士子之间的风气,这怎么不叫紧要之事呢?」
「反而像这一桩,热河官员奏报发放官兵钱粮,此乃报部之事,何须折奏?」皇帝看的十分细致,一件一件的同他分析轻重利弊。
郑灿垂手恭肃侍立在侧,一件一件听着。
皇帝好不容易将郑灿的摘录指点了一遍,又皱起眉头训斥道,「你习学了这几天怎么还是不曾进益呢,朕已同你母亲商量了,咱们在园子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是时候回去了。」
「你也是不小了,回去以后便不要再往上书房去了,该跟着你皇兄们一道在听政才是。可是你看看你这毛躁的样子,到时候不是平白让大臣们笑话吗?」
郑灿听了心里一震,连问,「父皇,这两日便要回宫了吗,为何突然要回宫呢,母亲不是说让儿臣过了年再进朝堂的么?」
皇帝又板起脸来训到,「你是天家子孙,日日在这园子里贪图享乐算怎么回事,你别忘了,安庆和荆州的百姓正受苦受难呢。」
「你入朝听政的事我已同你母亲商议过了,你如今不要想着别的,安心在这里习学才是!」
郑灿听了他父皇的话,心中突然担忧起来。等回了宫,他还怎么去见簌絨呢?
上回还答应带着她出宫来着,等回了宫规矩森严的,他还怎么见她。
自从来了父皇这里习学政事,他几乎没怎么见她了。
只上一次父皇处理政事繁忙便让他独自回了晏春堂,他才在晏春堂外的竹林里见着了她。
她虽说是去竹林里散心的,可是他明白,哪有女孩子傍晚去别人家门口散心的。
可是还没说两句话呢,苏师傅便提着灯笼出来寻他了。
看着簌絨匆忙离去的身影,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她跑了。
他也想见她,哪怕不能说话只远远的看一看呢。
他长这样大,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惦记过一个人。
哪怕父皇的训斥也不能让他停止这样的胡思乱想。
想见却不能见,原来是这样的痛苦。
到底怎样才能见到簌絨呢?
皇帝后半段说的什么郑灿也没认真听,直到皇帝说完了,他才叹了口气,小心取了卷宗又去偏殿的案上写心得策略。
皇帝看着自己长身玉立的儿子此刻皱眉思索的样子,心中有一丝欣慰。
他虽从不当着皇后明言,但却不得不说,郑灿的眉眼终究藏了早年贵妃的影子。
尤其是这两年身量长成,他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同他记忆里的贵妃一模一样。
即便如今朝政繁琐,皇后贤德。
这几年间他也很少会想起当年的种种,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是眷恋那个女子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年少的爱情和遗憾,终于在郑灿身上有了交代。
郑灿虽然长的像贵妃,举止作风却像皇后。
尤其是说话的口气,思考问题的神态,简直同皇后如出一辙。
有时他同郑灿谈论朝政,他甚至会觉得他在同皇后说话,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言传身教,比亲生母子之间更为深刻的一种传承。
对于皇后,其实皇帝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那是他妻子,是替他孝敬母亲,抚养儿女,照应嫔妃的人。
年轻的时候他不爱她。
如今人到中年,她竟成了他唯一的安慰和倚仗,他在乎皇后,在乎她的康健在乎她的情绪甚至比自己的更为紧要。
这厢,待郑灿写完了心得策略,又安安静静在皇帝身边聆听完了朝臣的教诲,便到了午膳时分。
皇帝这厢正领着郑灿往偏殿走去,奈何郑灿在他身后磨磨蹭蹭的就不往前走。
他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又训斥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呢?」
郑灿看着他父皇发火有些发怵,但还是鼓起勇气道,「父…父皇,儿臣要告假半日,请您允准。」
「告假,你告假去做什么?」皇帝疑惑的看着他。
「儿臣……儿臣……」
郑灿嗫嚅着,说不出来。
他已经想了一上午的由头了,奈何想不出来合适的。
他能说什么呢,和榕哥儿他们去打马球?
他父皇会骂死他的。
去练习射御,父皇一定会找人跟他一起去。
他到底该说什么父皇才能告给他假?
皇帝看着郑灿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原本又要训斥一顿。
但是转念一想,孩子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事也是正常的。
况且等他以后入了朝堂,进了东宫,哪里还能有自己的事呢?
便如他一般,这么些年了,他连一件自己的事也没有办过。
如今郑灿还不曾入朝堂,跟着他辛苦了这几日,便予他半日自在又有何妨呢?
皇帝思及此,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下来,叹了口气。
「去吧。」
郑灿听见这两个字真是如蒙特赦一般,他愿意拿往后所有的运道,来换他父皇这一刻的宽容。
他惊喜至极,忙跪下向他父皇谢恩,「多谢父皇!」
皇帝看着儿子青春焕发的笑脸,阴霾了多日的心瞬间柔和了下来。
他缓声对郑灿道,「好好儿的去外头放放风吧,以后不会有这样松快了。」
郑灿看着皇帝眉眼弯弯的一笑,站起来便跑出去了。
皇帝也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跑到院子外头的郑灿。
「回来!」
郑灿重又返回去带着疑惑道,「啊?父皇还有何吩咐?」
皇帝想了想,「你母亲许久没有见你了,先回晏春堂同你母亲用了午膳再去外头。」
「得嘞,儿子谨遵父皇吩咐,这便同母亲用午膳去,请父皇放心!」郑灿这会子简直欢快的不行。
皇帝看着儿子恨不得一蹦三跳的身影慈爱的笑了。
不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10
自从到园子里住着,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忙碌过了。
昨日跟皇帝商量着要回銮,今日我这里就得把各项事宜都安排上,各种花销账目,人员车马什么的又是一个大工程。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段犯了懒,总之料理起来不如以前得心应手了。
幸好苏泽还是一贯的能耐,这些琐事一上午便安排了个七七八八的。
我这厢正靠在枕头上歇着呢,突然苏泽面带喜色的进来道,「娘娘,咱们殿下回来了,说要陪着娘娘用午膳呢。」
我心中一喜忙对苏泽道,「怎么回来了呢,你快去,让小膳房加两个菜,就是灿儿爱吃的那几样!」
「诶!」苏泽这才应声出去了。我透过琉璃窗子瞧见灿儿已进了院子,奔着我这里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母后安康!」灿儿满脸都是喜滋滋的。
像他父皇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一般。
我看着他笑到,「快坐下来吧,好些时候都不见你了,你父皇那头不忙吗,怎么舍得放你回来?」
「儿臣向父皇告假了的。」他自顾着从桌上拿了个桃子坐到我身边来边吃边道。
「母后你不知道,儿臣这两日快累死了,父皇让我看折子,看的头晕眼花的,一言不合便训斥儿臣,快把儿臣训傻了。」郑灿抱怨道。
我笑着道,「你这才几日啊,便受不住了,你父皇日日这般都快半辈子了,他又找谁说理去?」
「咦?好端端的你告假做什么呢?」我突然问道。
郑灿想了想道,「嗯也没什么要紧事,父皇让我来陪着母后用午膳呢!」
我一听稍微有些失望,用手朝他身上打了一下,「好你个没良心的小子,你父皇不说让你来,你便不想着来看看你娘么?」
郑灿绕到我身后来给我捏着肩膀,一边哄道,「怎么不惦记呢,我是母亲生的,母亲还不信我么?我日日惦记着您呢,只是父皇留给我的课业太多了,顾不上罢了。」
「再说了,我娘可是这世上最贤惠宽厚的皇后娘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娘了,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怪我呢?」
我听了他的话心头一震,只觉得一股苦涩灌满了我心里的虚妄,让我此刻口不能言。
心不能想。我只能庆幸,此刻灿儿看不见我的表情。
见我不说话,他真的以为我生气了忙接着道,「母亲,你真生气了吗,都怪父皇总是不让我闲着,以后我必定日日在母亲跟前孝敬!」
我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态,笑到,「混说,怎么能怪你父皇呢?你一个大小伙子不去外头办差日日在我跟前算怎么回事儿,你且放心,母亲不怪你。」
「嘿嘿,母亲对儿子真好!」
正说着呢,外头有宫人来回道可以用膳了,郑灿一听这才连忙过来扶着我往偏厅走去。
本想着多日不见好好同他说说话儿啥的,但是这孩子狼吞虎咽的跟两天没吃过饭似的。
「慢点吃,你在你父皇那里连好好用膳也不能吗?」我疑惑道。
他想了想道,「父皇早晨总是让人给儿臣做一碗热牛乳,在放一些糕饼,不到午间儿臣便觉得饿了。」
我听了不说话,心里有些怨怪皇帝。
这是做什么呢?这么大个小伙子正长身体呢,皇帝真是太不周到了。
我想了想开口到,「灿儿啊,以后……」
不想,不等我说完,他便放下碗道,「母后儿臣吃饱了,适才同榕哥约好一同去练习射御呢,这便去了,待儿臣晚间回来再陪着母后说话。」
「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说什么他便拔腿跑出去了。
我看着他扔下的饭碗,只好把未出口的话咽回去,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他到底做什么去呢,要这样匆忙。
罢了,许是在皇帝处拘的久了,赶着出去放风吧。
11
这厢,郑灿撂下碗便撒腿跑出了晏春堂,看着外头一片翠绿的竹林,心里觉得松快极了。
他哪儿也不去,他就是要找簌絨去。
马上要回宫了,回宫后他就不能再见簌絨了。
他要好好见一见簌絨,同她一起出去玩一遭。
没有旁人在身边的。
这般想着,他自己一气儿走到了萱芳阁的外头。
萱芳阁是宣嫔和五公主的住处,簌絨是五公主的伴读,此刻必定也在这里呢。
可是他该以什么理由进去呢,或者又该怎么让她出来?
郑灿独自徘徊了半个时辰也没想到法子。
他不敢进去,也许因为害羞,他终究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
想他逃过了父皇,瞒过了母后,如今竟然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他突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突然,郑灿望着远处眸光一闪,他看到一个小丫鬟抱着一摞书正往萱芳阁门口去呢,那个小丫鬟他认得,就是簌絨身边的那个。
如此想来,簌絨竟真的在里头了。
他为自己猜对了而欣喜不已,心想,今日的运道真是太好了。
他连忙上前拦住了那小丫鬟的去路。
「你们家姑娘可在里头?」郑灿这般问道。
小丫鬟看着郑灿有些惊讶,她是认得郑灿的,也知道他跟自己家姑娘的手尾,遂还是很快镇定下来点了点头道,「四殿下找我家姑娘有事吗?」
郑灿诚恳道,「我确有些事要同你家姑娘说,你可否替我传个话儿,我在前头得亭子里等她。」
「殿下放心,回去我便同我家姑娘说。」
郑灿听她这样说放心了些,又道,「要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了,明白吗?」
「殿下且放心吧,我必定给您办好了。」小丫鬟笑了笑,转身进去了。
郑灿看着那小丫鬟往里走的身影,这才放下心来。
转身往亭子里走去。可是刚坐下他又不安了,簌絨到底会不会来见他呢,会不会嫌他这么久不露脸而不愿意来呢?
他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过。
这边,簌絨正在陪着五公主下棋,看着五公主这会子昏昏欲睡的样子她也有些无聊了。
不想,侍女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说四皇子此刻在亭子里等着她,说有要事相商。
一听这话,簌絨只觉得仿佛天上的光都透过房顶照到她心里似的,一瞬间眼前都明亮了许多。
羞涩和喜悦各掺一半的融进她心里,连五公主昏昏欲睡的寡淡样子在她看来都好的不行。
五公主见簌絨突然喜上眉梢,娇羞的掩不住嘴的样子,只以为她是赢了棋而高兴不已。
遂有些生气道,「簌絨,我知道这一局你要赢了,那你也不必高兴的这样明显吧。」
簌絨这厢定了定心神,整理了表情才看着五公主道,「公主恕罪,适才母亲派人传话说家中有事,让我此时回去。还望公主见谅。」
五公主正好也困的不行了,冲她摆了摆手敷衍道,「行了,走吧走吧。」
簌絨如蒙大赦,忙从榻上下来认真同五公主告了别。
这才匆匆忙忙的出了萱芳阁。
穿过萱芳阁门外的荷花池,她果然远远的便看见一身天青色锦袍长身玉立的郑灿,正背对着她站着。
她听五公主说,皇后传令要准备回宫了,她真的以为不能再见他了。
此刻,她在他看不见的方向激动的不能自己,她看了一眼那个身影,这才拂了拂前额毛茸茸的碎发,敛袖缓步向亭子走去。
「殿下!」
日思夜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灿这才扭头转身,他看着这个一脸欣喜的女孩子,这个望着他,眼睛里就有光的女孩子。
他终于觉得,不论是战战兢兢的说谎,还是忐忑不安的等待,在这一刻竟都是值得的。
可他毕竟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羞于向自己的心上人表达情谊。
即便他如此眷恋这个女孩眼中动人的光芒,可是他终究不知以什么样的方式将自己这些日夜里,忐忑不安的惦记和想念在这一刻宣之于口。
簌絨看着他这样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的样子,率先开口道,「殿下今日不用去廉政斋么?」
「嗯,我向父皇告假了……」
彼此沉默半晌,还是郑灿鼓起勇气道,「上回你在晏春堂外的竹林里头等了那么久,回去的时候可曾晚了?」
「不曾。」
簌絨听他这样说有些不自在,想说些别的,又听他道。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怕你回的晚了,家里头责备。也怕你来找我被人瞧见了,让别人无故指摘什么,这几日,我做什么都不安生,心里总想着你那一日匆忙离去的样子,竟什么都顾不得了。」
「如今可算见了你,我只想问一问,簌絨,你好不好?」
簌絨听他这样说,心里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她自己何尝不是日夜惦记着他呢?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的心同她是一样的。
思及此,心底竟慢慢的涌出一股甘甜,如蜜糖一般的,小心的将她的心思包裹了起来。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道,「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你不必时时挂念我,你好好儿的在陛下跟前当差才是了,若是让皇上知道你不认真,少不得要训你了。」
郑灿不语,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似的物什,递给身旁的姑娘,道,「这是我母后亲自做的果子,我吃着不错,你尝一尝。」
簌絨有些害羞的接了过来,拈起一个尝了道,「不愧是娘娘的手艺,酸甜可口,甚好。」
郑灿看簌絨爱吃也觉得心声欢喜,便道,「你爱吃就好,我母亲的厨艺连我父皇都称赞呢,从我幼时起,我平日里吃的糕点果子都是我母亲自己做的。待以后,你若是爱吃什么,我母亲也会做的。」
少年心里最隐秘的心思,在这一刻,不觉宣之于口。
簌絨听了郑灿的话,微微有些诧异。
皇后娇养自己的幺儿子,愿意为他做些蜜饯糕点的也正常,可是自己算什么呢,一个臣下的女儿罢了,凭什么让当朝皇后亲自下厨呢?
除非,是他想让自己跟皇后有什么联系呢?
簌絨看着郑灿眉宇飞扬的样子不说话,心里满满的都是娇羞和幸福。
良久她才抬头问道,「殿下既是告假了,这半日要去做什么呢?」
郑灿想了想,「我倒是跟我母亲说过要和榕哥练射御去,只是细想来却没什么意趣。」
「不如这样,咱们一同去看阿烁吧,这些时日也不知她在外祖家过的好不好。她在时我虽总是嫌她,如今她不在跟前我却有些想了,如今我们且瞧瞧她去」
「啊?只我们二人么?」簌絨有些惊讶。
「自然了,他们都忙着,咱们就不叫了。你,你这里还忙么?」郑灿看着簌絨,表情带些小心。
「不忙。」
簌絨睁着大眼睛看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郑灿听了这两个字开心的不行,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道,「那便好了,如此我们便可一同去了。」
簌絨听了郑灿的想法心里复杂的不行,她虽然同五公主说过了,这半日也不用去陪她了。但也怕自己和郑灿去外头街上逛顽被她家里知道了。
她父亲是那样看重门风与名声的人,她母亲又是那样谨慎胆小,若让她们知道自己与郑灿大摇大摆在这京都的大街上晃悠,怕不是会训死她。
可是她看着郑灿的眼神,自己一点也不想拒绝。
于是她道,「好。」
郑灿也笑了,看着她道,「多谢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