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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过最虐的虐文是哪个?

我的侍卫喜欢我的丫鬟舒枝,于是我杀了她。

他们说,宋府嫡小姐,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父亲亲近姨娘,对娘亲淡漠疏远。

于是娘从小给我吃慢性毒药,父亲还以为我天生体弱,实际上是我母亲让他多来这边的招数罢了。

下人们表面恭敬,背后却议论大小姐体弱福薄,其他兄弟姐妹脸上也有藏不住的算计。

就连未婚夫李以敬,名义是来探访我,却时不时望向一旁的舒枝。

我冷眼看待深宅大院的虚情假意,像窗前那只金笼子里的鸟。

那是一只罕见的美丽的鸟,我固执地将它捕来,困在笼子里,在这深深庭院里陪着我。

就像我当初把云漠和舒枝带进府一样。

我十三岁那年大旱,北方饥荒,流民南下。

我和母亲在省亲返程中,碰上暴乱的流民。一个恶徒抓住了我,狞笑着剥开我的衣服。

护卫们护住了母亲和阿弟,无暇顾及我这边。

我什么都喊不出来,只记着明晃晃的太阳挂在上方,仿佛在嘲笑人间的荒唐。

我闭上眼睛,却听到那人的惨叫。

我睁开眼,看见那人倒下,身后站着一个目光清亮的少年。他手中拿着血淋淋的匕首。

云漠救了我,母亲问他要什么赏赐。

他抱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求母亲救她一命。至于他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我向母亲撒娇,要把云漠也带回府。于是,云漠也成了我的侍卫。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故事。

他逃亡路上遇到了舒枝,两人在难民的队伍里相依为命。

后来她染了病,云漠为了救她,来救我,只为让舒枝得到医治。

云漠对我很恭敬,尽职尽责,然而他从来不会用看舒枝的目光来看我,也不会给我买簪子和稻香楼的桃花酥。

从云漠那儿,我发现了舒枝的一切喜好。

比如,她喜欢吃稻香楼的桃花酥。所以,当李以敬隔三差五送桃花酥过来,我就知道他起了什么贼心了。

舒枝这几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在我这个小姐身旁,还要夺目三分。脸上总是笑意盈盈,天真明媚。

而我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非得逼得面前人挂不住笑才罢休。

他们说李以敬是难得的好性子,一副好皮相永远挂着得体的笑容。即使我出语刻薄,咄咄逼人,他也面不改色。

此刻我把他送的桃花酥扔在一边,

「李公子,天气炎热,实在困乏,请恕我先行告退。」

「舒枝,桃花酥赏你了,你陪李公子在花园里转转。」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俩一眼,男才女貌,倒是般配。

李以敬喜欢舒枝,我并不在乎,我甚至想把他们凑成一对,这样,云漠就是我的了。

我在宋府长大,没什么好心肠,学会的就是识人心,和不择手段。

「云漠呢?」我问丫鬟星儿。

「小姐,我去找他。」

「你,你跟他说,我很不舒服。」

我倚靠在窗边,盯着院子,我想看看,听到我不适,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很快就来了,身后还跟着大夫。

他的脚步从容,面色冷静,动作迅速,但有条不紊。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抱着舒枝跪在我们面前,慌张无措的样子。

从那儿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小姐并无大碍,老夫开一些调养生息的药即可。”大夫瞧出了我的无病呻吟,面露难色。

云漠的身影在温暖的夕阳里,可他的脸没有一丝温度。

他真好看,可惜他的目光不会为我牵动分毫,他垂着的眼眸,似一汪幽深的潭水。

我忽然很想把他的平静给撕碎。

「你的意思是我没事找事?

「云漠,你觉得我装病?」我冷笑。

我抓起一把小刀,飞快在小臂上划了一刀,鲜血流下,滴落在地。

丫鬟们惊呼着,我紧紧地盯着云漠。

现在,你可以在乎一点点了吗?

可是,没有。

他依然异常冷静,只是迅速打落刀,抓起我的受伤的手,一声不吭地缠上绷带。

我用力挣扎,甚至用尽全力打他,他却丝毫不躲闪,箍着我的手如钢铁般,不让我挣脱。

丫鬟们在母亲面前添油加醋,说云漠对我不敬,惹怒了我,我才做了傻事。

当云漠在院子里被鞭笞时,我坐在阴凉处,吃着葡萄,想看看他是否会流露出异样的情绪。

可是没有,他面不改色,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舒枝在一旁,颤颤巍巍,眼中含泪,却不敢开口求情。

她递给我一杯凉茶,我却打翻了它。

「这么热,你想烫死我么?」

她面露不解,我却吩咐下去,让她跪在烈日底下,就在云漠的不远处。

终于,云漠的脸上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闪而过的,

厌烦。

我愣了一会儿,忽而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来。

 

李以敬上门议亲那天,我又想称病不出。但母亲命人把我硬拽起来,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打扮,被操纵着。

母亲急于把她女儿从一个牢笼推向另一个牢笼。

李以敬恭敬地立在长辈们的身畔。

任谁都会说他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拥有大好前程。

是与世无双的好新郎。

可是他腰际的玉带配饰,却非常刺眼。

我认得出来,那是舒枝手绣的。

他们暗通款曲,眼下他却殷勤地议着与我的亲事,真是讽刺。

我冷眼旁观,良辰吉日被敲定。

时值花灯节,长辈们让李以敬带我出去逛逛,我又叫上了云漠和舒枝。

我们四个人走在一起,显得异常古怪。

河边楼阁,人潮熙攘,华丽戏台上,戏子在唱: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牡丹亭》里千金杜丽娘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好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可是她有一个柳梦梅值得让她奋不顾身。

我有谁呢?

我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曲终人散,李以敬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然后我开了口:

「李以敬。」

他微笑地低头看我,月白色的脸温柔如水。

「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家世显赫的妻子,放过我好吗?」

他笑意微顿,但眨眼又恢复如常。

「别傻了。」

「你和我,这一世,都会绑在一起。」

我忽然感到有些窒息,他说的没错,我们身后,是两个休戚相关的家族。

我们的婚姻,是被两个家族绑在一起的。

我们在人潮里,我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花灯下的云漠和舒枝。

我颤抖地推开他,用所有的力气,逆着人流,向云漠跑去。

李以敬没有来追我。

而云漠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抓起他的手,拉着他拼命地跑。

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跑了很远很远,花灯人流向后退去。我什么都看不清,胸口如有擂鼓,心中却念着快跑,逃离李以敬,逃离那个牢笼。

我停下来时,已是气喘吁吁,而云漠却很平静。

我对他说:

「带我走,好吗?

「我不要嫁给李以敬,带我离开这儿,去哪儿都好。」

我期盼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动容。

13 岁那年,他如天神降临,从此我就把他视作我的救赎。

救救我,我在心里祈求着。

沉默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直到他薄唇轻启,说了句:

「该回去了,小姐。」

失望像潮水般涌来。我放开他的衣袖,手滑落下来。

我摇摇头,慢慢后退。

我不会回去的,如果没有人救我,我就自己救自己。

我转身跑开,漫无目的,直到撞到了一个人的胸膛。

我抬头,李以敬微笑地望着我,颇有耐性地,像望着一个胡闹的孩子。

他向我伸手。

「回去吧。」

我攥紧了手,坚定地缓缓摇头。

「乖,听话。」

他向我迈了一步。

我抽出发簪,用力刺向他心口。

周围的人群在惊呼。

发簪刺入了少许,血浸染了他的月白色长衫。

我呆愣地看着,仿佛行凶的不是自己。

我想把簪子抽出,却被李以敬抓紧了手,带着簪子又刺进去了几分。

我惊惧地望向他,他脸色苍白,但依然笑意不减。

「开心了吗?

「回去吧。」

李以敬,原来是个疯子。

 

「敬哥,敬哥!」

突然冒出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兴高采烈地叫住了李以敬。

「敬哥,真是你!」

又突然冒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把挽住了李以敬。

「我说了是阿敬哥哥吧,」她仰着头,扬着娇俏的下巴。

「哎呀,哥哥怎么受伤啦?」

少年一把拨开她,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注意到了他身后的我。

「是你。」

他笑容如春日暖阳,仿佛发现了宝藏一样的神情。

我疑惑地望着他。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见过的。

「那天我在醉仙楼喝酒,看见你一个姑娘家醉醺醺地在一桌喝酒,就问你要不要帮忙。

「然后你揪我耳朵,说大胆奴才,还不给你上烧鸭,酱肘子,红烧排骨,卤牛肉……」

我脸色越来越黑,他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的。

「我说你一个姑娘家,能吃那么多嘛。你说你要吃胖,胖到那个李坏坯子不肯娶你。」

李以敬一声轻笑。

我脸色发烫。

「然后我说你龇牙咧嘴的样子有点像我的小猴子,喏,就是它。」一只小猴子又不知从哪儿跳出来,爬上他的肩。

「然后你看见它就哭了,还记得吗,你说它可太丑了。」

小猴子正啃着苞谷,好奇地打量着我,突然像认出了我一样,把苞谷向身后藏去。

他宠溺地摸了摸它的头,说:

「你那次还非要抢它的苞谷吃……」

我想起来了,那次我在云漠那儿吃了闭门羹,于是赌气一个人跑到醉仙楼喝酒。

后来都不知道是怎样回去的。

为了堵住他的嘴,我赶紧说:「谢谢公子送本小姐回家,恩情改日再谢。」

「我没送你回去。后来跑出来一个人,把你背走了。」他看向云漠,「就是他。」

「我还差点跟他动手呢。」

「可是你捏着他脸,说他真是你的好奴才。我就让他带你走了。」

我震惊地看向云漠,原来那天,他一直跟在我身后?

他一成不变的面色有了一丝皲裂。

却微微低头,沉声说:

「这是小人的本分。」

沉默在几人之间弥漫了一刻。

「哎呀,别说啦,你们没看到阿敬哥哥受伤了吗?哥哥我带你回去包扎。」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那敬哥,我送这位姑娘回府吧。」

李以敬点点头,看了看我,向我伸出手,却又落了下来。

又深色不明地看向云漠,然后转身离开。

 

「原来你就是敬哥未婚妻,宋大小姐。」少年声音爽朗。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凶悍的肥婆呢。」

……

「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

「因为敬哥第一次去宋府,就被你唤下人推进水里,好生戏弄啊。」

我汗颜,忽然也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第一次来宋府的李以敬,远远不是如今翩翩少年,那时的他瘦弱,衣着朴素,当父亲指着他跟我说,这就是我未来的夫婿时,我起了嫌恶之情。

我还记得不会水性的他,在水中扑腾时,我在岸上喝着茶,冷冷地说:

「就凭你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还想娶本小姐?」

「敬哥小时候流落在外一段时间,受了很多苦,那时才刚刚被叔父找回来,身子骨正虚弱。

「被你一戏弄,回来就病了。

「后来,他跟我父亲一起去边疆,我和他就是在将士堆里一起习武长大的。」

难怪几年后,我再见到李以敬时,他如同脱胎换骨。可我竟不知道这些往事。

「宋大小姐。」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少年笑出一口大白牙:

「我自小在边关长大,说话直,若有冒犯,请见谅。」

这位少年是镇边陆将军之子陆宇昂。

 

不久之后的太后寿宴,天气炎热,太后移驾避暑山庄,达官贵族随之前往贺寿。

入住第一晚,我便发现了舒枝不对劲。让丫鬟们盯着她,果然夜深人静,她打扮一番,偷偷往外去了。

很明显,她是去私会李以敬了。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们怎么会错过呢。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报信,说看见舒枝和一个男子进了一个厢房。

她面露难色:「那男子看着……看着……有点像是……」

 

我喝着燕窝,漫不经心地问:「像是谁?」

「像是……李公子……」她赶紧说,「想必是奴婢眼花了,怎么可能是李公子……」

另一个丫鬟怒喝:「舒枝那个小浪蹄子,竟敢勾引未来姑爷!小姐,我们这就去把她教训一顿!」

忽然一声轻笑,房间陷入一阵沉静,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笑出了声。

我放下燕窝,缓缓说:「不急,明日清晨,我们再去看场好戏。」

天蒙蒙亮,我带着一群官宦子弟来到他们私通的厢房外,我甚至特意带上了云漠,让他亲眼看看自己心上人的不堪。

我向身旁丫鬟耳语:「你确定她是和李以敬一起?」

丫鬟用力点头:「看得一清二楚。」

「云漠,去开门,舒枝在里面。」我意味深长地笑。

云漠沉着脸把门砸开,房间里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在尖叫,花容失色,正是舒枝。

而一旁还有一男子,云漠揪住了他的衣领,看清他的脸时,我的笑容凝固了。

竟然不是李以敬。

而是李以敬的大哥,李瑞之。

这时李以敬微笑着从外面走进来,云淡风轻地问发生什么了,身旁还有丞相一行人。

李瑞之跪在丞相面前,说昨晚不知为何昏昏沉沉,如喝醉了一般,再醒过来身旁就多了个女子。

而舒枝一口咬定,李瑞之昨夜说要送她回小姐住处,却在半路把她拖进厢房,强迫了她。

我心如乱麻,一直在想怎么会这样,但还是捕捉到了舒枝频频望向李以敬,带着一丝幽怨。

云漠站在一旁攥紧了拳头,他沉着脸,仿佛在竭力隐忍着。

我知道他痛恨这一切,这些龌龊,也痛恨着我。

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悄然独自离开,走在楼阁之上,听着屋檐上的风在嘶叫着。

「你是不是很失望,屋里的人不是我?」

李以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促然转身。

他的身子隐在阴影中,如同鬼魅。

我感到一丝恐惧,差点向后跌倒。

腰间多了一只手,把我扶住。

李以敬顺势把我向他那边一带,他的手放在我腰间,如烙铁一般。

我把他推开。

「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他知道我一直默许舒枝和他暗通款曲?

还有为什么舒枝会和李瑞之在一起?

一个想法在我心中浮现。

早有传闻,李瑞之虽是庶子,但他娘亲很得宠爱,加上李瑞之圆滑,懂得投丞相所好,因而相较于李以敬,丞相更偏爱李瑞之。

「你利用了她!你利用她对你的爱意,让她去陷害你哥哥!」

我忽然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他,阳光照射下却仍感到恶寒。

「李以敬,今日你让我见识到什么叫冷血自私。」

他脸上的笑意冷却,周身凝聚压迫感,向我走近一步。

他攥住我,力气大得仿佛要捏断我的手腕似的。

「你不是一样?这次你本可以不带上她。但是你想让我做出荒唐事,好毁了我们的婚约,不是吗?」

第一次看到他动怒,打破了他脸上一贯的温润谦和。

「你我是同一类人,宋书玉。

「你我此生,绝对无法分开。」

「疼!」他的手越攥越紧,「李以敬你混蛋,放开我。」

他如梦初醒般放开,盯着我通红的手腕。

他没有心,在他提出想要舒枝的命时,我更确认了这一点。

他要她永远无法泄露他是幕后指使的秘密。

他要我下手,开出的条件是我二人日后可做对假夫妻。

「我不会碰你。至于你若是喜欢那个侍卫,把他带在身边便是。」

这个条件很诱人。

 

当舒枝没入水里时,她脸上浮现出惊恐绝望和不解,她拼命挣扎,我用力把她按入水里。

她像一只垂死的小鹿,我竟然感到了一丝愉悦。

我看到了自己水面的倒影,状若癫狂,眼尾殷红,一张刽子手的脸。

她要呼喊,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把她往下按着,不让她有一丝呼吸的机会。

「你不要怪我。我给你机会勾搭李以敬,是你自己不争气。

「你和我都是他手中的玩物,你对他死心塌地,而我憎恶他,却不得不依靠他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

渐渐的,她不再挣扎了。小鹿的眼里终于失去了光彩。

我浑身抖得厉害,靠着井坐着。

晚夏的夜里,知了鸣声如织,一阵栀子花香传来。

我想起若干年前的一个清晨,我采撷了栀子花送给娘亲,却被她扔到泥土里踩碎。

她一脸厌恶,对我说,为何你是女子,若你是个男儿身,你爹也不会带回那些贱货。

她曾经是如此温柔贤淑,如今却成了宋府里的一个怨妇。

我不要过那样的人生。

第二天人们在井里发现了舒枝,她的「羞愧自尽」让李瑞之更加百口莫辩。

仵作只简单走了个流程,毕竟她只是个丫鬟而已。

云漠脸色苍白,眼里深沉如墨,手里攥着剑,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走向舒枝,把她背到身上,要带她走。

侍卫们一拥而上,却无人是他的对手。是了,以云漠的身手,留在宋府其实是屈才了。若是他想,想取谁的性命,并不是件难事。

就像现在,他就用一只手,就能让所有侍卫近不了身。

就在他要离开时,我开口了:

「你要带她去哪儿?

「你是我的侍卫,你哪也不许去。」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你有没有想过,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他终于回头看我,脸上流露着一丝迷茫。

过了很久,他把舒枝放下,独自离开了,他的脚步第一次不再轻快。

舒枝喜欢李以敬,他是知道的,这个傻子,从来都不知道为自己争一争。

 

再见到云漠,是在一个月以后的齐王的晚宴。

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所以在王府后花园里,看到云漠的身影时,我跟随了过去。

我像只追逐光明的飞蛾,眨眼却又找不到他。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云漠怎么会出现在齐王府。突然,他出现在我面前。

「云漠!」我欣喜地唤道,往前走了两步。

他避开了,浑身散发着冷漠凛冽的气息。

我笑意冷却,从来他也不对我笑,但不会如此避如蛇蝎。

他看着我,仿佛在打量着一个陌生人。

「小姐,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十二岁那年,家中遭难,仇人追杀。芸姨用命救了我,从此我跟她女儿相依为命,我身染恶疾,她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却还照顾着我,让我痊愈。」

我攥着裙子,知道他说的是舒枝。

「那时我就发誓,这一世,要护她平安,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可是,那个小姑娘,在及笈之年,孤零零地死在了井里。」

我如坠冰窖。

「你想说什么?」

他从腰间拿出一个玉佩,我看清玉佩的样子时,双手颤抖了起来。

「她出事第二天,我又回去看过她。然后我在她手里找到了这个。」他举起了玉佩,嘴角浮出一丝惨笑。

「这是您的玉佩。」

我忽然感到一丝苍凉,低头轻笑一声,再抬头时,脸上一片漠然。

「对。我杀了她。」

他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却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垂着脸,睫毛微微忽闪着,奇怪得有一种脆弱感,他艰难地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只是个丫鬟,我杀了她又如何?」

他无声地惨笑了一下,面无血色:「小姐觉得下人的命,都不是命吗?」

「对。下人就是下人,地位卑下,命如蝼蚁。」

我直视着他的眼,心里叫嚣着,讨厌我吧,憎恨我吧。反正我的人生,已经如此乏善可陈了。

他曾是我的光,可是光不肯照亮我的人生,那就让我把这道光熄灭吧。

从此宋书玉的人生,再黑暗再污秽,我也要一个人走下去。

他拿起了一把匕首。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没有看我,仿佛连看我一眼也无法忍受一样。

「你要杀我替她报仇?」

「我欠芸姨和舒枝一条命。」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个月才来找我?」

他微怔,但又摇摇头,眼里有了杀意,举起了匕首。

我闭上了眼睛。

良久,我等待着,很久很久,却最终听到匕首坠地的声音。

云漠背对我,说了句:

「我倒想看看,如果换作小姐在意的人的命,小姐是否还会觉得不值一提。」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差点摔倒时,落入一个怀里。

是李以敬。

他白衣如雪,嘴角带笑,如天上明月一般。

清脆一声,我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这一巴掌用尽我所有力气,他侧着头,笑意却更甚,竟无一丝动怒。

那天夜里,我就检查了,舒枝的手里,根本没有我的玉佩。

那个玉佩,分明是后面有人塞进她手里的。

那个人,只能是李以敬。

我浑身抖得厉害,声音嘶哑:「你骗我!」

说什么愿意跟我做假夫妻,分明一开始就是算计。

他笑着用手背轻轻擦去嘴角的血渍,又拿出手帕擦拭我额头上的汗。

动作极其温柔,每一个有意无意的触碰却如毒蛇缠身一般。

「是你太傻。我怎么可能成全你和那个侍卫。」

「你想借我手杀死舒枝,再除掉我,李以敬,你好手段。」

「我怎么会伤害你?我只是想让那个侍卫知道,是你杀了那个丫鬟。」

「我跟你说过,我们一生,都会绑在一起,宋书玉,你明白了吗?」

他像在耐心地哄着孩子。

他真的很可怕。

利用舒枝,他让他哥哥李瑞之再无翻身可能,也让我和云漠之间成了仇敌。

他拿出一只珠钗,插在我的发髻,在我耳边低声说:

「不许取下来。」

我从内到外都在颤栗。

 

觥筹交错的宴会,李以敬坐在齐王身旁,又换上了他谦谦君子的假面。

自扳倒他兄长以来,他平步青云,加上和他舅舅陆将军在边防历练这些年,立了功劳,又在近来饥荒时进言献策,成为官家面前的大红人。

他几乎是宴会的焦点,而贵女们打量我的眼神,充满了我熟悉的嫉妒、不甘和嘲讽。

她们一定在想,李以敬如此端方君子,被官家「可堪大用之材」,我如何配得上。

「小姐,该喝药了。」

一双干枯的手端着一碗漆黑的汤,伸到我眼前。

是母亲的慢性毒药,此时父亲的注意力全放在宋姨娘身上,每到这时,她都要喂我毒药。

「我不喝。」 第一次,我拒绝了。

我不是争宠的工具。我是一个人。

「小姐,这可是夫人吩咐的。」 那老奴仆语气多了丝强硬,强调了「夫人」二字。

我抬头,李以敬在灯光璀璨处谈笑风生,而我缩在这个昏暗的角落,被逼着喝下母亲的毒药?

明明我们都如此卑劣,凭什么?

压抑到极点,我喊道:

「我说了不喝!」

我打翻了那碗药,碗落下碎裂,药溅湿了我的裙摆。

大厅安静下来,都看向我。

刺向我的目光如同看一个小丑一般,或不解或皱眉或憋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宋府大小姐果真如传闻一般,乖戾粗鲁,苛待下人,不合时宜。

我感到窒息,我跑了出来。

后院有箭靶,我抓起箭,拉满弓,把靶子当作李以敬,一箭一箭射过去。

突然我看到旁边角落里猫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偷看,刚才在宴会上我就看到过他,大概是哪个奴仆的孩子。

他竟然一路随了我跑过来。

我一腔恼怒更甚,连这么个小贱仆也来看我笑话。

我把箭瞄准了他。他呆傻地望着我,也不知道要跑。

在箭朝他飞去的那一刻,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他会死的。

这个想法让我心中一惊。那一刻,我竟有一丝后悔。

箭即将射中男孩,突然,一道黑影飞过来,矫健如鹰隼,一脚把箭凌空踢落。

是一个玄衣少年,他顺手把小男孩抱住,护住了他面前,仿佛想去挡射过来的下一支箭。

静默。

他感觉到我没有再射箭的意思,于是站起来,抱着男孩走向我。

我心虚地往后退,我已经预料到他会怎么说,蛇蝎心肠,心狠手辣,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他的面容从黑暗中浮现,我双颊滚烫,根本不敢看他,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卑劣。

一声轻笑。

「宋小姐,别害怕。」

我猛然抬头。是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不记得我了?」他的清澈眉眼带着笑意。

「那你还记得猴兄吧?」

一只小猴子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两只手举着,龇牙咧嘴,围着我手舞足蹈。

是陆宇昂,陆将军之子,李以敬的表弟。

他又看向怀里的小男孩,说:「他没受伤,你不用担心。」

又对男孩说:「小家伙,姐姐不是有意的,你不会怪她的,对不对?」

男孩摇了摇肉嘟嘟的脸:「姐姐好看,我不怪她。」

他噗嗤一笑,嘴角飞扬:「好看也不可以偷看哦,会被当作登徒子的。」

「是因为刚刚在大厅里姐姐快哭了,我怕她不开心,就跟过来看一下她嘛!」

我感到一阵眩晕,眼中竟有酸涩之意。这个孩子,竟然是唯一在乎我的难过的,而我,竟有一刻想杀了他。

小孩儿离开了。

「陆宇昂,」我看向他。

「我是故意放的箭。

「我知道你看到了。」

「是,我看到了,」少年的脸上没有谴责,竟有一丝悲悯,「我也看到你后悔了。」

所以刚刚他才叫我别害怕的吗?

莫名有种被看穿的恼怒,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刻薄又尖厉。

「你懂什么?他只是个奴仆之子而已,我根本不在乎……

「陆少将军,刚才如果不是你挡在他面前,我就会射第二支箭……」

「没关系,我皮糙肉厚,你射中了我也扛得住。」

我被这话噎住了。明明是面如皎月的少年,说得自己金刚不入一样,而且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况且,以你的手力,」他轻笑一声,「要将我重伤,恐怕很难。」

对于这个在战场厮杀长大的人来说,自然觉得我是花架子。

「这支钗子,」他看到我发间的珠钗,「敬哥终于送给你了。」

什么叫终于?

他一笑,露出一排皓齿。

「那是三年前,我们还在边关时,他帮过的一对老夫妻送的。那对老夫妻清贫但恩爱,说公子如此好心,把它送给心仪的姑娘,定能白头到老。」

「我经常看见他对着钗子发呆,看来他还是送出去了。」

呵,就这么个破钗子,李以敬竟然揣了三年。

等等,有个想法在我心里冒起。

李以敬,是不是,对我有一丝情意。

我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稍纵即逝。原本打算把这簪子扔了的,现在看来,倒是能有点用处。

李以敬,你难道不知,情之一字,最为致命吗?

当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时,我就不怕你了。

没想到,我的机会来得如此快。

晚宴过后,齐王邀请宾客上游船游湖。

几艘华丽大船乘着晚风,游在湖心,船上人们其乐融融。

突然,一声尖叫,一群刺客凭空出现,腥风血雨瞬间来临。

所有护卫都护着齐王和其他达官贵人。我缩在角落,突然看见不远处,瘫坐着偷看我射箭的那个小男孩,他在嚎哭着。

眼看刀剑就要落在他身上。

我咒骂了一句,一把把他拉到角落藏好,恶狠狠警告他,让他闭嘴。

然后我就去找李以敬。

李以敬护在齐王前面,攻过来的刺客,多半是倒在他手下。

我站在船边。

一把刀向我挥了回来,我抓住机会,大喊一声:

「李以敬——」

向后倒去那一刻,我看见他转过来的脸上,露出来惊恐,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我落进冰冷彻骨的水里,水没过我的脸。我死死向上望着。

耳边厮杀和惨叫声变得模糊,船上的景象诡异地扭曲着,火光漫天,恍若人间炼狱。

我扑腾着,装作快溺水一般。

我在赌,赌李以敬对我有意,赌他会来。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朝我奔赴而来,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他抓住了我。

黑暗里,我嘴角有一丝笑。

我赌赢了。

我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谢谢你,李以敬。」

他身体一僵,大概是因为我从未与他如此亲近。

然后我拔下他送给我的珠钗,用力刺进了他的胸膛。

我用力刺了很多下,清晰感知到刺进他骨肉中的声音,周围的水都被染成血色,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感到疯狂的快意。

我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知道拼命刺他一下又一下。

直到感到他抱住我的力气明显小了很多,我才停了下来。

他面色惨白,发丝凌乱,脸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颤抖着唇,却看不懂是什么神情。

他的脸突然靠近,我举起珠钗,要扎向他脖子,被他一只手抓住了。

他低头,冰凉的水,也或者是血,一滴一滴落在我额头,让我一阵一阵地颤抖。

「宋书玉,」他低声说,「我心悦你。」

嘴上落下一片冰凉,他咬破我的下唇,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他把我推开,让我抓到一片浮木。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向水底沉去。

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心里冷静得出奇,然后扔掉浮木,游上了岸。

我坐在岸边,看着湖心大火燃烧着的大船,感觉恍若隔世。

他大概是真心想和我白头到老的。

可是我杀了李以敬,用他送给我的珠钗。

我摸了摸脸颊,是湿的,我想大概是水,结果却越擦越多,止不住一般。

是泪。

李以敬死后,朝廷风云突变。丞相以叛国罪锒铛入狱,据说找到了丞相府与北边邻国漠北国通信的罪证。

此后宋府人心惶惶,宋府和丞相府牵扯太深了,利害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宋府很不干净,只是一直有丞相府庇佑而已。

蛰伏已久的漠北国,不知为何,突然向边境进攻了,诡异的是,他们似乎对我方布阵用兵,要塞城池很熟悉。不知是否与丞相府的叛国罪有关。

当官兵闯进宋府时,仆人丫鬟作鸟兽散,宋府上下一片鬼哭狼嚎。

我听见领头的人宣读旨令,说宋府勾结丞相做了许多腌臜勾当,男丁入狱或发配,女眷贬为官奴或军妓。

我坐在窗边,一边喂着金笼子里的鸟,一边垂着眼看下面的凄惨景象。

半年前,我令人在后山捕到了这只鸟儿,那个下人说,这么美丽的鸟儿,歌声那么动听,关进笼子里可惜了。

我让丫鬟赏了他几巴掌。

后来,这只鸟儿在笼子里,再没有唱过歌。

不过就是只牲畜,竟然无声地跟我反抗。

「如今,我养不了你了。」

我打开笼子,抓住了那只鸟。

感受它在手心微弱的温暖,颤抖的羽翼。

我慢慢握紧拳头,它在微微挣扎,发出惊恐的叫声。

「你为什么不肯好好陪我呢……」

在它挣扎越来越弱时,我松开了手。

「你自由了。」

它叫了几声,然后飞出了窗外,越飞越远。

 

看着它消失后,我拿出了抽屉里的一颗药丸。

我一生都在想着逃离宋府这个笼子的各种办法,各种情形。看来就是今天了。

我下楼,看见娘亲跪坐在院子里,但腰背挺直,像一只天鹅般,昂着头颅。

「堂堂宋家主母啊……」

一个黝黑肥腻的男子奸笑着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

「还记得老子吗?」

「我娘在宋府操劳了一辈子,当年只因私下拿了点你们不用的药材回去给我,就被你们扫地出门。

「当年我娘抱着我在宋府前跪着,求着你们网开一面,而你竟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真是天道好轮回,哈哈哈。」

娘亲把他的手打落,他被激怒,把她推倒在地。

猝然摔倒,她的衣领滑落些许,那人眼里放出淫光,一把把她往屋内拖。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宋府主母的骄傲在满院子的宋府人面前被践踏得稀碎。

而她最宠爱的儿子,我的好弟弟,此刻被吓得尿了裤子,连头都不敢抬。

她嘶喊怒吼:

「你敢?!你敢?!我是宋府大夫人!你这贱奴的儿子!」

可那人不管不顾,大笑着:「老子这贱奴今天就是尝尝上等人的滋味。反正你们都要充军妓,早晚都是要服侍老子。老子先弄完你,再弄你女儿,哈哈哈……」

我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向前迈了一步。

可是她突然爆发出所有力气,推开了那男人,一头撞到柱子上,鲜血覆面。

院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人也呆愣了。

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回忆。她几乎每天给我一碗的毒药,她对我说,赶紧嫁给李以敬,把他抓牢了,好给你弟弟铺路。

她笑着说,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来。

她像搁浅的鱼儿,睁着眼,微弱地呼吸着。

她盯着我,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记得,她是很怕疼的。以前我养了一只猫儿,把她抓了一下,她就让下人把它扔了。

她还很爱美,用的都是西域来的胭脂水粉,梳洗丫鬟就有五个。

可是她这样,肯定很疼,还一点都不美。

那男人反应过来了,咒骂着:

「妈的,敢寻死。哪有那么容易,先把你拉去医好,再继续弄,真败兴致……」

我拿出揣在胸前的药丸,凑近她,低声说:

「我恨你。」

 

我迅速把药丸塞进她嘴里,她咳嗽了几声,然后没有声息了。

「怎么回事?!」

另一个士兵冲了过来,把我推开,把手伸到她鼻下,然后转身对那个男的说:

「没气了。」

「什么?!」他走过来确认,然后转过来,给了我一巴掌。

我抓住他的手咬了下去。

他痛呼一声,抬腿一脚把我踢到几米开外。

他气急败坏,一脚一脚踹在我肚子和心窝上。

我吐了好几口血,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红着眼睛死死盯着他。

不知他是打累了,还是我的样子像只恶鬼,被盯着有些发怵,他停了下来。

「算了,等你到了军营里,老子再好好折磨你。」

走出宋府大门时,我很是恍惚,我想过很多离开宋府的办法,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我甚至还想过,万一跟李以敬的成亲无法避免,我就服假死药死遁。

是的,刚刚给娘亲服的,不是毒药,是假死药。

服用后会昏迷三天,再恢复正常。

我回头看倒在地上的她,以后可没人会容忍她的坏脾气喽。

哎,那颗假死药本来是留着我自己用的呢。

本来有两颗,一颗已经用了。

说起来,上一颗用得真的可惜了。早知道应该留着,今日还能救自己一命。

 

押解到半途,那个男的忽然喊停,旁边人问怎么了,他打量着我,一脸淫邪:

「先歇会儿,我跟宋大小姐办点事。」

「牛哥,不好吧,还是先回军营吧。」

「闭嘴!到军营了老子还能给她破瓜吗?不知道要排几号去了。」

我盯着他。

「嘿嘿嘿,宋大小姐,我晓得你是个雏儿,老子会温柔点……」

「好啊,」我漫不经心地说,「那你找个地方吧。」

他一愣,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他把我带进旁边一个巷子深处。

「哈哈,那就委屈宋小姐了。」他急不可耐地扒我衣服,像狗一样舔着我的脸,口中喷着臭气。

我顺从地用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摸到了身上的小刀。

就在我要扎到他脖子时,被他猛地推开。

「好啊,你个贱蹄子,」他摸着脖子被划出的血印子,脸气成了猪肝色,「我就知道你是只毒蝎子!」

「牛哥,怎么了?」

其他几个士兵闻声跑进来。

他一把薅住我头发,把我往巷子外拖。

「原本想怜香惜玉,」他把我扔到大街中间,「既然你不知好歹,就在大街上被老子骑吧!」

我拼命对他拳打脚踢,他喊两个随从的士兵把我的手脚压住。

「怎么?你还以为你是金枝欲孽的宋大小姐?」他手摸了上来,路上的行人不多不少,有的停了下来,指指点点。有人捂着脸走开了。有的大声起哄叫好。

「让全城人看看,你就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他的手四处乱摸,脸上的表情兴奋到扭曲,汗大颗大颗滴落,黝黑的肥肉抖动着,疯狂地啃咬我脖子,流下的不知是口水还是汗水。

我拼命躲着他凑过来的臭嘴,却被两个士兵压着手脚,丝毫不能动弹。

与其是说感到害怕,更多的是恶心。

又扇了我两个巴掌后,他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声音毫无生气。

他一愣,随即大笑:

「老子叫牛二,怎么,想做鬼找老子算账?」

我望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宛如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大太阳。

救我。

云漠。

就像那一次一样,救救我。

我孤注一掷般,喊了出来:

「云漠!」

然后,我真的看到了云漠。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二楼,俯视着我们。

可是他没有过来救我。

他手里握着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却没有过来阻止。

他应该在那边,从头看到尾了吧。

可是这一次,他不会救我了。

就算上一次,他救我,也是因为要救舒枝而已。

我不再喊了,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望着天空。

去看云吧,今天的云很白,很像一只小猫,天也很蓝。

去想世界上任何一件事,就是不要去想此刻,不要想自己身处何地。

因为没有人会救你,没有人在乎你。

当那人压过来时,我还是忍不了恶心,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声惨叫,我睁开眼,这人倒在地上,左肩中了箭,哀嚎着。

仿佛一瞬间,东方刮来一大片云,遮蔽住了太阳,阴影洒落大地,凉风在大街小巷吹拂起来。

我坐起来,看见长街尽头,一骑绝尘而来。

上面的少年一身劲装,身姿挺拔,一手挽弓,一手放箭。黑发用墨蓝发带束着,几缕发丝同发带缠绕着,迎风翻飞。

鲜衣怒马少年郎。

快靠近我时,他放慢了速度,向我伸出手。

「抓住我。」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我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握住了他,身体被拉离了地面,风在耳边呼啸,眨眼间便轻轻地落在了他面前。

我呆呆地望着他。

他咧着嘴笑,说:

「又不认识我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陆宇昂,好久不见。

「别怕,他们打不过我,我保护你。」

他把我的头往肩上一按,

「睡一会儿,等醒了,就会有开心的事。」

他对马说:

「玉马,乖,再慢点。」

马打了个响鼻,放慢了速度。

我靠在他肩上,看见他上扬的嘴角,志得意满的样子。

奇怪的是,明明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此刻却难得的安心,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过来时,是在军营里他的营帐里。

他把我拉到一桌子菜面前,全是醉仙楼的菜式。

「上次你在醉仙楼醉酒那次,吵着要吃这些,全给你弄来了。喽,你喜欢的大肘子。」

他又一拍脑袋。

「瞧我,你还没休息好呢。」

「阿莲姐姐,阿莲姐姐,」他往外面唤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朴素女子端着水,走了进来。

「来了来了,少将军,别急。」她笑着。

「好好休息,过两天带你出去逛逛。」

他伸出手想摸摸我的手,又半路停住了,转而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目光转到别处,有些腼腆地笑着。

陆宇昂出去了,阿莲微笑着在我身边坐下:

「我是阿莲,我来服侍小姐洗漱。」

「小姐可真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呢。」

她替我擦着脸,见我一直盯着她,便说:

「我是这儿的军妓,在这儿有两年了。小姐要是不嫌弃,就叫我莲姐吧。我有个妹妹,跟你差不多大。」

她叹了口气:

「小姐今天吃了不少苦吧。」

她想拉开我衣领,查看我身上的伤口,被我皱着眉一把推开了。

她的手举着,显得有些尴尬无措。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对一个不认识的人表达关切,但凡她脸上有一丝算计,我都可以看出。可是她的笑容全然朴实良善。

明明她脸上满是被生活折磨的沧桑,手比宋府的丫鬟粗糙多了,为什么她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安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

从小在宋府,身边人都是讨好地捧着我,我知道他们在我这儿有利可图,所以能心安理得接受,甚至把他们当小丑看。

可是,这种没有企图的好意,让我陌生到不解,本能性排斥。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了。

「你知道牛二吗?」

她面色一变:

「小姐认识牛二?那是个泼皮无赖,小姐可千万别招惹他。」

她面露悲戚之色,

「这里两个姐妹都被他折腾没了。有个才十四岁。」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军妓都是戴罪之身,贱命一条。」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

「但小姐不用忧心,往后的日子,自然是比不上以前的锦衣玉食,但是有少将军照拂着,不会有事的。」

我看了一眼她的手,她好像意识到什么,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过了几日,上元节,陆宇昂带我去逛灯会。

我走在街上,恍若隔世。

元宵佳节,十里长街,灯明如昼,人流如织,其乐融融。

河畔一个小姑娘在抹着泪哭着,陆宇昂走了过去。

「小姑娘,你怎么啦?」

「我找不到娘了,呜呜呜……」

他略加思考,眼中一亮:

「这样吧,我把你举高,然后你就能找到你娘啦!」

「很高就能找到阿娘吗?」

「当然啦,只要站得够高,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有多高呀?」

「能摸到星星那样高!」

小姑娘破涕为笑,叫了声:

「好呀好呀!」

小姑娘在人群中搜寻了一番,终于看见了她娘亲,大声喊着娘,娘,我在这里呀,你怎么把我给忘啦?

我看见她娘亲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边道谢,一边从陆宇昂手里抱过小姑娘。

她捧着小姑娘的脸,「娘说了给你买小糖人,让你原地等的呀。」

「喏,你喜欢哪个?」她拿出了一排各式各样的糖人,小姑娘兴奋地蹦着。

我不自主上扬了嘴角,直到小女孩跟记忆里的另一个小女孩重叠,那是小时候的我。

很小的时候,娘亲带弟弟出去,我跟着马车后面跑着,喊着,娘,娘,还有我呢,你把我忘啦。

偶尔,她回来时会给我带一两个小糖人,是少有的温情了。

一幕一幕,出现在我眼前。

直到最后一幕,娘倒在血泊里的模样,她望着我的眼神。

胸口开始隐隐作痛,我知道,是慢性毒药发作了。

以往在宋府,有各种名贵药材帮我压制毒性,而今日不同往日了。

告别了那对母女,我们沿着河岸走着,河面上有一盏盏荷花灯,在小舟侧畔穿过。

或许我的表情太苦大仇深,陆宇昂自告奋勇地要给我讲笑话。

「你知道,狐狸为什么站不起来?」

「……为什么……」

「因为它狡猾(脚滑)!」

「绿豆从楼上掉下来,变成什么?」

「……什么……」

「红豆!」

我面无表情,而他却被自己逗乐了,笑弯了腰。

一路上他不停给我讲着冷笑话,而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在悄悄瞄手里的小抄。他从哪儿搞来的冷笑话选集?

虽然一点儿都不好笑,但看他有点笨拙想逗我笑的样子,我竟然放松了很多。

可是,他看我还是板着脸,于是停下来,让我闭上眼睛。

我说干什么。

他说有一个东西给我,我一定喜欢。

我不太情愿地闭上眼。

「可以睁眼了。」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排小糖人,各式各样,惟妙惟肖。

「你……你……」 我一时惊讶到语塞,「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看你盯着那对母女看,看了很久,还盯着她手里的糖人,我猜你应该喜欢。」

他递到我手上,

「喜欢吗?」

「陆宇昂,」我看着小糖人,「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他一愣,然后抿嘴一笑,

「我也不知道。

「就是想对你好,好像说不出理由。」

「我会不会……让你讨厌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正要开口,砰的一声,他突然伸手,一手挡住差点砸到我头的蹴鞠。

一群身穿布衣的小男孩跑过来,一脸惶恐,弯腰鞠躬,怯生生地说:

「大人小姐,我们不是有意冲撞你们的,可以把蹴鞠还给我们吗?我们只有这一个。」

陆宇昂在手里转着蹴鞠,弯下腰,说:

「要我还啊……除非……你们赢过我。」

他笑着对我做了个「等一下」的口型。

我看了看手里的小糖人,又看向和小男孩踢蹴鞠的他。

他故意手下留情,装作踢不好,让小男孩们抛下不安,跑着跳着笑着,甚至还敢拉住他,挡在他面前。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以往对我好的人,我都可以拿东西交换。

就像云漠救了我,我用医治舒枝做交换。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无法坦然接受这样的好意。

我这一生,见过的好人不多。

陆宇昂和阿莲是好人,我知道。

他们这样的好人,不应该跟我这样的恶人在一起。

有陆宇昂关照,我在军营除了吃住条件差了点,生活倒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偶尔晚上,胸口痛得睡不着时,我就四处散步,走走停停。

这个时候,陆宇昂就会悄悄跟在我身后。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路过的士兵们看到这个情形,都一脸迷惑。

我猜他可能怕我寻短见。

真傻,我不会想不开的。

我这样的人,如同野草一样,给点缝隙就拼命活下去。

况且我还有,没算完的账,没报完的仇。

一个月后,我终于在军营里找到了牛二。

阿莲正在被他往营帐里拖,阿莲哀求着:

「伍长,我是真到日子了,今天真的不方便。」

我叫住了他,示意阿莲先走。

阿莲一脸担心,不肯走。我假意恼怒,让她快滚。

然后我一脸媚笑,缠上了牛二,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

我让他相信自己过惯了大小姐日子,军营里的苦日子实在挨不住。我让他带我逃出军营,还说宋府虽然被抄家了,但我藏了私房钱,肯定还在那儿。让他陪我去一趟,再放我逃走,我把钱分他三成。

他开始不相信,我又撒娇又发誓:

「你搜搜人家身上嘛,什么东西都没带,能拿你这么个五大三粗的人怎么样?」

他色迷迷地摸遍了我全身,终于被撩拨到了。但又说钱要分他六成。

我假装为难了许久,才答应了他。

月黑风高夜,我回到了宋府。

院子里已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但是娘亲撞的那根柱子下,依稀还有血迹。

牛二扑了过来,说,别想你死鬼老娘吧,先办正事。

我娇笑着,钻进了他怀里,然后把嘴向他送去,忍着恶心,对上了他的嘴。

一开始他还啃咬着,直到我咬破了嘴里的药囊,渡进了他的口中。

他感到一阵眩晕,顿觉不妙,喊着:

「这什么?你干了什么?贱货!」

我服下解药。

「臭婊子,你给我下毒。」他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笑着抚摸他的脸,说:

「你放心,这不是毒药。

「只是会让你一个时辰脱力而已。

「我怎么舍得毒死你呢?

「我要一点一点折磨死你。」

他惊恐地张大嘴喘着气,抖得如一条丧家犬。

然后我薅住他头发,把他往柱子那边拖。

就像他那天在街上对我做的一样。

然后我用力把他的头往柱子上砸,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头破血流。

就像我娘亲被他逼着撞柱一样。

他在哭嚎着,可是偌大宋府,被封了之后,前后封闭,就跟鬼宅一般。

而他的哭叫回荡着,像惨死的怨灵在哀嚎,无人能听到,无人敢搭理。

以前下人们悄悄议论着,宋府里,不知有多少冤死的鬼魂。

说晚上独自走在长廊,会听到幽怨的哭泣声。

他们说,大概是大夫人害死的姨娘和她的未足月的孩子呢。

我一边笑着,一边把他的头往柱子上撞,我的笑声越来越响,而他的哀叫越来越弱,都回荡在院子里。

我突然停了下来,他眼中放出希望。

我松开手,让他瘫在地上,索然无味地说了句:

「不好玩。」

他断断续续地求饶。

我用手指沾上他的血,在他惊恐的注视下,放在嘴里品尝,然后噗嗤笑了,

「没想到你人长得丑,血的味道还不错。」

施虐的快感让我很兴奋。

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有句话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你知道吗?

「还有句话叫,以牙还牙,加倍奉还,你知道吗?」

他见求饶无用,然后说:

「你……杀了我……你也活不了,要抵命的!」

「活不了?」我故作疑惑,「为什么活不了?又没人知道你今夜和我在一起。是你偷偷把我带出来的呀,你忘了吗?说起来,你把我藏得可真好呢。

「还有,我们是从密道里进宋府的,所以没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过呢。

「况且,我会把你的尸体藏得很好的,没人能找到的。

「我不是告诉你有私藏钱的密室吗?

「我就把你的尸体藏到那儿,同我的金银财宝收藏在一起。你开心吗?!」

我兴奋到声音都颤抖了。

而他面色惨白,说我是个疯子。

我笑到肚子都痛了,然后笑容戛然而止,说:

「我当然是个疯子。

「所以你不该惹一个疯子。」

他又开始痛哭,涕泪横流,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说自己从小身体弱,所以他娘从宋府投了点药材给他,被宋府扫地出门,他才记恨上了宋府。说自己儿子身体也弱,不能没有他。

我想我的表情应该给了他希望,所以他越说越起劲,眼泪越来越多。

毕竟哪一个女子,不会为他的故事动容?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大石头。

轻声说:

「真可怜啊。」

他露出了得救了的神情。

可是转眼,我表情恢复了漠然,一石头砸在他头上,砸碎了他的希望。

我说了句:

「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把他往密室那边拖,据说人死后,身体会变重,他好像是变重了些。

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血迹,蜿蜒过整个院子。

而我满不在乎,一边哼着戏曲儿。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到「赏心乐事谁家院」,我又笑了起来,直到几个黑衣人翻进了院墙,落在了我面前。

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然后我打破了沉默:

「你们找谁?」

「找你。」领头的竟是个女子。

「我在忙。」

她看了眼我身后的尸体,问:「忙什么?」

我翻了个白眼,这不明摆着吗?

「我在藏尸呢。

「要不改天吧。」

这女子很固执:

「不行,我家主上说一定要带你过去。」

「你家主上又是谁?」

「去了就知道了。」说罢她要过来抓我。

这时,牛二呻吟了一声,我又翻了个白眼,他竟然还没死透。

「行吧,去就去吧。」我向牛二点了点下巴,「但你们要把我的宝贝给带上,我还要把他的头放进我的百宝箱里呢。」

除了这个女子,其他黑衣人对我态度似乎都很客气,况且我也打不过他们,就随他们去一趟吧。

他们把我带到郊区的一个宅子,站在一间房间门口,示意我进去。

我吊儿郎当地推开门,刚迈进去,后面就有人把我猛地一推,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按到水缸里了。

我拼命挣扎,想把头伸出水面呼吸,但那只手太有力了,死死地按着我。

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是刚刚带我来的那个女子。

我听见她说:

「宋大小姐,溺水的滋味如何?你也该尝尝。」

难受,太难受了。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时,她一把把我提起来,像扔一块抹布一样扔到了地上。

我趴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着。

他们到底是谁?他们的主上是谁?跟我有仇?

跟我有仇的多了,想杀我的多了,是哪个?

等等,她刚刚问我溺水的滋味如何,他们的主上是舒枝,还是云漠?

这时,门外走来一人,他们叫了声主上。

我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那人慢慢走到我面前,弯下腰,靠近我。

我抽出匕首刺过去,半空中被他的手握住。

「怎么,还想再杀我一次?」

这个声音……我猛地抬头。

李以敬。

 

「李以敬?你没死?!」

我抱住了他,雀跃地说: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他没有反应,似乎无动于衷,缓缓道:

「宋书玉,你演得很拙劣。」

我撇了撇嘴角,语气骤然变冷:

「你怎么没死成?」

他闷声笑了几下,笑得浑身都在抖。

直到我因为浑身湿透了,打了个冷颤。

他看了眼身后的水缸,起身问,语气骤然变冷:

「谁干的?」

那女子站出来,低头说:

「是属下。」

「主上被她害得落水后,九死一生,落下了体寒的病根,属下实在气不过,就……」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压抑着愠怒:

「自己下去领罚。」

女子道了声是,便往外走。

旁边一个侍从欲言又止,想要求情,被李以敬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许久不见,他好像变了许多。

多了份肃杀和压迫感,很是陌生。他从前在他人眼中,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少爷,而现在竟莫名有种上位者的杀伐之气。

但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时不时掏出手帕捂住咳嗽。

较以往,多了份易碎透明感,但同时又多了份狠厉果决,很奇怪这两种矛盾的感觉,会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

他的眼睛很深邃,是好看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下垂,有种深情之感。而他薄唇微抿,又显得薄情。

他笑的时候,有如春日暖阳。不笑的时候,又如冬日寒霜。

「死不了,」他轻轻抚上我的面庞。

「早就知道你是一条毒蛇,冷漠、自私、傲慢、恶毒,只要露出一点软肋,你就会趁机致我于死地。

「是我疏忽大意了。怪我。」他的神情却流露着无限的纵容,一派温柔。

他说的是送我簪子的事。

「既然我冷漠自私傲慢恶毒,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又笑了:

「为什么?喜欢你,好像是没有理由的。」

「那你知不知道,我讨厌你,也是没有理由的。」

他笑容退去,身子往后退了点,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没有关系。我爱你,足够了。」

我推开他的手:

「你不怕我再杀你一次?」

他仿佛听到了一件顶可笑的事,猛烈地笑起来,直到咳嗽了一番才止住:

「你杀不了。

「虽然你是条毒蛇,但幸好是条不聪明的毒蛇。」

他说得对,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我玩弄于手掌心。我上次没能杀成他,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他只要想,弄死我就如捏死一只蚂蚁。

「你有没有想过杀掉我?」我忽然有些好奇。李以敬同宋府联姻,其实并不是非我不可,我下面还有好几个嫡妹,各个对他虎视眈眈。

他初次来宋府,我就羞辱了他一番,让他蒙受落水之耻。

我不相信有哪个少年能忍受未婚妻这样刻薄又乖张,这样的羞辱。

他为何不除掉我,换成宋府其他循规蹈矩的女子呢?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

「有,当然有。

「可是错过了时机,再想下手时,发现做不到了。」

我丝毫不意外:「那是什么时候,你杀过我?」

「初见面,你让我落水之后。」

我倒吸了口冷气,我想起来了,他来宋府的第一晚,半夜一条毒蛇潜进我房里,把我咬了一口。原来是他,那时他才 14 岁,就对初次见面的未婚妻下了杀手?

「那条蛇……原来是你。」

当年,我被蛇咬了左边小腿之后,四周又没人,我只能爬出房间,想找人求救。

但是我的呼救声太微弱了,没有人过来。

「那为什么没杀成我?」

他走到窗边,沉浸在月光中,回忆道:

「等到午时三刻,我估计你已经丧命了,便过去看看。发现你倒在地上,手上拿着匕首,被蛇咬的那块肉,竟然被你自己生生用刀剜去了,血流了一地。而你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那条死蛇,也被你砍得血肉模糊。

「你昏迷中还喃喃说着,想要我死,我要你先死……

「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只有嗜血怪物才能活下来,我手上早就沾满了血迹,罪孽早就洗不清了。杀掉你,不过是多一条人命罢了。

「可我那天发现,原来宋府也有这样一只怪物。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养尊处优的名门闺秀,会是这样的。

「后来我给你喂了解毒丸,不然那日,你必死无疑。

「再后来,我看到你日夜跟一只小猫说话,大概宋府人心险恶,你谁也不相信。

「可是,为了讨好你娘亲,你送走了你那只猫。你卑微至极,只渴望她施舍一点爱。

「有时又看见你坐在阁楼窗外,伸手仿佛想去碰天上的星星。

「真傻,」 他微微一笑,「可是……」

他把手放在胸口:

「为什么我的心会疼呢?

「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知道了,我要让你拥有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娘亲,宋府的人不肯真心待你,我就让你得到更好的。」

他带我走出房门,院子里拴着几条饥肠辘辘的狼犬,眼中放着凶光。

他的属下走了过来,端着盘子,上面放着血淋淋的碎肉。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扔给那群狼犬,狼犬一拥而上,开始撕咬。

我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些毛骨悚然,清了清嗓子,问这是什么肉。

他笑了笑,打开了一个箱子。

天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电,照亮了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脸。

我睁大眼睛,猛地退后一步。

那时牛二的头颅。

「你不是要他的头吗?

「他动过你,拿他喂狗,死得其所。」

雷声震耳欲聋,他穿着白衣,而在他身后,闪电一道一道,把夜空撕裂。

他的样子,既像悲悯世人的谪仙,又像令人胆寒的恶鬼。

他向我逼近一步: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说外面冷,我们还是进去吧。

论变态还是你变态。

我打量了他的那些侍从,这才注意到最不对劲的地方。

丞相府已经被抄得干干净净,他为什么还有这么些侍从,而且这些人,我从来没有在丞相府见过…

「李以敬,这些人不是丞相府的吧?他们为什么叫你主上?丞相府的叛国罪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是谁?」

「有些事,你先不用知道。你先安心在这儿住,一切结束之后,我就来接你。」

「在这儿住?」

「当然。我们的婚期快到了,你当然得准备一下。」

婚期?之前定的良辰吉日?丞相府和宋府被抄得一条狗都不剩了,还结个屁婚?

他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说:

「乖,你安心在这儿呆着,一切都有我,我说过,我会把最好的给你。」

他拿出一只簪子,竟然是我之前刺杀他的珠钗。怎么会回到他手里?我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他一边给我戴上,一边说:「这次,可不许摘下来了。」

他的脸离我很近,嘴唇殷红,很好看。

我突然吻住了他。

他一怔,然后把手放在我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我正要咬破嘴里的药囊,想故技重施时,他把我推开,捏住我下巴,沉声说:

「吐出来。」

……我果然玩不过他。

我不情愿地吐掉药囊。

他盯着我,说:

「你该不会还对别人用过这招吧?」

我笑了,

「对啊,那个牛二,我就是这样把他药倒的。

「不止如此呢,我现在是军妓呢,你觉得我还是清白之身吗?」

他面色愈加难看,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谁碰过你?」

「那个牛二啊,他是第一个。

「还不止呢,军营里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美的丑的,都碰过。

「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还未说完,他突然又发狠地吻住了我,似乎想让我闭嘴。

然后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低声说:

「你不必这样气我,我知道陆宇昂救了你,他不会让别人碰你的。」

我想推开他,却被反制住双手。他继续吻下来,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想避开。

然后他低声笑了。

我气极,说你笑个屁。

「让你安分点,你非要招惹我。」

我翻了个白眼。

「我不要待在这儿!我不要被你关在笼子里。」 

面对李以敬,我确实有点有恃无恐。

「听话,只有我能保护你……」

「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我脱口而出。

只是话音刚落,我自己都疑惑了,我在说什么屁话?

这话,怎么感觉很熟悉,仿佛很久之前,某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是谁呢?

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想起来了。

醉仙楼,醉得稀烂的我,抓着陆宇昂,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我对云漠的执念,说着我不会放过他,他就算不喜欢我,也必须留在我身边。

陆宇昂安安静静地听我说着,任由我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身上,然后他跟我说了句:

「姑娘,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我成全他,谁来成全我呢?」

「成全他人,就是成全自己呀。」

我还记得,我趴在桌子上说醉话,而他在一旁喃喃低语:

「娘说得对,女孩子真是水做的。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你这么能哭,谁敢把你惹哭呀?」

他笑了一声:「我肯定不敢。」

从回忆中醒来,看见李以敬脸色很不好,他偏了偏头:

「谁教你这句话?」

显然他也认为这种话不太可能是我自己说的。

「是陆宇昂?」

「不是!」我赶紧否认,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他盯着我一会儿,说:

「看来就是他。」

「你想干嘛?」

「你干嘛这么紧张?」他逼视着我,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我没紧张。」我回瞪他。

「好,」他站起身,「那我去杀了他。」

我赶紧拉住他,

「李以敬,你怎么这么冷血无情,他是你表弟!」

李以敬看了看我拉住他的手,脸色更加苍白了,开始猛烈咳嗽。

良久才平复,最后缓缓道:

「我是冷血无情。

「可是宋书玉,我何曾对你冷血无情?」

我放手走开:「你要杀就杀吧,最好连我也杀掉。」

沉默持续了很久。

「好,好得很,宋书玉。

「你走吧。」

我转身,狐疑地问:

「真的?你肯让我走?」

「你不是说,爱是成全,不是占有吗?

「我不关着你就是了。」

我半信半疑,但还是走了出去。

穿过院子,都没有人追上来,我赶紧加快了脚步。

就要迈出大门了。

突然,门砰地合上了。

我就知道。

我愤愤回头,看见李以敬微笑着:

「逗你玩的。」

这个狗男人。

 

李以敬的人把我看得很紧,每个人都对我很恭敬,除了把我按进那个水缸的女子,她叫如意。

我试过打探口风,但他们关于李以敬的事都守口如瓶。

我在那个宅子里好吃好喝呆了三个月。

除了半夜胸口疼时,我会想起陆宇昂。

想起在军营时,我在外面走着走着,胸口疼到快晕厥,身后的陆宇昂就跑过来接住我,抱我回去。

他给我煮药,喂药,照顾我。却从来不问我是如何中毒的。

宋府大小姐竟然被下毒,他大概猜到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

有时我梦魇了,梦到了舒枝、云漠、娘亲或者李以敬,我迷迷糊糊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说不要怕。

我说,带我走。

他说,好,我带你走。

这些我都记得,可是我从不向他道谢,从不挑明这些。

三个月期间,李以敬没有来过。

这个宅子在荒郊野外,方圆十里没人烟,我可以算是与世隔绝了,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过着猪一般的日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外面传来很大的动静。

是整齐划一的军队的踏步声音,大门被打开了,我刚刚醒来,躺在床上,朦朦胧胧看见房门被打开。

强烈的光线照射了进来。

李以敬走了进来。

他的穿着同往常截然不同。

他身穿铠甲,威风凛凛,脸上被溅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身上还带着尚未敛去的腾腾杀气,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厮杀。

我揉了揉睡眼,看着他。

他的眼里有光,满眼欣喜,有些气喘吁吁:

「一切都结束了。

「我来接你了,宋书玉。」

我看了看外面满院子的士兵,个个肃静挺拔,但也都像刚从战场下来。

而且他们的盔甲,根本不是我周国的战服。

我再孤陋寡闻,也看得出来,这是漠北国的军队。

我清醒过来了。

丞相府的叛国罪,宋府被牵连。

「李以敬,」我冷冷地说,「原来是你叛国了。」

旁边照顾我三个月的侍从过来笑着说:

「宋姑娘说笑,这是漠北国的太子殿下,何来叛国之说?」

「李以敬……

「你到底是谁?」

他握住我的手,感觉到我的手冰凉,皱了皱眉,又笑了。

「真正的李以敬当年流落在外时,就死了。

「我认领了他的身份,潜伏在丞相府三年。

「这三年,我赢得了丞相的信任,又在边疆历练,摸透了周国的里里外外。

「而我真正的身份……

「是漠北国的四皇子。」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漠北国的四皇子……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笑了,抚上我的脸:

「我生母只是个宫女,身份低微,所以我在诸位皇子中,一直不得宠。

「唯有立大功,我才能出头。」

「所以你选择假冒李以敬。」

旁边侍从欲言又止,仿佛想提醒我注意说话语气,但是看到李以敬笑得一脸温柔,就憋回去了。

「是。如今我攻下了汇都,我是太子了。

「我说过,我会给你最好的。」

原来我在这三个月,外面已经改天换地了。

周国的都城,汇都,竟然已经易主。

「周国被你们灭国了?」

「还没有,他们南退了,不过快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的感觉,很奇怪,只有麻木。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陆宇昂,他怎么样?

可是,我不敢问。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太子殿下?」

「随你,」他凝视着我,满眼的喜悦,「反正……

「很快,你要叫我夫君了。」

我又看到了舒枝。

她竟然又成了我的丫鬟。真是浪费了我一颗假死药。

那日我本打算把她淹死,但她没动静之后,我正想离开,她又咳嗽了一声。

我抓起一块石头,正想砸她头,但是不知为何,再也砸不下去。

鬼使神差地,我给她用了假死药,心想能糊弄过李以敬就行。

我问舒枝,恨不恨我。

她一脸温顺,说不恨的,小姐是主子,怎么样都是应该的。

后来,我知道了陆宇昂的下落。

那日我在醉仙楼坐着,外面一个演皮影戏的街头艺人,在操纵着皮影,演着陆家父子,陆老将军和陆少将军的事迹。

陆宇昂的皮影人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誓死不后退,守卫满城百姓,为百姓赢得撤离时间。

旁边的侍卫们要下去把那个老人逮捕,李以敬抬手制止了。

他在注视着我,想看出我的表情有什么异样。

皮影戏在上演着,我好像看到陆宇昂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直到手被血浸染,滑到握不住剑,他扯下墨蓝色发带,一圈圈缠在手上,风吹起他的发丝,而他眼神坚毅,继续厮杀着,捍卫他的国,他的民。

直到战友纷纷倒下,连陆老将军也阵亡,他变成了孤军奋战,被团团围住,英雄末路。

街头艺人一边演着皮影戏,一边唱着,如泣如诉:

「那陆小将军,数箭穿心,脚踩尸山,背靠故都,至死握剑,不肯跪倒。

「年方十七呐。」

戏演完了,皮影戏艺人癫狂大笑,骂着漠北国,骂着李以敬,然后被士兵当街斩杀,血溅一地。

我知道李以敬在看着我,而我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我拿着茶抿了一口,说了句:

「今天的茶,有些淡了。」

李以敬微微一笑:

「那就再沏一壶。」

一路上我的表现都毫无异常,甚至笑得比平常多一点。

我挑选了一些婚礼那日需要的物品。金银首饰,胭脂水粉,我表现得像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准新娘。

李以敬看起来放心了一点。

可是,深夜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睁着,像没有生气了一样。

我静静地让心痛发作,再痛也一声不吭。

那个在我心痛时,守在我身边,说会带我走的少年。

那个在街头策马,握住我的手,说会保护我的少年。

那个在上元佳节,给我讲冷笑话,买小糖人的少年。

不在了啊。

我不肯让眼泪流出来一滴。

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可不敢让我哭。

第二天,我在街上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耍猴艺人在鞭笞一只小猴子。

小猴子双眼噙着泪,瘦得皮包骨,躲在角落呜咽。

那是陆宇昂的小猴子。

我认得的。

它脖子上挂着陆宇昂的小铜锁。从前陆宇昂随身携带的那个铜锁。

我让侍从把小猴子买了回来。

小猴子认出了我,它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又扑到我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

我知道,它想它的主人了。那个会喊它猴兄的少年。

我和李以敬的婚期到了。

明日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我独自呆在房间里,跟小猴子说着话:

「我明天就要成亲啦。

「小猴子,你替不替我高兴?

「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啦。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我取下了它脖子上的铜锁,用手摩挲着,突然,我发现上面好像有个机关。

我试了一下,铜锁被打开了。

里面有东西。

我取了出来。

天还未亮时,我被舒枝喊醒。

我打量四周,问这么早,其他人呢。

她说小姐成亲之日当然要早点起来梳洗,其他人马上过来。

她递给我一杯茶,看着我喝了下去。

茶杯掉落,我捂着肚子说:

「这茶有毒……」

她脸上的温顺一扫而光。

「你配不上殿下。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我不服。」

「你只是个丫鬟而已。」

「是啊,我只是个丫鬟,你向来不把下人当人。像你这么恶毒的人,怎么会对殿下倾心,还抢走了云漠哥哥……」

我不想理会她说的屁话,继续捂着肚子苦笑着:

「李以敬喜欢的……是你,你不明白吗?」

「你说什么?」她一脸震惊。

「他之前跟我说过……」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凑了过来,想听清楚后面的话。

我一刀捅了过去,脸上的痛苦神色也一扫而光,冷冷地说:

「说让我杀了你。」

她倒了下去,眼睛没有合上,脸上仍带着不甘。

从看见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打得什么算盘。

我在宋府那样的阴诡地狱,什么样的算计没见过。

她这样的,太幼稚了。

李以敬身穿喜服来接我了。

他本就长得极好,如今意气风发,气宇轩昂,更是世间少有的佳郎。

士兵沿街陈列,整座城都张灯结彩,敲锣打鼓。

新入主的太子迎娶他的太子妃,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

然后我看见了娘亲,弟弟,父亲,还有几乎宋府所有的人。

他们身着华服,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喜色,围住了我,对我嘘寒问暖,抒发着对我的思念,说着说着还掉下几滴眼泪。

他们说还好一切都过去啦,现在我们的玉儿是太子妃啦,宋家有好日子过啦。

娘亲亲昵地握住我的手,说我的玉儿真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娘亲真是太为你高兴了。说玉儿真有出息,比你弟弟可强多了。

弟弟也同往常截然不同,不见以往的骄纵,一脸都写着讨好谄媚。

我问他们,你们爱我吗?

他们说,爱,我们最爱的就是玉儿。

我笑了,太好了,我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李以敬拿出了一个金笼子,里面有一只鸟,跟我从前那只一模一样。

他说你喜欢的鸟,也给你捉回来了。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笑而不语。

我们在大殿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然后在城墙上,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祝福。

完毕后,我先行回宫,可正要下城墙时,我推开身边的侍女,向上跑去。

周围一片惊呼,乱成一团,我听见李以敬大喊着,拦住她,拦住她。

他的声音满是惊恐,可我顾不上了,我像一只要冲出笼子的鸟,撞得头破血流,也要燃烧着所有的生命力,拼命往城墙高处跑。

我的心脏在猛烈跳动着,自由,自由,我马上就要自由了。

我的步摇发簪全散落了,头发在风中肆意飞舞,我甚至怀疑自己就要变成一只真正的鸟儿飞走。

余光里,我看见李以敬追了上来,离我越来越近,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要抓住我的裙边。

可是晚了,我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

「宋书玉,你不要乱来。」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面色如此苍白,如此失态,如此惶恐,就算在湖里我刺杀他时,他濒临死亡时,他也没有。

我曾经伤害了他,我本来想用一辈子来补偿他的,反正我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可是昨夜,偏偏在小猴子的铜锁里,发现了那个东西。

我望了望天空。

一大片的云挡住了太阳,风呼啸而来,吹起了我的头发和裙子。

这样的天气,真像他在街上策马而来的那天。

我拿出了昨夜从铜锁里取出的东西,那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姑娘。

一个边啃猪蹄,一边哭泣的姑娘。

她醉得一塌糊涂,眼泪好像流不完一样。

而画的背面,写着一句话:

 

「你别哭啦。」

 

我盯着画,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时问他,陆宇昂,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我知道了,可是我知道得太晚啦。

又想起了上元日,他和那个小女孩的对话。

「这样吧,我把你举高,然后你就能找到你娘啦!」

「很高就能找到阿娘吗?」

「当然啦,只要站得够高,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我往下望了望,陆宇昂,这样,够高了吗?

我来找你啦。

然后我跳了下去。

我看见李以敬奋力扑了过来,满脸都是绝望无助,仿佛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失去了他最后一缕光。

可是他堪堪只抓住我的裙带。

而我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儿,坠落,坠落。

我倒在地上,意识开始涣散。

李以敬跑了过来,跪在我面前,无措地像个孩子,浑身颤抖,拼命喊着我的名字,连碰都不敢碰我,仿佛一触碰我,我就会像雪一样化掉。

我用最后的力气说:

「你给我的……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你闭嘴!」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一颗又一颗,「我会救你!我能救你!太医!太医!」

「算了吧……何必呢……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徒劳地想捂住我的伤口,不让血流出。

「你看……并不是所有事……都是……你能掌控的……」我苦笑了一下。

「比如现在,我就要死了……而你无能为力。

「李以敬,我终于赢了你一次了……」

「你不要说话,求求你……」他的手颤抖得厉害, 有些语无伦次,「我给你自由,给你自由,好不好,只要你活着……我不关着你了……」他泣不成声。

我笑着说:

「我死后,你不许提我的名字,不许留我的东西,不许想起我。

「死了还跟你有牵连,我犯恶心……」

我的血把我们的喜服浸染,多了一种妖异的红。

而他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哀求着。

原来他也会害怕,还会流泪,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他会怕呢。

他发丝凌乱,眼角绯红,失魂落魄的样子,真好看。

就像被折断羽翼的天神,坠落凡尘轮回,懂得了爱恨嗔痴,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可我不为他难过。

我本来就淡漠。

我也不恨他了。

只是,我要足够冷血恶毒,才能让他放过他自己。

天黑了,

我自由了。(正文完)

番外 迢迢

永宁三年,我的灵魂徘徊在皇城内外。

有很多事,我到现在才想明白。

我错了,从一开始。

我习惯于用掠夺霸占伤害来换取别人的爱,开始是娘亲的爱,后来是云漠的爱,再后来我把陆宇昂当作唯一的光。

如今,我终于明白,一个人可以当自己的光的。

若不爱自己,有再多人爱你,有什么用呢?

五年来,李以敬登上帝位,以雷霆手段排除异己,整肃朝纲。

又大赦天下,大兴科举,广纳贤士,与民休养生息。

他是天生的帝王,在一步一步地实现他的霸业宏图。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个活死人皇后。

我昏迷了五年了。

初始,我的情况非常凶险。

李以敬几乎找来了天下所有的名医,找齐了各种珍稀难得的药引子。

但还差了一味药材。据说那药材生长在西域,百年才能生长出一株。

去寻它的人,大多不是死在雪山沙漠里,就是死于豺狼流寇之害。

正在李以敬悬赏万两派大内侍卫去取时,太监来报,说有一侠客献上了那味药材。

可那位侠士却分文不取,放下药材便走,竟一声不吭。

诸人都以为怪,但药材确是货真价实。

可那人我是认识的,那是云漠。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他应当恨透了我才是。

这五年间,我见李以敬全身心投入朝政,竟丝毫不体恤自己的身体,咳嗽愈来愈严重。

说起来,他的寒症就是我害他沉湖所致。

几乎每天,他都会来我这边坐一会儿。

跟我说哪个臣子又办了蠢事,新进状元是个敢谏言的能士,黄侍郎那个老腐朽实在让人头疼……

我的灵魂就趴在一旁,跟他说,

李以敬,我都知道的,我都看到啦。

可是他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五年前他是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可如今每到夜晚独自一人时,他显得那么孤寂落寞。

我还记得,他攻下都城来接我时,脸上厮杀的血迹都等不及擦去,脚步里还有金戈铁马的声音,可是眸子里已经一片柔软。

那时候,他刚刚得到了最好的东西,迫不及待地要把它献给心爱的姑娘。

那时候,在他眼里,一切刚刚开始,一切充满希望。

可那时,在我眼里,一切都已结束了。

我们一生都在错过。

就像现在,我的身躯终于睁开了眼睛。而李以敬靠在我旁边沉睡着。

他等我醒来等了五年,我醒来的这一刻他却错过了。

可是这一刻,我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我的手快触碰到他的脸时,又停了下来。

罢了。

就在我缩回时,突然手被握住了。

看见我醒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我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你好啊,李以敬。」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眼眶渐渐红了。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五年前我都没和你好好道别。」

他嗫嚅着,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没说出来,只说了声:

「嗯。」

「对不起,你对我说爱我时,我却把发簪刺进你胸膛。

「谢谢你,毕竟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爱我的人。

「还有啊,你真是个很好的皇帝,我都看到啦。

「但是,你要保重身体呀。眼角都有皱纹啦。」

我笑着摸了摸他眼角。

一阵疲惫袭来。

「李以敬,我很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了。

「你能答应我,以后的生活要好好走下去吗?

「找一个会温暖你的人,照顾你的人,好吗?」

一滴泪从他脸颊滑落,滴落在我手背。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抱歉……你那么孤单……我还是不能陪伴你……」

「可是怎么办呢……我没有多的温暖可以分呀……」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黄泉路上,真如传说中的,开满了彼岸花。

我正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吱吱叫。

定睛一看,一只小猴子窜到了我面前,兴奋地张牙舞爪。

「小猴子,你怎么在这儿?」

小猴子又蹦又跳,向我招手,示意我跟它过去。

我跟着它走,然后在忘川河畔看到了一个身影。

陆宇昂朝我笑着招手。

少年一如初见的明朗。

我向他跑去。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是呀。」

「为什么?」

「因为……我想起,还有句话没告诉你。」

「巧了。」

「什么?」

「我也还有句话没告诉你。」

我们相视一笑。

上船过忘川河时,我抬头,那是人世所在。

我期盼李以敬这一世能好好过,下一世,不要再遇见我了。

可是陆宇昂告诉我,孟婆说,李以敬对我执念很深,下一世一定还会找到我。

「不过,这一次,我肯定会先找到你。」

他笑着挑了挑眉。

「你跟孟婆很熟吗?」我沉声问。

「你吃醋啦?」 他笑着凑近,笑得有些邪气。

「才没有!」

「明明就是。」

……

「你说,我有这么多缺点,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我不是因为你完美才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偏爱。」

云漠番外

其实宋书玉不知道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 11 岁时,那时候他跟一群叫花子混在一起。

8 岁的宋书玉来到了他们面前,扔下了几块肉,又放了一条狗,笑着说:

「你们谁能抢得过这条狗,还有更多肉给你们。」

她饶有兴味地观赏着人与狗抢食的景象。

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唯一不为所动的他。

她说:

「这倒是个有骨气的。你过来,以后准许你做本小姐的狗了。」

她勒令下人把他拎到跟前,他屈辱地挣扎也无济于事,他太虚弱了。

最后,他一口咬在她如白玉的手上,然后跑脱了。

再见到宋书玉时,他从土匪手里救了她,可她没认出他。

一开始,她表现出对他的与众不同时,他是窃喜,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看着高贵的宋小姐,在他这样的下等人面前低头的样子,他觉得当年的屈辱总算平复了些。

可是不知何时起,报复的快感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她是不是一如当年,只是想要驯服他,把他变成她听话的狗?

每当看到她苛责下人,刁钻任性的时候,他都告诉自己,是的,她不过是把你当作个新鲜玩意儿。

像她这样不把奴仆当人的,就该受些求而不得的苦,她如此傲慢刻薄,就该受些挫折。

可是当另一个侍卫对他说:

「云漠,我自问我长得不比你差,为何小姐偏对你青睐有加?

「哎,你跟小姐,当真清清白白?

「跟哥们儿说实话吧,你跟小姐,是不是,嘿嘿,已经颠鸾倒凤了?」他笑得一脸猥琐。

「小姐那处滋味如何,跟我说说?」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那个侍卫按在地上揍得一脸血了,直到所有人冲过来,把他抱住,他才停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会无所谓的,但听到她被人言语间如此轻薄,他的怒火简直要冲出胸膛。

流言越来越多。

甚至舒枝都来找他:

「云漠哥哥,现在宋府里外对小姐流言斐斐。

「说她时时刻刻离不得一个侍卫,甚至站在雨里等你。

「说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简直给宋府蒙羞。

「哎,云漠哥哥,你对小姐呢?」

「我们是下人,不该对主子有非分之想的。」

「我是为你好。」

是啊,流言杀人。

她可以离经叛道,可他不能无所顾忌。

所以,无论她对他如何,他都表现得不为所动。

就算她生气了,罚他打他骂他,他都可以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但他不可以回应她。

所以那年,她拉住他跑到花灯尽头,恳求他,让他带她走。

他面上波澜不惊,手却攥在身后颤抖着。

李以敬,她的未婚夫就在不远处,他的眼里只有轻蔑,那是属于天之骄子对奴隶的轻蔑。

他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是啊,他有什么呢? 

他凭什么带她走呢?

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他还是说了:

「回去吧,小姐。」

回去吧,小姐。去过你的锦绣人生吧,不要为我这样的下贱之人脏了裙摆。

再后来,她承认自己杀了舒枝。

可他无论如何对她也下不了杀手。

他唾弃自己。他是如此无能,无能到不能为自己的恩人之女报仇。

后来宋府的倒台,是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他收集了一部分罪证。

他杀不了她,但舒枝死得太无辜了。

那日在街上,她被凌辱时,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心软,眼前是舒枝惨白的脸,可是一边他的心,在万分煎熬着。

他听到了她在叫云漠。

他握住了手中的剑。

可就在犹豫的那一秒,一个少年策马而来,救起了她。

他松开了手中的剑,内心无限怅惘。

那个少年他见过的。

她在醉仙楼买醉时,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后。

他们就是在那儿相遇的。

这些年,他四海搜寻珍稀药材,只要能为她续命的,再远的他都会去找。

几年不分日夜的奔波,爬雪山过沼泽,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让他浑身上下落下了毛病。

今日,他寻到了一味非常难得的药材,刚刚回到京城。

可城里四处在悲号着:

「皇后娘娘薨了!皇后娘娘薨了!」

他抓住一个路人:「你们说什么?你们在胡说什么?」

路人以为他是疯子,一脚把他踹开,他跌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他刚找来药,这药一定能救她。

他掏出胸前的药材,朝皇宫奔去。

突然几个大汉拦住了他,要抢夺那包药材。

他发了狂似的跟他们拼命,但常年的羁旅让他羸弱不堪,他被推倒在地拳打脚踢。

他仍然一边抢着药材,一边喊着:

「还给我!给我!她会死的!没有药她会死的!」

那几个人发现只是一包药材,便咒骂了一声,扔到了地上,用脚踩成了粉末。

天下起了大雨。

他在雨中用手去捧碎了一地,融化在泥水的药,一边喃喃道:

「快去送给她,快点,快点,再晚就来不及了……」

可是,他的努力只是徒劳,药捧不起来了。

他脑子里回荡着那句「皇后娘娘薨了」,然后倒在地上大哭,任由雨水拍打在他脸上。

「云漠!」

他停止哭泣。

他看了她。

她站在雨中,那是 16 岁的她,如鲜花般绚烂的她,那时的她还没有决绝地从城墙上跳下,那时的她眼里满满的都是他。

她在说:

「云漠,带我走,好不好?」

「求求你。」

她面色凄惶,不见往日的骄傲,把他当作最后的希望。

「云漠,你为什么不肯带我走呢。」

他一步一步爬了过去,想去够她的裙角。

但即将碰到时,她消失了。

他的手死死地扣着泥土,呜咽着:

「好。

「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一个小孩子经过:

「娘亲,你看雨里那个叔叔,好可怜啊。」

「嘘,快走,那是个疯子。」

 (完)

□ 林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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