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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王绎篇

那是王绎此生最绝望的黑夜,火把的光亮闯进小镇,黑色身影手握长剑,寒光刺目,抬手猛然挥去,剑身流淌下最滚烫鲜红的血。

惨叫、哭喊和苦苦哀求都没能让这场屠杀停下来,夜愈深反而愈激烈。

王绎紧紧护着逄宜躲在暗处,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惨死倒地,血缓缓流到青石板,渗进石缝与纹路。

他拼尽身上所有的力气,才护着逄宜逃进后山,回头看见小镇陷进冲天的大火中,照亮了半边夜空。

他颤抖着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能哭,不能哭出声,不能让那些黑衣人发现他们。

夜间呼啸的风寒气凛人,王绎拉着逄宜在山林中一刻不敢停息地逃,躲进后山深处叔叔伯伯狩猎时暂居的山洞,才敢暂缓一口气。

全镇一夜之间被灭,幸而的是那人不过泄一时之愤,并不在乎镇子里的人是不是都已死绝,也不屑有人复仇。

逄宜瘫软在地,满脸泪痕,哭得伤心欲绝,「我们没有家了,爹,娘,叔叔伯伯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她抬头看着王绎,哽咽得喘不上气来,「王绎,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洞外雷声乍响,霎时间狂风骤雨,风夹斜雨吹进来更加寒人心骨。王绎站立在石壁前,浑身微微颤抖,缓慢地抬起手,垂眸看见衣袖的血迹,腥红腥红的,这是他爹的血!

他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刚刚那一幕幕是真的,与世无争的小镇顿然间变成了人间炼狱,亲人就那样死在自己眼前,令他所有的信念全部崩塌。

「不,不——」

王绎觉得自己快疯了,每次夜里梦到那晚的场景,他都快要疯了。

深夜惊醒,睡在太学的院舍里,月光入窗,更阑人静。

他是在拜入澹台阙门下后考入太学的,澹台阙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经历,赏识他的才学,给他一个背景让他有考进太学的资格。

王绎睡意全无,起身披衣,点亮案上的灯盏,在灯下静静地坐着,直到自己的心能够平静下来。

他的目光从透窗月色回转到手旁明灯,看着暖色的烛火,想起晚上在太师府与老师的争执。

他笔直地跪在老师面前,说出那番忤逆君上的话。

「读书之人,入仕途,为君之臣,是以百姓为忠,是以明政君主为忠,若君主只顾享于安乐,也可——弃之,另择明君。」

老师气极,恨不得狠狠地打他一顿,拿起案上的书猛地举起手,最后还是没有摔下去。

前日太学院试,王绎写下有关此言论的试纸交了上去,试纸最后被掩着落到澹台阙手上,才有了他今夜遭的这顿劈头盖脸的骂。

王绎不觉自己有错,很害怕也死死挺直身板,表达他的不服。

只有他一人的屋子,他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想,也会坐到案上的烛火逐渐熄灭,窗外透进的夜月微光一寸一寸褪为明亮的天光。

这个时候他就会站起身来,稍稍收拾,拿上书卷与平日一样去亭阁听学。

亭阁中司业见到他,还不忘私下提醒他一句,「明年科考,你一定要小心谨慎,好好准备。」

王绎持书作揖,「多谢司业大人。」

他心中不服,也要恭敬地感谢他,书上的道理有时与世俗的道理就是不一样的。

他夙兴夜寐,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书卷与现今的朝堂政事上,为的便是他日入仕,参与,改变局面。

尽管这样的信念在他们眼中不过痴心妄想。

那夜之后,澹台阙好像才真正明白王绎的心思。

寂静的月光下,王绎灰头土脸地从太师府出来,以为老师肯定对他失望透顶。原来自己喜欢的学生,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多令人心寒。

意外的是,澹台阙真的只当那个夜晚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依旧与他谈论起朝堂之事,毫不避讳。

王绎讶异,下一刻了然于心,老师是想保护他,便也试着慢慢将那晚忘却。

太学的雪消融,春寒料峭,王绎不慎染了一场风寒,心里想到明年开春科考,又不敢懈怠地裹着被子看书。

大病初愈,澹台阙命人唤他去太师府,他拿着书卷到太师府时又被告知暂在后花园等候。

王绎就立在原地,温习功课,先准备过几日的开春院试。

他看得正认真,身侧忽传来一个姑娘清浅温和的询问声。

「何人在那儿?」

王绎转过身,见是那夜他逃似的打开屋门,蓦然与他四目相对的人。现注意到她的衣着,不难分辨她就是老师的女儿,澹台纭。

王绎忙躬身作揖解释他为何在此的缘由,两人的话题顺势谈到「礼」上。

澹台纭微微地笑道:「公子心之所向即是朝光。」

王绎抬眸,瞬间有些出神地注视眼前这个女子,他想她应该是听见了那晚的话的,不然在抬首目光相对的几瞬间,她的眼中怎会有那般的震惊?

春风拂过,王绎置身其中,可他亦看出眼前人的微笑并不如春风一样和煦。

这应该算他第一次,真正的见到澹台纭。

偏偏也是来到京师后,得到的第一个真正的肯定。

王绎回到太学,竟鬼使神差地将她与他的对话仔细回想了很多遍,越想越绕不开那句「爹爹说得没错,公子是能成大事者」。

她应该是不会懂政事,这也不过是她给他的一点点安慰。

开春未过多久大周就与北临起了战事,旁观朝局,此战实在不应该打,北临刚以少胜多大胜西夷,士气正盛,更足见实力。

皇帝从未考虑过百姓,没有考虑大周已经实在经不起战事。

虽最后战事以平等议和为终,稍明眼的人却都能看出来,实际是败了。

祭酒大人接圣意,让太学对此战展开一场关于胜败的讨论,能有机会洞察皇帝心思的世家子弟自然站在胜战立场。

皇帝的胜欲既然不能在战场满足,那就借颇具影响力的学子之口来欺骗自己。

整场讨论进行了三天,最后胜战论领占上风,结果似乎毫无悬念。

王绎坐在一旁没有说一句话,待以对方的洋洋得意结束这场荒唐后,他起身想出城散心,转身看见澹台纭撑伞立在外面,抬首望着那块太学的牌匾。

他这一刻才恍惚记得澹台纭曾在女院读书,拜在荀先生座下。荀先生可是最博学的人,所授之课决不拘泥于礼仪教养。

澹台纭收回目光,直接转了身。

「澹台小姐。」

王绎叫住她,在她转回身来时示以见面礼数,抬首看见她也略含了笑微微颔首,周到得体,眉间却有层思量的惆怅。

他邀她到城外湖上亭廊散步,她答应了。

王绎倾诉般地与她说起许多有关此战的话,她像认真听着又像在思考别的事情。

王绎说完最后一句,「不过相信我大周不久也定会有这样一年少也擅战之人。」

转首见澹台纭淡淡一笑,疏离得不能再疏离。

王绎自觉失礼,不管不顾地就与她一股脑说这许多话,想道一句歉,刚张口就见她神情微微沉下来,略蹙起眉。

他发现,她的眼眸中有隐隐的精明,不知是不是错觉。

九月十五日秋,北临使团入京,北临世子的亲自前来使得朝堂下涌动的暗流变得随时可能被掀起来。

王绎愈发频繁出入太师府,一方面担忧朝中局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皇帝决定打这场战以来,老师日夜操劳,身体越来越差。

有北临的利益掺和到朝堂中,自然会有人想从中得利。

王绎心有余而力不足,愈加忧心,「北临此次来朝虽说是议通商之事,只恐怕真正的目的并不这样简单,或是来……」

他拧眉说出那两个字,「左右政权。」

澹台阙转眸看他一眼,目光凌厉。

王绎并不畏惧,从他的眼神里面分析出一丝危机感,来自朝局。

澹台阙脸色凝重,沉默良久,只是与他感慨,「京师的风雨没有一刻是停息的,什么时候强烈,什么时候和缓而已。」

特别与王绎说了句,「期望,你能一直是我曾期望的样子。」

王绎的神色瞬间变得悟然,复杂之中觉得,老师已接受自己的信念,不过在为他叹息道路艰难。

王绎坚定道:「学生一定会,铭记终身。」

是他想要为官的初心。

澹台阙看着他离去背影,想起的是少时的自己,也曾有这样坚定的信仰。

他要辅佐他的王成为明君,要和他的王一起救北临于危难。

澹台阙回头,对于现今朝堂的局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因为他知道北临世子的心思。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会因一句话一个人,想起那些往事,特别是看见王绎的时候。

现在他已不敢再提及这样的信仰,当他决定用收养他那户人家的养子身份参加科举,他就知道,他今后的人生会充满坎坷。

他的心里有一条永远逾越不了的鸿沟,这条鸿沟是他要忠心两主。

既为周臣就要为周朝谋划,可他也要守护自己的国家免遭战事。

他纠结的心,只有死去的谢衿知道,这个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

王绎的出现,让他看见一种久违的信仰。

澹台阙期望,他能一直是他少时期望的未来模样。

京师长街上,王绎还未回到太学,就听赶着去看热闹的百姓议论,有个堪称绝色的女子跪在皇宫门前要告御状,喊着什么九皇子,什么卫将军。

王绎内心气愤,果然,北临使臣就不是来议和的。

璃娘案子十一皇子监察刑部开始审理这些日,太学好不容易有一次给学子休假,王绎第一便跑去太师府看老师,得知澹台纭以澹台阙养病为由,谢绝所有拜访的人。

王绎听罢,唯好作揖告辞。

走到门前,脑海里不由得想起有时候他来太师府,看见澹台纭和老师坐在一起的场景。

因为见父女俩在说话,他就会拦住小厮,说自己可以等一等,等小姐和老师闲聊完。

王绎远远看着澹台纭,有时会觉得澹台纭很奇怪。

他平日见到她,或是看见她与其他人说话,她总是礼数周全微笑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因自己的经历,他分明看不出,她眼中有真正欢快的笑意。

可是她明明很开心,和周围的人一样开心。譬如那次,无意间看见她和另一位小姐坐在一起看戏。

更奇怪的是,她面对老师的时候,眼中就有了些许光亮的笑意,不过也只是些许。

王绎不由得想,老师的这个女儿可能和表面上看见的不一样,或许她并非什么都不懂,而是清醒得小心翼翼。

直到那一日,王绎好像才真正认识澹台纭。

祭酒大人向皇帝提出学论会,皇帝欣然同意。

王绎来到太师府,也和老师说起学论会的事,刚刚聊完,澹台纭就走了过来,澹台阙顺势让女儿送王绎。

王绎看见澹台纭见老师时的那种笑意犹在,两人边走边聊。

澹台纭恍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谈论这样高深莫测的学问,我还以为会与通商之事有联系。

想着北临使团能见识见识我大周精美的冰瓷是如何制成的,而我们也能一睹北临那样好的铁器究竟是如何打制出来的。」

王绎听罢一顿,一席话醍醐灌顶。

他尽力掩饰震惊地看着她,看着她笑意的眼眸,似乎窥探到她背后有一种纯粹。

那种面对家国危机时,不管自己是怎样的,也想尽一份心力的纯粹。

他似乎也震惊于眼前这个人的通透聪慧,他觉得一定要是个很好的人,才能与她相配。

王绎又想,约莫他与她在后花园第一次说话时,她对他说的那番话真的只是出自她自己。

他有一点欣喜,有个人和自己想的一样,至少对这种想法是支持态度。

学论会一结束,皇帝就携朝臣至上林苑狩猎,澹台阙身体不好,留在了府中静养。

王绎还是时常去看他,也会和他聊两句朝局,因之心里实在担心北临再弄是非,朝中各势力之间利益交错。

有欲望,就会被人有机可乘。

澹台阙镇定自若,没有丝毫紧张之色,可是时局应当已经有了危险的迹象才是。

「老师已有应对之策?」王绎问道。

澹台阙不慌不忙地沏茶,「现在已经快入冬,离开春科考不过还有几月,这段时日你的心思还是要多花在考试上。」

告诉他,「等到你的那时候,又会出现新的局面了。」

王绎明白了他的意思,北临使臣在京师期间发生的所有事,老师都不希望他太过关注。

王绎敛眉,须臾,点头答应,「学生知道了。」

这个时候他还并未觉得不妥。

他安心地在太学准备考试,有一日听见聚在一起的世家子弟讨论起十一殿下,又提到个没有听过的名字,像是个姑娘的名字。

在听到他们说太师又病倒了时蓦地提起一颗心,认真地听起来。

原来陛下御驾亲征那段时日,十一皇子不是在宫中养伤,是失踪。

似乎还在外面留了情,而这个姑娘现在被北临世子看中了。

有世家子弟道:「听说北临世子跟陛下提出要娶淳于渠的时候,十一殿下急得要跳脚,不是有私情是什么?而且还是澹台小姐把北临世子镇住了。」

有人小声笑道:「这十一殿下可真有福气,背靠太师,澹台小姐还这样护着他。」声音压得更低,「还是这么丢脸的事。」

王绎越听越觉得生气,这一刻他心里也想不通起来,为什么当初十一皇子有意退婚时,老师没有顺势将这个荒唐的婚约解除。

第二次,第二次闹得人尽皆知,让小姐心里如何好受?

王绎抛下书卷,立即赶到太师府去看澹台阙,也想见一见澹台纭。

他在太师府亲自给老师熬药,陪他聊天,却一直没有问出那句话。

因他看见澹台纭的时候,是澹台纭刚好进屋来,微微含笑道了一句王公子,眼睛深处如平静的深潭。

王绎依礼作揖,抬首对上她目光,似乎任何事都不能在她眼中激起波澜,这样的神情又让王绎觉得自己实在多虑了。

澹台小姐好像根本不在乎。

那她在乎什么?

王绎转眸到床上,澹台纭关切地问坐卧床上的老师,「爹爹,你今日好些没有?」

对啊,她应该在乎爹爹。

有次王绎给老师喝完药,待下人都不在,还是故意问道:「老师为何要让小姐嫁给十一殿下?」

澹台阙能听出他话中背后的意思,没有正面回答:「你怎么有闲情关心这件事?」

毕竟那是他女儿的婚事,王绎不过是他的一个学生。

王绎道:「学生想不明白,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想不明白。」

澹台阙叹气,「你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多想只会想错。」

在王绎欲又开口时澹台阙阻了他的话,「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你也不用还要为我的事费心,你要明白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一句话再次将他堵回了太学。

他觉得不公平,也为澹台纭觉得不公平。

回到太学,才恍然想到,本来……就没有公平的。

王绎愈加的勤奋,想快点到明年开春,这一次他真的没有再在意外面的事。

很快有些同样准备明年科考的地方学子住进了京师,随之而来的消息却是,皇帝要将江俨从越州调回来。

王绎想到这个名字,心一点一点变重变沉,江俨……

紧接京师有一场戏炙手可热,王绎知道,是逄宜来了。

他去看了这场戏,戏的内容就是当年所发生过的事,戏散之后他去后台找逄宜。

逄宜见到他,脸上久别重逢的惊喜,缓缓叫他,「王绎。」

王绎很担心她,「为什么要来京师,这里很危险,是谁让你写这场戏的?」

问得逄宜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过,难过于他严肃的表情。

逄宜道:「我很快就会离开的,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是我想冒一次险。」

「逄宜!」

「我知道,」逄宜也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怕我陷入仇恨,不会的,我不会的王绎,既然当初答应过你好好活着,我就不会反悔。」

王绎眉拧成川,真怕她被人利用,被卷进来,「是谁让你写这场戏的?」

逄宜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有些愧疚,垂下了眼眸,「就是,太师府的那个小姐。」

「澹台小姐?」王绎震惊。

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所有的人……都在局里。

王绎觉得自己很可笑,他竟然从这件事之后才知道老师和澹台纭的过去,他们的七年过去。

难怪,难怪她的眼睛那么平静,她很擅长用满面的笑掩盖情绪。

当他大概想明白局面的时候,已经快来不及了。

他去问老师,直接开口问:「为什么要利用小姐?将她推到陛下和江俨之间,她的处境多危险难道您……不明白吗?」

「利用?」澹台阙的声音有些沉弱,「我没有利用她。」

「这个局您把小姐放在了表面,而你明明也在筹谋,难道就连你也开始有了私欲?」

王绎转眸见笼子里的鸟,盯着他问:「北临?」

澹台阙的心底一惊,表情保持着沉稳。

这就是他想避开王绎的缘由,旁观者清,更何况是个能敏锐观察局势的人。

澹台阙最后厉声把王绎赶走,没有太多的理由。

王绎走后澹台阙就选择病倒了,他不能让王绎破坏局面。

王绎得知消息,心下一沉,这个局已经没有余地。

他再次到太师府,注视床上昏迷的澹台阙,他不敢相信,自己曾钦佩的老师真的这样狠,还是说现在……对自己也很狠。

从房间出来,走过竹林,看见池上亭中澹台纭伏在横坐栏上睡着了。

月光宁静倒映水面,王绎就这样隔水看她,好像一直以来他与她之间都是客客气气的,除了疏离再找不出一个词形容。

王绎觉得,自己与她明明隔着水池,却似隔着一条遥远的星河,从认识到现在,一直如此。

他靠近不了她,她也不给别人靠近的机会。只有她想要的,就会自己去接近。

她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那句「公子心之所向即是朝光」一直会恍惚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内心被肯定和鼓励,而是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有个人内心深处也埋藏着这样一个想法,不论她表面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之在他心里,不是坏人。

王绎看见她的身体好像缩了缩,下意识向前一步,须臾,垂眸握了握身上的披风。

他走进亭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俯身看见她微微蹙眉的脸,自己的心一阵慌乱。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她,竟觉得自己与她相近了一步。

王绎直起身子,很快退出亭子,立在岸边等她醒来。

澹台纭醒后,将披风整理好才还给他,他本来应该就此告辞,又跟上她的脚步与她走了一段。

竹林小道,天上悄无声息地飘起雪,落在她头上,王绎看着她,见她因自己的话好像想通什么,露出真诚的笑,整个人都柔和起来。

王绎随她而笑,难得她会因他而真的高兴。

澹台纭转身继续往竹林小道里面走,王绎知道自己该止步了,看着她的背影,雪飘在她的发髻上。

王绎垂眸,发现自己的发上也有雪,一种微妙的感觉延上心头。

他再看她时她已经走远了,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王绎以为澹台阙如何都能保她平安的,可是他深夜听到宫变结束后的消息里,还有太师府大火。

太师和小姐都在竹林后太师的房间里。

王绎疯了一般奔进太师府,他什么都不奢望,只求他和她能够活着,只求她能够活着。

他无顾凶险的火势冲进房间,在里面跌跌撞撞寻了一个遍,发现房间是空的。

他太害怕是自己漏了什么地方,又冒着生命危险地在里面寻一遍,没有人,还是没有人……

为什么是空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火被扑灭,他从不显眼的地方失魂落魄走出来,这样的结局,不算是好的。

他心里的预感告诉他里面的人已经死了。

王绎再也忍不住,跑出太师府,他一路跑过两条街道,跑进了一条不知何处的巷子,靠着墙蹲下来,仰面流泪。

他救不了她,从来都救不了她。

经过几月混乱的局面后,十一皇子在荣王拥护下登基。对于太师府的事,解释为死于九皇子乱党。

王绎默默地为老师和她的服丧,他曾走出黑夜,在否定和世俗里面得到一点微芒。

只要想起她,就会想到在朝堂的阴谋诡计中,她不经意透露的那一点点单纯。

王绎就是觉得,自己知道她的难,知道她的不易。

也知道,她可能在局中做过什么,甚至可能是影响局面的事。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要……保护她。

逄宜回来看王绎,在他身边安慰他。

王绎不想因此阻挡逄宜追寻理想的脚步,反过来让她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不用管他,他没事的。

逄宜少时就说过,她要走遍所有的地方,写最好看的戏文。

「王绎,你还不明白吗?」逄宜眼底隐现水光,「我不想走了。」

大胆地告诉他,「王绎,我喜欢你王绎。」

王绎整个人瞬然顿住,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她,见她的眼中含了随时可能掉落的泪。

王绎就这样注视着等待回答的她,她的眼神里越是期望,他越是觉得自己愧疚、难受。

良久,他垂眸抬起手,向她郑重地作下一揖。

逄宜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这一礼已向她说明一切。

她看着他弯下的身体,眼底的泪不自觉地掉落下来。

逄宜离开京师的时候,王绎送她到长亭。

她握着马的缰绳,忍痛不舍地笑了一笑,与他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我亦有……明月待追寻了。」

王绎欲言,逄宜立即道:「你还是别说话了,我怕我,又不想走了。」

王绎立在长亭目送她,看着那个策马奔跑的少女,离他越来越远。

王绎错过了开春的科考,但因那次宫变,与江俨之事有关的官员逐一被牵连,朝中职位一时多有空缺。

新帝开秋时恩科,王绎夺得榜首。

景瑜除了在大殿见他,还私下召见过他,「王绎,朕知道你。」

经霖华公主的事铺路,景瑜顺理成章地让他成为了礼部尚书担任出使之职。

当然也是在霖华公主之事时,骠骑大将军廉蚩被他说得实在没理儿了。

不过出使重任,廉蚩自要加一个自己信任的人,将自己的儿子加了上去。

北临宫宴上谈祈中毒,回到馆驿王绎询问廉旭,偏要关系到自己生死廉旭才说实话。

廉旭还不服气道:「这是父亲的命令。」

「被人利用了,难道你父亲会拿你的死活玩笑?」王绎气极。

廉蚩才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这局,就是被谈祈玩弄了。

终于经过朝阳殿的争论,局面得以解开,这也让王绎彻底忌惮上谈祈,那个笑得如狐狸一般狡黠的人。

王绎走出朝阳殿,在亭阁的道上,看见有个女子带着婢女在赏花,起初他并未在意,靠近之后看见那女子侧颜,刹那间被桎梏住脚步。

她站在阳光下看青绿叶间皎白的花,笑得好明媚,是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他知道,那就是她。

有个声音唤她,「昭阳。」

她立即转过身,笑容是那样炽热,「太子殿下,嵇屿哥哥。」

昭阳……

王绎思索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昭阳……

伯昭阳!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

王绎的身体霎时冰凉,任阳光怎么温暖,他也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在这一瞬间想到,太子妃,扈齐赫的太子妃,从前的北临世子。

再抬眸看眼前人,她马上要……嫁给他了?

扈齐赫走过来问昭阳和王绎在聊什么。

王绎跟着身体作礼,回答,心底还未彻底回过神,随后就眼睁睁看着扈齐赫把昭阳支走。

扈齐赫回过身,笑眼变成冷眸,道:「孤不喜欢,有人用这种眼神看孤的太子妃,还请王大人,明悉礼节。」

王绎紧敛起眉,态度如在殿上那般强硬,「但愿殿下,至死如今日。」

扈齐赫上弯起唇角,眼神狠戾,「王大人在说什么?」

王绎神情一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至死如今日……

讲得也太没有由头,或是,有什么资格。

回到馆驿,夜深人静。

王绎的心情如何都不能平复下来,他真的又见到她了,他很确定,那就是她!

可是……她要成为别人的太子妃了,她看扈齐赫的眼神,满是笑意与热烈。

不,她看他时即便疑惑,惊讶,眼中也有一片明朗。

王绎眼眶发红,不由得发笑,没关系,就算她要成为太子妃了也没关系。

至少……她和从前不一样,她比以前开心了。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这么高兴,就连她今日赏花时的高兴都没见过。

昭阳转身看见扈齐赫那一瞬的目光,对他而言更像做梦一般。

原来她看见一个人,可以笑得这么幸福,满眼都是因那眼前人生出的光。

王绎接着想,他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个秘密。

好在他握着廉旭的命,他让廉旭称病待在馆驿,廉旭就真的直到回京师那日都没出过门。

如今,周朝积弱,王绎此行出使的主要任务,是不能让他们趁机联手,攻打周朝。

但当谈祈一上来就用这种招数试探他,也挑战着北临,相当于试探扈齐赫什么,王绎就不禁斟酌起来,谈祈是否另有目的。

与褚师奕和谈祈都周旋过后,他发现他们的主意似乎还没打到周朝身上。

王绎与扈齐赫达成约定,不打周朝,其实两人心里也心知肚明。

「我大周现在可图的东西实在没贵朝多。」

便是说反正都这么弱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先拔弱北临。

王绎一句话让扈齐赫答应了他的请求。

太后寿宴后马上要准备回京师,王绎想此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觉得约莫上天眷顾,出宫时他与她迎面走在同一条宫道上。

昭阳问他为什么那日他看见她,会那样惊讶,王绎注视她,本来想说的是:

「我曾倾慕一个姑娘,她与小姐长得很相似,但我从来没见她真正笑过,她的眼睛就像沉睡的深潭,永远没有波澜。不像小姐,热烈开朗,如同阳光一样明媚。」

话到喉咙,但他不能说,怕她怀疑什么。

他希望她能记得他,害怕她会想起他。

昭阳略一颔首表礼,继而从他身旁走过,并肩时王绎看似得礼地低首,其实连头都不敢回,不能回。

真是奇怪,心里无意藏进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那个人都重要得再无其二。

时日越长,越成疾。

回到京师,北临和西夷两军阵势逼人,结果在墉州边境线外相互打了起来。

景瑜顺势将王绎升为太师,正式住进从前的太师府。

景瑜告诉王绎,「曾经澹台伯伯说,如果有那样一天,用好你,就可以稳住朝堂,朕已经为你排除异己,不要让朕失望。」

往后几年时间里,王绎真的将朝堂整顿得很好,最年轻的太师,别人不敢说一个「不」字。

他将太师府恢复成从前的样子,老师的房间和她的房间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府中他又多种了几株绿梅,冬雪日里一片春意,是她曾喜欢的,也是他的念想。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景瑜将景策交给了王绎教导,景策是九皇子和璃娘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特殊的身份,景瑜必须要给他找一个最好的老师。

时局终算平定下来后,王绎每年都会亲自出使西夷给西夷国主贺寿。

起初还好,后来谈祈就烦了他了。

「王绎,之前跟你客气客气是看你好歹是个太师,怎么你们周朝的太师很闲啊,每年都跑过来?」谈祈坐在软垫上,看着对案淡定喝茶的王绎。

「这是对贵朝陛下的尊重。」

谈祈更气,拿折扇的手抬臂一指,「你怎么不去尊重尊重北临?我告诉你,你要是明年再来,」

一挥手,看都不想看他,「扫地出门。」

谈祈很清楚,王绎就是借此机会来试探西夷。

之前和北临的时候,江俨的死士跟谈祈透露,伯昭阳和从前的澹台纭长得一模一样,而澹台纭很擅弹琴。

谈祈看见昭阳的手,分明是双常年弹琴的手。但他又不能尽信推测,派人暗中调查了一番。

没想到……

谈祈叹气,人精,伯言安还有那太子夫妇俩都是人精。

昭阳冒雨跑出东宫那天夜晚,谈祈在池上亭中抚琴,手指拨过琴弦,一弦忽断。

谈祈停住动作,看着手下的琴,过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池栏,叹息地笑了一下,抬首望月敛眉叹道:「不祥之兆啊。」

谁不是,为国为家?

现在再看这个每年都甩不掉的王绎,不祥征兆应该是他,谈祈真是要被他气死。

不过后来谈祈发现一个逗王绎的有趣方式,王绎来西夷,谈祈就给他找各种美人儿,然后带他万花丛中过。

「王绎,看看我对你的款待,满不满意?」

临水亭阁上莺歌燕舞,谈祈拿着折扇展开双手,从横坐栏上走到王绎身旁,哈哈大笑。

王绎每每就懒得理他,继续喝茶,垂眸目光落在杯中茶水,身到西夷,会不经意地想北临。

他也愿意为了她,来盯着西夷。

北临,北临……

他大概,是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那日她站在阳光下,他就不想她沾上半点灰暗。

她本该……就属于北临的。

她的过去,当年所发生的所有事他都了解了,在此之前,他竟是想过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若有那一天,周朝与她最合适的,是他。

又几年,年近三十的太师还未成婚。

淳于渠都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景瑜笑着道:「他这个人,毕生追求的,只有他至高无上的信仰。」

尽管如此,淳于渠还是善意地给他找了个什么都好的姑娘,让景瑜试探试探他的意思。

景瑜威胁地与王绎道:「不娶,朕就抄了你的家。」

王绎身板向来很直,态度很硬,「臣策名就列,得陛下看重,位极人臣。

臣想改变大周,想朝堂一片清廉,大周百姓不再处于黑暗。是因臣见过最肮脏,最阴暗的手段,经历过最绝望的黑夜,曾对朝廷失望透顶。论本心,献身于国,辅明君,开盛世,乃臣毕生追求。

于私,于私,望陛下明悉。」

说完就甩脸告退。

景瑜看着他的背影,呢喃起他的话,「于私,于私……」

忍不住微笑,他的哪一句话,不是于公?

……

这个人啊,毕生追求的,是他至高无上的信仰。

没有人知道,在他心里,还有一个遥远而祈望不及的心上人,他给心上人的爱灼热而沉默,坚定而……卑微。

他所在意的,只有自己知道,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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