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书卷对图琢磨,舆谷之外往西就是西夷,南边是周朝,援军从北处来经岐岭往西才能到舆谷,要在舆谷外摆这个阵型,就是舆谷往东。
不对,这里不行。
三年前走的就是岐岭往西,谈祈肯定要防备,这次不走这条路。除了这条路,最快能到舆谷的就是舆谷往东,路上说不定要受阻,可能要在这里先打起来,损耗兵力。
唯一的,就南边。
要是往南,就需得绕路,且舆谷南已快到周朝墉州城下。
我俯身盯着地图再仔细地琢磨这个谷,一连的山壁,死路,南边根本不能出去,这可能就是,放弃他!
都是强兵围守,若敌方大将想速战速决,肯定会不顾一切杀进舆谷,无论如何,先解决里面的人,尽管自己也有被围的风险。
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办法,风险小或者万无一失的办法?
反复推敲了许久许久,一遍遍重演,殿外忽然大雨如注,我抬首望向殿外,才发现殿中已掌灯,握着手中的书卷,蹙起眉了。
这就是他想告诉我我方法吗?
我不由得慢慢握紧书卷,已经一天了,又是一天,他该怎么从北边突围,是他了解敌方大将一定会将主力调到南边,示以龟甲破阵?
我听着雨声好像打在芜州边境,掉在殿外。我握紧书卷低首紧蹙眉头,心底的决定狠狠落下,最后站起来放下书卷,走出去。
到殿门被尔尔拦住,「小姐你要去哪儿?」
我怕自己犹豫,直接走出殿门。
尔尔撑着一把伞急跟上来,「小姐,小姐,你的伤还没好,不要出去了,你现在不能出去……」
走到东宫门,外面竟然有东宫的侍卫围守,统领侍卫见到我,神情肃穆,持剑拱手道:「太子妃,太后娘娘有令,让您好好在东宫休息,不得出殿。」
我莫名涌上不祥的预感,淡然道:「我现在就要去见太后娘娘。」
不顾阻拦要往外走,统领侍卫横过一步,势要拦我,道:「太后娘娘有令,你不能出东宫。」
我蹙眉同样凶狠地看他,难道太后娘娘也发现了我的身份。
谈祈,谈祈,最后一步算在我身上,又挑唆太后,真是可恶!
「大胆,就凭你也敢拦本宫?」
我狠厉地盯着他的眼睛,竭力嘶吼。「哗」地拔出他的剑,锋利的剑身淋着大雨,剑尖直指他喉颈。
他倏然俯首半跪下来,身旁所有宫人一应惶恐跪在雨中,他只是语气略低一点,「太子妃,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雨越下越急,剑身的雨落成帘,我垂下眼眸冷眼看他,微偏剑锋慢慢刺划过他喉颈,渗出的鲜红血迹融进雨水,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低着眼皮一动不动,势死都不肯让的架势。
我看着他喉颈的血流出来又被雨水冲淡,冷冷地轻声告诉他,「东宫的统领侍卫没了,换一个就是。」
猛地利落扔下捡,「哐当」扔回他身旁,大踏出门槛走出去。
我越走越急,宫人追上来规劝阻拦,可当在门前被拦那一刻,我愈加肯定,是对的,这个方法一定是他想要的。
「太子妃,回去吧太子妃……」
「太子妃,太后娘娘让您好好养伤,您不能出来啊,太子妃……」
我急得跑起来,一路跑向懿寿宫,左肩的筋脉被撕扯着,疼得我整只左手颤抖,眼泪不住地流出来,我淋着沿途的大雨,一刻都不敢停顿下来。
混蛋,你要是死了,我就去舆谷把你的尸体挖出来,然后再踢上两脚,我要你死了都不安宁。
终于跑到懿寿宫大门,又被一群侍卫宫人阻拦,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伤口流血了,浸着雨水的衣裳红了大片。
「太子妃,您不能进去。」
「太子妃,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太子妃,您真的不能进去,太后娘娘有令,不见任何人。」
我一边摆手挣脱她们的阻拦,一边往里面急走,「走开,走开。」
跑到太后娘娘寝殿门口,里面还亮着灯。
我在寝殿外跪下来,抬手平肩喊道:「臣妾昭阳,求见太后娘娘。」
不停地重复喊着这句话。
「太子妃,回去吧太子妃……」一群宫人又来扶我。
我的眼睛都要被雨打得睁不开了,尽力地支撑起手臂作礼,哀求喊道:「臣妾昭阳,求见太后娘娘。」
忽然有侍卫过来拉我起来,一边劝我回去。
我的手臂被侍卫提着,拉倒在地,不放弃地急对殿里面的人喊道:「援军不能从东西两路进,如果遇到埋伏,他就没有时间了!」
殿内的人却没有反应,我左右推开侍卫,连忙俯身向前两步,心底渐无望地大声喊道:「永朔十七年,周军压境,代州危急,他第一次上战场,被先帝放到前锋营,战败。.
后退守甘州,为赤陵之战争取时日,守城二十一天,撤退百姓,第二十五天,赤陵之战大获全胜才化险为夷。他的手臂两处缝了十二针,身上四处箭伤。
永朔十七年十二月,大雪,与周军交战平野,补给短缺,单衣上阵,大胜。
永朔十八年二月,垣城未入春,与西夷交战,补给依旧短缺,被敌军主将刺伤手臂,坚持上阵,得胜,他的手臂都要断了。
永朔十八年九月,为夺回代州,兵行险招,入敌军阵营,敌军以箭阵欲将其射杀,差点没能回营。
十月,周军再次大军压境,交战于长牧,以千对万,被逼退至冼渠,最后以少胜多。
十二月,紧接支援珩州,与西夷交战。
……」
我喊得逐渐失力,低下头想起竹册上的一字一句,想起垣城地势如何险峻,想起代州曾出叛徒……
那些时日,我顺回了父亲的竹册,拿走父亲这些年记载下的秘密,是他的过去。
我在边境的地图上走过他曾走过的路,在竹册上体会他的万难。
我想要了解的不是文字,是他所走过的每一步,经历的每一回生死。
最后我努力支撑起自己,抬起头大声道:「三年前,与西夷交战芜州,被困舆谷,掉了先帝的长枪,后方轻敌,援军迟迟未到,冒死突围。
他只有一条命,不够一次次身陷险境。」
用了身上所有力气,「一个月,他最多只能支撑一个月!」
倾注的大雨不停歇地打在地面,每一滴都周起水花,许久,最终等到里面出来一个人,严色吩咐他们全部都退下,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
太后娘娘就站在殿门,脸色沉重而愠怒地看着我。
所有的侍卫宫人退下后,我终于能将想到的告诉她,这还是扈齐赫局,他的解法就在后方。
对太后娘娘而言,这是他做的最后防备,迫不得已的退路。
「他没有把最坏的结果告诉您,是不想让您担心。」我含泪抬首看着她。
太后娘娘的脸色这才忽地一软,姑姑忧虑地看向她,轻唤了她一声。
说完这些,没有了可以支撑我的意志,伤口越来越疼,衣裳黏在伤口湿重湿重的。
我的脑袋慢慢晕乎,昏迷倒下去的瞬间,听见谁踏着雨水跑过来,焦急地喊:「昭阳,太后娘娘……」
二
我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好像睡了很长时间,舒服安稳得不想睁眼醒过来。
仿佛置身草长莺飞的春日,小桃灼灼柳鬖鬖,天气正醺酣,山泼黛,水挼蓝,故故招人,青衫归云间。
躺卧庭中摇椅,抬手蒲扇半遮日光,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
缓慢睁眼,看见熟悉的月白幔顶,微动身体侧过头,殿内宫婢颔首侍立着。我唤了个人过来扶我坐起,捋了捋思绪,转首问她外面的侍卫还在不在守着。
她一直颔着首,规规矩矩的,轻声说还在。
我又问她是谁去了懿寿宫。
她道赵大人和中书令大人前后到懿寿宫,最后是赵大人送我回来的。
我回首垂眸,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声音,猜到是时溪来了。
有一个问题我却犹豫着问不出口,一直垂着眼眸,扣玩手指头。
良久,宫婢忽道:「中书令大人命奴婢说,太子殿下已反败为胜,太子妃不用担心,以养好身体为主。」
我听见那个反败为胜立即转过头,睁圆了眼睛,待她说完,道:「真的?」
「是。」
我又回头,下一瞬想到父亲肯定是骗我的,不然外面的侍卫怎么还在。
不过,他应该已然胸有成竹。
我叹了口气,不想纠结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法子反败为胜,没有精力再去思考。
「我昏迷多久了?」我继续玩着手指头,淡淡问。
「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我不由细细咂摸这个时间,那现在已经是入冬。
上次半个月,现在一个多月,睡了这么久。
我披着鹤氅立在后殿竖窗前,见花圃中仙客来开得正盛,花瓣随风微动。
这个花圃里初有花开的夜晚,扈齐赫从身后抱着穿轻白寝衣的我,引我看窗外月光漫过的皎白,嗓音低沉,「花圃每季都有花开,你开打窗,就可以看见我送你的春秋。」
我想无论是此前还是现在,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能成全我,给我最大的信任。我也能成全他,下意识的瞬间会选择他。
但是,真相还是真相。
我忽然害怕,却又想没关系,什么结果都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尝试过最纯粹而动人的一切,亲情与爱情,友情与追求。
不久,太后娘娘召见我,没有到懿寿宫,而是去御花园。
太后娘娘难得地会在御花园逛,我到御花园的时候,太后娘娘站在犹花开正盛的一簇菊花面前,身后宫人离她有一段距离地侍立着。
我走到她身边,她转身打量我一遍,第一句话问:「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
太后娘娘严肃了脸道:「就没想过,那样闯出去,又闯进哀家的地方,哀家真的会杀了你?」
我想了很久,想那时候的每一件事,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道:「后来想过。」
太后娘娘无奈地短叹了口气,还是有些气不过的样子,道:「伯言安都跟哀家交代了,真是和皇帝合起伙来什么都敢做,这么大的事也敢欺瞒哀家。」
我垂眸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抑或现在什么也不该说。
一直陪太后娘娘闲步着,太后娘娘又转头看我一眼,语气甚是骄傲,说的话又不那么硬气,「罢了罢了,老了,拗不过你们了。」
我抬首,她刚好停步转身面对我,「不疼了就回家去看看,好好养伤,回来别乱跑了。」
我不知所以地微愣,太后娘娘转回去继续慢步,昂首的表情竟然有点可爱,「不要到时候哀家的孙儿回来,还以为哀家欺负他媳妇。」
我被逗得不由一笑,太后娘娘极自然地走快一步,叹道:「回去吧。」
我停步颔首,再抬头时身后的宫人已经跟上来,紧紧跟在太后娘娘身后。
心里想到那个词,回家……
还会是那个家么?我有点害怕,有点失落,有点舍不得。
回家的路上我靠着车壁,思绪左摇摇右晃晃,两年了,原来两年可以发生这么多事。
很快到了中书令府前,尔尔扶着我下马车,「小心点,小姐。」
站在马车下的时候还是忐忑的,我走上台阶,上到最后一级看见那个面容慈爱又总有点忧虑的人坐在前厅,她忽地站了起来,忙向大门走来。
我加快了脚步进去,母亲展开双手欲抱我,「昭阳。」
我鼻子一酸,靠进了她怀里,还是习惯地唤她,「母亲。」
母亲抚着我的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昭阳,是上天,又赐给我的女儿。」
我略低头,蹭着她的怀抱。
平复情绪后,我想去寻父亲,远处时就已经看见湖亭中父亲一个人坐在里面下棋。
我慢慢走进湖亭,在矮案前唤了一声,「父亲。」
自然而然地坐下来,父亲停住收棋的动作,我们同时抬起首,目光相对。
父亲欣慰蔼然地一笑:「回来啦。」
我半垂眼眸,点点头,「嗯。」
父亲笑道:「哎呀,这种感觉真是熟悉又陌生,你呢?」
我抬眸对他目光,感慨地含笑,故意思忖道:「我觉得进门的时候挺熟悉的,被你这样一说,又……熟悉又陌生了。」
父亲开怀笑笑,回忆地感慨万千,「当初任公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其实也是惊讶了一下,又不得不佩服,果然高明。」
我注视他,静静听他说。
父亲解释,「有些事,对君王来说是情义,对臣子来说是手腕。」
感叹,「这些年,他对北临很了解,或者说……一直很了解。那几年,有时候我都算不准周朝老皇帝的心思,好战,本来觉得不可避免的战,他却不打了。
后来查到任公的身份,就全都想明白了。」
我不由得想到那时候的周朝,爹爹一直说连年征战会使国力衰微,的确是为周朝好。
现在……或许其实都有,他同时爱着两个国家。
想到那个局,我笑了一笑:「其实你也可以不选的。」
父亲神秘莫测地笑看我,「当局者迷啊。」
他在说我。
我垂眸仔细思量,良久,问道:「你好奇?」
这件事是君王想要偿还的情义,那么对为君王排忧解难的贤臣来说,就是一种手腕。
但他,完全可以不选这种方式。
父亲告诉我,「任公对北临有足够的了解,做出一个这样的决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肯定是要算得万无一失。」
又故作无奈地笑:「唉,我也是没想到,相隔这么远我都能掉坑里。」
我随着他的神情低首一笑。
「不过我想,他肯定还给你留了后路,这两年,一直没想明白是什么。」
我注视他的神情。
后路……
父亲摆手继续笑着道:「不说那个,因为好奇,我愿意按他的计策走出第一步,也想看看他到底凭什么能放心。你以前的事我都了解了,当我教你的时候,我好像发现了问题。」
我微蹙眉疑惑。
「再后来我就豁然开朗了,」父亲极郑重地说:「他的底气,其实在你。」
接着说起来,「如果你们当年被掳来北临的时候,找到了你们,现在的你,应该就是这样,豁达的心,开朗的笑,对一切事物的炽热。
当我发现你一点就透的时候,我非常欣喜,可发现你对太子特别的感情的时候,我又点害怕。」
说到后面皱了皱眉。
「为什么?」
父亲叹道:「成为太子的老师之后,我一直在想要怎样去教太子,要如何做好这个老师。我也害怕他困于我的思想,害怕禁锢了他。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教给他最基本的东西,提醒他是非,培养他的能力。」
父亲抬眸认真地看我,「对于你,也一样,我希望你知道,你的未来在自己手上,我只是教你,如何走向更好的未来。」
我笑着轻轻道:「我知道。」
原来父亲是怕我会因为他,才对扈齐赫有特别的感情。
我蹙眉想了想,「或许是因为他有些像你,」欢笑道:「不可否认,我就是会特别注意这样的人,不过喜欢嘛,就是另当别论。」
又蹙眉想了想,为难地说:「父亲啊,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他比你好多了。」
父亲马上抬手,认真地打住我,「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继续收起棋来,慨然地对我笑道:「陪为父,下盘棋吧。」
等我终于在第三局赢了一次的时候,亭檐已挂上灯盏,月色宁静。
父亲坦然自若地跟我说,其实我的那步,本来是由他来走的。
我举着手中的白玉棋子一顿,抬眸看他,父亲告诉我那晚中秋宫宴的时候,他叫我有时间回一趟家,就是想借此机会,让我恢复记忆。
药是经过改良的,不会像之前那样凶猛,之前的确没有想到那个药效会那样。
这次,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睡到战打完。
没有想到宫宴上出了意外,他和师父就决定将药加进了敷在伤口的止血药里,虽然药效会减半,但加上之前我已经想起很多,所以这就已经足够。
亦是因为药效削弱的原因,我会提前醒来。
本来进宫和太后娘娘提出解法的应该是父亲。只是父亲临时决定,想让我来走出这一步,如果我晚一步醒来,最后还是他进宫。
那个解法,是正确的。
扈齐赫从始至终都没想让我知道这些事,他那日与我说的许多,是想让我放心。第二日出征时父亲送他,他又与父亲提了一句,告诉父亲我应该不会怀疑什么了。
「学会力挽狂澜,才算真正能独当一面。」父亲看着我道。
我蹙眉,「那万一……那支箭真的……」
父亲无所谓一笑:「后路,也是要留后路的嘛。」
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叹息摇摇头,「姜还是老的辣。」
父亲收棋,「不辣了,」笑着道:「那天差点都忽悠不住你了。」
我笑意喃喃:「你要是不那么急着让我回去,我就真的相信了。」
父亲哈哈一笑,对我道:「那今日就,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三
西夷再次被逼退到了汲河以西,不得以呈上休战书。
军队已班师回朝的消息是两个月后传来的,彼时我拥着鹤氅躺在后殿的卧椅上,看昨夜下的满地的雪,不知不觉熟睡。
尔尔跑来把我叫醒,说太子殿下已经进宫了。
我听着清醒过来,躺在卧椅上没有动,轻轻道:「知道了。」
反应实在太过平静,尔尔愣了一愣。
我不过是忽然又没想好,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或是他会说什么。
又想……应该不用这么纠结。
我重新闭上眼睛,约莫适才睡意上来,半梦半醒。
有一只手捧抚我的半张脸,拇指轻轻摩挲我脸颊,那感觉熟悉得直接延到内心深处。
我动了动眼睫,缓慢睁开眼,顺着手的方向微侧抬头,看见那个快五个月没见的他,他身上的甲胄未脱,带着战场的风雪,神情肃穆严然主将不容冒犯的气概。
目光对上下一瞬,他眼底的眸色略微一动,敛眉却一点心软。
我心绪难喻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道:「你怎么……长胡子了?」
扈齐赫神色顿然变得疑惑,好像那重逢酝酿许久的情绪瞬间消散了。
我被自己刚刚说出的第一句话惊得一愣,难怪他更讶异。
扈齐赫收回手,唇角微微勾起,声色都比从前沉了,「那等会儿就给你看看其他地方变了没有。」
他说完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刻,就转身走了。
我跟着他的身影回过头,看见他走到内殿柔和的帘子后,又进一层帘子便不再看得清影子,是去沐浴更衣。
我缓慢起了身,在殿内踱步一会儿到帘子前,宫人端着他的甲胄出来,小心翼翼支在架上。
我转身欲到矮案坐,有个宫人走到我身旁躬身轻轻道:「太子妃,殿下请您进去。」
我立即看了一眼帘子,觉得心被忽地撩拨,收回目光懒得理他,「我不去。」
走到矮案坐下,慢条斯理煮起小炉的茶,过许久,炉上的茶慢慢沸腾起来,雾气袅袅。
扈齐赫身着墨袍出来,走向矮案,恢复平日的沉稳而随意。
他坐下来,低首品一盏茶,不知道思考的是茶还是别的事。最后放下茶盏,抬起眼眸看我。
「没有想过要瞒你,娶你是我只想你做我的太子妃。」
我半垂下眼眸,要说点什么……显得和他一样郑重一点。
扈齐赫抬手握茶杯,轻轻地转茶杯,目光落到上面,「回来的路上,想你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刚刚踏进殿门就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想让你有余地,既然你……我,有那么多次坦诚相见,以后也要恩恩爱爱。」
他语气认真得像谈判。
我感动之余,忍不住低首双手捂脸,鼻子深吸一气。
须臾,扈齐赫忽然焦急起来,「你干什么?哎,你别哭啊!」
我再深吸一口气,捂着脸弱弱道:「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直接。」
殿里面的宫人又不是傻子聋子。
扈齐赫明显地靠近了我,试探地小声问道:「害羞了?」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放下双手,抬头就见他凑得很近的脸,认真告诉他,「可我已经想好了。」
扈齐赫眸色微低地凝视我,喉结不动声色地滚动了一下。
我对视他的眼眸,道:「我仍然愿意,」弯眼粲然一笑,「继续这一切。」
扈齐赫看我片刻,快速地贴近我,偏头在我唇上啄了一下,分离之后脸依旧很近,须臾,又低头重重地吻了一下。
太子胜战回朝,西夷从此永不敢再轻易冒犯,北临真正位四国。
开春上朝,太后娘娘在金殿上正式将政权交还到圣上手中,盖因圣上身体不可过度操劳,遂命太子监国。
扈齐赫会和我聊朝堂政事,有时候我们坐在一起喝茶,会边分析局势,讨论事情的因果与解决办法。
他晚上批奏折,我若没有其他琐事,就会陪在他身旁。夜深的时候,偶尔他在后面抱着我,看我给他批奏折。
有时候还会在我耳畔一笑:「可以啊,这种办法都能想出来。」
我笑意地回头看他,在他脸上点一笔,道:「你的太子妃厉害吧。」
他歪头靠着我,很是享受,「以后我可以躺到你身后来了。」
因为有他永远站在前面,北临才会越来越强盛,什么都不用怕。
因为有他在我身后,我才敢放手做这些喜欢而又有些跨越常俗的事。
……
是年隆冬,我回家看望母亲,乘车回来的时候下了雪,尔尔给我撑着伞,我抬首看漫天纷飞的雪,琉璃瓦上银装厚厚一层,参天玉树洁白,只觉天地一色。
我进殿脱下鹤氅,抬手捧了捧脸,真冷,放下手来一边往内殿走,一边问身旁宫人,「殿下呢?」
「御书房。」
在软榻坐下,刚拿起侧案上一颗蜜果子,宫人便呈上来一本折子,「太子妃。」
我吃着果子接过,打开来看,是年底除夕宫宴的一应事宜。皇后娘娘吩咐司正让我看看,就是何处花费多少钱,何处安排了什么等等。
我脱了鞋脚搭到软榻上来,盖一层柔软的毯子,拿着手中折子认真地看,过了很久,提起朱笔给她批下去。
批完略觉困乏,想小憩一下,忽听殿中有银铃声响。
我心觉奇怪,掀毯下软榻,寻着声音慢走到后殿,此时风雪已停,冬日的夕阳浅薄,线如晨曦,在这样的景色前殿檐下有一只银色的挂铃悠然招摇。
那银挂铃声响清音悦耳,下系鹅黄色的穗子,随风微微动。
我立在殿门蓦然惊住,长久地发愣。
是他?
他的笑与模样一幕幕地浮现在我脑海,苍白的胡须,宽松的道袍。
「三年后我还来看你。」
给过我最重要的陪伴,哄过我开心。
是他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曾送我东西,如今又出现在眼前,可是他却不肯出现。
我眼眶忽然发热,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太子妃,太子殿下请您去赏烟火。」
我被拉回思绪,深叹一口气,须臾,淡淡道:「把那个银挂铃取下来吧。」
转身回殿,又走出去。
扈齐赫在城楼等我,我上城楼第一眼见满城灯火辉煌的街景,华灯齐上,人山人海,可是今日并非满城欢庆的节日。
「来啦。」扈齐转身,伸手牵我。
我将手给他,目不能转视地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扈齐赫漫不经心地说:「也没什么,就是看外面热闹,想带你去玩一玩。」
拉着我从另一边台阶又下去。
苍穹的耿耿星河下绽出流光坠落的烟火,扈齐赫拉着跑进澧都城蜿蜒明灯,一连连灯盏柔映白雪,游玩观灯的人越来越多,举一花灯玩出各式趣味。
我披着雪白鹤氅被街边晶莹的冰灯吸引,然后提着冰灯拉扈齐赫继续去玩。扈齐赫忽地一紧我的手,我转身随他的脚步顿停。
扈齐赫颇有兴致地看我,「知道今日为什么会有灯会么?」
我听得疑惑起来,扈齐赫拉近我一步,看着我的眼睛道:「因为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
我瞬时被此话震撼,这是他的私情?没有什么私情被这更撼动人心了。
扈齐赫的目光与我相对着,让我仿佛看见去年他祝我「生辰吉乐」后面的话。
扈齐赫对我道:「仅此一次,我要让千世万世的人都知道,每年此灯会,仅因太子妃生辰。」
仅此一次地用特权来满足自己的私心。
我感觉眼眸渐起水光,笑意地回道:「一次就够了。」
他曾说:太子千岁,帝王万岁,今后每年如是,你亦如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