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心上人被困于同一场大火。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先救心上人。
他说:「她会害怕。」
是啊,我不害怕,因为我本来就要死了。
后来,毒入骨髓,我死在了一个又冷又长的冬夜。
漫天大雪中,我看见他酿跄朝我跑来的身影,扑在我面前连声音都在颤抖:
「阿蓠,你不是最怕冷了吗?你起来,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用啦,我以后再也不会冷了。
1
大夫告诉我还剩半年时间的时候,沈千辞正在赶去救他的心上人——未来的太子妃苏玥玥。
太子战场遇袭生死未卜,苏玥玥在去寺庙祈福的途中偶遇山匪,沈千辞得知消息后当即将生病的我丢下就要离开。
我拉着他的衣袖一字一句恳求:「千辞,能不能陪着我,我害怕。」
他掰开我的手指,蹙眉:「不是让人去请大夫了吗?你怕什么?」
呵,我怕什么?
我怕死啊,我更怕死的时候你不在啊。
可他最后还是走了。
喝了药后我又吐了些血,看见岁岁从墙角冒出一个小脑袋,忽然怀念起与它相伴许久的年年。
这是我养的两只白白胖胖的小兔子。
年年和岁岁。
可惜,前不久年年病死了。
年年死的那天正是夏日晴好的时候,它就那样躺在我怀里,再也不会动了。
我抱着它哭了很久,沈千辞许是被我哭得心烦,捏着我的下巴说:
「你哭够了吗?不就是一只兔子。」
是啊,不就是一只兔子,有什么值得哭的。
他好像不记得了,年年岁岁是他从狩猎场上带回来给我的,我照顾了许久才让奄奄一息的它们活蹦乱跳起来。
我跟他说过的,年年是阿蓠,岁岁是千辞。
年年死了,我也快要死了。
窗外依稀出现一些蝉鸣,以前只觉得聒噪,如今却想多听听,往后,再也听不见了。
日头沿着窗漏进来,带着些清淡的花香,让人昏昏欲睡,恍惚间,我好像梦见了十五岁那年嫁给沈千辞的时候。
红色的盖头被掀开后,我看见了那张斯文儒雅的俊脸,他紧紧拥着我说以后会对我很好很好的。
那时候太天真,不知道这好是有期限的。
直到那年寺庙着火,我与苏玥玥被困其中,大火熊熊燃烧,呛得我嗓子也疼,眼睛也疼,但我还是忍着惧怕安慰她:
「你别怕,千辞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他说过的,他会保护我的。
后来,他来了,片刻没有犹豫就抱起宋玥玥走了出去,有火苗溅在了我的侧脸。
真疼啊。
被救昏迷一夜醒来,他握着我的手指说:
「对不起,阿蓠,她是未来太子妃,不能有任何闪失。」
我的声音被烟呛得有些哑,执拗地问他:
「如果她不是呢?」
「她会害怕。」
是啊,她会害怕,我不会,因为我本来就要死了。
他还不知道呢,我已经毒入骨髓,无药可医了。
2
认识沈千辞那年,我八岁,那时,他是侯府庶子,我是江府小姐。
那日我放的风筝落进了隔壁院子,爬墙失败后从角落的狗洞钻了过去,远远就看见我的大蝴蝶风筝,以及跪在风筝旁边的沈千辞。
他在被罚跪,不准吃不准喝不准起来。
这是我从丫鬟那儿偷听来的,隔壁侯府的二公子因为桀骜不驯,总是被他爹罚。
我从他身边捡起风筝,他像是没看见我一样默不作声。
第二日早晨我从狗洞张望,发现他还在跪着,一心软,就拿着点心爬过去送给他吃,他不吃我就蹲在他面前吃。
然后他恶狠狠地从我手中抢过点心塞进嘴里。
我笑了。
虽然我娘死得早,我爹也只是个芝麻大官,但他很宠我,长这么大倒没受过什么委屈。
不像沈千辞,三日一轻罚,五日一重罚,怪可怜的。
所以我就经常爬狗洞去探望被罚的他,当着他的面吃栗子糯米鸡,久而久之就熟悉了。
从八岁到十八岁,他一直陪在我身边。
那年我爹被人陷害,府中所有人都被处死流放的时候,唯独我,被他救了下来,从此,我不再叫江蓠,只叫阿蓠。
他将哭得撕心裂肺的我紧紧压在胸前,喑哑着声音说:
「阿蓠,我会给你爹报仇的,他们都该死,没人可以欺负阿蓠。」
是啊,没人可以欺负我,他都会为我报仇的,所以那些陷害我爹的人都被沈千辞一个一个解决了。
可后来,欺负我的人却是他自己。
遇见苏玥玥是在一次宫宴,惊才绝艳,一舞倾城的丞相嫡女,我相信那晚动心的肯定不止沈千辞一人。
而他那时已手握重权,想要得到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苏玥玥与太子两情相悦。
他不舍得为难强迫她,但只要是苏玥玥出事,他一定会是第一个奔赴过去。苏玥玥难过他陪着,苏玥玥受伤他陪着,苏玥玥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想办法摘下来。
他甚至没有暴露自己的心意,直到那场大火,燃起了他的爱意,也燃尽了我和他之间的情谊。
就算我再迟钝,也明白他喜欢上别的姑娘了。
我才明白啊,他说喜欢我,会对我好,许是因为在那段痛苦不堪的日子里只有我陪着他。
而苏玥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他就会喜欢她。
知道他喜欢上苏玥玥后,我想过要和他和离的,但他轻轻笑着看我:
「阿蓠,你离开我能去哪儿呢?」
「去哪里都好,我不想待在你身边了。」
他抓着我的手,弯起的唇没有温度:
「阿蓠,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那段时间我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好脸色,经常和他吵架,一旦涉及苏玥玥会吵得更厉害,直到他捏着我的手腕含怒道:
「江蓠,你如今这样真是难看。」
心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就搬去了偏院,不想见他。
当年我为他挡过一支毒箭,差点死了的时候,他坐在我床边整夜整夜不睡,我让他去休息,他轻轻吻了我的指尖,月色下,我看见他眼里泛起的水光。
他说:「阿蓠,我陪着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阿蓠。」
那大概是他最爱我的时候,于是我让大夫骗了他,说毒已经解了。
后来发现他不爱我了,也没必要说了,他为我爹为江府报仇,这就当是还给他了。
如今我每日受身体里的毒折磨,累得很,早已没有与他歇斯底里争吵的力气了。
不想再有一点情绪。
那在槐花树下微红着脸说喜欢我的少年啊……
终究还是死了。
3
自从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后,就常去醉香楼,每次都要一间雅间,点许多菜,吃不完的就送去给酒楼外的小乞丐。
书上说,没人爱的时候,就要更加爱自己。
所以,我从不亏着自己,吃好喝好。
只是有时候吃到一半会突然五脏俱痛,不断有血从我嘴里流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只能多赔些银子,因为弄脏了他们的桌椅。
出酒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起昨日苏玥玥遇到山匪的事,因为惊吓,她磕到了脑袋,当场晕过去了,幸好沈大人为她挡了一刀,不然……
他受伤了?
我不想再管了。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我提着没吃完的食物走到酒楼外的巷子,递给躺在那阴凉处的小孩。
他叫富贵,是我在春天认识的一个小乞丐。
那天我从酒楼出来差点晕倒在地,是他扶着我走到墙角坐下来,我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他嘿嘿一笑,指着我手中的东西说:
「我可不是白扶,我要吃你手中的栗子糕。」
我笑笑给了他。
看着他往嘴里塞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那年抢我点心往嘴里塞的少年。
陪我一起出来的两个丫鬟被我打发去买首饰胭脂了,我在墙角坐了许久,和他随意说着话。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富贵。」
「富贵?」
「是啊,我以后一定要大富大贵。」
我被他逗笑。
他也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
「我叫年年。」
「是年年岁岁的年年吗?」
思绪被指尖的疼痛打断,富贵仰头看我:
「年年,几日不见你好像更瘦了唉。」
我笑:「是吗?是不是更好看啦?」
「嘁,你都要比我一个乞丐瘦了,这个还是你吃吧,我不吃了。」
他要把东西还给我,被我拒绝了。
日头晒得人发晕,我掏出一本册子给他:
「呐,今日教你读这个。」
他一字一句学得很认真,临走前还有些不舍。
我将册子留给他,笑着开口:
「下次再来教你,现在,我要回去教岁岁了。」
「那你下次可一定要来。」
「一定会的。」
我回到府里的时候,岁岁正趴在沈千辞手上。
那样小,仿佛他一个用力就能捏死。
我想从他手中接过却被他避开了。
桌上布了些饭菜,他让我坐下陪他吃。
「我刚吃完,现在吃不下了。」
「那就坐在这里陪我。」他修长的指节轻轻摸着岁岁,垂眸也不看我。
我有些无奈地答应了,托着下巴看他。
许久,他才开口问:「大夫怎么说?」
哦,他终于想起来我不舒服的事了。
戳了戳他手中的岁岁,我漫不经心道:「大夫说没事,就是吃多了,撑的。」
他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大抵是真的受伤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没有话说了。
想了想,我还是找了话题:
「你说年年死了,岁岁会不会难过呀?」
它们可是一起待了好久好久的。
许久没听见回答,我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那深邃的双眼。
「阿蓠,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看着我忽然开口,声音亦如往日般平淡。
我一点也不慌张,他如今的能力,想查什么查不到,于是点头:「是啊,我在偷偷谋划着逃跑,逃跑计划已经准备好了。」
岁岁突然被放在了我手上,他站了起来,低头看着我:
「你就像这只兔子一样,能跑到哪里去?」
说完就要走,我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
「沈千辞,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
「年年死了,岁岁会不会难过呀?」
「畜生而已,怎么会知道难过。」
我摸了摸岁岁的脑袋,看了看它红红的眼睛,表示赞同。
他沈千辞可不就是嘛。
骨子里流着兽血的男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唯一的温柔可能也就给了苏玥玥。
真是白瞎了那副斯文俊秀的好皮囊。
我第一次见他杀人,是十一岁那年的傍晚,我试图爬墙去隔壁,好不容易爬上墙头却看见他握着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杀掉了两个黑衣人。
鲜血甚至飞溅到我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仿佛被点了穴,瞪着眼直直掉下去。
没着地,被他接住了。
染着血的匕首就在我脸侧,他皱着眉说:「小心点。」
我放轻呼吸,稳着声音开口:「我没事,你你你先放我下来。」
脚刚着地,我连滚带爬地从狗洞钻回了自己的院子。
后来,他在那狗洞处放了大半年的栗子糯米鸡,很久很久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恼怒地看着他:
「我又不是狗狗,你干吗把吃的放在狗洞里?」
他少见地笑了笑:
「你不是狗狗,你是小兔子。」
4
夏天好像快要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身体也越来越差。
我不知道人死之前是不是经常会梦见一些往事,而在我的梦里,出现得最多的,大抵就是沈千辞了。
那年上巳节,我和他走在灯火辉煌的街上,人潮拥挤中,他一直护着我,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买了两只面具,他是小兔子,我是大野狼,我将面具扣在脸上对他「嗷呜」的时候,突然出现一阵阵惊呼声,附近支撑杂耍表演的架子朝这边倒来。
人群乱动,根本逃不了。
后来,我眼前一黑,被沈千辞扯进了怀里,接着便听见闷哼一声,他生生替我挨了那根很粗的柱子,在床上躺了三天。
那大概就是他蛰伏的最后一段日子了。
有人说,他的娘亲是个妓子,刚生下他就被处理了,也有人说,他娘亲是个婢子,与人通奸被人处死,但事实却没人知道,所以他在侯府其实过得很不好。
可怜。
直到他的狼子野心狠厉手段暴露在我面前,接着侯府包括侯爷、嫡子在内的一大半人,全都暴毙而亡。
我觉得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比较好。
如今想来,那段隔着墙院的时光大约是我和他之间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沈千辞已经出门了,胸口一阵阵发疼,我捂着帕子呕了几口血。
然后恹恹地躺在贵妃椅上抱着岁岁看话本子,看至一半外面忽然热闹起来,我一问,才知道太子出征回来了。
还带回了一位姑娘。
听说那姑娘不仅生得貌美,文武双全,出口成章,还懂岐黄之术,制造火药,深得太子喜爱。
也是她救了重伤走失的太子。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苏玥玥,天姿国色,才艺双全,和太子两情相悦。
可现在太子出征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位姑娘……
翻了一页话本子,上面赫赫然写着一句:
神仙要是打架,凡人就得要遭殃了。
我叹息。
太子凯旋,宫中设宴,沈千辞回来的时候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酒香。
我抱着岁岁在府里散步时,看见他在负手望月。
岁岁突然从我怀里跃下,跳到了他的脚上。
「别动,别踩到它。」
我赶紧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抱它,就在这时脑袋一阵晕眩,眼见着就要倒下去,一双手将我捞住了。
等我眼神恢复清明,只看见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我:
「你怎么了?」
就在那一刹那,许是被他身上的酒香熏得醉了,我认真看着他说了句:
「沈千辞,我说我要死了你相信吗?」
他有一瞬间的滞愣,而后蹙眉看了看我的脸:
「气色不错,要装也装得像一些。」
气色当然不错,那可是我精心画出来的。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红艳艳的裙子,还有指甲上涂满的丹蔻抬头朝他笑:
「我下次换件素裙子再来。」
和苏玥玥一样的素裙子。
在他眼里,只有苏玥玥,身子骨才一向不好,弱柳扶风。
而我和他一起长大,上能爬墙,下能钻洞,还能和他在床上打架,什么样的身体,他比我还清楚。
可惜……那都是从前了,如今,我连抱岁岁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夜深躺到床上的时候,我离沈千辞远远的,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自从摊牌后,他极少来这里,而我也从不去找他。
腰被揽上时,我脱口而出:「沈千辞你别碰我好不好?」
声音里有着我控制不住的颤抖。
从前以为他爱我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他根本就不爱我,今夜还心思沉重地醉酒望月,我不愿去想,更不愿被他碰。
我觉得恶心啊。
「阿蓠,你觉得我要是想做什么,你反抗得了吗?」
他的呼吸洒在耳边,我死死咬着唇,高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眼泪无声从眼角往下落,我不敢发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抽走我枕下的匕首淡淡说了声:
「睡吧。」
5
九月末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突然要退了与苏玥玥的婚,娶那从战场带回来的女子,三个人的故事闹得沸沸扬扬。
而那段时间,沈千辞似乎格外忙,后来我才知道,他在陪着苏玥玥,更是预谋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我猜一定是他不想再看见苏玥玥受委屈,要将她抢过来了。
但苏玥玥毕竟是太后去世前钦定的太子妃,所以这婚到底还是没退成,太子却也坚决要娶她带回来的女子当侧妃,坊间都在惋惜青梅不敌天降,可怜了丞相嫡女苏玥玥。
我伸手接住屋檐落下的一滴雨水,冰冷。
我从前虽为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也没参加过皇宫宴会,但在茶肆酒楼倒是听说过不少关于太子与苏玥玥二人的佳话。
印象最深刻的是太子曾为博苏玥玥一笑,在她生辰那晚放了满城烟花,那时我们还没见过他们,我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上,踮脚看烟花时不小心摔了下去。
沈千辞接到了我后绷着脸问:「有那么好看吗?」
我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嘿嘿一笑:「不确定,我再看看。」
当然是好看的,但那是属于苏玥玥的。
是啊,太子从前那样喜欢苏玥玥,如今变心了,旁人只道苏玥玥是可怜的青梅,可又有谁知道她也是别人的天降呢?
而那个被太子带回来的女子,我一直挺好奇,后来我去给富贵送书时,恰好见到了。
彼时,他们四人站在秋阳下的街上,我独自掩在阴影下的巷角。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容貌气质与苏玥玥不相上下,唇角带着温婉的微笑,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太子身侧,貌似也不是普通女子。
他们对面的则是沈千辞和苏玥玥。
平静交谈下的是暗流涌动。
裙角被风拂起,几片枯叶落在我脚边,我不合时宜地想从前看的话本子,他们四人之间的纠葛仿佛就像是一段爱恨情仇。
虽然我想不明白主角和结局,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是话本子中无关紧要的路人。
如若死了,那便死了。
对谁都没有影响。
富贵抱着书册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神,低头发现他在看我。
「年年,为什么这一次有这么多书?」
教富贵读书实在是我这半年沉闷日子里的一点乐趣,后来发现他着实聪明认真,于是每次出门都会来教他一会儿。
但他那样聪明,如今,应该去更好的地方,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浅笑:
「哦,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了,我畏寒,就不常出门了,这些书你先自己看看,遇到不懂的,就问……夫子。」
我将富贵送到学堂时,他拉着我的手仰头问: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呢?」
我看了看窗外,轻笑:
「春暖花开的时候吧。」
回去的时候我顺便买了份栗子糯米鸡,可惜,如今我吃再多也找不回曾经的味道了。
6
入秋之后,连着下了几场雨,天气也越来越冷。
我幼时曾在冬日坠过湖,被捞上来时身上已经没有一点温度了,烧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从那之后,我就格外畏寒,稍微一点冷,我都会冻得发抖。
记得我嫁给沈千辞后的第一个冬天,每天躺在床上时他都会将我整个人抱在怀里,像个大火炉似的。
有一天晚上,我在他胸前笑着蹭蹭:「千辞,你真暖和。」
黑暗里,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像是克制不住般捉住我的手,慢慢靠近我耳侧,低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危险的诱哄:
「还有更暖和的,阿蓠要不要试试?」
更暖和的……
被冻醒时我才发现自己又做梦了,屋檐不断往下滴着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铜镜里映出的惨白面容,忽然有些记不清从前的模样了,颤抖着手慢慢描眉抹胭脂,可这一次无论我怎么画都画不好。
我生气地将东西挥到了地上,发出一阵碰撞声。
很快,房门被打开,但没人说话。
我背对着门坐了许久,抬手擦了擦眼角,朝开门的人道:
「没事,手滑,没拿稳。」
开门的人是我的婢女小铃铛,是个哑女,三年前被我无意间救下的。如今整个院子,只有她一个人陪着我,只听我的话。
「小铃铛,我想吃栗子糯米鸡,你去买一份回来。」
沈千辞从不限制我和小铃铛的自由,只要我不离开。
我也曾逃跑过一次,那时身体还没这么差,于是让小铃铛帮忙,我带着岁岁和她一起逃了。
后来,就在我踏进乌篷船时,才发现他早已坐在了里面,小铃铛被他的下属用长剑直指心口。
船外的摇桨声时有时无,沈千辞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抬头看我:
「阿蓠,你要去哪儿?」
小铃铛平静地看着我,动了动手指,她在说:「不用管我,我不怕。」
可是我怕。
我娘亲死了,爹爹死了,江家上下所有人都死了,连那个爱我的千辞也死了,我再也不想看见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死去了。
我早该明白的,沈千辞那样的人,就算不爱我了,我也只能是他的。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可以离开他了,小铃铛的嫁妆我已经准备好了,再让她陪我几日,就让她去找富贵。
胭脂被小铃铛在临走前捡了起来,我重新对着铜镜抹在面颊上。
如今这副模样不免让我想起娘亲病入膏肓时的样子,那时爹爹每回见到病恹恹的娘亲都会默默擦泪,后来娘亲就让人给她上妆,每天都换着穿艳丽的衣裳。
就为了看起来有精气神一些,让爹爹心里好受些。
我不为别人,只为自己看着能好受些。
抱着岁岁等栗子糯米鸡的时候,雨忽然大了起来,十月份的天,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雨,当小铃铛抱着糯米鸡带着一身湿意推开门时,外面忽然出现一阵慌乱的嘈杂声。
7
沈千辞受伤了,很严重,昏迷了三日还没醒。
我带着岁岁去看他时,屋内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他的下属毕恭毕敬地叫了我一声:「夫人。」
我没理,径直走到床边。
沈千辞躺在床上,脸上几乎没了血色,若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着,真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站在床边沉默地看了许久。
想起曾经有一次他也是负伤回来,背上的刀口深可见骨,我趴在他床边抱着他的手哭得稀里哗啦,他当时额角沁着汗,虚弱地温声安慰我:
「别哭啊,阿蓠。」
「你疼不疼啊?千辞。」
我那时真的是怕他会死,怕到连「死」这个字都不敢提,日日夜夜守着他。
后来他捏着我的脸轻笑:「你不是常说我是个祸害吗?祸害遗千年,阿蓠,我不会死的。」
思绪转回,岁岁突然从我手上跳了下去,缩在了沈千辞的床边。
我哑着声音低喃了句:
「他会死吗?」
一旁他的下属回答:「夫人放心,大夫说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知……何时能醒来。」
我放什么心呢?
果真祸害遗千年。
我抱起岁岁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未曾对他说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救苏玥玥受的伤,那日我前脚离开,苏玥玥后脚就来了。
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昏迷数日的沈千辞,醒了。
我曾经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上别人,他明明说过喜欢我的。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到底被什么打败了……
如今我才明白,是被他打败了。
就像明明昏迷不醒的他,苏玥玥只稍来看一眼,他就醒了。
沈千辞的伤躺在床上养了七日才能下床。
那日我睡醒发现岁岁不见了,在府里找了许久,才在沈千辞院子外的桂花树下看见小小的一团。
它缩在铺满桂花的角落,一阵风拂过,又落了些桂花。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直到看见树下那只破旧的藤编小球。
是年年的。
年年在时,它们最喜欢待在桂花树下玩了。
我艰难地俯身抱起它,转身要回去时却看见沈千辞坐在石阶上的背影,他的身后是缀满枯叶的树。
脚步微顿,我继续往前走。
他在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如果没错的话,太子和苏玥玥的婚期快到了。
他要权力,也要苏玥玥,或许那就是他谋反的最佳时机。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两人成婚前三日,太子带回来的那个女子被人掳走了,太子在城中大肆寻人,甚至一度将怒火迁到苏玥玥身上。
我回忆起那日在街上看见的画面,以及太子对那女子极尽宠爱的传言,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两天后,苏玥玥来找沈千辞,让他帮忙去寻人证明自己清白,然后留在府里的我和她也一起被人掳走了。
当时府里的人死伤一片,那群装扮异常的人看了看被抓到一起的我和苏玥玥,交流了句:
「不知道哪个才是,一起带走吧。」
苏玥玥沉默不语,我松开手中的岁岁,刚说一句「我不是——」
就被打晕了。
8
带走我们的人是邻国的小将军。
听见他的下属叫他,我才想起,我曾听说过邻国这位心狠手辣战无不胜能笑着杀人的小将军。
虽然不清楚他绑我们是何意图,但这居然是又一次我和苏玥玥一同陷入危险的境地。
我们口中塞了软布,分别被绑在很粗的木桩上,像极了活靶子,很快,出现了第三个被绑的人。
是太子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原来也是被这位小将军掳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也绑在了木桩上,一边绑一边靠近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对面的山崖上,有三个人拉弓瞄准我们。
太子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画面,他阴沉着脸开口:「放了她们。」
想起画本子里男主人公二选一的故事,还有此前小将军对着下属不耐烦地挥手道:
「这两人的话我不信,确保万无一失,一起绑了。」
我实在无奈,也很悲哀。
小将军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嘻嘻朝太子开口:
「呦,果真一个人来,看来是真的爱你那太子妃啊。」
「哼,我心爱的未婚妻好心将走失重伤的你救起,你却将意外失忆的她带回来当你心上人的挡箭牌,骗她喜欢上你,无耻!」
「现在,我的未婚妻不相信我了,我非常生气。」
我默默思考着他的话。
他的未婚妻意外救了当初重伤走失生死未卜的太子,然后两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未婚妻姑娘失忆了,太子认为他的处境危险重重,于是就将那未婚妻姑娘带回来,假装喜欢她,不喜欢苏玥玥了,骗过了所有人,目的只是为了保证苏玥玥的安全。
后来未婚妻姑娘被他所骗信以为真时,她的未婚夫小将军找上来了,但她认为小将军才是骗子,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事儿。
呵,可真是用情至深……
那位未婚妻姑娘平静地看着太子,苏玥玥亦是,我微微挣扎着哼出声,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没人理我,现在就算是知道我不是苏玥玥了,也来不及和崖上拉弓的人说了,更何况太子到现在也没将目光停留在我们三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我胸口越来越疼,口中的软布逐渐被血浸湿,所幸被绑着才没让我倒下去。
小将军靠近他未婚妻旁,恨恨地开口:
「我现在让你看看他喜欢的到底是谁?」
说完他便做了个手势,霎时,三支箭羽带着强劲的风分别朝我们而来。
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太子冲向了苏玥玥,但比他更快的是沈千辞的身影,就在他伸手握住箭矢,被划出一道血痕时,另一箭狠狠地贯穿了我的肩膀。
口中塞着被血浸透的软布,我连疼都喊不出。
而第三支箭只是从未婚妻姑娘的身侧划过,连她衣角都未沾到。
这大概就是话本子里所说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吧。
隐约间,我似乎看见沈千辞朝我跑来,就像那年寺庙大火,终究是晚一步。
9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雪,岁岁安静地趴在我身边。
小铃铛说我昏睡很久很久了。
沈千辞端着药推门而入,见我醒了,微微一滞,随后很自然地开口:
「阿蓠,你醒了。」
语气平静地就好像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他扶起我小心翼翼地想要喂我喝药时,我垂眸看了眼他掌心的伤痕,无力地笑着问他:
「你疼不疼啊,千辞。」
握着汤匙的手颤了颤,我避开了他喂过来的药,药汁洒在了我身上。
「你别碰我好不好,我痛。」
其实自第一次毒发后,日复一日地疼痛早就折磨得我麻木了,很多时候都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但现在,我又开始疼得要忍受不了了。
「阿蓠,你哪里疼?」他的眼睛微微泛红,看着我小声问。
「看见你,哪里都疼。」
我想,他一定已经知道我毒入骨髓,药石无医了。
但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过,每天都会陪着我,给我说他今天做了哪些事,喂我吃他买回来的栗子糕。
一时间,我们好像回到了刚成亲那会儿
我脸上的妆容被擦干净了,一定很难看,身上的衣服也只剩下素白的中衣了。
那天,沈千辞带着风雪推门而入时,我正抱着岁岁昏昏欲睡。
他买了一份栗子糯米鸡。
我瞧了眼后继续闭目,淡淡开口:
「我不想吃了。」
「阿蓠……」
「沈千辞,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许久没听见声音,我刚要睁眼却被他抱进了怀里,没有力气,我也懒得挣扎。
「沈千辞,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我不需要的。」
那支贯穿肩胛骨的箭约莫提前了我的死期,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每次醒来沈千辞都会在我身边。
有一次我傍晚醒来,他正坐在床边轻轻擦拭着我的手指,我望着他问:
「沈千辞,你知道当年我在和安寺前的树下写的愿望是什么吗?」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他突然将我抱进怀中,嘶哑着声音道:
「对不起,对不起,阿蓠……」
我推了推没推开,就放弃了,平静地看着他:
「沈千辞,你能不能不要装得那么深情?」
「你若真心喜欢我,又怎么会喜欢上别人?」
「我现在要死了,终于可以离开你了。」
他紧紧抱着我,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无助与执拗:
「阿蓠,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的。」
我笑:
「你还说过会永远对我好呢。」
你骗我一次,我也要骗你一次。
10
苏玥玥成为太子妃了。
听说在他们成婚那日残暴不仁的平阳王起兵造反,宫内宫外里应外合,皇上被挟持,皇后被软禁,太子与苏玥玥都受了伤。
危急时刻,是沈千辞带人去反转了局势。
小铃铛比画到这里时,还不解地皱了皱眉,因为当时处于最有利局势的沈千辞并没有篡位,而是看着太子和苏玥玥完婚就撤退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还买了包栗子糕,但我那时还没醒。
果然啊,苏玥玥有想嫁的人,他就会放手。
我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低声呢喃着:
「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大,好冷啊。」
小铃铛给我添了床被子,出去前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笑着朝她开口:
「等雪停了,你就去长青书院找富贵吧,小铃铛,银子和嫁妆都给你备好了,见到富贵帮我带句话,就说等他考上功名大富大贵之后,我再去看他。」
门被关上后没一会儿又被打开,进来的是沈千辞。
自我中箭醒来后,他每晚都会上床将浑身冰凉的我抱在怀里暖着,最初的时候,我抗拒过,他的手覆在我的肩后乞求般开口:
「阿蓠,别推开我好不好?」
不好,可我着实也没力气推开他了。
他似乎放下了所有事,只陪在我身边,我看了看自己泛白的指甲,问他: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啊?」
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指,笑着说:「阿蓠一直是最好看的。」
「可你明明说过我很难看的。」
「我都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蓠……」
「算了,我原谅你了……我比你先死,要是有轮回,我就不会再遇见你了,真好。」
他紧紧抱着我,将脸埋在我颈窝,似是有水滴落在我颈侧,烫得惊人。
最近开始反复梦见娘亲去世的那日,早上她说要起来给我梳头,晚上就离开了。
或许,人死之前都会有一次回光返照。
那日半夜我突然觉得很有精神,于是戳了戳沈千辞:
「我想吃栗子糯米鸡,你去买。」
外面的风雪很大,他临走前紧紧握着我的手,眼尾泛红:
「好,你等我回来好不好,困了也不许睡。」
「知道啦,快点去。」
等他离开后,我起床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骨瘦如柴的人,果真很丑。
我拿起许久没用的胭脂慢慢抹在脸上,上完妆后,又去挑了件绿色的袄裙穿上。
绿色代表生机。
打开门顿时被雪呛得咳嗽,忍了忍,我踩上厚厚的雪地,从后门出了府。
自从江府出事后,沈千辞就另买了一座府邸,我就再也没回去过,就算路过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可现在,我想回去了。
走在路上,我摔了很多次,糟糕的是,我好像毒发了,这一次的毒发比之前任何一次来得都猛烈。
全身上下哪里都开始疼,鲜血沿着唇不断往下流,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弄脏了我的裙子。
又一次摔倒后我再也没力气爬起来了,大片的雪花落在我身上。
好冷,好疼。
闭眼后,无数的画面涌入脑海,回忆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仿佛在院墙下朝我伸手,他眼里那样不羁的野心,与我截然相反。
这一回,我应该不用再伴着疼痛入睡了。
冰凉的雪落在脸上,刺骨的冷。
日后天大地大,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我了。
11
我变成了一缕魂魄,看见大雪纷飞中沈千辞酿跄着扑到我的身体前。
他不敢碰我,只颤抖着声音说:
「阿蓠,你不是最怕冷了吗?你起来,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用啦,我以后再也不会冷了。
回答他的是寂寥无声的黑夜,不知过了多久,他俯身将我的身体抱起慢慢走在大雪中。
不知什么原因,我被迫跟着他回去。
我看见他将我放在床上,仔细将我脸上的血擦干净,不许任何人碰我,然后呆呆地在我面前坐了许久,像是要化成一座石雕。
第二日,我的身体被下葬了。
起初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我的死而展现出任何悲伤,整日忙于公务,甚至再也没踏进过我曾住的院子,就好像他只要不去看,就能假装我还活着,还好好地待在那里。
二月初,太子处理瘟疫时不幸被感染,命不久矣,苏玥玥求过来时,沈千辞迅速扶持了个新太子,将权力一点一点收进手中。
苏玥玥含泪看他:「千辞……」
沈千辞平静地对她说:「你放心,新太子也很喜欢你。」
然后苏玥玥跑了。
我看着沈千辞,终于发现他哪里不对劲了,从前我在时,虽然会和我吵架,但起码会有情绪,如今的他,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直到有天半夜,他被春雷惊醒后忽然朝我的方向看来,然后连鞋子也没穿就漫无目的地叫着:
「阿蓠,阿蓠……」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个一个问府里的人:
「你看见阿蓠了吗?」
「阿蓠呢?」
「阿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蓠是不生气了?」
「她不要我了……」
没有人敢回答。
最后,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我曾住的院子,抱着我的衣裳将脸埋入其中。
我飘在身后,只能看见他颤动的双肩。
第二日,他又恢复了正常,似乎忘记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我不明白他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
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几天后他在醉香楼被人暗算了。
彼时他正对着桌上的栗子糕和栗子糯米鸡发呆,飞镖射过来时,他本可以躲开的,但他只微动了下就停住了。
若他避开,桌上的食物必会被毁掉一盘。
飞镖没入他后肩,鲜血霎时溢了出来,沈千辞看着栗子糕和栗子糯米鸡扯了扯唇角,乌血从他口中溢出,他倒了下去,无声说着:
「要是弄坏了,阿蓠会生气,就不要我了。」
飞镖上有毒,和我中的一样的毒。
我曾想象过无数种他的结局,倒是没想到这一种。
命运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原点,譬如我早该死在江家出事的时候,譬如沈千辞早该死在那染了毒的弓箭下。
魂飞魄散的那夜,原本昏睡着的沈千辞突然醒来,看向正飘在桌案前的我。
他的桌上有一幅画,画上是我坐在墙头看他习武的模样。
就在这时,他轻轻问:「是阿蓠吗?」
我下意识转过身,微笑着看他双目浮上惊痛,朝我跑来。
然后我,逐渐消散。
(完)
番外——沈千辞
十岁那年,我遇见了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二十岁那年,我把她弄丢了。
1
阿蓠走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中了和她一样的毒。
我才知道,毒发时是那样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碾碎,淬心断骨似的,要不停地吐血。
她一个擦破掌心都会哭,看见血都会怕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呢?
我不知道,因为那时候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丞相嫡女苏玥玥身上。
她和阿蓠完全不一样,苏玥玥温婉脆弱、倾国倾城,我在她身上,看见了我娘的影子。
我娘死的那年我九岁。
她被大夫人诬陷与人通奸,活活折磨致死。
年幼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在我爹面前将脑袋砸出血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大夫人的人抓走。
最后见到她时,她的双眼被剜了,舌头被割了,十指被夹断,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似的安静地睡在那里。
那时,我格外平静,我知道,那个会温柔教导我,陪我读书写字的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后,我在府中忍受了无数的嘲讽与辱骂。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只有变强才可以将他们统统踩在脚底,才能为我娘报仇。
阿蓠出现那天,正是我没控制住打了辱骂我娘亲的长兄,挨打后被罚跪。
其实自我娘走后,我眼里的一切都没了颜色,直到穿得像只花蝴蝶似的阿蓠从狗洞钻过来,站到我面前时,才重新给我的世界带来色彩。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蹲在我面前吃点心,可真是坏。
于是我把她点心抢走了。
后来她总是来找我,我一点也不想看见她,她身上天真无邪没受过伤害的美好灼痛了我。
八月的一天,她捧着栗子糯米鸡从狗洞钻过来,看见我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那是刚被兄长带人殴打过。
我越反抗他越兴奋。
阿蓠急切地跑向我时栽了个跟头,一边哭一边问我疼不疼,然后小心地对着我的伤口吹了吹。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伤口,像是沿着那道口子直接钻进心尖,又酸又痒,还有些无法形容的感受。
吹完后她将脑袋凑到我面前,喃喃道:
「该你了。」
我看着她额头被砸出的大包,顿了许久还是轻轻吹了一下。
第二天,她给我送来了很多瓶瓶罐罐的药。
我看着一手抓着栗子糕,一手拿着药瓶认真交代的模样,脱口而出:
「我是侯府庶子。」
她眨了眨眼,然后眼眶一红,小声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爹只是个芝麻大官,比不上你爹,我就不配和你玩。」
芝麻大官?
我自嘲地笑笑,看着她:「不是,你别哭。」
是我配不上你。
随着年纪渐长,阿蓠开始爬梯子翻墙,最喜欢坐在墙头看着我习武。
时间久了,我也养成了每每习武前喜欢看一眼墙头那个小姑娘的习惯。
阿蓠啊,喜欢爬墙钻洞,喜欢栗子糕和糯米鸡……
也喜欢我。
遇见苏玥玥之后我像是着了魔般被她吸引,不想看见她陷入任何危险,只想好好保护她。
后来,我的确保护好了她,却也永远失去了阿蓠。
失去了那个在上巳节夜晚戴着大野狼面具朝我「嗷呜~」的姑娘。
2
我住进了阿蓠的院子。
半夜的时候,我又一次毒发,疼痛直至天明,鲜血染红了衣裳。
太阳出来时仿若死过一次,我爬起来拿了块桌上摆的栗子糕,含进了口中,记忆中那种香香甜甜的味道再也感受不到了。
第一次毒发后,就失去了味觉。
阿蓠那么喜欢吃的栗子糯米鸡和栗子糕啊,原来后来的日子,她再也没尝到过。
岁岁从桌角钻出来,带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我将它捞起时顺手将那团纸捡起打开,上面写着娟秀工整的六个字:
沈千辞,大骗子。
心口又开始疼了,我摸着那干涸的墨迹,却想笑,笑得想流泪。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夏天刚到的时候,岁岁开始生病,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
我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虚弱下去,最后死在我怀里。
记忆中,阿蓠好像给年年立了块小墓碑,我找到后在旁边挖了个坑将岁岁埋了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阿蓠曾说:
「年年是阿蓠,岁岁是千辞。」
「年年死了,岁岁会难过吗?」
我咳出一口血,脏腑俱裂。
年年死了,岁岁也会死的。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经历深入骨髓的痛后躺在床上,浑浑噩噩间仿若回到十一岁那年的生辰。
阿蓠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长寿面过来,她说:
「爹爹说,生辰就要吃长寿面,吃了就能长命百岁,千辞要长命百岁。」
那是自我娘死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千辞要长命百岁。
而他们,只想让我死。
为了能长命百岁,我只能让他们死。
阿蓠还说:
「千辞以后的每一次生辰,我都会陪着的,我会永远陪在千辞身边。」
小骗子。
九月末,我在醉香楼遇到了阿蓠从前的婢女小铃铛,她身边还有个小男孩。
隔着一道屏风,我听见那个小男孩叹气:
「小铃铛姐姐,年年真的说要等我考取功名大富大贵后再来看我吗?」
「唉~那我要等好久啊。」
我不知道小铃铛对他比划了什么,他忽然高兴起来:
「真的吗?她会写信给我?」
四肢八骸痛得发麻,我低低笑出声,她可真周到啊,给富贵留了信,给小铃铛留了嫁妆。
唯独给我,留下痛苦。
出酒楼时我被日光一照险些晕倒,幸而被身后的人扶住,我回头,正是那个小男孩。
小铃铛看见我神色剧变,拉着他就匆匆离开。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小铃铛姐姐,我只是顺手,就突然想起年年了,她那个时候也总是头晕……」
心中气血翻涌,我扶着墙走到角落吐出一口血,然后靠着墙坐下来,抬头看了看太阳,隐约间好像听见阿蓠在问我:
「你疼不疼啊,千辞。」
我疼,我好疼,阿蓠。
3
我大概也快死了。
那日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我回到了被封已久的江府,走到落满雪的槐花树下。
入目之处皆有阿蓠的身影,可是再也没有她了。
我疲惫地靠着树坐下来,却发现树下埋的东西露出了一角。
是个木箱,我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放着大蝴蝶风筝,两只面具,还有一支被折断的木簪。
我将其紧紧攥入手中,刺得掌心血肉模糊。
阿蓠从前最喜欢缠着我说:
「千辞,你喜不喜欢我啊!」
「我喜欢千辞,我喜欢沈千辞。」
「千辞你也喜欢我吧!」
那年春日,阿蓠躺在树上看话本子时掉进我怀里,而后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抱着话本子脸颊一红,羞涩地要跑。
我一把将她捞过来,掏出怀里失败了许多次才刻好的木簪,轻轻簪入她的发髻。
低头瞧见她绯红的双颊,原本装作淡定的我突然间紧张起来。
「千辞,你抓疼我了。」
听见她的声音,我下意识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懊恼地道歉:
「对,对不起,阿蓠。」
相对无言,我看着她紧紧捏着的话本子,本想问问她在看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没想到我一问她就像是被踩着尾巴的小猫。
「没,没,没什么,千辞,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见她又要跑,我脱口而出:
「阿蓠,我,我喜欢你。」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达心意,虽说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喜欢,但我想让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想看她笑,听她在我身边唠叨,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她惊讶地瞪着眸子,然后像只小兔子一样冲进我的怀里,撞进我的心里。
成亲那晚,我看着一身嫁衣的她,心中缓缓溢出热流,抱着她欢喜道:
「阿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没有人可以欺负阿蓠,欺负阿蓠的人都该死。
我也该死。
雪落的声音在耳边变得有些模糊,我好像听见阿蓠轻轻啜泣的声音,顿时一股钻心的疼迫使我呕出一口血。
我抱着木箱,靠在树下,无声呢喃:
「别哭啊,阿蓠。」
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阿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