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时候,皇帝派人过来传话说今天晚上不来我这儿了,今儿个大臣们都进了园子,皇帝正宴请他们呢。
又着人送了些东西,是今年西京进贡的补品。有阿胶,血燕什么的。说让我收着补身子用。
我看着苏泽道,「皇帝今儿不来咱们这儿了,你晚上还去不去渡云桥上散步啊?」
苏泽低着头不说话。
「你要去了呢,我也不拦着你,只自己小心些别让人瞧见就行。晚上也不用来我这里伺候了,只去准备你自己的便是了。」我淡淡的说道。
听我这样说,苏泽看着我郑重行了个礼道,「臣,多谢娘娘。」
我也含笑看着她,看来,那个黑面郎终究是要拱走我的菘菜了。
罢了,各自都有各自的归处。
1
第二日一早,我还尚未用过早膳,景妃身边的人便过来回话说,景妃病了,总是梦魇不说,如今又添了心悸之症。
我一听赶紧指派了好几个太医过去诊治。
我正担忧的时候,不想看见苏泽提溜着一个鸟笼子在外头晃悠着。
那笼子里看着倒不是什么名贵的鸟,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红嘴鸽子。
那鸽子通身都是灰色的,只颈边围着一圈紫蓝,看着倒跟寻常的不一样。
这厢,苏泽提溜着笼子进来了,献宝一般将笼子提到我眼巴前道,「娘娘,您看这鸟儿,品相如何?」
我仔细看了看,又摇了摇头道,「不好看,怎么,是你昨儿在渡云桥上拾得的么?」
「娘娘猜的真准,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鸟儿,这是信鸽,会送信的。」苏泽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承认这就是方素白给她的。
我听了嗤笑一声,年过三旬的人了,还玩儿鸿雁传书这一套,不觉得不合年龄吗,真真让人酸倒了牙。
这边苏泽见我对她的鸽子不感兴趣,也不泄气,径自吹着口哨逗着那鸟儿,开心的跟个大傻子似的。
我看着苏泽道,「不要倒腾你的鸽子了,我这里有一桩差事要让你办呢。」
苏泽听了我的话,乐颠颠的凑到我跟前道,「娘娘您吩咐。」
「你去把皇帝前儿个给咱的那些补品,挑一些好的,给景妃送过去,听闻她近日里心悸梦魇,此番你替我好好慰问慰问。」我道
「得令!臣这便去。」苏泽说完,开心的捧着盒子跑了。
我看着她乐的不行的样子,又惊讶又困惑。
我认识苏泽也有二十年了吧,她什么时候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样子,如今这是怎么了,就因为方素白送给她一只破鸽子?
这便高兴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这两年送过她多少东西,哪一件不比那只鸽子贵重,她倒是一次都没这般高兴过。
合着我这几年给她的竟还不如一只丑不拉几的鸽子?
又特么是一个没良心的玩意儿。
2
我这厢兀自躺在榻上翻着经书,还没一炷香的时辰呢,便瞧见苏泽回来了。
方才的欣喜不见了踪影,又是一副生人勿近冷若冰霜的样儿。
看着她进来了我才道,「不是让你去慰问景妃嘛,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你到底问了没有?」
见我质问,她也不说话,我兀自接着道,「你是不放心你的鸽子吗,一时不见便放心不下。只是你放心不下也不行,这里还有一桩差事。」
我指着另一个盒子道,「这是西京进贡来的百年灵芝,你不是说梁夫人病着起不来么,你把这个给她送去,此次定要好生问一问。这是关乎咱们灿儿的大事,你给我正经的办。」
谁知我说完她也不曾起身,只兀自坐着不说话。
良久她才道,「娘娘不必送了,梁夫人这会子在景妃那里,相谈甚欢呢。」
我愣了。
苏泽站起来道,「适才去景妃娘娘那里送补品,一进门便见两人正说着话呢。」
「梁夫人那个样子可不像有病的人,那梁家小姐和榕哥儿都在,在景妃下首一道坐着品茶呢。」
「娘娘,要我说,那起子不识好歹的人不配要咱们的东西。」苏泽愤怒的不行。
听苏泽这样说我心里也有些不快,但还是道,「兴许是景妃病了,梁夫人去看一看呢,我倒听说景妃的父亲也在山东的任上呢,大约他们有旧交,这也说不定。」
「既然这会子,梁夫人在景妃那里,你也不便去了,待晚些时候吧,你再把这个给她送过去。」
「娘娘糊涂了吗,那梁家夫人此番分明就是对娘娘不敬。」
「咱们三番两次的请她不来,这倒是巴巴的去了景妃那里,打量着景妃能瞧得起她呢!」苏泽气急。
「不论如何咱们总得把态度摆出来,谁让咱们灿儿喜欢人家的姑娘呢?」我无奈。
苏泽听了我的话不出声,径自挑帘子出去了。
好歹也是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梁家夫人的这个态度我还是明白的。
也不知是景妃笼络的梁家,还是梁家选的大皇子。
总之,人家已经站好队了。
显然,他们没有选郑灿。
3
我天生便厌恶各种争执,厌恶各种明争暗斗。
我不想让我孩子参与这些肮脏不堪的抢夺,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即便我能不在乎别的,灿儿的幸福我也能不在乎吗?
我十分清楚,人在年少时能遇见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有多不容易。
这是一种珍贵,也是命运的一种慈悲,所以我不能放弃,无论如何,我都要为我的孩子争上一争。
我便不信了,榕哥儿再好也是皇帝的孙子,皇帝就算立大皇子为储君,梁家也未必能如愿。
且大皇子妻妾众多,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子嗣来同榕哥儿竞争,为何梁家就单单要选榕哥儿做女婿呢?
我不是不知道景妃一直在为大皇子打算着,早年间我还没有子嗣的时候,景妃便有意将大皇子过继到我这里,只是我一直推辞着。
及至郑焕长大,景妃又为大皇子挑了内宫副统领来做岳家。
如今,景妃又要让朝廷的中书省来做自己孙子的岳家。
不得不说,她真是盘算的极好。
有这两门位高权重的亲家,大皇子还愁什么呢?
我从没有想过让灿儿去竞争储位,我知道做皇帝并不快乐。
这世上有好多种快乐,哪一个都比做皇帝来的幸福,我只盼着他能像我弟弟一般,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子,从此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便是了。
可是景妃如今不仅要争储位,还要争我儿子的媳妇。
如果灿儿也要跟郑焕争夺储位,我又有什么能够给他?
他虽是我自己养大的儿子,甚至连他自己都一直以为他同郑烁一样是我亲生的,可是外头谁不知道他是从小抱来我这里的。
皇帝虽然一直以他为嫡子,可是细论起来终究没有那么名正言顺。
他的亲外祖家早已被皇帝打压的七零八落了。
苏家又式微,根本给不了他什么。
大皇子已在朝堂领了差事,有了自己的势力,而他不过仍旧是一个只能在上书房用功的孩子罢了。
皇帝虽说喜欢郑灿,可也只是喜欢。
我并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属意于郑灿。
况且,如果皇帝的属意真的有用的话,他当年就不会保不住贵妃了。
如果灿儿夺储失败,那将是怎样凄惨的下场我根本无法想象。
如果他不争储位,景妃那样老谋深算又心思深沉的人,会不会放过他,毕竟他是皇帝眼中的嫡子。
如果让灿儿从此以后仰人鼻息的做一个闲散王爷,他会不会甘心,会不会后悔?
想到这里我不禁默默流泪,我的灿儿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当时一心想要养一个孩子,可是身在皇家,我却不能为他选一条稳妥的道路。
4
下午的时候,苏泽听了我的话终究还是拿着那盒子灵芝去看梁夫人了。
她虽万般不愿,我还是殷切嘱咐她,一定要好生关怀梁夫人,万不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她没有孩子,她还不知道,只要是自己孩子想要的,母亲的区区面子算什么。
若能保得我儿一世平安顺遂,便是将我的性命拿去,我也是愿意的。
头天让苏泽去了梁府,不想梁夫人第二日便递了牌子进来,说要来给我请安。
我这厢赶紧让灿儿去里头换了衣裳,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让他陪侍在侧等着梁夫人来。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我便是不信了。
这样唇红齿白,眉目清俊的少年郎,端的是玉树临风的姿容无双,论才华,论长相,哪一点不比榕哥儿那个小子强。
又是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梁夫人怎么会看不上呢?
阿烁我便不让她见人了,她那个嘴向来不会说话,让她来恐坏了事。
这厢我见了梁夫人倒是十分的惊讶,我心里想着梁夫人应是个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的官家太太。
却不想原是个温柔明快的女子,一举一动的都十分知礼懂事。
「臣妇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梁夫人请起,请梁夫人坐到榻上说话。」
我话音刚落,一旁侍立的苏泽连忙上前亲自将梁夫人扶起,又将她掺到我对面的塌子上坐下。
这边,梁夫人刚刚坐下,郑灿便到梁夫人跟前行了个晚辈礼。
「见过梁伯母,梁伯母安康。」
「受不得,受不得呀,这便是四殿下了吧,外头传扬说四殿下长的丰神如玉,俊美无双,颇有皇帝年轻时的风采,如今一见竟是真的。」
梁夫人看着郑灿慈爱地笑道,「臣妇的确不曾见过这般好看的少年郎啊。」
「长的再好也是小孩子罢了,如今还在上书房读书呢。皇上倒是有意让他明年到朝堂上历练历练。只是本宫不放心,到底年纪轻,多读些圣贤书才是正经。」我笑着道。
梁夫人道,「娘娘真是自谦了,谁不知咱们殿下才华出众,文武双全呢,且殿下在春猎上更是大放光彩,令人惊艳啊。」
「梁夫人真是会说话,小心夸的他呀,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早些时候便想请梁夫人进宫说话来着,只是夫人一直病着,不能得见。近来,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吗?」我笑着道。
梁夫人笑着说道,「让娘娘这般关心,臣妇甚为安慰。回娘娘的话,早些时候臣妾便好多了,只是府里繁杂琐事颇多,一直不能来见娘娘。昨日娘娘关怀赐药,臣妇心里深感羞愧,这才一大早赶了来向娘娘请罪。」
「什么请罪不请罪的呢,梁大人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又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的夫人病了,本宫自是要好好照拂的。」
「如今呐,咱们年龄大了,也不比年轻的时候了,更得注重保养自己的身体才行,尤其是咱们女人,得知道心疼自己啊,男人们都有自己的大事要办,儿女们都得咱们照应呢,咱们若病了谁来照看他们是好。」
我缓缓的跟梁夫人拉着家常。
梁夫人赞同道,「娘娘说得极是啊,便如臣妇的女儿吧,如今十五岁了,自来了园子里便成日里外头顽着,也不说绣花写字了。臣妇真是担心呐,这辈子就生养了这一个女儿,就怕她在外头磕着碰着了。」
「夫人的女儿可是五公主的伴读,簌絨小姐?」
「正是啊,幼时她父亲送她入宫做了五公主的伴读。娘娘可曾见过她吗?」梁夫人问道
我笑着道,「自然是见过了,这孩子,我可喜欢的紧呢,上回呀,她跟着五公主一道来了我这里,本宫一见那水灵样儿,便爱的不行了。六公主也是很喜欢她,嘴里整天都是簌絨姐姐,簌絨姐姐的。我道这簌絨姑娘是谁呢,原来是夫人的女儿啊。」
「往后夫人进宫啊,尽管带着姑娘来就是了,她们女儿家在一道顽着,也让我们家的皮猴儿学一学她簌絨姐姐的言行,咱们也能在一道说说话儿,夫人道好不好?」
「娘娘这般厚爱簌絨,臣妇代簌絨谢过娘娘了,难为娘娘看得起臣妇,愿意同臣妇一起说话。外头都说,娘娘是一等一的贤良之人,此番见了娘娘,才知娘娘着实是实至名归啊。」梁夫人笑着道。
我道,「咱们女人家活一辈子难道是为着这些虚名么,还不是为着这些儿女们,呦,只顾着同夫人说话呢,不想夫人的茶竟凉了。」
「灿儿,去给你梁伯母续一杯茶来。」
梁夫人道,「不可不可呀,殿下是千金之躯,怎么能给臣妇端茶倒水的,没得折辱了殿下。」
这厢灿儿亲自端着茶水给梁夫人放到手边,才有礼的退下。
我道,「这有什么,他再尊贵,也是咱们的晚辈,给自家伯母倒杯水能怎么样呢?」
梁夫人看着给刚给她端过茶的灿儿笑道,「娘娘不仅贤德,教养子女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啊,臣妇真该同娘娘好好请教才是。」
5
这般与那梁夫人闲话了半日,我又再三挽留她用过了午膳,才好生着人将她送回去。
梁夫人一走,郑灿便喜滋滋的凑到我跟前问,「母后,儿子今日表现怎么样?」
我挑剔的看着他笑了笑。
「尚可。」
郑灿还待再说什么不想郑烁从后门进来了。
「哥,你老丈母娘走了吧!」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
傍晚 梁府
梁启刚从园子里见皇帝回来,又有小斯丫鬟上前给他换下官服才回了自己房里。看见自家夫人在梳妆台前捣腾着什么。
「听说你今儿进园子见皇后去了?」梁启问道。
梁夫人叹了口气道,「早前皇后便着人来召过两回,老爷不让去,我便都推拒了。」
「可是昨儿个,皇后又亲自派了殿前女官过来,给我送了一株百年灵芝,还让我好好养病,咱们再这般拒着,倒显得咱们不懂事了。」
「那你也不该在皇后宫里待那么长时间,还用了午膳,这要是让景妃娘娘和大皇子知道了,会怎么想咱们呢?说咱们朝秦暮楚,见异思迁?」
「夫人,咱们已经选定了立场,不好再改了。」梁启道。
梁夫人不说话了,彼此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梁夫人想了许久,下定了决心般道,「老爷,我今儿不仅见了皇后娘娘,还见着了四皇子,我瞧着四皇子也是不错的。便不说长的,那叫一个风姿无双,只周身的气度和才情也是万中无一的。」
「大殿下家的榕哥儿,虽说也不错,是皇帝的长孙。可是我瞧着他比起四殿下可不是差了半截。我前两日去景妃那里,那榕哥儿便坐在那里还等着我给他问安呢。」
「榕哥儿是皇上的长孙,娇贵些是难免的。」梁启这般说道。
梁夫人叹了口气道,「便不说榕哥儿,我也不想让咱们簌絨嫁到大皇子府,你瞧瞧大皇子,如今二十来岁便一屋子的妻妾。将来咱们簌絨嫁过去,榕哥儿像他爹似的可怎么好?」
「况且,大皇子妃看着也不是好相与的,景妃娘娘倒是和善,可我总是怕她,与她说话总得斟酌再三,生怕有什么说错了。」
「皇后娘娘便不同了,贤德和善,说话也颇为明理,我私以为,若咱们簌絨认皇后娘娘做了婆母,娘娘必不会苛待她……」
「妇人之见!」梁启有些生气了
「四皇子再好,如今也是上书房里的毛孩子,怎比得大皇子如今在朝中为皇帝办差深得信任?」
「娘娘说了,过了年四皇子便要上朝听政了」梁夫人赶紧道。
「那又如何?大皇子可是皇上的长子,皇上还能废长立幼不成?四皇子虽说是嫡子,可叫我说,他就是罪臣之子,他亲娘就是罪臣之女,他不过是养在皇后身边而已。」梁启十分不屑。
「就算他是皇后的儿子,可是皇后家除了十几年前出过一个状元,如今在御史台呆着,还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梁启接着道。
梁夫人不死心,「可是,四皇子是帝后如今最为疼爱的皇子啊,说不准皇上会为了一己之私,将储位给了四皇子呢。」
「皇上的一己之私若能决定储君叫谁来坐,这天下便不会是他的了。」
「当年,先皇不也是偏爱崇惠贵妃所生的七皇子要将大位传给他吗,可是怎么样呢?还不是我们新党拥护着,才有了如今的皇上。」
梁启悠然自得的躺在摇椅上,和自己的夫人诉说着当年的辉煌。
梁夫人都快哭了,低声恳求着自己的君,「老爷,你是知道的。簌絨根本不中意榕哥儿,上回我带着她去了景妃宫里,她这会子还生我的气呢。」
「她中意的是……」
「够了!」梁启不耐烦的打断她。
「糊涂,我梁家世世代代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怎可因她一人好恶而断送了。」
「此事不必再议了,你以后不要去见皇后了,免得景妃和大皇子知道了不喜。」
梁启说完这句话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出去了。
只留下梁夫人独自坐在那里哭的泪如雨下。
她并不想去掺和什么夺嫡的事,她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快快乐乐的嫁一个自己中意的人,这有什么错?
6
用过晚膳,我独自歪在塌上想着今日面见梁夫人的种种。
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
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梁夫人倒的确不是傻子。
如今我只盼着她能说服他们家的当家的。毕竟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主?
一个妇人有什么胆量来掺和朝廷立储的事。都是梁大人做主罢了。
只盼着,梁大人不要错了主意才好。
若那梁大人真的执迷不悟一定要站在景妃和大皇子那边,我倒也不怕。
我的儿子,我便是用什么法子也一定要护着的。并不是非他们梁家不可。
如今我也不急,不论他们如何选择,只静等着结果便是了。
7
时日幽幽,一晃竟然到了八月末。
外头的天都热的不厉害了,偶尔午后还有凉凉的秋风,如今看着外头的景致倒还是花叶深深的。
可是我知道,它们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啊,都是凄风苦雨,风刀霜剑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我记得我大姐出走的那天晚上,我爹老泪纵横的对我说。
他说教养儿女一场,到头来才会明白,原来儿女都是债,无债不能来。
有的是欠了你的,他这辈子来找你还债了。
有的是你欠了他的。此生他找你讨要来了。
不论怎么说,都是躲不了,甩不掉。
我的灿儿和阿烁,他们也是我的债吗?
到底是我欠了他们的,还是他们欠了我的?
灿儿虽说往后看着处境迷茫,但是他懂事明理,心思又通透。
我为他谋划一条安稳妥当的路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阿烁,我真的不知该拿她办,我到底该怎么教她,她才能懂得与人相处的道理。
她才能学会如何说话如何做事?
按说她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们正是一起结伴游玩的时候,可是自从上次诗会过后,再没有一个姑娘来邀她去哪里玩过。
昨日,好不容易四公主过来找她说话了,本来俩人说好了一起投壶,可是不知怎么的,到她投了的时候自己便反悔了。
将箭矢给了她身边的侍婢,让那侍婢替她投。
我瞧着四公主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她就像一朵从生根发芽便被人尽心呵护着的花朵。
她不知道的天上的太阳不仅温暖其实还很刺眼,她不知道外头的风雨不仅诗意还很凄苦。
在她眼里,我便是这世上最严苛的人。
最令她心痛的事,便是她哥哥出去不带她。
她已经十四岁了,还是这般单纯简单的令人心惊。
她一直活在一个真空的天地里。那只是她父皇和哥哥,为她编织的一个美丽的幻境而已。
可是如今,我想打破这个幻境。我想让她见识,什么叫人间疾苦,什么叫身不由己。
我更想让她明白如她自己这般,到底享受着多大的福分。
8
「娘娘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苏泽看着我发呆便问道。
我想了想下定决心道,「我要把阿烁送到慈幼坊去。」
「娘娘在说梦话吗,咱们公主可是千金之体啊!」苏泽大惊。
我白她一眼道,「青天白日的,我说什么梦话,我就是要好好历练历练她,让她见识见识天高地厚。」
「我倒觉得娘娘真是多虑了,咱们公主不仅是嫡公主,还是陛下最为疼爱的幼女。公主一出生便注定是天下最为尊贵的姑娘了,谁还能越过她去?」苏泽劝慰着。
我道,「尊贵有什么用?生在这人世间,不会为人处世,不会待人接物,便是天王老子的女儿也行不通。」
「娘娘何必作此想呢?往后公主大了,皇上必定要择一个好地界儿来给咱们公主做汤沐邑,到时候再给公主配一位有才华的驸马来,还有谁能算计了她去?」苏泽不明白。
我缓缓道,「你知道前朝武宗皇帝的女儿明徽长公主吗?她可是武宗皇帝唯一的女儿,一出生皇帝便将富饶至极的胶东赐给她做汤沐邑。」
「因她是武宗的长女,连她弟弟见了她都得行礼叩拜,武宗甚至允许她在自己的汤沐邑上豢养私兵,让她权同军侯。」
「可是武宗死了以后,这位公主被人挑唆着和新皇的政敌掺和在一起谋反,新皇本要杀了她,奈何武宗留下密旨,不论长公主犯什么错都要保全。」
「实在无法,便没收了她的封地,缴了她的私兵,还将她赶回夫家住去了。」
「可是啊,这位公主从前仗着自己身受皇恩,有权有势的,根本就看不上驸马,她爹在时,甚至还殴打自己的婆母。这会子什么都没了,去她夫家能好过么。」
我看着苏泽震惊的神态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
「怎么死的?」
书上说她,「衣服饮食药物,多作阻隔,长主衣衾乃至有虮虱,至自取炭生火,炭灹伤面,后羞愤自戕。」
你瞧,这公主尊贵不?
可是她父皇只教她怎么尊贵了,却没教她怎么做人。
这世上的人呐,不怕你失势。就怕你,墙倒众人推啊。
苏泽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娘娘让公主去慈幼坊能做什么呢?又让谁来照应公主才好。」
「自然是让林漾来照应了,那可是她亲舅母。其实啊,我也不指望着阿烁能去慈幼坊里头做什么,只要她不添乱便是好的了。」
「我就是想让她去宫外看一看,去苏府住一阵子,学一学怎么跟人打交道,见一见外头的人,瞧一瞧这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什么叫人间疾苦。」
「林漾还能真把她领到慈幼坊做长工不行,就是让她见识见识罢了。」我无奈道。
苏泽想了想道,「只怕皇上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有什么用?他要是能长生不老看护她一辈子,我定什么都依着他。此番,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我有些心烦意乱。
说起林漾啊,我不得不感谢我娘,感谢她替我教养了这样一个聪慧伶俐的妙人儿。
以前周夫人在外头给我打理生意,后来林漾嫁给了子新,我便将慈幼坊的事让林漾来做了。
林漾这个人跟我娘如出一辙,甚至还有些青出于蓝。
不论是立身处世,还是待人接物都有一套自己的法子,这几年在那些官儿太太中间混的是风生水起。
在外头提起她,没有人不夸赞的。
不仅如此,她也颇有打理庶务的能耐。
如今不仅将慈幼坊办的很好,前些年凭自己一人之力还在历宝坊那边开了个粥厂。
如今又在左春坊筹备着建悲田怨来收容京都里乞讨的贫民。
在我看来,她实在是个很有能耐的人。
我想让阿烁跟着她,哪怕学到她舅母三分待人接物的本事,也够她受用不尽了。
9
晚些时候皇帝来了,照常是问一问俩孩子的功课,然后再陪着他们写写字下下棋什么的。
我都有些无语了,那有什么好问的,每天都这么问一遭。
然后讲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俩孩子当着他的面都听着呢,转头就忘了。
阿烁尤其会哄她父皇高兴,小嘴巴巴的,什么话漂亮说什么。
往常便不是了,怎么自在怎么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皇帝同我说,想让灿儿以后去廉政斋里头,跟着皇帝学习怎么处理政务。
我想了想道,「皇上不是说明年才让灿儿入朝听政么,这会子接触政事会不会太早些了。」
「不早了,朕小时候倒是想早些上朝学习政事,可是先皇不愿意给朕这样的机会。如今老二老三都在呢,让他也去吧。」皇帝有些疲惫。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成亲了,他们早不在上书房读书了,自然是该去的。只是灿儿年龄还这样小,如今让他接触政务,怕朝廷大臣们对此不满。要是因此让言官谏言了,这才麻烦呢。」我有些担忧。
皇帝想了想,还是握着我的手劝慰道,「如今是在园子里,宫里的规矩此刻用不着,朕只是让自己的幼子在身侧随侍罢了,大臣们能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又顽笑道,「再说,你弟弟不就是言官么,他还能谏言自己的外甥不成?」
「我弟弟是言官,可他也是忠贞之士,皇上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了,他也是照谏不误的。」我也笑着说道。
「是,你弟弟是忠贞,为着他这份忠贞,朕打算给他升官儿呢。」皇帝接着开玩笑。
「怎么个升法儿?」我问。
皇帝想了想道,「子新年少气盛,在御史台呆着难免得罪人。昨日,朕见了两封弹劾他的折子,我见着倒是没什么,自然留中不发了。只是以后,官场险恶的,怕有人暗地里头给他使绊子。」
「所以朕想着,明年给他挪到六部里头。你瞧着怎么样?六部里你中意哪一处?」
我知道皇帝此番是为子新好,这话像是一股暖融融的春光,照进我心里似的。
让我觉得,这许多年的操劳和辛苦仿佛一声声穿过山岗的呐喊。
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回应。
我虽然十分感动,但还是站起来嘴硬道,「问我做什么?我们呐,不走你这后门儿。」
皇帝朗声笑了笑,从身后过来抱着我,「不走也没法子,谁不知道他是朕的小舅子,还能断了关系不成?」
我任由皇帝抱着,不言语。享受这片刻的温馨时刻。
良久,又听皇帝道,「让子新去吏部如何,吏部尚书是延锐的老丈人,他会照应子新的。」
「那敢情好!」
10
翌日清晨,皇帝在饭桌上跟灿儿说着朝堂里的形势,又跟他说着哪个衙门里的哪个大臣怎样怎样的。
不想,还没用完早膳,便有内侍过来说有好几位大臣在廉政斋等着见皇帝呢。
皇帝也顾不上用膳了,匆忙跟着内侍便回了廉政斋。
我这厢才将皇帝送走,本来想着回去睡会子。
苏泽突然道,「昨儿晚上,苏夫人将兴建悲田院的账本和册子送过来了,说请娘娘指点。昨儿夜深了,我便不曾给娘娘看了。」
「无妨,这会子取过来吧。」
苏泽这边才将东西撂下,一眨眼便要溜着外头去了。
我只好训斥道,「你往哪里去呢,过来同我一起看!」
林漾啊,不亏是跟着我娘长大的,账做的是好,只是太多了,也太细了。
原本不用这样事无巨细的记着,再说这个悲田园也是她一手创建的。
我还能信不过她不成?
也许是看账累着了,用过午膳之后我便径自睡去了。
八九月的天气已经没有那般燥热了,内殿里泉水潺潺,仿佛缓慢流淌出了一截悲欢离合的唱词。
香炉里焚着檀香,我睡的极其安稳。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看见外面的日头都暗下来了。
苏泽见我醒了连忙到跟前回话道,「苏夫人来了,说有要紧的事要回禀娘娘。」
我一听这话,连忙起身收拾了去偏厅里见她。
林漾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她虽然在外头与别的夫人们关系好,但来往间总是刻意避着与我的关系。
生怕在外头落人话柄给我添麻烦。没有要紧的事她很少主动进宫。
这厢,我进了内堂便见正林漾坐着喝茶。
见我来了忙放下茶杯,站起来行了个礼。
「姐姐。」
我笑着道,「快别多礼,有日子不见你了,如今在行宫里也不好召见,这些日子家里头可好?」
「还好,如今老爷子还是闲不住,在家里头办了私塾,除了阿敏他们,还收了别家的孩子。」
「老爷子说了,也不图什么,只是老了不愿让别人伺候,自己图个高兴罢了。」林漾缓缓道。
我听了不语,又喝了口茶道,「母亲她们怎么样呢,如今可还好?」
「庄夫人与阿娘倒还好,只母亲前日里病了,虽是老毛病了,如今看着精神头也不好。」林漾蹙眉道。
我一听心中焦急的不行,「咱们母亲病了,怎么你们不使了人来同我说呢?」
「我倒是要使了人来说的,只相公不让,他说前日里姐姐自己也病着,怕姐姐知晓了忧心。」她道。
我知道子新是一片好意,只是还是忧心的不行。
母亲虽不是我亲娘,可是我在家时她也是待我极好的,我和大姐在一起有争执时,她也从不拿什么嫡庶来说嘴。
我亲娘总是一天到晚各种忙活,也是多亏了母亲对我多番照顾。
如今她病了,却不让我知晓,我焉能不揪心?
我看着她,郑重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不论子新说什么,你定要告诉我的,知道了吗?」
「姐姐,我知道了。」她道。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一眼外殿里的宫人道,「我有话要同姐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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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了然,对帘外的苏泽道,「你且带着他们下去吧,暂时不必进来伺候。」
林漾看着她们都退出去了,又将门窗好生关上。
这才坐下低声道,「我知道姐姐在行宫不便,本也不想来叨扰的。只是今日前朝有一件事,相公不放心,让我必要来告诉姐姐才是。」
「今日中书令大人向陛下上书,说大皇子殿下这几年在朝中颇为得力,要陛下晋大皇子的母妃为贵妃。」
「听子新说,陛下听了并不言语。刘尚书便进言说,嫔妃晋封乃是后宫所辖,又言此事乃是皇上的家事,拿到朝堂上来说并不合适。」
「不想梁中书便言,昔日罪臣之女都能位居贵妃,何况景妃娘娘在宫中资历最高,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如今皇长子在朝堂上最为得力。莫说贵妃,便是皇贵妃也是受的起的。」
「相公听了这话便忍不住了,直言,如今中宫安在,行无差错,便册封皇贵妃,置中宫与何地呢?」
「不想那梁中书甚为硬气,直言姐姐……」说到这里,林漾犹豫了。
低下头也不敢看我。
我沉声道,「不用怕,你说下去。」
「他说,姐姐近来凤体欠安,恐不能掌管六宫,无以垂范宫闱,如今册立皇贵妃也无甚不妥。」
「相公闻此,当即便在御前同他争执了起来,皇上震怒,竟摔碎了御砚。还训斥了相公,将相公与中书大人请出了园子。」
「此番,相公在家中急的不行,定要我亲自进园子来将此事告知姐姐,望姐姐早做准备。」林漾担忧道。
我叹了口气,一时有些震惊,不想皇帝早上去见大臣竟还出了这样一桩事。
来不及多思虑什么,我还是打起精神对林漾道,「你回去告诉子新,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万不要出头了,皇帝心里自有主意,让他顾好自己最是要紧,且不要掺和这起子是非。不要总是操心我这里。你们家里好了,我心里才安生呢,明白吗?」
「姐姐心里顾念我们,咱们怎么不明白呢,只是如今他们提的这一桩,委实是欺人太甚了,自家人不说话,难道平白由着他们欺辱姐姐吗?」林漾不甘心。
我想了想道,「你们不必担忧,皇帝心里自有圣断。」
沉默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道,「漾儿啊,便是你此番不来,我也是要谴人去召你呢,此番我也有一桩事要拜托你。」
「阿烁已经十四岁了,可如今她一无所长便罢了,又性子浅薄,心智未开。总不能好好儿的与别的姊妹们相处。」
「上回,她受人挑唆着在一众贵女前头不仅自视清高,还口出狂言,弄的如今都没有贵女愿意再与她来往。」
「我真是怕呀,如今且有我呢,我能护着她。待以后她大了,这样的莽撞易怒的性子可怎么是好。」
「你也瞧见了,如今朝堂里头风云变幻的,多的是人存着歹念,她这样的性子,待以后大了,不就是被人当做活靶子的吗?」
说到此处,我已是以手扶额,当真是无奈到了极点。
林漾劝慰道,「公主如今年龄还小,待以后大了,便自然而然的心思开明了。」
我无奈道,「我如今实是教不了她了,上回一张口说她,她便跑着去找她父皇了,阖宫的人都向着她,到像是我苛待她一般。」
「在宫里是不好教了,我想让你把她带回苏府去,此番母亲病了,让她也替我在母亲跟前尽尽孝心。」
「你们也不必拿她当公主对待,只当寻常的外甥女儿便是了。再者呢,我想让你把她带到慈幼坊去做事,让她也见见外头的人,学一学该怎么办事的,好好历练历练。」
「惯的她整天不着四六的跟个二傻子一般,隐去她的身份便是了,也省得她到时候自恃身份胡闹。」
林漾听了我的话甚为惊讶,道,「公主是金枝玉叶,陛下和姐姐向来是做心头肉一般爱的,此番恐会委屈了公主。」
我兀自叹了口气道,「这有什么委屈的,只不过让她去外祖家住两天,顺道再帮着自己舅母干些活儿罢了,要说委屈,你不委屈嘛,你这两年帮我在外头料理着各种事务,成日里不能着家不说,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能照顾,幸亏家里老爷子身体硬朗,教养着两个侄儿,若非如此,可怎么办呢。」
「姐姐快别如此说,姐姐在后宫有多不易,咱们都看着呢,我和相公自然要尽全力,能担一分是一分。」
「只是,我虽愿意让公主同我回去,却不知公主是不是愿意呢,皇上又是什么意思呢?」林漾这般道。
我想了想,「他们这厢你不用管,今日我只同你一人说,待过两日我这边准备齐全了便送她过去。」
林漾道是。
眼看着天快黑了,我这厢赶紧传了两位有经验的太医,让他们随着林漾一起去苏府再为我母亲诊治一番。
12
待送走了他们,我才独自回味着林漾刚刚同我说的话。
看来梁夫人并没有说动他们家的大人。
他们梁家如今是要坚定的支持大皇子了。
不过,显然他们并不高明,竟然能提出册封贵妃皇贵妃这种话,着实是蠢的不行。
其实细想想也是,如若大皇子有意于做储君,那么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郑灿。
灿儿虽然年龄小,可他到底名分上是嫡子。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从宗法上来说,只这一条梁启便说不过去。
所以他们便将矛头对准了我。
若皇后倒了,郑灿还算什么嫡子。
我早该明白的,便是没有大皇子,梁启他们也不会支持郑灿。
悯毓贵妃是怎么死的,贵妃的母家又是怎么败落的?
他们又不是心里没数,怎么会容忍有着如此血脉的孩子登上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