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城市下了一场大雨。
电闪雷鸣,昏天暗地。
我站在殡葬店门口,看着路上车辆拥堵,行人匆匆。
乌云压顶,空气中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已经准备好要回不周山了。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我。
困住了我的当然还有另一件事。
附近街上发生了尸变。
对我来说,难以置信。
我开第一家殡葬店那会儿,火葬才刚刚推行,那个时代的人们,骨子里还存在着死要全尸、入土为安的老封建思想。
因没有强制性,家里有了丧事,大都还是选择停尸三到七天。
那时节,时局刚稳,百姓安居,各种鬼怪邪祟开始冒头。
我的任务是收异妖册上的东西,对各种灵异事件碰上了也会顺手处理,但也没有刻意为之。
唯有尸变,处理得比较多。
一则这与我的生意息息相关,二则那时尸变确实发生得比较频繁。
广西、成都、四川均发生过比较有名的尸变事件。
尤其是广西彝族一个村子,几乎是一群僵尸冲进村子见人就咬。
现代人说起尸变,总觉是天方夜谭,事实上自古书籍都有记载过尸变事件,如袁枚在《续子不语》中写道——尸初变为旱魃,再变即为犼。
再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曾写,少年遇一僵尸,白毛遍体,目赤如丹砂,指如弯钩。
追溯到再早之前,僵尸之祖实际是上古时期黄帝的女儿——魃。
黄帝与蚩尤作战,女儿魃助其杀蚩尤,事后黄帝却以其杀生太多为由,禁绝魃升上神界。
无法成神倒也罢了,然而后来为解人间大旱,禳灾巫术他们以女魃为祭祀品,终于令其成为旱魃女尸。
说起来,那位旱魃女尸,如今就封印在异妖册内。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闻过尸变事件了。
上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还是南方乡下一个叫裨县的村子。
那年,张红霞五十六岁,大头七岁。
有天傍晚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进城来买骨灰盒,挑了个价格最低的。
结果三天后,他媳妇儿来了,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上来就要求把骨灰盒退了。
怕我不给退,所以她态度很强悍。
干殡葬业的,哪有听说过退货的?
那时我是张红霞,抓了把瓜子,边磕边看她:「大姐,咋的了,人死复生了?」
一句玩笑话,妇女变了脸,冲我恶狠狠道:「胡说八道什么,让你退你就退!少废话。」
我看了她一眼,好脾气地拿了钱给她,同时好心提醒:「要小心,复生的可就不是人了,家里孩子要藏好,有的品种专冲血脉至亲来。」
妇女一瞬间白了脸,对上我似笑非笑的目光,惊慌不已,拿了钱赶忙离开。
也怪我乌鸦嘴,尸变有十八种,那家老太太死后停尸五天,本来都已经下葬了,结果半年后天天托梦给大儿子,说坟地选得不好,灼得她难受。
谁也没当回事,老太太四个儿子,三个闺女。
直到大家挨个都被托了梦,才半信半疑地掘了老太太的坟。
这一掘不要紧,已经埋了半年的人,没有腐烂掉,反而全身像馒头上长了白毛一样,蒙蒙一层,连指甲和头发都老长。
老太太的脸泛着诡异的青色,眼睛闭着,神态安详,却让人感觉像是在冷笑。
一大家子人吓傻了。
但没办法,到底是老娘的尸体,总不能弃置不理。
这时候大儿子说了,赶紧联系火葬场,送去火化。
那个时候火葬已经推广开了,但一个城里也就那么一家火葬场。
殡葬车说好了明天过来拉人,老太太的尸体又不敢往家里拉,于是在地头搭了个灵棚,暂时放一下。
这家的二儿子趁着天没黑,说火葬场的盒子太贵了,赶忙就跑城里来买骨灰盒了。
那天我卖给他一个最便宜的。
三天后他媳妇才来退货。
其实第二天殡葬车开来拉人的时候,老太太尸体就不见了。
2
我记忆比较深刻,因为那老太太是一具荫尸。
那年七岁的大头问我:「姑奶奶,什么是荫尸?」
我对他道:「荫尸与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因养尸地而形成的僵尸是一样的,葬地的土壤、形势位置,有可能是阴山阴地,也有可能是自家陵地旺气太重的缘故,总之就是把人埋在了不该埋的地方。」
好在只埋了半年尸体就被扒了出来,若开馆时老太太的嘴巴是张着的,那便是要吃掉他们家的子孙后代了。
后来我带着大头去了一趟裨县。
果不其然,整个村子都乱了。
最终把老太太就地火化时,那具长了毛的尸体竟还在挣扎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到了现如今,我认为世上已经不可能再发生尸变了。
我们生存的世界,已经杜绝了这种可能。
火葬,冷冻太平间,各种高科技设备,灯火通明的城市,良好的治安……
话说回来,即便真的发生了尸变,在现如今这个社会,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今天的报纸上,刊登的是有市民感染了疯猪病,见人就咬,已经被隔离治疗。
一时还导致猪肉价格暴跌,没人敢吃,愁死了那些养猪的。
我不担心尸变,现代社会各种化学药水,高强度腐蚀的硫酸,直接都可以将一具僵尸溶解成渣渣。
我担心的是为何会发生尸变,以及最先出现的僵尸,如今在哪里?
这几日城里的治安特别好,但还是发生一件事,我的异妖册不见了。
真是可笑,竟然还有人敢偷那玩意。
大雨停了,街上恢复了热闹。
路灯,车灯,以及殡葬店的霓虹灯,交相呼应,映在我眼睛里,像极了一色彩斑斓的舞台。
喧闹是街上络绎不绝的人流和车辆。
我在等,我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那场铺天盖地的雨,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半空之中起了龙卷风,好一幕壮阔的龙蓄水。
大雨过后,阴气仍悬在上空。
这是旱魃女尸被唤出的预兆。
该来的终究会来。
我在殡葬店的门口挂了一盏白灯笼,摆了香炉,燃了生犀香。
夜深的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
路灯幽暗,整条巷子,只有我的殡葬店,霓虹闪耀,眨巴着五彩的眼睛,迎接远方的客人。
灯笼里的白烛火苗摇晃,冉冉升起的燃香飘散在空气中。
终于,有东西出现在了街口。
一步步走来时,看得清是一只执灯的青衣鬼怪。
身着青衣的女子,长发委地,赤着脚,缓缓走来。
她的身形飘忽不定,直到逐渐走近,才能看清头发遮掩下的那张脸。
死灰色的脸,透着僵尸特有的尸气,乌青的唇,眼睛像失了色彩的玻璃珠子,死气沉沉。
青衣鬼怪挑着白灯停留在殡葬店门口,抬头看着霓虹招牌那里挂着的白灯笼,以及香炉里的香,幽幽开口——
「袾子,这是何处?」
「对您来说,大概是四千多年后吧。」
「哦?谁把我放出来的?」
「……我的侄孙。」
「你救了他一命。」
「是,感谢女魃不杀之恩。」
旱魃女尸,声音嘶哑:「他犯错了,你该惩罚他。」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任何人犯了错,都应该接受惩罚。」
我沉默了下,继而道:「是,要惩罚的。」
异妖册是张大头偷的。
如果不出意外,尸变也是他策划的。
他制造了尸变,偷了异妖册,放出了旱魃女尸。
他本没有这样的本事,怪我这些年对他的放纵,让他懂了太多,做出这般糊涂事。
我知道大头在做什么。
无非是不愿我离开,策划着放出一只妖,让我继续抓。
这种幼稚的行为,险些铸成大错。
好在放出的是旱魃女尸。
他定然不知,她与其他妖是不同的。
胤都初时,以尸水河镇妖,女魃是唯一一个自愿被镇压的妖怪。
后来浩劫生起,群妖纷纷逃窜出尸水河,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从河底走出来。
直到引渡到异妖册,她都是一只特殊存在的妖。
若问原因,我想与她原是天上的神女有关。
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命应龙在冀州迎战,蚩尤请来天上的风师纵大风雨,淹没大荒。
天女魃,乃是黄帝之女,奉命前来止雨,助父遂杀蚩尤。
那场上古时期惊天动地的战役,以蚩尤被杀告终。
然而没人知道,风师箕伯也死于女魃之手。
更没人知道,女魃一直喜欢那位风师。
但她最终站在了黄帝这边,为族人而战。
可笑的是她因这场杀戮造下罪孽,已经无法再做天女。
后来更因她杀了风师,部族大旱时,她成了禳灾巫术的祭品。
从天女到旱魃女尸,没人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死。
杀风师是她的选择,成为祭品也是她的选择。
只因她是黄帝之女,肩负大义与责任。
这样的天女,即便成了妖怪,也万不会是为非作歹的妖。
大头已经失联一个月了。
隔了一条街的古玩店,也关了门。
我没有去找他,也没有用镜台查看他究竟做了什么。
自我来到这个不属于我的时代,还是第一次这样无助。
我怕我从小养大的侄孙,会因做错了事,死在二十六岁这年。
被他拿走的异妖册,施个咒语便重新落在了我手中。
我本该和女魃一同回去的,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要见大头最后一面。
好在也没有等太久,又过了半个月,同样是深夜凌晨,殡葬店的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只响了一下,我便知道是他回来了。
果不其然,开门的时候,正看到他背对着我,坐在地上。
我唤了他一声:「大头。」
他身躯一顿,没有回答,只笑了一声:「姑奶奶,我以为你走了。」
我叹息一声,怜悯地看着他:「你杀人了?」
「算是吧。」
「谁?」
大头没有回答,只背影孤独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
没有月亮,夜幕一片漆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杀了龅牙哥?」
那个经常在古玩店门口的流浪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大头沉默了下,轻声道:「我没有杀他,我只不过是,没有救他而已。」
按他的话来说,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那流浪汉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突发疾病,蜷缩在古玩店门口,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大头关门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
龅牙哥意识昏迷前,向他发出了求救的眼神。
可大头没有救他。
相反,他蹲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咽了气。
那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流浪汉死在了店门口,但没人发现,因为他经常躺在这里睡觉。
夜深的时候,大头将他的尸体拖进了店里。
城市里有太多这样无家可归的人,即便他很久不曾出现在那条街,也仅有熟知一二的店老板感叹一句,咦,那个乞讨的流浪汉最近不见了哎。
过后,所有人便将他遗忘在脑后。
大头是恶人吗?
不是,街上那么多店面,龅牙哥只经常守在他的店门口作为常驻点,因为但凡大头在店里,饭点的时候都不忘给他也送份吃的。
他不是恶人吗?
不,他是恶人,他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死在他眼皮子底下,无动于衷,冷漠旁观。
后面的事无需多说,他利用流浪汉的尸体,做了诸多实践,策划了一场尸变。
而后偷了我的异妖册,以我那本「袾子笔记」中记载的某种召唤仪式,将旱魃女尸放了出来。
我不知他是何时动的这种邪念,邪念一旦滋生,无异于将心交给了魔。
我很失望,看着他声音冷了下来:「你可知道,召唤出旱魃女尸,你的下场是什么?」
「猜到了。」
他笑了一声,语气不甚在意:「姑奶奶不会让我死的。」
「张润泽,你这是在逼我。」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哀凉,竟不自觉地想起了他初到我身边时,六十多岁的张红兵将他推到我面前,他紧张地看着我,在张红兵一遍遍的催促下,挨了一巴掌,才哭着叫了一声姑奶奶。
三岁的孩子,还应被母亲抱在怀里,不应该是敏感慌张的。
我不该留他的,可我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
早知今日这恻隐之心会害了他,我绝不会在那时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了句:「姑奶奶这里有糖。」
他喜欢吃糖,如同秦时的连姜,也喜欢吃糖。
可是谁能想到,二十三年后,他犯了这么大一个错。
我真的很失望,斥责的话未说出口,他已经呼了一口气,卸下了重担似的,起身回过头来看我。
他个子很高,比被我附身的王知秋高了大半头,寂静深夜,就这么双手插兜,静静地看着我,眼底隐匿着幽幽黑河。
「姑奶奶,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按照习惯,你应该去镜台探知一下才对,为什么不去看呢?」
我从来没有用镜台去探知过大头的人生。
当然也有理所当然的理由,因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很多事我不会瞒他,镜台的秘密早就不是秘密。
我还记得他十二岁步入青春期时,有一次问我:「姑奶奶,你有没有通过镜子看过我?」
那时存了几分捉弄的心态,我回答道:「有啊,我每天都透过镜子看你,上课有没有认真听讲,考试考了几分,有没有篡改分数,班里的小女生有没有给你写情书……」
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气急败坏:「姑奶奶!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要尊重我的隐私。」
我拍开他的手,哈哈大笑:「你跟一个快七十的老人家谈隐私,你小时候窜稀拉裤子里,还是我给擦洗的呢……」
这下,大头又急了,涨红了脸,又开始捂我的嘴。
后来他天天缠着我,跟我拉钩,让我发誓永远不用镜台去看他。
又是撒娇又是跺脚,最终我如他所愿,发了誓。
3
我从没有用镜台去探知过他。
大头当然知道也不会是那个理由。
他看着我,勾起嘴角:「你不敢,对不对?」
我皱了下眉:「你胡说什么!」
「连姜,你不敢看我,因为一旦你去看了,便会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比你对你师父的少。」
「你是我养大的,对我有感情没什么奇怪,不敢?为什么不敢,我对你一样有感情,这很坦荡。」
「坦荡的是你,不是我。」
大头蹙起浓黑的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郁:「你对慕容昭是怎样的感情,我就是怎样的感情,连姜,你别装傻。」
我也皱了眉,这么多年,我将他当作一个孩子,他在我心里一直未曾长大。
亲手养大的孩子,连姑奶奶也不叫了,一口一个连姜,实在让人生气。
我冷下脸来:「你如何能跟我师父比,张润泽,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唤我一声姑奶奶,如今闯下的祸事,我最后为你兜着,从今往后,我们永远不必再见。」
大头笑了,笑着笑着红了眼眶,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最终背对着我,抱着头蹲了下去。
身子颤动,他在哭。
记忆里,自他来我身边,其实很少哭过。
我总是教育他要勇敢,要坚强,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哪怕上小学时跟同学打架,被人骂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他都不曾哭过一声。
那时我用碘酒帮他擦脸上的伤,他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很有骨气地对我说:「姑奶奶,他们三个打我一个,我就揪着李子豪不放,把他按地上打,打得他哭爹喊娘。」
「我厉害吧,没给你丢人吧。」
小小少年鼻青脸肿,眼睛却出奇地亮,璀璨如天上的星星。
我说:「哇,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我们大头没有向恶势力低头,而且以一敌三那么勇敢,一定要好好奖励一下。」
他便兴奋地扑过来,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家脸上吧唧一口:「姑奶奶,你最好了!」
而如今,他口中最好的姑奶奶,看着他肩头轻颤,心里一阵钝痛。
我走上前,站在了他面前。
他抬起头,红着眼圈,眼底是深深的执拗:「喜欢你是我错了吗?」
那张熟悉而痞气的脸,笼罩在霓虹灯光下,投下暗影,眉眼悲绝。
「从小到大,我身边只有你,生病时在我身边的是你,寒来暑往送我去上学的是你,开家长会是你,买每一个生日蛋糕的是你,你给我讲大禹治水、九州之鼎,百二秦关终归楚,三千越甲可吞吴,你还告诉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再长的路,一步步也能走完……」
「我的人生,完全是跟你绑在一起的啊,喜欢你是错误的吗,我是没办法跟胤都的慕容昭比,可你不能否认跟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的张润泽是假的!」
「我叫了你二十多年的姑奶奶,你现在告诉我,你是你,我是我,曲终人散,永远不必再见。」
「姑奶奶,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我大概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神了,那双漆黑的瞳仁,刻画在我脑海中,眼尾泛红,看着我直直地落下泪来。
那抹悲色,脆弱如惶惶孩童。
我轻声道:「我是妖啊,大头,你知道的,不管是哪种喜欢,都不会有结果的,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不能依赖我,我迟早要回去的。」
「我知道,这话你不止说过一次,所以现在我还想再问一次,能不能等我死了再走?」
大头看着我,笑了:「我可以只活二十年,或者十年,再不然,五年也是可以的。」
「大头,你听说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道理吗?」
「我从前很喜欢捉蛐蛐,在胤都的时候,五师兄甚至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蛐蛐大王,我捉蛐蛐很有经验,菜园子里趴半日,总能拿到那最厉害、最威武的,没有人能斗过我的蛐蛐,每一只在我手里,都是常胜将军。」
「可是再好的蛐蛐,最多也只能活五个月,我曾经最喜欢的一只红脸蟋蟀,陪了我很久,到了冬至就不爱动了,可我舍不得它走,所以我用罩子捂着它,制造一个温暖的假象给它,但是后来只暴露在寒冬一会儿,它便蹬腿死掉了。」
「我后来在想,我捂着它的那些日子,真的是对的吗,罩子里漆黑一片,不见天日,我想让它晒会太阳,结果它身形萎靡,全无曾经的威震风姿。」
「蛐蛐活不到寒冬,朝菌不知黑夜与黎明,夏生秋死的寒蝉,也不知道这一年的好光景,但这对它们来说是恩赐,有意义的人生才叫活着,如果是活在寒冬深夜,多待的每一秒,对它们而言都是痛苦。」
大头一定听得懂,我眸光静静地看着他,他该知道的,无论是他的红霞姑奶奶,还是殡葬店的王知秋,从头到尾,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没有朋友,也不会去结交朋友。
长生对我而言,是孤独与痛苦。
早一秒和晚一秒,我都是要走的。
「你舍不得我离开,但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想回去胤都,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一眼满城樱花,一分一秒都无法再等。」
大头神情愣怔,红着眼圈摇头:「可你说过,异妖册里都是假的,那是你师父慕容昭创造的幻境,自欺欺人罢了。」
「对啊,既是我师父的杰作,我更要进去看一看他为我编造的世界了,大头,我很想他,两千多年了,按理来说我该连他的模样都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谁能想到,时间越久,我记得越清。」
「我听到他在唤我连姜,看到他在冲我笑,一切都恍如昨日。」
「旱魃女尸回去的时候,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了自己的归宿,她属于远古,我属于胤都,那里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这个时代很好,人类文明,秩序良好,你们可上天下海,厉害得连神仙都无意打扰,但这是属于你们的世界,而我,生于战国,注定要回到胤都。」
「……姑奶奶。」
「张润泽,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该成全我,如我所愿,才叫爱。」
大头茫然失措地看着我,像是懂了,又像是不懂。
我上前轻轻地抱了下他,他立刻双手环上我的腰,半跪在我面前,脸埋在我怀中。
「大头,你要好好的,没有什么二十年,十年,五年,你会长命百岁,娶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最后还会有个孩子,延续老张家的香火。」
「屈从于俗世里最俗气的圆满吧,张润泽不是假的,只有一个,也只有这一世,所以,忘了我吧。」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抹去他的记忆。
可这一刻我动了这个念头。
而大头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我,眼中充满了恐惧:「我不要,姑奶奶,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成全你,只求你不要抹去我的记忆,我不想忘记你,就像你不曾忘记过慕容昭一样,我想做个完整的人,你不能剥夺我这个权利。」
他急切地恳求,而我静静地看着他,神情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你真的知道错了?」
「是,我一时糊涂,为了留下你险些铸成大错,后来我后悔了,龅牙哥在城里咬了人,逐渐失去控制,我将他引去了乡下,浇了汽油,把他给烧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后来又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没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真的悔了,任何惩罚我都愿意接受,唯独不能接受将你忘记。」
「我三岁来到你身边,朝夕相伴这么多年,这记忆要是不在,那么存活于世的张润泽才是假的。」
「姑奶奶,求求你,别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若连我都不记得你,谁还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胤都来的连姜呢。」
大头的脸贴在我身上,身子发抖,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裳。
我送了他一件法器。
是我当年入司宫所,师父亲手交给我的。
纯铜制的金刚杵,半尺多长。
此物看着不起眼,与普通古玩无异,实则师父送我时曾说,这金刚杵是隐修仙人之物,可斩断各种烦恼,破除愚痴妄想之内魔与外道诸魔障。
除了这个,我如今,已没什么可给他的了。
不,还有一家不大不小,晚上霓虹闪耀的殡葬店。
我会穿镜去不周山,将异妖册封存于山下。
从此,世上再无那些传闻中的妖。
届时孽镜台会重返酆都,这趟岁月漫长之旅,终究是到了尽头。
————
两千年前,慕容昭以九黎壶造异妖册,作为封存远古妖物的容器。
我也曾以为那只是容器。
可是那日从其中走出来的旱魃女尸,一刻也不愿停留人世。
我受柳公所托,捉妖千年,从没有一只妖自愿入册。
连我自己也认为,那只是幻境。
可女魃说,未曾身在其中,怎知真假,于册中妖而言,这恍如隔世之处才是大梦一场罢了。
正如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蝶非梦,梦非蝶,蝶亦是蝶,梦亦是梦。
蝶本无梦,梦本无蝶。
心在桃源,我看你们,便都是虚幻。
因她这番话,我怔了好久。
后来,我如愿回了胤都。
那座浪漫、美丽、且热闹的城,樱花开得烂漫,花繁枝茂,满缀桃粉。
街上人很多,女子穿着大襟窄袖襦裙,男儿盘高发,着玄衣纁裳,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
女魃说得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直到此刻,站于记忆中的高桥之上,展望胤都,我才终于明白师父怜悯的是众生。
胤都的慕容昭,心怀天下,这芸芸众生是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也是那些镇压于尸水河底的妖。
他给了它们最好的去处。
异妖册中的胤都,美得不可方物,我随手拉过的大婶,挎着竹篮,吐沫横飞地告诉我:「尸水河?那条河早没了,咱们胤都大祭司可厉害呢,造了个什么册子,把河里的东西都封印了。」
「你说钟离公主啊,哎呦我告诉你,你还不知道吧,她跟自己叔叔搞一块去了,丑闻传得到处都是,二人私奔了,造孽呦……」
大婶压低声音,一脸惋惜地走开了。
我站在桥上望水,碧波荡漾。
低头那涟漪之中,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容。
长发如瀑,眉眼英气,鼻子秀挺,鬓间是海棠发簪,穿的是芙蓉色大襟窄袖襦裙。
两千多年前的连姜,终于,重又站在了胤都这座城里。
我朝着司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脚步很慢,因为属于胤都的每一处,我都在贪恋地观望。
司宫大门紧闭,如记忆中一样高大熟悉。
只是门口没了守门童儿。
推门而入,我怔了一怔。
是熟悉的院落,前方宫殿巍峨,长廊台阶下,站着我的五位师兄,以及三位尚一脸稚气的师弟。
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柳公,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慈爱地唤了一声:「连姜,回来了。」
师兄弟们齐齐看我,都在冲我笑,眼底灿烂生光,温和如春日暖阳。
四师兄一如既往地嘴贱,率先同我打了招呼:「怎么这么慢,我还以为半路掉茅坑里了。」
一切恍如梦境。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疼。
大师兄笑道:「师妹,快去吧,师父等你很久了。」
前方台阶上,是两扇闭着的殿门。
我望着他们满是笑意的脸,看到五师兄朝我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眼眶有些热,伸手一摸,果然是泪。
忽而南风起,行几万里,终是归期。
我叩响那扇门。
没多时,殿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连姜,进来。」
声线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动听,如珠落玉盘。
脚迈入门槛,泪眼朦胧间,抬头又见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
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慕容昭眉眼细长,眸子含着笑,深邃如一潭幽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润红的唇,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一如从前,好看得像神仙一样。
只是,那玉笄束起的长发,流泻肩头,苍白如雪。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
此爱翻山海,山海皆可平。
我忽而就笑了,柳公诚不欺我。
天阔素书无雁到,夜阑清梦有灯知,灯火阑珊处,原来他一直在这里。
「夫君,别来无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