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我做了苏乐嫣的奴婢。
她待我亲如姐妹,就连入宫做娘娘,都不忘带上我。
可惜她福薄,荣宠不过三年,便随着腹中胎儿一并入了黄泉。
至死,皇帝都未曾去看过她一眼。
毕竟那时,他正在我的床上。
1
苏乐嫣在街上游玩时,我正站在高高的拍卖台上,被人看着牙口。
我纵身一跃,落入他们眼前。
「对不起,小姐……是她们推我的,饶了我吧……」我一边哭,一边拼命地磕头,让本就破碎的衣衫露出一身的伤。
而我面前,却是一双男靴。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微眯,似是要看穿我一般。
我有些心慌,他却还是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住了我身上的伤。
我轻蔑地笑了一声,安心地缩在了那里。
「她,我们买了!」苏乐嫣仰着小脸,一脸的仗义。
少年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子。
「瞧着可怜,以后便跟了我吧,我是苏将军家的苏乐嫣,这是我哥,苏凛小将军!」她冲我仰着笑脸,手里还不忘摸着那只刚被她从砧板上救下的兔子。
我落下泪来,又要跪下去:「小姐,小将军都是大善人!奴婢日后定为苏家粉身碎骨……」
「欸欸欸!快扶起来!这丫头傻了,我们苏家何时用得上你一个弱质女流粉身碎骨?」说着又冲少年咯咯地笑起来,我抬眼之间,正对上他盯着我的眼睛。
心下一慌,赶忙又软了下去,小声怯懦地说:「小姐,可否允我同贩子说几句话。」
她不解:「那贩子将你打成这样,有何可说?」
「也多承他给了口饭吃,我才没饿死……」
苏凛却忍不住笑起来:「看不出,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我听着这话,总品着不是真的夸我,却还是扯出一个极为虚弱的微笑,踉跄地走向贩子,轻声说道:「可还记得我警告过你,打我的每一下,我都会加倍奉还。拿着金子,去给自己买个儿子吧,毕竟……」我轻笑一声,低头看着他双腿之间。
「已经是个没根的东西了。」
他果然被我激怒,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如我所愿。
「她这般知恩,你竟还要打他!不成人的玩意,来人,给我打,就用鞭子抽!」
我佯装着急地喊着:「小姐,莫要伤了自己啊……」
随后,便在贩子一脸惊恐的表情中,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直直地掉入一个坚实的臂弯。
我微眯着眼偷看,却正巧被苏凛抓个正着。
他倒是不戳穿我,只是轻笑一声,趴在我耳边。
「小骗子,你这演技,未免拙劣了些。」
2
把自己卖给苏乐嫣,确实是我的一场算计。
我娘是江南有名的妓,而我打出生起,便注定将来也是妓。
却不承想她年老色驰之时恋上了赌博,将我发卖,做了奴。
年岁增长,我越长越像母亲那般美艳,也惹了那贩子的色心。
在他欺辱了比我大两岁的姑娘,转手卖进青楼之后,我知道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提前写了张字条,塞到了他婆娘的茶盏之下。
而我自己,趁着月色,穿着他婆娘的薄衫衣裙,在贩子醉后归来的路上,跳起了舞。
贩子搓着手就要来抓我,我左躲右闪地看准时机,在他婆娘出现的时候,跌进了他怀里。
那天,他们打了一宿。
我在门外,跪了一夜。
这些事,竟都是苏凛说给我听的。
他买了我以后,便着人抓了那贩子,将我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
「因为这些,你才把他废了?」苏凛看向我,眼里满是探寻。
「我才不屑自己动手。」
不过是我主动找到他婆娘,给了她一把可以伸缩的匕首。
我告诉她,自己和姐妹们也是被贩子骚扰得不堪重负,不如就用这个,对着他那里吓唬吓唬。
婆娘本身还有怀疑,但是当她一刀捅进我腹部,我却安然无恙的时候,她眼里闪出了兴奋。
「后来,她就拿着匕首,亲手废了自己的男人。」我抱着腿,一脸骄傲地看向苏凛。
「可她刺你的时候,你不是……」只是一瞬,苏凛皱着的眉头便展开了,转而笑起来:「你给她那把,是假的。」
他笑了,我却笑不出来了。
我眼睁睁看他走向墙边挂着的剑,轻轻地抚擦。
「是个聪明的丫头,懂得借他人之手达到目的……有心计,也够狠毒……」他一边笑着,一边提剑步步走向我。
我看不透他,只是紧张地往床角缩着。
「你怕是故意设计在乐嫣面前卖惨,吃准了她心软善良……」他说着,我趁机往门口一窜。
那柄剑,划过我俩之间的空气,直直地停在了我脖颈前。
「可惜,我不是。」
我心跳得厉害,不敢动一丝一毫,我们僵持着,恐惧让我的身体颤抖。
苏凛看着,却满意地收了剑。
「姑娘别怕,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昨日我杀了那贩子的剑。」
我愣在那里:「你杀了他?为什么?」
他倒是风轻云淡地收起了剑,笑着说:「就当做是,送给姑娘的一个人情,可好?」
3
我摸不透苏凛。
他不仅没有杀我,还将我留在身边,亲自教授我一些防身的本事。
阿娘说过,男人对女人好,无非就是为了那档子事。
至今我都记得,他掀开被子看到光条条的我,竟扑哧笑出了声。
「原以为是多聪明的丫头,竟这般没有情趣。」
我却媚态尽显地半撑着身子看他。
「原以为是多正直的公子,还不是花金子买女人。」
他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末了起身走到我身边,伸手划过我的脸颊,落在了枕头下,掏出了一把匕首。
「既不是自愿,何必为难自己。」
我像是被看穿把戏的孩子,红着脸不知所措,他却笑着用被子盖住我。
「我买你回来,可不是为了做这种事的。」
他将那把匕首重新塞到我手里,大大的手掌盖住我的手。
「阿柳,我苏家缺一个像你这般聪慧果断之人,你可愿日后常伴我与乐嫣左右?护她周全。」
我愣愣地看着他:「为什么是我?」
他静静地看着我,许久才说:「因为,你是我看重的人。」
我笑了,这什么烂理由,我用眼神示意他看清楚我此时的境地。
「苏凛,你竟然会相信我这样的女人?但凡你,苏大小姐和我同时陷入险境,我不出卖你们,就已是良心了。」
我不屑地白了他一眼,他却在床边撑着手臂,离我越来越近。
欺负我此时动弹不得!
似是感受到了我的窘态,他才满意地笑起来。
「小骗子……那我就赌你,不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
4
靠着苏凛,我成了苏乐嫣同吃同睡、同玩同乐的贴身奴婢。
明里我是苏府的小奴隶阿柳,暗里是苏乐嫣的贴身护卫。
起初的几年,刺客还不少,多半是来绑苏乐嫣的。
苏家战功赫赫,在朝堂上更是特立独行,没有党派。
结仇的,抑或是想要收服苏凛为自己所用的,数不胜数。
他们动不了苏凛,便来动他心尖尖上的妹妹。
这样的勾当,连我这样的人都是瞧不上的。
所以每次,他们虽未下杀手,我却不曾留他们任何一人的性命。
乐嫣总是眼巴巴地求我:「柳姐姐,放他们一条性命吧,他们并没有伤害我。」
我总是笑着看她:「放心吧,我给他们送出去。」
我自然不会在乐嫣面前杀人,那只会脏了她的眼。
这些年,我只失过一次手,还是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祁慕。
他是自小便养在将军府,又不受宠的皇子,整天阴郁话少,唯唯诺诺。
这样的人,却是乐嫣的心悦之人。
听她说,小时候她在宫中不小心走丢,闯入冷宫,被一群疯妇撕扯惊恐之时,是祁慕出现替她挨了打,救了她。
那是这世间除了苏凛外,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
苏凛对祁慕也是极好,称兄道弟,敬他为上座之宾。
整个苏府,只有我不喜欢祁慕。我总觉得,他眼神中压着什么东西。
直到那日,乐嫣非要拉着祁慕去踏青,荒无人烟的寺庙,祁慕却说灵得很。
果然,走到山间小路之中,暗处跳出好多人,这次的人,比之前都要狠厉那么一分。
我有些应接不暇,回头看乐嫣吓得缩到祁慕怀中,我咬了咬牙,节节败退,眼看一支箭就要射中他们,祁慕一转身挡在乐嫣身前,我挡在祁慕身前……
却在那一刻,被另一支箭拦截。
刹那间,从暗处跳出许多人,将他们悉数杀了干净。
「阿柳果然机警,不过是出来拜佛,还随身带着精兵。」祁慕含着笑意看我。
纵使我心中想着,若不是你,我们又如何落得这般境地,却也是白了他一眼,淡淡说了句:「殿下谬赞。」
乐嫣抱着我,呜呜咽咽:「柳姐姐,吓死乐嫣,还好有你……和祁慕哥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一手!」
我笑着安抚她,看着那群完成任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精锐。
别说她,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手。
夜晚,苏凛看到我一身伤的时候,又皱了眉。
「我一个人也可以保护乐嫣。」我忍着疼,嘴上却有些气。
苏凛微怔:「我知道。」
「那你还在暗处放那么多人,是不相信我?」
许是见我生气,他却笑起来,面对着我:「我就是相信你,才会觉得,你会拿命去拼,你护着乐嫣,我便护着你,有何不对?」
「我不过是个奴隶。」
「你是阿柳。」
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初次见你,便看穿你的小心思,我觉得……甚是可爱有趣。即便乐嫣不开口要你,那日我也不会将你弃之不顾。阿柳,你是我和乐嫣选中的人。」再看向我时,他竟笑着敲了我的头。
「若是没有你,这偌大的将军府,这些年,怕是要闷死我和乐嫣了。更何况,阿爹没了……」他眼神黯淡一瞬,转而又笑起来:「朝中势力争斗不休,皆对我将军府虎视眈眈,乐嫣年纪小,无忧无虑自是不懂。」
他看向我,满眼柔情:「还好有你。」
我脸上一红,转而嘴硬:「良禽择木而栖,我不过是……」
我还未说完,他便扑哧一声笑出声。
「真是个逞能的小骗子。」
灯火摇曳之下,苏凛帮我擦药,看向我的目光,竟是我没见过的暖色。
那年冬天,苏凛受命领兵。
大雪纷飞的日子,乐嫣同我站在府门口,久久不肯离去。
「爹爹不在了……如今哥哥也要走……」她说着,眼泪就要留下来。
苏凛赶忙上前用手擦着:「这么冷的天,落了泪,脸都要被冻掉了!」
乐嫣嘟着嘴:「哥哥就会骗人!」
「不信你问阿柳!」
说着两个人就齐刷刷地看向我。
「当然啦,奴婢可是听说,城东有位姑娘,冬日里哭着,眼珠子都冻成冰球啦!」
乐嫣年纪小,就是好骗,我俩一唱一和的,她立马捂住眼睛,跳着脚,惹得我和苏凛一阵笑。
「好啦,乖,哥哥年关之前一定回来。」苏凛抱着她,轻轻地拍了拍着她的背,一脸的柔情。
乐嫣还在小声地抗议着,我一抬眼,正和他的目光撞到一起。
我心下没由来地一阵紧张,他却笑意岑岑地拍拍我的头:「替我照顾我乐嫣。」
「怎么说得跟遗言似的,放心吧,你要是死了,我转头就把小姐卖个好价钱。」我笑着看他,这样说他倒不生气,反而也跟着我笑起来。
直到看着他上了马背,我那句「活着回来」依旧卡在喉咙,说不出口。
5
苏凛走后,祈慕来得更勤了。
我不喜祁慕,哪怕他是当今的九皇子。
但是苏乐嫣不这么想,自懂事以来,她眼里便除了祁慕,再也装不下他人了。
「阿柳,今日慕哥哥来,你做几道好吃的,可不能再粗心,将巴豆撒进去了!」这世上,怕是只有乐嫣会信,有人会不小心将巴豆和黄豆搞混这种鬼话。
反正,祁慕是不信的。
这些年,我扔过他的课业,谎称是被府里的狗叼了去。
浇过他一身的水,还放狗咬过他。
「今日,不知阿柳又给我准备了什么?」他经过我身边时,吟吟笑意地轻声问着。
我只是微微欠了身,眼睛也不看他。
「殿下说笑,奴婢自是,好生招待。」
他盯着我,直到乐嫣屁颠屁颠地跑出来,他才轻笑一声,换了一张温柔似水的脸。
「嫣儿!」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已经压碎了的桂花糕,配上一脸的歉意。
「哎,出宫的时候遇到了三皇兄……不然……」越说,他的声音越小。
「他又欺负慕哥哥了?」乐嫣心疼地看着那份糕点,拿起渣渣就往嘴里塞:「真好吃!你放心慕哥哥,等我哥回来,我就让他为你做主!」
祁慕忙摆手,说自己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生怕乐嫣惹了是非。
那日,我吩咐后厨做了新进的蟹子。
还饱含笑意地伺候,一口气剥了八只蟹给他。
乐嫣看着自己碗里孤零零的一只,嘟着嘴扯我的衣角,却被我一个眼神瞪得又缩回了手。
那一顿末了,祁慕还被我灌了两杯冰镇的梅子汤。
乐嫣喝了我温的酒,小脸通红地喊着祁慕的名字。
我找到祁慕的时候,他整个人瘫在后院的石凳上,额头冒着豆大的汗。
「喝了吧。」我将提前熬好的广藿香水递给他。
他虚弱地看向我,许是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叹了口气,掰开他的嘴强灌了下去,惹得他一阵咳嗽,最后抬起眼,狠狠地看着我。
「阿柳这次,下手莫不是狠了些。」
「难受吗?还望九皇子记住这种痛,日后,莫要来了。」我冷漠地看着他,刚想转身,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说来也怪,他已然是这副模样,我竟挣脱不开。
「阿柳。」他唤着我,硬撑着站了起来。
「这些年 ,你为何这样针对于我?难道是同他们一样,瞧不上我这种不得宠的皇子……还是因为,我母妃不过是小小的舞姬?」他声音颤抖,紧接着闷哼一声。
我循声望去,早就听闻祁慕生母是异域女子,眉眼生姿娇柔百媚,祁慕却也是这般,不过是红了眼,已然是让人人心生怜爱。
「祁慕……」
「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乐嫣,怕真会信……」他猛地抬头看着我,眼神中的温和荡然无存。
「可惜。」我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你这样的戏码,我小时候就已经不演了。」
6
我不喜祁慕,从不是因为他的身份。
论卑贱,自是我更胜一筹。
我第一次见他,是我刚进将军府的时候。
他一身素衣陪乐嫣读着书,俨然一副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模样。
但,都盖不住他眼底那份不安分。
苏凛说,他们三个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情谊,乐嫣心悦祁慕,祁慕也对乐嫣海誓山盟。
他不论祁慕什么身份,只要乐嫣高兴,他自是会护住她与祁慕一生。
「祁慕,你若想娶乐嫣,那便踏踏实实地在将军府待着。皇宫里的是是非非与你便再无瓜葛,何必两头顾着,还要在乐嫣面前装着身世可怜,备受欺辱的模样。一个失了势的皇子,想尽办法也要获得将军府大小姐的青睐,你这算盘打得,声音也太响了。」
「所以,你处处针对我这么多年。」祁慕索性不装了,整个人向柱子上仰去:「那你为何不直接去告诉苏家,我的狼子野心。」
我心下一虚,眼睛不过一瞬的闪躲,却被他捕捉了去。
「怕他们不信你?也是,再亲密,也不过是卑贱的奴隶。」他语气轻蔑:「你说我利用嫣儿,怕是有些不公平啊。」
我警惕地看着他,直到他说出,当年我进苏府的那件事。
「你不过也是利用他们的同情,攀上了苏家。所以,阿柳,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同种人。」
他笑着看向我,用我最讨厌的神情。
「你说我与他们青梅竹马,可阿柳,你与我相识也有数载,你我也曾打马浣溪,一同练剑。我从不曾嫌恶你是一个卑贱的奴婢,可你为何从来对苏凛和颜悦色,对我,却是如此?」
我并不反驳,反而看着他,佯装毫不在意地说着:「卑贱?许是因为这样的词,在苏府,我只在你一人口中听到过。可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又比一个贱奴,高贵到哪去呢?」
我看着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狠厉,知道这话直直戳中他的命门。
这才满意地将最后一包药扔到他身上。
「一天三次,配盐水服下。要死,回你的皇宫去死。」
7
可我低估了乐嫣的心。
她是真的爱上了祁慕,死心塌地。
我将她看得死死地,她竟自己偷跑出去与祁慕见面。
我派人找了她半个多时辰,才看到她放的信号烟,在城外的小山坡上看到正被人追着砍的两人。
「乐嫣!」我厮杀之际,一柄长剑越过我,直直地刺向身后的她。
我拼命向前,却被一个腕间有梅花刺青的人拦下。
之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刺进了祁慕的胸口。
他替乐嫣挡下了致命的一剑。
在我的震惊,乐嫣的眼泪中。
大夫说,祁慕只要能在五日内醒来,便可活。
乐嫣哭得喘不过气:「阿柳,若是慕哥哥死了,我定会随他而去。」
我看着摇摇欲坠的乐嫣,心下竟升起一段心疼。
那么多年的漂泊无依,在她一句句柳姐姐当中,渐渐放下了防线。她这般模样,竟让我连着对祁慕,都有了一丝怜悯。
好在,第四日祁慕醒来,和乐嫣抱在一起,海誓山盟,生死相随。
我想,对于祁慕,大概是我过于阴暗了。
8
快到年关的时候,苏凛如期归来。
「这是圣上赏的上好料子,特地带回来给你做新年的小袄。」乐嫣拿着新料子,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我看着也欢喜。
直到面前也出现一块粉红色的布料,我愣愣地看着苏凛。
「我也有?」
他很是温柔地看着我:「整日别穿这么素,新年新气象。」
我心底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悸动,这悸动随着乐嫣跑过来起哄,变得更加清晰。
那天夜里,我同苏凛说起他离家这几个月发生的事。
自然提到了祁慕的事。
说到自己用蟹子整治祁慕之时,我笑得前仰后翻,手舞足蹈地想要展示出当时祁慕窜稀的窘态。
却才注意到苏凛微微蹙起的眉,立马噤了声。
「你不高兴了?可是因为我不知身份地顶撞了九皇子,怕给将军府惹麻烦?」我扯着衣角,用脚踢着雪。
苏凛却笑起来:「自然不是。你即便捅了天大的篓子,有我给你担着。不过……」
他突然转头看向我,眼神忧虑:「阿柳,你懂人心,却不懂男人。」
他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确实不懂其中道理,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他。
「你若是不喜祁慕,日后离他远些就好。可乐嫣心悦于他,是你我不能左右之事。」
「你是她哥哥,将乐嫣关起来,见不到自然会生生断了她的念想!」
苏凛听着这话,竟笑起来,看着我说:「那我离家这段时间,我们没见面,阿柳可有想起我?」
我一下子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他看我眼神有些闪躲,只是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我身上。
「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拒绝,整个人都缩在衣服下,宛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安心。
9
新年守岁,乐嫣非要我们将心愿写在灯上放飞。
苏凛的最简单,国泰民安,家人康健。
乐嫣的也很直白,唯愿君心似我心。
她拿着自己的灯,一脸羞涩地偷看着正在写的祁慕。
直到祁慕写好,她才一把夺过,看着上面的「定不负相思意」,傻乐了半天。
苏凛伸出手就要看我的,我赶忙松手,让灯直接飞走了。
乐嫣拉着祁慕就去放花灯,我坐在苏凛身边看着他俩闹。
「过完年,我就去宫里求圣上,给乐嫣指婚。」这话一出,我倒酒的手便停了。
我话到嘴边,却又憋了回去,苏凛看到,却是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他身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我若将乐嫣嫁于那些得宠的皇子,就皇上那脾气,怕是连我,都容不下的。但嫁给祁慕,有我在,也没人敢欺辱了他们。」
苏凛仰头饮着酒,冲岸边的乐嫣招了招手。
「你竟为她考虑得这样周全,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看不出祁慕的那些个心思?」他挑眉看着我,又抿了一口酒,眼神却突显寒光地看向祁慕。
「在我眼里,祁慕绝配不上我苏凛的妹妹。嫣儿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可昨日她跪在地上求我,说,祁慕是她心悦,性命相托之人……便随了她吧。日后若是……大不了舍下一身荣耀,我也要杀了祁慕,替她讨公道。」
这时,远处亮起烟花,提醒我们这是个喜庆的日子,他也终于重新高兴起来。
「都忘了,诺,给阿柳的新年礼物!」
他有些醉意了,像个孩子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
我笑着说他幼稚,却还是满心欢喜地接过,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却傻在那里。
「你帮我,脱了奴籍?」
苏凛却笑起来,呼出的气都氤氲着酒气:「嗯,那日进宫面圣求的。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新年新气象,阿柳以后,就再也不是奴隶了。」
「昨日?你不是进宫领赏了?」我迟疑片刻:「怪不得没见宫人像以往那般抬着金银,你原是用这次的军功,换了这个?」
他却似乎并不在意,那战场上用命换来的功劳,给了我。
「苏凛,你到底为何待我这样好?」
「因为……」他眼里闪着光,看向我:「你管我!」
他红扑扑着脸,笑着醉了过去。
10
我送完苏凛回来,乐嫣已经靠着祁慕睡着了。
「给我吧。」我伸手去碰乐嫣,却被祁慕抓住了手。
我皱着眉看向他,他却一反常态,十分阴冷地看着我。
「原来你喜欢的人,是苏凛。」
我刚想挣脱,他却拉我更近,在我耳边说:「……心悦君兮君不知。阿柳,你竟也对苏凛动了心思……」
被说中心事,我有些慌张,顾不得他话中「也」的寓意,他却突然松手。
「阿柳,你的目光,未免短浅了些。」
他冷冷地说出这句话,便横抱起乐嫣离开,独留我一人,看着已经远远飘走,化为遥不可及星光的灯。
那一年,真如苏凛所说,新年新气象。
乐嫣如愿嫁给了祁慕,住进了宫里。
而我,跟随苏凛去了战场。
虽是刀光剑影,但却是我此生最欢愉的一段时光。
我与苏凛并肩作战,从不谈及儿女私情,我知自己的身份,能待在他身边已是满足。
「这是第七十件战功。」苏凛这日又在给京师报喜,我忍不住笑他。
「跟个孩子似的,还数着自己胜了多少场。」
苏凛笑着不答语,只是小心地将信装好。
他这些年很拼命,捷报频频传回京师,许是为了乐嫣在京师过得再有底气些。
乐嫣嫁给祁慕的第三年,太子谋反,皇后一党倒台。
我随祁慕被召入京的时候,乐嫣和祁慕远远就在宫墙之下等着我们。
我跳下马准备抱住乐嫣,却远远瞧着她,欠了欠身子。
「哥哥,柳姐姐。」
我愣在那里,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而此时,祁慕才从车上下来。
说实话,那瞬间,我竟没认出他。
祁慕长得本就有些异域风情,此时换上华服,竟也有了几分皇室的贵气。
「前日下的召,嫣儿便没睡好,今日一早便拉着我要来亲自接阿兄。」
他转头浅笑看着我,眯着眼睛:「好久不见。」
苏凛直接越过他,抱住乐嫣,眉头更深了几分。
「怎的还瘦了这些?可是过得不舒心?哥哥回来了,自会给你做主!」
苏凛转头刚想冲祁慕说些什么,乐嫣却抓住他,低头一脸的羞赧。
「哥哥,倒不是病了,只是……你快要做舅舅了。」
苏凛愣在原地,先是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一声,随后退了几步仔细看着乐嫣。
这件喜事,冲淡了我和苏凛对这次谋反之事的诸多猜疑。
听乐嫣说,皇后一族被贬,昔日荣华付诸一炬。
「皇后位高权重,大皇子又是太子,何须急在这一时……」
我喂着乐嫣汤药,她却支支吾吾地看向我和苏凛:「因为,我。」
11
苏凛的捷报,于皇后而言,并不是什么喜事。
不知何时起,京师流言四起,说苏小将军英明神武,是天选之人。而太子资质平庸,苏凛为臣他为君,简直是屎盆子镶金边。
就连苏凛是皇上私生子这种话,都传了出来。
皇后狗急跳墙,竟将心中愤恨,报复在了留在京师的乐嫣身上。
「伤在哪了?」苏凛听到这,噌地一声站起来。
乐嫣赶忙说道:「没,是下毒,是慕哥哥救了我,打翻了皇后钦赐的药……」
苏凛这才放下心来,重新坐了回去。
「可我听说,皇后自戕在了宫里……」
乐嫣眼神暗了下去:「嗯。陛下怕此事传到哥哥耳朵里,会伤了军心,于是便下令囚禁了太子,谁承想他竟狼子野心,造了反。还好,哥哥临走前,留给我一队兵马,慕哥哥带着才救了陛下。皇后不堪受辱,便自戕了……」
「而且……」乐嫣眼神闪躲,声音也压了下去:「临死前,还写下毒害皇子,让陛下子嗣凋零的认罪书。」
我和苏凛面面相觑,似是已察觉到这其中的猫腻。
不过苏凛想的是皇室的明争暗斗。
而我,想的是祁慕。
我在后院,遇到了正在赏梅的祁慕。
「寒冬腊月,别的都死了,他们却开得这样好。」他转头看向我时,早已没了当年的落魄模样。
我眯着眼看他,他却隐藏得很好,依旧笑岑岑地看着我。我瞥见他那身华服,与当年后院里被整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奴婢,拜见殿下。」
那双靴子踩在雪地,一步步靠近我。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将头低得更深,声音却是极尽疏离:「殿下不也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想要伸手扶我,却被我躲开,自己站了起来。
他的手停在半空,略显尴尬,轻笑一声甩了甩袖子。
「阿柳,好久不见。」
我噗嗤一声笑了:「殿下说笑,这些年派去的探子,难道没一个人跟您说过我们的近况?」
这些年,苏凛专心应战自是不会发现,那些兵里混入了几个日日窥探我们生活的贼子。
「阿柳,何出此言呢?」他笑着看我,满眼的嘲弄。
「这般下三滥的手段,除了殿下,我着实想不出别人。阿柳也是不堪殿下所望,悉数斩杀,一个不留。」
我话音刚落,他竟笑出了声,看着甚是开心。
「果然,还是阿柳最了解我。」他也不再否认,而是挑了挑眉,一脸的委屈:「阿柳也是心狠,这些年,竟真的一条消息不肯让我知道。」
我抬眼看着他,人有了权利果然不同,他不再似从前那般唯唯诺诺,情绪只敢藏在眼底。
「殿下放心,太子妃安好,我与苏凛,便是安好。」
我欠了欠身,刚想离开,却突然想起心中疑虑。
祁慕与我一同长大,琴棋书画不在话下,可是医理,从未有过涉足。我看着他那双眼睛,蒙上了一层寒意。
思忖之后,还是问了句:「与殿下相识多年,还不知殿下竟精通医理,一眼便瞧出皇后赐予乐嫣的汤药里有剧毒,当真是,深藏不露。」我死死地盯着他,企图看出一丝纰漏。
他却站在雪地的梅花树下,背起手来,笑意盎然。
「过奖。」
12
我没有告诉苏凛遇到祁慕的事。
我总觉得,这样肮脏的事情,是不配让他听到的。
好在苏凛说,祁慕对乐嫣的好,京师人人皆知。
乐嫣好,他便什么都好。他好,我便什么都好。
可祁慕的所作所为,终究是在我心中有了隐隐的不安,我想了一夜,看着乐嫣日渐憔悴的脸。
我对他说,苏凛,我要留下。
苏凛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
「苏凛,去立你的战功吧。我要陪着乐嫣,直到她平安生下孩子。我知道,你需要我这样做。」我抓着他的手,他看着我许久,将我揽入怀中。数年征战,我与他出生入死,有些话不必说,也会懂。
「阿柳,等我回来,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心下有股暖流四下散开,在他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
等他回来,等乐嫣生下孩子,一切都会好。
我这一生,都会好。
苏凛走后不久,圣上驾崩。
不出所料,祁慕作为唯一健全的皇子登了基,封了乐嫣为苏贵妃,宠冠后宫。
我整日陪在乐嫣身边,用蹩脚的针线给她还未出世的孩子,做着小鞋子。
「柳姐姐,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怀孕之后,她似乎话多了些,人也似从前那般开朗了。
我笑着看她,摸了摸肚子:「这么大的肚子,说不定一举两得了!」
她红着脸娇嗔的时候,祁慕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在说我什么坏话?」
乐嫣开心跑过去,将刚才的对话一边学给祁慕听,一边将祁慕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陛下,您摸摸看,臣妾这几日摸着,总感觉他在动。」
「太医说,瞧着,像是个男孩。」
祁慕挑了挑眉:「男孩?」
不一会又重新笑起来,摸着乐嫣的肚子。
「真好。」
自那日后,祁慕便日日派人送来补品,还专门派嬷嬷变着法给她做,看着吃完才能回去复命。
「柳姐姐,你瞧,我就说吧,他还是我的祁慕哥哥!」乐嫣欢喜的摸着肚子,眼睛里却噙着泪。
祁慕待她一点好,便让她忘了这些日子祁慕东一个贵妃,西一个美人的。
「我从来都知道,他做了皇帝,这都是在所难免,但我总会想起在将军府的日子,柳姐姐,那时候,只有我们四个人,真好啊…」
「祁慕…对你真的好吗?」我忍不住,看着她的脸问道。
她愣了一下,转而失落地摸着肚子:「柳姐姐,是不是在你和哥哥眼里,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笨丫头?」
「小时候爹爹走得早,哥哥也还是个孩子,却要被逼着上战场。那会我就哭,就闹,后来有一次,哥哥因为担心我,一时分心,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是祁慕哥哥陪着我,照顾我,告诉我,只有我好,哥哥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从那以后,我便每日都让自己开开心心,笑着看哥哥。这样,你们就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了吧。」
她流着泪看我,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刚想说话,却被她打断:「柳姐姐,若是哥哥问起,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很好,我真的过得很好。」
我看着她,我的乐嫣原来从不是那个将军府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护佑着苏凛。
乐嫣的孩子在她肚子里只待了八个月,便等不及地想出来。
那是个雨夜,电闪雷鸣,伴着乐嫣的嘶吼声,划破了整个皇宫。
「陛下呢?」我喊着宫俾,手被乐嫣生生抓出了血痕。
「陛……陛下,正在商讨国事,实在,抽不出身……」
我小声安抚着她:「你忍忍,我去帮你寻他。」
刚欲起身,却被她拽了回去:「柳姐姐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她额头上豆大的汗和着泪水,这样痛苦的声音,竟被生生阻挡在了祁慕的殿外。
「贵妃娘娘体弱!怕是……怕是撑不过去!」
太医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就给乐嫣判了死刑。
我这般经历过生死的人,却承受不起乐嫣像薄纸般瘫软在榻上,我踉跄地冲过去用剑抵住太医的脖颈。
「救娘娘,若是今日救不了,别说苏家不会放过你,我先杀了你!」
太医擦着汗,一边叩着头,一边又重新爬回了账里。
我一时身体酥软,剑也落在了地上。
「柳姐姐……」烛火摇曳的一瞬间,我听到乐嫣在唤着我的名字,我恍惚着回神。
「柳姐姐……照顾好我哥哥……」
那声音似风,飘过我的耳边,吹向了外面的风雨。
连着屋内的暖色灯火,也一并吹灭了。
「贵妃娘娘!」
13
乐嫣死在了那个雨夜,连着她和祁慕的儿子。
太医说,乐嫣的身体,是多年的阴郁成疾造成的血崩。
「阴郁,成疾?」我跪在乐嫣床前。
那张昔日总是红扑扑的小脸,此刻却是挂着泪的惨白。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阴郁成疾?」我小声嘟囔着,太医见我魔怔了似的一直重复这句话,哆哆嗦嗦地出去了。
我哭着哭着便笑起来,是真的啊,为什么没人回答我?
苏乐嫣这样的人,怎么会阴郁成疾?
我浑身上下滴着水,弄脏了祁慕的大殿。
「不看看,自己的儿子吗?」
我将怀里的木盒高高举到他面前,那孩子不足月,却已然有了男孩的样子。
祁慕缓缓从高座上走到我面前,接过木盒……
血顺着他的胸口流下来,他却好像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苦笑一声,死死地抓住了我拿匕首刺向他的那只手。
「祁慕。」那一刻,我流下一行泪,像隐忍的野兽:「乐嫣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拔出匕首,他倒退几步跌坐在台阶上。
「你为什么不去!她到死,都在想她的慕哥哥为什么不去看她。」我缓缓走向他:「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去招惹!」
「祁慕,我真后悔,没有早点杀了你!」
我冲向祁慕,只差一步的时候,从他身后却窜出一个人,一脚将我踹开。
再抬头时,剑已经架在颈上。
「别杀她……」
这是祁慕昏迷前,对那个手腕处有梅花刺青的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祁慕命大,抑或者是我太废物。
总之,他没死。
我被人押着进了天牢,待了不知多久。
听说陛下醒了,听说贵妃薨逝国丧七日,听说,苏凛回朝了。
我心有悸动,等了他许久,他却迟迟没有来见我,许是心里怪我没有护好乐嫣。
这么想来,我是该给他一个交代。
「不好啦!有人自戕啦!」
我打破瓷碗,划破手腕扬着给牢头看的时候,他定以为我疯了。
果然,再睁眼时看到的是,祁慕的脸。
「这么想见到我啊?」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感觉丝毫没有因为乐嫣的离去而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乐嫣呢?」我虚弱地看向他。
他的手指在我脸庞停顿片刻,转而深吸一口气盯着我。
「埋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他重重压在受伤的手腕,疼得立马又摔了回去。
「啧?又想杀我啊……阿柳,你这个样子,可不行。」
我咬着牙,死死地瞪着他。
「哈哈,不愧是苏凛教出来的,连恨我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听到苏凛的名字,我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
「苏凛……你把苏凛怎么了?」
祁慕低下身子趴在床边,用一种极为阴冷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却是挂着浅笑。
「没什么,只是他当众刺杀朕,被安了个谋反的罪名而已。」他越说,竟还有些委屈的意思,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他那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我即便想保他也保不住。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想。」
我惊恐地看着他,心下慌得很。
「不可能,你抓不住他……」
「这倒是。但他因为乐嫣的死乱了分寸,竟然只身入了京,据我所知,他唯一的那支精锐还给了乐嫣,如今,也在我手上。」
「他……他不会自乱分寸……你跟他说了什么,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祁慕摸着我手上的伤,竟撅了噘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跟他说……」
我隐隐觉得不安,果然祁慕唇齿之间说出了我最害怕听到的那句话。
「苏乐嫣,是我杀的。」
14
祁慕说,人只有在扮演弱者的时候,才需要隐藏。
而当你身处高位的时候,你自然是不需要什么秘密的。
他说,若乐嫣怀的是女儿,他是真的考虑过,将她养在后宫颐养天年的。
可偏偏乐嫣肚子里的,是个男孩,是祁慕视为催命符的存在。
于是他在乐嫣的饮食中,日日放药,让她早产,却不想乐嫣竟也随着那孩子一并去了。
「我其实,没想杀她。」祁慕说这话时,有一瞬的恍惚,但也只是一瞬,他便立马又换上了胜利者的笑面。
「也好。若不是她死了,我也没这么快拿下苏凛。」
我的手在被子里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指甲嵌进肉里,竟都盖不住心痛。
祁慕走到床前,细细地打量着我:「阿柳似乎还有很多的话要问啊,流了那么多血,还是朕说与你听吧,就当……睡前故事?」
「我想想哈……嗯,太子造反是我策划的,我那些个皇兄的腿啊,脑子啊,也是我找人废的……」
「还有什么呢……哦,皇后也是我杀的,认罪书那东西,当然是假的啦!」
「我也不精通什么药理,那药也是我提前买好的……」
他来回踱着步,皱着眉,清点起自己做的孽,竟像算账般自然,直到看到一直立在门口的护卫,这才开心地笑起来。
指着他说:「阿柳!阿柳!你还认得他吗?那日刺杀我和苏乐嫣的人,也是我安排的。」
我浑身颤抖地看向那人,腕间梅花,自是相识。
「还好他剑术高超,才促成了我和苏乐嫣的婚事,阿柳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看着他洋溢的笑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祁慕,你这个疯子……」
他突然死死盯住我,眼神变得乖张狠戾。
「疯?你管这,叫疯?」
「在我眼里,是他们罪有应得!」他怒吼一声,浑身颤抖起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他们逼死我母妃,将我丢进狗堆里,让我同狗同食同睡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他们锦衣玉食,温床帐暖,为什么,我却要被老太监扒光衣服吊起来羞辱……」
他的脸流满了泪,却越说越小声,颓然地站在那里,沉浸在那段痛苦的回忆当中。
我强忍着痛支撑起身子,虚弱地说:「你所遭受的每一份不公,都不是苏家造成的。凭什么,要他们付出代价?」
他似是被我的话拉回了现实,漠然地拭去了泪。
走到我身边:「谁说,不是他们造成的。」
15
我一直以为祁慕同我一样,选择苏家,不过是泽良木而栖的巧合。
祁慕的母亲,是异族的圣女,而苏凛的父亲领命征讨,灭了他们全族。
却将祁慕的母亲带回献给了圣上,做了梅妃。
生下祁慕后,梅妃觉得愧对族人,便自戕,独留祁慕一人。
「若不是苏家,我娘不会入宫,我就不会出生……我这一生,就不会这样不堪。」他俯下身来摸着我的脸。
「所以阿柳,你说我这一生,又是凭什么?」
他压着怒气,连声音都在颤抖,只是少许,闭上眼大口喘了几口气,便又恢复了常态。
「不过,苏凛的命,我也不是非要不可的,若是你能帮我拿到一样东西……」
我像是听到了一丝希望,连滚带爬地摔倒地上,扯着他的衣角。
他看着我央求的脸,突然笑起来,蹲下来看着我:「阿柳,上一刻你还恨不得将朕碎尸万段,这一刻,便在朕脚下,这般求我。我早说过,我们是一种人……」
「陛下想要什么,奴婢拼了性命也会给您取回来,陛下……」
我跪得更深,却听他缓缓在我耳边说道:「我要的,就是你啊。」
祁慕给了我贵妃之位,几日后成亲。
我借口要去见苏凛一面,才能死心。
祁慕虽然嘴上应承,却在出宫之际换了便装陪我。
「出了宫,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我冷冷地看向窗外。
他却毫不在意:「阿柳整日说要杀我,难不成是你我之间的情趣?」
直到走进将军府,我都不曾与他讲过一句话。
祁慕不进去,我嘲笑他,怕是没脸见苏凛。
偌大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大白天竟也是暗的。
就是在这屋子里,乐嫣曾经拿着新做的小袄高兴地转圈,而此时,苏凛披头散发地坐在角落里发着呆。
似是听到我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
「阿柳……」他眼里慢慢有了神,抓着我的手,那一刻,似乎积攒已久的情绪掩埋了他。
「嫣儿死了阿柳,这世间,我没有亲人了……」
「都怪我,是我当初自以为是,错信了祁慕,才害死嫣儿的……是我……」
我紧紧抱着他,昔日的小将军,此时却像个孩子般在我怀里哭起来。
「不是,不是你的错,不是的阿凛……」
我轻声安抚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安静下来。
「阿柳,我要杀了祁慕,你愿意和我一起吗?」我给苏凛束发的时候,他声音虽小,却有力。
我手一顿,将心中反复忖度的话说了出来:「苏凛,我今日来,是有事同你说。」
他转头与我对视,我却躲闪着他的目光。
「苏凛,我要嫁给祁慕了。乐嫣死了,我就是贵妃。」
我本以为苏凛会骂我,甚至举剑杀我,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满眼的心疼。
「阿柳,你不必这样……」
「苏凛,从你买的那日起,我便说过,我这样自私自利的女人,待到哪日你和乐嫣身处险境,不落井下石已是良心。如今,祁慕心悦我,我向他求了你一条性命,也算是,报答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
我强忍着泪水,手紧紧地掐着胳膊。
「阿柳!」他红着眼喊我,刚想上前,被我躲掉。
「苏将军自重!还是唤我一声,贵妃娘娘吧。」我说着狠话,刚想转身却被他紧紧抓着手腕。
他忍着泪,轻声同我说着:「七年将军府的相伴,三年并肩作战……十年生死,阿柳,你竟真的没变……」
我听着这话,简直要难过得死过去,自以为,他是真的信了那些话。
他松开了我,声音颤抖:「还是那个……小骗子。」
16
那天夜里,祁慕说要看我试婚服。
我任人摆布地穿好,坐在他面前。
「还以为演技多了得,今日,你倒是演了场,谁都不信的戏。」
祁慕半卧在软榻上,眯着眼微醺地看着我,盯了我一会,便扔了酒杯,一把将我拽过去,压在了身下。
我没有太过反抗,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便有想过这一天。
「阿柳,你是不是真的,认了命,认了我?」他离我那样近,呼出的酒气包裹着我。
他哼笑一声,手指便从我胸前划到腰间扯开了束带。
我闭上了眼睛,他却不再动。
再次睁开眼睛时,对上一双难过的眼。
「阿柳,你何时才能用看苏凛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第一次与你相见,你看我的眼神,就一直是这样。不似别人那般厌恶,也不是乐嫣那般怜悯,更像是一种……同病相怜。」
「阿柳,我活得太累,太阴暗。只有你,看得穿我的伪装,看得出我的野心……在你面前,我才能做真正的祁慕。」
他揉了揉头,翻身拄着头躺在我身边。
「呵,说来也好笑,你和苏凛的心思我竟都没看出来。若不是那年苏凛带兵回京,向父皇请旨,要娶你为妻,我还真不知道他喜欢你。」
「苏凛那个傻子,我父皇怎么可能会让他轻易离开。」
我的记忆像是巨浪拍来,震惊地看着他:「不是……脱了奴籍吗?」
祁慕也皱着眉看我,不一会儿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笑了起来。
「你竟不知他当年向父皇讨要的赏赐,是你?」
那夜,祁慕醉得厉害,倒在我身上便沉沉地睡去了。
我辗转了好几个当年的老宫人,才知道当年圣上不同意放他离去。
脱奴,不过是退了一步的奖励。
圣上说,苏凛,你若能立下百胜战功,我便随了你的心愿。
而我,曾不自量力地喜欢过一个人,喜欢了好多年。
我不敢透露心意,却总想着为他做点什么。
却不知那些年苏凛工工整整送上京师的,原是给我下的聘书。
苏凛,我们,竟原是两情相悦的。
17
苏凛在我和祁慕大婚的前一天,被祁慕发配了。
不过半日,便传来了他发配的消息。
祁慕细细地观察着我的神情,见我毫无波澜,忍不住问:「苏家功绩一朝尽毁,苏凛被发配了,你可知道。」
「知道。」我低头继续整理着婚服。
他撇了撇嘴,笑着说:「阿柳,论心狠,我当真比不过你。」
「我要当着苏乐嫣的墓,嫁给你。」我坚定地看着他,他有些迟疑。
「近日我日日噩梦缠身,许是知道我占了她的位子。可我偏要用喜事压她一头,陛下,可原随了我的心愿?」
祁慕只是思忖了片刻。
「全都依你。」
祁慕对苏乐嫣,可能还真有那么几分真情。
只是选择了几名亲卫,怕是扰了乐嫣的清梦。
我们穿着大婚的服饰,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俯视着深坑里静静躺着的棺木。
「祁慕,乐嫣满心满眼都是你,你为何不肯爱她。」
我们静静地等待着吉时,我问着他。
他看向棺木的时候,似是有一丝的动容,却还是扯着嘴角说:「不过是个蠢女人罢了。」
我冷哼了一声,对他最后一丝的期待也被打破,抬头看着太阳,刺目得像是能照耀到所有阴暗角落。
祁慕看着我不断望向远方的目光,冷笑一声。
「阿柳,可不是还在等苏凛吧。」
我并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哪里来的苏凛,他不是……」我转头盯着他:「被你杀了吗?」
祁慕身体微僵,慌乱不过片刻。
「祁慕,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放了苏凛。像你这样的人,斩草,注定是要除根的。」
皇帝祁慕,不再像九皇子祁慕那般遮掩。
「阿柳,朕果然没看错,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牵起我的手说:「阿柳,我孤独太久了,但你瞧,这世间最懂我之人,只有你。忘了苏凛,同我一起,不会再有人欺辱我们,我会证明你的选择没有错。」
我笑着看向祁慕,看着时辰差不多,将自己的手抽出。
「我也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彼时,一柄长剑直直地朝我和祁慕中间刺进,生生斩断了我们的之间的亲近。
祁慕算准了苏凛身边所有的事,却唯独不知道,苏凛在京师,还有一支精锐。
那是我和苏凛之间的秘密。
乐嫣嫁给祁慕之时,我临行前,将苏凛用来保护我的那支精锐,养在了城外。
在祁慕下令杀苏凛之时,我让人暗中保护了他,救下了他的性命。
无心插柳,竟成了今日的救命稻草。
祁慕看着台下厮杀的苏凛,由惊愕变成了狂笑。
我看着他,警惕地向后退去,却被他一把抓住,拽到身前。
「阿柳,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苏凛……他竟能让你这样的人,如此死心塌地。」他眼神悲恸,手腕处的疼痛也开始蔓延全身。
「阿柳,我竟然真的以为,你认了我,就快要爱上我了……」
我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神,可随着血溅上来,他很快回过神,拉着我就往台下走。
我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我要为苏凛争取时间,我要让他亲手为乐嫣报仇。
「走!」祁慕恶狠狠地看着我,即便此刻苏凛的剑影已经倒映在我们脸上,他却还是不愿意撒开我的手。
推搡之间,我看到苏凛焦急的身影,可我们之间,隔了太多。
余光,我看到了乐嫣的棺木。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潮红。
一瞬间,我脑中似乎回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意气风发,笑着戳穿我的苏凛。
一脸骄傲,任性仗义的苏乐嫣。
我看着祁慕,又看了一眼苏凛,心下一横,拽着祁慕从高高的台上跳了下去。
乐嫣,我带你的慕哥哥,来见你了。
「阿柳!」
耳边,是苏凛撕心裂肺地呼喊。
18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接受着自己的宿命。
可此时,我却被一个怀抱裹住,整个人像是被托了起来。
我睁开眼,看到已然到身下的祁慕,在我的惊愕中,护住了我。
我们重重地跌下去,身下的祁慕,口吐着鲜血,连眼角留下的,都是血泪。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离他身边,朝着苏凛的方向,挪着身体。
「阿柳……」吵闹间,我听到祁慕轻声唤着我。
「阿柳……」
我在祁慕的呼喊声中,始终没有回头。
我的眼里,只有那个拼命向我奔来的,小将军。
祁慕死在了同我大婚那日。苏凛将他留在那里,同乐嫣放到了一起。
我因为受伤不重,只是落下了一些隐疾。
那几年,诸侯四起为皇位而争。
而苏凛带我去了个僻静的小村子养伤。
我总调侃他说:「苏将军,这拿剑的手,如今举起菜刀,未免有点可惜?当真不考虑,回朝做个贤臣?」
他笑着看走向我,单膝跪在我面前,用头抵住我的额头。
「我苏凛此后,只做你一人的,裙下之臣。」
(全文完)
作者:安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