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后,太医说我很难再怀上孩子。
赵瑾直接从民间带回来一个姑娘,让她替我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去母留子,问题不就解决了?」
1
我及笄那年,先帝拟了旨意送到我家,点名要我做赵瑾的正妃。
赵瑾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年前刚封了太子。
他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儿郎,玉京城里的许多贵女,都削尖了脑袋想嫁给他。
我年少时还和裴执打趣他,说不知道这份福气,会落在哪家姑娘的头上。
可我未曾想到,这福气最后竟然会砸到我头上。
夏日的夜晚仍旧炎热,府里的下人们也都睡了,只有窗前那棵老树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星河灿烂,而我等的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来。
婚期定在半年后,做太子妃是不用自己绣嫁衣的。大婚前这段时间,我索性窝在书房里消磨时光。
阿爹下朝回来时,我正好翻到一本志怪记,看得津津有味,他倚在门边叹息,「蓁儿,你这样的性子,委实不适合进宫的……」
阿爹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却并不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他从未对我过多约束,因而我的性子比旁的闺阁小姐要跳脱许多。
皇城巍峨,进去了,就一辈子出不来了。
他教过我明是非,知对错,却不曾教过我,要如何在一座皇宫里生活下去。
我仰头看他,发现他苍老了许多,鬓角处已然隐约可见几缕银丝,便朝他露出个安慰的笑,「阿爹别担心,我进宫是同太子殿下一处,他定然会护着我的。」
赵瑾拜在阿爹门下,他和裴执都是阿爹的得意门生。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他不喜欢我,但看在阿爹的面子上,应该也会对我照拂一二。
2
大婚那日,我独自在喜房里等了赵瑾很久。
天还没亮,我就被喜娘们捞起来梳妆打扮了,皇家娶亲的规矩又烦琐,折腾了一整天,实在是饿得饥肠辘辘。
赵瑾推门进来时,我正好剥了颗花生往嘴里塞。
他看见了,扶着额头无奈一笑,「喜床上的花生,你也敢吃?」
我理不直气也壮,「我太饿了嘛。」
赵瑾拿我没办法,只好唤宫人送了些糕点过来。正好是我喜欢的栗子糕,我一口气吃了大半碟。
擦了擦手,我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
他歪着头看我,很疑惑的样子。
而我像往常一般斜睨了他一眼,「发什么呆,喝交杯酒呀!」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酒液顺着喉咙一路向下,火辣辣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把酒杯一放,捂着嘴咳个不停。
赵瑾倒了杯茶递给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夜色太浓,后来的事,我记不大清楚了。
醒来时,桌子上的龙凤烛已经烧了大半。赵瑾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向我许下承诺,「蓁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3
婚后的日子虽然平淡无趣,但也算和睦。
赵瑾政务不忙的时候,会来我的院子里跟我一起用晚膳,再和我说一些宫外的趣事。
通常都是他说,我就静静地听着。
偶尔他来了兴致,也会叫我陪他下棋,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赢。
我知道,那是赵瑾故意让着我的。
赵瑾的棋艺与裴执不相上下,但从前我与裴执对弈时,从未赢过一次,为此没少被他笑话。
日头偏西,赵瑾眉头微蹙,手上执一枚白子,装出一副很难落子的模样。
我宽慰自己,就这样吧。
这世间的夫妻,没有多少是两情相悦的。我和赵瑾之间即使没有爱,应该也是可以相互扶持着,包容着过完这一生的。
4
中秋的宫宴上,我没有见到裴执。
一问才知道,北境起了战事,裴执跟着裴伯父一起去边关打仗了。
赵瑾抬起酒杯抿了一口,「裴执让我别告诉你的。」
我点了点头,歪头看着殿外。
今晚的月亮好像并不是很圆,不知道北境的月亮是什么样的。
赵瑾放在案上的手握成拳状,低低跟我道歉:「抱歉蓁蓁,我没能拦住裴执。」
我叹了口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执上战场,是意料之内的事。
裴家是将门,世代守卫礼朝边境,裴家的儿郎都是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的。
赵瑾低垂着脑袋,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温声解释:「臣妾真的没有生气。」
「真的?」
他不太肯信我。
我只好淡淡一笑,「殿下,欺君可是大罪。」
他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握住我的手,唇边的笑意愈发温柔。
我是真的没有生气。
我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亲自为裴执送行。
毕竟从前我们约定好的,他若是披甲上阵,我必会去城门口送他。
可惜啊。
从前的许多约定,今后都要食言了。
5
景平二十六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我看完了第三十六本游记,院子里的冬雪终于化了,海棠树上开出了淡粉色的花苞,凯旋的北境军,也随着春风一起回来了。
裴执立了军功,先帝在庆功宴上赏赐了他很多东西,还问他是否有心仪的姑娘,「阿执若是喜欢哪家的姑娘,便大胆告诉孤,孤下旨给你赐婚。」
此话一出,殿中众人的视线都胶在他身上。
但裴执婉拒了先帝的好意。
他说他在北境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姑娘,但他不想强迫她,他想等着那个姑娘自愿接受自己的心意。
先帝哈哈大笑,伸手指着我和赵瑾,「那你可得向太子好好学学,对喜欢的姑娘,得主动些才是。」
指尖一顿,我手中的葡萄险些滚落。
殿中烛火太盛,我能瞧见裴执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低声称是。
我悄悄瞥了一眼身侧的赵瑾,他轻握着酒杯,面上神色如常。
那场宴会过后,我染上了风寒。
浓稠的汤药喝了一碗又一碗,病却总也不见好,赵瑾当着我的面把太医们骂得狗血淋头。
我嫌吵,便替他们说了几句情,「让他们下去吧,是我身子底子太差,殿下又何必把气撒在他们身上呢?」
窗前的海棠树上,花已经快掉完了,让人不由感叹韶光易逝。
赵瑾静默地在我床前坐了很久,方才低声开口:「蓁蓁,你在怪我,是不是?」
「殿下怎么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生病跟您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在怪我,向父皇请旨娶了你,是不是?」
那是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情意。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一想到你会成为别人的妻子,我就嫉妒得想杀人!」
他是礼朝的太子,是未来的王,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一个人。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却像物品一样把我掠进这东宫,到头来却还要求我爱他。他难道不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吗?
我敛眉垂眸,淡淡说道:「殿下,臣妾是您的妻子,会一辈子陪在您身边。」
赵瑾凄然一笑:「但你永远都不会爱我,是吗?」
我没有说话,残阳如血,我看着他踉跄的背影,静默地闭上了眼睛。
我可以奉旨嫁他,却不能奉旨爱他。
6
自那之后,赵瑾很少来找我。
过了大半年,北境的契丹国再次蠢蠢欲动,裴执又要上战场了。
临行前一日,赵瑾故意来问我,要不要去送他一程。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但我不想和他多争辩,养病的这几个月里,我渐渐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世间很多事情,是讲究时机的,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揪着不放,就容易变成过错,平白落人口舌。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裴执不是。
我不能让一份断缘,毁了他的一辈子。
我低头,把眼里的情绪一一收敛在心底,温声道:「入秋的风,臣妾是万万不敢去吹的,墨汁一样的苦药,臣妾喝怕了。」
赵瑾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他温柔地把我搂进怀里。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
情欲散尽后,他俯在我耳边低语:「蓁蓁,你是我一个人的,没有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7
裴执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
契丹有备而来,雁山镇一战,北境军全军覆没,先帝为此大病一场。
礼朝打不起仗,不得不派出使臣,向契丹递了降书,派了一位公主去和亲,还同意把怀州割让给契丹。
先帝没能熬过冬天,郁郁而终。
赵瑾成了礼朝的新皇帝,我这个太子妃也理所当然成了皇后。
册封典礼那天,赵瑾喝多了,半夜搂着我说梦话:「裴执终于死了,他再也不能跟我抢蓁蓁了……」
我又惊又怒,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帝?
然而真相远比我想象得要残忍千倍万倍。
回家省亲时,阿爹告诉我,北境军并非全军覆灭,有幸存者不远千里而来。
原来这场仗我们之所以会输,是因为有人在赵瑾的授意下故意向契丹人泄露了军情。
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赵瑾是皇帝啊!北境打了败仗,对他有什么好处……」
话说到一半,我顿住了。
打了败仗,对礼朝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好处。
但对于赵瑾,却是有的。
他能除掉裴执,以及……裴执背后手握兵权的裴家。
8
我在御花园赏花时晕倒了。
醒来时,赵瑾跪坐在床边,满眼红血丝。
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未这样不修边幅过。
他看着我,满脸都是心疼,「蓁蓁,你别太难过,好好调养身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孩子?
我的手下意识地往下,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
这里曾经有一个小生命存在过。
可惜我们缘分太浅,我知道它的存在时,它却已经离我而去了。
身体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是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抬手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笑了,「刚才太医说的话,臣妾都听到了呢。」
太医说我这次小产亏了身子,以后很难再有孩子了。
不出三日,皇后不能生养的消息传到了前朝,言官们言辞恳切,逼着赵瑾扩充后宫。
晚上赵瑾来未央宫陪我用膳,「蓁蓁,如果我娶了别人,你会不会难过?」
他执拗地握着我的手,寒意顺着他冰冷的指尖蔓延而上。
我想了想,淡淡开口:「陛下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他苦笑一声,「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个孩子不在了,你其实很欢喜,你根本不想生下它……」
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抹湿意。
我有些惊讶,像他这样狠戾冷酷的人,竟然也会伤心吗?
良久,我从怀里掏出手帕,仔细地将他脸上的水渍擦拭干净,「陛下,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做皇帝,是不能任性的。况且,我也不想背负一个妒后的恶名。」
天光渐渐暗淡,赵瑾眼里那束光,也彻底没了踪影。
9
赵瑾一股脑选了十多个秀女进宫,按家世封了位份。
还没挨个宠幸一遍,就急匆匆去了江南,美其名曰「微服私访」。
三个月后,他从扬州带回来一个姑娘,进宫当日便封了贵妃,如珠似玉地宠着。
祝清嘉与我们这些深宫里的怨妇不同,她是个活泼的姑娘,眉宇之间带着三分英气。
一颦一笑,皆是明艳动人。
朝中的大臣们松了口气,原来赵瑾并没有多喜欢我,他从前不肯扩充后宫,只是因为没碰上投缘的姑娘。
祝清嘉很快有了身孕,满朝上下沉浸在一片欢愉里。过不了多久,宫里就会有小皇子小公主诞生了。
但没过多久,他们又笑不出来了。
赵瑾太宠祝清嘉了,他甚至给了她自由出入御书房的特权。
在礼朝,女子是不能涉政的。
赵瑾对祝清嘉的宠爱,已经超出了大臣们可以接受的范畴。以我阿爹为首的言官弹劾她,说她是妖妃降世,会祸乱朝纲。
消息传到后宫,祝清嘉气哭了,听说把宫殿里的瓷器砸了个干净。
赵瑾没有办法,上门来找我,「蓁蓁,清嘉她怀着孩子呢,受不得刺激。」
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我能感觉到,他一定又在策划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但我什么都没问,只是答应他会替祝清嘉说说情。
10
我给阿爹写的信还没送出去,祝清嘉的孩子就先没了。
这位民间来的贵妃娘娘是个闲不住的人,怀着身孕还在院子里舞刀弄枪,结果一不留神小产了。
碍于情面,我不得不去关雎宫探望了一番。
好巧不巧,撞见她扑在赵瑾怀里,哭得惊天动地,「阿瑾,我的身体向来很好的,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我!」
赵瑾拍着她的背,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烦,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别哭了清嘉,这件事孤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我觉得有些好笑,祝清嘉舞剑晕倒时,关雎宫里十多双眼睛都看见了。
刀剑不长眼,可没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往她跟前送。
况且赵瑾对祝清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很是重视,太医们更是三天两头地往关雎宫跑,如果真的有异样,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
不曾想,赵瑾这一查,还真查出了猫腻。
景阳宫的陈贵嫔买通了祝清嘉身边的一个宫女,让她在祝清嘉寝殿的香炉里加了一味名叫荆花的香料。
那香料单用是无害的,但若是吃了鱼肉的人闻了便会中毒。
而祝清嘉自从有了身孕后,便对鱼肉情有独钟。
陈贵嫔是赵瑾下江南前选进宫里的,她们这批进宫的姑娘,赵瑾只召见过一两个,陈贵嫔并不在其中。
这让我有些疑惑,她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对祝清嘉下手呢?
11
我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谋害皇嗣本是死罪,但赵瑾却只是将陈贵嫔打入冷宫。
这并不是因为赵瑾仁善,而是因为……
陈贵嫔有个顶好的家世。
陈家亦是玉京的簪缨世家,陈贵嫔的爷爷曾是三朝老臣,对先帝有过救命之恩。她的阿爹陈益驰如今是羽林军大统领,手上握着五万皇家羽林军。
陈贵嫔犯下大错,陈大人在朝会上将羽林令双手奉上。直言愧对先帝,恳请赵瑾允他告老还乡。
自此,陈家彻底退出玉京朝堂。
这才是赵瑾放过陈贵嫔的真正原因,不费一兵一卒,将五万皇家羽林军悉数收入囊中。
我去冷宫探望过陈贵嫔一次。
她才十七岁,本该是人生中最灿烂的年纪,但她的眼睛里,却只剩下空洞和麻木。
她说是打心眼里喜欢赵瑾的。
她十三岁时,正好赶上先帝五十岁的大寿,她随家人进宫赴宴。
席间赵瑾起身向先帝贺寿,君子皎皎如月,一不留神就照进了少女的心里。
陈贵嫔嘴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其实阿爹不赞成我入宫。可我等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等到他选秀。无论如何,我都想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的心意,可是……」
可是,这份义无反顾的情意,最终还是在权力的游戏中湮灭了。
院子里起了风,陈贵嫔眼角那滴泪还没来得及坠落,就被秋风带走了。
临走前,她仰着一双通红的杏眼看着我,向我道谢。
「娘娘今天能来看如月,如月不胜感激。如果可以,烦请娘娘帮我向家人带句话,就说不肖女如月已经撞了南墙,知道错了。」
月亮挂在光溜溜的梧桐树枝上,摇摇欲坠。
我暗自叹了口气,帝王的宠爱,或许本就是镜中月水中花,只可远观不可近瞻。
12
祝清嘉后来又闹过几次,都没闹腾出什么水花。
但赵瑾依旧宠爱她,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往关雎宫送。他为了帮祝清嘉在后宫站稳脚跟,甚至还替她寻了一门不近不远的亲戚。
祝清嘉并不是江南人,她从小在怀州长大,后来怀州被割让给了契丹,她和母亲跟着大批的流民一路南下。她的阿娘在途中病死了,她独自辗转到了扬州。
今年的武状元柳岸青祖上也是怀州人,母亲又刚好和祝清嘉一样姓祝,赵瑾便让祝清嘉认了柳夫人做义母。
这样一来,她和武状元便是义兄妹了。
接连几年皆是风调雨顺,百姓连年丰收,我知道赵瑾这是动了心思,想要把怀州从契丹人手里抢回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两个月,赵瑾便任命柳岸青为骠骑将军,集结甘、荆两州兵力,全力攻打契丹,誓要收复怀州失地。
赵瑾此举是顶着很大的压力的。
朝中大部分人都不看好柳岸青,他们觉得赵瑾是听信了祝清嘉的谗言,才会让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挂帅出征。
好在柳岸青并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在他的指挥下,前方捷报频传,契丹军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元和四年,骠骑将军柳岸青从契丹手中夺回怀州,举国欢呼。
同年十月,大军班师回朝,玉京百姓夹道相迎。
13
柳岸青一战成名,成了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而他的义妹祝清嘉,也凭借着这股春风,在后宫中站稳了脚跟。
第二年开春,赵瑾任命沈濯清为怀州刺史,即刻上任。
这个古老的王朝在他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着。
民间的百姓称赞赵瑾是百年难遇的贤君,朝中的大臣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他宠爱祝清嘉的事口诛笔伐。
皇帝宠爱一个妃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只要不牵涉朝政,只要这个妃子不作妖,谁会想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皇帝的逆鳞呢。
清明时节,我出宫见过阿爹一次,他询问我在宫里的近况。
我微微一笑,说一切都好。
祝清嘉虽然得宠,性子却并不跋扈。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她在关雎宫里全心全意守着赵瑾,我在未央宫里虚度年华,谁也不招惹谁。
阿爹听了,悔不当初,叹息道:「早知如此,当初为父就是为你抗一回旨又如何?」
可这个世上,哪里有后悔药。
我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温声安慰:「阿爹无须太过自责,现在一切都顺着我们计划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我发过誓的,总有一天,我会在天下人面前揭露赵瑾曾经犯下的罪孽。
而现在,这一天离我越来越近了。
14
又过了一段时间,关雎宫里传出了祝清嘉再次怀孕的好消息。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阖宫上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有赵瑾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关雎宫半步。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不许轻易出来。如若宫人们有事需要外出,必须与其他宫人结伴而行。
好不容易熬到祝清嘉生产那天,没想到意外的事还是发生了。
孩子胎位不正,迟迟生不出来。
赵瑾就在关雎宫前殿守着,听着祝清嘉惨烈的叫声,看着宫人们把一盆盆血水往外端。有好几次,他都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去,都被一旁的大太监苏盛拦住了。
赵瑾当时气得眼睛都红了,直言要灭了苏盛的九族。
而苏盛被狠狠踹了好几脚,却还是冒死抱着赵瑾的腿,「产房是大凶之地,陛下是一国之主,身上肩负着的是天下苍生的气运,老奴就是拼上自己的贱命,也不能让陛下进去……」
熬了一天一夜,孩子总算生下来了。
稳婆出来报信:「恭喜陛下,贵妃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赵瑾面上一喜,紧接着问道:「贵妃呢?她怎么样了?」
那稳婆低垂着头不敢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声说道:「娘娘,娘娘没保住。小皇子出来后,娘娘身下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求陛下恕罪!」
话音未落,赵瑾身子一晃,跌坐在地。
元和六年春,嘉贵妃薨,帝悲痛欲绝,谢朝数日。
15
关雎宫的殿门再次打开那天,赵瑾宣布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
他要以皇后的礼制给祝清嘉下葬。
这样的做法是不合礼法的,朝野上下都在抨击这件事,抗议的奏折堆积如山。
但再多的奏折也无法动摇赵瑾的意志。
哪怕天下人都会对她口诛笔伐;
哪怕后世的人从史书上读到有关她的一页,会骂她是祸水;
他也在所不惜,他铁了心要向全天下宣告他对祝清嘉那气势磅礴的爱意。
但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果断地关起宫门,隔绝了这些世俗的纷扰。
未央宫里的那棵海棠花又开了,我独自在院中抚琴。
粉白色的花瓣被春风吹散在夜空中,就着夜色,宛若一只只翩跹的蝴蝶。
一曲奏罢,余音绕梁。
殿外,来人玄衣如墨。
赵瑾站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没有说话,就这么微笑着看着我。
我走过去欲向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拉住。
「蓁蓁,我好想你……」
在他脸上,我没有寻到丝毫痛失所爱的悲恸,反倒是抬眸的瞬间,我捕捉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兴奋。
要是我没记错,祝清嘉昨天才刚刚下葬。他现在跑来对我说这样的话,是不是……
有些不太合适?
16
赵瑾说他根本不爱祝清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皇家向来注重子嗣,一个无法生育的皇后必然会承受巨大的压力,所以他想了个办法,找了一个女人来替我生孩子。
能被选进宫里的姑娘,家里都是有权势有背景的。即使母亲死了,她背后的家族也会对孩子指手画脚。
但祝清嘉就不一样了。
她是个孤女,在这世上无依无靠。那名义上的义兄一家,其实只有几面之缘,根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赵瑾说着,眼睛弯了弯。
他随意从桌上抄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感叹道:「你说不想担着千古骂名,我就找人替你担着;你生不了孩子,我也能帮你安排妥当。蓁蓁,我是真的爱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
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残酷至极,傲慢至极。
在他看来,或许芸芸众生皆是可以随意生杀予夺的蝼蚁。
良久,我嘲讽地笑了笑,「赵瑾,你该不会觉得,我会被你的所作所为感动吧?」
「难道你不该感动吗?」他朝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蓁蓁,我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啊,裴执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吗?」
空气里飘散着甜腻的香味,我皱着眉缓缓走到他面前。
而后,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朝着赵瑾的脸颊扇了下去。
他没有防备,硬生生挨了一巴掌。
鲜红色的血珠顺着唇角绵延而下。
「这一巴掌,是我替裴执打的。虽然晚了整整七年,但是今天,我要替裴执,替葬身边疆的北境军讨回公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迅速反驳道:「裴执是契丹人杀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女声幽幽响起,语调凄然,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当年陛下命人把怀州城防图送到契丹人手中的事,陛下难道忘了吗?」
17
来人着一袭缟素白衣,眉头微微上挑,面上是掩盖不住的戾气。
赵瑾看着眼前高挑窈窕的身影,无比震惊,「祝清嘉,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祝清嘉挑眉一笑,黝黑的眼睛灿若星辰。
「我当然,是来送陛下最后一程的啊……」
赵瑾闻言,脸上闪过一丝鲜明的怒意,「放肆!天子面前岂容尔等故弄玄虚,来人,把这个口出狂言的疯妇给我拖下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无人应他。
赵瑾又喊了两遍,殿外依旧没有任何人出现。
我淡声道:「陛下不用叫了,没有我的命令,不会有任何人进来的。」
他沉下脸,「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臣妾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替被陛下害死的裴执和北境将士们讨回公道。」
赵瑾面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墨汁来,「孤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牵着祝清嘉的手一步步走近他,「重新给陛下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怀州守将秦雁南大人的女儿秦嘉。秦大人的名字,陛下总不陌生了吧?」
赵瑾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会是秦雁南的女儿,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祝清嘉,不,秦嘉瞪着他,眼中的恨意昭然若揭,「有什么不可能呢?陛下难道真的以为,自己当初的计谋当真一点漏洞也没有吗?」
轰隆隆——
一道惊雷落下,窗外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无情地敲破了薄脆的窗纸,雨水很快肆意而入。
随之而来的,还有寒冷彻骨的风声。
赵瑾嗤笑一声,他的五官因为夸张的动作而变得扭曲,「蓁蓁,你不会以为,凭空捏造出一个秦嘉,就能为裴执报仇吧?真是可笑至极……」
「可笑的人是你吧?」
秦嘉神色镇定,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您的属下潘敬如今就在天牢里蹲着呢,需不需要我让人把他带过来,让他和陛下叙叙旧?」
「潘敬」二字一出,赵瑾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明蓁,你们跟我来真的?我可是你的夫君!」
「夫君?」
我凝望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冷笑道:「陛下如此健忘,不如让臣妾帮陛下回忆一下,您当初是用了什么样的下作手段,拆散了我与裴执?」
18
我及笄那年,赵瑾先一步向先帝请旨赐婚,而后又假意劝说裴执带我私奔。
裴执托府中的下人给我传话,让我安心在府中等他来寻我。
「但裴执是不可能来的。」
「你买通了将军府的一个下人,要他把裴执要带我私奔的消息悄悄告诉了裴伯父。皇家赐婚非同小可,裴伯父不得不用了些手段,强行留下了裴执。」
我想起上一次出宫见阿爹时,他安排我见的将军府的老管家,泪水涌了上来,朦胧了视线……
风烛残年的老人,匍匐着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遍替裴执求情。
「明蓁姑娘,你别怪我家公子,他也是不得已啊……」
以裴执的本事,裴伯父是关不住他的,所以他用最残酷的方式,逼着裴执做出选择。
那一晚,当裴执打开房门时,他的父亲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了。
三月天,春寒料峭。
戎马一生,面对数十万敌军都不曾怯懦过退缩过的裴老将军,就这么直直地跪在了裴执的面前。
「阿执,若你要走,就从为父的尸骨上跨过去吧……」
抗旨逃婚是死罪,按律当诛九族。
作为父亲,他可以豁出性命成全自己的儿子。
但作为一家之主,他却不可以让裴家上下两百多口人为裴执陪葬。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
没有刀光剑影,却足够让人痛不欲生,鲜血淋漓。
一个人,胜过千军万马。
他在赌。
赌自己的儿子,是否足够冷酷,足够自私。
所以那天,裴执没有来带我走,不是因为他不想来,而是他……
被困住了,来不了了。
我抬起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明明他已经妥协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他,放过裴家呢?」
赵瑾放声大笑。
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话。
他恶狠狠地说道:「因为裴家该死,裴执也该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权势还是女人,他裴执有什么资格跟我抢?!」
19
殿外的风雨愈发猛烈,一道人影闪过。
秦嘉听不得他对裴执出言不逊,一把掐住了赵瑾的脖子,「那么,像你这样卑鄙龌龊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跟少将军相提并论?
「他那么信任你,你却为了一己私欲在背后捅刀子。你知不知道,要是城防图没有泄露,怀州就不会失守,十七万百姓就不会无家可归!
「是你亲手把怀州变成了血流成河的地狱!」
战场,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硝烟与鲜血糅杂在一起,有人耳聋眼瞎,有人缺胳膊少腿,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哭喊声和惨叫声。
那样惨烈的情景,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秦嘉用了狠劲,赵瑾的脸颊很快就涨得发红,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语调却依旧不屑。
「变成地狱,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秦嘉愣了一下,赵瑾则趁机挣脱了她的掌控。
他发出一声嗤笑,「把怀州割让给契丹不过是权宜之计,眼下失地已经收复,百姓们只会更加爱戴我臣服我。他们若是要恨,也是恨当初没能守住怀州的裴家父子!」
「世人只看结果不看经过,如今礼朝兵强马壮,国泰明安。百年之后,后世只会赞叹我的功绩,至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又还有谁会在乎?」
我重重一震。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但还是被赵瑾的冷漠恶毒震撼到了。
很久以前,裴执曾经跟我说过,他虽是将门出身,却由衷地希望他手中的银枪永无用武之地。
因为只要打仗,就一定会死人。
每牺牲一个将士,世间就会多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他们是将士,担负着保家卫国的责任。
但他们同时,也是孩子,是丈夫,是父亲,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们的生命很宝贵,他们不该成为上位者追逐名利的弃子。
我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看来,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了。既然如此,就请陛下去阴曹地府赎罪吧。」
赵瑾脸色一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朝他微笑,「意思就是,礼朝不需要一个私通敌国,视百姓为蝼蚁的皇帝。所以,您可以去死了。」
20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大太监苏盛在侍卫的簇拥下,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走进来。
赵瑾恼怒地叫唤道:「狗奴才,你死到哪里去了!快,快让侍卫把她们给我拿下!」
苏盛却并没有理会他。
他恭敬地向我行礼。
「娘娘,奴才把小皇子给带过来了。」
赵瑾大吃一惊,跺足道:「苏盛你这个狗奴才,居然敢背叛孤?!」
苏盛低声道:「陛下这可就冤枉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听皇后主子的吩咐行事罢了。」
苏盛倒戈我,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祖籍就是怀州,当年家里太穷,家里不得不卖掉一个孩子,他主动提出让弟弟留在家里,自己净身当了太监。
进宫这些年,苏盛与宫外的亲人一直有联系。只可惜后来,他弟弟一家三口都没能从战火中逃生。
自从知道了怀州是赵瑾故意割给契丹的,苏盛便有了报仇的心思。
我轻笑一声,「苏盛,你下的药分量是不是不太足啊,都大半个时辰了,陛下怎么还是生龙活虎的?」
夜色中划过一道闪电,赵瑾突然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赵瑾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吃里爬外的狗奴才,你对孤做了什么?」
苏盛垂着脑袋,用尖细的声音柔声说道:「奴才不过是在陛下的茶水中,加了一位棘香草而已。」
这种长在怀州的药草没有毒,服用时唯一的禁忌便是,绝对不能闻到苏合香的香味。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产生的剧毒,就是神仙遇到也难救。
我转身,端起角落里的香炉,「陛下闻一闻这苏合香的味道怎么样?这半年来,我这未央宫里日日熏着苏合香,为的就是这一刻呢。」
21
鲜血不断地从赵瑾的口鼻中涌出来。
他挣扎着拉住我的裙摆,明明灭灭的烛光在他眼睛里摇曳,「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对你的爱?为什么你眼睛里永远只看得见裴执?!」
真是可笑,他居然还有脸跟我提裴执。
我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陛下难道不觉得,你这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爱,过于恶心了吗?」
赵瑾的脸,一瞬间变了颜色。
毒素发作得太快,他又吐了一大口血,艳丽的红色染脏了我的裙摆。
「你非要和我不死不休?」
「是。」
见我无动于衷,他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我死了,礼朝的天下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要让天下大乱吗?」
「这就不劳陛下担心了。」
我抱过苏盛怀中的孩子,扬起唇角对赵瑾淡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陛下,要不是陛下,礼朝江山还真有可能后继无人呢!」
赵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太自负了,以为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殊不知在他布局的同时,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掉进了我为他设计的陷阱。
他想去母留子,我们便将计就计,还他一招去父留子。
赵瑾讥笑一声,「就凭一个稚子?你以为我突然暴毙,朝中那帮老臣会轻易放过你们吗?蓁蓁,皇位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稳的。」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如果,再加上一份沈卓亲手写的认罪书呢?」
此话一出,赵瑾重重一震。
「怎么可能?沈卓早就死了,你手上怎么会有沈卓的认罪书?!」
怎么不可能呢。
当年契丹势如破竹,裴执就已经察觉到军中可能有奸细。军中知道城防布置的人就那么几个,裴伯父和秦雁南绝对不可能叛国。
唯一可能泄露军机的,就只剩下他营中的副将沈卓。
而沈卓原本是赵瑾身边的侍卫,他说自己的阿爹死在契丹人手上,想上战场手刃仇人。裴执看在赵瑾的面子上,把他收入麾下。
他报仇是假,潜伏在裴执身边替赵瑾做事才是真。
赵瑾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沈卓替他做事,他却担心沈卓会把通敌的事说出去,悄悄派暗卫潘敬去杀他灭口。
沈卓为了活命,最后选择向裴执坦白。
战争的号角一旦吹响,在分出胜负前是停不下来的。
裴执当机立断,处死了沈卓和潘敬,并将沈卓亲手写下的认罪书交给了秦嘉,命她上玉京找到我阿爹。
之后秦嘉入宫为妃,以及柳岸青收复怀州,都是我们计划好的。
赵瑾得知我设计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但他还是不服输,「那有怎样,就算有沈卓的认罪书,你就能扳倒我?」
我敛住笑,摇了摇头,「当然不能,所以在陛下死后,我会以您自己的名义,下一份罪己诏,将整件事昭告天下。」
说着,我再次俯身。
亲自握着他的手,就着他的血,在早就准备好的罪己诏上盖上红色的印记。
「赵瑾,哪怕你是皇帝,做错了事,也是要伏法认罪的。」
他意识到我的意图,拼命握紧手心不想让我得逞。但他越是挣扎,体内的毒就扩散得越快。
鲜血越淌越多,他挣扎的力气却越来越小。
最后,我终于如愿以偿,掰开了他的手掌。
殿外的风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东方露出了浅淡的光芒,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那光芒愈来愈盛,铺洒在朱红色的宫墙上。远远望过去,在长廊的尽头,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那人穿着银色的铠甲,脸上的笑容比这春光还要灿烂上几分。
我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
眼泪滑落的瞬间,我扬起一抹笑,「裴执,你在天有灵,可以安息了。」
22
次日,我在朝阳殿召见了包括阿爹在内的六位重臣。
秦嘉生下的小皇子是赵瑾唯一的血脉,继任皇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除了我阿爹,其余五位大人都不赞同我将赵瑾的罪行公之于众。
见我面色不愉,一位老臣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新君年幼,若是贸然将此事大告天下,恐怕会引起百姓的不满,有损我朝根基啊。」
此言一出,随即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
我深深呼了口气,直面迎上他们的目光,「诸君的担忧,本宫自然是明白的。但本宫想问各位一句,你们当中,可曾有人真真正正上过战场?」
几人互相看看彼此,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本宫也没有。所以这件事,我们说的都不算。应该听一听那些千里之外的,真正见过,经历过战争的人的声音。」
话音刚落下,殿外响起了苏盛尖细的声音。
「骠骑将军柳岸青,请求觐见。」
年轻的将军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眼角眉梢透露着森冷。
「关于先帝私通敌国一事,本宫想听听柳将军的想法。」
柳岸青低垂着脑袋,肃声说了四个字。
「死不足惜。」
诸臣哗然,厉声呵斥道:「柳将军,朝阳殿可不是你能随意胡说八道的地方!」
「难道我说错了吗?」
面对大臣们的指责,柳岸青没有丝毫畏惧,「皇帝者,天下之父也。为君者该做的,是广施仁政,为天下万民解忧。
「而赵瑾做了什么?为了权势和私欲,置怀州数十万百姓于不顾,像这样的人,诸位难道还要包庇他不成?!
「那些死去的守土将士和家破人亡的怀州百姓,都在等着朝廷给他们一个公道!」
大臣们被他咄咄逼人的话语说得面红耳赤。
眼看着他们就要吵起来,我趁机站出来,沉声说道:「柳将军无意冒犯诸位,他之所以对此事如此愤懑不平,是因为柳将军在怀州营述职的兄长七年前就战死在雁山镇。」
「试问诸君,若你们遭遇和柳将军一样的事,你们会愿意自己的至亲至爱冤死沙场吗?」
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
一旁的阿爹轻咳两声,「新君初立,诸位担心此事会引起百姓们的不满,但为何不能换个角度想想?」
「朝廷不是没有能力掩盖这件事,但之所以选择将之公之于众,是为了让礼朝的子民们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廷不会姑息任何一个背叛家国的罪人。」
阿爹此言一出,几位大臣的脸色都有了些许缓和。
但仍有人心存顾虑,「明大人此言,我等明白。但若是有人因为先帝的言行,质疑新主的品行,又该如何是好?」
阿爹轻轻一笑,从容道:「人之初,性本善。一个人的品行,并不是由他的血脉决定的。新主年幼,他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还需得看这个国家需要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至此,几位重臣再无辩驳之言。
赵瑾的罪行一经公布,举国震惊,但大臣们担心的诸如民间叛乱之类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半个月后,新帝赵慎登基。
这个古老的王朝也终于迎来了全新的开端。
番外
1
我第一次见到裴执,是在阿爹的营帐。
阿爹不爱笑,平日里对我总是板着脸,但他对裴执却是赞扬有加。
他说裴执是天生的将才,北境有他,日后定然无人敢犯。
我瞧着不远处沉默寡言的少年郎,觉得阿爹夸大其词,「阿爹你开什么玩笑呢,就他这样的公子哥,怕不是来蹭军功捡漏的吧?」
阿爹瞪了我一眼,「你这糨糊脑子,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裴执的确有几分本事。
他先是领着一队人马绕后,烧了契丹人的粮草,而后又在正面作战时,杀死了契丹的将领。从此以后,军中的将士没有一个不服他的。
阿爹更欣赏他了,喝醉了说胡话,还问他愿不愿意娶我。
我有些羞恼,低着头不敢看人。
裴执却很郑重地拒绝了:「抱歉秦将军,我心里,已经有意中人了。」
说完,他就起身走了出去。
身后,裴老将军长长叹了口气,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后来我才知道,裴执的意中人,竟然是当今的太子妃明蓁。
他们曾经两情相悦。
但太子妃是宰相大人的独女,裴家又手握兵权,皇帝不想让两家结亲,就把明蓁指给了太子赵瑾。
相爱却不能相守。
我突然觉得,他其实有些可怜。
2
裴执的副将沈卓把城防图交给了契丹人,怀州城快守不住了。
裴执让我带着沈卓亲手写的认罪书去玉京,他说沈卓是太子的人,让我务必要把真相转告给宰相大人。
「那你呢?」
他脸上沾了血,眼睛里尽是决绝。
我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颤声问他:「裴执,你不打算回去见太子妃了吗?」
他怔了一下,极轻地笑了笑。
「要是你见到她,就替我抱抱她吧。」
认识他那么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我想,他一定很爱那位太子妃吧。
但是啊……
当军人是没有退路的,哪怕前方是一条死路,也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临走之前,他朝我挥了挥手,拎着银枪登上了城墙。
日光洒在他的背影上。
而他不曾回头。
3
我赶到玉京的时候,北境军已经全军覆没。
阿爹死了。
裴执死了。
就连陛下,也死了。
太子登基当了皇帝。
我见到明蓁,是在她的册封典礼之后。
当着宰相大人的面,我把怀州失守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她没有哭,单薄的身子却一直在颤抖。
我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我可以抱抱你吗?裴执……少将军让我替他抱抱你。」
她怔了怔,而后突然站了起来,冲进了我的怀里。
抱住她的一刹那,我才发现她的身体有多僵硬。
又冷又僵,好似一坨人形冰块。
良久,她推开我,向我道谢:「好姑娘,裴执交代你的事你已经完成了。后面的事,我会去做的。」
我问她是不是要替裴执报仇。
她摇了摇头,「不单是为裴执报仇,我要赵瑾在天下人面前认错,替六万北境军,替所有流离失所的怀州百姓,讨一个公道。」
春光那样明媚,她目光坚定,美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她身上有光。
而那光,我也曾在裴执身上见过。
我直直跪在她面前,「求娘娘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替阿爹报仇!」
暮色四合,她俯身将我扶起来。
「秦嘉,你这又是何必?」
我对她微笑,「我虽是女子,但亦有赤子之心,还请娘娘成全。」
她没有再阻止我。
豁出性命也想做的事。
她有。
我也有。
4
明蓁给我取了一个新名字,叫祝清嘉。
她安排人把我送到了扬州,告诉我会在合适的时候,把我安插进皇宫。
她料事如神。
不出半年,我遇上了到江南微服私访的赵瑾。
他「不小心」泄露了行踪,遭人追杀,而我「误打误撞」救了他一命。
当他得知我无依无靠,便说要报答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我就这样跟他回了玉京。
进了玉京城,他才告诉我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不但有妻子,还有十多个妃嫔。
我假意吵着闹着要走,「赵瑾,我祝清嘉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但赵瑾抱着我不让我走。
他说那些女人都是他为了稳固朝堂才娶的,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但我和她们不一样。
他想娶我,是真心实意地喜爱我。
为了彰显他的爱意,他不但破格封我做了贵妃,还亲自给我住的宫殿提名为关雎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从那以后,每当我想起这句诗歌,都会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赵瑾这个疯子,怎么可能会爱我呢。
5
我的第一个孩子,是被陈贵嫔下毒害死的。
赵瑾知道真相后并没有处死她,只是把她打入了冷宫。
陈贵嫔的娘家有权有势。
她的阿爹用手中的兵权,为他换来了一线生机。
我把关雎宫里的能砸的东西都咋了,锋利的瓷片割破了我的手,赵瑾下朝后赶过来,看见我被血染红的衣袖,吓了一跳。
他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清嘉,你这是做什么!」
「阿瑾,我的孩子没有了……」
我使劲掐着手心,疼得眼泪一簇一簇直往下掉。
赵瑾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随后叹了口气,「清嘉,我们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若是爱我,就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想,好吗?」
「我得把权力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以后我们的孩子,也会像我一样受制于他人。」
他脸上的疼惜显露得恰到好处,若我真是个深坠情网的女子,恐怕真会信了他的满嘴谎话。
这关雎宫里都是赵瑾的人,若是没有他的默许,陈贵嫔真的能买通我的贴身宫女吗?
他想用一个孩子换陈家的兵权,殊不知陈贵嫔下毒这件事,本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
明面上,陈家退出了朝堂。
但陈家世代功勋,陈贵嫔的爷爷更是对先帝有恩的三朝元老,即使不在朝中述职,但余威仍在。
是赵瑾亲手把这张牌递到了我们手中。
6
赵瑾说他会补偿我。
今年的武状元是一个叫柳岸青的寒门子弟,他祖上和我一样是怀州人,恰巧母亲也姓祝,赵瑾便让我认了她做义母。
没过几个月,赵瑾就让柳岸青去打仗了。
元和四年,柳岸青不负众望,从契丹人手中夺回了怀州,他成了礼朝百姓眼中的大英雄。
而我这个义妹,也沾了他的光。
朝中指责我的声音渐渐变少了,我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在这个时候怀上的。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关雎宫上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赵瑾很看重这个孩子。
我也一样。
生产那天,我费了很大的劲,生下了一个男孩。
然后我吃下了她替我准备的假死药。
接生的稳婆早就被买通了,她们告诉赵瑾,我难产死了。
7
赵瑾要以皇后的仪制将我风光大葬。
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他们都说赵瑾疯了,一个帝王怎么能爱一个女人,爱到罔顾礼法。
但这只是假象。
我下葬后,他迫不及待就去找了明蓁。
他说他根本不爱我。
之所以带我回宫,独宠我,让我诞下孩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替明蓁铺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站在外面听着。
我一点也不难过。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
殿外风雨交加,我深吸了口气,推开了殿门。
这场戏,终于要走到结尾了。
8
赵瑾看到死而复生的我,大吃一惊。
证据确凿,他终于不再否认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因为裴家该死,裴执也该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是权势还是女人,他裴执有什么资格跟我抢?!」
听到他那么说,我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不是他的子民吗?
无家可归的数十万怀州百姓,不是他的子民吗?
这样恶毒冷酷的人,不配受万民供奉,不配和裴执相提并论,更不配,活在这人世间。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后来,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
我看着明蓁寂寥的背影,眼泪缓慢地划出了眼眶。
她原本,是可以拥有幸福的。
9
明蓁兑现了她的承诺,向天下人宣告了赵瑾的罪行。
我的儿子赵慎,则成了礼朝新一任的皇帝。
因为年纪太小,朝中政务暂时由明蓁代为处理。
她父亲是闻名天下的宰相,而她继承了她父亲的才华,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她将礼朝的政务处理得很好。
怀成十五年,明蓁病倒了。
太医说这只是普通的风寒,苦涩的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她的病却总不见好。
她死那天,天上盘踞了大半个月的乌云散了,我陪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
殿外的海棠树长出了淡粉色是花苞,只需要一阵春风就能绽放。
她仰头看着那些花,感叹道:「玉京的冬天要过去了呢。」
「是啊。」
「那……怀州呢?这个时候,怀州的冬天也过去了吗?」
自慎儿满十岁以后,她每年都会带着慎儿到各地游历。
这些年她们去了很多地方,但是怀州,她始终没去过。
我想了想,认真地对她说:「怀州的风还得再吹上大半个月呢。那里的冬天漫天风雪,寒风刺骨得很呢。」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
「那么秦嘉,拜托你转告慎儿,来年冬天,请多为怀州的将士们准备一批御寒的棉衣吧。」
房檐上飞来了两只云雀,叽叽喳喳,叫得很欢快。
而她最后一次对我笑了。
「从前我一直觉得,裴执死时心中定然绝望透顶。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因为,他用生命守护的,是像秦嘉你一样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啊……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在奈何桥边等我……」
我低头,悄悄抹了抹眼泪。
「会的,他肯定等着你呢。」
她听着,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慎儿下朝过来,明蓁已经没有呼吸了,平日里稳重的少年皇帝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十五年来,慎儿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这个亲生母亲还要长。
明蓁于他而言,亦是母亲。
我握住他的手,「明太后平日里嘱咐你的话,还记得吗?」
「儿臣记得。」
「再说一遍给她听吧。」
「为君者,受万民供奉,理应心怀万民,不能只为自己而活。高处不胜寒,站在高处的人,要时常俯身往下看,才能保持一颗谦逊敬畏的心。」
我点点头,笑着流下了眼泪,「慎儿,礼朝的未来,就交给你啦。」
【完】
□ 头晕晕的小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