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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南风吹其心

秋来高爽,没了夏日的燥热。午后只有薄薄的一层阳光照到人身上。看着清淡明亮,并不如前几日那般惹人厌烦。

郑灿和簌絨他们走的这条街十分热闹。

两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食肆和商铺,里头收拾的干净,有齐整的掌柜和伶俐的小斯在里头招呼客人。

也有连铺面都没有的小商贩,便窝在那矮墙根下,或立一个红泥小炉,并几张桌子,便是一个酸梅汤的铺子。

也有架一个棚子便在下头开炉打铁的行头,有农人进去,你要什么样儿的家伙什,只一说人便能给你照原样儿打出来。

还有热闹至极的瓦肆勾栏,里边说书的,唱戏的,还有各种吃食茶水,是京都人凑热闹的好去处。

郑灿也听他师傅说起过,高祖之时,坊市分离。

几时开市,几时闭市都受官府严格管控,连普通买卖都有专人管理,需记录在册,而他父皇这一朝则大为不同。

当今皇帝主张以怀柔之策训化百姓。

注重文学科举,由此文人士子增多,朝廷政令不再抑制商贾贸易往来,连蓬门荜户都可在缴纳商税之后在自家门前摆摊贩货。

郑灿总是不能明白,为何他父皇每天起早贪黑的要那样劳累。

如今他终于看到这街市上的繁华和人们的来往匆匆,赖以的是朝廷殚精竭虑斟酌出的每一条政令。

他虽不知高祖时是什么样子,可是他想自己看见的一定就是最好的样子了。

1

他看了看自己身旁的簌絨,见她难掩欣喜的脸上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热闹,心中顿觉欢喜。

看了一眼她握在袖子里的双手,原本试探着想要牵一下,奈何他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理由。

簌絨逛了一会儿,扭头看向郑灿,「殿下,苏大人家到底在何处呢,这街上恐要逛完了。」

「大约是在前头的银碗胡同吧,咱们再往前走走……」郑灿也不知是真不确定还是假不确定。

「你瞧,那里有一家胭脂铺子,我们去瞧一瞧吧,你今日同我出来,我也送你一件谢礼如何?」

簌絨还在一片茫然中便被郑灿牵着往前面的胭脂铺子去了。

她其实不爱什么胭脂钗环之物,只是看着他那样兴致盎然不愿阻止罢了。

她看着郑灿牵自己的手,低下头微微翘了嘴角。

铺子里的东西看着是挺精巧的,精致的珐琅彩瓷盒子里装着淡红胭脂,还有仿制的蓝色翠玉钗子。

只是她自己从不爱擦脂涂粉的,看着这些玩意儿也只觉得好看而已。

郑灿倒是一股脑的催掌柜的将顶好的东西拿上来,她看着他仿佛要一掷千金的大爷模样不觉有些好笑。

她一错眼儿到瞧见了束在阁子上的一个檀木小盒,她瞧这那盒子好看,便让店里伙计拿下来瞧。

只见那盒子里也不是旁的贵重物件,只放了一个绿檀的木梳,材质倒是不错,触手温润。做工也极精细。

那上头嵌的亮眼的小珠子不是红宝,她仔细瞧了瞧,竟是红豆。

这物件倒是精致,只她还来不及问,不想便被郑灿夺了去,连问价钱。

那掌柜看了看他们,伸出两个手指头道,「绿檀珍贵,二两银子便可。」

「无妨,二两便二两。」郑灿这般道。

他自己在怀中摸了一通才想起来,他根本就没带银子。

这下才是真的窘迫了。

他本想在身上摸索出一个值钱的物什来换的,这边簌絨早看出了他的窘迫,径自将那绿檀红豆梳子装好,还给了掌柜。

拉着郑灿出了铺子,只同他道,「这里不好,我们别处逛吧。」

郑灿有些羞愧,只好随着她出去了。

他真是气恨自己,怎么只知一股脑的出来,竟不说带银子呢,外头什么不要银子。

这厢他也无法,只回头看了看那铺子上头的牌匾记住了名字,跟着簌絨往前头走去了。

这厢过了银碗胡同,一转角便到了左春坊那边。

郑灿仿佛记得他母后说过,左春坊里是舅母筹建的悲田院,收容京都各条街上晃悠的乞儿与重病不能诊治的穷苦百姓们。

郑灿的心里带着一丝悲悯,也带着一丝好奇,想要去看看。

悲田院建在左春坊的僻静之处。

听说里头规模不算小,可是他眼见着门脸儿却不大,只边角处开着一扇六尺宽的樟木门,门外有一个粥摊子。

他刚走到门口,要抬腿进去的时候。

不想里头冲出一个慌慌张张的小斯,竟迎头撞了他,奈何气力不足竟自己弹到了地上。

郑灿看着这个瘦小伙计,滚到地上也不说疼,只自己嘟嘟囔囔着自顾拍打身上的泥土。

「什么人呐,不晓得道儿窄么,非要站正门口!留着眼睛占地儿么!」

郑灿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打量着这个滚到地上拍打衣服的伙计,瞧了一会子才瞧出来。

这个头戴瓜皮帽,身穿对襟衫,一身伙计装束的人,不是阿烁是谁?

2

「诶,哥,你怎么来了?」

阿烁这厢竟看见自己的哥哥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自己眼前,立时便喜的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来。

郑灿原本还有些怀疑,但见眼前之人抬头一笑,又喊他哥哥,这才十分确定了。

眼前这个小斯模样的人竟然真的是他自己的妹妹郑烁。

这厢也顾不上身旁同样惊讶的簌絨了,只自己上前扯住妹妹的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才道,「阿烁,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瞧你穿的这是什么,舅母就是这样待你的么?」

原本郑烁看她哥哥眼里的怜惜有些自豪,可是最后一句她便不愿意听了。

舅母那样聪明有能耐的人,曾那样用心教导她,她哥怎么能那么说,这话让舅母听见了多寒心?

她睁了大大的眼睛看着郑灿道,「哥你说什么呢,你不知道舅母有多不容易,你看看这悲田院里几十个流浪乞儿都是靠舅母才安稳下来的。要不是舅母,这里又怎会这样安稳平和呢,哥你不知道别说!」

郑灿当然明白,阿烁虽然在宫外待了些时日,对民间的了解比他日日从奏折上了解来的要深刻,但他不是不明白为生民立命的道理。

只是,这是他的亲妹妹,是他记事起就疼爱的妹妹,他不愿她日日粗衣布衫在这里忙碌着,将自己搞的灰头土脸。

她是他从记事起便疼爱的妹妹,纵使他有时候嫌弃她骄纵不讲理,他终究是心疼她的。

哪怕她此刻不理解他的关心他也不恼,只伸出手来亲自将她面颊上的一抹沾上的脏污拭去,低声哄道,「同我回去吧,在这里不是常事,咱们母亲也惦记你呢。」

阿烁并不接这话,只看着哥哥为她擦脸上的污黑,只笑到道,「原是这个,许是适才我倒腾锅灰的时候弄脸上去了,哥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啊,认识了个做药的师傅,我才知道,这锅灰也是一味上好的药引子呢。」

「哥,你说的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和父亲母亲都惦记我,但我不想回去。」

「回去有什么意思呢,姐妹们也不愿意同我来往。如今在外头住了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回去同她们斗嘴攀比,倒不如跟着舅母在外头做些有用的事。」

「你不知道,我如今的日子可有意思了呢,天天忙的不行。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咱们表姐,就是咱们舅舅的长女,涫彤姐姐也在呢,大事都是她来安排,我只打打下手罢了。」

「舅母平常也来,只是今日不在,听说又去参加太太们的赏花宴了,顺道化个缘回来,我跟你说呀……」

阿烁正兴致勃勃的要说另一件事,忽听里头一缕清润爽朗的声线传来,「阿烁。」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绛色窄袖衣服的女孩子在远处站着,嘴角含笑看着这边。

见她走来,阿烁扭头笑着叫了声,「姐姐。」

这女孩笑容明媚,行为爽利,灿儿看着她仿佛有些面熟,细想想,她眉宇间倒是有他母亲的样子。

想必这便是他舅舅的长女,阿烁嘴里的涫彤姐姐了。

那女孩含笑问阿烁道,「阿烁,这两位是你朋友吗。」

「哦,姐姐,这是我哥哥,这位是我五姐姐的伴读,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簌絨姐姐,他们就是来看看我过的怎么样。」阿烁道。

涫彤听郑灿是皇子,并没有急着行礼问安,反而看着他们笑了笑。

「原来是表弟啊,我竟从不曾见过,原来是这样的一表人才,风姿迢迢啊。」涫彤看着郑灿一脸欣赏。

郑灿一个男儿,素日里也知道自己长得好,只从不曾被人这样直白的夸过。

如今被这个涫彤表姐上来这么一说,倒有些害羞了,但他还是对她行了个平辈礼道,「表姐好。」

「嗯,好!」苏涫彤一派大方飒爽的样子。

又看着簌絨笑道,「原来这位便是簌絨姑娘,长的真好看。早听阿烁说在宫里时你待她甚好,与那起子酸腐小姐不是一个样儿,姑娘心性儿好,着实让我钦佩。」

簌絨看着苏涫彤十分诚恳的表情,内心十分有好感,笑道,「不敢当,涫彤姐姐过奖。」

苏涫彤摆手一笑道,「不必客气,今日咱们一见以后便是朋友了,得空了且来这里找我,我带着你们出去逛。」

「对呀,在这京都里头逛着玩儿,涫彤姐姐可是行家,这近旁的哪个坊市哪条街,没有姐姐不知道的!」阿烁有些自豪地拍着涫彤的肩膀。

郑灿道,「既如此,现下便去外头转转吧,咱们也好不容易出来一回。」

苏涫彤想了想道,「三里铺最是热闹,咱们上那儿去吧。」

众人道好。

3

三里铺不同于银碗胡同和安乐坊,那是京都里有些地位的人逛的地界儿。

三里铺里摆摊的小商贩更多一些,有推着小车卖糖葫芦的老翁。还有吆喝着卖菜卖瓜的妇人,有简陋至极的木匠铺子。还有现买现做的糖人儿。

同他们刚刚逛过的相比,又是另一番不同的热闹情态。

嬉笑怒骂,市井俚语充斥于耳。郑灿看着这些,打心眼儿里认识到了什么叫人间烟火,民生百态。

阿烁其实也没怎么来过这里,她和簌絨俩人手拉着手到处看着,最后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儿上走不动了。

涫彤见此,便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与那吹糖人的老翁,嘱咐他为两位姑娘捏两个喜欢的人物。

阿烁要一个,「王昭君」簌絨要一个,「白娘子」。

那老翁笑着应了,随即取出两块泥来,各种小工具摆弄一番,人的五官便出来了。

三个姑娘颇有兴趣的在一旁看着。

郑灿在旁看了一会儿,心里一合计,对她们道,「你们先在此处逛逛,我自己到那边看看,过会子再来找你们。」

姑娘们道好。

谁知郑灿离了她们,撒腿便朝街头跑去了。

少年一路气喘吁吁,离了三里铺来到银碗胡同,重又去了开头见的那家脂粉铺子。

他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才抬腿进去。

正巧那掌柜的不在里头,只一个伙计在招呼客人,看见这个锦衣俊美的少年人便知他是刚刚来过的那个。

但他只作不认得,笑着迎上去道,「小公子,要点什么?」

郑灿视线环绕一周,指了指架子上那个锦色盒子道,「那个物件儿,给我看一看。」

伙计径自爬上墙梯将那盒子取下来交给郑灿道,「小爷,这东西就一件了。」

郑灿仔细看了看,的确是适才簌絨看上的那把红豆梳子。

他想了想,抄手从腰间拽下了一个玉坠子,递给那伙计道,「我拿这个来换,怎么样?」

伙计接了这形状灵巧的玉佩来看了一番。

他虽看不出来这上头雕刻的花纹,但他看色泽知道,这是十分罕见的独山玉,极富贵的人家里才有。

他赶忙应了,好好儿的将这公子送出了门口。

郑灿将小盒子揣进怀里,有些欣慰的低头笑了笑。

他看了看空荡荡的腰间,心里到底是有些惋惜的。

那是他父皇赐给他的随身之物,虽从雕刻上看不出名贵,但是极其罕见的独山玉。

可是如今,他还是换出去了。

他兀自叹了口气又往三里铺赶去。

阿烁这厢见她哥哥这么长时间才来,不免怨怪了一番。

四人又略逛了逛,涫彤看天色有些晚了才道,院里事多,她们要早些回去了。

又安置郑灿和簌絨早些回去,待到天晚了必然有许多不便。

阿烁连连道是,如此便要跟着苏涫彤往悲田院去了。

郑灿看着阿烁离了他们一大段距离,又大声将她喊回来。

4

「哥,怎么了?有事要嘱咐我么?」阿烁道。

郑灿看着她道,「你,你真的不同我回去么,父亲很惦记你。」

阿烁看着他哥哥,眼里有些不舍。

「哥,我知道你们惦记我,家里只有你和父亲母亲是真的为我好。可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你看看这京都的大街上,如今你还能瞧见一个乞丐讨饭的光景嘛。这都是母亲和舅母她们的功劳。你瞧如今这些人安居乐业,有吃有喝的,这是父皇半辈子励精图治劳心劳力才换来的呀!」

「哥,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孝顺的女儿,可是自从我来了这里才知道,父皇母后的劳累和辛苦,绝不是我在跟前撒个娇,讨个巧便能抚慰的。」

「咱们的父母真的太不容易了,他们比这世上任何父母都要辛苦,因为他们不仅是你我的父母,更是这天下人的父母。」

「我不想回去锦衣玉食着天天跟别人吵架斗气了,那没有意义。我就是不会作诗作词,我也不想难为自己了,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平和而真实,是我想要的。」

阿烁不管他哥哥惊讶复杂的眼神。

低头笑了笑看着他道,「哥,我知道你疼我,有空你就来看我吧,回去告诉父亲母亲我这里很好,不缺什么。」

说完也不管他哥哥还有没有话要说,径自转身离去。

郑灿看着阿树离去的身影,震惊在那里,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他不相信自己那个骄纵任性,不讲道理,唯我独尊的妹妹,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看着这烟火气十足的芸芸众生,也开始忍不住的思考。

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娇蛮任性需要一直呵护让着的妹妹此刻竟然让自己觉得这样愧疚和无能。

簌絨看着郑灿在那里发着呆不动弹,轻轻上去将他唤醒,「殿下,时日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郑灿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天边泛黄的日落。

点点头,温柔的看着身边的女子道,「好,我送你回梁府。」

梁府并不在这里,而在十里地之外云华街上,郑灿只好和簌絨穿过三里铺和银碗胡同往云华街上去。

伴随着暖融融的夕阳,郑灿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走在街头。

他看着这个女孩贞静和婉的面容,灿若星河的眸子里看着他就有光散出来似的。

心头一暖,耳边虽然杂乱,偶尔有一两声,街边店铺小二的吆喝,或又冒出来孩童的喊叫。

总之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只让他觉得是这热闹才衬出了平静美好。

他明白阿烁为何不愿意同他回去了,纵然他们不缺父母的爱护,有母亲为他们用心打造出来的家常感。

但是,这终究比不上这里的烟火气。

他看着身旁的姑娘笑了笑,牵着她朝着华美的夕阳走去。

当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俩人终于磨蹭到了云华街的街头。

5

「殿下,我这便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园子吧,免得让娘娘和陛下担忧。」

「你等等……」

郑灿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色盒子递到簌絨眼前。

「这个给你,便当做,当做是你今日陪我逛街的谢礼了。」

簌絨接了,小心的打开,竟是那把绿檀红豆梳子。

她有些惊喜的拿起看了一会儿,才道,「你不是身上没有银子么,怎么弄到的。」

郑灿不看她,眼睛飘忽了一圈儿才道,「我将腰间的坠子抵了。」

「这怎么行,我哪里值得你这样?那可是陛下赏的,如今竟随便给了别人……」

「不行!你将这东西送回去吧,我不要了!」簌絨大惊,忙将手里的盒子推过去。

郑灿看着她无奈道,「你且收着吧,那不是什么重要物件,父皇赏我的还有许多呢,况这会子,人家早打烊了,我上哪里还回去?」

「那要不明日里……」

「嗐,你安心收着就是了,你我便不必如此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担心。」

簌絨这才惴惴不安的收了盒子,恋恋不舍的往家走了。

郑灿也不动弹,就那样借着月光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

大约走了有一里地那么远,簌絨猛然间回头,看见月光下,那个玉树琳琅的少年仍旧在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她突然再也不想走了,拔腿便跑了回去。

一气儿跑到少年面前,气喘吁吁,脸色微红的看着他,口齿清楚地说到:

「殿下,你知道吗?今天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快乐的一天,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满足过,感动过。」

「殿下,我真的谢谢你,是你让我有这样好的时光。」

郑灿看着突然冲回自己面前的姑娘,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让他这样兴奋感动。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他拉过她的手许诺道,「你信我,我会让我母后同你家提亲的。」

「我会娶你。」

「一定。」

哪怕是一场年少的幻梦,这也是一场比所有希望和承诺都要绚丽感动的幻梦。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所以哪怕后来时光荏苒,记忆模糊遥远的像一个不能辨别的梦境,郑灿也没有忘记今天这一场,纯洁的如同初雪一般的月光。

还有这场月光下,那个看着他眼里就有光的女孩。

「殿下……我等你。」

6

这厢,我自己在内殿里来回着急的踱步,郑灿到底哪里去了,用过晚膳了也不曾回来。我心里担心的不行。

苏泽进来道,「娘娘,有消息了,听南门上值班的侍卫说,殿下下半晌从那里出去了。」

「到园子外头了吗,他出去做什么呢,只他一个人还是同别人一起。」

「和,和梁家小姐。」

我闭上眼睛,心底涌出一片苦涩。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梁启一心要和皇帝作对,皇帝也下定决心要除掉梁家,灿儿如今却同梁家的女儿难舍难分。

这个局,我要怎么破才对?

苏泽见如此忙上来柔声劝道,「娘娘且宽心才是,少年人情意深重,思虑不周也是有的,待以后大了,自然能知晓娘娘的苦心,有所取舍。」

正说着呢,外头侍立的宫人进来禀报,「娘娘,殿下回来了。」

我心下稍安,道,「让他进来。」

郑灿大约是着急往回赶路,衣袖袍角都有些乱了。

只脸色红扑扑的,像有什么喜事一般。

进来倒是先跪下道,「儿臣外出晚归,让母后忧心了,如今特来向母后告罪。」

我低下头为他沏了一杯热茶,道,「无妨,过来坐吧。」

灿儿见我不怪他,也不怕什么了,径自起身挨着我榻上的矮几坐下。

我一旁将沏好的茶递给他,一旁缓声问道,「今儿下午做什么去了呢?」

「出去了一回,到舅母经营的悲田院瞧了瞧,也见了阿烁。」郑灿随口道。

我叹了口气才道,「这几年啊,并没有怎么让你去外头瞧过,除了早年跟你师父出去过两回,再没有了吧。」

「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不周到。我总觉着外头不如宫里安稳,再者,你年纪轻有些事不能应付。只是你毕竟是皇子,总这么不知人间疾苦的也不好。这回出去,可长了什么见识么,见了你舅母不曾?」

他道,「舅母倒是不曾见,但这回瞧得地方不少,瞧了富人的活法,也瞧了穷人的乐子。大家除了吃喝也是各有活儿干,倒是同咱们一样。」

「如今百姓们安居乐业,商贾自由,农人有田可耕,都是父皇励精图治的结果……」说到此处他看了我一眼,又忙道,「自然了,母后也是功不可没的。」

我道,「知道你父皇励精图治,便更要在你父皇身边好好习学,待以后出去办差,为你父皇分忧才是。」

「如今咱们后天就要回銮了,你父皇决定回宫里以后便让你入朝听政。你要早做准备才是,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让臣工们笑话。」

郑灿道,「母亲放心,儿子一日也不敢懈怠。」

我又道,「你适才说,见阿烁了,你妹妹如今怎么样呢,在宫外可还习惯?」

郑灿想了想,「儿子瞧着,阿烁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可见舅母教导有方。」

「她不仅习惯了外头民间的日子,而且不愿意回来了。母亲,阿烁说她宁愿跟着舅母做些有用的事,也不愿意回来再同姊妹们吵架了。以前我事事让着她,如今瞧着她倒比我强了许多呢。」灿儿低下头苦笑。

我听了有些欣慰,真不敢想这话是我那个娇蛮任性的女儿说出来的。

我笑了笑道,「还好她受你们舅母的教,这事也算我没有白费心思,如今呢,这也算千年的石头开花了吧。你和阿烁都是母亲的孩子,在母亲眼里素来没有谁好谁差的说头,况且你是哥哥,素来比她懂事,母亲都知道。」

灿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脖子,只道,「母亲圣明。」

我看了看窗外又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晨又得去你父皇那里呢。」

「是,儿子遵命!」

7

看着郑灿挑帘子出去了,我还是独自盘腿坐在炕桌前沉思着。

世道越发艰难了,即便我曾经自诩自己能洞察人心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绝口不同灿儿提簌絨的事,是因为我知道,提了便是一场争执。

我不想因为这事弄得到最后母子离心,反目无情,我辛苦教养他一场不是图这个的。

幸好近来也不是全无好事,灿儿适才同我说阿烁如今大有改观,我听了这话实在欣慰,到底是我的女儿,我是真的惦记她,盼着她好。

当她能明白,口舌之快并不算什么能耐的时候,也就有一半的明事理了……

「娘娘,不早了,歇息吧。」

是苏泽,我看着她点点头道,「后日就是回銮的日子了,咱们今儿个的安排都吩咐下去了么?」

苏泽想了想道,「吩咐下去了,皇上那里还有些细节需得商议,不过费不了多大功夫,臣明儿个就去安排。」

我笑道,「多亏了你,我如今老了,身子也不好。两个孩子也不省心,要不是有你,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娘娘言重了,臣伺候娘娘就寝。」苏泽上来扶我。

我笑到,「不必了,你自去睡吧,今儿咱们都够累的。」

「多谢娘娘体恤。」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8

深夜,渡云桥边依旧是一列鳞次栉比的琉璃宫灯。

照的溪水都是晶莹剔透的。

方素白看着姗姗来迟的姑娘,上前握住她的手惊喜道,「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我都来了好一会子了。」

苏泽低下头不说话,方素白又道,「怎么,皇后那里还是很忙吗?」

「不忙 娘娘心情不好,我多陪了陪。」苏泽道。

方素白想了想才接着道,「小泽,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是我不好,但以后不会了。」

「训民政要我交给皇上了,师傅曾经说得我也都做到了。如今我想问你,你,还愿意回宫吗?」

苏泽知道他的意思,有些害羞道,「我,我自然要回去的,娘娘……」

不想方素白直白的打断她,「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打算向皇上告别,反正我在朝廷里也没什么官职,要走也容易。」

苏泽大惊道,「皇上那样看重你,你不愿在朝廷当差吗?」

方素白摇头苦笑道,「你们后宫明争暗斗的,前朝何尝不是如此呢,甚至比后宫更为严重。师父以前对先帝对朝廷忠心耿耿的,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旁人更别说了,早年间的旧党曾经大权在握,最受圣上倚重,如今还不是七零八落的,死的死,贬的贬。」

「便是后来的新党,扶持当今圣上,也一枝独秀了这几年,如今还不是让陛下不喜,如今铆足了劲儿的对付他们。」

「皇上如今倒是倚重我们这些文人士子们,焉知来日怎么样?便是皇上一直看重,以后新帝登基也是另一番光景。」

「我算是看透了,什么名利权位,都是假的。自己这辈子活的自在最是要紧。」

「你跟着我走吧,我想带你离开京城,咱们去塞北看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还能来年去江南看梅雨,我们从北到南看它个一遍。」

「到时候你喜欢哪里了,咱们就在哪里买套宅子住着。你住的腻了咱们就去别处。你爱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你要玩什么,咱们就去玩什么。我这几年也略攒了些家私,足够你我花用的,你道好不好?」

苏泽听着方素白的描述有些心动,她幼时囿于内宅,长大后又困在宫墙内。

有生以来她都没有自由过。压根儿都不敢想那种她说怎样就怎样的生活。

方素白的话像一副美好的花卷,戳中了她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让她来不及思考便道,「好。」

方素白大喜,立时将她抱在怀里。

低声道,「我就知道你同我的心是一样的……小泽……」

「既如此,你明日便同皇后说吧。你伺候了她这么多年,她会成全你的。」

苏泽一惊,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爽利爱笑,温和明朗的女子如今无奈愁苦的模样。

当年她像郑烁那样大的时候,作为犯官之后充入掖庭,同当值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欺负她。

是皇后将她带到身边来,对她悉心抚慰,好生照顾,她才活成了如今这样。

那个偶尔暴躁却从不把她当奴才看的女子,那个同她说话总是,「咱们,咱们……」的女子。

如今病弱憔悴,正被人虎视眈眈的谋算着,她怎好离去?

思及此,她一把推开方素白的怀抱。

一字一句口齿清晰的说道,「素白,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为何?」

「素白,我谢谢你这许多年一直等我,我也很期待你承诺给我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皇后娘娘对我恩重如山,待我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不能这么不管不顾的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她如今又体弱多病,两位殿下也不在身边,我怎么能只顾自己?」苏泽十分动容。

方素白听了有些失望,「那你不走了吗,你我如今已三十多岁了,这一辈子没有多少好时候了。你真的要把自己的后半生都扔在那个乏味无趣的后宫吗?」

苏泽道,「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跟你走。」

「现在不行,以后也不行吗?」方素白不死心的接着问道。

「以后的日子我不知道,但是现在一定不行。」苏泽十分坚定。

方素白不语,只低下头去。

苏泽见状有些不忍,只好又松口。

「待两位殿下各自婚嫁了,娘娘的处境好一些,那时,我便跟你,如何?」

见苏泽主动退让,方素白才道,「好,我陪着你,陪着你等两位殿下各自成家。」

9

景效二十四年 冬 九月二十八

在行宫里住了五个多月,如今终于要回銮了。

走前我还是同皇帝一起,将这行宫里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

不知怎么回事,分明只是几个月,我却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年一般。

我为后二十多年,再没有哪一天如在行宫里这般舒心得意过。

如今这日子到头了,我也该回原处了。

一路颠簸,我倒没有再像来时一般昏昏欲睡着,反而好好儿的将这回去路上的景致看了个遍。

苏泽笑道,「娘娘今儿兴致好,终于不困了。素日里总睡着也不好,等咱们回了宫您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贪睡了。」

「哦,那要怎样才好呢。」我道。

她想了想道,「再不济,非是合宫请安的日子,娘娘早晨也得辰时起身。午间小睡不得超过未时正,夜里要早睡,最好不要秉烛夜读,娘娘如今年龄大了,就着烛火读书对眼睛不好。」

「哎,行了行了,知道了。」

我一边掀起车帘子往外瞧,一边随口应付着。

突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扭头看她道,「咦,苏泽呀,我秉烛夜读,那也是夜读了。你呢,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几时睡的?」

苏泽一听这话便紧张了,脸色粉粉的。

睁大眼睛强硬道,「自然,自然是从娘娘殿里出来便回去睡了,还能怎样?」

我煞有介事的「哦」了一声。

又接着道,「那倒是我多想了,不过你年龄也不小了,方素白那个小子怎么也不说提亲呢!」

「有什么好提的,跟着他有什么好,我跟着娘娘见识的多了,轻易舍不得这女官的位份呢,让他自己加把劲儿再提罢。」苏泽顽笑道。

「是这回事。」

一路车马辚辚,晃晃悠悠的。

我撩起帘子瞧了一阵子又觉得累了,眼皮又开始发沉。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才刚信誓旦旦的,瞌睡虫便马上粘来了。

苏泽倒是一直捡着些好玩的同我说,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这厢挨着进了宫,皇帝又派人传话说,让我自回去休息,余下的事他派人料理。

好容易轻省一回我也不推脱了,便自己上了步辇要往寝殿走去。

10

正走着时,路上有宫人回话说,「贞嫔和怡嫔在殿里久候了,要问娘娘的安。」

我想了想道,「且让她们各自回去吧,我这里刚落脚,要料理的事多,待明儿收拾好了再召她们说话。」

车马劳顿的,我实在是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我平日里虽然待见她们两个,这会子却是真的没精力再见了。

苏泽见此也不再难为我。直待回了寝殿沐浴更衣完,她便懂事的出去了。

我独个躺在内殿的榻上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有什么在地毯上摸索似的,像猫狗,但我从不曾养过什么宠物。

我睁大眼睛坐起来仔细听着这声响,忽地看见从床榻边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只见这只脑袋摇摇晃晃的费劲从床底下钻出来,回头朝目瞪口呆的我笑了笑,「娘娘安康。」

我气的不行,伸手抓住一个茶碗朝她砸了过去,「滚出去!」

此时天色尚早,但因着我要睡觉宫人们将帘子都放下了,殿里光线昏暗,只我床头放着一盏琉璃灯,散出淡淡的柔和光晕来。

阿扎盘着腿坐在床榻近旁的毯子上低着头不说话,一边听着我雷声大雨点小的责骂与教诲,一边伸出胖胖的手指头扣那毯子上的金色丝线。

我盘着腿坐在床榻上,一边气急攻心的训斥责骂,一边掰着手指历数她悄不声儿吓我的次数。

「阿扎,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胡闹呢,你趴在我床底下是预备要做什么呢,往日我念着满宫嫔妃里你最年幼从不罚你,可你如今也十四了,瞧瞧你做的这是什么事?」

「你是鞑靼的公主,悄不声儿趴在皇后的床下,要让有心人知道了,给你扣一个意图行刺的罪名儿,你还活的成么?」

一听这话她才倏的抬起头来,睁着圆圆的眼睛惊慌道,「我没有,你知道的……」

「我知道又怎么样呢,旁人不知呀。」

「那你会告诉旁人么?」

「唉」我叹了口气,抬手倚靠在床头幽幽地说道,「这要瞧着你自己了,你往后循规蹈矩的我自然不同旁人说,再像今日这般,我便将你交出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行了,别杵在那儿了,同我说一说,费这么大劲儿见我做什么呢,可是谁欺负你了?」

见我如此说,她才挨着我的床榻旁边重又盘腿坐下来,轻轻地将毛茸茸脑袋搭在我的木榻边缘上,显得安静而委屈。

琉璃灯盏的光晕照在她婴儿肥的脸庞上,仿佛还有一层生涩绵软的小绒毛折射出暖融融的光芒。

她安静又熨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从前太后养过的一只白猫。

我承认这一刻又心软了,我边伸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边道,「既是没有委屈,又为何要这样急着见我呢。」

她安静的靠在床沿不说话,良久才道,「娘娘睡吧,我在这里给您守夜。」

我向来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不为别的,只是大家到底都是打娘胎出来的人,不好大晚上的让宫人在冷地板上跪着,我自己躺在锦罗琦秀的床褥里,于心不忍,也不能好睡。

因此只让两三个宫人在外殿门口守着便是了。

旁人我尚且不忍,何况是她。

我道,「这里不用人守夜的,况你正长身体呢,睡不好了不能长高。」

她听了立时便高兴地笑了,两个眼睛像极了弯弯的月牙,「那让我同你一起睡吧,必定能长高!」

说着便要爬上来。

我大惊,「你给我下去,在地上摸滚了半日又要到榻上来,这是什么规矩!」

她不怕,只三两下将她身上的毛绒毡子脱了,滚到我被窝里咯咯地笑着。

她同阿烁同龄,却不如阿烁身量高挑,带着些婴儿肥,小小的一团,日常又总穿些她们鞑靼特有的毛毡服饰,盘腿往地上一坐,便像一个毛茸茸的球一般。

我叹了口气,折腾了半日实在没力气便由她了。

「娘娘……」

「嗯?」

「我昨儿晚上梦见我娘了…她还抱我了呢!」她有些得意的说着。

「我叔父说,我娘长得很好看,是我父汗最爱的女子,可惜我没见过她,我总觉得,她要是还在应该是和你一样的……」

我静静地听着,她见我不言语也不扫兴。接着问到,「娘娘,阿烁公主去哪里了?」

我背对着她随口道,「自然有正事要办,哪里能都像你似的,整日里随处晃悠。」

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轻微的鼾声我才转过身来为她掖了掖被角。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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