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父,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好父亲、好爸爸。
他爱和我玩一种骑马的游戏。
就是他蹲下来让我骑在他身上,而他模仿马驹听我的指令。
但他只会在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找我玩。
他说陪孩子玩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以前是我亲爸的问题,但现在他来当爸爸了,他一定会当个好爸爸。
那些话啊,那些包裹着糖霜和蜜饯,无比冠冕堂皇的浑话。
后来每想起来,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1
八岁那年,我爸跟我妈开始频繁地吵架。
他嘲讽我妈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愤怒的时候会砸东西,家里的瓶瓶罐罐被砸得稀烂。
直到我妈在路上遇到他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个女人,小腹微微隆起。
我妈冲上去,还没碰到那个女人,就被我爸扇翻在地。
我哭着想拉我爸,被一把推开。
额角磕到路边的护栏上,扯了长长一道口子。
缝了六针。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妈抹抹眼泪,带我离开了那个家。
那天起,我没了爸爸。
2
我妈带着我搬进了一个破烂的小房子里。
无论怎么擦洗都暗沉的地板,上涌出恶心腥臭味的管道。
角落里总是有蟑螂来来回回神出鬼没,喷多少杀虫剂都于事无补。
我妈每天郁郁寡欢,晚上以为我睡着了,就一遍遍翻那个存钱的小盒子,唉声叹气。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妈的脸色稍微好了点。
她开始买颜色鲜亮的新衣服,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做饭的时候还会哼起轻松的旋律。
直到某天,她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回家里,笑盈盈地让我喊人,「这是你李叔叔,快打招呼。」
语气里,带着某种很多年后我才懂得的娇俏。
身穿藏蓝色衬衫的男人身材微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和蔼无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
那种糖纸精美的糖果,是班里最有钱的小孩才会经常吃的东西。我还看到了带夹心的软糖,我妈自从离婚后从来没给我买过。
他弯下腰,轻轻地朝我招手,「笑笑,叔叔送你的。」
我妈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别怕,吃吧,你李叔叔特地给你买的。」
他弯着腰站在那,眉宇间全是讨好般的讪笑,似乎被拒绝后会非常难过。
我接过了那把糖果,他同预期中一样喜笑颜开,还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李叔叔看起来像个好人,他和蔼慈祥,还给我糖吃。
那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甜美的东西也有可能是毒药。
就像有些人,戴着伪善的面具来掩盖腐烂发臭的内里。
3
我妈再婚了,再婚的对象是李叔叔。
她结得高兴,又小心翼翼忐忐忑忑,生怕这桩婚事泡汤。
她说李叔叔有正经工作,人也不错值得依靠,关键是不嫌弃带着我这么一个丫头片子,条件很难得。
虽然他离过一次婚,但没留下什么儿女,没有其他负担。
那年我 9 岁,三年级,对他的称呼从「李叔叔」变成了「爸」。
只是很快就能感觉到,这声「爸」叫得多么恶心。
结了婚之后他依然是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做派。
他非常喜欢跟我玩,还搂着我看动画片,以前亲爸对我都从来没有这么亲切过。
我天真地以为我多了个好父亲。
那时候,他很喜欢玩一种骑马的游戏。
就是他蹲下来让我骑在他身上,而他模仿马驹听我的指令。
「驾驾驾」的指令一发,他兴奋地往前蹿,像个野兽。
那是多么幼稚的游戏啊,分明是跟三四岁小朋友才会玩的游戏,他却乐此不疲。
我妈看到过几次,只是笑笑,就去干自己的事了。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开始不在我妈面前玩这个游戏了。
但我妈不在家的时候,他还是会偷偷找我玩。
我对骑马什么的兴致缺缺,揉着眼睛说我不想玩了。
而且我问了其他同学,班里有男生说他三四岁的时候才玩这个。
一个九岁的大孩子跟着父亲玩这个,说不上来的奇怪。
「笑笑,陪叔叔玩嘛,不然叔叔要伤心了。」他耷拉下脸,语气楚楚可怜。
他还帮我洗澡,说要帮我妈分担家务。
我觉得哪里怪怪的,况且我已经会自己洗澡了。
他问我他对我好不好,既然好为什么不听他话。
他还说帮孩子洗澡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以前是我亲爸的问题,但现在他来当爸爸了,他一定会当个好爸爸。
那些话啊,那些包裹着糖霜和蜜饯,无比冠冕堂皇的浑话。
后来每想起来,我都觉得无比恶心。
4
大概是五六年级开始,周围逐渐开始懂得男女有别。
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我向我妈求助。
那天傍晚隔壁的女人来我家串门,说着些附近琐碎无常的八卦。
女人眼睛发亮地凑近我妈,压低了声音却也掩藏不住那种古怪的兴奋。
「欸,你听说那个了吗?前面老张家的二女儿,听说前几天跟她妈在路上走着突然开始吐,回去她家都闹翻天了,不知道是哪个野小子的呢。」
「啧,这些小姑娘胆子真大。」我妈撇嘴,露出嫌弃的神情。
「就是嘛,连脸都不要了。」
等隔壁的女人走了,我在厨房跟我妈剥蒜。
聊到这个,我妈突然呵斥了我两句:「萧笑我告诉你,你以后长大了离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远点,别惹了一身腥!」
「可是李叔叔也经常抱我,还给我洗过澡……他也是坏人吧?」
我妈手上的动作一僵,冷冷地瞪着我,「说什么呢,不要脸,小丫头片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语气冷漠而严厉,就跟刚刚说到张家二女儿一样透露着嫌弃。
我下意识地反驳:「可是就是这样啊……」
「你李叔叔那是喜欢你,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你不喜欢就离远点好了。」
我妈不耐烦地说完,又开始继续剥手上的蒜,「家里吃的用的都是靠李叔叔的工资,你可别在他面前说这些,省得被说白眼狼。」
我沉默了。
我试着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就告诉了大姨。
我妈离婚后,大姨是唯一主动伸出援手的亲戚,尽管只是塞了点钱。
大姨对我们小孩子也都挺好的,性格有些泼辣,从来都不受气。
周末去大姨家玩,趁着大姨一个人在外面,我跟她说了家里的事。
我以为大姨会很紧张焦急,还猜她会不会到我家找我妈,但她只是目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别撒谎,小孩子家的别不知羞耻。」
跟我妈的反应,一模一样。
我急得快哭了,「大姨,我真没撒谎。」
她沉默了半晌,有些古怪地看我,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几句细节。
得到回答后,她仿佛松了口气,低声道:「不要紧的。这事以后你不要往外说了,也不嫌丢人。」
我不再开口了。
见到姓李的,我开始离得远远的,不跟他亲近,也不叫他爸了。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要紧却又丢人,为什么我妈跟大姨她们都骂我不要脸,为什么张家二女儿被传八卦的时候,人们骂她不骂那个「野小子」。
我只是知道了,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口的。
是大人们心口不宣的规则,是隐晦不该提及的秘密,是提起就会被骂不要脸的程度,是十几年内会缺失断层,然后希望你在十八岁后的某一天瞬间开悟。
无比荒唐。
真正了解大概是在初中的生物课,生理结构那一堂。
我突然很想吐。
止不住地恶心和发颤。
那些所谓的疼爱都变成了恶心,所有欺哄的话都变成了毒药,所有的触碰都变成了刀子,一寸寸割在五脏六腑。
其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后来回忆起来,也许只是大姨口中的「不要紧」,只要忘记就可以毫发无损。
但在懵懂的年纪,它成为某种羞于启齿的沉重秘密。
我再也无法正视姓李的,连声叔叔都不想叫。
有时候太痛苦了,我甚至会折磨自己,在别人看不到的部位狠狠地掐、拧,用笔尖戳自己,用指甲划手臂。
用那种直接的痛苦,去掩盖心里的折磨。
姓李的依然面不改色,扮演着好爸爸的角色。
即使我疯狂地躲着他,他也只是笑眯眯的,惋惜地问我,为什么跟他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只有我知道他眯眯眼下面的精光,到底藏着多少龌龊的心思。
5
初中,心事和身体都像抽条的柳树枝一样迅猛生长。
我每天只是沉默地回家,吃饭,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离姓李的越远越好。
我非常讨厌跟他碰面或者对视,那伪善的目光就像在我身上一刀刀凌迟一样。即使在家里不得不碰头,我也会故意离得远远的。
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姓李的背地里做些恶心的事还是防不胜防。
我洗澡的时候,他会站在门口偷听。
我是怎么发现的呢?有次洗澡我按到了电灯开关,浴室里顿时变黑,而门缝处透进来的光里,却多了两道影子。
影子迅速撤离了,同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在浴室里整个人浑身直发抖,气得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出去把他给撕了。
他想做什么?
他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听着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想什么?这让他快乐吗?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气得要死,但同时毛孔的汗毛也都竖了起来,被潮水般汹涌的后怕所覆盖。
从那天起我心眼更重了,睡觉都会反反复复检查房间门有没有锁好。以前检查三次,现在强迫症般地检查十几次。
有一天我进卫生间,锁门的时候发现锁不上。
我冲出去问怎么回事。
他旁若无人地说道:「啊,估计是门锁坏了。没事的你们先用着,里面有人其他人肯定也不会进去。改天我会请人来修的。」
笑眯眯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如同毒蛇在身上滑过。遍体生寒。
我愈发警觉。
那几天,我硬是憋着没洗澡。
大夏天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后贴在后背上,头发脏得能打结,连同桌都嫌弃我身上有馊味。我默默地忍着,看看谁能先熬过谁。
我妈看不过去逼我洗澡,我让她坐在客厅,半步也别离开。
她说我大惊小怪。然后,我在胆战心惊中草草洗了一个澡,创下了人生中洗澡最快的记录。
但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守住。
我去上厕所,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门把手传来拧动的声音。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我嗖地蹿过去,死死地顶住门,同时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有人——!」
门把手处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是他平静的声音,「哦,有人啊。」
外面传来我妈的声音,「怎么了?」
他轻巧地回答道:「没事,我想上个卫生间来着,没发现笑笑在里面。」
等脚步声走远了,我浑身都是冷汗地提起还没来得及提好的裤子。
刚刚尿到一半就被迫中止,导致几滴液体都滴到了裤子上,肮脏而恶心。
我感觉自己像吞了个蟑螂,无比的耻辱。
他肯定是故意的!
这几天门锁没修好,我每次进来都特别警觉,但刚刚根本没有任何脚步声,肯定是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我怒气值拉满冲出了卫生间,狠狠地冲他吼:「门关着,里面有人看不出来吗?!」
他一愣,似乎是没料到我会站出来猛烈地跟他吵,但迅速戴回了伪善的面具,「没注意呢,平时有时候卫生间没人也会关门的。对不起了笑笑,这次是爸爸粗心了。」
「别叫自己爸,你不是我爸,也不配当我爸!」
我死死地盯着他,想要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妈听到动静过来骂我:「萧笑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我是真的被气到了,声嘶力竭地继续刚,「卫生间的门坏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还不修?你想要干什么?!」
他这回真的是愣住了,眼神里隐隐约约带上了些许好笑,表情也变得十分古怪,像是看准了我不敢挑明。
「没事没事,是我粗心了。笑笑开始青春期了,说话冲点也很正常,没事。」
「门我会找人来修的,就是这两天太忙了。」
他语气还是温吞的,像极了一个不怎么对孩子发火的父亲。
还真是会演啊,呵呵。
我冷笑,「行,忙,你们忙。」
隔天放学他回家,看到我带着修理门锁的师傅在修门,脸上极快地掠过寒意。
「你们忙,干脆我找人来修了。」
我冷漠地瞪回去。
不能再等了,否则每时每刻我都会生活在煎熬中,这个门我必须看着人修好。
如果没有人为你遮风挡雨,那你必须成为自己的铠甲、自己的剑。
勇敢地刺向那些丑恶的怪物。
修锁的师傅告诉我,这门锁坏得不太对劲,还问我家里最近有没有遭过小偷。
但怎么可能有呢,而且哪个小偷会故意弄坏卫生间的门。
我知道,只可能是他干的。
这个人渣!
6
我想过杀了他。
隐秘的羞耻无法诉说,逐渐发酵为浓重的憎恶。
我想过无数种办法,比如煤气泄露、车祸、坠楼、高空抛物……想着哪个方式能隐蔽又有效。
每天我都在脑海里想象,甚至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就是在这时候遇到陈燃的。
那时我已经高中了,为了我的「计划」,有时会跟踪姓李的。
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后五米处,跟着他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买烟的便利店,路过乌烟瘴气的网吧。
我在等待一个机会,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机会。
路口,红绿灯由绿转红。
他停了下来,掏出手机看了几眼,拨了串号码在讲电话。
路口车水马龙,站着的行人只有他一个。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只要猛推一把,他就会跌进车流里,也许当场就会没了呼吸。
我压低帽檐,悄悄凑近,颤抖着伸出手……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种整个胸腔快蹦出来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动手,我就被一个人一把拉住。
他拽着我快步走到花坛后,走到姓李的看不见的角落。
拉我的人,我认识。
是班里坐在后排靠窗的陈燃。
他有张英俊的脸,比我高出一整个头,五官轮廓分明,眉宇之间全是张扬。
此刻他狐疑地看着我,连珠炮般地发问。
「你鬼鬼祟祟地站在别人背后干什么?」
「这种路口都有摄像头,你想被拍下来吗?还有那些开车的,你当他们是瞎子?」
听说陈燃是个隐藏大佬,既不跟好学生作伴,也不跟「坏学生」为伍,永远独来独往、自成一派。
低调,但没人敢招惹。
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左后方偶尔出现的,歪倒的毛茸茸的头颅——即使来上课,他也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而现在,他却拉住了我。
仿佛拉住一个在悬崖边随时准备往下跳的人。
「做任何事先动动这里,想想有什么天衣无缝的方式,而不是傻乎乎地冲上去。」
他歪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
眼睛却锁定着我,闪着仿佛能将你看穿的微光。
他在怀疑我?
我沉默地盯着他,声音镇定,一丝颤抖也没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过个马路而已。」
陈燃冷冷地盯着我,没有反驳。
我转身准备离开,步伐尽可能平稳,不暴露内心任何的慌张。
却听到身后传来听不出心情的问话。
「那个男人是你爸吧?萧笑,你讨厌他?」
「为什么?」
我顿住了脚步,装作没有听见地离开。将陈燃的问题抛在脑后,将姓李的抛在脑后。
为什么?
因为我姓萧,他姓李。
而真正的理由,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7
上学大概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了,虽然也有很多不美好的事物,但没有姓李的万事大吉。
我面无表情地走在校园里,融在人群中,令我感觉很安全。
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拦住我,举止轻佻,「美女,你是萧笑吧?我们是隔壁班的。」
小地方的高中,混混般的少年到处都是。
整个学校像是一锅大杂烩,能见到发奋用功积极向上的学生,也不乏过一天是一天完全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的少男少女,和自以为已经提前步入成年人世界的调皮学生。
我目不斜视,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有个嚣张点的将我拦住,「哟很高冷嘛,人名和真人完全不符啊。」
呵呵,懒得搭理这些找乐子的人。
我继续沉默,换了个方向继续走,结果又被拦住。
我皱眉看过去,思考着该怎么快速脱离眼前这种处境。
强行跑过去?或者大喊一声吸引其他人注意力?
但我是个低调的人,在学校向来非常沉默,从不惹是生非,此刻也不想成为他人目光的焦点。
没来得及想好应对,不过有人帮我应付了。
「长脸了啊,招惹到我们班头上了?」
伴随着冷酷讥诮的声音,陈燃书包搭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
他挑眉,淡淡看向几个找碴的学生。
我呼吸一滞,竟然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燃哥,我们哪敢啊,这不是开开玩笑吗。」
几个人看到陈燃立刻就㞞了,讪笑了几声,灰溜溜地跑远。
陈燃回头看我,整个人在初夏的清晨中显得意气风发,周围路过的女生都多看了他几眼。
那时候像陈燃这样相貌的学生,是女生们敬而远之,却也会在私下兴奋谈论的对象。
我看了他几秒,微微颔首当做道谢,继续漠然地往前走。
然后听见身后的轻笑,和小声的咕囔:「真是狼心狗肺的家伙。」
陈燃一整天只听了三节课,数学、物理和英语,其余时间全都在睡觉。
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慵懒地趴在桌子上,那里被人调侃成校霸的专属座位。
陈燃,似乎倒还是担得起的。
不管怎样,老师很少找他碴,因为找了也没用。而且学校也不求学生上进,只要不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就行。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一天,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看他?
算了,还是得观察着,希望他不会把上次的事拿出来四处宣扬。
8
命运有时候无比奇妙,它会将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联系在一起,发生无法预料的事件。
那年我 16 岁。
唯一希望的就是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所以在学习上格外投入。
「你们每天浑浑噩噩的,有想过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吗?再这样下去,以后你们就只能留在这个地方,继续过浑浑噩噩的生活!」
带班的班主任,一位从外地调来、年纪还不大的青年,痛心疾首地放出上面这么一段话后,在班里搞了个「一帮一」计划。
计划的核心内容,是让班里比较互补的学生组成 1V1 学习小组,互相帮助。
而我分到的人,是陈燃。
调换座位的时候,我抱着书包来到陈燃面前,相顾无语。
陈燃双手环胸,懒散地斜倚在背后桌子上,挑眉看了看椅子,语气戏谑:「大学霸,还不坐?」
「嫌弃分到了我这么个学习对象?」
我沉默,拉开椅子坐下来。
说实话分到陈燃是挺让人奇怪的,我们俩的学习成绩,怎么看都难以称得上互补吧。
班主任私下把我叫到办公室解释,说陈燃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进来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成绩直线跳水。
但古怪的是,他的英语依然次次年级第一。
他说他私下打探过,陈燃的父母分居了,而且都在外面工作,陈燃一个人住在他姑妈家。
而陈燃的母亲,在美国。
说话的时候,班主任的眼神很复杂。
他的意思,是希望在我的影响下让陈燃再现往日荣光?我不觉得我有这种本事。
结果……我是真没这本事。
打着互助小组的名号,我不得不给陈燃讲题。
陈燃却总是心不在焉的,视线没看题,光顾着盯我了,好像在打量什么有趣的稀罕物什。
我嘴角抽搐,「不听算了。」
「听啊。我虽然没看题,但心里有题。」
嘴上这么说,他却开始八卦,「萧笑,你为什么这么神秘呢?每天独来独往埋头学习,好像没什么能让你开心。」
「你心里都在想什么?」他神采奕奕地问。
「我在想,为什么有人这么努力讲题,有人却不好奇题怎么写,只好奇别人在想什么。」
我干脆不搭理他,全心全意自己刷题。
刷 xx 密卷 100 套的时候,对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写写画画,我陷入了某种冥思苦想的状态。
一边看起来无所事事的陈燃歪头扫了眼卷子,突然开口,报了个解题思路。
我开始是懒得信的,实在找不出解法,便按着陈燃的提示往下解了几步,写着写着竟然写出来了。
我震惊,目瞪口呆地扭头看陈燃。
他撇撇嘴,感慨我居然不相信他的解题思路。
我又如法炮制,对着几道难题纠结不已,全都在他的提示下轻松解开了。
好家伙,陈燃难道是个隐藏的大佬?
我打着辅导功课的名义,翻了翻陈燃的日常作业,基本都是空白。
我很好奇,「你不是都会做吗,为什么不写?」
他打了个哈欠,「懒得写。」
「……考试也懒得写?」
他淡淡看我,没说话。
下课他去外面,男同学从过道跑过掀起一阵风,一张草稿纸从陈燃的抽屉里慢悠悠飘下来。
我捡起草稿纸,不经意瞅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
纸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数学题的演算过程。
字迹龙飞凤舞的,一看就是陈燃的手笔。
关键是,这还是数学老师昨天半开玩笑给大家找的一道特难题,说全年级最多 5 个人能写出来。
连作业都懒得写的学渣,怎么可能轻易解出这种题。
我想起了班主任复杂的眼神,恍然大悟。
呵,这家伙不是不会写,他是在装呢。
本来以为自己要辅导新同桌,结果发现身边坐着的,竟然是个升学成绩全校第一,却故意掩饰自己的学霸。
我感觉三观受到了冲击。
9
坐在天才旁边,是什么感受?
跟陈燃比起来,我这么个回回年级前十的「优等生」,依然像是明珠旁边的石头。
这家伙明明天天上课睡觉,却能随随便便解出最后几道大题,简直让人痛呼既生瑜何生亮。
有时候我故意阴阳怪气,「白天睡觉晚上背着人熬夜学习,一定很苦吧?」
他挑挑眉,「我十一点就睡了,难道放学后的四小时还不够你学习?」
我:……
呵,又被秀一脸。
陈燃似乎很喜欢以逗我为乐,见我吃瘪会哈哈大笑。
笑得神采飞扬、鲜活恣肆,眼里闪闪发亮。
有时他又会无比沉静,盯着我慢悠悠地问:「萧笑,你为什么总是充满防备?」
我埋头做题,「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们俩都很清楚,在这个高中里,我们俩是最怪的两个人了。
一个想赶紧滚蛋离开这个地方,一个明明成绩优异,却非要掩饰起来。
很快我猜到了陈燃这么做的原因。
他父母分居,据说还没正式离婚。两个人都忙,谁也没工夫带着他,他就被安排住在姑妈家。
而陈燃的母亲,在美国。
高中开始直线下滑的成绩,唯独保持优异的英语……真相一目了然。
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少年,用这种乖张的方式,博取着已经不再关注自己的父母的目光,释放着某种无法直说的信号。
所以陈燃才会关注我,一个有同样遭遇的可怜虫。
他理解那是什么滋味,也理解我的防备。
也许是因为都有相似的境遇,我和陈燃反而惺惺相惜了起来。
有时放学后,我们会悄悄溜上教学楼顶层的天台看日落。
放眼望去,大半个世界掩映在橙红色的余晖中。
夕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不远处低矮错落的房屋在背后夕阳的映衬下,呈现出雾霭般忧郁的紫色。
有火烧云的时候,整个天空都会被无比绚烂的霞光覆盖,像波涛滚滚的烈焰。
我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西下,短暂地脱离现实。
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地方,而陈燃也在等待一个结局。
陈燃偶尔会提起他的家。
被他说成「混蛋」的父亲,决绝奔赴他国的母亲。
世界的很多事,两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并不了解,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似乎多了一束光照亮前行的路。
互相信任后,陈燃开口问:「萧笑,你为什么那么恨你的继父?」
恨?何止是恨。
每当想到姓李的是如何伪装成老好人,套取一个小孩信任的时候,我都觉得浑身发毛。
一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天真地以为将要有个好爸爸,我就有种作呕的冲动。
「因为他是个烂人,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咬着牙关狠狠说道,几乎能把牙龈咬出血来。
10
高一下学期,我有了个妹妹。
继父的血脉。
我劝我妈不要生,30 多岁已经是大龄产妇了,但她依然坚持要生,说李叔叔也想要个孩子。
也不知她被吹了什么风,顽固地认为多个孩子能让这个家庭更美满。
对号啕大哭的脆弱婴儿,我并没有任何好感。因为她身体里,流淌着一半来自禽兽的血液。
看到抱着婴儿温柔摇晃、母性光辉耀眼的母亲,和旁边伸出手指头逗娃的继父,我只觉得讽刺。
他们看起来多么美好啊。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多么和善的父亲。
我却只想把姓李的撕烂,让所有人看看他的真实嘴脸。
不过还好,有了新生儿后,姓李的把一半精力放在了亲女儿身上,对我的关注逐渐少了些。
但我依然低估了他的龌龊。
妹妹一岁多的时候,有天母亲回娘家晚上在那边过夜,特地打电话叮嘱给姓李的照顾好妹妹。
晚饭我都没跟姓李的一起吃,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躲在房间里,水也不敢喝,生怕喝了半夜要起来上厕所。
睡觉前,我特地锁好了门。
那夜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之间,我突然听到某种异响。
像是野兽的呼吸声,能想象到兽类鼻孔中喷发的热气,还有因兴奋张大的嘴巴垂下的涎液。
我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影。
一双眼睛在夜光中闪着诡异的精光,像是饿极了的野狼。
我头皮发麻,浑身每颗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
几乎是凭借本能,我一把抓起藏在枕头下的刀,发了疯般地从被窝里蹿起来。
姓李的,又是姓李的。
明明房门锁起来了,他怎么进来的?
大半夜的,他偷摸摸地潜入继女的房间,到底想干什么?!
我握着刀,死死地对着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借本能死死对峙。
刀刃在微光中闪过寒芒,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你来我房间干什么?」
我本以为自己会颤抖,但这一刻我却无比沉静。
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热血疯狂地上涌,心脏快要爆炸。
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如果他敢做什么,我不介意拼上这条命。
姓李的没有动,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他开口了,淡定的语气,「笑笑,我只是关心你,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
「你在干什么呢,还不快放下来,小心划伤自己。」
呵呵,又是这和善老父亲般的口吻,我都能想象到他脸上挂着的虚假的冷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有没有觉得恶心?
「出去……」
我的声音很低,压抑得像动物世界里进行生死角逐的野兽。
他不动,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我举着刀疯狂地挥舞,发出凄厉的吼叫,「滚!你给我滚!」
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疯狂,像个泼妇和神经病,决绝地守卫自己的领土。
但今晚不拼命,我一定会后悔终生。
刀光在身前劈出圆弧,把他生生逼退了两步。
他抽着气,似乎被挑衅到,准备拿出教训我的姿态。
我心一沉。
如果他真的动手,我肯定反抗不过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小孩子稚嫩的哭声。
在漆黑的夜晚,像划过天空的闪电,清晰得仿佛能撕裂人的鼓膜。
是妹妹。
妹妹救了我。
姓李的顿住,停顿了片刻走出门。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依稀看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丑陋的心思。
他走后我飞快地关上门,用房间里能找到的所有的东西堵住门,桌子、椅子、柜子……
然后我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忍不住开始哭。
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在惊恐中度过,在隐秘无法诉说的黑暗中度过,觉得自己不会拥有未来。
可是我才十七岁,十七岁啊!
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人渣呢?为什么!
那晚我流干了眼泪,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11
后半夜我完全没睡。
再后来的每一夜,我都会在枕头下面放一把刀,做出随时豁出去的准备。
每当我想起这段黏稠阴暗的时光,我发现它留给我最大的伤害并不是实际的、肉体上的伤害,而是心灵上的。
像是有人拿着刀在你的灵魂上一刀刀凌迟,让你每晚都害怕关上的门,没有安全感难以入睡。
可你无法诉说,因为灵魂上的伤痛是外人看不见的。
他们只会轻飘飘地说,也没怎么样嘛,你说这些干什么,不要脸,不知羞耻。
没办法,还是得好好学习。
这是唯一一条能离开姓李的,离开这个家的方法。
我更加头悬梁锥刺股起来,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学。
陈燃调侃说:「萧笑你要成学神了吧,有种谁挡你学习你就灭了谁的煞气。」
我翻了个白眼,「不然把你的脑子借我用。」
「啧啧,哪个地方难住你了,我来给你指点一下。」
陈燃在旁边眉飞色舞,对教同桌学习永远比自己的成绩更感兴趣,像个降临人间后无事可做的大神。
我叹口气,「陈燃,你要不别装了吧。」
他古怪地瞥了我一眼,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
不是班主任问我为什么「一帮一」对陈燃没有效果,我是真诚地觉得,陈燃不应该在这里消耗自己的人生。
他是一团真正的明亮的火焰,值得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燃烧。
而现在他被困住了,困在被「抛弃」的阴影里,困在那一丁点对亲人的渴求里。
也许他不想父母离婚,也许他早已接受了,但还缺一个正式的抱歉。
谁也没对他解释过他的去处,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纾解着心里的郁闷。
「你想要对他们说的,应该表达出来。
「你还是那个优秀的,能够让他们为你骄傲的人。不管他们能不能一起陪在你身边,你都是最让人骄傲,最珍贵的部分。
「你应该做真正的自己。」
说着说着,我声音突然有点哽咽。
这话明明是在对陈燃说,为什么我却哽咽了呢?
陈燃深深地看着我,难得没有说笑。
最后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那你呢?」
「萧笑,你能也开心起来吗?」
我没有回答。
12
之后月考,陈燃直接拿下年级第一的宝座。
其他班都震惊到了,我们班的班主任则笑开了花,手头的重点大学苗子又多了一个。
真了解陈燃的老师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明珠,再度释放原本属于自己的光辉而已。
陈燃在这个小地方如鱼得水、令人瞩目,而总有一天,他会去往更大的世界。
我也会。
我这么期待着,全力以赴地等待着高考。
只有那种渺小的希望,才能撑过这漫长的每一天。
放学后,我跟陈燃还是会经常去看夕阳。
那天风很大,吹起了我的刘海,露出额角的伤疤。
我说起八岁那年被亲爸推到路边栏杆上的事,语气平静无波。跟姓李的所作所为比起来,我倒是真不知道哪种「爸」更让人憎恨。
陈燃罕见地皱眉,目光沉郁得像一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抬手,隔着两厘米去描绘那道伤疤,「疼吗?」
「当时应该很疼吧,缝了 6 针呢。」
我若无其事地答道,却突兀地撞进陈燃的眼眸里。
少年的眼睛热烈得像两个小太阳,平时总是散漫狡黠的,此刻却溢出了某种叫温柔的东西。
我心一紧,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太近了,这个距离……
我尴尬地拍掉他的手,「没事,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
他却如同窥见什么,眼神迅速一凛,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撩起了我的衣袖,露出了胳膊大臂。
全是瘀痕,青的、紫的,新的、旧的。一重重叠加在上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震惊地看向我,眉头拧成山峦,「这怎么回事?」
我抽回手,慌张地把衣袖捋下来。
「没什么,你看花眼了。」
陈燃却不依不饶,语气凝重道:「你继父打你了?」
这些淤青是真的,不过是出自于我自己的手。
该怎么解释呢,这覆盖我整个青春期的秘密。
无法对人诉说的羞耻和困惑,黏稠阴暗的日子,有太多的情绪无法排解,于是我选择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感受痛苦。
感受更直接的痛苦。
感受自己还活着。
我一愣,支支吾吾了几秒,没反驳。
要跟陈燃解释清楚可太复杂了,干脆默认好了。
陈燃神色骤冷,「我就知道,该死的人渣、败类!」
他大概是想到了当初的马路事件,认为我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恨继父,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对外说吧。
我看着陈燃咬牙切齿地骂,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又很鼻酸。
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这么在意过我,为我骂过别人。
光骂还不解气,陈燃还狠狠踢了几脚天台上的铁皮罐子,疼得他发出轻嘶。
太阳已经落下,大地笼罩在幽暗的暮色中,陈燃的眼却仿佛燃烧着火光。
「萧笑,你等着,我会给他一个教训的!」
我无奈地劝他:「别啊,闹出事来就麻烦了。」
「必须有人伸张正义才行。」
陈燃勾起嘴角,「放心,小教训而已,不会让人发觉。」
我又劝了他几句,让他保证不做冲动的事才放下心来。
那天我心里乱乱的,有很多话没有汇集成具体的语句,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想感激他这么为我着想,光是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我铭记终生。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像一个腐烂的奶油蛋糕,陈燃则是这个蛋糕上镶嵌着的钻石——唯一坚固又闪闪发光的部分。
青春里有陈燃这样的人存在,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像熊熊燃烧的烈焰,迸发出剧烈的火光,温暖而耀眼。
是艰难岁月里,唯一让我觉得老天也许还有点仁慈的部分。
太肉麻了,我没有说出口。
成了我永远的后悔。
13
陈燃还是动手了。
一周后的一天,姓李的回家比平时晚了点,还鼻青脸肿的,走路都一瘸一拐。
我妈惊恐地放下怀里的妹妹,上去询问怎么了,被他阴鸷地瞪回来。
姓李的头一次在家里破口大骂,像个失去尊严的落汤鸡,只能靠着这点架子展示自己的尊严。
妹妹在旁边吓得嗷嗷大哭。
他直接卸下了平日里慈父的面具,阴狠地吼道:「哭什么哭!」
妹妹哭得更大声了,连我妈都神色紧张,不敢再吱声。
我在心里嗤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到自己房间。
那晚,写作业都写得格外顺畅。
真是巴不得见到姓李的吃瘪。
恨不得他直接去死。
第二天我和陈燃对视,他不动声色地朝我挑眉。
趁下课嘈杂的时候,我们低声交换信息。
当听到姓李的回家路上走到无人的小巷,突然被人用麻袋从后套住,什么也没看见就被揍了一顿时,我差点笑出声。
我再三确认了身份有没有泄露,得到陈燃肯定的答案后,赞许地点点头。
但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没想到,老天总是喜欢留一手玩弄人类。
那天陈燃叫了几个小弟,一切都是在隐蔽的地方做的,还有人把风,按理来说不会泄露什么。
姓李的被蒙着脸拳打脚踢的时候,双手死命地挥打,正好攥住了一个人的扣子。那是校服的扣子。
他似乎真的被戳伤了自尊心,说什么也要抓住这个人。
姓李的很敏锐,像条狡猾的毒蛇。
他跑遍了各个裁缝店,有人提到这可能是中学校服上的扣子。而本地,只有一所中学。
陈燃安慰我没关系,学校里那么多人,他不可能找到的。
姓李的回家看到我,眼神会非常阴沉。
他在怀疑我,因为我是这个学校的,但他没有证据。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张贴了宣传单虚张声势,说一定会查出做错事的人,等待着的将是严惩,主动坦白则可以原谅。
陈燃说已经嘱咐好了,那天参与的几个伙伴什么也不会说。
但人多嘴杂,难免遇上一个猪队友。
14
那天是我见到的班主任表情最沉重的一天。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像暴雨将至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姓李的穿了一身正装,手背在身后,昂着头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势,对着站得笔直的陈燃。
班主任站在姓李的身侧,同样面对陈燃表情凝重。
教导主任站在一边吹胡子瞪眼地训斥陈燃,还给姓李的赔笑。
当我听说陈燃被指认出来,着急地跑到办公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姓李的看见我,眼里闪着精光,露出只有我能看懂的残忍笑意。
「好学生是吗,还是我女儿同桌?哼哼,你们这群学生还真了不得啊。」
「今天当街打人,明天是不是就能捅人刀子了?!你们学校就是这么教育学生的?」
他语气轻蔑而嚣张,听得人作呕。
班主任沉声道:「陈燃,你一向是班里最让我骄傲的学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教导主任也在旁边骂,说陈燃可能一时昏了头。他们想保住学校的颜面,也保住这个最优秀的苗子。
陈燃冷冷地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姓李的见他没有歉意,更加跋扈起来,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办公室乱糟糟的,班主任着急地盯着陈燃,苦口婆心地劝告。
其他老师在旁边看热闹,也劝陈燃说出原因。
我跟陈燃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世界。
「行啊,今天不道歉我就报警!已经满 16 周岁了,不如让警察来解决这事!」
「陈燃你说啊,说啊!」班主任急破了音。
陈燃张嘴,目光凛然毫无畏惧,「还不是因为这个人,根本……」
话已经到了嘴边,陈燃却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我。
看到我红了眼,摇着头快哭出来的模样。
如果陈燃真说出我被家暴,但实际查起来没有,事情又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呢?
要说出来姓李的做的那些龌龊的事吗,把丢人的一面狠狠撕烂放在众人面前吗?把我埋藏心底羞耻的秘密,在这个时间点公之于众吗?
一想到这,我整个人就被庞大的惊恐所淹没,压抑地喘不过气。
不要说,拜托你,不要说……
陈燃顿住了,他看懂了我的拒绝。
最后他咬紧牙关,无所畏惧地面向所有人,「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心情不好正好这么做了。」
我看到班主任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望。
15
那天,姓李的像个恶魔张牙舞爪,极尽猖狂。
他逼陈燃道歉,否则就继续把事闹大。他甚至逼陈燃给他下跪。
「这么严重的事,怎么能一笔带过?要道歉,就好好展示你的诚意!」
办公室里乱得像一锅粥。
班主任动了动嘴,还是帮自己的学生说话了,「李先生,这不太合理吧。」
姓李的并不让步,「合理?我今天必须要一个说法!古代还有学生跪老师,子女跪父母,他闹出这么严重的事,要赔礼道歉,不得拿出态度?」
老师们也有的觉得不合理,但最后也没人说什么。
只是一个下跪就能解决问题,身体毫发无伤,有什么不好的呢?只是个孩子,跪下长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他们劝陈燃真诚地道个歉,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陈燃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他,死死地……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视线模糊中,我看到陈燃屈膝,做出要跪下去的姿势。
那可是陈燃啊,第一名入校的学生,真正的天之骄子。
那是骄傲恣肆的陈燃啊,像一团火一样明亮的陈燃啊。
他怎么能下跪呢,怎么能卸下尊严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呢?
我哭了,推开前面的人,跑过去拉住他。
「对不起爸,对不起……我替我同学跟你道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压力太大了……」
「对不起,对不起……爸,我们回家吧……」
我低着头,哭得毫无脸面可言,鼻涕眼泪混做一团地对姓李的道歉。
我还开口叫了他爸。
这么多年,我从某天开始就没叫过他爸。
但现在我屈服了,我丢下了还剩的那么一丁点的自尊,跟这个人渣道歉。
「萧笑你说什么呢?!你道什么歉,关你什么事!」
陈燃急得摁住我的肩,目光能迸出火星。
但我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机械地语带哭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爸,我们走吧……」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燃他,一定要好好的。
我已经是腐烂的蛋糕了,但陈燃怎么能因为我失去尊严呢。
我闯进来后,办公室这回真的像煮沸了的粥了。
后来,姓李的带我回了家。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阴鸷地盯着我,目光像能吃人。
到了家他啪地甩上门,母亲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架势感觉不对劲,张嘴问了句:「怎么了」。
姓李的没回答,直接给了我一个巴掌。
我被打得生生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栽倒在地。
那巴掌真是用力啊,血丝从我的嘴角滑下来,好像吞了满嘴的玻璃渣子,全是血腥味。
很快更多的巴掌向我挥了过来。
姓李的嫌不够,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抡到地上,把我拖着往墙上砸,用脚踢我的肚子,踢我的腿,踢我的胸口,嘴里发出咆哮:「小兔崽子,想找我碴?我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我妈哭着想上来拉,被姓李的一巴掌呼开。
她只能在旁边懦弱地哭,「别打了,别打了……再打笑笑就没命了……」
我双手举起护着头,在缝隙中看见他狰狞的面孔。
他眼珠瞪得血丝爆裂,鼻孔张大,龇牙咧嘴,面部肌肉挤在一起,像个凶煞恶鬼。
我想反抗,但怎么反抗呢?一个女生,怎么应付一个暴怒状态下的壮汉呢?
我只能蜷缩着身子,奋力地用手臂护着头,忍受着那些狂风骤雨的毒打。
真疼啊,疼得人想要放声大叫,却发现胸腔根本没有任何力气。
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余光中我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浸满了仇恨。
打啊,只要今天我没咽气,以后都会加倍还在这个人渣身上!
16
「小兔崽子,你这是什么眼神,不服啊?」
他看到我憎恨的眼神,表情更加狰狞,下手也更加狠毒,一脚脚动了杀心般狠狠踹在我身上。
「你瞅啊!你再瞅!」
我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视线也开始旋转模糊。依稀间仿佛看到我妈扑上来挡住我,哭号着什么。
我没死。
我被打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我妈在我身边抹眼睛,「你李叔叔做得不对,他知道后悔了。他说是想管教下你,没想到没控制住力道……」
我气得冷笑,却觉得浑身哪都疼。
呵呵,管教?
那分明是想打死我!
何况,他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我妈继续抽抽搭搭,「他是一时气得上头了,他也很后悔,跟我道歉了好多次……」
「我要报警!他想打死我!」
「笑笑……」
「妈!你为什么还帮他说话,是不是真的要看他打死我你才后悔?」我红着眼睛吼。
「笑笑……」我妈也哭,「你说的什么话呢?打在你身上,我也疼啊……」
是啊,她也疼。
她可能是真的为我疼吧,天下有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呢?
但一边说着心疼,却永远站在人渣那边,有什么事都说要顾着这个家。
就是这样,更让我觉得悲哀。
我拿被子盖住头,懒得去听这些让人心凉的话。
晚上,姓李的来到我床头,痛心疾首地说他错了,让我原谅他。
他看起来是那么真诚,表情难过得像被打的人是他一样。
真会演啊,看到那张伪善的面孔我就想吐。
姓李的压低声音,「笑笑,我知道你生气,这次是我太过分了,我也是一时冲动了……」
「这几天你好好在家休息,学校我帮你请假了。」
我妈在旁边抹眼睛,期待地看着我。
期待什么?
期待我圣母地笑笑说没关系,当这次暴打没发生,当所有的一切没发生,继续做外人眼里幸福和睦的一家人?
真是荒唐又可笑。
我在家里躺了五天。
准确地说,是「被躺」了五天。
这五天我妈像个关心病人的护士,各种照料,也履行着「监视」的职责。
五天后等我身上的瘀青好些了,他们才放我去上学。
姓李的大概是怕我报警吧,毕竟身上那些瘀痕就是证据。
但那能怎样呢,小地方,根本没人管这些破事。
只要他说是管教孩子下手没注意轻重,道歉诚恳点,就会毫发无损。
高考还有八个月,我必须抓住时间奋力一搏。
离开这个鬼地方!
17
我回到学校,却发现陈燃的座位空了。
还没来得及思考,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张纸。
纸上写了个邮箱地址,旁边还有个用水笔画的笑脸图案。
邮箱的英文字母很修长漂亮,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这是陈燃留给你的……」
班主任说陈燃转学了。
他母亲听说了他在学校惹的事,特地从美国飞回来,要把他带到那边去读书。
陈燃父母这回是真正离婚了,而陈燃会跟着母亲生活。
我听着,喉咙一阵干涩,「他……已经走了?」
「应该是今天走,他来办手续的时候说的。他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拜托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你有事可以用邮箱联系他……」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后来我开始在路上狂奔。
我大概知道陈燃姨妈家在哪条街,虽然具体的位置不知道。
我迈出跑 800 米的速度,像个疯子一样在这个县城里狂奔,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但一无所获。
就在我站在街角大喘气的时候,身边一辆车的车窗摇下来,然后我听见陈燃带着笑意的声音,「萧学霸,你这是快急哭了吗?」
陈燃从车子里跳出来,意气风发地看着我。
我眼里打转的泪水一下子就缩了回去,恨不得给他来一拳。
车内传来成熟女性的声音,温柔而刚强,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女性的语调,「陈燃,只能再聊 5 分钟,我们还要赶飞机。」
「知道了妈。」
我抿嘴笑,「真好,这下你算得偿所愿了,恭喜啊。」
在这年冬天到来以前,陈燃终于得到了他的结局,我真为他高兴。
「……对不起,这次连累你了。」
陈燃皱眉,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你说什么呢,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永远不会连累我。」
「看到我留给你的纸条了吧?」
「嗯,看到了。」
「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
「嗯,知道。」
我知道那个笑脸的意思。
要保持笑容,保持乐观。
要做快乐的萧笑。
陈燃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似有无数的话要说。
我以为他会问我不想说的隐情,会劝我要勇敢,但他只是说:「有时候,勇敢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有心事不要都自己担着,随时可以跟我说,我的邮箱永远会第一时间回复你。」
我点点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样,却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
「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陈燃故作生气地撇嘴,「你这人,知道感动两个字怎么写吗?」
就像平时那样,我们吵吵闹闹,互相调侃。
最后他揉了揉我的头,「要笑啊,萧笑。」
少年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装满了碎星。
他蹿上车,车子启动前还在对我喊:「下次见你,一定要是开心的萧笑啊。」
「记得联系我!一定要联系!」
车辆绝尘而去,陈燃的声音也消逝在风里。
那辆车的车标是我在电视上见过的那种,估计价值不菲。
陈燃的母亲听起来也是个厉害的女人呢,有厉害的事业。
我知道陈燃正在驶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会过得更幸福。
而我还在浑水里扑腾,努力寻找自己的答案。
18
我没有联系陈燃。
那时候我还没手机,想要发邮件只能去网吧,而我没时间又没钱。
我把纸条夹进初中课本里,珍藏进抽屉最深的角落。
每当晚上挑灯夜读撑不下来的时候,当想到那些令人压抑的事情的时候,我都会抚摸那个抽屉,然后又会觉得自己充满力量。
高考,我发挥得很出色。
我报了北京的大学,离家里有一千多公里,终于可以离人渣远远的。
我永远忘不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胸腔被滚烫的东西填满,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下来。
我发出压抑的哽咽声,学校老师都说我太激动了。
没人知道,等这一天,我等了快 10 年!
上大学,从小县城来到帝都,面临的是各种令人震撼的冲击,三观几乎在被重塑。
我努力地学习着、适应着,希望能在更广阔的世界里扎根。
大学的姑娘们来自天南海北,有时深夜大家会开启熄灯后的漫谈,有次大家突然聊到了那方面难以启齿的经历。
斜对面床铺的女孩说,小学时她聊到班里有男生追女生的事,她爸妈当时特别严厉地呵斥她,说她不学好。
「我现在算是意识到了,我们的家庭教育在这一块完全是缺席的,到我上大学都一次没跟我讲过这方面的事,真可笑。」
对面床铺的女孩感慨地附和,她说小时候去表哥家玩,被表哥逼着一起看那种片子。
她当时搞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特别羞耻,表哥的神态也特别不对。
后来她趁表哥上厕所的时候偷偷跑了,但整个青春期这件事都刻在她脑子里,让她觉得非常恶心。
还有女孩语气深沉地提到他们那儿的丑事,一个邻居把隔壁家的女孩玷污了,那个女孩根本不懂,过了好久才有大人发现。
夜里漆黑一片,女孩们感慨地聊着那些私密的往事。
有个室友骂骂咧咧的,说她初中在路上遇到过一个色狼,但她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红着脸跑了。
「气死我了,我当时就应该大喊大叫,让所有人来看看他是什么金针菇!」
寝室里爆发出笑声。
女孩们长成了强大的大人,面对黑暗不再沉默,而是勇敢反抗。
我觉得很震惊,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女孩在平安长大的过程中,会经历如此多的觊觎和伤害。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万劫不复。
但这些,根本就是那些人渣的错啊!
对你投来污秽的眼神,甚至是做出一些恶心的行径,让你余生被这种恶心感折磨。
但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感到羞耻、不安和自责,不必困在阴郁的泥沼里,不必让自己承担那么沉重的痛苦。
我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同时又觉得无比悲哀。
我们能够在这里上大学,能够坦然地讲述这些,但又有多少女孩的心头永远背负着那种不适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黑暗中,眼泪打湿了枕头。
我知道,这一刻它不仅是为自己而流。
19
我开始深刻思考这些事。
大学,我辅修了心理学,试图去治愈自己。
我努力做正常的女孩,跟同龄的姑娘们逛街、吃饭,开怀大笑。
有时候我会想起陈燃。
想起他说的「要笑啊,萧笑」,想起坐我旁边时他故作正经地给我讲题,想起我们爬上天台看的那些夕阳,想起那个日落他为我打抱不平,想起最后分别时他揉我的头。
我很后悔以前有那么多话没有跟他说,那段挣扎的时光里,他对我来说的意义。
但我没有联系他。
我不敢联系。
我们之间的距离何止太平洋呢?
就算联系上,激动地说上几句又能怎样呢,最后也只会成为隔着半个地球,无话可说的朋友。
倒不如将它继续珍藏,继续做最珍贵的、闪闪发光的回忆。
这几年,我们搬过一次家。
姓李的熬升了职,去了省内一座小城市。我妈还是老样子,跟着姓李的做个乐呵呵的家庭主妇。
也许一切到这里就会结束。
我熬过去了,再也不用忍受那个人渣。
而且我一直提防,姓李的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我。听起来只要当那些事没发生过,就可以一切如常地继续生活。
但我做不到。
伤口已经愈合,但伤疤永远存在。
无论何时再看到姓李的,那种裹挟我整个青春期的恶心,会再次像洪水般包围我,每个细胞都想要呕吐。
它永远改变了我,把谨慎、不安、自我保护刻进骨子里,我再也不可能变成天真烂漫的女孩,永远也不可能坦然入睡。
我无法原谅,原谅是对自己的背叛。
也许我就会这么毕业、工作,跟家里划清界限,等姓李的老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告诉医生拔管子。
就在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姓李的又一次突破了我的底线。
20
毕业后第二个春节,本来我又没打算回家。
我妈尖着嗓子在电话里喊,如果我不回去就是不孝,叫我回家过年。
姓李的比以前更加发福了些,我妈头上也长出了不少白发。
倒是妹妹长大了,她已经八岁了。
很奇怪,明明是仇人的女儿,妹妹却很粘我。
她小时候我对她并不亲近,但牙牙学语后,她总是哼哼唧唧地要我抱。
我冷眼拒绝,她依然跌跌撞撞来到我身边,张着无辜的大眼睛,又委屈又倔强。
最后总是我心软。
这几年我很少回家,但只要回来,她还是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喊「姐姐」,恨不得整天跟我在一起。
饭桌上,姓李的跟我妈在说话,看起来乐呵呵的。
我沉默地吃着年夜饭,感觉无比讽刺。
就这么毁了一个人十几年的生活,永远地在她心里留下一根刺,现在还能这样同桌吃饭,若无其事,有说有笑?
最后我冷眼回房间,但心里又明白不可能挽回什么了。
姓李的以前做的事并没有留下证据,而且他并没有做出实质性的伤害,就算报警也一点作用没有。
妹妹乖巧地走进来,眨巴着眼睛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我摸她的头,展开一个乐观的笑容,「没有啊,能回家看到你我很开心呀。」
妹妹突然抱住我,把头埋进我的肩窝里,软糯糯地说:「那我今晚要跟姐姐一起睡!」
我失笑,「那你得洗香香。」
妹妹反驳:「我不臭好不好!」
我笑着揪她的脸蛋,她看起来却并不开心,大眼睛有些哀愁。
她抱住我,悄悄在我耳朵边说话,神秘兮兮的。
一开始我阻止她,因为吹气吹得人痒痒的。但听着听着,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说不喜欢爸爸抱她,因为老师说女孩子要注意保护自己,但爸爸说自己不是外人,还说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我睁大了眼,简直像被人当头狠狠砸了一棒,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真的吗?
姓李的还是人吗!
我的妹妹,姓李的亲女儿,竟然在经历当年跟我一样的事情。
21
找了个姓李的不在的时间,我把我妈叫过来谈话,让她离婚。
我说了当年自己经历的事,这次我不再懵懂了,而是掷地有声地揭开姓李的真面目,他那龌龊的心思。
我妈皱着眉劝我:「笑笑,你误会你李叔叔了吧,他只是喜欢小孩子。」
「喜欢小孩子?那么大的男人天天抱一个小女孩,一点分寸没有?!弄坏门锁是喜欢小孩子?半夜摸到房间里是喜欢小孩子?!」
明明已经尽量冷静了,但这么多年的憎恨已经快将我淹没了。
「你们觉得无所谓,因为你们从来不愿意认真听我说!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红着眼睛喊。
「总之,」我忿忿道,「你必须跟他离婚。妹妹跟我说了,他……对妹妹在做一样的事。」
我妈愣住了,面色忽地变得苍白。
她动了动嘴巴,神色慌张,「不可能的,不可能……小敏,小敏是他亲女儿啊!」
我冷笑,又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妈,你……」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些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颤抖着问道,声音像快哭了一样。
看到我妈的表情后,我恍然大悟。
「好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都不管?你为什么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安安心心地维护这个家?!这个恶心的家!」
我妈也红了眼,「笑笑……」
「这不是也没发生什么吗?你李叔叔我了解,他有分寸的,不至于真做出来什么……」
我觉得荒唐。
她说的字我一个个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我完全听不懂。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这是一个妈能说出来的话吗?!
「不会做出来什么,所以你就放任他?!
「你知道他给我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就算门锁上了我也都会害怕!
「你知道我看到其他女孩我有多羡慕吗,她们可以说说笑笑,那么单纯快乐。可是我呢,我永远也不可能那么快乐,永远也不可能那么单纯……
「我甚至都不敢谈恋爱!因为我觉得我不配!看到男人,我甚至觉得恶心!」
我一边哭一边说,说得泣不成声。
那么多年的委屈啊,结果你告诉我你都知道,只是觉得不严重,无所谓?!
「你知道那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掐自己拧自己,用笔戳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忘了……我拼命学习,就为了能离那个人渣远远的!
「可是你怎么能那样呢?
「你是一个母亲,你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我妈抹着眼睛反驳道:「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妇女,也找不到什么工资高的工作,又干不了什么体力活,我怎么养你呢?!
「而且那点事真闹大了,别人在你后面指指点点的,对你名声也不好听啊……
「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没发生什么事,忍忍也就算了……
「笑笑,没事的对吧?妈不会让别人真的伤害你的……」
她流着眼泪来拉我,被我一把甩开。
我哭得视线模糊。
真是绝望啊,从来没有哪天这么绝望过。
姓李的那么恶心,都不如我妈现在这样在我心上扎刀子狠,扎得鲜血淋漓。
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这么多年的痛苦一下子被宣泄出来,像岩浆般烧得人发疼。
最后我决绝地发表了态度:「这个婚必须离!除非你想毁了小敏!」
「如果现在离,你跟小敏就跟着我一起生活。我已经工作了,收入也不低。但如果你继续让小敏走跟我一样的老路,那你就看着吧,等你老了谁都不会给你养老!」
我妈考虑了很久,含泪同意了,说愿意离婚。
也许她终于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许她害怕没人帮她养老,也许她唯唯诺诺这辈子从来没拿过自己的主意,但她最后同意听我的。
我终于明白,陈燃给我的纸条还有另一层含义。
要保持笑容,保持乐观。
也要保持勇敢,保持斗争!
22
对付姓李的不能轻率,必须一击致命。
诚如我妈所说,姓李的是念过书的,在一个国企里上班,有正经稳定的收入。
如果直接商量离婚,很难说孩子会被判给哪一方。
就算我说出了姓李的龌龊心思,也必须想办法举证。显然那又会是一番扯皮,毕竟没实锤,姓李的一定各种辩驳。
而且那意味着将我跟妹妹放在放大镜下,我不害怕发声,但妹妹还有很长的人生。
也许可以想办法,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姓李的这种人特点是什么?虚伪,伪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所以邻里以为他是个好父亲、好邻居,甚至楼下东北大哥家的女儿还经常过来找妹妹玩。
必须揭穿他的真面目,撕下他的面具!
在我妈的配合下,我拿到了他的手机,神不知鬼不觉在里面安装了监控软件。
大学我学了计算机,就为了以后能拿到比较高的收入。而现在,正好也派上了用场。
拿到他网络浏览记录后,我气得冷哼。
姓李的还真是恶心,恶心到家了。他不仅浏览那种网站,还浏览过幼女向的内容。
呵呵,令人发指!
接着我又采集他手机上的信息,调了摄像头的权限,在他下一次浏览的时候,录下了这个人阴险的面孔。
他看视频的时候在做什么我不想说,总之就是大写的恶心。
然后我删掉了监控软件,抹去所有痕迹。
姓李的很快收到了匿名邮件,还是外网的邮箱。
大意是说自己是网站的运营人员,邮件里放了他的个人信息和浏览记录,还有他被摄像头拍下来的恶心画面。
邮件里威胁他,要么付 200 万,而且要以电子货币的形式支付,要么就等着这些记录被所有人知道。
姓李的急了,好话说尽了,回邮件来讨价还价,还让多给他点时间。
这种伪君子,最害怕的就是所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嘴脸。
但这次,没人会放过他。
我问过妹妹,问她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她还小,也许不懂一切意味着什么,但这样做家庭破裂已经是必然的了。
果不其然,她回答道:「都喜欢。」
「那如果必须在爸爸和妈妈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妹妹思考了一会儿,语气单纯却又透露着认真,「我选姐姐!」
我愣住,「为什么?」
「因为姐姐很聪明,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姐姐一定知道什么是对的,会做正确的事情。」她语气童稚,但说话的内容却像个小大人一样。
我苦笑着摸她的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鼻子酸酸的。
多希望,她只是个天真的懵懂的小孩,可以就这么天真快乐地长大。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跟姓李的对抗到底!
这不仅是为了妹妹,更是为了我自己。
23
姓李的最后还是没打钱,他根本没时间凑 200 万。他甚至提出要搬家,已经着手跟我妈商量这事了。
想逃?没门。
几天后,小区群里炸了。
记录姓李的恶行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触目惊心。
海报上是不良网站的截图和姓李的照片,还有偌大的字迹:「我是个烂人!我喜欢看 xxx!我住在 501!」
尽管照片清晰度并不高,关键位置也已经被打码,但成年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有多不堪。
八卦在半天传遍了整栋楼,还传到了小区群。
楼下的东北花臂大哥,晚上怒不可遏地冲上来,恶狠狠地喊着姓李的在哪,冲进来就一顿暴揍。
「x 的,你 tm 敢动我女儿!」
东北壮汉嘛,大花臂,眉目凶悍,还一身腱子肉,本来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更别提他还是个女儿奴,平时里女儿放在手心都怕摔了,猛然发现女儿经常去玩的小伙伴家可能有个渣滓在,那真的是往死里打。
「你对我女儿干啥了!你 tm 都对我女儿干啥了!」
花臂大哥一拳拳往姓李的身上抡,揍得他鼻青脸肿的,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我什么都没干,真的是误会,误会……」姓李的艰难地从嘴里吐字。
「你这种货色我看多了,装好人是吧?网站你没看过是吧?!」
我妈在旁边哭着说别打了,被花臂大哥厉色教育了一顿。
「就你家这烂人是啥货色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你好好检查检查你家孩子吧!」
那天我不在,据说场面可是相当精彩。
一想到姓李的把我打得半死那次,心里就涌起巨大的畅快感。
打啊,打啊,把他打死更好。
花臂大哥一顿胖揍后,拉着自家女儿到场,再三确认女儿是安全的之后才肯离开。
走之前,他指着姓李的凶神恶煞地补刀:「这事没完!」
我妈哭号着瘫软在地,「小区里的海报,你真的看过?你怎么是这种人呢?造孽,造孽啊!」
这事确实没完。
花臂小哥只是打头阵,第二天几个其他担心自己孩子的父亲也冲上来,给了姓李的好一顿颜色。
没人能容忍一个变态跟自己一栋楼,向自己孩子投去龌龊的目光!
就算他还没犯罪,但没人能容忍一个心术不正、有犯罪可能的变态。
姓李的在左右邻里心中一直都是老好人的形象,谁能想到一切只是表面工夫,这种反差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群情激愤之下,众人还联名闹去了姓李的公司。
姓李的想反驳什么,但根本没用,看过网站这一点无法否认。
而国企比较重视员工品行素质,没曝出来也许不要紧,闹这么大是容不下他了。
最后等待姓李的,是一纸辞退书。
还有我妈,她抹抹眼泪带妹妹连夜走了,说不能跟这种人继续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任凭姓李的怎么解释怎么威胁,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24
离婚官司判决的那天,我也去了。
姓李的还在狡辩,说夫妻感情十几年都很和睦、没有破裂,而且孩子这么小,不该因为这点误会离婚。
我妈说那是没看清这人的真实嘴脸,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方律师递交了那些证据,法官是个中年女性,看得面色铁青。
随后我加入补刀。
在众目睽睽下,我说出了这些年的折磨,姓李的给我留下的阴影。
就像是撕开自己的痂,撕得鲜血淋漓,但也让一切曝光在阳光下。
姓李的愤怒地嘶吼:「她没有证据!她在说谎!法官大人,她误会我!」
猛然间,我想起了那一年在办公室,我哭着摇头,害怕他人的目光和非议,害怕可能面临的一切。
害怕关上的门、阴暗的床底,害怕姓李的笑眯眯的面孔,整个青春期都困在痛苦、羞耻和迷茫里。
那时候,我只是个懵懂无助的小女孩。
但小女孩不会永远是小女孩,她会变成坚强的大人,回来摧毁他的世界。
我冰冷决绝地盯着姓李的,毫无畏惧。
说出来以后,我如释重负。
没有感到羞耻与不安,也并不畏惧日后可能面临的一切。
跨出这一步,我用了十几年。
这也许不是证据,但足够在判决时作为子女意愿进行参考。
眼看局势已经向对他不利的一方面发展,姓李的又开始使幺蛾子。
他说女方没有稳定的工作,小敏还小,是他亲生女儿,必须跟着她。
我向律师使了个眼色,他提出由于男方人品问题,二女儿跟着他并不是个好选择。
姓李的那方律师继续揪着收入不放,狡辩说是个男人都会浏览那种网站,只是出于猎奇心理。
呵呵,人渣又开始狡辩了。
突然小敏开始哭,她哭着说害怕:「不要不要,我不要跟爸爸一起住!爸爸太奇怪了,老师都说不能跟男生那么亲近的,可是爸爸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现场哗然。
我跟我妈也很震惊。
这些话我们都没教过小敏,但小敏就像《甄嬛传》里的胧月一样,哭着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一个 8 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说谎呢?
最终,法庭判离。
考虑到姓李的为人和双方财政状况,最后两个孩子都判给了母亲,财产均分,姓李的需要定期支付赡养费。
赡养费什么的倒无所谓,我只想要姓李的永远别出现在我们面前,永远被人非议,被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姓李的被辞退后很难找工作,每当他找到一份工作,匿名举报邮件就会发到那家公司的邮箱。
这倒不是我干的,而是之前那几位被触怒的父亲。
真正的父亲,会为孩子不顾一切的那种。
听说他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去了其他地方。
25
我妈跟妹妹搬到了我在的城市。
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能扔的就扔。
趁休假的时候,我还去了原来的那个小县城一趟,顺带看望了高中班主任。
班主任感慨地提到那年的一帮一计划,「我就知道,你和陈燃是有潜力的好苗子。」
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让我当陈燃的 1V1 对象。
班主任微微一笑,「可能是种感觉,我总觉得你能够影响他。」
我愣住,鼻子瞬间有点酸。
其实,陈燃也在影响我。
这些年里,他永远是我心中最坚定的那束光,每当想起他,我都会觉得自己充满力量。
班主任说,陈燃也回来看望过他,还向他打听过我,但我家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陈燃问,你怎么不联系他。」班主任失笑,「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呢,怎么会没联系他?」
我已经能想象到陈燃说这话时的样子。
挑着眉,有点不满地盯着我。面庞笼罩在阳光下,浑身散发着张扬恣肆的气息。
十年之后,陈燃是什么样子呢?
我突然无比地想念他。
……
回到家我到处乱翻,想要找出那张纸条,那张无数个夜晚给我力量的纸条。
几乎是翻了个遍,终于在行李里找到了那本英语课本,还有里面夹着的已经泛黄的纸条。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脑,颤抖着手指输入陈燃那年留给我的邮箱。
这么多年了,他还在用这个邮箱吗?
他还在美国吗,现在是晚上 10 点,那边估计刚刚早上,他能看到邮件吗?
该跟他说什么呢?
都好几年没说话了,突然发消息是不是很奇怪?
我急得使劲挠头发,手指在键盘上敲来敲去,写了又删删了又写,艰难地憋出一行字。
我盯着纸条上已经泛黄的笑脸,深呼吸。
冷静,冷静。
没有什么好畏惧的,我不再害怕联系陈燃,因为我已经变成了那个能勇敢微笑的萧笑。
最后我屏住呼吸,坚定地按下了回车。
那头比我预料中回得更快,快得难以想象。简直让人怀疑,陈燃是不是时刻关注着这个邮箱。
黑暗中我看着屏幕,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说:萧笑,我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