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爷爷做了全身的检查,应该说,还算走运吧,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反倒是我,肚子上挨了那么重的一榔头,即使隔着羽绒服,还是伤得很重。去医院的路上,嘴唇惨白,全身都抖个不行。
完蛋了,不会是内脏破了吧。
我在脑袋里面浮现出这个结论。
奇怪的事情发生在那之后。
没多久,我腹部一跳一跳的疼痛,慢慢地淡去了。
嘴唇也恢复了血色。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杀你舍友的那个晚上,你也是这样活下来的吧。」医院楼道里,关山月打量着我的报告单,「喝了神经毒素,还能自愈。」
那上面写着什么「左上腹明显淤斑」,「腹腔内有阴影……」,一些我看不懂的术语。
听医生说,分明是脏器破裂内出血的症状。
匪夷所思的是,彩超上,我的脏器全部完好无损。
就像是在破裂之后,又迅速地复原了一样。
「或许吧。」这件事,我已经不想再去争辩了。
「你说,换个角度想,这算不算用她们的命换来的?」她摸着下巴,说,「你们这些考生,出卖别人的命,交换了恶魔的眼睛。」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有些无法理解,她一会儿对我温柔,一会儿又语带偏见。
就在这时,我搀扶着的爷爷突然打量起了四周。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他一个转身,一把掐住了关山月的脖子。
「你欺负我阿妈,我掐死你——」
「爷爷!那人早跑了,你歇歇吧!……性别都不一样啊!」
关山月被掐得满脸通红,我手忙脚乱,好歹是把他们分开了。
「我靠,你爷爷手劲这么大?」关山月连连咳嗽。
我歉疚地拍打她的后背,「以前民兵队的……」
被这么一闹,我回过神来,也明白了过来。
对他们来说,我始终只是一个值得利用的「罪犯」罢了。
1
关山月重新发动了车子。
爷爷还在哼哼唧唧地要给我报仇,终于是不闹了。
我说:「现在,是去见玉嫣的父亲吗?」
关山月点了点头。
「你们怎么找到他的?不是说,她所有信息都被抹掉了……」
她瞥了我一眼:「靠钱。」
我没能听懂。
「A 组的人,抹掉了她所有信息,但他们遗漏了一种痕迹——这个女孩花过的钱。
「你宿舍出事那天,酒是小马买的,熟食和餐具是何玉嫣带回来的。
「巧的是,那家店买的食材本来就不干净,低价收的死猪肉。店主听说有学生中毒,现场是自家的熟食,还有警察来问话,他怕自己要担责,吓得连夜关门跑了。
「找到他费了不少功夫,他在别的地方又开了店,用的依然是自己的个人收款账户。
「这倒是帮我们忙。
「我们查到了他在那一天的入账记录,两百来单。」
我说:「这里面,有玉嫣的付款记录……」
可关山月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看到玉嫣的名字。
「也许她用的是现金,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还担心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但,后来发现,这两百来单,我们都能找到对应的人,无非,你们学校的师生,要么大学附近的住户。
「唯独,有一单,有点不对劲。
「那一单,付款的账户,是一张运通黑金卡的副卡,卡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
「并且,这个老男人,那一天是在外省出席某个商业会议。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你们学校。
「动用了点以前的关系,又查到这张副卡的消费记录,基本发生在学校周边。
「小餐饮、冰淇淋、女装店、小饰品店……
「种种迹象,都表明,实际持卡人,是一个年轻女生。」
我喃喃:「玉嫣……」
「何玉嫣大学的时候被包养过吗?」
我一惊,急忙摇头:「不可能,我们总在一块。」
她开着车,一只手翻出了一个文件袋,从前面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花白的头发,但保养得很好。
「汪公博。」关山月说,「本地的隐形富豪,矿业龙头。以前研究所的,苏联解体的时候,下海做倒爷,捞到了第一桶金,算是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人。」
照片中的男人,是在某个商业会谈里,坐在一众有头有脸的商业精英当中。
我又拿起一张照片。
某所希望小学,这个男人被政府官员簇拥着,出席剪彩。
「你确定他就是玉嫣的父亲?」
倒不是不相信他们查到的线索。
只是,大学四年,玉嫣可根本不像什么所谓的富家千金啊。
「嗯,一开始也想过,他们的关系是不是 sugar daddy。
「陆羽找了富豪圈里的几个追龙佬。把有意思的事情套出来了。
「这个汪公博,很多年前,收养过一个女婴。
「他极少让这个女孩露面,也很少和外人提起。
「但是,从年龄上大致推断,就是何玉嫣的年纪。」
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照片。
这就是,玉嫣从不肯向我提起的,父亲。
「在想什么呢?」她问我,「你那个若有所思的样子。」
该怎么形容,一种奇怪的感觉。
小马的哥哥,给我的那一榔头,我还记忆犹新。
我说:「养了二十几年,就算是养女,那也该是他的孩子了。问题是,他女儿被通缉,人间蒸发。这期间,他没有出现过一次,没有找过我这个幸存者,问任何问题……他就这么不在乎自己女儿的下落吗?」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
「继续说。」关山月来了兴趣。
「像他这样的人物,应该有很大的社会能量吧……」我望着照片上的男人,「我在想,是不是他藏起了玉嫣,才会让警察都找不到她。」
其实,我知道我说的这些猜测,少不了我一厢情愿的成分在里面。或许就像皇帝的金锄头一样可笑。
只是,我很难不去渴求,这样的猜测会是真的。
至少这样,玉嫣就一定还活着。
「马上,你就能亲自问他了。」
2
一间大学的教室里。
照片中的人,站在讲台上,讲述着地质勘探的发展史。
他疑惑地望向教室的后排。
我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强忍着干呕的冲动,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教室。
3
我也没想到,关山月的车最后的目的地,会是又一所大学。
这位传闻中的富豪。
竟然同时还是这所学校的导师。
是有钱人的使命感吗?我这样想,教书育人,传递薪火什么的。
在煎熬中,一堂课终于结束。
学生三五成群地走出教室。
汪公博收拾着教案,一副老花镜的背后,是用心讲课过后的疲惫眼神。
他收拾着教案,注意到我走了过来。
「你是……」他先开口了,推了推眼镜,「以前在课上,没见过你。」
我说:「但您见过我的舍友。」
我说:「她的名字,叫作何玉嫣。」
4
教室内安静了几秒。
「我想你应该是找错人了。」这个男人,脸上并无太大反应,仍然是那副温和的面孔,「我不认识你说的人,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是在试探我吗?
害怕我是警方安排来的人?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这样说,「您是她的养父,这是我自己查到的。」
我说:「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如果您担心我会把我们的谈话告诉其他人,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打消您的疑虑……」
我说着,从最里面的口袋里,取出了那枚蓝色发卡。
「这是宿舍出事的那个晚上,她留给我的。」我说,「我一直戴着,其实也是在想,我还有没有机会还给她。」
「等等,怎么又跑出来个养父?还有什么宿舍出事?!你在说什么啊?」
他仿佛完全不知情,我甚至有过几分动摇,关山月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搞错了?
「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这些误会是哪来的……但是,如果不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真的很难帮你。」
门外出现了一个年轻男性,像是他的助理,「汪老,晚上还有个会。」
助理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了他眼神里的警惕。
见我始终沉默,汪应了一声,拿好东西离开了。
看样子,他是铁了心什么都不会向外人说了。
「汪老师!您每周三下午,周四上午会来学校上课,您有一间自己的教师公寓。」我也是没办法了,把关山月查到的信息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我也不想时常打扰您的教学生活,但是……」
「你什么意思?」那助理踏进了教师,挡在了我和汪之间。
「我是她的恋人。」我站在他身后,「她和我提过您的名字。」
「如果真的是我搞错了,您姑且当成一个笑话来听吧……我很后悔没有保护好你的女儿,我想知道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为此,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眼前的汪,终于停下了脚步。
「汪老,我来处理就可以……」
我看见汪挥了挥手,示意助理去外面等他。
4
落日的校园。
板书上,写着一些还没擦去的地质勘探知识。
「她是怎么说我的?」汪终于没有再否认。
「她没有评价……只是提起过。」我哪猜得到有钱人的亲情关系会是怎样的,只能尽力避免不露馅。
「没有骂我吗?」他苦笑了一下。
「她什么都没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姓氏都不一样……」
「那是我妻子的姓。」他这样说。
在沉默了许久过后,我面前的汪老师,终于开了口。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很多年前,我妻子生了很重的病。
「为了让她开心,我收养了一个孩子,想着让她多一点精神寄托,也许对她的病情也有好处。
「可我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当好一个父亲。
「妻子走了以后,我忙工作,忙科研。
「我逼她成才,告诉她人生只有优秀和去死两种选择。
「这应该就是她恨我的原因吧。」
汪吐露着这些父女之间的爱恨。
「我们都以为孩子是无知的,却不知道很多小孩都是在隐忍中长大。
「成年之后,一夜之间,她开始反抗我说的每一句话,吵了无数次架,闹过许多次自杀。
「我醒悟了,想要挽回她,可为时已晚。
「整个大学期间,她不允许我去见她。因为她一想到我,就会有轻生的念头。
「我最后可悲到,只能请私家侦探,去打听她的近况。好在,知道她在学校里过得好,也足够了。
「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新闻。说她成了杀人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想搞清楚为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她会去杀人。
「可是有官员来到了我家里,跟我说,这事只能这么过去,否则我的企业,我的全部事业,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
「我重新找来了那个私家侦探,砸了重金,才敲开了他的口。
「他曾经看到过,大二的时候,有一辆私家车来接她。去了北湖的别墅区。
「那私家车,都是我们惹不起的实权人士的车牌。
「那别墅区,也早就被代持资金买下了。
「还有那个私家侦探,被早就警告不可以再查下去。
「她是我孩子,难道我不想知道真相吗?
「但是我的事业,我的心血,它们也是我的孩子。
「我不能再失去更多了。我只能妥协,只能寄希望用钱打开一些关系。」
汪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最后是一个官员告诉我的,说我的孩子,知道了某些大人物的秘密,有人需要她闭嘴……她怎么会和那些人搅到一起去的,我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就是因为,她想要彻底摆脱我,才会寻求那些人的依托……」
「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他说,「我想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别墅区背后的主人,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观察着他。
他每一句话,都很动情,那自责的神情,更不像是在作假。
看起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北湖的别墅区。
那是 A 组的资产。
绕了一圈,竟然只是回到了起点。
5
我尚在气馁,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他请过私家侦探?
「……这么说来,您以前就知道我们是恋人,怎么一开始,要躲着我?」我试探地问他。
「我不想你也卷进去。」他的眼镜被推起,手指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孩子,你该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汪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悲伤过度的老人。
我搀扶着他,走出了教室,
助理走了上来,从我手里搀过了汪。
这个年轻男性抬起手时,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露出了一小块红色的痕迹。
那是文身。
像是细长花瓣的边角。
「谢谢您。」我说。
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保重。」
6
我看着他们走远。
随后,从楼上下来了一老一少。
关山月和我爷爷。
「你不是我阿妈。」
「我不是……」关山月有气无力。
「我阿妈呢?」
「马上就见到了……」
「哦,那我阿妈哪去了?」
「我说一万遍了,马上……」关山月机械地应付着,看样子是没少被我爷爷折磨。
「怎么样?」是她安排我独自去的,说什么,最大限度降低汪的警惕。
我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我说:「他在撒谎。」
7
从头到脚,他说出来的所有事情,确实像是一个父亲为时已晚的懊悔。
唯独,有件事情,我也是无意间误导了他——让他以为我和玉嫣是公开的恋人。
可整个大学期间,我和玉嫣都没有踏出过那一步。
他不可能会知道。
「所以这老小子就没请过私家侦探……」关山月麻木地说。
「姐,你再想想?」我竟有些同情。
「……在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上,不可能还有意地去撒一个谎!」关山月也回过神来了,「除非是他所有的说辞,都是他捏造出来的,才会在非关键的地方出错。」
「真麻烦啊,」她挠了挠头,「还得想个法子,让他说实话吗?」
我说:「不……文身。」
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
我怎么忘记了,在玉嫣的身上,一直都有一个我看见过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