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让我替姐姐进宫。
不是作为嫔妃,不是作为女官,而是去给皇上的爱妃治病。
可是姐姐擅医,我制毒。
这确定是救人,不是害命?
1.
秋风磊落地刮着,书房里我打了个喷嚏,父亲顿时忧患交加,生怕我也染病一样。
此时此刻,他当然怕我身体抱恙,因为他急需我进宫一趟,稍稍解救下水深火热的太医院。
「那淑妃是皇上心尖上的宝,害病多日迟迟不见好转,眼下圣上离京数月马上就要回来,再医不好,恐怕人头不保。」
害怕人头不保的院判束手无策,终于求到了故交好友的父亲这来。
毕竟放眼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我那自小拜深谷药王为师、医术精湛的姐姐是如何的高绝。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淡然地问了句:「怎么不让顾蓁去?」
父亲沉沉叹息:「菲儿,你知道的,她没法去。」
是呢,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明知故问而已。
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收紧拳头,想起三日前我还在试药,只为那躺在床榻上的顾蓁能放心地服下,我就不愿轻易答应这个得寸进尺的请求。
都是女儿,偏爱却如此深重。
就因为顾蓁只稍长我一岁,却是大家口中响世的神医。
她刚长至六岁便遇医缘露锋芒,但祸运也随之降临,很快她就被诊出患上终生难治的寒毒症。每当天气转凉,她体内的血液就会流动缓慢,渐渐积累出毒素,如不及时放血服药,就会陷入昏迷,重则毙命而亡。
这本是她的病,却要拉着我一起承受。
彼时那个抚须端坐的药王看了眼同样年幼的我,心思一动为我把脉,下一刻收了手就为我的余生指了方向、定了名目。
他说:「蓁儿寒体阴虚,顾菲却赤热在内,是护养的上上法。」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恍然大悟,仅我糊涂。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离逝过早,余下我们姐妹血浓于水,唯我是不二人选。而我们体质相异,只有我可以承担这份为顾蓁续命的责任。
这样的金口一开,因着顾蓁是百年难得的医童,是官至四品前程平庸的顾家好不容易盼来的福果,父亲便毫不犹豫揽过我,百般凄苦地要我应下此事。
五岁的我能懂什么,被软言好语哄着,顺口吃下父亲递过来的蜜枣就点头说好。
谁能想到,当时那颗枣如何甜腻,往后的药就有多苦。
自此我开始为顾蓁试药,咽下一碗碗甘苦后扎针放血验查疗效,效果好就让病人服下,效果不好就再试再验。
循环反复,四季更迭,转眼就到了如今。
「菲儿,好菲儿。」
到了如今,我也仍旧厌烦父亲这样唤我。
「太子孱弱多年,为了这个淑妃拖着病体也要讨好远在延边监军的皇上,此番点了名要我们顾家尽心效力,只要一次,就这一次,你只要拖延一番,等蓁儿再休养几日能下榻了……」
等顾蓁恢复了,荣光都是她的,我继续做试药人呗?
我阻了父亲再继续往下说,说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说:「只要放我自由,我就照做。爹,我的好爹爹,就答应我吧。」
我无视怔愣的老父,转过身。
可谁能想到呢?
这次进宫,我见到了淑妃,也遇上了太子。
他们一个比一个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仿佛有大病的是焦头烂额的太医院,还有入虎穴不自知的自己。
2.
淑妃侧躺在榻,芊芊玉手盈盈可握,偏偏我诊脉时没控制好用差了力气。
我暗道不好,开始后悔进宫。
心绪外露的一瞬就被娇俏可人的淑妃发现了端倪。她蹙着好看的眉,微抬眼看我,眼神却无比森冷地问:「能治吗?」
治个屁。
这明明是害喜有孕,而且已是三月有余。
「能治吗?」
这回是站在我身后的太子端明扬问的,沉稳的声线一出,我站起身回转看他。
面对面时,看清了他俊雅不俗的样貌。
端明扬净白的脸上有一对细长多情的眉眼,像融进旖旎深情的一潭湖水,只稍眨一眼便能漾出勾人的余波,让人迷醉沉沦。可偏偏他表情平淡,薄唇轻抿,加之穿着端庄的竹青殿服,显出得体庄重的姿态,让人不敢造次。
哪里孱弱、哪里惹人可怜了。
这分明神采不凡,风姿卓越,撩人勾魂得很。
原谅我不争气,虽然长至十八也算见过不少官家子弟,却很少有这么深得我心的模样,惹得我心潮荡漾。
咳,摒弃杂念,言归正传。
「能不能医好?」他又问了一次。
这两人轮流发问,却懒得装出一丝着急的模样……我算是明白了这趟进宫是九死一生,眼下我是代替了顾蓁面临生死难关。
见我埋首沉默,端明扬朝我迈出一步,逼近后继续问:「太医院的人支支吾吾无能无用,你呢?能看出淑妃到底得了什么病吗?」
我顿时了然一切,怪不得求到我们顾家。
就这事,太医院怎么敢说实话呢?
淑妃有孕本是皇家喜事,可眼下皇上离京数月怀上的,绝对不会是福泽庇佑的龙嗣。
而是大逆不道的野种。
这种有伤皇家颜面,上不得台面的肮脏事绝对会掀起骇浪,搅翻结党营派的朝堂。
而我的眼前,摆着的便是以太子为首的势力。端明扬如此尽心求医,要的不过是个敢说真话的人。
突然,进宫前父亲叮嘱的一句「医者仁心」闪现脑中。父亲要我为淑妃尽心医治,不要行错半步说不该说的话。
可那是因着太子弱病在身,继位堪忧才有的提醒。
如今,这皎皓如月的太子一改传闻中的病弱,面色如常同我要说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救人?还是救己?
又不蠢,当然选后者。
所以我对着端明扬一个俯跪,将头用力磕在地上,发出昏沉的重响,咬牙后凛然开口:「淑妃非患病伤身,而是有孕三月有余,臣女在此恭贺新喜。」
话出,身后的榻上传来厉害的翻动,继而是淑妃尖锐的声音穿透而来。
我却只能听到头顶之上那微乎其微的笑声。
「如此神医,当赏。」
端明扬宽大的衣袖在我眼前摆动,接着一群早有准备的侍卫就拿下了淑妃。
我想到皇上返京路途之遥,是我往返远郊采撷药草、捕捉蛇鼠的不知几倍,渐渐品出了一股先斩后奏的可怖滋味。
有我为证,用我一张嘴,除去宠妃顺带她腹中的胎儿,稳住储君之位,着实赚了。
我被端明扬安抚着扶起时,脑子里已经捋顺了许多,潮湿的手心也逐渐恢复了干燥。
「神医?」
他轻启薄唇又点出神医二字,这次却只是普通的嘲弄。
「太子,臣女……」
「虽然神似,但你不是顾蓁,如此进宫,不怕死?」
闻言,反骨作祟。
我敛去惧色,对上那双能把人心看透的眼,直言坦荡地表示:「愿为太子尽忠侍奉。」
管你怎么想怎么看,我先把忠心表透。
「既已成了我口中的神医,便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存在。太医院那些老顽固不迎女医,便留在我的宫中为我所用,如何?」
虽然不知前路有什么等着我,但这一能离开家府,二还能日日看着端明扬解馋,眼下不失为一个好提议。不过还得为自己的小命做点保障,所以我灿然一笑,谦虚地回话:「既被奉为神医,定当为太子尽心竭虑。但臣女不才,不敢再多加隐瞒,其实臣女最拿手的医术是……」
端明扬挑眉,似有预感我吐不出什么奉承的好话,但还是耐着性子等我把话说完。
「壮阳、固本、人道之术。」
「……」
端明扬一愣,最后被气笑了:「好得很。」
仿佛刚刚说的尽心竭虑是意有所指。
我低头抿嘴,努力扮严肃。
其实简而言之,我这话里头藏着的意思就是——神医我随随便便一开口,太子孱弱的身体就会被传成断子绝后的体质。
这样,可不兴坐上皇位啊。
3.
威胁端明扬,用尽了勇气。
因为我知道他绝非善茬。
说来也巧,小时候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他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如冠玉,好看得让我移不开眼,自此记了许多年。如今一见,回忆勾起,印象深刻。
那年我七岁,自五岁开始为顾蓁试药的两年后,我终于选择了和她背道而驰的方向,拜药王的对手毒巫为师,开始了自己的制毒之路。
说是制毒,但没有天赋,学以致用的那些也只能算是皮毛不能称之为本事。
但师傅乐于放养,陪伴我几个月后就嚷嚷着后继有人,把一本集毕生所学的典籍扔给我就闲云野鹤而去。也只有在我有急事,用飞鸽传信给他的时候,他才会不慌不忙地出现。
我怀疑过他早就想摆脱污……巫名,身边刚好有个小徒就顺手用来推卸责……咳,传承巫术。
那年正值秋猎,父亲和一众同僚拥挤在皇家猎场,为庆贺端名扬成为储君,齐齐张弓架弩为贺。
我是被逼着去的,因为顾蓁去,便不能少了我以备不时之需。
好巧不巧,心里兜着试药这个秘密,我不能轻易与他人为伍玩乐,苦闷无聊之下便独自偷摸跑到深林去捉活物。
好死不死,活物是只毒蜘蛛,我被咬了一口,昏沉倒下时瞥到一人侧身蹲在草丛旁。
那个面容稚嫩、表情却异常成熟冷静的少年,就是端明扬。
只见他握着匕首,手起刀落间给一只山羊剥了皮,而他身边正窝着一只安静的狼崽。
我瞪大了眼,为自己会见到皇子这番举动感到震惊。
但毒蛛毒性太强,不一会儿疼痛遍布全身,忍无可忍下我吹响口哨想引来饲养的鸽子,希望师傅能闻讯赶回来救我一命。
可是……一共三只,没有一只飞过来,更谈不上飞出去找人了。
后来我才知道,它们通通死在穿云掠风的弓箭下,还被煮成了汤。
那晚的最后,我是疼晕过去的。
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毒是顾蓁为我解的。
饶是我多么不想拜托她,还是欠了人情,往后只能更加任劳任怨地做一个试药的工具。
我不知道是谁送我回帐的,但我心里有猜疑的人。
因为,我的右手虎口处除了蜘蛛留下的细小毒孔,还有两个不算尖锐的牙印。
那是属于狼的咬痕。
端明扬想让狼崽子撕咬我解饿,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下毒手。
没想到这个好看的皇子竟然这么歹毒。
这是我一直深信不疑,却在日后回忆起来,误会颇深的一段往事。
4.
思绪太多,反正这晚我歇在了太子府里。
隔日服侍的丫鬟敲响房门,说是顾府有人上门求见,原来是听闻昨日消息急匆匆赶来的管家。
我悠闲地喝茶用膳,几句敷衍让他回去。
王伯慌了神,杵我身边就是不走,「小姐咱们快些回去,老爷在家等着你呢。」
不好上手扒拉,王伯苦着脸哀求,把我衬得像个坏人。
我叹口气:「爹同我说好的,我答应进宫,他放我自由。再说了,皇上回来,知道自家爱妃所犯之罪是被我揭发的,我为了保命也得呆在太子府啊。毕竟如今,不是只有太子能护我周全吗?」
言尽于此,王伯见我始终执拗,也只能先回去复命了。
那边人一走,端明扬就现身了。
他进来得悄无声息,见我用完膳就在吃糕点,似乎颇感无奈。
我被他刻意的咳嗽声惊扰,噎呛后灌了自己一壶水才缓过来。
端明扬嘴角抽动,遣开下人,慢悠悠地开口:「你不打算回去?」
「回太子,眼下臣女能依靠的也就只有你了。」
「你知道了我装病的秘密,明白回去了也只有死,不是吗?」
这下换我假装咳嗽了。
端明扬倒看透不多说,点到为止,直接要我为他办事。
他说:「我需要假死药,但不便四处打听寻觅,你留在我这里正好把药做出来,就是对我尽忠了。」
假死药?
是要给谁用?
我不敢细想,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出。
他以手托腮,反客为主地打量我,把真正的阴谋明晃晃地摆出来,娓娓道来:「深宫寂寞美人多愁,父皇未离京时忙政于朝,淑妃就背地里和俊俏的小太监秽乱纠缠,更遑论父皇离京腾了地,寂寞的雀鸟还能不放开了求欢……我只是顺水推舟送了个人给她,她就沉欢其中。」
送的人是淑妃进宫前的老相好,扮成侍卫巡夜的时候一般都会巡到淑妃的床榻上。
夜里催情香一点,什么避子都抛诸脑后,再小酌几杯滋阴易孕的参酒,怀胎也就变得容易自然。
我突然领悟过来,关于太子的传闻何止不实,简直离谱。
这明摆着,是为登上皇位而不择……
「你想什么,都写在了脸上。」端明扬提醒一句,说完站起身就想离开。
我紧跟几步,做出谦卑恭送的姿态。
谁知他又陡然转身,我没收住步子,一下子撞上了他的胸膛。
接着,端明扬竟出其不意地牵起了我的右手。
顿时,旖旎四漫。
就在我脑中一片混沌翻涌,要怀疑自己的魅力是不是大到让太子爱慕的时候……
被牵起的手暴露出虎口处,端明扬按压着那里,狡黠地笑了:「当年我徒手剥羊皮不算什么,但是看到有人在自己的眼前即将死去还是会感到害怕……那个时候百般无法下,狼崽子被我引着咬你一口想为你放毒血,如今这手上的咬痕倒是成了我那日认出你的证据。」
虎口微微发痒。
细密的无措钻入胸腔。
原来他当年是为了救我,而不是想杀我。
片刻怔忡后,我试图挣开端明扬的手,奈何他力气不小,挣不开,反而换成手腕被圈紧了。
我瞪着眼看他,状若无事,实则不愿被他发现我聒噪的心跳。
他却故意按着我手腕处的脉搏,问我:「害羞?」
「我那是害怕!」
「怕什么?」
「怕得罪你!怕死!」
端明扬点点头,「那你是该怕。那时虽然放血无用,也是我让人把你送回帐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如今权当是报恩的时候到了,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少招惹麻烦。不然……」
手被放开,手腕是一圈扎眼的红。
这是端明扬反过来对我的威胁。
我问:「不然,会怎么样?」
「不然,这次被咬的就不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地方了。食心叼肺或是嗜血啃骨,狼和人一样,都有很擅长的本事呢。」
真记仇。
我不就是胡诌了些壮阳固本的话嘛。
不满归不满,但是此刻我却心跳如雷,心里打鼓。
他认出了我,一如我认出了他。
5.
我不招惹,但麻烦自己来找我,而且这人还是皇上。
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上。
前来传召的人不知如何打探到我出府逛药市的时机,堵了我把我请上了仪仗不俗的车辇。
在一派祥和的假象中,我再次进宫。
车辇前行,四平八稳,不愧是皇家御驾。这也让我能更好地梳理一些这几日获取的信息。
听说皇上刚回京,前脚风尘尽染地踏进御书房,后脚就利落地处理了淑妃的事。
秽乱后宫加上欺君罔上的罪名,赐死本是必然,而君王偏偏选了刑以人彘。把绝情残忍做到了极致。
这道旨意一下,端明扬连着几日称病不上朝,府门一关,却在府中日夜笙歌。
我好几次倚靠长廊坐着,糕点换着吃,眼睛一抬一收间,就看见府中的舞姬歌女一拨一拨地往太子专设的寻乐场里涌入复出。
在明媚的晨午或是瑟寒的凉夜里,总有笑闹不断,一直到今年的初雪降临,寻乐未有停歇。
想象着美人簇拥伺候的那场景,顿感没劲,不知不觉中就吃了许多酸枣。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境遇里,我被皇上传召了。
二次入宫,胆子非但没有壮起,迈出的步子更小心翼翼。
前头为我领路的公公看上去和之前见的都不一样,不说年龄老了些,那挥拂尘的手每次状若无意,都带上了傲慢清高的姿态。
当然,傲慢不是对我。
相反,他恭敬得让我发怵。
直到我见到了皇上本人。高位之上,他一开始对我显出的宽厚,实在让我难以想象他和端明扬是父子俩这件事。
端永清是武将王出身,登基前亲率兵士出征获捷数不胜数,即使做君王多年也依旧擅于马上天下,那鬓边的华发还有沧桑的容颜都是岁月的洗礼,是百姓们敬仰的象征。
要不是近年来时有帝王沉迷美色、宠幸妖妃的流言,流传于世的史书上怕是写不出他一丁点过错。
「太子为朕操心太多,是难得的忠君孝顺,如今你入了太子府,虽不及其他美人玲珑娇艳,但也算长得秀气温润,看着舒心,有你在府照料太子,朕……放心。」
「……」
我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一片乌云密布。
什么意思?合着我是相貌不够,医术来凑?
「但你身在太子府,要尽忠的却只能是朕。」
呵。
我就知道,这俩父子流着同样的血,同样都不好对付。
为了自由,这下我不仅要给端明扬研制所谓的假死药,还得帮老皇帝暗地里监视他的孝顺儿子。
老皇帝奸诈狡猾得很,说是为了护佑体弱的病儿,实际上是为了什么,不必明说。
「黄金还是黄土,任你选。」
端永清慈爱地笑着,看似把选择交给了我,其实结果只有一个。
生而享福还是死后乱葬。
我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
怎么感觉,自从答应了父亲顶替顾蓁进宫后,自己就一直在重复面临选择,但想要的自由仍遥不可及。
无法,只能再次将「尽心竭力」搬出来用,这才得到老皇帝龙心大悦,最后我捧着赏赐给我的南海夜明珠回了太子府。
没成想,端明扬这日倒是消停了不少,我一进府就看到他在喂狼。
谁会把狼养在自己的府院里啊!
而且还没用绳子栓住!
端明扬看到我先是跳到石凳上,又开始爬假山,最后竟要往树上蹿,终于出手阻拦了。
领子被提溜住的时候,夜明珠滚落。
「跑什么?做贼心虚?」
我顾不上礼数,对着端明扬就是不怕死的怒嚎:「那可是狼啊!」
那是一只有着银亮皮毛的兽。
是孤独、冷静、凶残的胡狼,是曾经在我手上留下过咬痕的兽。
「你看它的牙,是断的。」说着,端明扬侧过身让我看清楚。
我快速瞥了一眼,果然是断的。
为什么?
「它咬过你为你放血,怪我没有留心,毒素残留并腐蚀了它尖牙,它为此郁郁寡欢好几年。它叫银风,很温顺,你可以摸摸它。」
「太子殿下真的好雅兴,停了歌舞就玩起兽宠,不是吵我就是吓我,恕我不奉陪了。」
我转身想走,身后的人却拾起夜明珠朝我丢了过来,好在我反应迅速堪堪接住。
这些皇亲贵胄真是不把价值连城的东西看在眼里!
他说:「我是真心想护你。」
「……」
「因为我们都是可怜人。」
「我不可怜。」我犯倔,脸色不好看地把夜明珠藏进兜里。
「即使不可怜,有顾蓁,你也活得不痛快。」端明扬句句带刺,就是不让我好过。
对峙间,指尖被滑溜溜的舌头舔舐,不知何时银风已经绕到我的身边。
没有尖牙,手指便没有负担地接受讨巧的舔弄,而我收回手时看到它耷拉下的眼角,竟生出不忍的情绪,转而又将手抚上它的细软的银毛。
好暖和。
「它很开心。」端明扬难得露出明朗的笑容,「我希望我们都能开心。不管你今天见了谁、听了什么话,我们互相利用也好,各取所需也罢……」
我认真看他,不再说话。
他最后说:「顾菲,我说了会护你,你相信我。」
我的手在绒毛里流连抚摸,仿佛我的心也在温暖的柔软中被捧着。
不得不承认,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真地唤我,不是作为顾蓁的试药工具,不是作为为顾府铺路的垫脚石,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真切地需要。
而此刻下着保证的端明扬,是无心之下被我记挂多年的人。
我不能忍住,对他抱有期待。
我说:「端明扬,我今日见过皇上了,嘴上为君分忧的话必须说,但此时此刻,我想尽忠的人只有你。」
明堂上的端永清皇袍加身,圣光都拢不住他的虚疲,那样一副病容难掩的模样,不用号脉,我都看出他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权衡利弊,当然是年岁正好的储君可以倚靠更多。
端明扬眉眼温润地朝我笑着,伸出手,说:「那让我摸一摸。」
我不自在地怼他:「你摸呗。」
我收回手,想着还能阻止他宠爱银风吗?
「好。」
端明扬应声落手。
抚过的却是我的发,一派脉脉温情。
端明扬,你可要成功继位才好。
6.
端明扬本就是皇上最偏爱的皇子,因着他的母亲婉妃是最受宠的娘娘。
奈何好景不长,佳人命薄,后宫几年明争暗斗,与人不争不抢的婉妃因一场大火死去,彼时还是孩童的端明扬就这么被皇后带去抚养。
皇后也生有一子,是他的皇弟端明轩。
和端明扬的内敛自持不同,端明轩心性活泼爱玩,是逗乐的好手。
二子相伴,皇后公允照顾,这份恩情让端明扬感激,他发誓以后都会敬奉皇后,也会和端明轩相互扶持共进朝堂。
但是发生变化的那天,一切都成空谈……
「然后呢?然后呢?」
我不甘心听话听一半,拉着小厮阿茂不放。
阿茂却明显没有心情再往下说,「我得送膳去了,下次吧。」
我攥紧手,思考要不要把兜里的迷幻药拿出来一散,对他致幻逼供。
哎,算了,这可是太子府啊,还是安分点好。想到这,我松开了手。
说来今日我也算运气好,才能遇上阿茂。他十四岁,半年前靠了老乡的关系才被管家带进府来。
午后我四处闲晃时正巧遇上,看他愁着一张脸,想着去关心下也有助于打点好府里的关系,没想到他知道些事又容易溜嘴。
关于端明扬,我还知之甚少,打探消息至关重要。
就这样,我拉着他猫在犄角旮旯的拐角处,闲扯着太子府里的杂事,基本都是我问他答。
终于快到重点了,阿茂却再次忧愁起来,他看着手上的食盒,想到今天接的活是给生人勿近的后院一主屋里送膳,就心里没底。
这就是他被我撞见时,烦闷的原因。
「管家伯伯说这是好事,里头住的那位是殿下十分看重的人,但是……我听说,以前每次有人送饭去,下场都不好,我害怕。」
哦?
嗅到了有趣的东西。
我脑子一转,大义凛然地接过那个食盒,说:「我帮你送过去,就当答谢你陪我聊天解闷,咱们这么合得来,没事多来找我玩啊。」
阿茂左顾右盼不敢答应,但在我的好言迷惑下,还是松口了。
就这样,我来到了那个在阿茂口中十分可怖的后院。
踩着细雪,踩断枯枝。
在窸窣作响的干扰下,那个正等着用膳的人就这么躺在雪地上,闻声看过来时脸上显出和年岁不符的稚气憨态,下一刻雀跃地朝我招手唤我:「快来一起晒太阳啊。」
和端明扬谈不上相像,但眉宇间不知为何淌着灵动的贵气,穿着上好的锦绸,腰间佩戴着和端明扬同款的明黄玉带。
我一眼就明白,这就是阿茂口中的皇后之子,端明轩。
「来啊,来啊。陪我晒太阳。」
他天真无暇,痴痴傻傻。在一小块阳光铺满的斑驳里,撒欢地感受光热。
我轻轻走过去,蹲下来,拨开掉落在他身上的落叶,刚想说话。
银风就蹿到了跟前。
不远处,端明扬迎风站着,有些呆滞地望着这边,听他的皇弟唤他——
「阿扬,来晒太阳啊。」
后宫无垠深冷,每逢冬日,晒太阳便是年幼的端明轩最大的爱好。
7.
阿茂说的变故,难道就是端明轩变成傻子这件事吗?
脑子里盘旋着这个问题,一个措手不及,我就被雪球砸中了脸,而罪魁祸首笑得不能自已。
雪水滑入衣领,冻得我一个哆嗦。
端明扬就在这个时候叫停了撒欢,自己把端明轩哄进了房里,等上半炷香才又出来。
我已经坐在石阶上休息够了,看他出现时本来整洁的衣服上沾染了菜渍,明白过来这一定归功于端明轩不好好吃饭,忍不住笑出来声。
「你怎么……」端明扬陡然蹙眉。
我赶紧收敛放肆,暗道不好,想他一定是要对我擅闯后院兴师问罪了,马上站起身想要解释,「太子殿下,我……」
「你怎么都不回去换身衣服,不觉得湿冷吗?」说着,他指了指我的脖子。
原来是说这个啊……吓死人了。
我松了口气,又觉这份关心熨帖得很,忍不住打趣道:「这不是怕你出来看不到我,会寂寞吗?」
端明扬递锦帕的手顿住,目光定在我脸上。
好吧。
我接过锦帕擦了擦脖颈,改了口:「说错了,是怕你看不到我,会问我一个失礼的罪责罢了。」
端明扬叹息着,问:「我就这么不近人情吗?」
「……」
「再说,你陪阿轩玩,我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能还罚你呢。」
「是哦……」
我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端明扬,往后退了一步。
「怪我没时间陪他,他很久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谢谢你。」
「太子客气了,只要你不追究我扰人,就行。」我心虚地低头。
「我一直知道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后院,因为一来就得被阿轩拉着玩游戏讲故事,走都走不开,剩了活计做不成……也好,以后这送膳一事就交给你,如何?」
原来,这就是阿茂口中不好的下场吗!
我欲哭无泪,只能点点头答应了下来,谁让我陪玩陪得尽兴呢。
银风又绕到了我脚边,打着圈转动,像一只求关注的宠物,温顺可爱得不行。突然,它偏头咬住端明扬的披风一角,轻轻地扯动,似乎在表达什么意图。
「知道了。」
端明扬状似无奈地摸摸银风的脑袋,用手解下自己的披风。
下一刻,那披风就披到了我身上,带着端明扬温暖的气息,包裹住了我。
「披上,回去换衣服吧。」
说完,他带着银风离去。
这样循序的温情真让人眷恋,我实在受用。
摩挲着披风的系绳,我打算今晚再去找阿茂一次。
8.
听说当年,在端明扬即将被册封为皇储的前几个月,那时我和他还未迎来那场初见的秋猎……某日宫中,端明轩和他闹着玩,两兄弟齐齐落入宫中深池。被救起后,端明轩陷入昏迷数月,而端明扬无碍。
最后太医院的人轮番上阵,还把举国上下有名的术士郎中招入试用,辗转多时,这才把端明轩救醒。
可人是醒了,端明轩却自此变得如稚儿般天真痴憨,为此皇后日夜以泪洗面不问他事,从后宫的一块暖玉变成冷漠待人的寒石。
变了的还有端明扬,他那稍稍因陪伴而解封的心再次封闭,并且那之后就开始反复的生病,渐渐成了大家口中闭门卧床的病弱太子。
我问阿茂,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阿茂拔着墙角的草,说:「还不是后院那主子,说要和我轮流讲故事。他讲得乱七八糟,说都是他做梦梦见的东西,名字用阿猫阿狗代替,我把这些和管家伯一说就被训斥着闭嘴。我这么聪明,把府里的事和府外的传闻相互串联,不就得出结论了吗。」
我恍然大悟,继而乐呵呵地看他,问:「想不想做巫师的孙徒?」
「啊?」阿茂傻眼,
「你很有做我徒弟的才能。」
阿茂开始翻我白眼。
但总归他是开心的,毕竟送膳的事落到我头上,他也就解脱了。
顺水推舟的事我倒是做得不错,毕竟多了解端明轩,就等于更接近端明扬,这一切让我心生欢喜,虽然这个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但从我为顾蓁试药的那时起,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所以这日为了讨好端明轩,我趁端明扬不在府,怂恿这个天真的孩子从后门溜出,带着他钻入热闹的街市,把看杂技尝美食做了个遍。
一直到了傍晚我想带他回府,端明轩却眨着眼乖巧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指了指城河旁的摊贩。
那是个卖花灯的小摊,里面放了用纸糊成的荷灯。
「放,放,阿轩想玩。」
我看着那双纯洁的眼,没忍心把拒绝的话说出口,心存侥幸地希望端明扬今晚不要太早回府。
「好,咱们去放灯。」
旁人看我们相处,又听我们的对话,惊异于我们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但只要我和阿轩能开心,在乎其他不重要的人做什么。
「浮起来!漂走了!」
阿轩拍着手大声叫嚷,看花顺水而去灯越漂越远,眼睛紧紧盯着,表情沉醉不已。
不知不觉,他又安静了下来。
我憋他一眼,突然有了某种奇怪的幻觉。仿佛,他在这一瞬间恢复了清明,因为他的神情是那么认真专注,那份远眺的注视成熟又锐利。
这本才是皇子应有的模样。
9.
临近戌时,我们才回了府。
不知为何,后门一开,在看到端明扬的刹那,我叹了口气却并不感到吃惊。
小院的石桌旁坐着,对月饮酒是假,我知道端明扬又有话要说。
不过看他没有生气,这让我对他和阿轩之间的感情更多了一份了解。
没来由的,心口酸涩。
真是不想承认啊,我因此居然想到了我和顾蓁之间那份看似紧密实则疏离的关系,生出了隐隐的羡慕。
费了一天体力,我实在需要再吃点东西,边拿起糕点品尝边说:「君子不言谢。带阿轩玩这事,太子你再道谢,就是折煞我了。」
端明扬说调笑的话越来越顺嘴:「原来爱制毒的巫医,也算君子。」
我败下阵来:「……」
「玩笑话,得罪了。」端明扬见好就收,没收住的是那只为我捋顺鬓边细发的手,极致温柔。
「其实也是,太子你还是对我说谢谢吧。」我也直接上手,擦着他的指尖加深触碰,最后勾勾唇,得寸进尺般笑得俏皮。
到这,温情有了,端明扬却陡然转了话茬:「假死药做得怎么样了?」
好哇,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哼,言外之意就是别只顾着逗阿轩了,还得好好恪尽职守把该做的事做了。
我面色不改,大言不惭:「都有数,记在心上呢。今天出门也逛了药市买了些药草,本来打算联系下师傅,奈何深山老屋太远,带着阿轩不好去。」
自从小时候鸽子被射杀后,我找师傅就自力更生往老屋跑。
说实话要不是今天带着个人,我是打算去碰碰运气找师傅的,想从他那讨来些制作假死药的捷径之法,好快点完成任务。
毕竟任务完成了,再延续着和某人谈情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顾菲,我知道你和府里的人打探过我,这事随你,我不过问。我也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都有人同我汇报。比如,今天你们出府这事。」
我点点头,对这样的直接了当感到如释重负。
「于我而言,我要阿轩无恙无忧,因为我只有他了。所以希望你能待他好,他是真的喜欢你这个所谓带他玩的『姐姐』。」
「我让他叫我姐姐这事,你也知道啊……」
端明扬淡淡一笑,又快速敛去笑意,在再次飘洒下的细雪里,冷冷地说:「父子离心,母子难聚。我一生有两个母亲,生母身死,养母心死,一个葬入皇陵,一个青灯伴佛。她们都对我好,只是一个离世不可见,一个避世不愿见。」
前者是婉妃,后者是皇后。
「怎么不是你?」
「什么?」我不明所以。
「这是那时我和阿轩齐齐落水被救的几个月后,阿轩醒来时,皇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怎么不是你?
怎么不是你,代替轩儿遭受这样的事?
如果硬要选一个,变成痴傻的怎么不是你?
我舔舔唇边干甜的糕渣,莫名心中一紧,安静了下来。
「假死药,需在年关来临之际,皇宫大设宴席之前,做好。」端明扬为我斟满酒,眼神温柔地说了要求。
我突然想到,年关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也许他不想再等了,那时要让皇上服下假死药再幽闭起来,他便能顺理成章继位。
而我也能迎来自由。
即使那个时候,也是顾蓁一年到头寒毒症毒发最关键的时刻。
10.
这是一个凌厉的寒冬。
气温是在几日之内陡降的,当细碎的雪片肉眼可见的成团而落时,顾府又有人来登门拜访。
只是这次来的是父亲。
两月未见,他苍老了许多,也许是为了劝我回府才愁思繁重,但我知道归咎到底,仍是为了顾蓁。
他站着与我说话,似乎只差为我跪下,言语恳切间都是哀求。
端明扬也在场,他看着我,等我做个决定。
我垂眸,抬起,最后答应回府一趟。毕竟我可不愿背上不孝的骂名,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执拗不回,眼下我爹一定会以死相逼。
这晚烛火摇曳的房内,端明扬一反常态,久留不走。
他看我吃下些大补的药丸,似乎很怕我立刻流出鼻血来,满脸的诡谲不安。
没办法啊,谁让明天要去喝那些鬼东西,为了对付顾蓁的体质,汤药虽调理中和,也不乏寒物。补一补,更能扛。
我收起瓶瓶罐罐,不愿被端明扬察觉自己的愁闷,故意乐呵呵地复命:「太子殿下,假死药已经到了最后一道工序了,不必着急。」
端明扬挑眉:「你以为我是在催促你?」
「不然呢?」我一把坐下,抬头看他,目光凝聚。
「关心你这件事,难道是我做得不够明显,才会总让你无法察觉?」
我按捺不住呼之欲出的感情,差点当场想向端明扬问个明白。
你对我的感情是什么?
你打算和我在一起吗?
太子殿下年华正好,娶妻这件事有没有考虑?
许多的问题,萦绕在心。
但想到还得回府,我打算还是等明天的事过去了,再向他讨个说法。
「我留在这是想找机会同你说,明日我陪你回府。」
「什么?」我愣住,瞪圆了眼看他,竟发现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如今你是我的人,出了太子府有什么安危或者回了顾府又被借机囚住,我一个对外宣称病弱的太子能怎么办?还不如一同和你登门,谅他们也不敢当着我的面捆人。」
我太阳穴疼。这又是囚又是捆的,我是犯人吗?这么凄惨的吗?
不过,「你是我的人」这句话深得我心。
此刻开心是开心,我却故意说:「我知道如果我回不来,会坏你的事。」
「嗯,知道便好。回不来,阿轩非得闹死我不可。」
他也学我,故意拐弯说话。
我继续说:「我还以为我和太子朝夕相伴多日,我回不来,你也会不习惯呢,原来只有阿轩……」
他宠溺般叹气:「你非得闹着让我说出那些话才可以吗?」
「哼。」谁让你实在没情调。
「顾菲,明日一起去吧。」说着,他突然牵起我微微发颤的手,似在安抚,很有疗效。
我反手握住他的时候,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不要辜负我,端明扬。
如今,我只有你了。
第二天回了府,我就被请进顾蓁的房内。
意料之内的,桌上摆着两大碗汤药等着我。而顾蓁正慢慢掀开厚重的幔帐,柔弱地探出身子来。
惨白的肤色、纤细的手指,单薄的纸片身子,可惜了一张清润雅致的脸。
我端起碗就想喝,没想到顾蓁却阻了我,疲弱地说:「回来,也只是徒增纷扰罢了。」
纷扰?
这是怕我连累家府?
可我是替了谁进的宫,又因此不得不留在太子府中的?如果不是因为有心于端明扬甘愿留在那,换做别人就是所谓的逼迫了。唯独顾蓁,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是爹求我回来的,为了不让府里多一具尸体。一具连自己都救不了的神医的尸体。」
顾蓁料想不到我会如此狠毒地说话。
闻言,她疲弱地打算下床来,却在看到我将汤药一饮而尽时,一个踉跄差点跌到了地上。
饶是地炉烧得热,也扛不住体内寒毒带给顾蓁的侵害。
事到如今,她又装什么于心不忍?这些汤药喝得麻木,早就没有当年凶险……
我不该这么想。
因为剧烈的晕厥突然来势汹汹,我感到巨大的不适。
不对啊,明明早就习惯这样的汤药浇灌,怎么这次会这么痛苦,仿佛关节筋脉即将断裂开一样抽痛难忍。
意识逐渐模糊,我看到顾蓁朝我走来。
在她朝我伸手的瞬间,有人挡到了我的跟前,挡开了其他人对我的逼近。
是端明扬的气息。
是他,在我晕死过去前及时出现并抱住了我。
还好,有他。
11.
醒来时只有端明扬在身边,但我知道是顾蓁救了我。
房内萦绕着的药香,那是属于多年浸染草药的顾蓁独有的味道。我感到厌恶。
端明扬说本已命人去将药王抓来,但是顾蓁咳了血,跪地不起求着宽恕她师傅一命。
最终,端明扬还是退让了。他说,自此我与顾府两清,再不用冒险试药。
我皱眉,这和药王那个老东西果然有关。
「年岁相叠,顾蓁体内毒素难除根本,再如何用药也只是时日的问题。所以他们这次便决心用古人未尝试过的偏方,几剂猛药对冲中和,想要一次性对症下药,你喝下是否能扛住,便是你和顾蓁的造化。这样的手段令人不齿,如果你想,我可以……」
「算了。」我摆手摇头,坐起来靠着端明扬的肩,说:「经此一事,也好名正言顺地脱离顾府,挺好的。」
我从来都知道,以物换物,以价易价的道理。
就像小时候我想得到重视和夸赞,便允下为顾蓁试药。如今不过是赌去了半条命,换来了不做药人的自由。
「可是你不是在正厅等我吗?」我还是问了。
端明扬微微一顿,转而扶我躺下,替我掖好被角,又用锦帕擦了擦我额角捂出的汗珠,才说:「府里的人交头接耳连我都顾不上好生伺候,我吹了哨子唤来银风,这才把顾大人吓得半死,什么都说了。」
「原来是这样啊……」
没劲。这样干巴巴的解释,真是对不起救我时那个温热的怀抱。
我把被子往上一提,就想钻进被窝里去图清净理心绪。
但是端明扬却没想让我休息,自顾自把被子往下一拉,逼我露出脑袋,好让他仔细地瞧。
「干、干什么啊……」
「何必闹别扭?顾菲,顾府对你来说是不祥之地,所以我细心留意,深怕有一点差错。难道这些不足以证明我关心你担忧你,想好好护着你吗?」
话毕,连端明扬都觉得别扭。
更遑论,我的耳朵烧红一片,羞赧得像马上要燥出鼻血来似的。
「关心就要直说,不然现在的我晕乎得厉害,可听不懂什么言外之意。」
「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咱们回去。回了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从被褥里伸出手握紧端明扬的手,心里温暖得一塌糊涂。
但我闭上眼后没有看到端明扬看我的眼神明暗变化,隐去了一声叹息。
而这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影影绰绰,看不清脸。
唯有腰间佩戴的明黄玉带,让我知道那是谁。
12.
连续几日的大雪在这日终于稍有停歇。
而这日,也是端明扬进宫参加宫宴的日子。
我见他披上大氅,整理行衣,吩咐着管家好好照看府中,最后堪堪停下望向我,朝我伸出了手。
「给我吧。」他温和地说。
闻言,我只能将准备好的那份假死药交到了他的手上。
「你做的很好,谢谢。」端明扬习惯性摸我的头。
「其实……」你不必非得用这个药。
「什么?」他问。
不必冒险给皇上用药,不必用这样的方法继位。
是等不下去了吗?为何如此着急?
也许再多等上一会儿,几天、几个月,一定不需要一年,皇上的病体支撑不到那个时候,到时候……
脑子里的想法翻涌,我的胸腔盈满扭曲的冲动,如果告诉端明扬,就等于我洞悉了他企图谋逆犯上的计划,那他会不会就此冷漠,让之前所有积攒的情思都烟消云散。
「端明扬!」
我拉住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却大逆不道的真诚。
我孤注一掷,想赌一把。
所以我告诉他,不必用药夺位,皇上已是将死之身。
我还告诉他,皇上几次召我入宫多方试探,而我次次为他加以隐瞒。
「你天亮在府,入夜出外,不是圈养美妾,就是外出密谋要事……」
「密谋?」端明扬目光灼灼。
我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去,「怪你去哪都带着银风,它身上带的深山杂草气息混杂着不易察觉的血腥,对于从小采药制毒的我来说,鼻子一嗅,便不难发现端倪。」况且,银风还十分喜欢亲近我。
端明扬眸眼微动,眼下已不急于去赴宴了。
「养女眷是为了献君惑主,练兵士是为了防备自用,加上让我准备什么假死药,就是为了……」
「谋逆。」他笑笑,替我补充。
我浑身一个哆嗦,咽咽口水,口舌干燥,接着说:「可我能这么说吗?我当然只能对着皇上虚以委蛇,说你圈养姬妾是贪色,你深入山林是为修身健体,留我在府不是为了假死药,而是为了……」
「为了?」
「壮阳。」
好家伙,到底还是用上了这个理由。
不过,这和我当初在宫里胡诌的话就对上了,也算前后呼应,不至于露馅。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端明扬朝我走了过来,微微俯身看我。
「不要、明知故问。」我磕磕绊绊。
「我要听你说。」
我憋屈着一张脸,在窗牖缝隙中吹进来的丝丝冷风中,突然自暴自弃了起来。
「关心你、喜欢你,不成吗?」
等的就是我这一句话,但端明扬的神情始终无法放松,带着细腻的柔情也带着莫名的难过。
而最后,我等来的也只是一句。
「假死药本来就没打算用在父皇身上。放心,等我回来。」
13.
那日宫宴无事发生,听说老皇帝喝了不少酒嚷嚷着让位退位,群臣骚动不休,分辨不出君王是有心托付还是假意试探。
端明扬回来的时候,我正和阿轩给银风洗澡梳毛刷牙,摸到银风的断牙时,它呜咽一声状似可怜。我顿时心软一片,忍不住抱住银风一顿乱蹭,无奈阿轩也来捣乱,一个劲和我争宠。
笑声不断,我瞥到走近的端明扬。
看到他身后的桃枝上绽出一朵花苞,而掸尽风雪的人迎面走来,心软又多了几分。
我承认,余生我想抱住的,其实还有那么一个人。
就在这迎春渐暖的时节,在我以为再多等等就能捕获明朗,让端明扬得到想要的那个好结果时,我那行迹飘忽的师傅突然出现,约我在老屋一叙。
我和他有一年未见,分别时他神采斐然,如今却嶙峋瘦骨了无生机。
他说他和药王其实自小相识,他们是拜入同一师门的师兄弟。当初两人因误会分道扬镳结怨于江湖,但事到如今却无法真正做到不念同门之情,眼睁睁看药王死去。
什么意思?
「端明扬不久前连下追缉令,最终囚药王于深山寒洞里,逼迫顾蓁为端明轩医治心智。」
我听不懂。
「端明扬从来就心思深沉,自私残忍,仅有的真心也只是对那皇后和端明轩。」
不可能。
骗人的。
我不想听这些。
「他佯装有病多年,暗地培养势力想要夺位,他深知不坐上皇位,四方的藩王都闻肉而来,到时保不住自己也护不住端明轩。毕竟老皇帝这几年征战沙场,英勇义气渐以为重,大有传位于亲王的意思。」
「从一开始,让你进宫为淑妃诊治就是你爹和太子的合谋。
只是你爹愚昧,以为这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殊不知端明扬赌了你的心思,结果也正合他意。他要的是留你在身边,这样才能威胁顾蓁。」
威胁?
用我威胁?
说的什么笑话。我算什么……不过一个药罐子。
「小时候他见识过顾蓁的医术,因为当年端明轩落水后广招术士,最后是顾蓁救醒了他。
只是那时的顾蓁年岁尚浅,医术还不如现在精湛,到如今她命已危垂,端明扬便要她尽力为端明轩施药。
多年来,顾蓁不想搅入朝堂政变一再拖延,而你是顾蓁唯一珍视的人。从端明扬见你的那次秋猎,在看到顾蓁为救你费尽心力呕血不止,他就明白只有你可以成为把柄。」
一如,端明轩是他的软肋。
啊……头好痛。
……母亲离逝过早,余下我们姐妹血浓于水,唯我可以为顾蓁试药续命。也因为互为血脉羁绊,顾蓁比谁都珍视我,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其实拒绝过许多次让我为她试药。
而就在这段时日,我离府的短短数月里,她仍被瞒着不知道这场诡谲的合谋,直到那天父亲救女心切求我回府顺便迎入太子,顾蓁见到了端明扬,这才恍然大悟。
「顾蓁用药刻不容缓。那日你回府会遭遇什么,你爹早已对端明扬如实相禀。他应允药王的提议,答应让你回去前惺惺作态,在你和顾蓁之间,他当然选择顾蓁,那可是唯一能救端明轩的人,而你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用完便可弃。」
那日,他就这样站在门外听动静,等我喝下那些可能致命的汤药,亲眼看我昏死过去。
会来护住我也只是做戏。
绝对不是什么,于心不忍。
最终他得偿所愿,在顾蓁双眼猩红的怒呵下,要来了一份交易。
顾蓁可以耗尽心血救回端明轩的心智。但是我被端明扬利用一事绝对不能被我知道。
因为我是如此可怜之人,好不容易快要得到救赎,万不能再踏入深渊。
踏入,便是万劫不复。
可在事成之前,药王不能不防范,所有表面上答应的宽恕都是幌子。好在,多年来师傅留了心眼,才察出这些阴谋。
这也是师傅如今找上我的缘由。
他要我摸着心,看清楚。
爱至深,则恨入骨。
14.
这份交易不成立。
因为我知道了这一切,顾蓁就没必要为施救端明轩豁出性命。
沿路的雪化了水润湿了土地,我摔倒几次站起,浑身泥泞不堪。
急急往太子府跑,跑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了丧钟沉响,从皇宫的方向遥遥传来。那是皇上驾崩的消息。
老皇帝病入膏肓,饮酒太甚,终于是没撑住。
就这么狼狈地回到了太子府,可府门紧闭,唯有阿茂拿着我行囊等着我。
他泪眼婆娑地问我哪里得罪了太子,要被这么赶出家门,遣回顾府?
这哪里是我的家?
我冷笑着想要闯进府去,一众兵士却拦下我,让我不要扰了神医治病。换言之,顾蓁现在就在里头,为即将登基的新君的宝贝皇弟医治。
「放我进去!」
顾蓁还什么都不知道!
何苦为了我这个疏离的妹妹付出性命!
阿茂看我被团团围住,吓得不敢吱声,想要阻我无礼,却无能为力。
尖锐的兵器困住我,挣扎无用。
「我要见端明扬!他混蛋!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说什么蠢话……我舍得吗?
从一开始想要得到自由到喜欢上他,其实这个过程里,我已经变得不自由了。再到如今知道这一切的阴谋,我想杀死的是那个上当受骗被愚弄的自己。
「要敢让顾蓁死!我毒不死你们!一群可恶的权贵!一群卑鄙的小人!还我、还我!」
还我……
我听见兵刃噌噌,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府门,但此刻扭曲的嘶喊,只为顾蓁。
「还我姐姐!」
听到我的声嘶力竭,银风不知从何奔来,它撞开守卫、有样学样学我吼出清厉的声响,在它的逼退下,府门随之大开。
端明轩跑出来了。
他的眼神清澈,无关痴傻。
因为他从来都如此,只有端明扬那个傻子才被骗得团团转。
他说:「我会把阿扬带回来赎罪!」
我咬牙切齿地推开他。
他眼角发红,愧疚又执拗地说:「顾蓁无碍,你们都会没事。」
谁会没事?
我付出那些真心,要怎么算?
急火攻心下吐出血来,往前倾倒时,这次抱住我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怀抱。
15.
老皇帝的国丧办得隆重,但谁也没来得及难过太多,因为端明轩恢复了神智又继承了大统这事让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那日,他匆匆入宫,看到的就是一幅后宫惨剧。
皇上驾崩,身为储君的太子端明扬伤心过重,病弱的身子扛不住就当场倒在殿内。
大家都在感慨,端明轩大病初愈就送走了两位皇亲,不知道会不会又痴傻了回去。
好在,没有。
因为他迎出了皇后,亏欠的孝心总得偿还。
一如,他对端明扬的。
端午品粽,我被邀入宫。
站在新君旁边赏荷,我端的是一份散漫悠闲的姿态,和当初进宫很是不一样了。
荷花池就是他曾经掉水的地方,当时里头的荷花零落,如今却繁茂挨挤。会精心打理的人一定也会好好治天下。
「可是,你夸错了人了。打理这片荷花池的不是我,是阿扬啊。」
端明轩笑话我的时候,我朝脚边的银风看了几眼,想要它去咬一咬人。
「都是我的错,当年是我求顾蓁让我扮成痴傻,一骗就是好几年。」
当年端明轩忍受不了严厉的苛责,但知道皇后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不愿和端明扬争夺皇位,加上他本就是闲散的性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宏图野心,才有了之后的扮痴装傻。
只是没想到,假装到了最后竟无法开口说出真相,看着端明扬忙于谋划工于心计只是为了他和皇后,他就很怕真相暴露,会毁了一切。
「假死药是我有一次听书后随口一提的,我以为阿扬能懂我的心思,用了药假死后我便能离京隐世……没想到,他却理解成要让我的母后靠假死出宫,留在太子府里陪伴我……阴差阳错的……」
我接过话来,说:「我又以为那是给老皇帝用的,还劝阻了他。」
最后,他给自己用了。
那日殿内,他服下药散,紧闭殿门,等的就是端明轩能出现,他好做足了戏份把皇位传过去。
但他不想死。
他想回来找我赎罪。
我蹲下身,摸着银风的毛发,想要给它梳剪下,毕竟这天已经日趋炎热了。
「孰料闹了笑话,假死药根本没有用。」
能有用吗?
当时为了劝阻端明扬别做错事,就怕劝不住,假死药被我用其他粉末替换了。
从来都假死不了。
端明轩问了我好几次,那粉末到底是什么。
我总不能说,那是南海夜明珠裂开磨碎了做成的。
不然以后还有谁敢赏赐东西给我?
端明轩看出我不愿提起某人,话题一转,问起了顾蓁。
「以毒攻毒呗,药王老家伙不行的,我师傅厉害不就可以了。不知去哪里学来的蛊术,说是可以逼出寒毒延长寿命,但是中了蛊也是难事,只能见招拆招了。」
话到了这里,我饿得没意思。
这宫里的规矩多,新君登基都是礼仪,我可不想久留受拘束。
领着银风,便出了宫。
从大道到小径,拐上山岭,绕过小溪,老屋的院子里有人在砍柴。
我把从端明轩那里要来的好吃的放到了桌上,连个眼神都不给劳累的人,自顾自吃起来。
银风还是不能无视原先的主人,这会儿拉了人就坐到了我对面。
沉默让我暴躁,我拍了桌,「说话,不说就滚。」
端明扬坐直了身体,缓缓吐息,继而开口:「顾菲,我想和你一起过日子。」
「……」
「我们养着银风,就这么不问世事,闲居于此,可以吗?」
「……」
「从前纷扰迷眼,过错难掩,但你让我打杂干活,或是烧水煮饭,我都会学,只要你原谅我,同我好,共白头。」
「哪来的戏词?」这前面的话,每天雷打不动的来一次,后面这句陌生得很,是头回听到。
端明扬正襟危坐,说:「有个李婆婆刚刚上山来,和我聊了许久,这些便是她说的,聊到最后……」
「李媒婆来你也让进屋?你是有心同我好吗!」
「你吃醋了?」
「我吃李媒婆的醋?」
「……我做饭去了。」
「话没说完,做什么饭,信不信我给你下毒!」
「你舍不得。昨日你不让我砍柴,今日你允了,便是进步,你心里有我。」
这个不要脸的端明扬!
我记仇得很!
不会轻易原谅的!
虽是这么说,顾蓁却拿这个嘲笑我,她说她拿我续命多年,如今我不也不再怨怼了。
总归有些误会、矛盾、撕扯纠缠需要时间去见证。
何不就给人家一个机会?
我没给吗!
我啃下一个汁水饱满的果子,看端明轩继续卖力地砍柴。
这不就是我要的自由生活吗?
只是以后我俩会如何,还得看他表现。我可一点都不急。
16.番外 端明扬
生母婉妃得宠,后宫遍生妒忌。
五岁那年,父皇在外征战,母妃的宫苑无端走水,她被烧死在火海中,连带肚中胎儿,那是我即将出生的皇弟。
那个时候,我因和阿轩在皇后的宫殿玩乐方才躲过一劫。那晚喝的莲子羹很美味,吃完我便迷迷瞪瞪睡了过去,睡醒天已亮,我这才知道了母妃的事。
后来,我被交由皇后抚养,可以和阿轩同宫成长,是不幸中唯一的慰藉。
皇后对我很好,两个孩子吃穿同住,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开心,只有在阿轩背不出书被父皇问责的时候才会露出愁绪。
总有些晚上,我会听见哭声。是阿轩。
他在偌大的书房里诵读诗经、明礼习史,常常夜不能寐。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经常遭到父皇发难,直到他养的那些珍稀花草和鹦鹉被全部处理掉,他绝食多日,差点因此丧命。
父皇却更加厌恶他这副模样,说他半点没有皇家风范,难托重任。
还是皇后求阿轩看开,他才慢慢恢复些神思,只是笑得少了。
我虽忧心他,却也以为他总会没事。
谁知那天玩闹,他被石头一绊顺势跌进池水,我吓了一跳,赶忙跳下救人。
但阿轩一直推开我。
他不愿我救。
后来,我没力气了,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们已经获救。但是,阿轩迟迟不醒,让人揪心。
不知为何,皇后那时看向我的眼神开始带上疏离,或者该说冷漠。
而我不敢说,阿轩其实是想寻死。
几经波折,最后救醒阿轩的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是顾府的千金,听说是百年难遇的神医童女。
医治那天,天色晦暗。
我不敢上前打扰,其实是害怕看到皇后伤心的容颜,所以只身躲在一处往屋殿内张望。碰巧,就这么看到了另一个女娃,她撅着嘴跟在她姐姐身后,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后来我又在偏厅撞见她偷吃桌子上的糕点,她还喊了我一句小太监别声张。
我顿时气笑了,想喊人来抓。
突然,她不知从身上哪里捉出一只蛤蟆放到桌子上。两相对望,我浑身不适地赶紧离开。
想来,那便是我和顾菲第一次见面。
而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留心,只是几眼纠缠罢了。
再见面是几个月后的秋猎,我刚被封为储君,父皇欣喜,而皇后淡然。
回想册封那晚,我去阿轩房内,遇上了皇后。
她淡淡地看我,冷冷地开口:「怎么不是你?」
不知为何,短短一句反问,我从怔愣到领悟只用了一刹的时间。
我这才知道,她一直不算真的喜欢我,从我母妃得宠那时起,她即使再宽容大方,心底的苦闷也从来不少。但身为后宫之主,不仅不能表露太多,最后还得担起抚养我的责任,看我这个长子夺去阿轩的光芒。
她说,皇位本该是阿轩的,他才是嫡子。你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贱妾的种,怎么不一起死在那场火中。
薪火点燃怒意只需一瞬。但我什么也没做,选择离去。
好在我没有急着走,去而复返后站在门外,我听到了皇后的难过诉说。
她说:「我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明扬是个好孩子,我怎么可以……我真该死。」
攥紧的拳头有了松动。
我蹲下身捂住脸,后悔带给这对母子痛苦。明明他们周全善良,却活成了深宫里寂寞的人。
所以秋猎时遇上了顾菲中毒,我又重遇顾蓁,发现她的医术肉眼可见的高超起来时,便下了决心要她帮我治好阿轩的心智。
可她并不答应。
不知从何时起,父皇也渐渐与我疏离。
可能是我把太多的时间都给了皇后和阿轩,在父皇的眼里,我也成了感情用事的皇子。
仅有那一次,我精心为征战归来的父皇准备了盛大的宫宴,这本是可以翻转父皇对我看法的好时机,却因我提出了想接阿轩到太子府照顾的请求,父子温情逐渐结冰。
请求被允下,他的厌弃也顺势转接到了我身上。
可父皇如何能知道他出征在外的时候,痴傻的阿轩在宫里都如何被欺负。
而皇后心病难治,早就卧床不起。
四季更迭的岁月里,我送入不少美眷进宫,只有一两个能得手下药。
淑妃是最不听话的一个,最后威胁起我的时候,我只能选择寻机来了结她。
和顾大人合谋,有所隐瞒但各取所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再次遇上了顾菲。
她为了脱离顾府,对我表了忠心。
她不知道,顾蓁是多么珍视她。
而我可以用这份珍视逼迫顾蓁治好阿轩。
再后来,阿轩和银风都喜欢上这个时而犯怂时而精明的姑娘。
她嚷嚷着制毒,做份药却花了好几个月。
每次带阿轩出去玩总是晚归,让我胆战心惊。
经常厚脸皮调侃我,却总是自己先脸红。
还有那日,我即将赴宫宴,她鼓足勇气告诉我她知道的一切,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护我无忧的样子,让我满心酸涩。
我想,除了她,往后也很难会遇到这样奋不顾身为我的人了。
也许她的经历让她看破许多事,但也更渴望守护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可这份情思,如果在知道我是利用她之后,还会继续保留吗?
我有私心,不配也不能给与太多的回应。
所以我摒弃杂念,再次和顾大人有了计划。因为顾蓁的命岌岌可危,已到了不得不用新药的地步,所以我们打算孤注一掷。
顾菲会死吗?
顾菲会死吧。
我希望她死吗?
她死了,我为何会舍不得?
站在房门外,我再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滋味,那是当年母妃离世、阿轩痴傻、皇后弃我后很多年来,再无的心绪。
我闯进去想要阻拦。
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是于心不忍的。
但终究负了她。
往后余生,只能尽力偿还。
(全文完)
作者:不飞